《心机美人(重生)》 第1节 《心机美人(重生)》 作者:风储黛 文案: 燕攸宁重生回到了及笄这年。 她还是个养在马场的假庶女真千金; 她还没有代替妹妹嫁给那个将会被扶植为傀儡皇帝的草包东淄王; 而那个昔日马奴霍西洲也没有黄袍加身,当满朝文武大臣扬言娶她这个废后,最后死在她榻上。 这时还没人知道,这个窝在马棚中脏兮兮的少年,将来会是权倾天下的摄政司马长渊王,是她重生前苦苦寻了十年的心上人。 等等……她好像刚刚下令,就在今天,要将她的心上人给阉了? “呜呜呜,为了后半生的幸福,小洲洲我来救你了!” * 重生之后,燕攸宁不但要拿回属于自己的身份与宠爱,更是每天都在费尽心机与自己的马奴套近乎。 “今天他因为我受了伤,嘤嘤好心疼,要给他上药。” “今天向他暗示表白了,臭哑巴硬是不回爱我……” “今天林侯家的郡主多看了他一眼,哼,臭哑巴有什么好看的!” 终于有一天,男人被撩过火了。他将她按在墙上,脸色沉晦。呜呜呜,马奴的眼神好可怕! “阉了我?还是杀了我?” 霍西洲嗓音暗哑,低头,堵住她红嫩饱满呶呶不休的唇。 夏国公府的渣爹渣妈有一天发现,那个携军十万来京受封长渊王的枭雄,竟是当初他们费尽心机要处理掉的马奴。 燕昇、卢氏:对不起我头晕…… 而过了没两天卢氏又看到,这个威震四合的长渊王竟然抱着自己刚认回不久没啥真感情的亲生女儿柔声哄:“王妃不喜欢他们?我来解决掉。” 阅读指南: 1、寡言护妻大司马x心机美人真千金 2、主角均不完美,如有不满勿上升作者 3、双向救赎,男主前期马奴,后期会称帝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甜文 爽文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燕攸宁、霍西洲 ┃ 配角:燕夜紫、李苌、程芳菱、贺退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牡丹花下死,来世也风流 立意:在低谷处彼此救赎,在高峰上交相辉映,不离不弃,披荆斩棘。 第1章 长渊王霍西洲,求娶皇后殿…… 永宁二年春,长渊王霍西洲举兵十万,踏破长安。 深宫,漱玉殿,金钩扯落崩散一地,金缕牡丹仿佛刺在名贵无比的巨幅缭绡上,从花萼中扎出带血的猩红,帐中销魂腻雨,莺啼婉转,娇音绵绵,细听来时断时续,仿佛放出这不堪承欢的嗓音的女子下一刻便要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男人兴奋得双眸发红,如同旷野之中最勇猛凶残的狮子,贪婪地圈画着自己的领地。 忽有阉人慌慌张张奔来告信,还未及漱玉殿内殿,熟门熟路的近视叫门槛噗通绊倒,整个人往前重重摔在了地上,头磕破了,白花花的牙也磕掉了一只,直往外不停地渗血,他看向还在不断晃动的帘帐,气若游丝、惊恐万分地禀告:“陛、陛下,霍西洲的长渊军已经濒临长安城下了啊陛下!” 老太监苦口婆心,声泪俱下,一双手哭到颤抖,抓不住塵尾,带血的牙骨碌碌地滚到了外边,他不住地低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终于,帘帷内的人有了动静。 一只大掌不耐烦地扯开凤凰牡丹纹帘帐,老太监怔了怔,下巴还拄在地上,只好忍着疼痛吃力掀开眼皮,只见身披着半幅龙袍,鬓发尽散乱的天子从中露出了一张颇不耐烦的脸:“叫!叫!叫唤什么!” 老内侍吃惊地望着,都这会火烧眉毛了,长安很快都要被攻破了,却还与美人在帐中销魂的新帝陛下,心头大骇。 李苌冷目盯着摔趴在地上再也起不得身的老内侍,冷冷地道:“朕的北衙禁卫军何在?” 他挎上一幅破袖,趿拉上云履,脚步仓促朝外边奔去,脚步显得有些踉跄,似乎中气不足,临了踢了趴在地上的老内侍一脚,老内侍吃痛,伏在地上哀嚎连连。 待陛下人影消失在了漱玉殿外,老内侍磕磕绊绊地拾回拂尘,也要跟上去,从帘帷内,却又似隐若无地露出一张脸蛋来。 那是一张极为眼熟的粉面,两腮上缀着道道香汗,蛾眉细长,其色若柳,偏狭的勾魂凤眸顾盼多情,瑶鼻以下,粉光潋滟的双唇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水色,带着微微的浮肿。 看清帐中具体为何人的那一刹那,老内侍王福隆面前似为之一黑,难以置信到,当场便似要呕出血来。 不怪天意啊! 当今之陛下,过于荒唐,李朝积弱多年,嫡系一脉香火更是断尽,迫不得已拥立的这东淄王,谁知竟是个荒淫无道,在大片山河沦落敌人手,就连都城都要失守之际,还与臣妻在帐中嬉玩的昏君! 天欲亡我李朝! 那女子拉上衣衫,一张宛若雾面海棠的脸蛋从绡帐中探出,凝着这凄云惨雾,仿若就要追随先帝而去的老内侍,红唇翕动,嗓音却不似方才帐中柔软,而多了几分威冷轻慢:“我记得,霍西洲曾是废后的奴仆。” 老内侍倏然一惊,不知这是何意,只听得那女子又道:“这时候,还不把废后带过来,更待何时!” 李苌一路奔到了太极殿上,茫然四顾,宫城内已经看不到什么人,这时候仿佛都蛰伏了起来,南衙在宫门口抓到了几个望风而逃的宫人,已经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这时节,已愈发安静了。 “来、来人!” 面对空荡荡的太极殿,李苌的心头忽然感到无比恐慌,立刻就要唤人近前伺候,有人挡在跟前,心头的那种恐慌仿佛才能稍稍平息一些。 可空扯着嗓子喊了一遍又一遍,竟无人应答,暴怒的新帝双眸如火,一脚踢中了四折缂丝锦雀图屏风前的胡凳,胡凳掀翻在地。 “负朕!一个个的,全都欺朕、负朕!根本从没拿朕当过皇帝!” 李苌大手扯过屏风,将其用了几个力掀翻在地,屏风摧折,摔得个四分五裂。 王福隆终于捂着牙花子应召而来,见到已经把毁得七零八落的太极殿,更是心惊,他立刻想到适才一品华阳夫人的话,捂着疼得令他随时有可能昏过去的牙,嘶声老泪纵横道:“陛下……您就听老奴的,去劝劝皇后娘娘吧。只有她,能救得了长安,救得了陛下您哪!陛下,您快些将皇后娘娘从永巷里接出来……贼人,贼人已经打到长安城下了啊陛下!” 李苌一听当即扭头瞪他过来,暴怒道:“你何意?让朕把自己的女人送给霍西洲?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告诉你,你们!就算是废后,那也是朕的女人,朕不要的女人,朕也不能让霍西洲捡了漏子!” 话音甫一落地,护卫宫城的光烈中郎将右史前来太极殿报信:霍西洲战无不克,北衙的六军已无力抵挡,很快,霍西洲长渊军即将破城! 于是方才还在大放厥词的李苌,蓦然便两眼翻白,几欲昏死过去。 老内侍接着苦口婆心相劝:“陛下,还请速速请皇后娘娘哪!” 人尽皆知,霍西洲发迹以前,不过只是夏国公府的一名贱籍奴仆,他能有今日,当初留侯世子对他有知遇之恩,可惜留侯已死,世子亦不知去向,便只还剩皇后娘娘,原先在夏国公府做女儿时,万望还对霍西洲有些旧恩。 姓霍的乃乱臣贼子,野心不灭,当初自长云起兵,受朝廷招安,誓降于长安,用兵在外,这几年,倒的确是有了一番作为,但一旦新帝继位,他竟立刻反戈来攻打长安。李朝积弱已久,留下那么一具虚有其表的空壳,如何能与十万虎狼之师相抗? 长渊军一路东进,势如破竹,力隳五城。长安势危。 李苌终于犹如从梦中醒来,终于反应过来一件事,若再不召见皇后,霍贼万一真的破防,长安失守,姓霍的只怕会念及昔日,自己将他推下山崖的旧冤仇,必不会饶过自己。 如此一想李苌的背后顿时冷汗涔涔而下,失了血色的面孔白得瘆人,他再也顾不上体面尊严,扭头向外:“快,快请皇后!” 老内侍即刻起身,与光烈中郎将右史前去永巷作安排。 李苌于太极殿来回踱步,忧心忡忡,唯恐燕攸宁不至,但王福隆他们去后不久,便与燕攸宁一起来了太极殿。 李苌如蒙救星,一把上前握住了她的素手,眼眸明亮了起来:“皇后!” 燕攸宁的双手缓慢地从他掌中挣脱出来,李苌一怔,只见面前之人已清减了许多,一身缟素,仿佛在谁吊丧,她这打扮一瞬便刺了李苌的双眼,他当即沉怒,甩袖道:“当年霍西洲为你马前奴隶,你嫌弃他出身低微,对你痴心妄想,将他随意打发了,如今姓霍的兵临城下,你敢是要说,这中间没有一分你的缘故?你在这还要与朕拿什么乔!” 燕攸宁的双眸沉静深幽,盯着人看时,便仿佛一口无底的深井。 “陛下,不知你可还记得,我早已是废后,如同下堂之妻,陛下何故还称我为皇后?你觉得,我对着霍西洲说一句退兵,他的十万长渊军,会因我一句话,便乖乖就范么?我不过是,当初在他落魄时予了他一饭之恩,这样的枭雄,固然昔日对我有过几分不一般的心思,然时过境迁,十年过去,又还能剩下什么?陛下,如今兵临城下,待他铁蹄踏入这脏臭腌臜的宫城,你我,谁也活不了。不如淡看些,我回我的永巷等死,陛下就待在这太极宫伸长了脖子等待敌人的屠刀就戮。” 燕攸宁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刀,往他充满恐惧的深心之中狠狠扎进去,李苌面部的肌肉痉挛了起来,他的右侧颧骨抽动了一下,蓦然,口中溢出了一丝浓厚的腥甜味道,那味道令人作呕。 光烈中郎将右史再一次前来报信,这一次,却是一个最大的噩耗:“陛下!大事不妙,北衙六军无力抵抗,薛绍已经带着人全部投降了叛党!霍西洲已经带着长渊军破城了!” “哇——” 光烈中郎将右史话音落地,李苌突然俯身,重重地吐出一口血沫来! “陛下!”王福隆等人将身抢上前去,要接住轰然崩塌的李苌,奈何已迟了一步,李苌的身躯犹如槁木摔落在地,白眼向上抽了起来,胸膛急促地起伏,王福隆急忙掐他人中,压他胸腹,然而李苌只是抽搐了几下,接着两眼彻底翻了过去,气绝当场。 这便是李朝最后的希望。 如今,像一捧轻巧的飞灰一样,轻轻一吹,忽地散了。 王福隆脸孔刷白,手指颤颤巍巍地去探李苌的鼻音,竟……一点儿生气也不剩了。 燕攸宁在一旁,也不过来,她只是静静地斜睨着李苌的尸体,静默片刻,双眉骤然紧蹙,露出一抹极深的厌恶之色来,她只想不动声色地走开。 李苌是惊惧而死,但他眼底青灰,眼白中布满血丝,整个人虚脱无力,是她极为熟悉的纵欲过度的面相,想必,在自己从永巷赶来之前,他还曾与哪位女子在床上荒唐了一把,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可见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十年之前,必定是她瞎了眼,方才为了一己好胜心,心甘情愿委身给这么个东西。 而那个险些便被她一刀骟了的霍西洲…… 是她瞎了眼啊。 燕攸宁就算重回过去,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有朝一日他会立在这万人之巅,不为奴仆,而是执掌敲扑鞭笞天下。恐怕今日功业,已经能够铸就新皇的诞生。十年之前,那个出身寒微卑贱得犹如一株毫不惹眼的蓬草的黑面少年,匍匐在她脚下,尽心为她托足适履的画面,她至今还记得。 燕攸宁犹如神游天外,那光烈中郎将右史,再度清嗓,对于已经倒地气绝的皇帝没有一丝的怜悯和恐慌:“长渊王发了话。” 她有些惊异地扭过脸来,看向这个在大行皇帝面前神色平和的右史,心中明白了几分:“何话?” 右史犹豫之后,稍抬起头,用慢慢吞吞,却也极为清晰的口吻说道:“长渊王霍西洲,欲求娶……皇后殿下,盼您应允下嫁。” 第2章 婚 燕攸宁还记得霍西洲,那个被她从死人堆里拾回家的少年。 他那时除了高高的个头以外,浑身骨瘦如柴,几乎没有几两肉,夏国公府极盛时期于北山脚下有一片方圆十里的马场,正缺几个忠心耿耿善于驯马的奴仆,她便自作主张,将他养在马场,让他凭借着手艺混口饱饭吃。 第2节 燕攸宁自忖对他极为器重,几次三番令他为自己赶马驱车,每逢出游必定都带着他,也让他在王孙子弟面前露过了脸,现在想想,当时留侯世子之所以也看重他,推荐他去从军,多半是因了自己给了他无数机会。但这姓霍的马夫不知好歹,居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她有了痴心妄想。 十年前,约莫也是这般的一个上巳日,春游归来,燕攸宁一身香汗,透出了纱衣,下马车时,他一如既往地跪在她的脚下,仿佛人形脚蹬一般静默而虔诚,但燕攸宁踩上他的背时,不慎失足掉落了一只金雀绣履,她当时便“啊”了一声。因失了鞋,不好弯腰跳下去捡,否则便是失了鞋又失了尊贵。 那仆奴是个眼疾手快的,立马跪着拾起了她的绣履,双手捧着递到她脚下来。 燕攸宁本来不愿意让他的脏手碰了自己的玉足,但左右四下里无人,婢女还缩在马车之中因自己堵了门下不来,她蹙了蹙眉,傲慢地把自己的右脚伸了过去。 姓霍的马奴就是在那时露了相,他托起她的雪足,放到那只积了点灰的绣履间,俯下身体吹了吹那金丝锦雀上的一点灰痕,轻盈的风擦过她的脚背,燕攸宁倏地便心如鸣鼓般急剧地跳动了起来,她俯瞰下去,只见那姓霍的马奴,他为她托足穿鞋,头埋得极低极低,一副恭顺的样子,可他的手指居然很不规矩,停在她的脚趾间擦了一下,仿佛是在流连忘返,接着,又托她的脚后跟,如法炮制一般,又擦了一下。 这绝对不是意外。燕攸宁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马奴对她心里怀着什么龌龊念头,当下便勃然大怒,套上绣履之后,她伸足一脚朝着霍西洲便踢了过去,直踹在他的肩头,将他踢开了些,她便叱道:“滚!” 所有春游的兴致,都教那姓霍的马奴败了干净,回去以后,燕攸宁犹觉得很不解气,思来想去,仍是不愿意忍受,自己竟如此轻易地便被一个马夫所轻薄。 趁着天色未黑,燕攸宁带着人上他那个卧在漫天密雨中仿佛负伤的雪豹的马房,推开柴屋门,只见一片杂乱的稻草铺得到处都是,霍西洲人就躺在稻草里头,身上盖着件几块兽皮织成的毛毯,似乎也未眠,听到动静,他支起了头,坐起身朝着门边望来。 见到是燕攸宁以后,他如临大敌的戒备瓦解,变成了漫长的沉默。 一见他那模样,燕攸宁越想越气,她在死人堆里救回了他一条性命,他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罢,居然、居然恬不知耻,对他根本没有资格妄想的女主人起了那般龌龊的心思,燕攸宁不想冤枉了他,问他:“霍西洲,今天之事想要过去,我就要你一句实话。” 虽然这话,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来说,难以问出口,但燕攸宁实在忍住那种仿佛活吞了苍蝇的恶心之感,她张口便问:“你想要我?” 他仍旧那样一声不吭地坐在一堆乱草间,乱糟糟的头发混着一种无论怎么洗也无法洗去的马膻味,充斥着整座不算大的马房,也冲进了她的鼻孔,令她愈发嫌恶。 “你说!” 霍西洲仍是那般跪坐着,虔诚恭敬,不说话,只是沉默。 终于,燕攸宁忍无可忍:“不说话,就是默认了?霍西洲,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我给你吃饭的地方,作为你的主人我仁至义尽了,你居然就敢这么回报我?你凭什么?你就是一个卑贱的马奴,我要是捏死你,现在就可以捏死你!” 她皱着眉头,露出无比的愤怒和嫌弃,朝着左右说道:“来人,把姓霍的拉下去,骟了他!” 教这种淫徒没了作恶的玩意儿,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太监,自然也就不敢再有恶念。燕攸宁颇有些解气地想道。 思绪渐渐地拉回来,却是左右仆射叩见。 皇帝已死,人还仆在冰冷的地上,早就已经浑身僵硬,面孔发黑,但这乱世,竟连一个为他收尸的人都没有,就算王福隆去传人,这时也叫不来什么人了。 长渊军大举入城,李朝改旗易帜,已成定局。 宫阙万间,很快便会迎来新的主人,这时候,谁不知道看长渊王的脸色希求保命? 左仆射噗通跪地,向她禀道,霍贼已经入城,就在太和殿之中,身着黄袍,自封为摄政司马,扬言尔曹宵小,如倒戈投靠,可保李朝之安,否则他便要清君侧。 说完,左仆射“呸”了一声:“他自己便篡夺江山的恶徒佞贼!” 右仆射神色为难地插上一语:“如今的霍西洲,与昔日兵起长云之时,也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他执掌屠刀,主宰万民生死,若稍有不慎,则朝野倾覆,天下动荡,夷狄或又将卷土重来。他……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公然宣告,要娶皇后娘娘为妻。” 燕攸宁反问:“我若是不答应呢?” 左右仆射对视了一眼,继续禀告。 昔日先帝膝下无后,因此他山陵崩塌之后,几位顾命大臣在宗室子弟中挑中了东淄王拥立他为帝。然而,这霍西洲似与大行皇帝有些旧怨,如果皇后不肯答应下嫁,那么这些曾经拥护大行皇帝的老臣,他必屠戮而尽,一个不留。 燕攸宁微笑:“好一个‘一个不留’。” 她背身转过去,走开几步:“那就一个不留,大家一起死,多好!” 她的语气极为轻松。 “娘娘!” 左右仆射均大惊失色。 大行皇帝好色失德,当初要废后之时,他们这些人也是一力阻止的,皇后娘娘心头还有怨恨,可这么多人又是何其无辜! 少焉,左仆射又道:“如今宫城内外,均已受到长渊军控制,连只苍蝇也难于宫里宫外通风报信,娘娘,老臣等一干之人性命,已经许国,死不足惜,但我李朝还有千千万万之性命,尚在危亡之际,还盼娘娘,不吝援手施救!” 左右仆射连同他们带来的一干卫队,一齐朝着燕攸宁跪倒下来。 皇帝的尸体还停在身旁,无人在意。 燕攸宁闭了闭眼,“你们到底想我怎么做?” 让她去游说霍西洲? 说真的,她不知道这些老臣,包括李苌在内,哪里来的信心她一定能够说服霍西洲退兵。十年前她对霍西洲的旧恩,早就已经一刀两断,她已嫁作他人为妇,从前的事早就一笔勾销,如今的霍西洲还要求娶她,必定也只是因为,少年时被她狠狠地踩过脸,怀怨在心,想要报复罢了。 就在右史说出来霍西洲要求娶她时,她便已经为自己想好了死法。 真的,死何足惧? 这破烂的江山,犹如一块鸡肋,谁爱要谁要去,与她何干。 左仆射却摇头:“不,老臣要恳请皇后娘娘,假意答应这场婚事,伺机,夺取霍贼性命!” 这倒真是令人吃惊,燕攸宁犹如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星眸微圆,大笑:“那可真是承蒙二位看得起,你们怕是忘了,霍西洲自起兵长云,收复失地,降服西夷,平定南蛮,七年之间,战无不胜,拥兵数十万,天下为之侧目,我?我竟能杀了他?” 燕攸宁自己都不知,她居然还有这个本事。 左仆射沉默片刻,从衣袖中掏出一样物事,搁手心里攥得紧紧的,趁无人时分递到燕攸宁掌中,压低了喉音道:“皇后娘娘,这是绝命之毒。” 燕攸宁微惊,只见左右仆射再度退后一步,以士大夫之礼节,对她肃然作揖,近乎到地。 “望娘娘为我李朝万民计,除此逆贼,复我河山!” 这两人就像是排练好了一般,说话士气十足,谁也不快一点,谁也不慢一步。 其实燕攸宁真的毫无把握能够一举杀死霍西洲。 但,事已至此,她的性命,她早已不看重不在意,国公府倒,家破人亡,她所嫁之人又是这么个荒淫无度的昏君,将岌岌可危的江山基业终于败没了,叛军入城,霍西洲伺机前来羞辱报复,她横竖只是一死。 既然如此,她何不也搏一搏? 霍西洲如死,长渊军群龙无首必生大乱,左右仆射所辖南衙十六卫清理余下的叛军便会容易许多。不管胜算多大,总归是个利人利己的机会。 废后燕氏允嫁新任摄政大司马的事一经传出,立刻引发了轩然大波。顾命大臣一致认为,废后纵然已经被关永巷,但到底是先帝之妻,何能答应下嫁乱臣贼子,置礼法纲常于不顾? 燕攸宁借着霍西洲的光重新迁回了自己的重华殿,听说在允嫁的第一日,一个老臣因为过于激动,当众痛骂其二人奸夫淫.妇,被霍西洲当众一剑穿喉,血溅五步,一眨眼的功夫,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之后,百官震骇,无人再敢有所反对。 她手持象牙梳篦,缓慢地打理着如青云般的秀发,垂目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对太和殿上的一切犹如充耳不闻,只如一心待嫁一般。 惹来身后的宫女亦有微词,虽说树倒猢狲散,本来是人之常情,但皇后和她们不一样,她是李朝的皇后,这时候,她就应该死去,以身殉国!她却苟且偷生,将自己献给霍贼,实是令人唾弃! 次日便是霍西洲设下的与她的大婚,时逢乱世,仓促中一切从简,她依然谨慎以待,从一早便起来开始梳妆打扮,重华殿外的一切也布置的充满喜气,仿佛前日里宫中没有死过皇帝。 连发丧都不曾,所有的一切,都踩在李苌的脸上的进行。 有人猜测,霍西洲这是在报复李苌,恨自己当年不过一介匹夫,而遭到东淄王横刀夺爱。到底是寒门出身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一朝发迹,立刻就是想着要施展报复,用如此下作的手段。 重华殿外没有宾客,也没有礼官,唯不过几个伺候先皇的侍女。 暮春三月,繁花绚盛,若是昨年,长安城的贵女王孙还在骑马踏花,游目骋怀,何等肆意风光。可惜这般的春日,极有可能便是她最后的一个春日了。 红纱之下,燕攸宁发现自己竟有些紧张,手仍在轻微地发抖,她深深呼吸了几口,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贴身藏在袖间。 红烛成阵,辉煌的宫灯朗照着殿内一切,灯烛都因为是旧物烧出了泛白的亮光,屏风与烛影相衬,不似洞房,倒似山精鬼魅的枉死之地,别是一番幽森之景。 燕攸宁屏息而待,心脏砰砰跳的急剧而沉重,一下一下,几乎要破壁而出。 吉时已到,外间终于传来了霍西洲的动静,先是一片铿锵铁甲声,接着便是连串橐橐的靴声,宫人行礼请大司马安声,燕攸宁愈加紧张,贴着衣袖的手已经濡湿。 殿门大开,一团和煦的暮春暖风,伴随着那人沉缓而坚定的脚步声,一道攫去了她的全部注意。 但她还一动不敢动,唯恐露相。 “大司马,请合卺酒。”宫人仍跟在霍西洲身后,出声敬劝。 燕攸宁凝神细听,他说:“都下去。” 那嗓音有几分沧桑、凝滞,甚至是低哑。没来由地,燕攸宁的心忽然动了一下,萌生出了原来这些年霍西洲应该并没有过得很如意的念头。 “诺。” 宫人们陆续退去,细心替霍西洲掩上了殿门。 再接着,燕攸宁垂着眸,听着他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及至终于从视线下,出现了一双漆黑的泛着上好徽墨般光泽的长靴。 她的心再度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能说没双手没沾过血腥,就在十年以前,她还曾差点阉了霍西洲。 虽没能得逞,然而对一个小气的男人而言,这种旧恨已经算是不共戴天了。 她忐忑万分,只听见他停了一下,用更哑的,如一管教朔风卷得发颤的箫音的沉嗓,唤她: “娘子。” 第3章 今晚,我是你的妻 她也不知怎地,竟被他唤得,心微微一紧。 也许是,十年了。她先为东淄王妃,后为皇后,母仪天下,紧接被废,又堕入泥淖,这十年间,她看尽人间冷暖,万事早已不复当初,而面前的这个人,依旧唤着她“娘子”,就仿佛他还是昔日奴仆,她还是夏国公府的女儿,一切都还未曾改变。 面纱底下,燕攸宁的呼吸变得迟缓凝重了许多。 都已至此地步,她已认清了命,不能回头。 她等待着面前的男人揭开她的红纱,迫她就范,对她进行种种冒犯,既做了这个决定,最坏的结果她也早已考虑清楚,并能够接受。 然而却没有。 霍西洲竟只是在她面前蹲跪了下来,在她垂下目光疑惑万分地透过红纱下的间隙盯着他胸膛以下的身躯时,蓦然,他的双臂动了。 艳红的广袖吉服下,是一双强健有力、而又无比温实的手臂,他轻轻拾起她的右足,在她浑身都禁不住发出细微的颤抖时,竟只是用了轻如毫发的力道,脱下了她那只织金红缭缎面的婚履,将她的右足收拢于掌心。 男人的掌心带着一种炙灼热感,很快便犹如一团火,烧着了她的脚底下。 但她没有立刻抽开,更没有像十年前那样,抬起一脚便踹在他的肩膀,将他踢翻过去。 燕攸宁既恐惧又惊疑不定,不解这杀人魔头又是要干什么勾当,但她只是用自己当下还能装出来的最冷静的口吻,道:“你要做什么?” 他蓦然笑了一下,像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般,抬起了头,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红纱,只见模糊的一张脸似乎正看着自己,燕攸宁的手心直冒汗。 霍西洲的声音变得亮了许多,难以隐藏激动:“你是真心答应嫁给我么?” 燕攸宁被他话里那莫名其妙的欢喜弄得怔住,但想道自己是真心实意地来取他狗命,那自然也是自愿要嫁给他,并无半分强迫。 迟疑之后,燕攸宁缓慢地颔首。 又想这点头太过轻巧,怕他不信,便又再回以一声:“嗯。” 他便更高兴了一般,伸手扯落了她面前的红纱。 第3节 刺目的烛火一下燎了她的双眸,蔽目之物已经被扔落,一切昭然无所遁形,燕攸宁心底的恐慌感瞬间加倍,但也就在这错乱之间,不期然地与霍西洲的脸对上了,恍惚失了神。 十年了。 少年子弟江湖老,如今心境,江阔云低,断雁西风。 当初那个仿佛只还会伏在她面前的黑面少年,不知何时起,早已褪去了青涩稚嫩,棱角更锋利了许多,而五官竟又是这般地深刻俊美,身姿修拔健硕,整个人便仿佛一柄毕收藏于鞘中的薄薄的青剑。 他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剑刃已经饮血多年。 是了,这是当今天下,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绝命杀神。 永巷中时,燕攸宁还道是自己已看破生死,待乱军攻入,她立刻便投缳自缢,可直到这一刻,在面对霍西洲这双凌厉无比,漆深得仿如夜猎头狼的幽然碧眼般的双眸时,她发现自己还是很想活着的。 她整个人,整颗心都在发颤。 可在这权力之路上浸淫多年,她太懂得如何掩饰自己真实的内心,不让对手看出丝毫破绽,连昔日两宫太妃在这方面都未必是她的敌手,更何况是粗蛮汉子霍西洲了。 于是她带着如花笑靥,问他:“十年了,你可好?” 霍西洲仿佛精神为之一振,双眸立刻变得清亮了许多:“娘子,你在问我么?” 燕攸宁继续笑,手指了指重华殿内最亮的那支红烛,“你难道忘了这是什么日子么?今晚本是你我成婚的,我再不是你的女主人,今晚,我是你的妻。” 他黝黑的面庞浮现出惊喜交集的光彩,几乎不敢相信,燕攸宁微微一笑,朝他又道:“你可以唤我乳名。” 霍西洲望着她,很是惊诧,随即扭捏赧然,几乎不敢看她,只低语着,问道:“你的乳名……是什么?” 燕攸宁笑容不减:“阿胭,以前家里人就是这么唤我的。” 霍西洲微赧,右手食指在左掌心挠了两下,“阿胭。”几分小心,几分珍惜。 看他这样子,自己应该已经取信了他,燕攸宁在心中想道。接下来的一切,她需得更加小心行事,遂沉吟少顷,道:“你我该饮合卺酒了。” 说罢,她起身,将右手滑进他的大掌之间,反握住他手,牵他往那方漆金的红案而去,案上供奉的少牢肥嫩,油光水滑,正当极鲜美时。他一路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不作反抗,亦不言语,燕攸宁停了停,疑惑地回眸。 “西洲?” 他定定地望着她,不动。 燕攸宁心里到底是没底,怕他察觉出不对来,假装失落地垂下了长睫,“你可是,还记恨我当年对你无情……” “夫妻在大婚的这一天都要同饮合卺酒,如此于洞房前方才算是礼成,你不愿意吗?原来,你不愿意。” 霍西洲立刻摇头,他突然伸臂重重地将她拉进了怀抱里,一双铁臂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燕攸宁怔了怔。霍西洲已将脸埋进了她的颈窝,热烈的湿雾喷薄在她的肌肤上,令人感到又痒又麻。 “你……你怎么了嘛。” 燕攸宁几乎透不过气来,声音发得艰难,便带了点真切的鼻音,竟显得多了一丝娇憨。 霍西洲摇头:“我只是突然想到那昏君……算了,不提也罢。” 燕攸宁抬臂,摸了摸他的背,“我和他,早已无关。” 这句话是真的。 废后那日,燕攸宁曾经字字句句清楚明白地告诉李苌,一旦废后,从今以后,两不相干。 李苌执意废后,她便成全了他。 霍西洲“嗯”了声,似是表示认可,但双手抱着她,却是没有松开。 燕攸宁想了想,不得不提醒他:“你弄得我疼……” 此言一出,方才还粘着人不肯放的霍西洲当即松开了她,并露出少许无措的神色来,“合卺酒是吗?我要喝,阿胭,你也喝。”他的眼睛异常明亮。 燕攸宁轻睨着他,心道,他果然不会信任自己。 面上,却是温柔的微笑,盈眸低瞥,潋滟含情。 “嗯,自是要饮。” 她转过身,缓慢地拾起跟前的錾银嵌玉龙凤呈祥纹酒壶,另一只素手执盏,只听见哗啦啦清脆的水流声,就当着霍西洲的面,落入了酒盏里头。 接着如法炮制,也均是看似无意地当着霍西洲的面,倒了酒进第二只酒盏。 霍西洲望着灯下斟酒的美人,翠鬓若墨,红腮如霞,素手如藕,一身锦绣烂漫,美得分外惊心动魄。他再一次,忍不住喉结滚动,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冲动犹如沸腾的岩浆迸发开来,直窜上心房。 她是他少年时代的美梦,亦是挣脱不得的情锁。 多年来,两不相见,明知她已嫁作他人妇,他身边却还从未有过旁的女子。 因为他想,他们天渊之别,他本已是配不上她,若再有了别的女人,于她更是羞辱。他宁可,一辈子孑然如此。 霍西洲朝她勾了下唇角,执盏,与她相碰,便仰起头一饮而尽。 而燕攸宁却恍惚了,她握盏的手在发颤。 他居然……这么容易就喝下去了? 壶是阴阳壶,内有乾坤,银壶底下旋钮一动,斟出的便是毒酒。她方才刻意将有毒的那盏放在他近前,而他竟几乎没有考虑过任何不对。 难道,时过境迁,霍西洲竟还在全然地信任着自己吗? 她茫然了。 霍西洲晃了晃空荡荡的酒盏,“你看,没有了。” 说完看向她满满一碗,燕攸宁敛了下唇角,柔和地说道:“不是这么喝的。” 他讶然,为自己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感到滑稽可笑。 燕攸宁也不想纠正了,省得再节外生枝,握住自己手中的酒盏,也吃了一大口。 吃不下了,霍西洲将她的酒盏夺下来,摇了摇头。 她内心打鼓,唯恐他发现了端倪,便困惑道:“怎么了嘛。” 霍西洲笑,“娘子,你不会喝酒的。” 燕攸宁一愣,继而想了起来,看着这样的霍西洲,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顿了下,她道:“那是十年前的事了。” 现在的她,已是海量。 霍西洲不知想到了什么,点头,不再说别的话,大约是觉得已经礼成,不必再顾忌其他,他弯腰将燕攸宁打横着抱了起来,大步朝着泛着幽幽血红的帘帷走去。 第4章 刺刀 隔着两层偏薄的吉服,燕攸宁实是紧张得紧,心跳得几乎要撞破咽喉,也不知他能不能感受得到。她不敢看霍西洲,唯恐令他发觉了自己的异样,但她不得不去留意霍西洲的神态举止,她发现那一盏毒酒下去之后,他竟仿佛毫发无损,步履稳健,将她轻而易举地便送入了罗帷。 燕攸宁被他放在榻上,金色的海棠并蒂纹在红光之中更显曜目。 她被迫脱去了外袍,整个人更为恐惧地仰卧在褥间,近乎缩成了一团。 霍西洲停在帘帷外,缓慢地除去身上碍事的外袍,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的身上,直至外袍终于脱下,他也慢慢侧躺倒她身边,一臂横来,锁住了她的香肩。 她又被迫侧过身,与他的目光撞上,燕攸宁错愕地凝着他。她不知道是何处出了差错,左仆射拿着东西来时,说这东西可以见血封喉,寻常人断难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如今,一盏茶的功夫早过了,霍西洲却安然无恙。 究竟是何处不对? 她不可能记错阴阳壶的装置,如果她记错了,那么现在死的人应该是她自己,而她现在,也还好好的。 正胡思乱想之际,霍西洲的俊脸忽不知何时起已近在咫尺,呼吸直逼她面门,燕攸宁更是吓了一跳,只感到身子一重,竟是被他压住了动不了,霍西洲凝视着她的面容,低声道:“阿胭,你心思不专,是在想何事?” 燕攸宁自然不可能说,她在想如何让他死的事儿。 他凝视着她,声音愈来愈低沉:“其实我知道,你答应嫁给我,定也是心中盼着能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是从前你教给我的,我从来一刻不敢忘,现在我拿这句话告诉你,只要有我霍西洲在一日,绝无任何人,胆敢伤你分毫。” 说完,他的嘴唇似是轻轻挑了一下,露出一种令她很是熟悉的神情,那是男人动情的模样。果不其然,他的脸低了下来,朝着自己的红唇吻过来。唇瓣炙热,但举止却多了从容和珍视。 就是现在。 这就是他最放松的时刻! 燕攸宁眼眸一暗,蓦然一咬牙,藏于内袖之中的刀锋立刻破出,直取霍西洲腰腹要害。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片电光火石间,霍西洲突然屈膝,撞击中她的手腕,刀偏斜了三寸,擦着他的皮肉而过,仅能划伤他的裳服,接着,燕攸宁手中的刀便被霍西洲握住了,锋刃陷入了他的肉掌中,几乎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那是燕攸宁最厌恶的味道,她无比嫌弃地皱起了眉。 霍西洲意外,将带血的刀拿给她看,神色受伤至极。 “你要杀我?” 燕攸宁不说话,只紧咬着下唇肉。 霍西洲的脸色转为自嘲,一瞬间变得颜色惨白,“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可是阿胭,你怕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一旦紧张发狠的时候,会咬舌头。”他自失地笑,“你说十年你把酒量养好了,这个习惯却是始终没有改,方才如果不是……我会被你刺中的。” 因为他对燕攸宁,从始至终毫不设防。 燕攸宁冷冷盯着他,“我刺不中你,只不过多赔上我自己一条性命,你也未必活得了。” 话音落地,便从霍西洲的鼻中蓦然流出两条腥红的血,如连珠子汩汩地滴落在她素色绣红莲花开锦纹的裹胸绢布上,洇开大团牡丹,霍西洲蹙眉,抬手擦了擦,手掌很快又涂满了自己的鲜血,血液从指缝间哗啦溢出、滴落,他的头脑一阵眩晕,但也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今日,这根本不是什么大婚,而是诡计! 所有的一切,均是早有预谋,是她盼着自己死。她苦心孤诣,以身犯险,是盼着自己死。 没有所谓真心,那个前来向他告信的,那个燕攸宁的贴身女官……早已被人买通。 霍西洲的双目仿佛被刺痛,难受至极地望着她,“我活不了了?” 燕攸宁亲口告诉他这残酷的真相:“对,不止是合卺酒,匕首也涂了剧毒。能撑到现在才发作,长渊王的确不凡。” 霍西洲的耳洞中,也缓慢也血流清晰地流出,他已不再去擦拭,只是还俯瞰着身下的燕攸宁,自嘲一笑:“既已有毒酒,又何必多此一举,以此匕首杀我?” 燕攸宁别过了脸,避过他的目光,冷硬地回:“双重保障而已。” 保障什么? 保障他必死,而已。 原来,她想杀他的心,是如此坚定,一丝犹豫都未曾有过。 霍西洲彻底地懂了,他蓦然哈哈地笑出了声,笑出了眼眶之中的血泪,笑得胸膛直震,在他身下的燕攸宁既惊愕又恐慌,居然听不得他此刻的狂笑,她叱道:“你疯了?” 霍西洲止住了笑,他的双眸忽然变得无比沉静,衬着眼睑之下两道无比瑰艳的血泪,尤为动魄惊心,“阿胭,你恨我。” 原来,你竟是如此恨我。 不知是恨我,十年前对你痴心妄想。 亦或是恨我,今时今日,逼死了你的夫君。 第4节 原来,你是盼着我死的。 如今我活不了了,你可还解恨? 这时重华殿外忽然传来了嘈乱的动静,“叛贼霍西洲伏诛!还我李朝河山!” 左仆射带着南衙十六卫与霍西洲的长渊军对峙起来,左仆射先时还窝窝囊囊,这会儿又支棱起来,在外头口出狂言,痛斥霍西洲竖子小人,乃窃国之大奸。文人词锋激烈,骂得尤为难听。 再接着,便是破门而入的声音。 不知道是长渊军还是左仆射带来的南衙十六卫,但在他们破门的那一瞬间,燕攸宁看到霍西洲滴血的红眸凝视着自己时,目光中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饶是知道自己活不成了,霍西洲临死前必不会放过自己,燕攸宁还是恐慌到了极点,下意识就要蹬开他,但霍西洲已是强弩之末,到了这个时候了竟还能令她毫无还手之力地一把扼住了她纤细的喉咙。 他的大掌粗糙有力,燕攸宁毫不怀疑他现在轻轻一捏就可以捏死她,就可以为自己报仇。 燕攸宁挣扎了两下,恍惚间,发现他竟低头哭了起来。 钳制住她脖颈的手掌,也慢慢脱去了力道。 他整个人都像是一片残叶,彻底失去了力量,坍落了下来。 “霍贼,受死吧!”帐外一人虎吼道。紧接着传来连弩上箭的声音。虎吼之人是左仆射,今日他的底气极其充沛,比前日痛哭国运,哀求着她时何止是大相径庭。 霍西洲的手彻底松开了,明明燕攸宁能够感知到,只要他方才再动一丝杀心,稍稍用力,就可以掐死她,然而在最后一刻,他还是松开了。 他整个人伏在她的肩头,因为七窍流血,已经再也听不见外界说了何话,燕攸宁感到自己的肩膀、颈窝,有无数的热血喷洒出来,濡湿了她的吉服,近乎侵入她的体肤,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刺鼻得令人难忍。 在越来越急促和丧失了中气的呼吸中,霍西洲钢铁一般的身体瘫软了下来,最后,犹如一滩烂泥,永远岑寂地倒下了。 燕攸宁怔住,手指颤颤巍巍举起,试图去探的鼻息,空空荡荡,已经……断气了。 他还压在她身上。 听说人的魂魄有重量,魂魄离体而去时,人的身体便会减轻。可她现在非凡没有减轻那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反而愈加窒息。 她杀了人,她……第一次,手上沾了人血。 是霍西洲的。 左仆射在外边叫骂多时,不闻帐中丝毫回音,死寂中,左仆射冷静下来,挥手,令身后之人通通闭口,再小心谨慎地试探帘帐之内:“皇后娘娘?” 帘帷内静了少顷,传来燕攸宁古井无波的声音:“他死了。” 南衙十六卫均感到轻松,军心大振,而长渊军蓦然六神无主,此消彼长,双方的交战于长渊军大势不利。 重华殿外短兵相接,杀气腾腾。 霍西洲今日迎亲所带不过两百长渊军,处于劣势,但很快便迎来了驻军支援,南衙十六卫亦慢慢变成了下风,交战之际,不知道是谁,扯着破锣大嗓嚎嚷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遂有几名武士一头扎进了帘中,燕攸宁吓了一跳,只见他们看到霍西洲的尸体,先是愣住,随即阴恻恻地大笑,恍若得逞了一般,一人插起他的一条臂膀,将他拖了出去。 燕攸宁急忙起身,也拨开帘栊,只见他们拖行着已经咽气的霍西洲,在地面拖出一条蜿蜒的血迹,接着便将他掼在左仆射面前,“回左仆射,人已中毒而死。” 重华殿外的长渊军怨气腾腾,高声叫道:“杀了毒妇,为王爷报仇!” 乌泱泱的长渊军犹如蚂蚁一般潮涌而来,直奔向重华殿,南衙十六卫还在奋力抵抗,只听见左仆射翘了翘嘴唇上风流别致的一撇小胡子,笑说道:“让他们过来,你就说,谁要是敢闯进这重华殿,先卸了霍西洲一条胳膊,再砍断他一条腿,挖了他的眼珠,断了他的头颅,长渊乱贼尽可以一试!” 燕攸宁不知左仆射竟是如此毒辣之人,人都已死,还要对霍西洲的尸体做这样的事,她不禁心生恶寒之意。 左仆射吩咐道:“将霍贼尸首架起来。” “诺!” 接着,燕攸宁的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她定睛望去,只见他正按着腰间佩刀,指挥若定,命人将霍西洲的尸体悬挂在重华殿上,她认了出来,这人正是光烈中郎将麾下右史! 认出来的那一刻,燕攸宁大吃一惊。 因为此前,他以为光烈中郎将右史早就在长安城坡之际投降了霍西洲。 如今看来,绝不是如此。 他是左仆射的人! 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如左右仆射、光烈中郎将之流,他们所谋的,又是什么? 她快要糊涂了,这时,那右史清一清嗓,扬声传出去老远,道:“叛贼霍西洲伏诛,尔等喽啰,还不速速投降!” 长渊军同仇敌忾,杀声震天,“为王爷复仇!” 右史见他们不吃这一套,回眸看向左仆射示意,左仆射点了下头,右史便气定,伸手,拔刀出鞘,刷的一声,只见寒光如电闪掣,右史手起刀落,将霍西洲的一条右臂劈下。 燕攸宁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断臂豁开大片猩红的血液。血,到处是血,他被吊在重华殿门口,浑身上下无处不是血,连她的身上,也全是他的血,那股味道,一直往鼻子里钻,六识里钻。 一阵眩晕袭来,燕攸宁倒回了床褥中,陷入了一片黑甜,人事不知。 第5章 梦醒,重生 燕攸宁一觉醒来,身下铺着蓬乱的稻草,扎得人皮肤刺痛,就算是在永巷里时,燕攸宁也没吃过这种苦头,她微蒙着的眼倏然睁大,看向四周。 这竟是一处三面都是光滑石墙的牢狱,而她,竟然被下狱了。 怎么回事? 她记得,自己铲除了霍西洲,此刻的她应该是李朝的大功臣! 牢门外的地道里传来清晰的脚步声,燕攸宁的心提了起来,整个人挨着身后的石墙靠去,身子紧绷成了拉至满月的弓。 面前渐渐亮了起来,两盏辉煌的彩绘娟纱人胜宫灯照在黢黑的路面,映出一层一层的台阶,燕攸宁看到六破泥金织锦罗裙和豆绿宫绦就从这灯火下映出,由远及近,罗裙上的团花蝠纹做工细腻,栩栩如生,再接着,她才看清来人的脸,在几名宫人的簇拥之间,看得尤为清楚。 “燕夜紫?” 来人二十多年纪,面貌与她五成相似,作少妇装扮,明艳贵气,比她刺客沦为阶下囚的惨淡光景,自然可谓是云泥之别。 燕夜紫身旁提灯的宫女站得不远也不近,堪堪照着她通身玉翠,将她衬托得恍若神女。她就这般,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燕攸宁。 “姊姊,我说过,这局我不会输的。” 燕攸宁冷笑,偏过了视线。 燕夜紫笑凝她侧脸,“如今,我睡了你的男人,拿走了江山,曾属于你的后冠,如今戴在我的头上,如何,我算是赢了吗?” 燕攸宁道:“谢你舍身睡粪坑。” 当年,夏国公还盛极一时,东淄太妃有意与夏国公府联姻,看上的本是燕夜紫,不过,燕攸宁夺占了她的东淄王妃之位。没过几年,燕攸宁便自食恶果。起初李苌贪图她的美色,新鲜感也尚在,对她还算是不错,但她一直无所出,李苌后院的几个妾接连为他生了一子三女,她的肚子也仍没有任何动静。 东淄太妃请了最好的大夫来为她看诊,大夫说燕攸宁应是早年亏了身子,诊治过后,断言她这辈子生育的希望不大。 从那以后,她在东淄王府的地位便一落千丈,丈夫的冷落让她意冷心灰,她曾试图挽留,但李苌翻脸无情,愈发露出了本相,接连纳了十几个妾室回来,燕攸宁也死了心,只当守了活寡,没再把这种事耿耿于怀。之后,他继位为帝,成日里不是嬉玩宫女,便是调戏臣妻,不知何时起,和辅国大将军的继室,也就是燕夜紫搞在了一起。听说李苌极为后悔当年娶的人是她而非燕夜紫,两人好上以后,合伙废后,将她发落去了永巷。 不过饶是如此,燕夜紫也没答应进入李苌的后宫,看来是深谙这种妾不如偷的狗屁道理,恰恰好将李苌玩得死死的,也终于将他玩死了。 燕攸宁早已不关心,李苌死的那一天,究竟是被哪个女人吸干了精魄。 应该也不必去猜了,就是面前这位高冠巍峨的美妇人。 燕夜紫微笑,“不过成王败寇,历史总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谁还在意胜利者是用什么办法取胜的?” 燕攸宁也微笑,两人太过熟稔,连微笑的弧度都几乎一模一样:“周骠满足不了你?睡李苌睡得这么热切。他那人一身花柳病你不知道?” 燕夜紫脸色微变,但,知己知彼,她很快明白过来,燕攸宁不过是虚晃一枪,燕夜紫不予她计较,踱步至前,玉手轻盈地揉搓:“你一定还在奇怪你昏睡的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也罢,我便告诉你。” “在你昏睡之后,由左右仆射率领的南衙十六卫击退了长渊乱贼。” “当然,”她话锋一转,红唇轻曳,“他们用的办法有些下作,居然当众,将霍西洲给分尸了,那些长渊军没见过他们战无不胜的首领吃过亏,最后竟会以如此惨状出现在他们面前,那个下场,啧啧,得亏姊姊晕了过去,否则见了,以后只怕夜里也睡不着,因那霍西洲,可是好好儿地,死在姊姊你的床榻上。” 燕攸宁还记得,霍西洲被光烈中郎将右史砍下一条右臂的情景,一时胸口中酸水翻涌,几欲呕吐。 燕夜紫语气轻佻,“霍西洲的尸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的,最后,教那狠心的左仆射拿去喂了狗。我可听说,像这种死法的人,是不得进入往生的,万一他冤魂不散,以后缠着姊姊可如何是好?” 顿了一顿,她朝后头黑暗处拍了下手,“不如,我来帮一把姊姊。” 掌声落地,从燕夜紫的身后缓步走出一素纱宫衣的女子出来,燕攸宁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便再也移不开,她骤然瞳孔紧缩:“秋雯?” 秋雯的手里捧着一只漆绘红木托盘,里头盛放着一把匕首,一条白绫,一瓶毒。她埋着头,脸陷入乌漆的阴暗中,看不分明。 跟了她十多年的心腹婢女,在永巷里亦对她不离不弃的秋雯,今日,居然卖主求荣,站到了那边! 秋雯垂着面,没有去看燕攸宁,低低地说道:“大娘子,这皇后之位,本来就该属于二娘子的,是您窃取了,娘子,您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报应。” 多行不义,必自毙? 呵,她这一生,唯一的不义之举,就是杀害了霍西洲。 现今报应果真来了。 燕夜紫掩唇失笑,“不如我再告诉姊姊的,就在姊姊答应与霍西洲成婚以前,我派秋雯过去找霍西洲,送去了很多你在永巷时的旧物什,东拼西凑,凑了一堆聊表相思的物件,骗他说你在宫里过得很苦,早就后悔嫁给李苌了,你思念着他,盼望着还能做他的女人。我猜他是信了,不然怎能教姊姊你得手?哈哈,我道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人杰枭雄,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个痴情种子!好教姊姊得知,李苌曾经告诉我,他曾将霍西洲推下山崖,想害他性命!所以这个不中用的,得知霍西洲攻破了长安,他自己便把自己吓死了!姊姊,你这一生确实比我聪明,想要的你都能得到,可惜你看男人的眼光实在是太差了,少不得让妹妹唏嘘!” 燕攸宁错愕地抬眸,她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成婚的那天,霍西洲是真的怀着一颗心来的,他以为她身陷囹圄,被废后之后在永巷吃尽了种种苦头,他为解救她而来,对她全然不设防备,信了她的鬼话巧语,竟毫不推辞,将那盏毒酒仰头喝尽! 是她负了霍西洲,竟是她杀死了这世上最后一个还以真心来待她的人! 而燕夜紫背后的辅国大将军周骠为首,集齐左右仆射及北衙六军南衙十六卫,合起伙来,做了一个请君入瓮的局! 所有的人,都只下了一个赌注,那个筹码就押在她一个人身上,他们赌她能杀死他们谁也奈何不了的霍西洲! 燕夜紫见她眼波流转,一时惊骇,一时发抖,一时仿佛大彻大悟,便知道她想明白了,燕夜紫红唇翕动,轻笑:“可惜晚了姊姊。念你诛杀霍贼有功,我为你挑了几种还算体面的死法,姊姊,你过来选一个吧。” 她目光示意秋雯过去,将托盘里的白绫剧毒和匕首面呈燕攸宁,让她自己来做选择。 燕攸宁扶着墙根,艰难地爬起身,朝着牢门而去。 到了近前,她停了一下,因为头脑恍惚体力不支,身体晃了晃险些又摔倒。不过是选个死法而已,燕攸宁没有任何犹豫便地挑了那瓶剧毒。 她将瓷瓶握在手中,偏目看向燕夜紫:“你说李苌曾经将霍西洲推下山崖,是怎么回事?” 人之将死而已,说这些也没什么,燕夜紫淡淡地道:“七年前,霍西洲与李苌争夺你的玉佩那场赛事,本已将是霍西洲获胜,李苌自己本事不济,险些被西夷兵暗中加害,霍西洲救了他一命,事后反被他推下了万丈深渊,李苌夺了玉佩回御前复命,说是自己险胜。你应还记得,当时李苌大大地出了一把风头,露了一次脸,灭了西夷的威风,要不是那一次,去年遴选新帝之时,又怎会轮到李苌那么个荒淫的草包。” 原来如此,燕攸宁想起来了。 那次比赛之后,霍西洲便下落不明,不知所踪,当时只是一个区区扬武校尉的霍西洲的失踪,在大胜西夷扬我国威的欢腾之下,无人在意。 直至他兵起长云,自封长渊王,席卷西夷三十六城,踏平南蛮七十二郡,威加海内,震慑四合。 如此之人,固一世之雄也,却始终孤孑不娶,她可否认为,这其中有一分的原因,是在于她? 终究是她负了他,若不是她,霍西洲他现在应该也得偿心愿了吧,得了这个天下,坐上那个帝位,将现在她面前的这些奸贼一个一个铲除。 “若有来生……” 第5节 她必好好待他,偿还他此世之义! 燕攸宁握紧了瓷瓶,拇指推开瓶塞,将那瓶见血封喉的剧毒仰头全部倒入口中。 合卺礼成,已是夫妻。 他尸骨无存,她已是不能与他死同陵寝,如今选择与他一样的死法,便算是死在一处了,只盼一句……若有来生。 咽喉近乎辣穿,意识逐渐地开始混沌朦胧。燕攸宁矮身倒了下去,再无生气。 …… 噩梦中惊醒,燕攸宁发出短促的一道呼声,仿佛有什么掐住了她的脖子,那一瞬间令她有种真实的窒息感,她的双目陡然睁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天还未亮,屋内的香烛已经燃尽,耳房的婢女闻声赶来,争着问发生了何事,一面点燃了屋内的蜡烛。 燕攸宁的神思慢慢回笼,前世种种记忆纷至沓来,苦痛无比,一直紧揪着她的心脏,令她难以平复。 她捂住胸口揉了揉,试图令自己缓过来,抬眸看向四周,只见一切陈设均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这竟是自己出嫁前的闺房! 发生了什么? 燕攸宁愕然,摸了摸自己的脸、耳朵、头发,随即掀开被子赤足跑了下去,一直奔到镜台前,捧起镜台上的那面菱花镜。 铜镜映出一道美丽清瘦的人影,还面庞稚嫩,看着不过十四五的光景。 “咣当”一声,燕攸宁手里的铜镜摔落在地,险些碎成几瓣。 “今是何年?” 她喃喃问道。 秋雯抿唇微笑:“娘子可睡糊涂了?今是庆元九年,三月初四啊。” 庆元九年三月初四。 燕攸宁在心中默念了这个日子三遍,不断地念着,蓦然脑中灵光乍现——这是她说要阉了霍西洲的日子! 她居然……真的重生了? 燕攸宁扭头急促地问道:“霍西洲呢?” 另一个婢女绯衣说道:“娘子可是忘了?昨儿夜里,娘子对那马奴发了好一通脾气,说要骟了他,就把他绑在马场的露台上,这会儿天一亮,便快要行刑了。” 燕攸宁的心一提,尽管明知道,前世她也没能真的骟了霍西洲,就在一个时辰以后,即将行刑的时候,留侯世子贺退思会出面保下他。但她不可避免地感到后怕。 她立刻拾起了外边的桃花色大袖衫,趿拉上木屐,连声道:“随我去马场,就现在,快!” 第6章 马奴 此时天还未亮,从广袤的马场尽头,那天色才堪堪扯出一丝白昼的薄鱼肚色,雾蒙蒙的郊外,长草叶尖的水汽一缕一缕地沾湿了三名疾奔而行的女郎丝织罗裙的经纬。 远远地,便见到露台上一根十字型的木架上,绑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但看不清具体情形,只是远远望去,只有他一人,行刑的下人还没来。 念及此,燕攸宁终于松了口气,紧绷的心弦也慢慢地松弛了许多。 她停了脚步,双臂叉腰,将自己的呼吸调匀,转过身。 婢女莫名所以,不知道娘子有何吩咐,秋雯更是一阵忐忑,因为她发现娘子的目光在自己脸上停了很久,充满了审视,其余的种种复杂心绪,她便看不明白了,不由得心生慌乱。 “娘子?” 燕攸宁被她唤得回过神来。 这是庆元九年春,不是永宁二年,此时的秋雯应该还没有与燕夜紫有所勾通,背叛自己。 如今桩桩件件细细捋来,一切早有迹可循。 秋雯虽说跟了自己多年,但她贪慕虚荣,本来跟着她这个庶女便得不到什么好处,更不如婵媛院跟着大夫人和燕夜紫的婢女,当初又是如何肯心甘情愿地,在她众叛亲离时一道下放到永巷的? 那时候,秋雯已不再是什么忠仆了,已与燕夜紫勾搭上。 燕攸宁转过身继续朝着马场的露台走去,不再理睬秋雯。 有的是机会发落这个十年后才会造反的奴婢,倒不急在这一时。当务之急还是救下霍西洲。 马场的土地肥沃,堪称长安之最,这里养的马匹个顶个地膘肥体壮,加上马驹品种优良,无数贵人想方设法地要从这里购买宝马。 尖细的草叶几乎没过了两膝,打湿了她的罗襦,这一路而去,前世所有的记忆亦如潮水般涌起。 上辈子她死后,原来魂魄也没有归入地府,而是在人间游荡了十年。 那十年里,她一只孤魂野鬼在人间四处打探霍西洲的消息,可是却一无所获,后来,经一个白头翁指点,她回到了他兵起之地——长云。 霍西洲死后,长渊军在长安如作困兽之斗,在援军赶至后,经过三个多月的殊死搏斗,不幸仍以失败告终。 轰轰烈烈的长渊军,大破西夷南蛮的神话,仿佛就此终结。 接着,辅国将军周骠与左右仆射等人,又从宗室子中挑了一个尚不足十岁的傀儡小儿继位为帝,他们把控朝纲,实行愚民而治,那些纷纷扰扰,功与过,百姓们再也无从知晓了。只知道先帝荒淫,霍西洲是逆贼。而废后,也已因为贪生怕死攀附逆贼而羞愧自尽。 那些真相,没有人关心也无人在意了。 但在这群人的支持下,这天下依然没有向好的发展,反而因为霍西洲一死,西夷南蛮揭竿而起,朝廷不得已年年消耗国库去征战,大周已是狼烟四起,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而她的魂魄,则飘飘荡荡地,来到了长云。 令人意外的是,霍西洲死后已有多年,长云却逐渐成了一方世外桃源。她最初见到那百姓安居乐业的繁荣景象时,简直难以相信。 在那里,霍西洲是人人心目中的大英雄,当之无愧的长渊王。他昔年创立的法则,一直到十多年后依然在沿袭、应用。 但相应地,她这个害死了霍西洲,令长渊军功亏一篑、折损上万的罪人,在长云,成了万人唾骂的毒妇。他们为霍西洲修建祠堂神庙,将他供奉起来,庙外就有一座跪地磕头的人像——燕攸宁的人像。 百姓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模样,尽管猜也应该猜得到长得不差,但却将她雕刻得尖耳獠牙、口吐蛇信。背后书:毒蛇口中信,黄蜂尾后针。 她就算是作为一只孤魂野鬼,也实在是哭笑不得。 直至一日夜里,她飘进了一户人家。 那人家屋里点的是煤油灯,日子过得算是清贫,别无长物,灯下缝补衣衫的女人,膝头趴着个脑袋圆滚滚的小孩儿,女子约莫三十岁,小孩儿约莫十岁。 他们家底虽然羞涩,但供奉的霍西洲的牌位却是镶金的。 本来奇怪,直至燕攸宁飘近,看到那牌位上书:父长渊王霍西洲灵位。 燕攸宁蓦然眼晕,脑中嗡嗡作响起来。 原来霍西洲居然已有儿子?还是这么大一个儿子!那么,那个在灯下缝补旧衣的女子,不正是他的夫人吗?燕攸宁呆住,不知道为何,突然感到没有实体的胸口一阵堵闷。 那小孩儿看着母亲缝补衣衫时抖了一下,突然伸手,握住了母亲手里的针:“娘亲,你眼睛不好,休息去吧。” 他母亲摇摇头,说没事,因为再过两天是他爹霍西洲的祭日,想着把这件裳服为他烧过去,聊表心意。 那小孩儿听完沉默了,接着便道:“娘亲,孩儿听人说人死如灯灭,所以娘做得再尽心,爹也不会收到的。” 作为一只鬼,燕攸宁不由地看向那盏摇摇晃晃的煤油灯。 他母亲又道:“他对咱娘儿俩有天大的恩,无论如何,这一份心意要尽的。” 燕攸宁听他们说话不禁觉得奇怪,好像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她仔细地看了看那牌位,发现了一行小字,不孝儿段琅谨立。 这孩子姓段。 她疑惑不已,又听了半天之后,终于理清楚了。 这孩子不是霍西洲的亲生儿子,这女子亦不是霍西洲的夫人,而是他死去袍泽的妻儿。他的袍泽是在一场对抗南蛮的战役中不幸被毒箭射中去世的,此后,霍西洲将他们母子接了过来照看,对这孩子亦视如己出,收了他为义子。这些年,一直将他们母子安顿在长云。 这小孩儿极有野心,立下重誓,霍西洲没有做完的事,没有实现的心愿,他必定替他实现,如此才算是告慰英灵! 自然而然地,段琅便又说到了霍西洲没能成就大业的原因。 因为她这个毒妇。 燕攸宁在长云百姓日复一日的唾骂中,被活活洗脑几年,现在对“毒妇”二字居然接受度比较高了。 但他母亲却制止他说下去:“不可乱说。” 顿了顿,只听他母亲又道:“先皇后,本是你义父的救命恩人。若没有她,你义父当初流落在外时,便已经死了。” 段琅道:“娘亲?” 他母亲终于放下了针线,慈和地看着他:“这些事,你根本不懂的。他极是孤独。你看着他,出将入相,你看着他,在长云受万人拥戴,却不知道,热闹的背后,他常常一个人跑到碎玉山的岗上饮酒,一个人骑马出去,去到深林中野猎,长云有一块同长安城郊马场一模一样的马场,那马场就是按夏国公府的马场而建的。你的义父,这一辈子只喜欢过那一个女子,在他心底,纵便是死,也是值得的吧。” “娘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娘摸摸他脑袋,“有一年的年节你义父来看你,喝醉了说的,你睡着了。他视我为长嫂,这种话,也只敢对我吐露罢了,你莫学别人,中伤你义父深爱的人,他就算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高兴的。” 段琅撇撇嘴,虽是不甘,但亦只能道:“孩儿知道了。” 一旁听了整个壁角的燕攸宁,魂魄却差点惊散了。 之后,这个孩子倒确实如他立下的誓言那样有出息,跟随新一任长渊王出兵,于休养生息了数年之后,再度一举攻破了长安,这一次,直如电击雷霆,肃清寰宇,将那些春风得意了没几年的周骠等人一网打尽了。 连燕攸宁也没有想到,她就是死了,也还能看到周骠兵败被杀,燕夜紫被一剑割喉的这天。 可见老天爷终归还是长眼的,不教好人白死。霍西洲的仇,终于是得报了。 她眨了眨被清晨的风吹得干涩的眸,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停在了霍西洲的面前。 露台上所立人字形架绑着的霍西洲,他埋下了头,仿佛陷入了昏睡。他身上一幅衣衫已是破烂不堪,撕裂了无数道由鞭子抽开的口子,半挂在身上,满身血污,被冷雨冲刷了一夜已经晕染开,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行刑的下人朱八见是燕攸宁来了,立马上来殷勤地递鞭子:“鞭子蘸了盐水的,小的照您的吩咐反复抽了他大半夜了,这卑贱的奴隶居然硬是挺过来了。但娘子放心,您请稍待,小的必定按照您的吩咐,立刻就剁了他那下贱之物。” 燕攸宁凝着霍西洲奄奄一息的模样,又听着这自作主张的下人的回话,心朝下沉了下去。 她握住手里的马鞭,试着捋了捋,“唰”地一下,鞭子破空而去。 朱八洋洋得意,正等娘子一鞭子抽醒这卑贱的马奴,岂料这一鞭竟狠狠地抽到了自己的胳膊上,朱八“哇”一声吃痛地跳了起来,震惊不已。 燕攸宁冷冷道:“谁让你打他的?” 她的吩咐? 她几时吩咐过,要这么拷打霍西洲…… 第7章 美人与她的奴仆 朱八吓得发抖,“噗通”一声便跪倒下来,连连磕头求饶,口中嚷道自己知错了。 燕攸宁冷眼凝着他面,一阵长长的抽气之后,她叱道:“将他放下来!” 第6节 燕攸宁发了话,朱八岂敢不从,不顾身体的疼痛立刻就屁颠屁颠地赶去放人。 都说这二娘子性情古怪,阴晴不定,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以前没觉得,现在倒是真真切切地觉得了,这二娘子昨夜里还是雷霆之怒,说什么也要剁了霍西洲的子孙根拿去喂狗,今儿大早就赶来放人,还甩了他一鞭子,他一个下人,还不是看碟下菜的主儿? 要不是二娘子自己嫌弃那霍西洲,他们吃饱了撑的和一个哑巴马奴过不去? “娘子,小的这就解开。”朱八一面手脚伶俐地解着霍西洲臂上的麻绳一面拿眼风偷瞟燕攸宁,以免她再次临时变卦。 绳子解开落了地,晕迷的霍西洲也瞬间花钿委地,一头倒进了燕攸宁的怀中,她抢上前收拢自己的臂膀,将他紧紧抱着。 然而也就是这么无声无息,什么都不做地抱着,心脏竟还是在不自觉发抖。 倒是跟来的两名仆婢面面相觑均感震诧,立刻也上去搭了把手。 等他们七手八脚将霍西洲搀起,燕攸宁环顾四周,见马场平野茫茫,一轮红日正从风吹草低之处初升,其光笼罩四野,不远处坐落着几楹高矮长短不一的马房,霍西洲的住处便是那其中最不起眼的一间。 燕攸宁道:“送他回去。” 她们几个女子的气力自是不够,朱八当即见风使舵地呼朋引伴前来帮忙。 将霍西洲送回他自己的住处之后,便不晓得该将他怎么安放下来了,这马房里到处铺的是草料,但霍西洲全是是伤,草料坚硬扎得正常人都生疼,别说他了。 燕攸宁看了一圈也是觉得很不好,吩咐朱八:“置张榻来,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现在,立刻便要。” 朱八内心叫苦不迭,这马场也算属荒郊野外了,这时节,要上哪儿去给这一时一变卦的娘子置一张榻来? 几个人对望,心头一合计,一咬牙,只好将他们之中的一张榻空出来,回头自己先挤一挤罢了,如此应该已可以令娘子满意。 床榻搬来,将马奴霍西洲搬了上去,发现娘子又不满意了,这一回,她要伤药。 好在这东西马场也不缺,朱八这次不用费什么气力很快便弄了来。本来男女授受不亲,朱八是想着自己来替霍西洲上药的,但一想到霍西洲身上的鞭伤可都是自己打的,回头要擦出个好歹来,娘子又疑心自己暗中谋害这马奴,思及此,便犹豫了一下。 燕攸宁一心扑在霍西洲的伤势上,无暇分心去理会朱八心里弯弯道道,朝他要来了药膏,吩咐他们都出去。 朱八惊呆了,“娘子,这可是个马奴!” 燕攸宁道:“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马奴。从今以后,霍西洲是我跟前的红人,谁若是敢动他一下,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那朱八等人均想,这哑巴马奴一年到头也开不了几次口,但本事确实过人,纯是因为娘子轻贱他,他们才敢骑在霍西洲头上作威作福。以后他有了娘子做靠山,他们再要欺负他,只怕难了,如何还敢再打对他呼来喝去的主意。 朱八等人只好退了出去。 接着燕攸宁又让绯衣与秋雯退下,秋雯可吓坏了,道霍西洲一个外姓男子,娘子岂可与他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如此,岂非是愈发地令国公不悦。 燕攸宁心中冷笑了下,国公、国公夫人、国公的妾室、燕夜紫,人家才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命运的共同体,她不过是占了个与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名额,到底只是外人。否则何至于此,哪怕名为妾室所出,国公府的娘子又如何能养在马场? 她跟前伺候着的,不过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一个吃里扒外迟早离心的秋雯,最伶俐忠心的也不过绯衣罢了。 “出去,我话不再说第三遍。” 到了第二遍,燕攸宁的声音已变得低沉了许多,极不客气。 秋雯咬咬嘴唇,看了看娘子,又看了看榻上的霍西洲,心知拗不过也只好与绯衣先出去了。 霍西洲浇了一宿寒雨,又吹了一夜冷风,身上教蘸了盐水的马鞭打得皮开肉绽,此刻伤势有了恶化的态势,燕攸宁摸他额头的时候,发现霍西洲身体滚烫,正在发烧。 燕攸宁心中骇然,心弦亦跟着微微颤抖。 一只鬼以一过客的身份眷恋漂泊人间十年,十年过去,心态已是大不相同。且不说她内心当中怀着怎样的悔不当初,就算只因为霍西洲将来平定西南之患,自封长渊王,而长渊军对长安长驱直入,屠宰奸佞无数,肃清朝堂,有这种显赫的未来,她要还有点眼力见怎么着也该巴结上去。不但要好好抱上这条大腿,她还要和前世一样,嫁他为妻,还要,为他出谋划策,铲平他发迹道路上的一切路障,化解一切有可能对他不利的危机。 但现在,她要印证一件事。 梦中所历二十载太过真实,真实到现在仿佛才魂魄归位,心中那种无法排解的忧闷与怅惘依然萦绕着不去……可梦境之中所历一切,究竟是不是现世将要发生的? 她压下种种杂念,抛开这些不再去想,低头,拇指推开了灵药瓷瓶的瓶塞,从瓷瓶中倒出三枚黑色的米粒大小的药丸,取了点水,喂霍西洲服下。 他身上的湿衣需要脱下,燕攸宁并不太放心那几个粗笨的男人碰他,至于女人,当然更不可能,只好自己脱了他的外裳,剩下里衣便不再脱,将露出伤口的部分,用蘸了药酒的棉花擦拭干净皮肤上的灰尘碎屑,再才将霍西洲好生地安放下来。 这个男人命极硬,她记得自己拾回他的时候,他也早已是奄奄一息,大夫说他浑身共有四五处可致他死命的重创,但不知为何,仿佛是一个奇迹,在一堆死人中,他活了下来。 燕攸宁将他养了三个月,他身上的外伤已基本好全,重新变得生龙活虎的了,现在这些伤势对霍西洲而言绝不致命,甚至算不得什么重伤。她曾听段琅母子说起过,有一回霍西洲在与南蛮人的交战中,被一个南蛮汉子偷袭一刀砍中了大腿,当时伤口极深,几可见白骨,血流涂地,情景可怖至极,凭当时恶劣到几乎是名存实亡的军医配备条件,他居然也好端端地活了下来。 就因为太多这样的事,燕攸宁才会始终在想,他最后,竟会是那样,轻巧地死在了她的床榻上。 她更加清楚地记得,他的尸首被光烈中郎将右史砍下一臂的情景。 那情景血淋淋的,令她不敢回想。 此刻,她停在霍西洲的病榻前,呼吸都有些紧。 他合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现在的他,和梦里的霍西洲很是不同,还没有那么重的风霜肃杀之气,面庞虽然黑,但也更干净,一双黑而长的睫羽根根纤细分明,薄而上扬,衬得英挺的鼻梁和鼻梁下偏薄的唇都多了一点柔和气息。他麦黑的皮肤色泽均匀得犹如涂了层轻盈釉色,在崇尚“男生女相、面如傅粉”的今天,显得过刚不符合审美,只偏偏有点合她的审美。 经历梦中种种,燕攸宁再也不会瞎眼看错男人。 她慢慢收回目光,从霍西洲脚边拾起了一条毯子替他搭上,走了出去。 绯衣看到娘子并没有久作逗留,暗暗地松了口气,燕攸宁吩咐罗子和思睿两人:“替他找身干净的衣物换上。” 说完拿出几粒银子,交给两眼放光喜出望外的罗子:“不用买特别好的,面料舒适就行,买两身回来,剩下的你拿去在长安城里打个牙祭总是足够。” 罗子感恩戴德:“多谢!多谢娘子!” 罗子领了钱,想着一个人吃独食,便飞也似的跑走了。 燕攸宁等在原地吹了会风,只觉得太阳穴涨得疼,没站多久,想着回了,结果朱八回来禀告,说是留侯世子到咱们马场来了。 听到“留侯世子”四字燕攸宁心跳顿时加快,“你说谁?” 前世,正是贺退思在今日解救了霍西洲! 也是贺退思,在今日之后,将霍西洲要了去,她想自己留着一个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的下人也是无用,便大方地将霍西洲送给了贺退思,在这之后,贺退思凭借着一点人脉,引荐霍西洲去从军,那都是后话了。 梦境中的一切居然这么快就对上了! 燕攸宁再不怀疑,她立刻前去。 夏国公府的马场内有一座凉亭,供贵人看马之余歇足之用,贺退思等在里头喝凉茶,面容微肃,他的容颜极清雅俊美,算得上是一号美男子,长安城亦有无数女郎倾心于他。 燕攸宁和他关系不算近,算起来也只能是个酒肉朋友,她不动声色地靠过去,询问:“世子一大清早前来我的马场有何贵干?” 见主人来了,贺退思撂开手,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道:“确实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娘子应允。” 燕攸宁道:“愿闻其详。” 她压抑住心头的惊涛骇浪,想着,贺退思怕是还不知,霍西洲已经被他从刑架上放下来了,现在全须全尾,不需要他来解救了。 贺退思声音清平无波无澜:“在下,想问娘子讨一个马奴。” 第8章 娘子,为何这样看奴………… 燕攸宁着实是没有想到,省去了救人这个步骤之后,贺退思第一句话就是直截了当讨要霍西洲。 看来,他上辈子赶来营救霍西洲只是其一,而将他要走收为己用才是重中之重。 她不禁要问:“是何人对世子说,霍西洲要被行刑?” 贺退思面色坦然据实相告:“马场一个管事儿的,受了他几分恩惠,知他要被娘子动用极刑,不知为何想到了向我求救。敢问燕娘子,是何故要对一个男人施以如此侮辱?” 为何……燕攸宁的脸颊突然有点烫。 她发现纵容内壳换了,但身子却毕竟还是这副十四岁的身子,一说到男女之事,到底不可避免地会脸红。不仅是脸颊,从鼻尖两端,犹如一抹连绵绮丽的云霞,径直烧到了耳后根去。 贺退思顿了顿,又道:“在下原本见霍西洲是娘子的马奴,不愿横刀夺爱,但娘子若是厌弃霍西洲,在下却想冒昧求这个贤了,还望娘子不吝施赠。” 燕攸宁目光不瞬,凝视着面前的留侯世子。 这位世子倒不能说是一个坏人,前世他就有“君子如玉”之称,一个人若要君子一时,那很容易,但若要君子三十年而不被人看出破绽,却很难。 上辈子贺退思的君子之风有口皆碑,维持得很稳定,且一直到他出事失踪,燕攸宁都没有听说过贺退思有什么人设崩塌的迹象。也可能是她前世囿于内宅多年,见闻狭窄,对外界的诸多事都漠不关心,只想自由自在地混吃等死,因而不知。 如果是以前,留侯世子要人,这个人她给也就给了,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今时今日已有所不同。 “世子有求才之心,姎很能体谅,但恕姎如实相告,霍西洲姎用得还衬手,还是不想割舍,世子请回吧。” 她眉眼弯弯,眼波流眄,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还请世子放心,姎的人,自己会宠着的,他现已无虞,今后亦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 贺退思的面上露出少许失望之色,“其实,在下是见这个马奴年纪轻轻,却有一身降服烈马的好武艺,留在此处大是可惜,是以想引荐他去投军。在下认得云亭侯,他在荆州正广募贤才良将,此番与西夷开战在即,霍西洲如果去,可以为阵前先锋。” 虽然如此说来燕攸宁有些心动,但她太明白,云亭侯英雄气短,本无容人之量,霍西洲跟了他只会在大展拳脚之后,遭到云亭侯戚梦白的嫉恨与打压,反正上辈子霍西洲是没在云亭侯那儿讨到任何好处的。 她怎能放心他再去重蹈覆辙。 从投军荆州,到回长安供职区区的扬武校尉,再到被李苌所害,跌坠山崖,再因不知何故大难不死,于长云起兵,这条路霍西洲走得艰难,磨折重重。既已重生,老天爷给了这么大的优待,她要帮助他少走这些弯路,用最快的办法达到顶峰。 所以,恕她绝不能够,放他跟着留侯世子去荆州投军。 “非常感激世子的信任,但人是我的人,如何决定他的去留,是我的事,世子放心,我自会为他的前程考虑的。” 贺退思仍是觉得可惜,面露惋惜之色,似乎是觉得,跟了她的霍西洲便再不会有崛起之日了,这种充满了不信任的眼神任谁看到了都不会感到有半分快意,因此燕攸宁也对他还以颜色,希望留侯世子的好意到此为此,人她不给,就这样。 现今大魏的奴隶制度非常严苛,霍西洲是她的马奴,她不说释奴,贺退思就算再也千万个充满人道圣光的理由,也带不走霍西洲。 既然得不到,身为谦谦君子,自然不能再强人所难,贺退思只是又委婉地表示了一番对霍西洲的惜才之心,方才告辞。 贺退思一走,燕攸宁立刻便问绯衣:“他说的,那个向他通风报信的管事儿的是谁,把他叫来!” 绯衣道是陈瑛,于是立刻去抓他过来回话。 娘子身边的婢女来拿人而且来势汹汹,将陈瑛吓了一跳,心道如今霍兄弟是狠狠地开罪了娘子,得到了娘子的惩罚,而自己却背主求留侯世子救命,实在有吃里扒外之嫌,因此战战兢兢,心里做好了最坏的盘算,今日就是被娘子赶出去,只要偿还了霍西洲的恩情,也不算枉了。 他恭恭敬敬地给燕攸宁磕了个头,燕攸宁唤他起来,问道:“知道我的规矩,为何敢帮霍西洲?” 陈瑛回话:“回娘子话,前些时候,小人不慎遇一烈马,难以降服,当时小人的脚已经挂在了马镫里头,被拖行了有三丈之远,背部被尖石磨破,疼痛得近乎失去了知觉,恐怕命在旦夕之间,当时正是霍西洲一箭射断了马镫,才保住了小人的性命,如此大恩,小人怎敢不报?因此虽然是娘子要责罚霍西洲,小人也不能坐视不理,小人不敢正面顶撞娘子,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实在无法令得娘子回心转意,便自作主张,前去求了世子……” 说罢陈瑛便低下了头,一副愧悔难当的模样。 他这是死了心认了罚了? 燕攸宁蓦然绽开一朵笑容,弯腰下去,伸臂一把托起陈瑛:“很好。” 陈瑛纳闷不解,抬起头,只见娘子眸光若明星般剔透水亮,觉得这是在不像是要怪罪自己的模样,自己愈发惶惑,只听燕攸宁点了点头,肯定地道:“你倒是个忠义之人!不似朱八之流,落井下石!看来让你照看马场是对的。” 陈瑛受宠若惊,立刻磕了个响头:“小人多谢娘子夸赞,小人实在是……愧不敢当!” “霍兄弟于小人有救命之恩,小人为他冒这个险,实不算什么。娘子只管处罚小人就是,只要不将小人逐出马场,小人甘愿承受一切责罚!” 燕攸宁考虑了一番,沉吟着道:“既如此,你背后忤逆我的意思,便罚你三个月食俸。”陈瑛待要磕头谢恩,燕攸宁又一掌抵住他将要磕下去的额头,话锋一转,“但,你重情重义,这一点我却很看重,功过不相抵,这是赏你的。” 说完,她从自己腰间将香囊解开,倒出剩下的一锭银子,和一串通体泛着粉光一见便知名贵的珍珠,赏赐给了陈瑛:“拿去。” 第7节 陈瑛一看,呆若木鸡。 娘子虽然罚了他三个月的月俸,可她赏给自己的这些,可抵得上半年有余了吧! 这岂能算是罚?简直是恩赏了! 陈瑛不是傻的,不敢不谢恩,捧了银子和珍珠手串便磕头,千恩万谢。 陈瑛退下时,手里的财物不慎露了一点亮光教朱八等人看见了,朱八等人心里又气又嫉,心道娘子这是彻底变了主意要开始宠幸霍西洲了,这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根本没帮上霍西洲什么忙的陈瑛都跟着得了这么多财物,这时候,要还看不清风往那边吹,才是眼瞎心盲! 朱八身后头,一人突然凑过来道:“老朱,霍西洲醒了。” 朱八心神一动,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他该好好地负荆请罪一番,与霍西洲和睦修好。遂放亮了眼睛,道:“在哪?前边带路!” 时至日暮,旷野之上吹着不知从何处高岗上俯冲而至的阴风,将霍西洲头顶的毡帽翎羽吹得猎猎飞扬,他立在暮色残光多情斜照的光晕里,手握毛刷冲洗着那匹光彩神烨的黑鬃马,巨大的一盆水从马背上兜头浇落,甩下无数混杂了泥点子的水珠,四溅散开。 霍西洲沉默而耐心地梳洗着马毛,好像那头畜生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一样。朱八远远望着那头洗马的马奴,心中暗暗地想道。 他没再往那边过去了,之所以不过去,是因为他发现娘子已经朝霍西洲走了过去,他只好按捺下来。 凭霍西洲耳力能听出身后来了人,他刷马的手臂停了挥动,只听得身后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少女音:“喂,你不好生躺着养伤,做甚么起来了?” 霍西洲转过头,垂下脸庞,恭恭敬敬地唤道“娘子”。 燕攸宁道:“喂!我问你话呢,是不是他们叫你做的?是不是朱八他们?” 霍西洲便有些惊讶地发觉,娘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有些义愤填膺。仿佛是为了朱八他们看碟下菜地欺负他而不平一样。 他只好摇摇头,手中握紧了毛刷。 他还没有忘记,娘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要骟了自己。他无从抵赖。 可是身为一个卑贱的马奴,他却管不住自个的心,这是他不能控制住的。他就只好,尽力控制自己不去与她说话,不去看她那双美丽而高贵的眼睛,更不去想着,她能对自己有丝毫的上心。这些,他是能够极其勉强地做到的。 “霍西洲你个臭哑巴!没趣!”燕攸宁努了努唇,心道他跟上辈子一点都没变,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也就前世十年后洞房再见那会儿,可能是久居上位了,才变得不哑了,也就仅仅是不哑而已。 细想想,他若当时就朝她求证秋雯所拿的所谓“信物”的事,她也不至于看不出这里头有蹊跷,也就不会令他白白丢了命了。 都是他平时太哑巴惹的祸!燕攸宁气呼呼地想着。 霍西洲的毛刷被攥得更紧了,紧到近乎白骨突出,他的声音变得滞闷:“奴好了,不用养伤。” “是吗?” 燕攸宁几分不信,只是看他一张脸已经恢复了血色,与以往并无不同,略略安心,便也忍住不去探他先前发烧的额头。 正在这时,霍西洲背后的马突然一嘚瑟,甩弄起背上沉甸甸的脏水来。 马扬颈一甩,脏污的水珠沿着鬃毛左右四散飞溅开来,霍西洲背后如同生了眼睛,立刻侧开一步站到了燕攸宁的跟前,“啪”地一声,那大团的水珠就在他背上沉击撞开,豁湿了他大片的披发和破衣。 燕攸宁一怔,只见暮色阴翳里霍西洲的毡帽淌着水,一滴一滴地从那张英挺黢黑的俊脸上滚落,冲刷湿了他的睫毛,他垂着目光,一动不动地挡在她面前,卑微而沉默。 燕攸宁的眼眶突然便热了起来。 手指抓住霍西洲臂上的破衣,将他扯开一步。 霍西洲的臂肉虽然结实,然而被娘子这么抠抓着,到底是有些难受,稍抬起头,却只见到娘子那有些泛着白光的美眸,瞬也不瞬地凝望着自己,他顿时乱了方寸。 “娘子,为何这样看奴……” 说完,他立刻又把脸埋了下去。 第9章 霍西洲,你个哑巴 他的发梢仍然湿漉漉的,淋漓地滴着水,沾湿了的翎羽黏巴巴攒成硬邦邦的一束,毡帽下一双明亮的闪烁着光芒的眼宛如最纯粹的黑曜,有种令人不觉被吸引的魔力。 燕攸宁以前读过不知道哪个话本里的一句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平心而论她待这个马奴,除了救命的恩情以外并不能算好,甚至差点儿让他失去了作为男人的全部尊严,而往后的那么多年,即使她已不在他身边另嫁他人,他还在苦苦等待,坚守自身,一直未娶。要说他做了长渊王以后,该有很多好女子喜欢他吧,这人,却痴傻至斯。 原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霍西洲就喜欢自己,而且很深了。 所以看他现在被淋得像只湿了毛的狗狗,胸口那处格外地泛暖。 “霍西洲,你个臭哑巴,为什么不穿我给你买的新衣,穿这身破衣裳出来?” 她看到他现在这身衣裳,肩膀上都磨出了一个大洞,他却浑然不觉的模样,燕攸宁心底没来由地感到生气。 霍西洲顺着娘子的目光,微微偏过视线,落在自己的肩头,才发现自己衣服破了。娘子喜爱洁净,这么肮脏的自己,难怪她见了要生气了,霍西洲压低嗓音,压到近乎无声:“奴要刷马,不需要穿那么好。” 不说倒还好了,燕攸宁的眉目陡然凌厉了起来:“谁给你派的活?回头我必打他三十大板,给你出出气!” 然后,那等在远处已经无聊到开始掐狗尾巴草编指环的朱八,隐隐约约感到那个卑贱的马奴似乎瞟了一眼自己。因为隔得太远,那边具体光景如何他看不分明,但却蓦地感到毛骨悚然。 碰巧这日暮时分,马场广袤无边的旷远里,缓缓行驶而来一驾马车,马车华盖遥遥,四角悬系风铃,随行驶风铃摇晃相击,其鸣铮琮如溪水声。 朱八眼睛锐利,一眼就认出是老东家夏国公府的马车,看马车布置,可知里头坐着的是一女子,必是大娘子燕夜紫无疑。 按说现在马场当家做主的是燕攸宁,但她也只是夏国公府的一个不得宠的庶女而已。 她是姨娘所生,而且,也许是因为这个娘子脾气又冲又硬,刁钻泼狠,连她的生母卫姨娘居然也不是很喜欢她,反而更喜欢嫡娘子些,反正这两年来是一次没来马场看望过她。也不知道这个庶娘子在国公府当初怎生得罪了全家人,上到夏国公,下到嫡娘子嫡哥儿,没一个人喜欢燕攸宁,还把她赶出来,单独养在马场。 这会儿,天色已暮,也不知是出于何等要事,嫡娘子亲自出府乘车来了马场。 朱八立刻滴溜溜跟上,到燕夜紫的马车前行礼,安心趴下来当脚踏。 车门被女侍的素手拉开,燕夜紫锦荔枝纹泥金盘红如意月裙先露端倪,一只纤纤莲足从中踏出,步摇华胜婆娑作鸣,她稳当当地踩在朱八的背上下车,朱八尤嫌与嫡娘子不够亲近,恨不得再让燕夜紫一脚踩在脸上为好。 燕夜紫朝四周打量去,暮色四合,阒不见人,草料场累了十七八个草垛子,这会儿也无人看管,零星的几点归巢寒鸦发出嘎嘎的啼叫,扰得人心烦,燕夜紫柳叶眉微蹙,问道:“我妹妹呢?” 朱八回话道:“方才还在那儿的。” 顿了一下,为了更好地卖主求饶,朱八道:“二娘子不想霍西洲受了伤,对他极是关怀。” 燕夜紫果然十分诧异:“你说谁?” “霍西洲,一个马奴。” 朱八从地上爬了起来,掸了掸衣衫上的灰,从容地回话。 燕夜紫果然很是嫌弃,娥眉蹙得更深。她是没想到,燕攸宁这两年在马场过的竟是这种“逍遥”日子,现在居然沦落到与马奴调情了,可真是没见识。只是,要是燕攸宁继续如此下去,难保不会丢了夏国公府的脸,虽然她只是个庶女,但毕竟现在名字还记在族谱里头,有爹生没有娘教,到底是可怜。 “我去见她。” 燕夜紫扔下这句话,便动身前往燕攸宁现在的别院。 别院不大,前后不过二进,出入只需两个婢女便能照料得妥帖,但毕竟还是落了些灰,燕夜紫自己跟前的红樱和绿笋都是夫人赏赐的,最是伶俐,手脚也干净,一进门,燕夜紫便吩咐她们俩给秋雯绯衣搭把手,将她好妹妹的这小院子扫一扫,蔓生的粉凤仙覆盖到了路面,好歹扫出一条过道来。 两名婢女得令去帮工了,燕夜紫一人拾级而上敲开了燕攸宁的寝房门。 燕攸宁本是在与霍西洲说着话,霍西洲眼力绝佳,大老远便看到了燕夜紫那高调得仿佛唯恐别人不知她现在才是夏国公府嫡女的马车,因知道娘子与大娘子速来不睦,便提了个醒,燕攸宁一人踱步回了屋,等候燕夜紫上门滋扰,果然没等片刻便来了。 她身上披着一件淡蓝薄娟纱衫子,长袖及地,墨黑的长发丝随意地披向背心,以一根石榴红穿花百蝶纹抹额束住,正是天色漠漠,屋里才点了灯,烧出壁角些许的红光。 连蜡烛果然都是劣等的。燕夜紫心想。 这里的一切用度比国公府差了老远,本来身为庶女,爹爹就算不能一视同仁,也决计不会太亏待了她,她却不识好歹,处处与自己争先,那日牡丹斗花宴上在太后和列为宫妃面前出了丑,惹人笑柄,回来以后却又拒不认错,硬着一张嘴胡乱攀咬他人,否则爹爹何至于将她发落至马场,立下“若不知错,则死生不必相见”的重誓来? 燕攸宁淡淡睨着她:“又有何贵干?” 她记得段琅那孩子很争气,跟着几位叔伯一路打进长安之后,亲手一剑割了燕夜紫的脖子。天下之人,无不拍手称快。可见上辈子,燕夜紫的所作所为,给她的带来的种种名声比燕攸宁还要差。 燕夜紫道:“我明日与永嘉郡主、清河郡主、宜芳县主她们约了打马球,要用这块马场,我看了,昨夜里下了一场雨,这泥地都湿了,好几块地方都不平整,你要让人处理一下。还有,那些草垛子摆得很是难看,这么大的马场里头横着那么难看又低劣的草垛,白白地教几位郡主她们看了笑话,也都赶紧教人撤了。” 她滔滔不绝地陈述着自己的无理要求。 燕攸宁只是默不吭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夏国公一碗水端得好平,自己一个女儿待在这黑漆漆湿冷冷的马场,他不闻不问,一个劲鼓励嫡亲女儿与各位贵女多多结交,如今倒还教她给自己的嫡亲女儿与他人交往铺路。 燕夜紫见自己说了一大通,燕攸宁也不回个话,只倚着门不动,拿眼风瞥着自己而已,不禁心生懊恼:“你怎了?” 燕攸宁环抱两臂,微微一笑:“谁主张,谁打理,您的要求太多,恕我这里庙小无人,一夜之间弄不了,您是国公府嫡亲嫡亲的千金,自己想些办法吧,办法总比困难多。” 燕夜紫不悦道:“燕攸宁,你这是何意?大家都是一家姊妹,何况当初是你非要与我撞衫,故意出风头想惹我出丑,是你想害我,我没有与你计较,今日前来,也是让红樱和绿笋帮着你打理了你这里,让你调用几个管事的将那些乱七八糟的草垛子处理了,你都推脱!” 燕攸宁失笑:“没有人想害你,你被迫害妄想太深了些!随你,我今日乏了。” 说完,她一手推燕夜紫出去,撞上了门。 燕夜紫没想到她手劲儿不小,自己竟然被推得趔趄,回头看门已经撞上了还落了闩,不禁大怒:“燕攸宁!你出来!你就不怕我把你和那只马奴过从甚密的事告诉爹爹!我今日可听到了,燕攸宁!” 燕攸宁“唰”地一下拉开了寝房门,在燕夜紫眉头骤松露出微微得意之色时,她扬唇灿烂地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眸中是一派宛如秋水般的清寒:“听说你就快要与东淄王议亲了?那真是天大好事。您是贵人,贵人有贵人的命格,我出身下贱,平日里厮混的,不过这一两个马奴和马监,你不是该高兴么?趁我与那马奴闹出更大的丑闻之前,这么快就告诉夏国公,你不会这么蠢吧。” “你……” 燕夜紫是真的怔住了,她平素所认识的燕攸宁,虽然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但还从没这么疯过。好像,她真的有点疯了,居然真的想着和一只马奴…… 第10章 我再也不打小西洲的主意…… 霍西洲一人独行回了马房,里头早已焕然一新,先时铺就的蓬乱的草料已经被清理了出去,现在光秃秃地横着一张榻,因为郊外蚊蝇多,榻上用长棍和皂纱支起了简单的帷帐。 两身新买的棉服他不敢穿,工工整整地叠好了摞在枕边。下边一双木屐,一双皮革长履,都用桂花油刷得清澄透亮,散发着若隐若无的幽香。 再旁边,高脚凳上一盘子的伤药,外敷内服均有。 听朱八说,娘子转变了心意,今日,还亲自为他上药了,他是震惊地听朱八说的。事后思及此,还是禁不得脸红过耳。 娘子方才见到大娘子的马车过来,已经先回了,今晚应该是不会再过来。 霍西洲望着与今日之前迥乎不同的马房内的一切,沉默地叹了口气,将棉服收好,珍重地锁进自己的床底下的那口上了还算是像样的锁的大箱子里,连同娘子留下的不用的伤药和桂花油一起,用马蹄铁等铁具压了上去,将它压实了,用脚踢着它挪到最里侧一处不见光的所在。 他坐上了床榻,此时人生已定,窗外露出一天银色月华,皎洁无暇,静谧地披覆在草垛上,田间阡陌里蛰伏的虫蛙,都肆无忌惮地钻出了春泥,扯着嗓子唱着蛩乐,在长安郊外,这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趣。 也只是在寂静而又喧阗的夜晚,霍西洲静了下来,才发觉身上的伤口其实无一处不痛。 尤其从左边肩胛骨一直到右腰的那块,仿佛被反复鞭打过,留下的伤痕尤深,这时也最是作怪。霍西洲压着偏薄的内衫子,指腹碰了一下那处作疼的伤口,隐忍不言,只是漆黑的墨眉瞬间拧成川字。 “霍西洲!” 屋外忽然传来娘子呼唤他的声音。 霍西洲一怔,立刻掏出双手压紧了内衫,将外边的破衣也飞快地拢在了身上。 “霍西洲!”燕攸宁又在唤他了,带了几分急迫,“你在不在!开门!” 霍西洲知道娘子和燕夜紫素来不合,而且她身为庶女,在夏国公府受了诸多委屈,来到马场以后,这里的下人大多贱籍出身,不敢轻视她,但这次燕夜紫一来必然要找她的麻烦,霍西洲本以为今夜娘子不会再抽开身来寻自己了。 不是他大言不惭地敢说娘子将自己放在了心上,而是,他没忘记娘子因何对他大动肝火,要将他变成阉人示众。是他先用无法克制的肮脏的心思玷辱了娘子的圣洁,他是活该。 如今他还全须全尾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全是凭了娘子的仁慈。如果娘子要收回这种仁慈,重新将他绑回露台,再一次下令要阉了他…… 第8节 也好。 霍西洲打定主意,停在那扇破了一角漏进来尚有些微料峭的夜风的门前,呼吸凝定,随即伸手,拉开了破门。 燕攸宁就停在门外,怀中抱着一卷淡绿的草席,臂弯里勾着一只精致的八角食盒,她的素面从那张卷得工工整整用缃绸缠好的草席后露出来,正是粉腮红润,如新荔初发,秀眸清艳,若秋水盈波,眼睛只轻轻扑朔一下,便仿佛在他的心里卷起了滔天海浪。 霍西洲蹭地让开道,一张脸垂得低低的,再也不敢看娘子一眼。 燕攸宁便抱着草席拎着食盒进去,将草席抱到她的榻前,抽开缃绸,打开来,一丝不苟地铺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将它盖好。 等料理完这一切,燕攸宁转过身,看了眼四周,除了一张榻,两根碍事的顶梁柱,再就是一张高脚凳,并澡盆等物,别无其他,连灯油都不剩多少了,屋子里黯淡得很。 她再看他,还是那一身破破烂烂的旧衣,双手藏在袖中,一动不动地似块木头桩子杵在那儿,燕攸宁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霍西洲,我给你买的衣服你为什么不穿!” 霍西洲一愣,本以为娘子深夜来发落自己,必是因为昨天之事,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果子吃,他已经做好了求全的准备,没有想到,娘子先来质问的,竟是这么一件在娘子看来,好像应该无足轻重的小事。 “我……” “衣服呢?” 燕攸宁跨上前一步,黑眸沉沉,逼视着霍西洲,质问。 面对燕攸宁的步步紧逼,霍西洲只是惊异,并哑口无言。 燕攸宁有时就恨他是个哑巴,再踏上前半步,与霍西洲的胸膛隔了一拳的距离,将他逼到墙根上,几乎就要将身子贴上去了,“你嫌弃我给你买的衣服?” 霍西洲立刻摇头。 “说,衣服呢?” 霍西洲无奈,只好将锁好的衣箱从床底下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拖出来,取下上面镇压的马蹄铁和朴刀等物,打开衣箱。燕攸宁探腰往里瞥了几眼,那几身裳教他叠好了工工整整收藏在最上面一层,还有平时罕少用的她赐的一些香油香皂等物,一并妥帖地收藏在里边,唯恐沾了灰似的,把瓶瓶罐罐的通通用油纸都裹严实了。 燕攸宁恍然大悟,顿时哭笑不得:“你藏起来干嘛!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不用多半也都发臭了坏了,物品就要发挥它的价值,不然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霍西洲停在那方灯油烧出的蜜蜡光找不到的黑暗隐蔽之处,或许是因为太暗,娘子看不清他的脸,才好壮起怂人胆,闷闷地道:“它们的意义对奴来说,便是收藏起来。娘子给的好物,奴不配用。” 燕攸宁拗了眉头,“不许说‘奴’字,我准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自贬。” 她喜欢霍西洲喜欢她,但不代表她喜欢一个没有尊严的男人在她面前唯唯诺诺。 霍西洲虽是沉默,但仍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在他不拘泥这一点。燕攸宁舒了口气。 她将食盒单独拎过来,放在一旁高脚凳上,揭开盖儿,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热香,与霍西洲平日里吃的干馍和菜饼截然不同,任谁闻见了都会馋虫大作五脏庙,霍西洲当然是不会例外,但他还不敢过去。 燕攸宁道:“你早晨发烧,一直也没吃什么东西,定是饿了,我给你准备了几样小食,金银焦炙牡丹饼,芙蓉鸳鸯玉脍、四软焙羊腰羹,尝尝?” 她令霍西洲过去,他便听从吩咐行事。娘子在她准备的晚膳里,精心放了不少的药材,譬如枸杞、山药、苁蓉等,不少是壮阳补肾的。 燕攸宁又从最底下一层食盒里端出了一碗雪白的乳膏,“这是用马奶炼制的精马乳,用小火烘焙了几个时辰,才精炼成现在这模样,我放了糖,不知道你口味,所以随意掺了些杏仁、葡萄干、干桂花、芋粉圆子,你尝尝?” 霍西洲一看,果然如她所言,雪白的乳汤凝冻成膏,宛如脂油般软弹,上面紫的红的黄的碎小食点缀,香气互相穿插,随着热雾一缕一缕地氤氲起来,呛人鼻尖,引人垂涎。 “娘子……” 但霍西洲太迷惑,因为他还不明白,自己还能得到娘子这般的眷顾和青睐,在他明明心怀不轨,惹恼了她之后。 她不怪罪自己了吗? 她对自己好,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可以继续怀着这卑微如尘土的心情,偷摸地喜欢着她? 燕攸宁停在霍西洲的跟前,素手托着汤碗,知道他现在心有芥蒂和防备,定是为了昨晚之事,她说来也很是后悔。 差点儿亲手断送了一个男人的未来,也断送了自己后半生的幸福。 怪她年少无知,娇纵任性,还不知道,对有些男人来说,这样的酷刑比死还令他们难以接受。 前世洞房花烛的那一夜,霍西洲是不怪罪自己了,但那也是默默消化了十年,兴许才淡忘了旧仇,这才一天而已,自己施加这点儿恩惠,就想不动声色地抹平一切,未免有点妄想。 想了想,还是该对霍西洲认认真真道个歉,保证一下。 “昨天的事,是我不好。我反应太激烈了,对不住你。” 霍西洲静默地听着,那张黝黑如炭的脸孔看不出多余的表情,只有瞳孔在微微放大。 燕攸宁将奶膏拿给他,递到他面前:“你要是不怪我,就喝了它,昨天的事咱们就忘了……以后……” 她顿了一下,俏若桃花的粉面微微滚红。 “我再也不打它的主意了。” 霍西洲一愣,脱口道:“什么?” 什么主意?他听不明白。 “我是说……”说完,燕攸宁这张少女的皮禁不得她内心住着的那个老练的灵魂这么折腾,已经红成了鲜虾,从喉管到齿关都极为排斥说出那几个字,但却硬生生被胁迫着说了出来,“小西洲!懂了?” 第11章 抓住他的心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长安城郊这偌大一片马场,云脚低垂,旭日朗照在广袤的绿茵之上,风一吹,隐隐露出远处横斜的十七八个草料垛子,乖驯的云团似的小羊伸长了脖子倚在草垛边啃食鲜美的青草。 那是燕攸宁自己散养的一只小羊,年前从城中一个屠户手里救下来的。这小羊羔离了群,独行到长安城外被擒,燕攸宁碰巧遇见了,当时自怜身世,一时心软花了点钱把它从屠户手里救了出来,从此便一直带在马场这边养着了。 霍西洲一个人在露台上坐着,手里握着一根马鞭,望着远处整装待发的贵人们,似乎各自在与自己的马儿打交道。今日本该由他遛那匹大黑马,但那匹马一早让大娘子挑了去了,她今日想用那匹娘子最喜欢的威武不凡的大黑马替她争风头。 “霍西洲。” 身后娘子唤他。 霍西洲立刻起身转过头来,只见娘子仍旧拎着昨日那只做工精美的食盒,一步跨到了他的面前,坐到他旁侧,令他也坐回去,等霍西洲照办,她又将屁股朝他挪了挪,直到靠得很近,才将盒子打开,“你看,三丝麒麟糕、去骨鱼羹、乌梅汤,我特地做的,尝尝?” “娘子……” 霍西洲颇觉意外。 昨夜里,娘子也拿了很多美食过来,盯着他吃,回去以后,他看着那还热气腾腾的残肴,便没有忍住,吃了个精光不剩。佳肴味道很美,但他实在不成样子,于是趁夜里打了井水将杯盘全洗干净了,以免被娘子看出他急于满足口腹之欲,丑态毕露。 燕攸宁捧起那一叠糕点,递给他,“你吃一点,看看好不好吃。” 霍西洲无法拒绝,只好拾起了一块麒麟糕,两只指头拈着,慢慢吞吞、磨磨蹭蹭放在嘴边,用上唇和下唇抿了一下,抿了一口碎屑下来。 燕攸宁本来在看那边战局,不留神回过头来,就见到这弄巧成拙的男人,为了装得矜持端庄一点,结果吃得满嘴都是碎末,一个大糙汉为了拿块糕点手都快翘成兰花指了,燕攸宁本来神色古怪,但见他一脸认真,浑然不知何处不妥的模样,实在是忍俊不禁,便破出了一丝笑音,赶紧从腰间取出一条丝罗帕子出来,裹了手指替他擦嘴。 霍西洲从没有如此近距离地得到过娘子的垂怜,吓得身体紧绷,恨不能当场表演一个缩骨功给娘子欣赏一下。 他的身体本来是反射性地朝后一弹,燕攸宁却揪住了他的臂膀,低低地道:“你别动。” 她声音柔软,可能因为国公府的那位姨娘出身江南,带点江南清脆的吴侬软语之感,娘子依从姨娘长大,口音也是不可避免沾惹了一些,虽温柔娇脆,却蕴有力量。 他仿佛中了蛊一般,果然再也不敢有所动弹。 燕攸宁拿帕子擦干净他的嘴唇,笑靥如花地将帕子塞到他手里:“敞开了肚皮吃,我许你吃。吃相难看不要紧,反正没有不相干的人看到,你越狼吞虎咽,越说明我的厨艺好,我很欢喜。” 霍西洲的脑中嗡嗡地响了片刻,愈发拿不定主意。 娘子为何突然待他如此之好? 昨天她说,不会再对他的……动心思…… 想想都教人脸红心跳。 那边的马球赛已经开场了。 燕夜紫与宜芳县主为一队,清河郡主与永嘉郡主为一队,双方各从家仆中挑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小厮出来。 在大周,在长安,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贱籍奴仆,人人皆会打马球,并且都是各种好手。马球可以说是最风靡当时的一项户外运动,燕攸宁还记得,前世霍西洲都已经兵至长安了,皇城将破,那群乐天不愁的纨绔子弟还在各地圈画地盘击鞠游乐。 那边已经开始了,双方先以分曹决定胜负,定下谁先出球的规则,接着便是一声鼙鼓击响,但见烟尘漫卷,双方已经缠斗作一团,看起来实在是难分胜负。 燕攸宁留意着战况,猝不及防,那碟麒麟糕已经没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霍西洲揪开了水袋咕哝咕哝地往喉咙里灌水。 他仰着头,那水大批量涌出,不及吞咽的,从嘴唇边溢出,沿着修长的喉颈和那过分性感的喉结滑落下来,没入棉服衣料深处,滚进不可见人的胸肌中…… 燕攸宁看迷瞪了,一动难动地,移不开眼。 霍西洲饮足水,放下水袋,用衣袖擦拭嘴唇,察觉到娘子似乎在暗窥自己,他扭过头,燕攸宁也飞快收回目光。霍西洲困惑,“娘子,为何看我?” 燕攸宁用咳嗽掩饰内心小小的慌乱,转头就说到了别事,道:“其实昨日留侯世子来过,是陈瑛替你求来的,他知道留侯世子欣赏你,本想借世子之手将你救下。昨日世子也跟我说,他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想送你去荆州投奔戚梦白。” 霍西洲摇头:“我不去。” 燕攸宁下意识就问:“为何?” 虽然她知道戚梦白那人度量狭小不能容人,不愿放霍西洲去,但他自己,面对这么个大好的机会,居然也不想去。 她话音一落,正好撞上霍西洲凝视着自己的双眸,那里头似有些只可意会的缠绵的情愫在勾动,虽则只有那么瞬间,他立刻将所有的悸动收敛得无比妥帖,一丝端倪都不再露出。 为何不愿去? 因为她啊! “娘子对霍西洲恩重如山!” 燕攸宁的心跳动得仿佛战场上的鼙鼓,一声一声,几乎连耳膜都要撞破。 她喃喃地反问道:“为什么?难道一直做马奴,对你来说是好事吗?” 他有一身才干,就算现在屈居马场,他的光芒也不能不令留侯世子这样的人注意到。何况,她将来是要借着霍西洲这股东风,再度爬到高处,重新主宰自己的人生。她目下确实应该想个好的法子为他安顿一下,让他能够迅速成长、崛起。 最简洁也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送他去长云。 但现在的长云,还是一块无人拓荒的千里野地,那里的原住民野蛮残暴,茹毛饮血,与前世她死后魂魄飘过去所见的景象是大相径庭。她也不知道,当初霍西洲被李苌恩将仇报地打落山崖下后,他得到了什么奇遇,不但侥幸大难不死,还潜回长云建立了自己的长渊军。 她昨夜一晚上没能睡好,就是在考虑霍西洲的未来。 但现在也有比较好的一点是,她目前还不急着将他送走,她首先要做的,是牢牢抓着他的心。 是要明确这块看起来很是不开窍的傻木头,将她视作唯一。 是要许下终身。 霍西洲垂下了眼睑,沉默着,许久之后,这个锯嘴葫芦才终于闷闷地道:“娘子对霍西洲恩同再造,只要娘子想,霍西洲愿一辈子做娘子的马奴、脚踏。” 甚至是没有尊严的玩物。 只要娘子想,霍西洲全都可以。 第9节 第12章 风一般的娘子 燕夜紫打马球的功夫本来是夏国公手把手教出来的,可惜了,夏国公年轻时也算是“意气平生事侠游”,可惜了在溺爱自己的嫡生女儿这点上真是毫无道理,将怕苦怕累娇滴滴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女儿给教坏了。 局势对燕夜紫来说很不利。永嘉郡主林墨池与清河郡主崔宝玑均是个中好手,巾帼不让须眉,那位宜芳县主程芳菱比这两位郡主是差了点,但球技也不弱,只可惜收到了燕夜紫的拖累,如今被抢占了两个球,已经是回天乏术喽。 燕攸宁以为可惜。 但说是迟那时快,场面一度混乱,因为燕夜紫所乘的那匹大黑马突然状若癫痫抽搐了两下,一撅马背,竟直挺挺地将马背上的燕夜紫给翻了下来,她本来就因为以前不肯苦练骑术不加,加上以前多半都有爹爹和叔伯在一旁看顾,她极少遇到过什么险境,缺乏临危的经验,马一扬起前蹄,她就慌了,整个人从马背上摔倒滚落在地。 噗通一声,溅起一片飞灰,她在泥地上又滚了两圈才卸去了力道。 这一下,实在是猝然不妨,所有人都没有料到,连远在露台上百无聊赖的燕攸宁也瞬间长身而起,望向变故发生的那一侧。 只见那匹平日里最是温驯的大黑马仿佛失了性子一般,扬蹄子就胡乱撒气,在马场中胡乱奔突,几个贵人女眷都吓得花容失色,也顾不上再去看受伤了的燕夜紫,驱马退避到马厩之外。 燕攸宁目力不及,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身旁霍西洲已如一道箭矢般,几个腾身起落,便滑了出去数十丈远,见他直奔大黑马而去,燕攸宁知他这是要擒贼先擒王降服烈马,控制住当下的局势,知道他是老手武艺超群,却不禁想到他的伤,微微捏了把汗。 只见霍西洲箭步飞奔至大黑马跟前,在它发疯之际,一把抓住了马缰,足尖在泥地上借力双点,人便轻巧迅疾,宛如鹞鹰般腾空而起翻身上了马背,两脚勾住马镫,双臂一拉缰绳,方才还喘气撒泼不止的大黑马,蓦然便安静了下来。 接着,众人便看见,从马尾巴不断摇晃的某处,缓慢地掉下来了一坨黑乎乎热腾腾的东西。 原来是大黑马吃错了东西拉肚子。 陈瑛暗中松了一口气,心想好险,霍兄弟再一次解救了自己的性命。 不但他,连朱八等人亦是目瞪口呆。他们在马场帮忙料理了这么多年,敢说没有一个有霍西洲这样的好本事,不知道这个卑贱的奴隶是从哪里学来的驭马之术,好生威风! 但毕竟不敢多想,他们见事情已经平定,立刻就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搀扶起了还摔在地上的大娘子。 燕夜紫捂着小腹,脸孔发白,疼得眼泪汪汪,额头热汗滚滚,众人只见她极其狼狈,一张挂了汗的白嫩脸蛋,因为过于湿润已经黏上了马场随处可见的黄灰,连樱花带粉的嘴唇上都铺满了灰屑,吃了一嘴沙子,口中却直喊疼。 他们对燕攸宁这个庶女都敬畏得不行,何况是燕夜紫这正经八百受尽宠爱的国公府嫡女了。 燕夜紫被掺起扶走的时候,一张脸还白无人色,燕攸宁也不知怎的,只觉燕夜紫的目力似乎极好,一眼便穿过人群看到了百步之外露台上的自己。身体停了停,才终于有气无力地被扶走了。 当然了,燕攸宁也无法看清对方的眼色。 这场马球赛突生变故,任谁也不知该怎么办,崔宝玑催着程芳菱跟过去看一看,程芳菱最是人微言轻,不敢不听话,本想过去,燕攸宁却已停在了三人面前,她笑盈盈的,对诸位道:“长姊身体不适,今日是不能配各位尽此雅兴了,不妨请大家先回去,改日相邀,如何?” 崔宝玑不愿被扫了兴,何况出来主持大局的又是区区一庶女,她何必要接受区区庶女的安排? 她心中正想到,燕攸宁自幼不得宠,虽说养在马场,可没什么人教授过她打马球,那夏国公手把手教出来的燕夜紫,说白了也不过如此,她的这个小小庶妹,只怕是孙山之外,更贻笑大方。 崔宝玑清嗓,嗓音堪比春日里深林梅花鹿踏碎初发的幼笋般清脆:“既然燕夜紫走了,不妨就你顶上。” 燕攸宁早知道崔宝玑傲慢无礼,一张嘴她便知道她心里正打什么坏主意,便笑容得体地问道:“这只怕不好,阿胭身份低微,岂敢与诸位贵人争胜?” 她的态度极其诚恳,语气也极其谦卑。 霍西洲将马栓回马厩,还未释手放开缰绳,忽然听到娘子如此谨小慎微地同人说话,墨眉顿时蹙成了一柄利剑。 崔宝玑一甩马鞭,甩到自家的马臀上,曼声道:“姓燕的将我约出来打球,如今自己退了场,本郡主兴致未散,自然得姓燕的顶上,好话就莫让本郡主说第三遍。” 崔宝玑其父,乃是出身清河崔氏门阀大家的清河郡王,连夏国公都须敬她三分,何况是她了,燕攸宁会审时度势,于是应承下来:“好,不过阿胭马术不精,还要请郡主指教。” 崔宝玑别过眼,淡淡道:“挑马去吧。” 燕攸宁朝她福了福,转身走向了马厩。 她挑中的正是那匹方才将燕夜紫摔下马背的大黑马,霍西洲说什么也不让,今日这马将大娘子甩下去是众人亲见的,眼下虽然它已经被降服,但害怕再发生一次类似的事情,霍西洲坚持不给,何况平日里从未见过娘子骑马,她又如何会打马球? 燕攸宁伸了半天手,见他迟迟不给,不禁柳眉轻撇:“霍西洲,你敢不听我的话?” 霍西洲不敢。 但他要据理力争:“娘子,这匹马今日失了本性,我担心……” “有你在旁边看着,有什么可担心的?” 燕攸宁轻飘飘四两拨千斤,令他顿时无话好回。 燕攸宁凑近了一些,自己去解马绳,压低了嗓音,道:“你还不知道,黑玉今天摔了燕夜紫,我若是不亲自上马自证一下清白,别人会猜测是我昨夜里故意喂黑玉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明白么。” 霍西洲一愣。 他有些懂了,于是只好退后一步。 但等燕攸宁牵了黑玉出马厩奔赴战场,他还不远不近亦步亦趋地跟着,就停在赛场之外,以防不测。 方才的险情,绝对不能发生在娘子身上。他微微咬紧了牙关,如临大敌地想道。 林墨池的手肘撞了一下崔宝玑,崔宝玑才发现霍西洲,这个适才如天兵神将一般拯救燕夜紫于危难的马奴,顿时眉目轻颦,冲着一旁打理鞍鞯的燕攸宁道:“你那个马奴好生厉害,目灼灼如狼,倒像是要生吃了我们一般。” 燕攸宁心神波动,扭头朝着霍西洲望去,他分明停在场外,可看那副架势,就像是自己要下场打球一样,比那还要认真。 他是害怕自己受伤。 燕攸宁的心中顿时涌起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暖流,四肢百骸里一时俱是这种暖意在流窜,不觉眉梢都柔软了下来,化作无声息的涓涓细流,多了几分清润柔和。 霍西洲没有留意到燕攸宁回眸望向自己的一眼,他只是见到鸣锣声响起,娘子率领一支球队与诸贵女争胜,她今日那身素纱裙衫本不是作骑马打球之用,若作如此用途,则嫌弃太宽敞太累赘了些,但广袖罗裙,猎猎飞舞,却别是一般仙气飘逸。霍西洲的眼睛只能看到自己的娘子,他只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着她,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 看着她,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 看着她奔星乱下,初月斜飞,巧施妙手,金钩倒挂,竟在无比艰险刺激的夺球中一步步化险为夷,逐渐追平比分。 霍西洲屏住呼吸,他从未见过这般淋漓肆意的娘子,就好像前边所见她的诸般模样,只是由人铸好了锁入匣中的静如止水的模具,处处压抑,步步逢迎,远不如此刻真实而鲜活,令他……实在不能不注目着。 他早已被迷晕了双眸,再也无法留意到周遭分毫。 十四岁的燕攸宁确实不会打马球,但前世,自嫁给李苌而又不得宠之后,她也曾想方设法地要挽回那段可笑的婚姻,便试着去学他喜欢的东西,包括洗手作羹汤,下场竞逐马球,她学精了,却也对挽留男人的心无用。谁知放到如今这个十四岁的燕攸宁的壳子里,却有大用。 虽然燕夜紫输得太多,已经回天无术,但燕攸宁本来也为了顾全两位郡主的颜面没真想着赢,最后,鸣锣响起,她也只是追平了比分,双方战成平手而已。 燕攸宁已经出了一身汗,林墨池对她的暗暗地心生佩服,正想借机约个日子以后好讨教一二,谁知她下了马便径自朝马厩旁那个黑不溜秋的马奴走过去了,林墨池暗暗耸眉,既不快,更多的却是疑惑。 那马奴,瞧着也有些眼熟。 第13章 臭哑巴,没良心 那马奴生得何种模样因隔得太远瞧不清楚,但他那修长的身材和结实的肌肉,全身上下过刚的线条,令他即便只是站在那里,亦有着说不出的韶举轩然之感,仿佛剑刃未及试锋,屈身藏于古拙不起眼的鞘中。 燕攸宁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球,背后也沁出了大团濡湿罗衣的香汗,方才奋力争赢时不觉得,人一停了下来,便立刻汗出如浆。 失了太多水,正感焦渴难忍,过去朝霍西洲讨点水喝。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凝着自己,被自己出声喝破之后,方才极其不自然地把眼神挪开,磨磨蹭蹭地,最后从身后摸出来那只水囊。 他只有这个,但是已经是自己喝过了的,他嫌脏,万万不敢拿给娘子,局促着,稍稍抬起了臂膀,又立刻放下。 燕攸宁却已经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水囊夺了过去,“这不是有吗?臭哑巴,我给你吃了那么多好的,就一点水你都自己藏着啃独食,没良心!” “不……” 霍西洲张了张嘴,似乎要为自己辩解。 而燕攸宁已经在这间隙里揭开了塞,径直往口里倒去。 她喝水的姿势一点也不大家闺秀,豪放不羁得很,以至于霍西洲都看怔住了,娘子生得美丽,一截雪颈更是修长腻滑,莹莹如玉。 娘子,居然不嫌弃他用过囊喝过的水脏吗…… 燕攸宁很快也皱眉放下了水,缓解了焦渴后,她的面色红润渐褪,恢复了白皙,“这什么水?” 霍西洲一愣,尴尬地闷声道:“井水。” 燕攸宁也愣住了,“臭哑巴,以后给我烧开了喝!你不怕闹肚子的?” 霍西洲听出了责备之意,束手束脚不大敢动了。 虽然他平日里饮用井水甚多,从来没有闹肚子,他这种粗糙的男人自然是不需介意的,只是今日千不该万不该地给娘子喝了井水,娘子本是金尊玉贵的人儿,万一喝不惯……他内心顿时一阵紧张。 正要说话,只见那边宜芳县主过来了,她扔下了月杖过来,由衷地赞叹燕攸宁的好球技:“姊姊好身法,不知道得空了能不能教教我?” 燕攸宁将水囊封好抛给霍西洲,扭头只见宜芳县主已经亭亭玉立在眼前。前世,这是留侯世子贺退思的夫人,后因难产,不幸香消玉殒,她亡故的时候,才只有不到二十岁。之后没过多久,贺退思便在大周消失了踪迹,不知往何处去了,听说他是红尘斩尽六根全断,故此寻一方外之地出家去了。 说来亦是可怜,贺退思是人尽皆知的尔雅君子,唯独对自己的夫人,他不闻不问,心中所念之人,一直是他的心头白月光表妹。 程芳菱一直到死,出殡发丧,他都没有回去看过一眼。 燕攸宁不觉放轻了嗓:“嗯,好啊,随时有时间。” 若能点拨她一二,令她少走几分弯路,今生不嫁贺退思便更好了。 今日输了球,崔宝玑本来心头不悦,但因想到自己确实技不如人,也没甚可说,相比那软绵绵有气无力人前无害背地阴损的燕夜紫,燕攸宁这个庶女倒是还出人意料地带点劲儿。 崔宝玑一拉林墨池,两人匆促告辞离开了马场。 陈瑛方才始终躲在暗处,直至这两尊大佛出走以后,这才从古木巨大的阴翳底下走出来,对霍西洲叩谢救命之恩。 “霍兄弟,今日,再一次感谢你救了我一家老小的性命,若不是你及时制止奔马,若造至大娘子的什么损伤,兄弟我真是……唉,别的话兄弟我也不想多说,就还窖藏了两坛好酒,回头给霍兄弟你送去。” 燕攸宁就停在马厩之外,神色凝然地看着霍西洲起身谢绝推辞,说了些委婉的话。陈瑛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悦当中,浑然不觉娘子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 燕攸宁想的是,黑玉吃错了东西,导致它今日腹痛失常,此事乃众人亲眼所见。但依照燕夜紫的为人,此事必会被拿来做文章,绝不会善了。 她怀着这般的忐忑,一个人悠悠踅了回去。 霍西洲落在身后,远远地看着娘子孤单单离去的背影,微微攒眉,心有些揪扯的疼,连身旁陈瑛还在喋喋不休地对他道歉,他也一个字都再听不进了。 燕攸宁回了别院,绯衣与秋雯见她发了身热汗,定是要沐浴净身,便提早为她置备了热汤,张罗她先去沐浴。 抬足涉水而下,燕攸宁整片肌肤雪白的美背沉入了水底。 波光粼粼,水面之上玉颈如藕,清而见皎艳的银盘鹅蛋脸,挂着细密的莹润水珠,澡豆搓开,香露打上,但见帘帷内仿有一支凝露海棠影影绰绰,花面似隐若无,唯独香气清晰可闻,透了出来。 燕攸宁放任自己沉在热水中,浸泡了片刻,想到今日燕夜紫离去时的情状,心念为之一动。 她立刻唤道:“秋雯。” 秋雯在外待命,过来问娘子有何吩咐。 “我放在药箱里的有支天山白玉膏,昨年秦太妃来马场相看天马时赏的,对治疗跌打损伤正有奇效,你去替我取了来,走一趟国公府,将这灵药送去,代我问问大娘子的伤势。” 秋雯复命道:“是,奴婢这就去。” 趁夜,秋雯依从燕攸宁的吩咐,取出了那支天山白玉膏,披上了斗篷,拎着灯笼便乘车而出。 马场与国公府相去不甚远,还不到子时应该就能走上一个来回,燕攸宁放任她去了,待秋雯离去不久,她从热汤中沐浴而出,改换了身栀花青柳叶纹的软烟罗交领袍子,一人窝在寝屋的躺椅上,摇摇晃晃不得好眠,如此将就了一晚上。 第10节 次日一早,国公府果然传回了消息。 绯衣将噩耗带回来,告诉她:“不好了娘子,昨夜里秋雯入了国公府,本来是送药去的,不知道怎的,夫人和姨娘都发了好大一通火,连一向仁慈的郎主也发了狠,不但打了秋雯二十板子,还要将她逐出马场。秋雯就那么被赶出去了!” 燕攸宁肩头搭着的那条白虎绒的薄毯子,是霍西洲第一年来时上山为她猎来的还礼。足足用了两片吊睛白额虎的雪花皮,才织成这么一块足够她盖的软毯。她以前其实还颇有些嫌弃,但昨夜将它找了出来,盖在身上,便是窗外朔风如刀,摧心腐骨,有这一片虎皮,够暖了。 什么都不必再怕。 自然不需要再瞻前顾后。 事情一如燕攸宁所料。 秋雯因为送药遭了夫人和姨娘的猜疑,事实上她们猜疑的不是秋雯区区婢女,只是打狗也看主人,这是公然地在掴她燕攸宁的脸。她们疑心,是她故意做了手脚害得黑玉发狂。由此看来,燕夜紫所受的伤不轻。 事已至此,辩解无用。 能借此机会,将秋雯借刀杀人处理掉,才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知道了。” 第14章 不能生育 秋雯前世背叛了燕攸宁,倒戈相向,是因为那时燕攸宁还是皇后,即便是废后,亦是令人不可小视的存在。何况彼时霍西洲崛起,任何有可能牵制住霍西洲的人或者是事,周骠与燕夜紫都不会放过。 有如此的利用价值,他们策反她贴身的婢女,这不足为奇。 但现如今,她不过一个根本不养在国公府爹不疼娘不爱也无任何人可倚仗的庶女,对付她,又何须那迂回之策,勾一勾小指头,动用一下她们绝对的权力,就可以将她处理掉。 于是秋雯便首当其冲,被轻描淡写地赶出了国公府。 燕攸宁这边本来就只有两个贴身服侍的婢女,如此去了一个,便如同剪去一翼。 可惜她们不知道,这是正如燕攸宁所愿。 前世不济,死后也在炼狱人间游走了十年,对人心冷暖她看得也更为透彻些了。单说这两个丫头,秋雯机灵心思活泛,但意志不坚容易为外物所诱,不适跟着她区区庶女,绯衣老实持重,虽然手脚愚笨些,但却是可以信任的人。 所以秋雯眼下脱离马场,有益无害,相比前世仅仅夺一个属于燕夜紫的东淄王妃,今生她所谋更大,秋雯会是一个极不安定的隐患。 夕阳薄野,长安城北群峰如簇,山前紫岚轻翕。一辆马车从城门穿过,奔向郊外硕大无朋的旷原,晚风阵阵,直吹拂着车上湘帘,璎珞相击,如好鸟脆鸣,时静时振。 马车停在了燕攸宁所居的葛兰苑,一名年逾三十发髻高挽的美妇人在左右婢女的搀扶下缓缓下车,上前拍门。 咚咚咚。 里头无人回应。 这是夏国公府的卫姨娘,绯衣跟着娘子从府里出来的,怎会不知这是娘子的生母,吓了大跳,立刻就爬起身赶去通风报信。 彼时娘子还没沐浴,也没卸妆,正巧赶着做了点糕点,正在装盘,绯衣这几天算是看明白了娘子的心意,知道这最后多半又进了霍西洲的肚子,不敢多问,只是禀道:“娘子,卫姨娘来了。” 燕攸宁装盘的手一停,脸上从淡漠清冷的神情里抽出了一丝嘲讽。末了,她指尖一压,将糕饼扣进食盒里锁住温度,抬眸,长睫微微向外一掀:“东西拿给霍西洲,我去迎卫姨娘。” “诺。” 绯衣忠心耿耿,拎了食盒便间道出去了。 天色已暮,霍西洲还在马场里给马喂草料,远远地瞥见一道让黄昏暗光仿佛完全藏匿住的窈窕身影过来,但霍西洲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不是娘子。 在认出这一点之后,他明亮的双眸仿佛泼了一层水,顿时失去了光彩,仿佛整日辛劳换来这么点可以享受娘子犒劳的坦然,也眨眼间消失无存。 “娘子呢?” 霍西洲忐忑不安地接了绯衣递过来的好意,一时大胆,竟没能忍住。 真是娘子将他惯坏了,他现在都敢过问娘子的行踪了。 好在绯衣不是看不起他的秋雯,竟真的告诉了他:“卫姨娘来马场了,娘子走不了。” 霍西洲的额角顿时剧烈地跳了跳。 娘子在国公府有多受排挤他是知晓的,昨日里大娘子前来,因为黑玉失常摔坏了身子,不知情况恶劣到了何种地步,卫姨娘这一次亲自前来,难道是为娘子排忧解难而来的么? 不,卫姨娘偏疼的不是娘子,而始终是大娘子! 霍西洲握紧了食盒一言不发,蓦然,他转身进去,将食盒放在屋里,没等绯衣问话,大步流星地朝葛兰苑疾奔而去。 卫采苹进屋,在燕攸宁住了几年的屋子里逡巡了一遭。 这片方寸之地,犹如弹丸,别说比夜紫的那间香闺了,便是她以前在国公府所下榻的那间,都远比不得。 卫采苹的唇角吊着一丝讥诮之意,扶住一侧彩尾锦雉竹石图的绢面屏风,回眸过来,道:“我是来通知你一声的,国公已经下了令,那头摔了夜紫的畜生,已经不能再由你养,明日自会有人前来,活埋。” 燕攸宁的心跳快了一些。 那头大黑马,平时性格温驯,若不是吃坏了肚子,且与燕夜紫不熟,再加上燕夜紫驭马不当,根本不会失了常性。 国公府的仁慈与冷血,一向都是相对的。 利于他们一家的,他们仁慈,但凡伤了他们心肝宝贝一根头发的,他们会以绝对的权势来压制,轻易地处死黑玉,不足奇怪。 卫采苹凝视着燕攸宁的面,想从她这毫无破绽的脸上,刺破她的虚伪和慌乱。凡是对夜紫不利的,无论无心还是恶意,都该被除掉。本以为燕攸宁这两年养在马场,看着乖觉皮实了,这是她最大的疏忽! 燕攸宁是卫采苹一手养在膝下长大的,以前她有几分能耐,卫采苹一清二楚,因此也便疏忽了,在马场关了几年,小白兔也有饿虎扑食的一日。 当初那身令燕攸宁遭致祸患的华服事件,并非是因为燕攸宁的过失,这点卫采苹比任何人都清楚。 也是因为那件华服,她得偿心愿将燕攸宁赶到了马场,本以为就此高枕无忧,凭她一个乳臭未干的东西,又能有几分能耐? 但这一次,目睹了燕攸宁笔直射向自己的宛如深不可测的寒塘的冷目,一时间,连卫采苹这浸淫府宅内斗多年的人物,都隐隐约约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一路沿着脊背窜上了后枕,直冲天灵盖而去。这令她恍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面前之人,是谁? 忽然魂悸魄动,卫采苹的皮还八风不动地扮演着温柔如水风韵犹存的姨娘,“燕攸宁,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是不是你害你姊姊?” 她现在只剩这一层皮还有点江南水乡女人温婉的情调,燕攸宁却是一眼就洞悉了皮下的阴毒狠辣,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说一个“是”,面前的卫姨娘便会冲将上前撕碎了自己的皮。 都是画皮罢了。 燕攸宁微微一笑,纤细浓密的睫影垂落下来,遮挽住其下不断流转的媚意隐隐的眼波。 “你有什么证据?又是自己捏造一个出来?”燕攸宁的两片嘴唇偏肥嫩,涂抹了香艳的口脂,衬出那张脸格外地清艳,但从这张檀口中所发出来的嘲声却是如此刺人,“你别忘了,当初那身华服是还是卫姨娘为我准备的。” 卫采苹惊讶:“你叫我什么?”说完,她沉下了脸色,“燕攸宁,我是你母亲,你敢这么唤我!” 燕攸宁道:“你本就不过是个姨娘罢了。” “你!” “你费尽心机,扮演着讨好者的角色,博得郎主和夫人的容忍,不是因为你当真有资格和别人成为一家人,你自己是什么出身,在这门第之见盛行的大周,你在他们心中算个什么,你自己难道不明白?” 燕攸宁坐回了圈椅上,身上只感到冷,空落落的,讥嘲完卫采苹以后,也没空看她变得惨灰的脸色,只是见身旁搭着那张白虎皮软毯,毛茸茸的,仿佛带着某种怡人的温度,燕攸宁便拾了起来盖到腿上。 果然,没一会儿,她便半点也不感觉到冷了。 于是扬眉睨向兀自犹如被戳中痛脚脸孔发白的卫采苹,低笑道:“我为什么被赶到马场来,是受何人陷害,你不明?你知道吗,从小我就在不平,为何别人都有娘亲疼爱,我的母亲,疼爱夫人所出的嫡姊,对我漠然不问。我认识叶将军家的庶女,何太师家的幺孙,他们都是庶出,却都能得到他们生母的疼爱,我常常想,为什么我没有。我的母亲,爱别人的孩子,不要我。” “姨娘定觉可笑。我这番痴心妄想,让您见笑了。” 她补了一句。 卫采苹隐忍,暗中咬牙:“可即便是如此,夜紫是无辜的,你不该害她!有什么,你冲我来!” 燕夜紫拢紧了白虎皮,“卫姨娘慎言,全马场的人都看见了,连同两位郡主一位县主在内,看得明明白白。黑玉吃坏了肚子,国公府草菅马命我顾不得,但休想什么屎盆子都扣我头上。姨娘请回吧,只当你没来过,我是个不祥之人,沾了我,你们全都得完,这一句,你最好记住。” 卫采苹记不住,她根本无心与燕攸宁在这儿不疼不痒地打太极,她极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咬牙而从齿缝中不断露出的嗬嗬声,双眸充血血红:“燕攸宁,别打迷糊眼,你就是存心报复夜紫你以为我不知?夜紫被马蹄踢中,前夜里大夫来看诊,两个圣手,都说她以后很有可能不能生育了!” “燕攸宁,有仇有怨,你冲我来,可你到底安什么心!” 卫采苹怒意填胸,气得胸脯急急地起伏。 燕攸宁微微一怔。 摔落马背,她其实也千算万算没有想到,燕夜紫居然不孕了。 前世燕夜紫也无法生育,但原因与这不一样,燕夜紫为了保持肌肤的光泽水嫩,拥有更能诱惑男人的皮囊,长年累月地使用含有麝香的息肌丸。她本怀上了孩子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流掉的。 燕攸宁只是怔了一瞬,便冷冷一笑,撇眸,如两柄利剑般直刺向卫姨娘:“或许这便是报应。” “你说什么!” “十一岁那年,我癸水初潮,被你推下寒潭,险些溺亡,后来大夫断言我此生难以受孕一事,不知卫姨娘,可还记得啊?” 撕破表面维持的霁月清风的假象,内里的崩坏腐烂、腌臜腥臭,谁还会为谁记得! 霍西洲的脚步才掠到支摘窗外,蓦地急刹,整个身体仿佛上了刑般紧绷起来。袖中的双拳一时紧攥,爆出了条条青筋。 第15章 我本嫡女 “燕攸宁!你含血喷人!” 卫采苹的那张总是岁月静好的脸,戾气直往外窜。大概从没遇到过燕攸宁这样的直球选手,被揭破画皮后露了一脸蛆虫出来,毁损了她的美丽,于是卫采苹狗急跳墙,忍不住了。 燕攸宁道:“我无兴致害你的宝贝,但你也要知道,兔子急了会咬人,如果你执意与我过不去,我也不会对谁手软,大路朝天,咱们走着瞧罢。” 卫采苹痛恨她这副样子,但更心惊肉跳于,自己居然养虎为患,什么时候燕攸宁那只白兔居然变成了今天的这副模样! 卫姨娘从国公府出来,有意找燕攸宁算账,不可能不带几个打手随从,当下她就朝外喝道:“来人。” 一旁圈椅中燕攸宁安静地蜷着身子,看着卫姨娘这样的体面人压抑着怒火发号施令。 少顷,待命的忠仆一拥而入,人头点一点,好歹四五个。 四五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打她一个,是割鸡焉用牛刀了,燕攸宁绝无可能敌得过,但她却临危不惧,连眼皮都没掀一下。 卫采苹藏匿于袖中的双手的骨节瑟瑟发颤,柔软的嗓音哆嗦了下,但毫不犹豫,道:“掌掴,打她的嘴,看她老不老实说!” “诺!” 五个壮汉齐声道,声音砸地,铿锵得仿佛能将地面凿出一道大坑来。 就在这话音落地,蓦地,一股罡风扑了进来,但见支摘窗揭起,一道利落迅疾的身影投身而入,落在地上滚了一圈,几个大汉眼睛齐花,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不知死活的马奴已经站到了燕攸宁面前。 连燕攸宁亦是微怔,“霍西洲?” 他怎么会来? 难道他刚刚都听了去了吗? 她不能生育的事…… 大夫虽不断言她不能生育,只说是可能不大,但基本也是八九不离十了,前世她就生不了。本来也不觉得传宗接代是天大的事,她自己的人生便已经万分糟糕,何苦还要遗祸后人,但不想,和强制被剥夺做母亲的权利,是两回事! 第11节 她的心有点发抖,霍西洲听了去了,会如何想? 卫采苹睖睁,觑他衣着,心落回了实处:“你是哪来的贱奴?” 霍西洲挺身挡在燕攸宁前面:“无凭无据,谁也动不了娘子。” “我是她的娘!我教训自个女儿,轮得着你一个区区家奴插手?” 角落里蓦然传出一道轻飘飘四两拨千斤的嗓音:“你不是。” “燕攸宁你说什么?”卫采苹的脸顿时白得像鬼。 她的目光停在霍西洲的身上,觑了几眼,只觉面前黑不溜秋的马奴生得很是健壮,不见有多粗犷,但莫名地令人不怀疑他撂倒自己从国公府里带出来的五名壮汉,是轻而易举。 一别经年,白兔成了狼,不但起了歹意,更收罗了心腹。 看来今日真个要教训燕攸宁,是教训不得,待得他日,揪到了燕攸宁的尾巴,再发落她不迟。但今日,她非得出这口恶气不可,于是拧了眉头,厉声道:“将伤了大娘子的那头畜生牵走!” “诺!” 五个大汉自知真打起来有可能不敌这马奴,霍西洲在主人那里或是没有名字,但昨日他一举降服烈马的本领,当时国公府好几个人瞅见了,都道是卧龙藏于野,这人要是从了军,怎么着也能混个军衔回来。姨娘发了话,能避免和这马奴硬碰,这自然是最好的。否则他们正经行伍出身退下来的打手,要一哄而上还输给区区马奴,面子没地儿搁,当下他们走得非常干脆,亦决心将威风逞在那头畜生身上。 卫采苹携人离去,转身才走到门口,霍西洲攥紧了双拳,峻目一抬,拔步要跟上。 “霍西洲。” 是娘子阻拦住了她的去路。 霍西洲不敢违逆,只是收了脚步,慢慢吞吞地停在燕攸宁的边上,低声闷闷地道:“黑玉是娘子的马。” “我知道,”燕攸宁摇了摇头,“但它伤了人,无论情理法理,我都留不下它了。” 说完燕攸宁美眸微微上扬,觑见霍西洲微不可查地耷拉下来显得有几分郁闷和颓丧的墨眉,心念一动,道:“燕夜紫被它所伤,很有可能已经不能生育了。” 燕夜紫的这种伤,本来不可能广而告之,但燕攸宁猜测,以国公大人溺爱女儿的程度,昨夜里来为燕夜紫看诊的圣手,必是从宫里请回来的。 如夏国公府嫡女这样的身份,成年之后便要上玉牒,供皇家挑选,看是否择其为妃。既是太医诊断出来的,那就不可能瞒住,而且燕夜紫入宫的路也就此断了。 自打她重生回来,无形中许多的事已不再朝着前世预定的轨路行进,中有无数变化,牵一发而动全身。譬如最紧要的,是霍西洲现在仍在她身边。 她的眼色卸去了尖锐和锋利,变得柔和了几分,宛如一缕皎然的月色,又如月夜下无声息掠过山间竹林的晚风,起了几分潮,尤为清润。 霍西洲望着娘子清艳静好的容颜,心中却是一痛。 为什么,连娘子的亲生母亲,竟是如此绝情,要这么戕害自己的女儿。娘子若是不能生育子嗣,她心中有多痛苦难受? “霍西洲,你跟我出来。” 说完,燕攸宁垂眸,缓慢地掀开膝盖上搭着的那条虎皮软毯,霍西洲定睛看去,才发现这原来是娘子很久以前便弃之不用的用自己猎来的白虎皮做的毛毯。他的目光为之一停。 原来娘子并没有很嫌弃自己。 这个发现令霍西洲惊讶,同时心脏也不受控制地砰砰跳动起来,但娘子已经起身朝外走去,他不得不跟上,不敢将心底的情绪泄露丝毫,他闷不吭声地跟在娘子后脚,待她出门而去,将自己引至露台。 天已漆黑,旷野的风吹拂着马场,风吹草地,露出点点零星的亮光,那是不知名的飞虫的翅羽,上下翩跹。 娘子坐到了露台上,如同前一日观看马球赛事那般,并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过去叙话。 霍西洲依从娘子的指示,半点不敢有违。 甫一坐下,燕攸宁便问道:“我要是不能生孩子,还能不能嫁出去?” 霍西洲一愣,没想到娘子脱口而出的居然是这个。 但见月色底下,娘子美眸顾盼,丽若莹星,长发似墨半披落在如孤月初升的香肩头,长而纤细的眉峰直扫入鬓角,多出了一点威慑迫人之意,霍西洲不敢肖想半分,可这样的娘子,天下岂会缺真心喜爱她的人? 纵然无望…… 霍西洲慢慢地点头:“娘子能。” 他说能。 燕攸宁微微绽开笑靥,唇舒卷如花瓣,露出粒粒珍珠雪牙,极是明丽可爱。 但她很快又叹了口气,道:“但我只是个庶女,连黑玉我都保不住,我的人生大事,几乎不由我做主,如何现在就能说求得圆满呢?” 霍西洲心头跟着一紧。 娘子蓦然又偏过头来,用那种仿佛澄波泻影,带了一点清冷和孤旷味道的眼神,凝视着他,声音幽微:“霍西洲,你不知道。其实,我本嫡女。” 第16章 吻 听到“我本嫡女”的那一刻,霍西洲先是一阵心惊,随即,心便跌坠而下,朝着不可见底的深渊沉了下去。 他侧目望着娘子,适逢她抽离目光,看向了远处那片浩瀚无垠的银色天穹下辽夐的旷野,声音也仿佛从那片不可知的远处极缓慢极缓慢地传来。 “现在你大约明白了,为何卫姨娘对我这么坏了罢。因为我根本不是她生的,燕夜紫才是。这个贪得无厌的歹毒妇人,当年用了一种特殊的手法催产,令自己与国公夫人同天生产,又在我与燕夜紫共同降世的那天苦心孤诣地安排了好一出调包计,嫡出变成了庶出,长姊变成了幼妹。我本是嫡长女,现如今她女儿得到的一切风光,原本都是我的。 “受国公和夫人宠爱的,本该是我,受两位太妃喜爱的,也是我。穿上那身华服,也本是顺理成章,不该被发配来马场的,与几位公主郡主交往,不被别人嘲讽攀龙附凤的,本来,都该是我。 “霍西洲,你说我要是现在把这出错位的人生掰回正道,那些东西,还会不会重新属于我?” 霍西洲从前不知道,国公府的家事,内有如此重大的隐情,而知道这一切的娘子,内心又会是何等的煎熬和不平! “会的,娘子。” 燕攸宁摇头:“你错了,不会的。” 那些东西,从前十几年不属于她,从今以后也不会属于她。 前世,在她与燕夜紫同一日的及笄礼上,因为一场机缘巧合,事情被捅破,错位的身世被拨乱反正,她重新做回了嫡女。也是在那个时候,燕攸宁才知道自己前边十五年究竟受到了何等的不公!但燕夜紫并没有被国公夫人所放弃,她依然将她收容于自己院中,一切以嫡女的份例相待,甚至还要继续远高于燕攸宁。 夏国公亦不必说,他宠溺了燕夜紫十多年,这份父女之情,又怎么会因为一件事就挪移到她身上。她又岂有那个福分。从前他们仨宠着燕夜紫,直到及笄礼之后,也没有任何变化。 卫采苹被驱逐出府,燕夜紫亦没有丝毫的在意,她一直以嫡女自居,以国公夫人卢氏的亲生女儿自处,在燕攸宁的面前,永远会高昂起她精致的下巴,目空一切地走过,心安理得地,把原本应该属于别人的那一份恩宠独占紧攥。 所以可笑的是,尽管最后卫姨娘搭上了一切,看似功败垂成,被驱逐出府,可她想要的,自己的女儿当上国公和国公夫人的掌上明珠,这点她做到了,而且收效甚佳。至于她燕攸宁这么个边缘人物,被抛弃,被遗忘,被无视,已经被习以为常。 就好像夏国公府有一个圈子,卫姨娘做出如此欺上瞒下的罪不容恕之事,他们也在一个圈中。而燕攸宁,从来没有伸足踏进那里一步。 或许是出于不甘,看着燕夜紫与东淄王李苌议亲在即,看着她又要借用国公府嫡女的身份成为王妃,燕攸宁最终还是利用了一些从卫采苹身上学来的见不得光的手段,篡改了他们的天命因缘,自己硬生生挤了进去,当上了东淄王妃。 现在想想,她定是疯了。 所以今生,她不但不能再去干涉燕夜紫与李苌的鸳盟,她还要一力促成他们的婚事,让这两人破锅配烂盖缠绵到老死。 “娘子……” 身旁传来一道声音,蓦然将她拉回现实。 燕攸宁看向身旁,漆黑的夜色里那张英俊而坚毅的脸庞,比最深的记忆里还多点少年气,不似那般杀伐果决,结着股从白骨累累尸山血海之中蹚出来的威煞之势。 面前的人,还很嫩。 他的嗓音还残余着变音时期过后没能彻底根除的一点沙质,真诚,浓烈,但是极其压抑。 她如果是真的十四岁,就听不出来,也看不到他压抑得快要无法控制的几乎汹涌的情愫。 所以,那时候错过了。 霍西洲不惯娘子专注地凝望着自己,他……丑。 一点自卑作祟,他勉力垂落眼睑,脸朝一旁扭去。 然而就在这当口,蓦然,感到一阵柔软芳香的呼吸扑到了自己面门上,习武之人怀有超于常人的警觉,立刻下意识就要避开,但身体却快于意识遏制了他的行动,等到他如木头桩子一般凝定之后,他感觉到,娘子娇软的红唇印在了自己的粗糙近乎干裂的唇肉上,只是蜻蜓点水,轻轻一碰。 霍西洲犹如受了炮烙之刑,立刻弹开了,身体朝后跌了过去,幸得他反应还算是灵敏,及时拿臂膀撑住了自己,否则……否则…… 饶是如此,霍西洲也察觉到自己的面颊方才还阴云万里,陡然升起了红霞,烧得厉害,咽喉也干得要紧。 “娘、娘子……”他错愕地望着她。 只见无边月色之下,萤火的翅羽仿佛着了火一般四散落在身遭芊芊的草木中,葳蕤香气熏人欲醉,娘子眉眼盈盈,春风满面,悄然从檀口里伸出丁香小舌,沿着柔软芳美的唇瓣滑了一下,仿佛在回味似的。 霍西洲已僵硬得像是块石头,只剩瞳孔还在放大,像是被调戏了的羞愤石化的小娘子。 “霍西洲?” 燕攸宁心满意足地看着他既委屈又不敢控诉,既羞涩又不敢控诉的小模样,心中竟恶劣地感到一阵美滋滋的,她伸出手臂,唤他。 “过来。” 她的两根手臂柔软得仿佛春天初发的柳条儿,柔漾在骀荡的微风里,霍西洲之所以知道,还是有一次,搀扶娘子下马时不留神地碰到过,他一触即收,之后便再不敢有任何痴心妄想。没有想到,竟然会有娘子朝他伸出臂膀,唤他过去的一天。 霍西洲几乎不敢动,他怎有那个权利去亵渎娘子。 他久久不过来,燕攸宁有点不满了,用掺杂了浓浓鼻音的柔嗓,嘟囔道:“霍西洲,给我亲。” 霍西洲身体一震,几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抬起头,只见娘子俏生生的面庞已罩了一层薄怒,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已经容不得他拒绝。 霍西洲不敢不从,他不再犹豫,慢慢地朝娘子挪了回去。 他挪得很是艰难,待挪到娘子面前之时,她蓦然伸出两臂,用她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臂膀环住了他的后脖颈,轻轻一带,霍西洲便失去了全部力气,直直地朝娘子跌去。 燕攸宁终于如愿以偿地亲到了霍西洲。 她的唇在他的唇上上试探、描摹,厮缠,而又贪得无厌不知满足,最终,撬开了他的齿关,霍西洲被他亲得眩晕,大气不敢出,放任了她的舌长驱直入。 两相纠缠,一吻绵长。 霍西洲被亲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只觉得头重脚轻,身体仿佛行走在大雾茫茫的云里,四六不着,全身的骨头被一柄巨棰敲碎了,裹着皮肉黏着筋脉,又齐齐放入火里重塑了一回。 燕攸宁稍稍放开他,额头与他碰了一下,稍稍沉下脸色:“今晚的事,不许说出去。” 她说的是今晚告诉他的,关于自己是嫡女的这桩身世。 而霍西洲的理解是,娘子亲了自己,她不让自己说出去。 霍西洲的胸口突然又堵又涩。娘子年纪还小,她可以一时冲动把持不住,事后什么也不必负责,但他……他刚刚居然又敢把那些可笑的念头搬出来。 霍西洲的眉目放得极低,淹没了在娘子面前的一切贪婪的行迹,声音滞闷地回道:“奴不说。” 燕攸宁又听到那个字,不由地皱起了秀眉。 第17章 我喜欢顶天立地的男人…… “再让我听到这个字,我就——” 燕攸宁抬起玉手,屈指朝他的额头一弹。 第12节 霍西洲的额头被弹得虽然不痛,但娘子话中的警告意味,他是完全听明白了。 “我知道。” 燕攸宁才满意,起身,搓了搓手,沿着露台往下走。 “天晚了,好回了。” 夜色已深,娘子一人独行回葛兰苑多有不便,霍西洲也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在娘子身后。 马场外星辉如海,夜色倒不太暗,只可惜出来前忘了拎上一盏灯笼,燕攸宁不比霍西洲双目如狼夜能视物,再是小心谨慎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便一个不慎踏进了一块凹陷的坑洼里头,身子朝旁趔趄了下,幸有霍西洲在身后托住她腰。 他的手掌宽大、炙热,蕴含无穷的力量,令人分外觉得安心。燕攸宁的脸开始热了。 只是这只手却在托住燕攸宁的纤腰的那一刻之后,又急急忙忙地撤离,改去扶她的臂膀。燕攸宁的身子失衡,歪了一下,又被他扶了右臂,可算也是稳住了。 但方才被他托住腰的紧张和心悸之感,也荡然无存,反而有点懊恼。 再接着,就连托手臂也没了,他恭恭敬敬地将手收了回去,慢慢放回了身后,头颅微微低垂,一副听训的憨葫芦样儿。 燕攸宁是更加不满了,她发现,还是那个大司马霍西洲更得她心。起码不会是个什么也不敢想不敢干的锯嘴葫芦,亲都亲了,方才也不说拒绝呀,这会儿又像个入定老僧,这是要气死谁呢! “霍西洲,”她乌眸陡转,一把扯住他的棉服衣袖,“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老实回话,不得欺瞒。” 霍西洲将脸垂得极低,自是不敢有违。 燕攸宁发现他这样其实也有一个好处,至少她叫他回话,就算再难以启齿之事,他也都不敢隐瞒。 她抓紧他的袖口,道:“我问你,你想不想要我?” 话音落地,她察觉到,被她抓住的袖口一角传来轻微的颤动,其下的一条钢铁般的手臂,仿佛紧紧地绷了起来。 这话,娘子问过。 就在大前天,三月三上巳日,娘子春游归来,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闯入马房,对他质问过。 当时娘子的神态口气,霍西洲一刻不敢忘。 当时,娘子是在逼问他,居高临下,充满了震惊、愤怒,甚至是恶心。他能感觉到,娘子对他的龌龊念头感到恶心欲呕。 但今天,在这一刻,却又有所不同。娘子仿佛只是在问他一个普普通通的问题,就好像是在问他今晚应该吃了什么。当然,就算是这样的问题,他也必须老实作答,否则她便会有上百种办法来惩治他。 霍西洲的心也随着外部的皮肉一道,仿佛下了一道油锅,就着滚烫的热油煎熬了数十遍,才堪堪敢,不出声,用沉默的肢体语言回答。 他想。 想得几欲疯狂。 果不其然,这锯嘴葫芦还是有点儿东西的,起码不说假话。 燕攸宁凝睇着他,“你要得起我么?” 霍西洲的身体更是一震。 娘子,是国公府的娘子,且不说她本为嫡女,就算只是庶出,与他这般已经沦为贱籍的相比,也是云泥之别。 “霍西洲不敢。” 他这副姿容,岂能与娘子相配。 燕攸宁凝视着他躲避过去的眸,道:“倘若,我肯给你机会,你愿不愿意去搏一搏?” 霍西洲袖中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他蓦然懂得,前不久娘子试探过的,问他对投军荆州的想法如何。难道,娘子有这样的心思? 霍西洲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他依旧不敢看燕攸宁,只是胸口突然为这句话烧起了一把火,直烧得胸腹滚烫,四肢百骸里,仿佛有什么汇聚成了一股摧枯拉朽的势力,亟待宣泄而出。 但他没找到那条能够让他宣泄出来的口子,那股气便憋在了胸口,堵得发胀,甚至是绞疼! “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乱世,人在这世道上,想要不被人欺负,就只有往上爬,我很多年的经历告诉了我这一点。而且我明白地告诉你,我的东西,只有我自己不想要的,别人休想用诡计偷走,所以这个嫡女的身份,我要拿回来,而且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拿回来。” 燕攸宁顿了一下,用一种充满了柔情,也带着无比冰冷现实的口吻,继续说道。 “如果我做回了我的嫡女,将来与我议亲的门第会更高。所以霍西洲,如果你想要得起我,你自己知道,应该怎么做。 “用不了几天,我就要回府了。在那之后,我会想办法为你谋得一个好前程,你去投奔,只要按照我说的做,我觉得,凭你的才干,混出点模样不难。等你风风光光地上国公府来提亲,所有人都只能仰着脖子高看你,你想要的什么,自然都会有。怎么样?” 这是实话。 前世就算他要娶皇后,如左右仆射那种糟老头子都不敢牙崩半个不字。 霍西洲不答话,呼吸微乱,心口亦有些疼痛,燕攸宁见他不言不语闷不吭声,倒也没立刻逼他。 其实她知道,他心里定有着宏图伟业,若没有这个东西,任凭怎么激发,都不能唤醒它。他在马场里待着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么消磨斗志的日子过着,总不是她一两句话,就能让霍西洲指天誓日地说,他必功成名遂,娶她回家。而且,她想要的那种功成名遂,只怕现在的霍西洲还不敢想。 燕攸宁转身继续朝葛兰苑走去,脚下到了一条石子铺就的坦途,不远处便有檐角下飘摇的灯光照彻黑夜,蚊蝇绕着光芒飞舞,她走得不再磕绊,加快了一些脚步。 她走,霍西洲便走。 不管她走动多块,霍西洲都始终不远不近地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燕攸宁终于停在了葛兰苑的门口,四处风声瑟瑟,摩挲着道旁两株古槐的疏影,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只见霍西洲不再跟上台阶,而是停在了下面,墨发下眸子一眨不眨,隔了湿润的雾气朝她望过来。 燕攸宁心口一紧,但还是道:“你觉得我说话很无情吗?但这是事实。” 顿了一下,她低声道:“明天起,你带着铺盖到这里来,秋雯走了,我缺一个守夜的门房,暂由你顶替。” 霍西洲仍是不答话,燕攸宁又沉了些声音,反问:“听到了?” 他才慢吞吞地垂下眸光,回了一句“听到了”。 燕攸宁立在台阶上,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霍西洲听从她命令,无有不应,于是走了过去,燕攸宁碰了一下他的袖口,朝他挨了过去,就在胸膛近乎相贴的那一瞬,她再一次感觉到了男人浑身肌肉的紧绷,她朝他踮着脚尖,仰头,唇轻盈地贴在他的脸上。 娘子的唇自带一种甜香,纯净而妖娆,无孔不入地往人灵台里侵犯。 霍西洲抵挡不住,也不想抵挡了。 他只能告诫自己,他是娘子的马奴,娘子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他只有听命的份,不可以拒绝。 他一动不动的,燕攸宁觉自己像是亲吻了一个木头人,心头不大爽快,伸臂将他推了一下,“记住了就好,明早再来吧。我今晚跟你说的事,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她转身,朝门里走进去。 只留下幽幽的一句。 “反正,我喜欢顶天立地的男人。” 霍西洲目光一动,抬眸,目光追寻而去,而娘子那抹丽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后灯笼照不见的漆黑夜色里,他伫立不动,喉结微滚了滚,眸光隐隐多了一丝艰难痛楚。 第18章 霍西洲是娘子的人 自从那两位圣手为燕夜紫断脉以后,国公府上下便笼罩起了一层阴云。从上至下,无不哀叹。 卢明岚心疼女儿如此遭遇,以泪洗面,亲自守候在燕夜紫身旁不分昼夜地看护照料,这件事暂时还瞒着女儿,但纸包不住火,迟早有一天,女儿是会知道的。但卢明岚六神无主,还不知道,还能有个什么好时机告诉女儿。 她身旁两位婆子有些坐不住了,李瑞家的便偷摸告诉夫人:“大娘子的玉牒上必会记上这么一笔了,现今若还想让大娘子入宫,只唯独有买通太医了。夫人……” 卢明岚心头跳动:“这太过冒险,是欺君之罪。” 并且,也不太可能真的瞒住。 李瑞家的又道:“夫人,可是大娘子现今这样了……” 夫人爱女如命,总是要为娘子的前程考虑的。 卢明岚抬起臂膀抵在案上,拿手撑了下额头,只觉太阳穴跳动不停,实在不是好兆头,心头也无端打鼓。 “夫人,那要不,便还有一个选择。”李瑞家的凑近了些,附唇于夫人耳畔,悄声道,“东淄王……” 现如今东淄王那头与家主来往密切,有结盟的意向,而且陛下膝下无子,众人猜测纷纭,这位东淄王将来的前途或是不可限量。 卢明岚诧异万分,“可怕只怕,连东淄王,也不可能再接受阿墨做正妻了。” 东淄王乃是亲王贵胄,上头又有一个不明事理,一心护短的太妃,阿墨若是嫁去东淄,因为不能生育少不得要受到东淄太妃的磋磨。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心肝,如何能是给人受气的? 李瑞家的脸色微微沉了沉,对正为此事头痛不已的夫人道:“夫人莫非忘了,如今,养在城郊马场的,可还有一位娘子啊。” 卢明岚心脏为之激烈一颤,“燕攸宁?” 顿了顿,卢明岚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你的意思是——” 李瑞家的恭谨叉着手,垂目道:“古有娥皇女英啊。” 卢氏懂了李瑞家的心思,“你是说,让燕攸宁陪嫁过去,做媵妾?” 李瑞家的叉手不语,算是默认了,就是这个意思。 卢明岚的心搏动得更为激烈了。就在今日以前,她还在为此事担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但李瑞家的一语提醒了卢明岚,国公府不是只有一个女儿,还有一个庶女燕攸宁。若是东淄太妃嫌弃阿墨不能生育,那么国公府将小女儿一并嫁与东淄王为妾,总不至于还遭人挑拣了。 李瑞家的这个主意,竟是个不错的。 左右燕攸宁只是不得宠的庶女,她母亲原是个秦楼雅妓,连良家女都算不得,有这样的一个母亲,燕攸宁来日只怕寻不得什么好人家做正妻。她先前以华服害阿墨出丑,正是亏欠了阿墨的,该还。如此,也正好还了。 少顷,婆子徐显家的又来报信,道是家主回来了。 卢氏忙起身到前堂去迎。 暮雨潇潇,天色晦暗不明,夏国公燕昇穿过廊庑底下一排晶莹的雨帘而来,蓑衣上粘了粒粒谁知,才迈入厅堂,裤脚下便绵绵密密滴了几涡水,下人有序地替国公解开蓑衣,燕昇的虎目往厅中一扫,只见卢氏迎来,他顿时剑眉微攒。 燕昇用不大耐烦的口吻道:“我本意是想杀了那头畜生为阿墨报仇,但阿墨现今身子状况不大好,轻易杀生不得,正巧今日林侯看中了那头畜生,将它要了去了。” 要搁昨日,卢明岚说什么也不肯轻易放过那匹大黑马,但今日,听了李瑞家的一席话,卢氏改变了主意,她甚至主动上前,宽慰国公,安抚他勿躁,并说起了燕攸宁在马场的遭遇,“夫君,你看什么时候,能够将阿胭从马场接回来。两年了,阿胭如今也出落成大人了,总是待在那腌臜地方,与一帮男子为伍,亦不成体统。” 燕昇诧异:“你昨日不是还说,阿胭有谋害阿墨的嫌疑么!你说,她的嫌疑最大!” 卢氏当时只是那么一说,实际上她只是寻个出气的东西,故此无心发落到了燕攸宁头上,她实际是不相信燕攸宁敢有那个胆子和心计害阿墨的。而且那头畜生也教兽医看了,确实是吃坏了肚子,当时马是阿墨自己挑选的,难不成燕攸宁还能算到阿墨就会挑那匹大黑马,又正正好是在打球的当口马发疯不成? 卢明岚道:“我是无心之言。” 燕昇的鼻中沉重缓慢地出了一道长气,人像是冷静了下来,过后,他抬起手,摆了摆:“不是我不肯将她接回。她亦是我的女儿,纵是庶出,但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她不顶撞亲爷,不知尊卑,欺负嫡姊,又拒不认错,我岂会将她放在那等地方?” 这事不提也罢了,卢明岚偏偏提醒他想起来。 燕昇只要想道那个倔强的不知悔改的东西便火大,“国公府待她也不薄,令她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在今日之世,多少人连这点都梦寐以求。可她毕竟是卫氏所生,是庶出之女,自古尊卑有序,长幼有别,既是庶出,阿墨所得到的一切她便不该妄想。” “此事,就不必再提了,若有一日,她愿意认错,再说吧。” 燕昇大袖一挥,转身步入了内厅。 …… 这雨下了一日了,还一时难歇。 第13节 燕攸宁伏安练习楷书,大红的宣纸用纸镇四四方方地压得平平整整,大笔如龙游蛇走,蜿蜒而下,狼毫蘸了墨香如飞花舞柳,顷刻间一气呵成。 霍西洲停在屋外,身后是密密匝匝的雨帘,有几丝随着春风一卷,送入廊檐下来,洇湿了他背后的裳和披散的鸦黑色长发。 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地,凝神专注地望着自家娘子。 她的面容清秀,但藏不住那股顽固的仿佛要从深埋之地破土而出的艳丽,这缕艳丽仿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娘子,只隐隐匿在她微微上挑的桃花眼的角落里,时不时露出一点峥嵘锋芒。 从霍西洲的这个角度,仅能看到娘子一方饱满的雪额,便如上好的羊脂白璧,砌成块无暇的玉盘,两鬓青丝微拂,如垂纸面,更衬她旷逸秀雅,一身雪青纯色齐腰襦裙与月白披帛从肩颈以下勾勒出少女还不到花盛艳时的纤细清薄的身姿。 就那样恬淡,也那样明丽。 燕攸宁一早发现他来了,但她就要看看这傻子能在雨里站到何时去,一时没有出声去唤他,假意作不知。 但等了许久,迟迟不见这闷葫芦开一句口,不禁令她微微有点懊恼,开始揣测,他考虑过后的想法是否并不让她如意。 “霍西洲。” 他听到娘子在唤着自己,鼻音上扬,三分娇憨,七分都是不满。他的头皮微微发麻,但也立刻顺从地走了进去。 燕攸宁搁下手中的狼毫,侧身让开少许光亮,霍西洲的目光碰巧便停在了娘子方才书写的红纸上。 只见正是一句——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霍西洲的视线难以挪动了,在上面停了许久,心跳遽然急促,胸肺也跟着热了起来。 这固然是《西洲曲》中的名句,可这里有他的名字。 这世上何止千千万万句诗,千千万万句名句,娘子为何偏题这一首,这一句? “你看这是什么?” 霍西洲听到娘子说话,扭脸艰难地看向她。只见娘子停在书案后头,她的双手修长而莹白,正轻捏着一张泛黄的薄纸,将纸上的内容呈给他看。 霍西洲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我的卖身文书。” “对。” 燕攸宁的嘴唇上扬,带点儿促狭。 “可想要?” 霍西洲摇摇头。 便在她诧异之际,他低声说道:“霍西洲是娘子的人,卖身契理当交由娘子。” 燕攸宁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呢。” 说完,素手捏住纸张一角轻往下一滑,那张盖有霍西洲指印的卖身文书便被撕扯成了两半,霍西洲的心跳急促,目中含着惊愕,只见娘子撕了一道之后,还嫌弃不够,又撕了好几遍,终于将那张文书撕成了再也不能拼凑起来的碎片,随手便放进了火钵子里,火舌一舔,顷刻化为飞灰。 “不因为这张纸,你人还是我的。对吧?” 第19章 耳鬓厮磨 不因为卖身契,霍西洲的人,还是燕攸宁的。 身后细雨如幕,绵密地照着雕花菱格的轩窗木门扑散而开。霍西洲觉得雨点像是浇落在他的心上。 燕攸宁本来也没想把霍西洲当奴仆看待,毕竟他将来是要出将入相的,甚至所谋更远,把卖身文书撕了,对他对她都好。 她有足够的自信,霍西洲并不因为这一纸文书对她改变甚么。 何况鸿鹄之飞,岂是一纸文书能够牵绊。 “你过来。” 燕攸宁朝他招招手,从素衫子底下探出玉藕似的白臂,肌肉宛如新雪一般,白得几乎透明。 霍西洲的目光仿佛着了火,烫得连眼眶都红了,但不敢违逆娘子的吩咐,他略有艰难地迈步,带着平生最大的阻力,慢慢吞吞到了燕攸宁旁侧。她却嫌弃他磨蹭,双手压住了她的肩膀,将他一把压在了椅上。 “娘子?”霍西洲局促而无措,慌乱地唤了一声,也没抬头。 燕攸宁的手指压在那张红得烫人眼睛的宣纸上,问他:“我记得你识字。对吗?” 她还记得,这少年病恹恹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夏国公马场的徽记。可见他的过去虽然不那么光彩,但他一定和一般的奴隶不同。 是个有文化的奴隶。 霍西洲点头,复摇头:“认得几个字,但是,我不会写。” 燕攸宁微笑:“不妨,我教你。” 她伸出比他足足小了两圈的柔掌,轻柔地,带着一丝谨慎包容地,扣住了霍西洲的右手手背。 一只黑得像炭,一只白得似玉,就这么叠着,极为醒目,色泽泾渭分明。 霍西洲凝睛看着这两只手,既紧张,又感到有些颓丧,没有动。 燕攸宁压住他手背,轻轻“啧”了一声,道:“那就写霍西洲罢。” 说罢,她托住他的大掌,缓缓地,提笔、蘸墨,直至毫尖饱吸的黑墨摇摇欲坠,在砚台上再划了三下,便停到红纸空处,一笔写下了一个“霍”字。 霍西洲任由娘子掐着手指,任由她自如地笔走龙蛇,铜筋铁骨般的手臂放的是轻若无骨,一点重量都不给她。他的呼吸漫长而艰忍,幸得习武之人有意敛去气息的窍门有许多,娘子专心致志地教他写字,应是没有留意到。 “霍西洲,你心跳好快。” 娘子花面低垂,烟眉轻敛,仿佛满心满意都扑在宣纸上,却又对他说了这么一句。 霍西洲一怔,他这时才若有所觉一般,飞快地低下头,只见不知道何时起,娘子竟将她的一只手压在了他胸口,那手掌极软,骨节分明,根根白皙,宛如晶莹暖玉塑成的笋尖儿,只是却如此暧昧地压着他的胸口,探听着他的心跳。 霍西洲:“……” 燕攸宁晓得自己的眼神表演得既欲又无辜,这种神色是男人最喜欢的。 不知不觉,“西洲”两字,也齐齐整整地落在了宣纸上。虽是她捉着她的手所写的,难免不如自己亲为,但好在字的骨架尚在,也不会丑到哪里去。 燕攸宁对自己的笔迹还算是满意,笔尖在宣纸上一字一字地点了点,口中念道:“霍西洲。你是这三个字吧。” 话音刚落,她的胸口到喉咙便感到一阵痒意,忍不住把脸朝外,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落在霍西洲的耳中却仿若雷霆,霍西洲立刻便抬头,看向了娘子。她的脸色在晦暗莫名的屋子里显得尤为苍白,先时两腮时常悬挂的红晕也散了个干净,他竟粗心得没能发现,他咯噔了一下,心顿时慌乱。 这般的慌乱,他以前从没有过。 燕攸宁自己却不怎么上心,不过是故意着了风寒而已,她抚住胸口压低喉音轻咳着。 越过娘子的美背,霍西洲的视线落在了静静地搭在圈椅上的那条白虎皮软毯上,虎是他刚来之后没多久猎来的,给娘子做了一条软毯,也只是因为马场这边不比国公府,御寒之物稀缺,更无这般好用的虎皮软毯,才被娘子不嫌弃留了下来。 但也就在前不久,他还看见娘子用了的。 霍西洲第一次在娘子面前大胆地伸出手,越过她,抓住了那条虎皮软毯。 燕攸宁视线一定,停在霍西洲的臂膀上,他的手臂也瞬间陷入了僵硬,但很快,他的手掌再度收紧,一举将那条软毯拽了过来,燕攸宁正好奇他怎的突然敢逾矩行事了。霍西洲的长臂将软毯一展,便朝后笼住了她纤薄的身姿。 燕攸宁面容如雪,美眸顾盼,轻轻望着他,唇齿微开,似挂着几分笑意。 霍西洲的臂膀一动不动,僵硬地举着毯子,不敢就这么罩下给娘子披上,又怕她在这雨天里又受了冻,只虚虚继续笼着娘子,没想到娘子却欣赏起他这副骑虎难下不知所措的样子来,霍西洲的胸肺仿佛压进了一口掺杂了冷雨的空气,呛得他脸色溢出大坨带血的鲜红。 窗外冷雨还在淅淅沥沥,不绝如麻。 屋子里最后一根烧着惨白烛光的蜡烛也扑灭了,屋子里陷入了昏暗,但娘子的脸庞于霍西洲还是清晰分明,连她此刻不断扑扇着的根根睫毛,他几乎都能数出来。 “霍西洲。” 娘子突然唤他。 处于一种本能,霍西洲立刻回话:“有!” 说完便重归于忐忑不安之中。 但燕攸宁只是付之一笑,手指朝他举着软毯的手背轻轻一点,桃花眸子微微偏过几分,以最娇媚好看的弧度朝着他,低声促狭道:“你到底是要干嘛呀?” 霍西洲被她戳得手背发麻,两手一松,那虎皮软毯便从掌中滑落了下来,正盖在燕攸宁的香肩上,只往下又滑了半幅,到底没全掉下去。 霍西洲已是黔驴技穷,不知怎么办了,也不敢再去拾起它。 娘子本来睨着他,也不知怎的,此际蓦然伸出手指,将从她一侧肩膀上坠落的那条软毯拾了起来,在霍西洲紧张、暗暗的期待中,她用那条他猎来的白虎皮做成的毯子裹住了自己。 “想让我披上啊,早说嘛。” 她哼哼道。许是因为着了凉,连声音的鼻音也格外浓,透出一种他过往罕见的娇憨。 霍西洲的心被这一把带了点吴音的柔嗓不轻不重地挠了下,比用力去抓或是轻柔地抚摸都还痒。 燕攸宁伸手去洗笔,“还有件事。” “你觉得陈瑛这人如何?” 霍西洲心头稍宽,仿佛一口浊气终于出来了,他缓慢颔首:“可信。” “那就好,”娘子的手握着那支造价一般的狼毫,在清水里滑动了几下,水波像是晃进了她潋滟着的眼眸里,“你说可信,我便信你。你对陈瑛有几番恩情了,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应当会听你的话,你去替我将他找来,我有事托他去办。” 霍西洲虽还不知娘子所为何事,但对娘子的吩咐,他一概只做不问,无条件遵从。 “我知道了。” 燕攸宁“嗯”了一声。 霍西洲起身欲朝外走去,只是才迈出了半步,他突然又坐了回来,在燕攸宁困惑之际,只见他紧紧压住了唇角,神色肃然地,替她将适才又滑落的软毯拎了起来,盖住了她的肩膀。 这一次,有那么点霸道的意思,不容拒绝。 真是……变得好大的胆子呀。 燕攸宁微眯着眼睛,想。 第20章 想摸我脸? 这片坐落于长安城郊的马场,其占地在大周数一数二,因此一向有三个人合伙打理,陈瑛仅能算是其中一个,但在三人之中陈瑛的能力最出众,因此也最得燕昇信任。 他本正坐在草垛子边捻麻绳,一抬起头,只见霍西洲朝着自己走来,青碧色的天幕下密雨如帘,霍兄弟的发和裳均被雨水濡湿,也不见他披身蓑衣戴个斗笠,陈瑛猜测或是有急事,忙搁下手边的麻绳,起身迎上去:“霍兄弟!” 草垛子上严实地盖着一层布幔,倒是防雨,不怕潮湿,也伸出了些许遮雨的幔角,陈瑛一把将霍西洲拽到旁侧,问他:“是有什么事?” 霍西洲道:“娘子有事寻你。” 陈瑛一听,登时动了念头,目光扫到霍西洲身上,若有所思。 第14节 要说娘子是有等闲之事要吩咐她,定支使绯衣一人前来,如此便足够了,让霍西洲这么跑一趟,只怕是因着,霍西洲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只要他开口,自己没得拒绝一定相帮。这定然不会是什么简易办成的好差事。 但转了个念头,自己欠了霍西洲天大的人情,但凡霍西洲开口,他自当无有不往。遂抬起臂膀在霍西洲的肩膀上重重一压,声音沉着:“霍兄弟,你就是要我这条老命,我也舍得赔你,娘子找我,我这就过去!” 他往前迈步走了几步,霍西洲没有阻拦,陈瑛便猜到,虽然娘子当时险些骟了霍西洲,但霍西洲对娘子却始终一心一意唯命是从。说实在话,这娘子很有几分任性跋扈,要搁以前,陈瑛以明哲保身为上,绝不会去招惹燕攸宁。但既是霍兄弟来请,他就算是豁出命了,也须得应许。 陈瑛冒着雨至葛兰苑,一进门,先脱了外边的雨具,等裤脚以下的水滴干了方敢迈入正堂。 雨帘甚密,娘子正支着窗子在底下侍弄一盆开得灿烂的娇滴滴的牡丹,牡丹花色洁白,似冰若银,只唯独花萼晕一层淡淡鹅黄,如月飐波,更凸显出清贵皎艳之色,与娘子虽着素衣然不掩绝色的风姿正是相得益彰。 花衬人美,人比花娇。 若不是知道霍兄弟有那痴念头,陈瑛说不准也会多看上娘子几眼,毕竟他也只是个爱慕美色的正常男人。但因想着霍兄弟如此执迷于娘子,却险些因爱慕娘子获罪而受到奇耻大辱,便一点别样的心肠都不敢有,甚至把脸垂着不去看燕攸宁。 他叉着手谦逊地唤“娘子”。 适逢燕攸宁转眸过来,见是陈瑛来了,她下意识就看向他身后,霍西洲没有随陈瑛回来,好奇地问了一声他去哪了,陈瑛道自己走时回头看见霍兄弟接替了自己正搓麻绳,燕攸宁听了便把秀气的两弯叶眉蹙了起来。 燕攸宁没追究这个,放下手中的牡丹花盆,起身盥洗双手,等擦干净手,便取出了一纸信,交到了陈瑛手中。陈瑛诧异接过,将信纸展开,不看倒也罢了,越看越是心惊肉跳,耳中听到娘子在旁慢悠悠地道:“事情对你不难,不说有霍西洲的这层关系,我是娘子,你是下人,我说的,你必须全都得替我办妥。” 陈瑛确实过于惊异,几乎脱口就要说出“你与霍兄弟有哪层关系”,好在按捺住了,但他真是越来越不明白,娘子前几天还义愤填膺,这两日与霍西洲却好得过分,似乎对他颇为倚重,甚至将他从马场调到了葛兰苑看家护院。 这看门的差事比起饲马饮马、处理马粪那些脏活自是体面轻松不少的。 陈瑛被这一长条的吩咐整得是脑袋发蒙,但他又细细看了一遍,陡然灵光乍现,明白了:这娘子是庶出,不得国公所喜,是以养在马场。但她毕竟也算是贵女,既有这个出身,长此以往待在这地方总是不甘心,因此要设计从马场脱身回去。 娘子有这个想法,他们谁也不能置喙什么,就怕是对霍西洲用了又抛,回头等她脱离了苦海,日后自有高门勋贵来匹配之,霍兄弟还不得日日留守这马场望眼欲穿,自卑自轻自贱下去。 因此当下陈瑛心生些许不满之意,有些不大想为娘子跑腿,只是面上仍然囫囵点头,没说半个不是。 燕攸宁见他不是想要痛快答应的模样,猜到陈瑛既然肯为霍西洲找贺退思去求情,心中定然是有些愤愤不平的,她转过身,将那张纸从陈瑛手里抽回,也一并投入火钵子里烧了,又道:“如果听我的话,无论是你,还是霍西洲,我绝不薄待任何一人。事情成了,对你只有好处。我保证。” 陈瑛再度把脑袋点了下,“是。小人这就去办。” 等陈瑛转头消失在葛兰苑的门外,雨势仿佛大了一些,如泼,如倒,春雨声声如愁,万物俱为砧,敲出泠泠清韵。 暮风袭来,燕攸宁打了个寒噤,肺管里的痒意又被唤醒了,她迅速掩上门窗,转面朝向里,咳得眼泪直流。 燕攸宁彻底病倒了。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作的。 她用冷水给自己抹了遍身子,这具弱不禁风的身体就承受不住了,现今感染了风寒,人病恹恹的没精神,还总咳嗽。今日又在窗子底下吹了会风,愈发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转,几乎目不能视物了,陈瑛走后,燕攸宁便熬不住,躺回了闺房。 霍西洲从马场回来时听说娘子病了,精神不济,没敢近前打扰,便在外头候着。 冷雨下,檐角如有薄烟缠绕,廊庑下悬挂着青色铃铛,叮叮咚咚,霍西洲浑身湿透了,但丝毫不觉得冷,立成了一块风雨中岿然不能摧的礁石。只听见青铃晃动两声,绯衣便端一盆热水出来,须臾后,换了水又再度进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换了三次水了。 燕攸宁发烧了,人迷迷瞪瞪的,半睁着眼看着绯衣走来走去,不知怎的,心头只觉有股火在拱。这个时辰了……她歪过脸颊,问正弯腰拧着热毛巾的绯衣:“霍西洲回来没有?” “屋外站着呢。” 绯衣拧干毛巾,动作轻柔地搭在燕攸宁的额头上。 燕攸宁正病得厉害,脸色苍白,像浸了一层银霜。“你让他进来。我找他。” 绯衣“嗯”一声,依言出去了,燕攸宁在榻上仰躺着,气息微弱,仿佛魂游天外,等了片刻,听到耳畔传来一道迟滞的脚步声。 熟悉而沉毅,像是皮靴踩在地面发出的那种橐橐的响动。 她的脑子混混沌沌的,耳中嗡鸣,恍然想起十年前在重华殿洞房花烛之夜听到的那阵熟悉的跫声,燕攸宁蓦然心跳变快了许多,她立刻扭面朝外,一只手艰难却仓促地扯开帷幔一角,只见帘后露出一道笔直挺阔的人影来,轩昂而卑微,霍西洲正停在她的帐幔外,神色持凝,一瞬不瞬地打量着自己。 “霍西洲……” 他抬起头,看向她,目光澄明,还很单纯。 她心头袭来的那种揪紧之感缓慢地下去了,燕攸宁勉力支起眼睑,笑盈盈看向他:“别哭丧着脸嘛,笑一个来看看?” 说完她立刻为自己调戏单纯少年这件事遭了报应,咳了个天昏地暗。 霍西洲神色受惊,唯恐她吹了冷风,立刻要为她掖被角,但提起被褥一角方才想起自己马奴的身份,遒劲的手指顿时被抽走了力气,他的手停在半空之中不能动了。 这画面让人赏心悦目,燕攸宁的妙目莹莹,眼波流眄:“想摸我脸?” 她把盖着热毛巾的发烫的脸朝他的手掌挪近了几寸,唇角飞扬:“摸吧。” 第21章 你这呆子 霍西洲觉得自己像是面对宝山而不敢入之人,面前是碰一碰便会碎去的稀世珍宝,既不属于他,也不该他肖想。可她身上却仿佛散发着一种迷人的幻光,令他难以自持,最终,霍西洲还是缓慢地伸出手去,没敢用掌心去碰,只是以手背,试探了一下娘子脸上的温度。 触手滚烫。 他受了炮烙之刑似的抽开了手背,嗓音坚定而低哑地告诉她:“娘子,你在发烧,必须请大夫。” 燕攸宁发现自己很喜欢听霍西洲“必须”这两个字。她笑了下:“让陈瑛去请了,可能下雨,堵在路上了。” 霍西洲点了下头,他还不知道娘子有事找陈瑛吩咐,究竟是吩咐了何事,但如果只是进城请大夫的话,“我的脚力会比陈瑛快。” 燕攸宁摇摇头:“你没人脉,又笨嘴拙舌,这些事你做不来。” 虽然是实话,霍西洲的心还是被什么击中了一下,连眼帘下的睫羽都轻轻一滞。 他确实无用。 原来他竟是如此无用,连为娘子求医的事,他都有可能会办不好。霍西洲脸色黯然,不敢再出声。 燕攸宁烧得面前跟迷雾三尺似的,哪能窥破如此细微的神色变化,她仰目望着帐顶,慢慢悠悠地道:“其实,我是故意得病的。” 霍西洲怔了一下,他看向因为脸色过于苍白而显出一种令人怜惜的脆弱的娘子,只听她叹了口气道:“我要回国公府去了。” 娘子是国公府的嫡出娘子,她有着这样的身世,自然该回府去,她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是应该的。霍西洲想。他没资格过问什么。 毕竟他只是个一文不名的马奴。 燕攸宁道:“我回去以后,怕是有好长的时间见不到你,也不能时时地过来这边了。” 她的口吻,真是怎耐寂寞恹恹,十足幽怨,只是隔了半晌没听到这锯嘴葫芦回一个字,自己便先按捺不住了,她朝着霍西洲扭过头来,晚风顺着窗棂间的缝隙爬了进来,吹得人眼前的迷雾登时散了似的,她凝睛看清了霍西洲的表情。 他正在紧蹙眉头,眉峰几挤成了川字,垂下的眼帘弯成了一笔墨迹,唇亦紧紧抿着。 方才他用冰凉的粘着雨丝的手背与她的脸颊亲密相碰,那种温度现在似乎还残留在她脸上。正当她烧得五内俱热灵台也很不清醒的时分,她迫切地想要他用那双冰冷的手掌把自己的脸蛋捂住,好渡点儿冷气给她。 “霍西洲,再过不久,我就要及笄了。”她说着,终于感觉到面前男人搭在床边上的一只手,手背上绷出了一条青筋,燕攸宁便趁热打铁地接着说下去,“依照大周的婚律,女子及笄之后,父母当安排婚事,备办三书之礼。” 霍西洲抓紧了她被褥的一角,那套锦缎被子皱巴巴的现出了大朵褶痕,可怜得几乎就快被那双要命的魔爪扯破了。 燕攸宁再问他:“你可想我与他人议亲?” 霍西洲仓促地打开眼睛,看向病榻上的燕攸宁。 这时候的娘子,太过于精致脆弱,像是一只倦怠至极的蝴蝶,轻轻敛了翅羽,藏匿起了自己的美丽,可过于清艳的外表,令她这样的病态并没有减去风姿,反而更令人有想要去呵护的冲动。 霍西洲明白自己一定是哪根筋搭得不对,出了大纰漏,竟然敢当着娘子脱口一句:“不想。” 然后,他就在混乱、后悔,与错愕之间,蓦然发现娘子居然并没有生气,反而那双如淬了桃花色的眼眸舒展了开来,像是揉尽了点点笑意,接着,她的玲珑玉骨从被褥底下伸了出来,在他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你这呆子!” 她收回手,把自己重新捂好,只剩一双明眸还露在外边,好笑地看着失措的男人:“怎么着,不想别人与我议亲,你想自己来?” 霍西洲藏在袖中的双手,因这状似无心的一句话已经收紧成拳。隐忍到了极致,他的身体似乎在颤抖,眼眸弥漫出血红之色。 他的变化让燕攸宁惊异至极,正要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绯衣转眼又抱了一盆热水在屋外叩门:“娘子。” 燕攸宁只好暂时压下,令绯衣进来。 绯衣抱着一盆热水,莲步迈入寝房内,正要往里探看,霍西洲见她过来了,自己便主动地退让开,恍若无事发生。 折腾了这么久,燕攸宁身上早就疲软,已经没了力气,加上天色已经很晚了,不便再令男人留着,她支起精神轻声地道:“霍西洲,你先回去吧。” 霍西洲点了点头,回头念念难舍地望了一眼娘子,转身便朝外出去了。 …… 碧雨微泷,夜幕低垂。 有人疾行穿过雨帘,步到夏国公的书房外,燕愁在房檐下来回踱步,见陈瑛去而复返,坚持要见国公,他也很是为难:“国公心里装着朝堂的事,恐无暇为二娘子分神。” 陈瑛也是面露难色:“夜里前来求见,固非陈瑛所愿,如不是十万火急,小人岂敢冒这个风险这时节来打搅国公。” 燕愁横剑阻拦住陈瑛不住往里张望探寻的身体,“二娘子究竟是如何了?” 其实陈瑛在来此以前,也没想到这一国公府的人居然如此无情,如今倒真有几分为娘子感到可怜,他甩了下因沾满了雨水变得沉重的长袖,叹口气:“能请的大夫都请了,都治不好娘子的咳疾,今日更是烧糊涂了,听绯衣那个可怜丫头说,娘子病中昏迷直说自己错了……” “娘子在那边马场,过得很是贫苦,遭了难的,两个侍女前不久还遣走了一个,就剩下绯衣丫头,一个人忙不过来也指望不上,小丫头来求我,哭得眼泪鼻涕一把的,唉,小人我实在是不忍心。” 燕愁也没想到事情竟颇有些严重,疑惑地问:“娘子前不久尚与诸位郡主打马球,好端端的,怎会突然病倒?” 陈瑛从怀中摸索出一张教雨水浸湿的文书,递给燕愁:“这是兴来堂的大夫开的诊断书,还请过目。” 诊断书被燕愁取过,趁他读的间隙,陈瑛罔顾事实添油加醋地说道:“大夫诊断出,娘子早前曾落于寒水,伤了根本,这一次是病来如山倒,人已经烧糊涂了。马场那边条件简陋,没有钱,请不来好的大夫,那本不是娘子呆的地方。” 堂堂国公府娘子,如今沦落得如此田地,实在可悲可叹,燕愁也不禁略有动容,但国公不发话,他依旧是不敢擅作主张。 正在此时,燕昇的屋内传出道宛如洪钟的声音:“让他进来。” 第22章 “你进来!” 陈瑛心底打鼓,进入国公的内房,只见国公爷伟岸的身姿站成笔挺的一株青松,浑身上下充满了傲然贵气,不是他这种凡夫俗子所能比的,他心绪紊乱,叉手唤道“郎主”。 燕昇回头看了他一眼,沉吟半晌,一侧漆黑的长眉朝他扬了下,露出几分疑惑之色:“阿胭病了?” 娘子病了,这是事实,陈瑛毫无心理负担,回:“是,娘子烧得起不得床了。” 大约国公也没能想到,好端端的二娘子,就在前不久还与人打马球争胜,一转眼却已病来如山倒,只见他沉吟了下,说道:“这边好的医者有许多,你稍晚一些便带着谢春红过去。” 陈瑛急忙点头应下,说娘子病急,不能再多等了,他就先回去马场了,在陈瑛的一条腿将要迈出门槛时,燕昇却唤住了他:“等等。” 他顿步,扭回头来,燕昇攒眉道:“你方才说,她在病中一直称自己错了?” 陈瑛一愣,但脑中蓦然灵光闪现,回忆起了娘子给的那张纸上确乎有过关于此方面的交代,面见国公心里一时紧张竟给忘了,险些贻误了娘子交代办的事,他点头道:“是的,小人不知道娘子做错了什么,她好像对自己极是苛责懊悔。” 燕昇听了沉默不语,手扶着嵌金云鹤形铜灯座,神色慢慢变得和缓,过了许久,他抬手道:“你去吧。” “哎。”算是完成娘子交代的第一个任务了,陈瑛一身轻松,不敢再耽搁,唯恐目光老辣的国公看出他身上的破绽,迈步朝府外冒雨离去。 燕昇独自徘徊屋内,食指与中指相挼搓。隔了半晌,他再传:“燕愁。” 燕愁入内。 燕昇道:“将阿胭的诊断书给我。” 第15节 燕愁恭恭敬敬地递上。 燕昇取了诊断书,扫了一眼是何人所开之后,才细看起来。这细看之下,才知道原来当初阿胭也曾落水出过意外,至此以后落了病根下来,今后亦是受孕艰难,一想到自己两个女儿居然都…… 他的手指骨蓦然收紧,捏得骨头凸出,关节直泛白。 燕昇恍然又想起前不久夫人卢氏与自己提的那事,关于要将阿胭接回国公府的事。他当时没有予以答复,一方面确实是对燕攸宁先前不知死活为了自己出风头不惜踩阿墨的脸子,事后又嘴硬拒不认错而感到失望痛恨,一方面也是因为,自己与夫人年少夫妻,本来琴瑟和鸣,却因为自己一时糊涂,贸然令卫氏有孕而不得不将她接回府中,自此以后夫妇便始终心有隔阂,若有阿胭在,则更是心结难除。自她迁往马场以后,这两年他与夫人是眼见得亲密了许多,渐渐找回了几分年轻时的情浓热恋之感,出于自己的私心,他没有答应。 但如今一来阿胭或许真是晓得错了,二来,又是夫人主动对他提及此事,燕昇心道,倒也不是不能考虑了。 燕昇将诊断文书还给燕愁,“去兴来堂查查开具这张文书的人。” 燕愁惊异于国公怀疑亲女儿哄骗他,但也不敢露出分毫,领命便出去了。 潇潇夜雨,彻夜未歇。 …… 燕攸宁醒过来一回,屋外天黑黪黪的,不知是什么时辰,她猜测是后半夜了。因为屋子里原本燃烧的长烛这时也已经灭尽。 燕攸宁口干舌燥,喉咙几乎要冒烟,绯衣照顾了自己一天了,好不容易终于去睡了,她不愿再去惊动她,便自己艰难地摸索起来,借着一点点晦暗中的闪电的瞬息光芒,赤足点在冰凉的地面,朝前摸索过去。 远处又有道闪电轻掣过,屋子里白光烁动了几下,燕攸宁借着这微光,一鼓作气地摸到了书桌边上,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葛兰苑虽隶属于国公府,背着这个名头,实则是金玉其外,仅剩这么个还算是体面的壳子罢了,内里无数东西年久失修,隐隐有崩坏的趋势。就如她闺房朝南的那片窗,一经风吹便吱呀吱呀发出令人不胜其扰的噪声。 燕攸宁左手扶住烛台,哆嗦着右手腕子,将凉了半宿的茶倒给自己喝了,解了点渴。 蓦然一股劲风扑了过来,那面本就摇摇晃晃的木窗顿时承载了它不能承受之重创,被豁然从中贯穿,呼啸的狂风长驱直入,一把揉乱了燕攸宁的发丝,两扇破败的窗陡然颓圮,断裂跌坠在地。 燕攸宁吃惊地回头,被凌乱的发丝糊了一脸几乎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她急忙伸手去拨,却意外发觉窗外的密雨里竟然停了一人。 他人靠在对面回廊底下的一根廊柱边上,听到这巨大的动静立马穿过雨帘疾奔而来,停在了破败的那扇窗外,他脚步一定。霍西洲宽肩劲腰,个高腿长,一时将无数风雨阻拦在了他的身后。 直到此刻燕攸宁还愕然微张嘴巴,却不妨霍西洲人已经到了近前,胸口一股热流仿佛岩浆般泛滥冲刷了起来。 反正,这会儿已经没人了。 燕攸宁不顾及其他,艰难地扶住窗,将半边身体支出去,双臂立刻朝他的脖颈一搂,嘴唇在他冰冷的覆盖了雨水的脸上啃了一口。 末了,在他四肢僵硬之际,轻轻松开他,娇喘如兰:“不是让你去睡了吗?怎么还守着?” 霍西洲的脸色有些不自然,目光慢慢扭到了别处,“娘子让我来葛兰苑,正是让我守夜。你病了,我怎敢走。” 燕攸宁便是一笑,搂住他,悄悄地道:“你进来!” “嗯。” 霍西洲也不推辞,请她稍稍推开些,等燕攸宁后退半步,他的双手比扶住窗,纵身一跳,便跃入了窗内。 他一入里,便捡起了跌落在地上的两扇破窗,要为她安上,燕攸宁一步抢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不用修了。” 霍西洲诧异地回头,燕攸宁道:“拿钉子随便钉一下就行。” 霍西洲不敢不从,立刻又翻身出去,到耳房里找到了几颗生了锈的铁钉,用榔头将它们严严实实砸得尽已入木,屋内燥热,干完这些,霍西洲的额头已不觉出了一层汗。 在充斥着劣质檀香的房间里,少女身上自然散发而出的体香,和男人汗液的味道,仿佛自有一种急速升温的功效,不觉周遭的气味仿佛愈发浓酽了,霍西洲放下工具,人慢慢地退到了墙根边上。 他退一步,燕攸宁便进两步,仗着生着病,脑袋昏昏,让他扶自己,霍西洲不再退避,上前搀扶住她臂膀,却被她顺势推进了圈椅里。 霍西洲陷入了虎皮软毯的温暖包裹之中,还未及反应过来自己怎么竟在温柔乡里遭到了娘子的暗算,只见面前的娘子,竟像是抽去了骨头一般朝他跌了过来,一跤彻彻底底摔进了他怀中。 霍西洲瞳孔巨震,唯恐她生了病又摔出好歹,只得伸臂托住她腰,燕攸宁顺势而为,将脸颊埋到了他的胸口,修长笔直的双腿一分,坐到了霍西洲的膝上。 四下里黑得不能见人,霍西洲虽夜能视物,但也仅能依稀辨别模糊的轮廓,看不清她此刻的神色。 唯独彼此的呼吸声,一起一伏,错落交织,清晰可闻,就仿佛放大了数十倍,重击着人的耳鼓,一簇带了电的火花仿佛便从耳膜流窜而出兵分无数路最后一齐劈进了脑子里。 “掌灯。” 他听见黑暗中,娘子如是说道。 第23章 我要亲娘子了。 圈椅一侧便是娘子的书案,铜灯盏正正方方地似砌在上边,霍西洲伸手摸到灯盏,忍着娘子在胸口蹭动的酥痒之感,艰难地掌心发颤地点燃了灯。 周遭亮起,燕攸宁才多了点安全感,她伸手够到那灯,拨开灯座上设计精心的小机括,将灯盏取在手心,掂了一下,举到面前来。 桔红的火光一跳一跳的,不至于太明炽,但朗朗地照着霍西洲的脸,在灯下一半亮,一半暗,他线条坚毅而稍显得有几分锋利的面部棱角若隐若现,加上双眼清澈而明亮,宛若上巳节长安城外的西山溪水,衬得整个人都俊美了起来。 这张脸往下,是男人的喉结。 女人没有那物,但她知道,很多男人喉结也并不明显。譬如李苌。 通常,喉结越明显的男人都越…… 燕攸宁察觉到它们的活泼好动,就像两条游鱼封印在霍西洲皮下的间隙里,一到了他心乱如麻的时候,就跳个不停。 她不禁微微一笑,将铜灯盏把着离他稍远一些,低低地道:“臭哑巴,你还长得挺好看的。” 对面的男人明显愣了一下,身体更硬了,露出几分急促不安的神色来,仿佛在催促着她快些下去,但燕攸宁偏偏不动,还促狭地把脑袋摇了摇,就想看他紧张的模样。 窗外是密雨簌簌声,屋内是极其压抑的呼吸萦绕。还是少年模样的霍西洲脸庞挂着汗珠,神情隐忍至极,他既不敢动,更不敢开口令娘子放过自己,只好就这么,怀着万分忐忑的情绪和无法自控的心猿意马,等着理智去战胜贪欲,逐渐占得上风。 但显而易见,在娘子愈来愈撩人的情境下,他一个人,这行不通。 而且,就在刚刚过去的那一刻,娘子夸赞了他长得好。 长得好? 霍西洲从来不觉得。 娘子如山上雪,天上月,如高旷的流云,逸然的清风。而他,河沟淤泥而已。 只是,娘子竟然会觉得他长得好,娘子觉得他好看,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怯懦而卑劣的自满,忍不住想要借着这副还算得她欢心的皮囊,肖想去干着些不堪入目的事。 但到底只是想想罢了,霍西洲没有付诸实行,也不能付诸实行,他只是静默地坐着,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悄悄地将背脊往后挪了挪,几乎靠上了椅背。 燕攸宁一手握住灯盏,一手勾住他的左边肩背,樱红柔嫩的唇被橘红的烛光照着愈发显得红艳夺目,她悄然探身向前,就着与霍西洲近水楼台之距,得逞地咬住了他的脸肌,霍西洲怔了怔,接着,他感觉到娘子一只手像条柔软伶俐的蛇,滑落到了腰腹之际,环住他腰身,慢慢往后,最后,竟抱住了他。 “娘子……” 霍西洲的天灵盖仿佛要炸开,他终于忍不住了。 燕攸宁咬着他脸,闷闷哼了一声,像很是难受的模样,末了,嘴唇划到他耳垂边,如同一只可怜兮兮的啮齿小动物,贪心而又讨好地咬了他的耳朵一下。 “我烧得厉害,你身上凉,让我抱抱。” 霍西洲惊愕不已。但,就算刚才他身上凉,被娘子如此轻薄,早就烧起来了。 燕攸宁搂住他,一手慢慢地将灯盏放到书案上,声音含糊不清地从他耳边传了过来:“霍西洲。” “我在。” “臭哑巴……” “……”霍西洲无法接了。 你为什么不说喜欢我?为什么不说想娶我?为什么前世今生,都宁愿当个一无所有默默品尝苦果的臭哑巴! 燕攸宁胸口像是憋了一股闹心火,出也出不得,自己都已经这么主动了,话也说得这么清楚了,这哑巴还是哑巴,死不开口,就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 她突然感到很是无趣,百般诱引,换他一声不吭,再发展下去,她作为国公府娘子的脸都丢尽了。燕攸宁睨他一眼,慢吞吞他从身上爬了下去,双足再度点到了地上,她站起身来,先前披在身上的一件外衫被折腾了这么几下,这会也滑落在地。 她不管不顾,衣衫单薄,一个人踽踽往床榻回去。 霍西洲望着娘子的纤瘦单薄的背影,只觉胸口那股燥热肆无忌惮地燃烧了起来,蓦然再也无法自持,他仓促起身,弯腰拾起了地面娘子掉落的那身外衫,跟上几步,替燕攸宁笼在了肩上。 他这么殷勤,又这么沉闷,燕攸宁已经搞不懂了,正觉得火大,伸臂一把推开他,“你要干什么!” 她忍着火气沉声问道。 话音落地,自己就一阵天旋地转,差点儿花钿委地,霍西洲横臂锁住她腰肢,抄起了她的身子,竟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她惊呆了,不知这什么发展,“哇”地惊呼了一声,伸手捶打他胸口,两条笔直纤细的腿不停地朝虚空里蹬着,但霍西洲的臂膀便犹如铁臂,令她挣脱不得,矜持了两下,人就稳稳地被送上了榻。 “霍西洲!” 她怒目圆睁,被按到了床板上,再也起不得了,还想耍狠揍他一顿。 就见他蹲到了她的床榻边上,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娘子。” 他带了些犹豫,“你在诱惑我对吗?” 燕攸宁:“……” 相比霍西洲这种新手,她可算老练了,居然还是被一记直球逼得脸红,定是因为这具少女身体不中用,而不是她败给了霍西洲。她的脸上烧了起来,口中却直呼道:“哼,你自己不清楚吗?” 话音落地,她感觉到面前似乎有一道阴影覆落了下来,几乎盖住了她半边身体,燕攸宁蓦然绷直了脚趾,一动不动地看着起身落在她上方的男人,只见他神色专注而虔诚,不知在看着什么,正当燕攸宁泄了气,以为他这次必定又要退缩的时候,霍西洲把嘴唇俯了下来。 他的唇落在她脸颊近一寸之地,停住了。 低沉的,极富磁性的嗓音从他口中传出,轻巧地钻进了她的耳朵里,撩她痒到想去抓。 “这是娘子自己要诱惑的。” 顿了顿,他再度启唇。 “我要亲娘子了。” 燕攸宁愣了一下,十分想笑话这呆子,哪有谈情说爱,情到浓时要亲吻,还事先预告一下的! 她眉眼弯弯,凝视着霍西洲明亮的宛如黑夜中一簇烧得正旺,能将人焚化为灰烬的火焰的眸,被褥下双手紧握成拳。 身遭轻飘飘的如坠云端,大约是睡前喝的药起了点效用,她的身体不再那么烧了,她很清醒现在。 霍西洲的身体慢慢朝她低了下来,凑近,再近,唇已近在咫尺,几乎相碰,连嘴唇上细微的绒毛都已经扎到她了皮肤。 就在这时,屋外骤然亮起了一盏灯笼,绯衣寻了过来:“娘子!我好像你听到你叫了!” 霍西洲滞住,没想到这会竟有人过来打搅,不过眨眼之间,他飞快地逃离了她的床帐,仿佛被捉奸在床的小娘子,被发现了与人有染,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子里来回乱窜。 燕攸宁本来不悦绯衣这时候过来打扰自己的好事,但目睹这一幕也着实好笑,她侧过身子,看他急得满头汗,唯恐玷污自己清白的样子,唇角微微上弯。 绯衣拎着灯笼,火光一直从耳房那边烧了过来,就在她将要推开的那一刻,霍西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了那扇破窗,刷得一声,身法快如鬼魅,便闪到了屋外,消失不见了。 那两扇窗,钉得本来就不甚牢固,被他仓皇之下这么一扯,再度摔落在地,好像断成了几块。 绯衣一进门就听到了砰的一声,这巨大的动静吓了她大跳,忙提着灯笼去看:“好像有什么飞出去了!” “哦,”燕攸宁卧在床榻上,看着一片狼藉的地面,脸不红心不跳地扯了个谎,“风把窗子吹破了,要修。” 第16节 第24章 舐犊情深 春雨濛濛,长安城内烟逐雾绕,缠绵了多日。及至终于放晴,天朗气清。 燕愁从兴来堂回来了,彼时国公爷方下了朝,马车停在府门口,尚未入门,燕愁在身后唤住了国公,将从兴来堂打探到的情形禀明了国公,“家主,情形确如陈瑛所言,至三日前二娘子在兴来堂开药之后,已经几日没再去了,马场那边……说是一时还拿不出钱。” 这几年,夏国公府马场的生意做得不错,但不论净利回扣,统统都落入了国公府内邸的仓库,并没分给燕攸宁一星半点,她现在的开销,还是来自国公府拨出的银两。燕昇蓦然转目,面前的近侍低着头,用极为惋惜的口吻说道:“小人还查到,公府内,克扣二娘子月例已经不是一两月了。” “竟有这等事。”燕昇的脸上露出义愤的神色,转身大步迈入门槛,朝偏院而去。 府上中馈由妻子卢氏主持,也不知道,阿胭这两年在马场被克扣了月例,如今连病都看不起了这事她是否知道。 阿胭毕竟是自己的女儿。燕昇心中不平,胸窝子处像是拱了一团火,及至脚步停在了夫人的内院,蓦然顿步,看向疏影横窗,碧雨过后兀自不断滴落雨露的那一树荼蘼,夫人温婉的身影隔着道湘帘影影绰绰。燕昇蓦然奇异地不再有一丝火气了,他心平气和地在窗外咳嗽了一声,待得夫人注意到自己,才慢步而入。 寒暄过后,燕昇道:“夫人上回与我说起的,关于要接阿胭回来的事……” 卢氏心一提,觑着丈夫的面,等着他说下去。 燕昇轻咳几声:“阿胭不太好了。今日我方得知,她原来连看病的钱都不曾有,病了这多日了。原先还有两个丫头给她粗使,如今又因为阿墨罚走了一个,剩的那个不机灵,忙起来时捉襟见肘,什么也顾不上,马场那边,有个叫陈瑛的主事儿的,也已经看不过去,来同我说了。阿胭毕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本也不愿如此无情……” 他话虽多,内含的信息也多,但卢氏还是立刻抓住了疑点:“什么话,莫非你觉得我亏待了她,连给她看病的钱都舍不得拨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燕昇急忙握住了夫人的手,几个婢女婆子都识相地退了出去,关上门,夫妻之间的地位瞬间扭转,燕昇对夫人百依百顺,做小伏低,只拿好话说给她听,以此哄得她开颜,道绝不怀疑夫人善心,只是这其中必有中饱私囊的小人作祟。 “但说到底,这两年,也是我亏待了阿胭。她个性太犟了,否则当初我不至于一怒之下将她逐去了马场。” 卢氏轻哼:“那是了,她虽着了华服,可若说要抢了阿墨的风头,那是不能够,所幸也没酿出大祸来,夫君的处罚是重了。” 燕昇急忙跟着讨好;“阿墨是你的生的,模样性情都是一等一的,阿胭岂能占得她的上风?” 卢明岚回神,从自己的梳妆镜台的香奁底下抽出了一包金叶子,拿到燕昇手中,“莫说我这夫人小气了,原来这些钱,我也是留着给阿墨补养身体的,她才受了难,我可怜的阿墨,这辈子……如今既是有急用,夫君拿这些先去垫着吧,阿墨这边我能贴上点嫁妆。” 燕昇对深明大义的夫人感激得无以复加,忍不住握住夫人的素手,千恩万谢,道此去,如果接回阿胭,更加不会亏待了大度的夫人和阿墨。 卢氏放他去了,燕昇甫踏出房门,穿过一侧布景精巧浓淡相宜的抄手游廊,至抱厦,蓦然被燕夜紫唤住,燕昇吃惊,抬起头,只见女儿披了身蜜合色掐腰小袄,虽然红装描眉,但依然略有几分憔悴,燕昇心疼不已,上前,轻握住女儿双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外头冷,你和淳哥儿怎不在屋里头待着?” 燕夜紫双眸含水,弱弱可怜:“爹爹要去接回妹妹么?” 燕昇就怕女儿听了多想,又抬起手,在她的肩头轻拍了下,叹口气,道:“阿胭也受了不少苦头,人病得昏迷了几日了,她到底是我的女儿,不能放任不顾,否则阿墨岂不也寒心。” 燕夜紫说不出话来,只一双妙目莹莹地望着父亲,看得燕昇不知为何愈发地感到心虚,咳了声,诚恳地安慰女儿道:“你放心,阿胭她已知晓错了。无论如何,她越不过你去。” 说完,燕昇便穿过了兀自滴水的一树荼蘼,袭了身芳香,大步出了垂花拱门,消失了身影、 燕夜紫在原地徘徊一阵儿,绿笋拎着一袭惹花流金色软面锦裘而来,替娘子将锦裘披上,低声道:“娘子何必忧心,她一个庶女,从前家主是怎样对她的,以后便还怎样对她,娘子出身尊贵,夫人更得家主敬重和爱慕,别说是燕攸宁了,便是她的生母卫氏,家主又几时放在心上过呢。” 不过是那卫姨娘低调不作妖,不似燕攸宁那般心比天高不识尊卑,故此养着一只花瓶在屋子里罢了,花瓶用旧了,更是锁起来,看都不会再看一眼了。 “我自然知道,但我这心里,也不知为何,就是隐隐觉得不安。”燕夜紫不愿欺骗自己,她当然是不想燕攸宁回来的,尽管心里清楚,无论是地位、爹娘的宠爱,亦或是前途,燕攸宁都与自己争不了什么,她根本没有与自己相争的资格。 之前那匹畜生发疯,踢了她一脚,致使她受伤严重,养了十来日才略能下地走动,虽无任何证据指向燕攸宁,后续国公府派人去查了,也没找到任何人为构陷的痕迹,但燕夜紫心头总不放心。尤其上次去见了燕攸宁以后,她觉得燕攸宁壳子还是那副壳子,内里像是换了根芯似的,甚至疯狂得令她感到有些害怕。 但愿这都只是错觉。 燕昇驱车而出长安城,车停在马场外的葛兰苑。葛兰苑无人,不比他以往回府之际,从前院通穿后院,那一叠叠的回声扰得人耳膜疼。但这里未免也太清净了些。 前来迎接的,只有绯衣一个丫头。 入门时,燕昇发觉门口立了个年轻的后生,垂目敛容而立,后生身材颀长,健壮有力,皮囊略黑了点,一看便知出身不高,但不知为何,竟给人一种稳重犹如泰山般可靠的感觉。 燕昇不知燕攸宁是从何处挖掘的此人,但只是略扫过一眼后,便不再看,迈步进葛兰苑,一路都只有绯衣陪同,燕昇道:“当初阿胭罚来马场时,身边亦跟了两个粗使的婆子,人呢?人何在?” 绯衣回话:“回家主,婆子们年纪大了,现今一个眼神不好看不清物了,一个腰腿疼痛离不得床了,娘子见了心中不忍,觉得自己难虽难些,但比起两位老嬷嬷,她有手有脚,何须她们伺候,早前便把自己攒了几个月的钱都分派给了她们,放她们回老家去了。” 没想到阿胭已沦落到看病钱都出不起的境地里,却心善地记着两个老嬷嬷。燕昇停在屋外,叹了口气,毕竟是亲生的骨肉,也曾养在身边十多年,父女之间纵是有隔夜的仇,已经两年过去了,也该一笑泯然了。 燕昇负着手,命绯衣推开了屋门。 他举步进门,屋内铺了一层若浮若沉的药香,窗子破败得已经无法重修,断裂了半坍落在木格子里,烧干的蜡烛,已经寻不到新的完整的一支添上,于是在铜灯座上七七八八摆得到处是尾指长的劣等货,蜡也是最下等之物。至于炭火,更是没有,幸得春融时节,如果是寒冬腊月,阿胭她可还能熬得住…… 燕昇加快了两步朝燕攸宁的病榻而去。 床榻边上两侧用旧了的泛黄帘帷打起,均挂在帘钩上,露出榻上横卧的人影。 他的二女儿,本也该是掌上明珠的国公府娘子,竟是这般,脸孔惨无人色,几乎感觉不到一丝生气地躺在床榻上,白得仿佛一张透光的薄纸,轻轻一碰便能将她撕碎。连嘴唇都已皲裂,露出里头暗红的肉质,这情景简直是让燕昇触目惊心! “阿胭这是……” “回家主话,”绯衣上前一步,说道,“娘子去年冬就发了病,那回发病的时候,就把旧的病根给带出来了,大夫说原本好治的,可惜因为娘子的钱太少了,她对下人都大方,唯独就不肯把钱用在自己身上,只用了些最便宜的药材,这病便时好时坏,慢慢拖得严重了。” 说完,绯衣噗通一声跪倒在燕昇跟前,忠心耿耿地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道:“家主,您若是再不来,我们娘子只怕……” 只怕什么,她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但绯衣这话中的意思,已是非常明确。 燕昇心中也默叹口气。 这时,身后的帷幔中,恍惚传来了一道呓语,像是在唤自己,燕昇猛然扭回头来,榻上的燕攸宁不知梦到了什么,额头上沁出了大团汗珠,燕昇瞧得不忍,坐到了燕攸宁的床边上,伸手要拿衣袖给她擦拭脸汗,衣袖才略过脸庞,便被她双手一把抓住,燕昇吃了一惊,继而,一道幽微脆弱的声音,可怜无比地从下面飘了出来:“爹,爹,我错了……阿胭知错了,不要不管阿胭,阿胭再不敢了……” 燕昇心疼不已,女儿吃了这么多苦无人问津,竟是这般艰难,他必须立刻,现在,就接阿胭回家! 第25章 接回二娘子 然,燕昇这个意气当头的宏伟的决定下了不到一瞬间,已经气势萎靡地泄了下去。 其实倒也不是他不愿,但如此将阿胭接回去,夫人与阿墨那边,也还需要重新报备。他今日出门,只是为探病而来,大夫也很快即至,这时候,实没必要将昏迷不醒的阿胭送上回国公府的马车。 就在这心念几转,一定之后,燕昇缓慢地松开了手掌,也就是这时,他发现自己的手腕被一双柔软得仿似没有骨头的小手,轻轻拢握住了,笋芽儿似的手背,出落得玉雪漂亮,透出肉色的指甲盖薄而晶莹,不知道是不敢用力还是病着,力道不大,就像是松鼠爪子轻挠了人一下,可怜巴巴的,极惹人怜。 燕昇眉梢挑动,他很快俯身朝这双小手的主人看去,只见女儿脸颊苍白,眸中有泪光点点,不可置信一样地望着自己。燕昇的心更柔软了,他唤她:“阿胭。” “教你吃苦头了。”说罢一叹,阿胭不管怎么说,身上流着自己的血,一群不知死活的老刁奴竟敢欺负她,克扣她的月俸,这事不能善了,必须严查。 燕攸宁摇了摇头,两行水花沿着两侧的眼窝缓慢躺下,渗入了身下的香枕。 “爹,我错了……” 她凝视着燕昇,手故意紧了一点,态度卑微,嗓音微弱得时断时续。 燕昇想到华服那事,因为时间久远也已经不再生气了,他气得唯不过是燕攸宁的贪慕虚荣和倔强死不悔改。现如今燕攸宁诚恳认了错,看女儿虚弱至此,他已无半句苛责溯往的话。 燕攸宁嗓子口冒火,气若游丝,说完这话以后连力气也抬不起来了,燕昇便让她好歇了,捉住她的手放回被里,将被角缓慢地压了压,声音充满了无奈:“阿胭,你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不说倒好了,一说,燕攸宁眼角的泪珠越滚越凶。 “阿胭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妄想了……” “唉。”燕昇轻叹,“你放心,一会儿长安城鼎鼎有名的名医便来了,由他为你看诊,定会药到病除。至于钱的事,你不用担忧,爹为你都解决了。” “女儿谢谢爹。”燕攸宁声音轻轻的,齿颊边上像含了两片云朵,漾曳在浅浅的两道梨涡里,显得格外清甜。 燕昇按下她肩膀,道:“至于接你回去之事,爹已经在安排了,待夫人那边为你置办好了以后,马车便来马场接你。” 燕攸宁眼眸滚圆,一时闪烁起明炽的光,感激涕零地望着燕昇,正想要说话,却因为过于用力而咳嗽了起来,她咳得心肺都像仿似要咳出来,令燕昇无比心疼,她忍不住抓紧了被褥一角,浑身轻颤,“爹,你不是在骗女儿吗?” “不是。”燕昇安抚她,道,“等着,爹已经开始在安排了,你把病养好,气色红润了,风风光光地回府。” “嗯!”燕攸宁难掩惊喜,勉力支着苍白的俏脸,重重地点头。 看过了燕攸宁的病情以后,燕昇再不疑有他,并为自己先前的猜疑有几分懊悔,阿胭从前再是怎么心眼儿多,但这两年在马场乖觉无闹事,如不是突然病得厉害,陷入了这般窘境里头,只怕轻易不会向国公府求援。也是,再过一两月,便是阿墨与阿胭同时及笄的大日子,宫里秦太妃已答应替阿墨主持及笄礼,届时阿胭也该沾点儿光,这事可以办得隆重些。 怀着这打算,燕昇的脚步再度掠出了葛兰苑,在门口时,又不妨撞见这叉着手,垂眸敛容立在门边,宛如垣墙上的门神大画似的后生,这后生看起来至多不过二十岁,面庞稍显黑黝,体态略显粗犷,算不得什么美男子,但奇异地有种吸睛的本领。 自然了,一国公自然不会纡尊降贵,上前问一个门房的名姓,于是他越过霍西洲,径直而出。 燕昇回府,对夫人卢氏阐明这边所有情状,并认为,应该在及笄礼前,将阿胭接回国公府。 卢氏本已有此打算,燕昇的决定于她正中下怀,她思量之后,认为若想令燕攸宁将来体面地成为阿墨的陪嫁媵妾,须从现在起,便处处抬她一手,不能再如以前以妓子所出庶女对待燕攸宁。 “夫君,依我之见,不如待阿胭好了,这边便以嫡女的排场迎她回府,从前的种种一笔勾销,今后,她虽仍是庶出,但由我来看顾、教导,想来必出不了错。” 卢氏誉满京华,出了名的诗画双绝,又有才名,又有贤名,阿墨便被她教得很好,燕昇万万没想到,夫人竟然还能大度至此地步,听她说要亲自教养燕攸宁,不胜钦佩,不觉爱极,“夫人度量,丈夫不如也。” “夫君取笑。”卢氏盈盈含笑,略低下头,金灿灿的华胜坠着如形如露珠的雕花暖玉,更衬她雍容清雅,燕昇一手握住她腰,夫妇俩在房间里大白日的便亲热起来。 国公府做准备要接回二娘子燕攸宁之事很快便在府里传开,燕夜紫本在养病,但架不住身旁碎嘴的婢女提了一句,国公不但要接回燕攸宁,还要将她以后便就养在大房这边。燕夜紫杏眸圆睁,虽则一向知道母亲虚怀若谷,人淡如菊,但将卫姨娘的女儿充作自己女儿教养,大可不必! 顾不上身子还没好利索,燕夜紫大闹明灯斋,闯到了卢明岚这边,娇气地拾起性子来,卢氏也奈何不住她,最后令李瑞家的关上了房门,安抚道:“母亲这是为你好,你却不知。” 燕夜紫不肯信,母亲都将燕攸宁那个下贱胚子接回来了,还说什么为了自己好! 她坐不住,身子扭来扭去的,只管卢明岚要说法,否则便不依。 卢氏也极是为难与头疼,女儿现今还不知两位圣手诊断她不能生育的事,只怕以后很难瞒住了,她道:“你与东淄王议亲在即,这东淄王李苌,你可知是何许人么。” 燕夜紫一愣,扭面,问道:“娘,你何意?” 卢氏握住女儿微凉的柔软小手,幽幽道:“当今陛下膝下无子,六位皇子夭折,七皇子自出生因为天现异象便遭到谗害,后已失踪多年,这时候,但凡揣摩一番圣意,便不难猜想,将来陛下必要从最亲近的宗室子弟中择选储君,而这东淄王,乃陛下同母手足的唯一嫡子,你说,娘能不为你打算么——” 燕夜紫更是吃惊,“娘,既然这东淄王如今呼声这么高,您怎么又要将燕攸宁……” 顿了一下,她恍然大悟,“女儿明白了,这一定是爹的意思,爹爹想用两个女儿牢牢地捆住李苌,对么?” 女儿还不知她无法再育有子嗣之事,但相比这对她而言不啻于天塌地陷的消息,卢氏宁愿在她跟前扯下这个谎。她闭了闭眼,点头,在燕夜紫凝眸思量,仿佛正在艰难说服自己接受的当口里,长松了口气。 第26章 两世为人,她只会全身心…… 暮春长安,夏国公府的马场外鸢飞戾空,天色如水,薄而清莹地泛着微蓝。正是远山抹微云,长天连碧草。 燕昇虽然失约了数日,没有立即将燕攸宁迎回国公府,但他花了不少钱请来的长安布衣圣手,医术确实精妙绝伦。此人常年为长安城各位贵人看诊,有医术更有医德,不好收买和糊弄,燕攸宁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任由谢春红将自己医好了。 除了偶尔还会冒出一两声咳嗽。 燕攸宁裹着层藕荷色鹅羽碎花纹的斗篷,到马场寻霍西洲。 他正在给马厩里的几匹新到的天马喂草料,布衣短褐,长袖挽在臂弯口,露出底下精壮的还布满隐隐鞭痕的麦色小臂。 燕攸宁停在马厩外,因为里边又脏又臭,她不太想进去,便扶栏望着他:“霍西洲。” 他停下放料的双手,规规矩矩地站直身体,一副听训的模样。 他这样是因为几天前她说要吃点药装发热病的时候,这个胆大妄为的马奴居然阻拦了她,而且无论何话都说不通,固执得像头蛮牛,对此燕攸宁有些愠怒,当时差点踢了他一脚。燕昇走以后,谢春红来了,他也不知怎的,一个人怏怏不乐回了马场,一待四五日,一点音讯也无。 这个臭哑巴最近脾气见长。 燕攸宁本来想多晾他几日,但自己病好了,再过不了几日就要回国公府,回去之后只怕再难见到霍西洲了,一想居然心里很不是滋味。身子虽还没有痊愈,却也起了个大早,做了点精致小点心,譬如霍西洲最爱的桂花蜜炼乳,算是主动求好。 她将食盒拎起来,一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我脸色,是不是红扑扑的?我都好了!真的!我吃的那些药不伤身,我心里有数的。” 第17节 现在想想,上辈子她为了挽回负心男人的心,真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吃药装病这样的蠢事她居然也干得出。不过好在,这些本领在当时不顶用,现在却很有用。 霍西洲脸色沉暗,不动不语,撂开手,任由一捧草料落进了马槽里,几只笨拙乖巧的毛茸茸大脑袋蹭了过去,吧嗒吧嗒啃食了起来。 燕攸宁跺了跺脚:“你出来。” 霍西洲依照她吩咐走了出来,身上粘着马草灰和马口水,气味不可谓好闻,燕攸宁颇有几分嫌弃,捻了下霍西洲卷上臂弯的袖管,将他拉到井边,命他打水给自己洗洗。 霍西洲照做不误。 等他将面容擦拭干净,燕攸宁从食盒里摸出一碟子的嵌紫芋油煎酥饼,一碗炼乳,汤匙敲击在碗壁,清清脆脆咚地一声,亦不及她娇音悦耳:“尝尝?” 霍西洲的嘴皮动了动,欲言又止,但被燕攸宁这么看着,终于皱眉,说道:“霍西洲不敢受用。” “还不高兴呢,”燕攸宁闷闷地笑了声,踮脚,倒拿汤匙,戳了下霍西洲的肚子,“你这里肯定空空如也,都是气,怎么就这么大气呢。” 霍西洲被她戳得肌肉发麻,一股火花直窜,沿着奇经八脉奔流入丹田,近乎走火入魔,要当场干出什么可怕的事来。 “……” 见他还是杵着不动弹,燕攸宁纤眉轻轻一挑,鼻音浓浓:“喂,臭哑巴,你还听我的话吗?” 霍西洲凝滞半晌,抬起手,接过了娘子手里的糕点。 见他终于喝下了她亲手做的炼乳,燕攸宁满意地眯起了眸子。“霍西洲,你手给我看看。” 他分出一只手给她。 燕攸宁握住,将他的手掌摊开来,他五个指根处都分布着厚厚一层老茧,摸上去硬硬的,扎手。 霍西洲却感觉到像是有片温温热热的羽毛挠着自己掌心,娘子的指腹所到之处,无处不痒。霍西洲只是隐忍不发,掌心却在颤,从这般角度俯瞰花容绮貌的娘子,在她不注意的时候,才好贪婪地一直盯着她,只盯着她。 “霍西洲,”燕攸宁突然唤了他一声,抬起了头,霍西洲的视线差点没来得及拧过去就在她面前原形毕露,燕攸宁见他藏在乱糟糟头发底下的两只大耳朵红彤彤的,心中甚感得意,咳一声,道,“你有没有快速地起茧子的好方法?” 霍西洲略有惊讶。 不过,他很快想到了一件事,娘子回府以后,她要自保,要生存,还有更重要的事——夺回自己的身份。虽不知道这与她现在要起茧子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但只要是对护她有利的,霍西洲绝对会毫无保留。 “有。”但是要吃些苦头。 燕攸宁目光示意他接着吃喝,等他吃完,再请指教。 霍西洲将她带到一处空旷的所在,停在一根支起的横杆面前,杆很高,过霍西洲头顶尚有一臂之远,燕攸宁这小身板别说伸手去够了,就算是跳起来都摸不着边。 她气鼓鼓地涨红脸指着霍西洲不满地控诉:“你羞辱我?” 他神情微肃:“娘子想要磨茧,这是一个办法,不但能令双手起茧,还能提升臂力。” 燕攸宁看着一脸严肃的男人,也不知道怎的居然笑了,不过,她明显知道自己不可能够得着那个高度,伸臂向上试探了番,还差得老远,正想说要不算了,实在不行就换个法子,但还没等她说出这句话,身后的男人蓦然快走几步,双臂托住了她的腿,无需用力,便如旱地拔葱,瞬间将她送了上去,燕攸宁轻轻松松地够着了,整个身体吊在了横杆上面。 她重心不稳,臂力也不够,摇摇晃晃的,差点没撒手掉下去,于是声音抖了抖:“霍西洲,你不许放手!” 她紧张兮兮地抓握着因风吹雨淋已经锈迹斑斑的横栏,唯恐霍西洲一撒手她挂不住了摔下去,过了一会儿,从下边传来霍西洲清晰的沉嗓:“不放。” 他说不会放手,就给她特别安心的感觉。 两世为人,只有霍西洲能给她这种心安之感,她也只会全身心信任他一个人。 或许这就是喜欢吧。 燕攸宁心里想。 她天生骨架纤细,力气薄弱,加上最近病了一场,身子骨没能完全复原,这样吊在横杆上很是吃力,幸有霍西洲在下边抱住她腿,给她支撑的力量。他缓慢地卸去托她的力量,令她就这样半悬挂在横杆上,坚持了足足一盏茶之久。最后她实在是挂不住了,嘤嘤哼手疼,才被他抱着慢慢放下来。 经一番锻炼,她没怎样,霍西洲却大汗淋漓,她好奇地看着他,取出绢帕让他擦汗。 她的手上也沾染了满掌的铁锈,霍西洲是个马奴,生来体热如火,平素没少流汗,这对他来说只是几瓢水的事,用不了娘子这么好的绢帕,他摇摇头,请她擦自己的手。 燕攸宁低头默默地给自己擦干净了双手,仰目,双眸晶晶:“霍西洲,我明天还能和你来这里吗?” 霍西洲定了一下,道:“当然可以。” 娘子吩咐什么都是可以的,何况是……与她在一块。 霍西洲的心莫名地鼓噪起来。 燕攸宁重重点头,将绢帕塞他手里,道:“那我先回了。” 她想,霍西洲这个臭哑巴要还不是个大傻子,应该能明白,女孩子的贴身之物是不能随意送给男人的。 她背过手悄悄走远几步,回到了井边,将自己的食盒重新装盛好,挎上臂弯,转身回去了。 霍西洲停在原地,一动不动,掌中握着那条与娘子衣衫一色的绢帕,上绣夭夭桃花,绢帕散发而出的幽然的芳香中杂着一丝似隐若无的铁锈味,却被他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捧着,凝睛盯了许久,直到娘子身上的香风远去,在骀荡的软媚春光里消失不见。 燕攸宁回到自己屋内,濯净双手,绯衣递了块干毛巾过来为娘子擦手,燕攸宁长睫低垂,还在回忆着马场与霍西洲的种种暧昧举动,那种既慌乱又羞涩的感觉还没有从脸上褪干净。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十四岁的少女燕攸宁对一个人喜欢动情,会是这副模样。 身后蓦然传来一道婆子爽朗的笑声,打断了燕攸宁的思绪。 她转过身,只见李瑞家的红光满面奔进寝屋来,“二娘子大安了,夫人特命老奴来跟前贴身伺候二娘子,三日以后,国公府的马车将前来迎娘子回府。” 第27章 娘子,做我的女人 在见到满脸写着精明强干的李瑞家的那一刻,燕攸宁的第一个想法是,明日怕是去不了马场找不了霍西洲了。她心往下沉了沉。 这李瑞家的是国公夫人卢氏身边的近人,伺候了卢明岚多年,最得她信赖,燕攸宁还不知道自己竟有这般殊荣,能够令夫人将近人李瑞家的派到自己身边来盯梢。 不管是因为前面的大黑马事件,还是近日父亲要接她回府的事,总之这都不会是好事。在李瑞家的面前,她要警惕对待。 是夜,李瑞家的便挤走了绯衣,自告奋勇伺候娘子沐浴。 燕攸宁没说二话,静默地更了衣在净室外头等,李瑞家的放好了水,敛容出来,“娘子请浴汤。” 燕攸宁依从她指引,拨开一侧垂幔迈步进入净室,李瑞家的跟在身后,道要为燕攸宁更衣。 她是见多识广的老婆子了,年轻女孩子的身体在她看来与粉蒸肉并无太大区别。 燕攸宁抻开臂膀,任由李瑞家地为自己解衣,她把声音放得极虚,若无实质:“姆这样功高德重的人,阿胭汗颜令姆如此伺候,受之有愧。” 李瑞家的来之前就听夫人提起,原来这个二娘子最是心气高的,当初被罚来马场,也是因为她一个庶女竟想盖过大娘子的风头,原本也正是从了夫人的吩咐,这段时日好生地将这位庶娘子磋磨敲打一番,好令她以后心甘情愿地成为大娘子的媵妾。只是却有些没想到,这位二娘子,果真是有些变了,无怪那卫氏近来都百思不得其解。 她控制着自己使喜怒不形于色道:“娘子严重了,娘子是主,伺候娘子是婆子本分。” 说完,李瑞家的伸手一扒,将燕攸宁外罩的那层烟霞般颜色的薄衫子轻轻扯落了下来。 净室外灯火葳蕤,透了进来。薄薄飘浮的一层水雾间,少女姣好纤细的身体若隐若现。 李瑞家的目光却一直,因为她愕然发觉,在二娘子的背后,那两块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中间,落了一块半掌大小,形色如硕大花卉的一块胎记! 看到胎记的那一刹那,李瑞家的心顿时像是巨石投进了水,溅起啪的一大团水花。 这…… 李瑞家的当即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更诧异二娘子背后这么大块疤,以前竟没人注意到过。 燕攸宁大概能猜到背后李瑞家的的嘴脸,定是十分惊异,她回去以后,一定会把自己背后有胎记的事如实向国公夫人禀报。 如此也好,说不准能少走些弯路。 李瑞家的毕竟不愧伺候夫人多年的老人,到底没有失了体统。她表面上云淡风轻的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也没看到燕攸宁的胎记一样,继续替她宽衣。 燕攸宁也只当不知道,缓步朝浴桶踏入,将身沉入水底。 是夜,伺候完燕攸宁浴汤以后,李瑞家的再不抢绯衣的活了,趁绯衣服侍娘子歇息以后,李瑞家的一人独行回国公府,将这个重大的发现给卢明岚听。 “夫人,要不是亲眼所见,老奴都实在难以相信,这二娘子背后居然有这么块胎记,看着是通红的,像朵花儿……”李瑞家的回忆着,事无巨细地添补进了诸多细节。 卢氏的脸色却越听越白,“你说的是真?” 李瑞家的也没想到,夫人听到这话之后,反应竟然也如此激烈,不禁更是疑惑万分:“夫人,可是有所不妥?” 如果是遴选秀女,身上有这么大块胎记的第一关就要被拒掉,但如今东淄王还不是储君,如果赶早一些与东淄太妃定下婚事,那块红斑应该也影响不了什么。 但夫人不仅脸色发白,甚至,嘴唇有些哆嗦。 卢明岚有一桩心事,从未对任何人提起。 当下,这亦不是对人提起的时机。 她握住茶盏的手在颤抖,多少泄露了自己的异样,于是将手里的茶盏放下,命李瑞家的先回马场去,说此事自己已经知晓了。 李瑞家的虽还困惑不解,但只得依从夫人的指令,先行退下了。 寝屋的大门因为李瑞家的深夜而至打开,烛火也因此而挑明,李瑞家的离去以后,门再度合上,仅剩下卢氏一个人,她忽然感到头痛不已。 残存的模糊的记忆汹涌而至…… 当年,她生女儿时难产,境况凶险万分,好几度晕厥,国公府上下乱成一团。可是,她却隐隐约约地记得,自己生下来一个女儿,稳婆大声报喜的声音,她被那声音惊醒了一阵儿,睁开双眼的时候她们还没将女儿裹好,因而她模模糊糊看到了女儿光溜溜的背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比周边皮肤的色泽深些。只因那时看物都太过模糊,加上稳婆等人慌乱地收拾着襁褓,她见到那块东西,只有几乎短短一瞬的功夫。 现在,那个可能曾经存在的东西,出现在了燕攸宁的背上。 这天下间,岂有这样巧合的事! 卢明岚渐渐感到背后发凉。 这时她不禁想到,不仅是如此!阿墨与燕攸宁,是同一日出生的…… 卢氏的背脊上沁出了层层冷汗了。 一个不可能的可能灵光乍现地劈进了她的脑中。 卢氏扶着茶案喘息不定,眼眸圆睁,目光却猝不及防撞见了被悬于她寝房正堂的燕夜紫的小像,那上面彩绘着个睡卧莲叶间的肥嘟嘟讨喜的胖娃娃,眉眼上挑,从小就带着一丝难言难画的妩媚…… 而自己年轻时,则纯是清丽的长相。 …… 李瑞家的后半夜赶回了马场,当夜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落到枕头上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天阔云淡,春风流舒。 一觉醒来,又是个顶好顶好的晴日。 马场来了一辆马车,是从国公府而发,天不亮便离了长安城,往这边而来。 燕攸宁也没想到一块胎记这么大动静,昨日李瑞家的来时,还说是三日后马车来迎,想是昨日国公夫人没睡好觉,起了好奇心,迫不及待想接回她这个流落在外的庶女一探究竟了。 襜帷暂驻,国公府的大管家蔡抒亲自下车来迎。 自从被罚马场以后绯衣心里一直为娘子不平,今日终于等到娘子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她心中欢喜,殷勤地唤娘子起来,要为她隆重梳妆打扮,但燕攸宁说不必,要怎么清素怎么来。绯衣扁嘴,但不敢违逆,眼睁睁看着娘子从衣橱里挑出了最朴素无华的窄袖齐腰襦裙,裙子上不过几朵桃花装饰,别无其他,长而厚重的青丝用一根羊脂色桃花通簪挽住,仅此而已。 送娘子上车时,绯衣还嫌娘子太素了,比她这个丫头还要素,不知道家主和夫人她们见了心里头是欢喜还是愠怒。 第18节 等车时,蔡抒垂袖,躬身行礼,脸上挂着笑容:“恭迎娘子,但凭好风,今日之后如登青云。” 燕攸宁意外看了蔡抒一眼,还以笑容:“阿胭身在淤泥中,何敢望远,蔡先生抬举了。” 说罢,她抬足而上,矮身便要往马车离去。 车驾华盖未动,忽听得驭夫牵马拉缰的声音,“大胆马奴!” 燕攸宁人还没坐下来,心蓦然抖了抖……霍西洲来了? 她立刻掉头,拨开了马车帘帷,只见车驾前,赫然停着霍西洲,仍旧那么一身布衣短褐的装束打扮,人怔怔地停在她的车前,像是痴了般一动不动,目光幽深而平静。 大约是昨日说了去找他,却没找,今日便要直接等车回府了,他等不到人,所以过来寻自己了。燕攸宁叹了口气,对蔡抒道:“蔡先生,这是我的马奴,他很听话,我同他交代几句便来,不耽搁时辰。” 蔡抒恭恭敬敬地让开,挂着微笑:“娘子请。” 燕攸宁钻出了马车,举步踩上实地,等罗裙放下,慢慢朝霍西洲走去。走到他近前,用余光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葛兰苑后不远,便是那块草料垛子,燕攸宁闪身过了那草垛,霍西洲跟在后脚弯进来。 等身后无人,他突然快走几步,呼吸加重了许多,在燕攸宁惊讶他这是突然变了个人时,他的铁一般的臂膀蓦然紧紧搂住了自己,将她抵在了草垛边的一块垣墙上,燕攸宁的背后撞上了墙,她闷闷地哼了一声。 胆大包天的马奴,却用双臂起牢笼,桎梏住她,封锁了她逃开的去路。 燕攸宁简直不敢相信,霍西洲像是脱胎换骨了一样,居然敢对自己如此无礼了,只见他胸膛急遽猛烈地起伏着,感觉他浊重的呼吸喷薄而出扫在自己的耳畔,燕攸宁的心随之跳动得更快了。 “你……你作甚么?” 她内心当中,是又期待,又不安,又害怕。 好像还是期待更多些。 她今天就要回国公府了,回去了以后,再与他碰面,只怕都成了某种奢侈。 她其实是盼望着他今天拦下她,能够说些什么的。 看男人这样子,估计也是憋坏了,憋不住必须要说了。 虽然也不期待这个锯嘴葫芦有一天开了口能说出什么荡气回肠的情话,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个马奴在拦住了她,又深呼吸了这么久,像是终于做足了准备,准备好要向她表白的时候,开口就是这样一句—— “娘子,”他还稍微停顿了一下,用他自以为慎重的那种急吼吼的口吻,石破天惊地来了个后面几个字,“做我的女人!” 第28章 阉了我?还是杀了我?…… 燕攸宁不知道霍西洲是从学来的如此老土的表白, 但因为是从霍西洲的口中说出来,她竟觉得很锥心。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贯是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的。他应该也知道, 其实她不喜欢男人这样。 她一直想要的是一个强大的, 能够保护自己,也保护她的男人, 就像梦里在她的不断美化之下那个身材伟岸至极,谈吐间举重若轻, 却有着挥斥八极的力量的男子。 霍西洲慢慢低下头, 漆黑发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娘子看, 他粗重的呼吸终于慢慢地放轻了, 到最后,仿佛停了下来一样, 燕攸宁就感觉到他的肩膀好像动了动,没过须臾片刻,一只手抬了起来, 指腹温温柔柔地擦过了她的脸颊,干裂起皮的手指有着粗糙的质感, 摩挲过她的脸, 直至滑入他的颈后, 五指收拢将她的颈子一手便握住了。 “娘子。” 他低声地唤她。 燕攸宁还以为霍西洲会亲自己, 但他还是没有主动, 有点泄气, 但还是回了一声“嗯”, 语调懒懒的,既烦躁时间不等人,又……不舍。 “我要从军。” 他在她面前, 低低地说道,语气口吻无比沉重。 燕攸宁这回真真吃惊了,她猛地抬起眼睑,“霍西洲你说什么?” 霍西洲的目光仿佛能看进她心里去,他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听从娘子的安排,去从军。” “娘子,你可以等我么?” “我只想要你。”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句,这实属难得。 燕攸宁也呆住了,觉得面前的榆木疙瘩居然也有开窍的一天,太难得了,她回头说不准还要写个传记记录下来。 “霍西洲,你说什么?”燕攸宁听不够,接着问他。 “我想要你。” 他老实巴交回。 燕攸宁于是大快,以捉弄戏谑他为乐:“想要我?你怎么要我?哪种要?” 她的口吻甚是得意,那种得意令人咬牙切齿。 但霍西洲不会对他的娘子咬牙切齿,甚至永远都不会有半点这种恨意。 他只会暗了眼睛,将她更紧地抵在墙面上,右手扶住她后颈,俯身朝她亲了下去,切实封缄了她红嫩柔软、喋喋不休的嘴唇。 燕攸宁的桃花眸子睁得圆滚滚的,里边的清波漾了漾,媚意内隐,危险而迷人。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作茧自缚,笨呆子不会亲,蛮横地吸吮、啃咬,亲得她好痛! 霍西洲粗蛮地咬她的唇,撬开她的齿关,学着上次她对自己做的那过分的举动,以牙还牙地长驱而入。脑中意识模模糊糊的,只朦胧地想道,应该是这样的,娘子就是这样对他的,他现在只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样才算公平。 燕攸宁被他亲得头晕目眩。 她伸手推他,才令他终止了种种残暴举动。 霍西洲稍停了下,手还握着她的后颈不动,只见此刻娘子红唇娇软,仿佛被暴风蹂.躏过后的残花,双眸噙着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这令他感到有些懊恼和沮丧。 “霍西洲!”她语含控诉,眼波幽怨。 霍西洲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娘子,也不知为何,蓦然想到了在马场,因为忍不住碰了一下她的玉足,被她绑了一整夜险些等到天亮就被她绝后的事情。一股恶劣的无名火肆意妄为地占据了上风,男人的邪恶作祟,令他想再看看她还会不会一生气就要阉了她。 他欺身而近。 “杀了我?还是阉了我?” 燕攸宁一愣,他那道过于让人沉迷的声音再度响在她耳畔,这一次甚至带了点委屈不满的味道:“是娘子要引诱的。” 纵然只是马奴,命贱不值一提,但这颗心却是完整而干净地,清清白白供着她。既然引诱了他,就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早在上一次那个下雨的夜晚,他就想这么做了。 霍西洲恶向胆边生,不再理会她那些徒劳的挣扎,更紧地将她按在墙上,俯身,再一次咬住她的红唇。 燕攸宁呜呜两声,发髻在身后的垣墙上磨,几乎磨散了,她开始哀求他。 奇异地,生平第一次,她竟会哀求一个人,还是一个马奴。 她想时辰快到了,在这么蹉跎下去,那边蔡抒的人会发觉。燕攸宁想让霍西洲松开。 她屈膝撞开他的腿,哼哼了两下,初发的花苞般的酥软起伏激烈而急促,伴随着大口呼吸的声音,一缕缕鼻音揉入其中缠绵地飘了过来。 霍西洲松开她,气息不定,忍着听那让人血脉贲张的声音,一字一字地说道:“娘子,我在等你的答复。” 他俯身看着她,觉得她此时与以往相比似乎格外娇媚撩人。 燕攸宁想发火也不能发,因为他说的不错,是她自己要引诱的。不管是阉了他还是杀了他,她都舍不得,那种狠话也不敢往外放了,于是压抑着火气,闷闷地控诉:“你这坏东西,得志便猖狂,哼,迟早我要抽你一顿。” 果然,不说阉他,也不要杀他。 霍西洲的眉梢浮上了一丝笑意。 “娘子尽管抽。” 燕攸宁又哼了两声,见他还那样看着自己,像根木头似的戳着不动,终究是觉得耗不过他了,服了软:“我要回去了,你先松开我。” 她肩头的桃花衫被他扯落了半截去了,像是刚经历过什么,蔡抒他们还等在外边,霍西洲只得依言将她松开。 燕攸宁将衣衫拢上香肩,恨似的瞪了一眼霍西洲,瞪得他无语说不出话来,才握住他的手,打了一下他的手心。结果又被霍西洲反掌握住,他像不许她走一样,拽住她,只要不给回答,就不放手。 燕攸宁只得咬牙,“你放心,我没想跟别人,你只要按我说的去办,我至多可以等你两年。” 两年…… 说长不长,但对于霍西洲来说,足够用了。 他终于缓慢地抽去了手上的力道。 他的脸到这会,终于红透了。方才强吻娘子的时候,只顾着内心当中的痛快,别的倒没有多想什么。而娘子刚刚却说,她没想跟别人。 她没想跟别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 霍西洲按照自己的理解,理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答案,他的心搏动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急促,几乎要破肉而出。 “对了霍西洲,”她本来边挽着长发边往外走,已几乎要走出这片角落了,又回来,将木兰簪缓缓插入发髻间,凝着他的面,道,“我养在马场的那头小羊云朵,麻烦你照看一下,我会回来看它的。” 借口来看你。 这意思够明白了吧。 霍西洲这不开窍的,却没咂摸出这话当中的深意来,只想到娘子惦记羊羔,却不说再来看自己,不大欢喜,神色悒悒不乐。 被娘子这么盯着,却不能说不好,他恹恹垂眸,披覆而下的乱发掩去了脸上的神情,闷闷地答:“我知道了。” 燕攸宁料他懂了,应该没别的事了,她转身走了出去,等候在草垛子外边的绯衣立刻跟来,见娘子衣衫似有不整,心下也不敢猜测发生了什么,只是忙着替娘子打理起来。 “绯衣。” 娘子突然唤她,绯衣才茫茫然答了一声“唉”。 小丫头眸若水杏,干净而剔透,看得燕攸宁心神安定了不少。这丫头其实已经知道自己待霍西洲的不同,之前也让她跑过几次腿,她虽然不敢明着问出口,心里多半猜到了,自家娘子看中了那个本领过人的马奴。 燕攸宁之所以敢当着她的面这么干,是因为她想起,前世到了后来,她和李苌可以说是离心而离居,他厌恶了自己这个王妃以后,便连看她一眼都嫌弃。但作为男人的自尊他却没丢,任凭他在外头花天酒地夜戏数女,她不过一日晚归便被他查到以后大发雷霆。她不肯说去了哪,对李苌也无半点好脸色,他气恼不过,拿了她身边的婢女开刀,趁着她不在府中时逼问绯衣不过,竟然将她打杀了。 那会儿夏国公府已经倒台了,昔日的高门贵族,一夕如云烟散尽,她这个凭了身份嫁给他的夏国公府嫡女,更加算不得个什么香饽饽,被东淄王府上下以太妃为首羞辱了个体无完肤。打杀一个跟了她多年忠心耿耿的婢女,也不过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霍西洲的事,你不要对任何人讲起。” 她知道,只要她这么吩咐了,绯衣是一定不会泄露半个字的。 绯衣把脑袋重重点了点:“娘子放心,杀了绯衣也不说!” 燕攸宁眼眸微黯,握了握她的小手,低声道:“走吧。” 蔡抒等人等候已久,娘子姗姗归来,他特意留心了一番娘子,娘子比起方才离去时,有一绺本该挂在木兰花簪左侧的碎发现如今挂在了右侧,当娘子从面前走过时,身上的气息仿佛被一种不合时宜的味道冲淡了,变得复杂了许多。蔡抒收回视线,也屏住呼吸,请娘子上车。 “蔡先生,我这边已经料理妥当了,马场交给陈瑛,还有我这个忠心可靠的马奴,以后自然不会有事。想必蔡先生也知道,这位马奴就是之前在马球赛事上搭救了大娘子的。” 蔡抒露过些许惊讶之色,倒是有听府上下人说起过,大娘子坠马当时,境况凶险,幸得一黑面马奴挺身而出,伸手敏捷,犹如天兵神将,挽救了大娘子于更大的危难之中。 第19节 待燕攸宁坐入马车中后,蔡抒回头看了一眼草垛那边,那里空旷无人,刚才阻拦车驾的马奴并没再出现。 此时车夫扬鞭,马车行进,遥遥朝长安而去。 第29章 心机美人开启模式 “娘子, 到了。” 蔡抒下车等候,请娘子迈足下来。 国公府大门中开,在这之前已派人清扫过, 门前两尊天长日久蹲坐的石狮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威武不凡。时隔两年重回故地, 看着熟悉的周边精致,燕攸宁心中却没有半点眷恋感慨。 她不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她是来拆散这个家的。 之后管家蔡抒退了出去, 由李瑞家的与绯衣左右伴随燕攸宁入内宅,李瑞家的步步指引, “家主与夫人在偏厅为二娘子设下接风宴, 请娘子速去沐浴洗尘一番, 好入宴了。” “夫人特意将从前的斗春院为娘子空着, 接娘子回来之前,又精心布置了一番, 娘子看看可还喜欢。” 说话间李瑞家的将燕攸宁引入了斗春院,说实话,原来燕攸宁住这间院子时望着满园萧疏荒芜的景象, 从来不觉得它和“斗春”二字有何联系,但如今一进来, 但见丹桂枇杷树树油绿, 金丝桃鹅黄香绽, 一线清池边, 杏花树高低相掩蹀躞而上, 廊庑下, 摞着的是盆栽的牡丹芍药, 花开富贵,尽态极妍。 倒真有种“斗春”的热闹之感了。 燕攸宁猜得到,这一切是为何。 前世卢氏在认回她之前, 就有想令她当燕夜紫陪嫁媵妾的想法。现在依然有。 只不过是要让她体面点。她体面了,以后在夫家就更能抬高燕夜紫了。这想法倒是没错的。 燕攸宁看破不说破,温温柔柔地道:“夫人费心了,阿胭实在难当。” 李瑞家的笑而不语,指引燕攸宁入里,服侍她梳洗。 她在浴桶中浸泡了少顷,外头便有消息传了来,说是接风宴已经备下,请娘子梳洗之后,速到明锦堂赴宴。 李瑞家的在外头殷勤回复称是,人一走,便开始催促燕攸宁。 洗澡也洗不痛快。既然家人搭了唱台要做这场戏,她不陪他们演上一遭怎么能行。 燕攸宁从浴汤中出来,更上自己的素色的点缀零星银色鹅羽的百褶襦裙,外罩着更无半点多余饰物的纯雪色广袖云衫,腰间丝绦随步履而晃动,宛若月色下的流水波涛银光闪现。 她跟随李瑞家的至明锦堂,停在门槛外头,这时,国公府主人上下已经落座在等候,中间为首的自是燕昇,左右是他的妻妾,卫氏挨得远些,两个嫡出的儿女,燕夜紫与淳哥儿依着母亲卢氏而坐,一家子人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齐聚在她的面上。 燕攸宁迈入厅堂,朝他们恭敬有礼地福了福身子,起身,便看到在卫氏的身边置了一张凳。 燕昇道:“阿胭回了,入座吧。” “多谢父亲。” 卢氏命下人布菜。 今日府里算是有喜事,菜肴布得多,共一十八道,上到飞禽下到走兽,时蔬与海味,花样点心,应有尽有。 卢氏为表对燕攸宁的关怀,与她嘘寒问暖起来。燕攸宁的声音口气都弱弱的,但还算是对答如流。 燕夜紫眼神不善地盯着燕攸宁,虽然父亲与母亲都有自己的考量才将她接回来,但说实在的,她这个妹妹和他们都不是一条心,何苦将她弄回来,而且嫁给东淄王,以她夏国公府嫡女的身份已经足够,不必要搭上一个妓子妾室所出的庶女。 思来想去,燕夜紫都觉得燕攸宁回来对她不是好事,反是威胁。 当然,料想这个庶妹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来,父亲母亲都心向着自己,连燕攸宁那个识时务的妓子娘都更偏心自己,她孤立无援,一个人在这国公府中,若是老实点,不再搞出华服事件来,她也不是不能容忍在国公府里更多一件花瓶。 卫氏留意到燕夜紫的不悦,也将目光放到了燕攸宁身上。 上次会面时,燕攸宁远不是现下这副嘴脸与口吻,又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在家主和主母面前的表演看似已经天衣无缝。 但卫采苹厌恶这种感觉,她感觉自己不明白燕攸宁了。 布菜完毕,燕昇发话,令众人开始用饭。 所有人都作出其乐融融的样子,卢氏与燕夜紫都照顾着最小的,还只能面前坐在凳上,小屁股不断扭啊扭的淳哥儿,给他加了最大的鸡腿与鹅掌。他吃得满嘴油腻,头顶上的辫子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晃一晃的。 燕攸宁一个人捧着小碗,坐的位置两边不靠,既不挨卫氏,更不挨着燕夜紫那边。 她像是被独立出去的一座孤岛,在热闹哄哄的饭桌上显得格格不入。 燕昇留意到了燕攸宁的不同寻常,漆黑的剑眉耸动,“阿胭,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今日是家宴,更是给阿胭的接风宴,燕昇心中还是顾念留意着她几日。她今日如果高兴了,便算是一个高兆头,家和万事兴,若是有个不快伤了和气,以后的日子便更难过了。 家主这么一问,所有人停止了夹菜、哄着淳哥儿,连同淳哥儿一起,都疑惑万分地看向燕攸宁。 燕攸宁再一次成为了众人目光所及,燕攸宁沉默地放下碗筷,半晌以后,才轻敛桃花眸,轻声道:“阿胭在马场,很久没见过这些了。爹爹容谅,或许阿胭需要时间来习惯。” 燕昇长呼了口气,看着沉默懂事的女儿,比起两年前那个刺猬似的阿胭,更加乖巧得令人心疼。他柔声道:“无事,日后慢慢地便会习惯了。稍后我让人给你房中送些你如今爱吃的。” 燕攸宁再次低头,表达了自己对父亲恩赐的感谢。 燕昇心里不是滋味,叹气,不由目光朝身旁的夫人看去,卢氏在他望过来时则避开了目光,转向另一旁去了。燕昇心底愈发无奈,也不便说什么,毕竟当初是自己狠心将阿胭罚去马场的,阿胭确实在马场吃了不少的苦,现今回来了,他或许应该试着对这个从小就忽视了太多的女儿好些。 家宴进入了尾声,淳哥儿吃饱了,肚子撑得圆滚滚的,但因为爹娘还没有用完膳,他不能下凳子,只好乖乖坐在上边,百无聊赖地拨弄碗里的筷子。 但拨着拨着,唰的一下,淳哥儿手中的筷子从汤碗里翘了起来,顿时带起了一股油污飞溅而出,正正喷洒向对面坐着的燕攸宁。 她今日本来是穿着雪白的裳服,被从胸口到腰间、衣袖上被生生地泼上了一层油污。 淳哥儿自己方才啃了一只大鸡腿,一只酱肘子,一块鹅掌,一块红烧狮子头,他的小汤碗里的油水层次丰富,一下子从黄到黑在燕攸宁的白衣上染开了。 她受惊了般,“啊”地一声,燕昇抬起头看去,便发现了淳哥儿干的好事,拿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淳哥儿,让他向燕攸宁道歉。 淳哥儿好奇地面前陌生的姊姊,两年前燕攸宁被罚到马场时,他还只有四岁,早就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姊姊了,他姊姊只有身旁这一个。作为国公府唯一的小郎君,不过是弄污了对面的女人的衣裳,爹爹为何用这么凶恶的目光看自己?淳哥儿不懂,他朝一旁姊姊的怀里挤了过去。 燕夜紫伸出两臂紧紧箍住弟弟,死死不放,护犊子般蹙眉盯着燕攸宁。 燕攸宁不能说什么,她的脸色雪白,慢慢吞吞地起身,对燕昇及卢氏道:“阿胭衣衫已污,想先回去更衣了。” 燕昇对淳哥儿不满,对护住淳哥儿的燕夜紫也有点不满,虽然是小孩子做错了事,但男子汉,应该要向姊姊道歉。只是他欲开口提这件事,便想起了自己对夫人的亏欠,顿了一下,说不出口。 燕攸宁退出了明锦堂,身姿怯弱,慢步消失在了抱厦后。 宴罢,下人来收拾残肴。 这时,周密家的从外头进来,面含喜色:“夫人,秦太妃答应了为咱们大娘子主持及笄礼的事儿,今日派人送了两支步摇过来,说是赏给娘子的。” 原先卢氏请求秦太妃时将燕攸宁也一并算上了,太妃既然赏赐了两支步摇,那便一人一支也好,卢氏道让燕夜紫先挑。 一听说是太妃赏赐之物,燕夜紫紧紧搂着弟弟的手臂松开了,她起身,等那周密家的过来,定睛一看,只见一支钗是累金丝攒花牡丹垂金络子步摇,一支是微雕花叶游环翡翠步摇,燕夜紫一眼相中了那支牡丹步摇,玉手一把拾了起来,攥在了手心里,另一支虽然也美,但只给她一支,燕夜紫免得自己遗憾故意不再去看,只伸手推了推,“拿走吧。” 周密家的答道:“诺。” 转身便去了。 燕昇目光示意淳哥儿,今日之事做得不对,回头必然有罚。吓得淳哥儿缩起了脖颈子要往姊姊怀里躲,却见姊姊一心扑在新得的步摇上边,两眼痴迷,双手把玩,理也不理自己了,淳哥儿自觉没趣,从凳子上溜了下来,自己去寻乳母玩了。 儿子的背影消失后,燕昇直摇头。自己的淳哥儿和阿墨,也是让他宠坏了的。 过了不多久,那去送步摇的周密家的又回来了,她回来时,那支盛放着步摇的锦盒还在她手上,看样子压根没动。 燕昇问道:“怎了?” 周密家的面露难色,忍了忍,道:“二娘子说,太妃本是看在夫人和大娘子面上赏赐的步摇,如此好物,她只是个庶女,并不配用,就还请大娘子一并都收下。” 闻言燕夜紫眸泛清光,支起了眼睑,柳眉初开,脸上挂满莹莹欢喜。她虽然觉得这支牡丹步摇更好看,但那支被周密家的拿给燕攸宁的也有它清雅的美,鱼与熊掌兼得谁人不想。 燕昇道:“娘子真是这么说的?” 周密家的点头回:“娘子说,以前她贪心做错了事,令得家主和夫人不喜,这样的错她以后再也不会犯了,如此才不枉费家主和夫人的大恩大量。” 第30章 下贱东西,真以为娘子在…… 燕攸宁不喜卢氏在斗春院画蛇添足置的牡丹名景, 寻了个借口,说自己已经赏不了这般名贵的牡丹了,请李瑞家的将它们搬回夫人那处。她这里素净些就是了。 李瑞家的未有违命, 连劝阻也不曾, 便应许了燕攸宁的吩咐。 夫人重新拨了一个换做云栽的婢女给燕攸宁驱使。这个婢女同绯衣一般,样子看上去呆呆的有股憨气, 像是个老实人。但燕攸宁多留了心眼,毕竟前世秋雯那道覆辙, 让她跌得过重。她不会再轻易地深信别的什么人。 夜雨闭疏窗, 泷泷的细丝轻打芭蕉, 清韵泠然。 屋内燃起了烛火, 火光幽幽摇晃,将灯下少女明净的脸庞染得如霞光映雪, 愈发唇红而齿白。 一天下来,燕攸宁莹莹将斗春院重新熟悉了一遍,到了这个时辰, 她歇了下来。在屋子里东游西逛的,居然找到一处绝佳的所在。她的拔步床侧边的墙上有一道横杆, 高矮合适, 正适宜她攀上去。 燕攸宁于是在上边吊了一会儿, 直勒得双手发疼, 几乎磨破了皮肉才松手。 这样的训练应该是卓有成效的, 她现在就已经有了一种身轻如燕的错觉, 不知道这么坚持一两个月, 能不能看到手里起厚厚的一层茧子。 次日大早,夜雨初停,李瑞家的唤人过来搬走牡丹和芍药, 一院子人忙进忙出,燕攸宁披了身外袍,掩唇咳嗽了几声,走到李瑞家的身后,轻声地道:“姊姊喜欢牡丹,她院子里少不了牡丹和芍药,夫人送给姊姊,她定然欢喜。” 李瑞家的点头道:“大娘子那边的院子也确实清净了些,夫人讲这些花重新归置了一番,给二娘子留两盆摆在墙根底下,好看。” 燕攸宁要的是全部搬走,岂知卢氏居然留了个心眼,故意不给她机会。 但已经推辞了一回,再第二回 推辞,就显得自己不识抬举了,反而引起卢氏的怀疑。 属实没有必要。 燕攸宁识时务地向夫人和李瑞家的道了谢,又道自己粗手苯脚的,养不好这么名贵的花,若是照顾不活,伤了这一盆十金的名贵花种,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李瑞家的回复娘子见外了,这是必然不会的。 送走了花以后,斗春院重新清净了下来,燕攸宁在庭中走动,舒活筋骨,长发挽成轻松肆意的发髻,垂落了几绺停在胸前。路过廊庑下时,蓦然从一丛浓密的金丝桃灌木后钻出了一道矮墩墩的人影来,吓得燕攸宁一个不防倒退了两三步,才稳住身形,定睛一看,只见是个胖乎乎的娃娃。 原来是淳哥儿。 燕攸宁舒了口气。但不晓得他一个人来这边作甚么。 “你怎么在这儿?” 淳哥儿是和乳母完捉迷藏,不留神闯进斗春院的。 以前这里没有人,他也时常会溜进来,一躲就是半日,乳母他们绝找不到! 万万没想到,这里今天居然住了人。 淳哥儿那好奇的大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人,认出这是昨天在宴席上的那个“姊姊”,昨日夜里父亲又来骂了他,他心不甘情不愿认下了这个“姊姊”。只是认归认了,但要把她当成和阿墨姊姊那样的姊姊,是绝对不可能的。 淳哥儿清澈的眼眸一闪一闪:“你去哪儿?” 说完,他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咕叫了两声。小孩子不会在满足口腹之欲这件事上害羞,他特别理直气壮地问:“你这里有东西吃吗?” 第20节 燕攸宁还停在回廊边,玉手扶着廊柱。她对这个陌生的不论前世今生都只会与燕夜紫沆瀣一气的弟弟没有好感,但前世他就活了这么大便夭折了,她也不会对还不懂事的小孩子有任何的恨意。 “有,跟我来吗?” 淳哥儿把别人伺候自己用饭视为天经地义,小小的人高昂着下巴,跟在燕攸宁的身后,碎步往斗春院的小厨房去。 谁知道一进小厨房,便发现只有一堆破锅冷灶,淳哥儿心凉半截,大声嚷嚷:“你骗我,我回去吃,告诉我娘去!” 他人还没走出小房间,燕攸宁一把捉住了他的小胖胳膊,将他像捉一只鸡崽儿似的拎了起来,挂到了灶台上的马勺旁。淳哥儿惊呆了,像只落了水的旱鸭子扑腾。 燕攸宁道:“等我,片刻就好了,不许哭闹,不然没得吃。” 淳哥儿一下被她凶恶地唬住了,瞪大了眼睛。在这府上除了爹爹,没有人敢凶我,他心里想。 燕攸宁翻箱倒柜地去找食材,好在这间小厨房虽然暂时还未能投入使用,但国公夫人办事没有遗漏的地方,将这里清扫了出来,已经又添置了不少食材。 燕攸宁现赶制面皮,架锅烧火,把挂着的小孩儿从墙上取下来,令他坐在小杌子上看火。淳哥儿委屈巴巴,好几次想逃跑,又被她捉回来,嘟着嘴巴坐在灶台旁加柴。 我加。 死命地加。 小孩儿差不多将灶膛塞满了,火烧得盛旺。水很快开了,燕攸宁那边幸得手脚功夫麻利,将笼屉架上,一面留心着督促他照顾火势,一面将包好的水晶虾饺往笼屉里放。 一笼是水晶虾饺。 一笼是绿茶芋粉鸡蛋羹。 顺道用大锅炝炒了两道绿叶小菜。 饭桌上她就留意到了,这孩子嗜辣嗜油腻,照他的口味,她多放了点花椒籽和干辣椒,烟火气呛鼻,小孩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燕攸宁盛菜装盘,打开门窗,放他出去站会儿。 这会儿淳哥儿不想着逃走了,叫他逃他也不逃了,乖乖趴在窗口,一边呛得眼泪鼻涕一把,一边眼巴巴等着吃。 他不知道等了多久了,说好的片刻,结果日头都开始转向西边去了,也还没有吃上,但一向没有耐心的淳哥儿这次居然很能等。他看着窗子里边那个身影忙忙碌碌,来来回回地走动,白净的脸蛋上沾了点烟灰,不知道怎的,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不好得罪的姊姊其实也不很坏。 “好了,进来吧!” 里头传来她的声音,淳哥儿立刻眉开眼笑,小脸上五官挤作一团,胖乎乎的,像只年画娃娃,不等油烟散尽埋头往里冲。 燕攸宁端出一叠又一叠佳肴,全都色香味俱全,咸淡适口,又有点辣,吃得他不禁多舀了一大瓢的水搁在食案上。 “你慢点。” 燕攸宁拍坐他旁边的杌凳上,见他吃得急,伸手轻拍他的背,顺手递过去一碗水。 “还能入口么,小公子?” 淳哥儿重重点头,“好吃,好吃……” 自己烧的火,吃起来格外地香。淳哥儿没想到,这个姊姊和他的亲姊姊不同,虽然也是爹爹生的,但她会做饭这点,亲姊姊比不过。阿墨姊姊从来不会给他做好东西吃。 他想下次还来。 日影偏斜,已经过午。乳娘久寻小郎君不得,回去禀报了国公夫人,卢氏问了一遍下人,最后寻来了斗春院。 当她停在小厨房外看见正大快朵颐的儿子,和不断拍着他的背对他温柔备至的燕攸宁时,卢氏心底那种隐隐的不安又开始作祟了,甚至比上次还要强烈了一些。她还没忘记,李瑞家的曾经告诉自己,关于燕攸宁背后胎记的事。 徐显家的悄悄跟上夫人,本以为夫人会喝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庶女,但夫人转眸过来,压低了柔嗓问她的第一句话却是:“顾氏找到了没有?” 徐显家的一愣,以为夫人找昔年伺候过卫姨娘的顾氏只是随口一提,这几日没再问过了,今日又问了起来。 可那顾氏消失了十多年了,就凭这几日的功夫,大海捞针,如何能找得到?徐显面露疑难,“这顾氏只怕还活不活在世上,都成疑窦了。” 卢氏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反而感到释然轻松了。 那种不经证实的猜测,如果永远只是一个猜测,一切如旧,那是一件多好的事。 卢明岚在外唤了一声“淳儿”,面容含笑,步履迤迤然走了进去。 燕攸宁见夫人来了,忙起身见礼,恭谨谦卑地退避旁侧。 “不知道阿胭还有一身厨艺,淳儿在你这儿吃得开心,我也放心了许多。”她一手取了淳哥儿手里的小碗放下,将他拉扯了起来,低声又道,“阿胭才回来,若是少了什么,或是有什么不惯的,只管向我提。过两日秦太妃于宫中设群芳宴,你与阿墨一同随着我入宫向太妃还礼。” 步摇虽都已落入了燕夜紫手,但这还礼却还少不了她燕攸宁。换言之,贵人们相处就是没事找事,麻烦,其实还不如在马场顺心自在。 燕攸宁道了句谨记,她已经知足,不敢求其他。 卢氏微微颔首,拉着儿子出门去了。 临走前给淳哥儿擦干净了油光满面的小嘴。淳哥儿对没吃完的美食恋恋不舍,回头又馋嘴地砸吧了几下嘴,终于听话地任由他娘亲牵走了。 …… 四月春暮,转眼间便将入夏。 这个时节的马场,蛩鸣声从白昼到黑夜不休,热闹喧阗,一夜雨后,霍西洲牧马而归,将新到的一匹枣红色汗血马放还马厩,一身脏污布衣,慢步而出。 葛兰苑已经空空无人,没有他惦记的人住着,自然也不再需要过去守夜,他照旧回自己的马房去睡。 没有预料到终于朱八与罗子等人居然将他拦住了,朱八那厮更是得意洋洋,一笑,泛着蜡黄的牙花子直往外翻:“哟,这不是咱们二娘子身边的大红人霍大相公?” “怎么这么一副狼狈狗熊样儿?怕是骑着马不小心摔粪坑里去了罢!” 朱八在身后讥笑,口吻轻蔑,说话难听至极。 霍西洲置若罔闻,搓了搓指尖上的泥灰,绕开这些碍事之人,独步前行。 朱八不依不饶,冷嘲热讽道:“卑贱的马奴,二娘子回府快有一个月了吧,人家来讨过你霍西洲的信么?下贱东西,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真以为人堂堂国公府的娘子在意你,将你当个人了?” 霍西洲的脚步一顿,生生刹住。 罗子眼尖,一眼就看到霍西洲袖口下的双手已经攥成了拳,暴起了条条狰狞可怖的青筋,已经濒临盛怒。他与身旁之人对视一眼,漠然后退半步,决意暂不与姓朱的同流合污。 朱八独自一人骂了姓霍的这么久,这死哑巴果然一如既往装聋作哑,好生没趣。 “你聋了不成?”朱八箭步上前,从后退推了一把霍西洲。 岿然不动。 朱八心道还治不了你个下贱东西不成?扬眉发狠,也攥紧拳头欲回敬回去,还没等发力,眼前却蓦的发黑,那犹如吞天灭地的黑影已经扑到了面门,“砰”一声巨响,朱八脑门中拳跌出几步,一个倒栽葱脑袋扎进了一坨马粪里。 新鲜热乎的马粪四溅。 第31章 我在意你啊 给云朵放粮时, 霍西洲已经更换了干净的棉服。 云朵的羊圈单独砌成,坐落在马厩旁侧。 刚来时轻软得像一朵云似的小羊,现在已经长得又高又肥。 娘子她是个喜新厌旧的人, 对小云朵很好, 几乎夜里也要抱着它睡觉。但后来云朵长大了,她连来看它都像是多余了。 霍西洲手里搓着收割来的青草, 掌心停了停。 云朵埋首吭哧吭哧地咀嚼美味,偶尔停一下, 发出“咩咩”的声音, 像是在控诉喂草官的用心不专。 前天霍西洲将朱八打了一顿, 朱八伤得不轻, 虽是他自己先挑人怒火,事后陈瑛还是恳请他去服个软。毕竟朱八在马场的话语权不小, 这次又被霍西洲一拳揍塌了鼻子,不如此时退一步,陈瑛出面, 保证朱八以后不再嘴贱。 霍西洲道:“不可能。” 陈瑛困惑不已:“霍兄弟,我听说朱八是又骂了你, 他如何骂你了?” 陈瑛心想应该是朱八言辞过分了, 要是果真激烈伤人, 那确实不能硬按着霍西洲七尺男儿低头道歉。 霍西洲心念几转, 朱八的话言犹在耳。可是, 他却不能对别人说起。 其实有些话, 朱八说得没有错。 国公府的娘子, 有着锦衣玉食,他只是个低微的马奴,自己的身份与娘子有着种种的不匹配。 娘子回去之后这将近一个月以来, 她从没来过马场,也没有命她身旁最亲近的绯衣来问过他的半分信。回想当初娘子登车的那一日所说过的话,已经遥远得仿佛是个迷梦了。 她回到国公府后过得如何,是否因为内忧外患处处掣肘,已经暂时想不起自己了? 霍西洲几次动了念头想翻进国公府看一看她,只是看一眼,确定她无恙了就回来。他的卖身为奴的文书已经不存,脱离了奴籍,如果他想走出马场,是可以走出去的。 理智告诉他此刻应该等在马场静候消息,但另一边迫切想要去见她的冲动却有支使着他不必忍耐,经过一番艰难的天人交战后,霍西洲终于明确了。 他要去见她! 看一眼也好,问一声也好。 云朵感觉到喂草官实在是很过分,自己身为女主人曾经的宠儿,居然被一个铲屎的漠视了,它脾气不好,冲两手空空如也的喂草官咩咩叫唤了起来,霍西洲恍然回神,一看手里的桶里的,全部空了! 再看这只肥嘟嘟的胖羊,一阵无言以对。 娘子后来对它淡薄是有原因的,娘子已经清贫到连自己看病都没有钱了,不可能还有心思喂一头真能吃的羊。 霍西洲信心一振,他不需要娘子养,他应该是靠自己的双手去保护她的。 霍西洲站了起来,退出羊圈,见那只肥羊像是很欢喜地要跟出来,霍西洲朝它的蹄子踢了一脚,对他来说只是轻轻一脚,将云朵踹回了羊圈。 “喂。” 就在这时,身后蓦地想起一道盈盈含笑的促狭软嗓,带了那么点吴软情调。 “我让你照看我的羊,你就是这么对它的?” 霍西洲微愣,他绝不可能认错这是娘子的声音,他的身体僵直了,扭过身,只见羊圈外亭亭玉立着一个素纱坦领半臂衣裳的少女,正是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眉娟目秀,娇姿不胜清艳,令人一见便挪不开眼睛。 是一个月不见的燕攸宁。 只有她一个人,手里拎着一只她惯常用的八角的食盒。 再见到燕攸宁人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之时,霍西洲心头积压已久的担忧、不安、想念一哄而散,只剩下一丝埋怨无边委屈,甚至目眦发红。 燕攸宁本来以为霍西洲看到自己应该是会很高兴的,谁知道竟会是这个样子,她不禁微有失望,樱粉的唇张了张:“你不喜欢我来?” 话音甫落,霍西洲冲出来羊圈,疾步如风,奔到她的面前来,长臂一伸将她捞入怀里。 燕攸宁只感觉到一股劲巨大的宛如撕扯的力量将她拽了过去,砰的声像是撞上了一堵城墙,再接下来,接下来已经不由她思考了,霍西洲将她按在了羊圈边上的顶梁柱上,低头堵住了她的呼吸。 男人的手臂坚硬不可撼动,气息无孔不入,这个吻透着刚毅果决的惩罚报复意味。 燕攸宁被她抓着的臂膀传来了清晰的疼痛感觉,试着挣扎,但徒劳无功,接着她就不挣扎了,任由他亲、咬,沿着她的嘴唇,直咬到她的耳垂,刺激得她轻轻一哆嗦。 脚趾都蜷缩了起来,一股酥痒感直冲天灵盖。 这个男人是真的力气很大,远不是她所能敌。就像陷入沼泽地一样,越是挣扎,越被他拽着往下拖。放任之后,反倒能够松快些。 第21节 霍西洲出了这口恶气,终于将她放开。 燕攸宁双腿发软,无力地倚靠在梁柱上,身子直往下滑,幸而从身后扶住了羊圈的栏杆。 眼波漩濛,犹如烟水迷离,红唇泥泞,仿似骤雨肆意践踏过残红。 花房点酥,娇喘细细。 这些,是因为自己。 作为男人,没有人能拒绝让倾慕的女人在自己的面前露出这样的媚意情态。他是个马奴,但也是个男人。 “娘子,你来找我吗?” 燕攸宁气息不定,伸出脚,在他那双布满了粒粒马场春泥的黑布鞋面碾了好几脚,尤不解恨:“道貌岸然,霍西洲,我今天才发现你竟然这么坏……你欺负我!” 霍西洲愣了愣,被燕攸宁这么控诉,他却居然感到有点想笑。 “是我的错。” 见她似乎要抬起头,他急忙恢复严肃,低眉诚恳认错。 燕攸宁将方才掉落在地的食盒拎了起来,一手握着,提到霍西洲面前,撞到他胸口上:“呶,别说我没想着你,我亲手做的。” 临走之前淳哥儿那个小鬼偷摸爬到她斗春院的灶台上,将她给霍西洲做的银丝雪鱼包偷吃了一只。原本取的六六大顺之意,无端少了个包子。 她为了赶来见他,匆匆忙忙就出来了,但也不能久待,一会儿就得回去。 她催促道:“你快点吃吧。” 听出她口中赶时辰的意思,霍西洲立刻不动了,她疑惑万分:“又怎了?” “娘子,下一次我们何时能见面?”他的语调缓慢,口吻郑重。 明明这一次还没有分别,霍西洲已经在考虑下一次的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他感觉,自己像是娘子见不得光的情人。 虽然这样他也不会排斥,但他得寸进尺,迫切想知道,老天给的这样大的眷顾,会不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往后很多次。 燕攸宁也没想到霍西洲所想的是这件事,但她一时还真的没法回答她,含含糊糊地哼了哼:“我抽空出来吧,最近有大事要发生,马场可能一时还……顾不上。” 霍西洲不说话了。 他沉默地垂面,只是缓缓接过燕攸宁递过的食盒,一只手扒开盖,里边的包子一路送来已经凉了,雪白的肚皮上个个泛着层剔透的油光,鱼香鲜美,肉香浓郁。 好不容易挣来的相见的机会,霍西洲不愿浪费在吃包子上,因此他只是看了一眼,又缓缓将食盒盖上了。 燕攸宁桃花眸子圆滚滚的:“霍西洲!这可是我忙活了一早上的,你就赏脸都不给!” 她做的东西又不是毒! 而且,淳哥儿哭着闹着要吃,她都护食没给,差点儿惹恼了不省心的弟弟,让他回去告了自己的状,真要那样,怕是又有平白的麻烦寻上门。为了哄淳哥儿,她连大后日的食谱都做好了。 “娘子!”身后蓦然传来一声呼唤。 燕攸宁拧过眉头,只见是罗子过来了。 她蹙了蹙柳眉,看罗子满脸焦急,停在自己和霍西洲中间,又看霍西洲,意识到自己不在的这段时日,马场这边应该是出了什么事。 哪里知道,她还没问,霍西洲沉默漆黑的脸上竟泛出了羞愧的红晕,他转身走开了,向着露台那边而去。 燕攸宁问罗子发生了何事。 罗子回头看了眼远处默然走开的霍西洲,冲燕攸宁回道:“就前两天,霍西洲将朱八打了,鼻梁骨都打断了。” 燕攸宁心神一跳,虽然她撕毁了霍西洲的卖身文书,但本质上他还是奴,朱八在马场这边算是有着点地位,他平白无故地打朱八作甚? “朱八怎么惹了他了?” 罗子又看了眼霍西洲消失的方向,声音更压低了些,将朱八骂霍西洲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全说了。娘子一个月没回过马场,朱八以为霍西洲在娘子这边失了势,所以想把先前让出自己床榻的仇报回来,谁知道又被霍西洲胖揍一顿,到现在还没起来。他本来是想找霍西洲要汤药费的,可惜这马奴穷得一个子儿都没有,只好算了。 霍西洲在露台边停住了脚,被她方才踩过的脚趾还残存着些微感觉,也不疼,只是就挥之不散。 霍西洲随手扯了根长草握在手心,挼搓几下,编织成了一道指环,拿在手中摩挲着,俊面阴沉,心事重重的模样。 身后传来娘子的脚步声,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娘子……是来怪罪自己,不安分守己,争强好斗的吗?他的心跳加快。 扭过头,只见燕攸宁负着双手站在自己面前,柳眉倒竖。 “霍西洲。” 她面罩薄怒,妙目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才不是什么下贱东西。谁敢这么说,就打他!” 霍西洲心念一动,脸庞顿时浮现出异样的神采,像是受到鼓舞的光芒。 “而且,”燕攸宁口吻执拗,“我在意你啊。” 第32章 滚草地 芭蕉浓阴盖到了亭廊下来, 其叶厚如盖,宛若绿云,肥硕的叶尖垂着雨露, 点点滴滴。 老芭蕉底下淳哥儿还在想着二姊姊已经安排到大后天的美食, 先生教的什么一概没听进去,咂摸嘴巴细细品味着今天偷吃的那只包子的好味道。 远远地燕夜紫就看到用心不专的弟弟, 她对身旁的绿笋问道:“淳儿最近功课怎样?” 她母亲国公夫人对淳哥儿的课业偶尔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便派燕夜紫盯梢看着。燕夜紫是听说近日里东淄王将要赴京的消息, 知晓她是为婚事而来, 心情几番起伏, 夜里也睡不安稳, 才一时没顾上淳哥儿。今日一看,方知问题很大了。他居然在先生的课上流哈喇子, 不知道在想什么! 碍于有外男在,燕夜紫不便过去,因此问向贴身婢女。 绿笋道:“奴婢看见, 淳哥儿近日里好像没少往斗春院跑。” 一听燕夜紫当下就寒了脸色,斗春院住的何人?燕攸宁。一个妓子所出的庶女, 淳哥儿居然去同她亲近, 怪不得近来不到自己这边来晃了。 绿笋偷觑自家娘子脸色, 觉得这话说出来娘子兴许更生气, 但她瞒不得:“从二娘子回来以后, 斗春院那边炊烟不断。二娘子自己推辞身份低微不便入家宴, 日日将自己锁入后院中不出来, 听云栽说,这二娘子自己会烧饭。” “胡扯,”燕夜紫柳叶眉凝然, “她燕攸宁被贬到马场以前怎么说也是正经八百的国公府娘子,走路都有人扶着,也算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只会肖想荣华富贵的废物,她几时能进庖厨了。” 不是燕夜紫贬低看不起庶妹,她还记得,燕攸宁那个不知死活的从前为了讨好爹爹,貌似是想鼓捣个什么美食出来,险些点着了房子的糗事。她怎么会是那块材料! 绿笋冒着开罪于娘子的风险也必须要说明:“娘子还不知,淳哥儿就是喜欢二娘子的手艺,好几次从斗春院出来,嘴巴上都粘着糕点屑……” 燕夜紫当下勃然变色:“你居然不早说!” 回自己闺房后她这颗心还定不下来,燕夜紫等淳哥儿下了学将他揪到自己跟前来逼问了几遍,起初他还犟嘴不肯说,禁不住燕夜紫再三审视逼迫,终于承认了,斗春院那个姊姊对他很好,而且还会做很多好吃的点心给他。但是那个姊姊说了,不让他告诉别人,不然他以后可能就没得吃了。 “吃!吃死你这蠢货算了!”燕夜紫一臂将淳哥儿搂到跟前来,开始不遗余力地灌输燕攸宁比自己等人低贱的观点,“她的母亲是那等出身,要不是爹爹从前一时糊涂,这世上就不应该有燕攸宁这么个人。她自己还从小就不认命,贪图我的东西,拿一模一样的华服害我出丑,就是个贱人,你是我的弟弟,不向着自己的亲姊姊,居然去对那个贱人扮乖卖好,你、你简直让我失望!” 淳哥儿受训,耷拉下了脑袋,不言不语,燕夜紫令他发誓,以后不允许贪嘴缠着燕攸宁。淳哥儿本来不愿,但迫于亲姊的淫威,他还是屈服了。他潜意识里觉得,如果自己不按照姊姊说的办,姊姊告诉了母亲之后,他会更加不好过。 到最后犟不过,他只好委委屈屈地立了誓。 燕夜紫这才放心满意,拍了拍他的脑袋,顺手从食案上摸了块绿豆糕塞他嘴里。 绿豆糕到了嘴里,淡而无味,食难下咽。淳哥儿感到这里的绿豆糕别说是比燕攸宁那里的鸡鸭鱼肉了,就连她随手做的杏仁酥都远不比上。他很颓丧。 但颓丧过后,淳哥儿意识到自己恐怕是再也吃不上燕攸宁那里的美食了,那么,答应替她保管的秘密,也没必要再隐瞒,省得姊姊以后知道了又要罚自己。 他挺起了胸膛,嗫嚅小声道:“姊姊,她今天出门去了。” 燕夜紫视线凝定:“出去了?去了哪?” 淳哥儿说起来,理直气壮:“马场!她说有只小羊要回去看!我本来也想去,她不肯让,哼,其实只是一只羊,为什么捂着不让我看!” 童言无忌,听者有心。 确实,这太不寻常了。燕攸宁好不容易才脱离马场回来,她回去马场看一只羊,却瞒着其他人鬼鬼祟祟的不知干什么勾当。 她思量片刻,一个念头骤然闯入了脑海。 她依稀记得,当时自己去马场时,听说了她和那只马奴近来交往颇为密切的事。 一念生,犹如万丈波澜陡然而起。 燕攸宁自回来以后,始终韬光养晦,目不窥园,家宴亦是能避则避,平日里一身无花无缀的素衣,上次去宫中像秦太妃还礼,她也连一身像样的锦衣都寻不出来。她倒敝帚自珍,在太妃面前也不怕失了礼数,坦然至极。 当时燕夜紫就留意到,已经不是一个人在说,这个国公府家心比天高的二娘子,是真的转了性子。 燕夜紫讥诮地冷笑了声,立刻唤来红樱绿笋,命她们暗中去向马场打听一番。 …… 晴空底下,奔跑着两匹神骏的快马,犹如离弦之箭在旷野上恣肆。 马蹄践踏过浅水洼,溅起朵朵白梅般的水花,在阳光底下泛着五彩剔透的莹光。 累极时,他们在最僻静的溪水边停下,清澈的溪流照应出岸边交颈饮水嬉戏的高挑红马,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停在坡上,枝头槐花如雪,被风簌簌吹落,拂了一身还满。 燕攸宁扭脸看着坐在她近旁的男人,他的脸庞在夕阳余晖残照当中泛着奇异般的金黄色,炫目无比。本是过了午就决意回去了的,大概是鬼使神差,她没有走,而是留了下来,留下来在马场牵了一匹马,陪着他这样纵情驰骋了一回。 她以前从没这么和谁痛快地骑过马,记得以前学骑马的时候,摔了无数跟头,教她的先生一点也不知道心疼她,致使她后来每次上马心中都始终紧张,不敢有丝毫地放松警惕,也就是霍西洲纵马跟在她身后时,她可以肆意嚣张一点,不必顾虑受伤。 因为她知道,身后的男人会保护她的。而且他很可靠。 “霍西洲,天色晚了,我们回吧。” 她从波光粼粼流泻着十里金色的河面上收回目光,将衣衫上的草灰掸落,向他说道。 其实今日这一天霍西洲只有在与燕攸宁骑马的时候,才是真正痛快的,因他无时无刻不在感觉,娘子急着撇开他回府。 虽然这样做并没有错。 但他还是会感到有点不舒服。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人的劣根性作祟。 燕攸宁凝视着他的面孔,不知道这个马奴在想什么,觉他最近心思颇深,不像是以往那么一目了然了。 她起身要回,蓦然被一只手拉了下来,燕攸宁惊呼一声,柔软的娇躯跌进了霍西洲臂弯之中,他的双臂稳稳将她接住,放在草地上滚了半圈,将燕攸宁牢牢禁锢在了身下。他的一掌护住她的后脑,一掌握住她的纤腰,俯身亲吻了下来。 薄而干裂的唇肉粗粝,摩擦得她有些难受,但霍西洲这个涉世不深的愣头青,察觉不出她的不舒服,只顾埋头亲吻她。到了后来,她也头晕晕地觉得,其实被他这么亲咬滋味也还不错。 她只是没有去回应霍西洲的吻。 过了片刻,霍西洲应该是自己也感到有点儿没趣,神色懊恼地停了下来,只是仍旧不松开她,脸近在咫尺地停在她上方,低声地告诉她:“娘子很甜。” “……” 燕攸宁出师不利,脸色爆如红浆。这臭哑巴说什么? 他几时学会说这种话了! 第22节 燕攸宁惊呆了,只见头顶的臭哑巴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味一般,接着,又照她嘴唇尝了一口:“是花蜜的味道。” “……”是你的嘴巴比蜜还甜,燕攸宁心里想。 万万没想到,她也有输在小年轻手里的时候。姓霍的看似是个哑巴,实则,男人在这块儿上有天赋,向来都是能够无师自通的,姓霍的马奴也不例外。 霍西洲睁开眼睛,长长的黑色睫毛扇了扇,带有几分疑惑:“娘子也会脸红?” 废话,我是人,不是六根清净无欲无求的道家仙姑!燕攸宁咬住唇瓣心里想。 “娘子还没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来见我。” 霍西洲又提起了之前不依不饶的话题。 似乎她要是不给他个答案,今天就别想回去了。 尽管燕攸宁知道,要是自己强横,霍西洲大概还不敢违抗她的命令,不过,她见他这样,竟然有些不忍心想告诉他,如果事情顺利,以后他们见面应该也会频繁些了。 只要,今天燕夜紫派了人过来马场询问她的消息。 第33章 霍西洲,我疼呢…… 国公府, 雨后天晴,游廊外花团锦簇,各色的蝴蝶流连蹁跹。 燕愁伴随国公行经内院, 入目所见, 乃是游廊外大团霓霞般艳丽的牡丹,姚黄、魏紫、夜光白、红霞映日、珊瑚台, 远望去,层次未免显得太杂太累赘了, 既不像是夫人的手笔, 也不是国公爷的喜好, 不知何人布置。 燕昇显然也留意到了这片地方, 脚步也是一停。 原本阿墨的这片院子没这么多的牡丹。阿墨是喜欢牡丹,但园中布景却太过喧宾夺主了, 毫无美感的色彩堆砌令原本布局雅致的园林失去了全部的灵气。 细看之下燕昇认出来,这其中有些品种是原本送到斗春院的,一院之中的颜色过多, 则显得呆板,那几盆粉绣球和夜光白本来是夫人为了迎阿胭回府备下的。 是何时它们到了阿墨的院子里? 燕愁跟随国公只在外间行动, 内院诸事他一概也不清楚, 并不晓得。 适逢周密家的经过, 燕昇将这个国公府的老人传了过来, 周密家的在下人当中除了蔡抒以外可以说是权柄最高。当下, 她回道:“二娘子道, 吃一堑长一智, 她曾为了身牡丹华服获得罪愆,可见牡丹这样的富贵之物于贵人虽然好,但于二娘子用来却是德不配位, 必有灾殃,她因此恳请夫人收回了好意。大娘子正好喜欢,夫人没辙,不知这些名贵的花如何安放,便安置在了大娘子这边。” 燕昇听得直皱眉头:“阿胭到底也是我的女儿,有何配不配。” 难道夫人心中也是那种想法? 他不该疑心夫人。 只是—— 燕昇想到了上一次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入宫为秦太妃还礼。彼时他不在场,但临出门时也曾见到,阿墨当日穿了身牡丹百艳图在身上,娇花配华服,穿戴比公主郡主们还要雍容华贵。 打扮固然是美的。 但当时满场锦衣华履的美妇人中间,燕昇一眼看见的,却是毫不起眼,一身素雅衫子,低低地埋着粉面谦卑静容的阿胭。 当时燕昇心中便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阿胭真是变了太多,收敛了心性,变得规矩淡泊,不争不抢,如今的她,除了留在国公府留在父母身边,什么也不要,但就是这种性子,极惹人疼惜。 她虽然是庶女,但哪有那么多配不配的呢,同是他的女儿,有什么好事,他必然会想着她的。 这般想着,面前长廊的尽头,忽多了一人,脆生生娇滴滴唤他“爹爹”,燕昇抬起头,只见进头脑那边立着燕夜紫。 她的脸色比先前红润了许多,从大病里头彻底恢复了过来,燕昇悬着的心缓慢放下了,只见燕夜紫盈盈走过来,他正要关怀她几句,近来为朝事疏忽了她。燕夜紫开口便道:“爹,女儿发现了,燕攸宁与她那个马奴有私情!” …… 燕攸宁将自己整理好,重新翻身上马。 饱饮了水的马抖擞了下鬃毛,稳稳当当地载着燕攸宁,踩过清浅的溪水,朝着马场那边而归。 她走得很慢,啼声悠悠。 霍西洲牵着自己的马缰跟在她的身后,一声不吭。 燕攸宁心绪不宁。臭哑巴虽然不说丧气的话了,但他的兴致明显不高。恋爱中的人得陇望蜀欲望难填,得到了保证就想要更多,收到回应就想着不愿再当见不得光的男人了。 这贪心的男人! 尝了这么多的甜头,还不满足。 燕攸宁撑着额走了数丈之远。 突然,马蹄脚下一崴,像是被一块圆石绊住了,修长笔直的马腿朝旁撇去,坐在它身上的燕攸宁也顿时变色“啊”了一声,身子控制不住地朝马摔倒的方向砸了下来。 霍西洲凛然心境,一口气几乎没提上来,人已经跃下马背箭步俯冲而去,双膝在地面滑铲了丈多远,及至燕攸宁坠落马下险些着地,才用自己的手臂接住了她的身体,在草地上滚了几遭,方才停住。 燕攸宁早知道他会救自己的。 她倒并不如何担心,也没有半点受惊之状,只唯独身上不遗余力搂着她的男人,身体微微发颤,胸膛急促起伏,像是在发抖一般。意外之余,禁不得心里涌起一阵怜惜的情意,她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臂,试探他是否有受伤。 “大胆小蟊贼,敢欺负你的娘子。” 她曼声笑话着霍西洲。 霍西洲整个身体颤抖了几下,抬起面,一双眸鲜红如血。 她看得心惊肉跳,才意识到自己无意的一个举动,到底有多过分。 “吓着你了?” 霍西洲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起身,坐到了一旁。 燕攸宁轻轻一叹,也爬坐起来,凑到他跟前去,指头轻轻悄悄地点他的胳膊肉:“霍西洲,我真不是故意踩偏的……” 霍西洲还是不说话,只是肌肉暗贲,结结实实,让她仿似戳到了一堵障壁。 “霍西洲,我疼呢……”一计不成,她接着使出撒娇大法,鼻音一浓,嗓音顿时娇软了起来,像极了枝头的绵绵莺啼,让人耳朵无端地萌生春意无边。 这种江南低调的吴侬软语,燕攸宁纯是跟卫采苹学来的。卫采苹原来在青楼卖唱的时候,就这一把好嗓子最能蛊惑人心,燕攸宁再不喜欢卫氏也必须得承认,自己的学来的这点皮毛于卫氏而言,犹如画虎类犬。但她却感觉到,霍西洲这种愣头青喜欢。 果然,他顿时就扭脸过来,“娘子哪儿伤了?” 他的目光开始在她的身上找伤口。 可是她被他护得好好的,哪里有半点伤口? 再加上她眉眼盈盈带笑,宛如流萤,轻轻望着自己,霍西洲脑中轰然作响。自己这是关心则乱,教娘子耍弄了。 在意识到自己被耍弄时,他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还好这是假的。 霍西洲禁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 燕攸宁微笑看他,觉得他这人傻不拉几的,又好骗又好笑,待到视线从他黢黑的俊脸挪到他的双腿之上的,燕攸宁笑不出了。她的笑容简直是瞬间凝固在了娇靥上。 她方才只顾戏弄霍西洲,却没留意到,他飞身扑过来作肉盾接住她时,是真没为他自己留半分余地。他的那条长裤已经磨破了,布满细沙石的裤面下隐隐露出几道长短不一的血痕。而那些泥灰正粘在他的伤口上。 他自己都没留意到似的,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停在她的身上不动,完全没顾上他自己身体的伤。 而她刚刚居然还骗他,说自己受了伤,伤口疼。 她果然是个谎话精,很不是个人。 燕攸宁起身,拉他起来,“霍西洲,我放在葛兰苑的还有很多药品,你回头去找找,在我房间屏风后头的药箱子里。” 她指了指他的腿。 霍西洲看了一眼,这点伤对他而言算不得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他没吭声。 燕攸宁赶紧从腰间的绣花钱袋里摸出了沉甸甸一袋金叶子,一把塞他掌心。“这些你先留着,总会用得到的。” 霍西洲是真的惊了。 娘子不是穷到,连为自己看病都没有钱了么? 她哪里来的这些金叶子?难不成娘子在国公府现在吃得开了吗? 但这目前应该是不会发生的事。 燕攸宁单独眨了下右眼:“你放心,全都不是正经来路。” 我这怎么可能放心。霍西洲的内心几近咆哮。 燕攸宁试图安抚他,两只手握住霍西洲的一只大掌,微微用力,合拢他的掌心,令他将她给的金叶子揣好。男人顽固不化,坚持不肯揣进他的口袋里,燕攸宁无奈了,吐了口气道:“国公夫人看着端庄仁厚,实则待人漠然,我这么个被丢到马场来养的庶女,被下人克扣了月钱,她怎会替我出头撑腰。马场这边很多达官显贵买马,如你所见,那个留侯世子就是这里的大主顾,我要是不利用这个便利,在里头吃点回扣,早都饿死了。霍西洲,光明磊落的那一套是被刻在墓碑上的无用之物,我做不来的。” 说完,她再度握紧了他的手:“你要是觉得我坏,觉得这钱多多少少不干净,你不肯收,那就还我吧。” 霍西洲任由她夺去。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娘子,觉她此刻有些失望和失落。 霍西洲本也没有想到,他只知道娘子身世坎坷,失去国公府的荫蔽,而她却竟然还要在十一二岁那样小的年纪,靠着圆滑与狡赖在人群中生存。这更让人心疼了。 “娘子,”在燕攸宁满目失落地抽开手转身欲离去的时候,霍西洲唤住了她,并握住了她的柔荑,嗓音低沉有力,“我只是觉得,这钱是娘子好不容易弄来的,理应娘子自己留着,将来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她掠过眼眸,看他。 “我是男子,将来,只有我来挣钱供养娘子。请你相信我,我可以做到。” 他泛着墨玉般光泽的脸上充满了自信,好像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承诺,他一定能够实现一样。尽管燕攸宁也知道他将来不凡,却不晓得他对自己也是如此地有信心。 燕攸宁心脏最柔软的地方让这个男人不经意地戳了下,她眨了眨眼睛,将眸中的涩意缓慢地敛去了。 然后抬目看他,“你先别说大话,赶紧去处理一下你的伤。” 霍西洲看了眼自己的腿,又看向娘子像兔子一样通红的眼睛,咧嘴,“我都没有感觉。” 虽然他自己不怎么在意自己的伤势,燕攸宁却不得不顾忌,姓霍的一点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凡胎使用,那么急的堕马之势,他竟飞扑过来硬接。 在她的警告和催促之下,霍西洲无奈,最后不得不先回去处理伤口。 此时天色已暮,燕攸宁也必须要打道回府了。本打算午后便回,却硬生生捱到了夜里。 乘坐马车回府,停车,从车中走出。国公府府门口两盏飘摇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在黯淡光晕的笼罩之中,燕愁按剑而立,似乎正等待着自己。 燕攸宁不疑有他,温婉有礼地过去打招呼。 见她已归,燕愁道:“二娘子,国公大人等候您多时了,请您回来之后立刻前往明锦堂。” 燕攸宁困惑:“时辰已晚,国公可曾说起为何此时要见我?” 燕愁凝视着夜色中一身素衣不染铅华的二娘子,回想起今日大娘子在国公面前狠狠告了一把她和那名叫霍西洲的马奴的状,当时国公盛怒,此刻也还没消气,燕愁便默然叹了声,侧身让开一条步道:“娘子去了便知了。” 第23节 第34章 女儿与洲郎,两情相悦…… 夜色如雾, 明锦堂前花色璀璨,在两树悬挂于碧玉青松的纱灯掩映下婆娑着。 燕攸宁后脚随着燕愁至堂下,她定住脚步, 朝里张望了一眼, 里头虽然无动静,但气氛无端透出沉凝与严肃。 里头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屋外人的徘徊, 嗓音洪亮:“进来。” 四月时节,虫声又透绿窗纱, 一片虫鸣声里, 燕攸宁心事重重举步入内, 入明锦堂后左右张望, 最后在曲江山水图的屏风旁发现了燕昇的身影。燕昇也是武将出身,生就高大魁梧, 燕颔虎目,脸色肃然至极,令人一见便为之惊惧不已。 燕攸宁知晓事已不可能瞒过, 噗通一声,双膝凿地, 像是脱了力般跪倒下来, 花容雪白地唤了声“爹爹”。 燕昇本已对她失望透顶, 但见她瑟瑟发抖地跪在面前, 双眸泛红洇湿了, 不禁亦动了恻隐, 他面沉如水地扶着屏风, 问:“去见了何人?” 燕攸宁打着哆嗦,如实相告:“霍、霍西洲。” 燕昇攒眉:“是那个马奴?” 燕攸宁点头,又急急忙忙地道:“姊姊上次不慎落马, 是他相救,如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这步田地,她还有心为她的马奴辩解。燕昇听不得这个,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嘲笑,冷冷哼了声。 燕攸宁即刻闭口不言,只一张脸愈发白如雪色。 夏国公紧皱眉头,神情看起来是那样痛心:“阿胭,原本阿墨说我还不肯信,你竟然真的与个马奴……你不知道我对你寄予了多少期望,但有多少期望,如今就有多少失望!” 燕攸宁垂目,作抽泣状。 燕昇对她这样也是无力,皱眉道:“不如将那马奴打杀了了事,也绝了你这个念头!” 他说完,举步朝外走了几步,张口唤:“燕愁。” 立在明锦堂外廊檐下的青年燕愁还没迈入门槛,只看到跪在地上的二娘子痛哭流涕地伸出双臂紧紧搂住了国公大人的双腿:“爹爹不要!不要伤害他……” 燕昇试图拔出自己的脚,但竟被这个柔若无骨的女儿抱得很紧,阿胭是真的使出了全力在与他对抗,正因为如此,燕昇的心里愈发不能接受:“阿胭!你这是做什么!” 他既惊且怒,但他也不可避免,为燕攸宁心痛。 燕攸宁摇头:“女儿与洲郎,是两情相悦,真心相爱,望爹爹你成全。” 燕昇震惊不已,后脑因为这句话一阵阵地发昏。 不待他有所反应,燕攸宁缓慢地松开燕昇的大腿,跪在地上,哽咽流泪说道:“爹,女儿自幼,便不受娘亲喜爱,小时候不懂事,总是觉得相比阿胭,姊姊得到了太多太多,而阿胭呢,除了是爹爹你的女儿外,没有人喜欢我,我羡慕姊姊拥有的一切,看着大家都喜爱她、宠她,阿胭梦里也在想,如果我也能像姊姊那样有爹娘的宠爱,别说是做夏国公府嫡生的女儿了,就算是投胎贩夫走卒之家,我也欢喜。” 这都是真实的心境,一点一点剖来说,情真意切到令人震惊。 燕昇承认他做得确实不够,忽视了阿胭太多,她小时候没有人教,后来犯下错误应该也是情有可原。 他嘴上没有说话,心中却沉默地一声叹息。 “爹爹容谅,阿胭被罚到马场之后,才终于醒悟了。姊姊的东西是阿胭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求不来的东西,因为阿胭不配。” 在燕昇震惊心疼的目光凝视之中,燕攸宁的脸上露出凄然之色,接着说下去。 “因此,阿胭决计不会再求那些了。在马场的这两年,我养了一只羊,驯了一匹马,我救了一个马奴,他就是霍西洲。” 燕昇发现,只有说到霍西洲,那个卑贱的马奴的时候,女儿阿胭的脸上会浮现出一种奇异的神采,令他恍惚竟仿佛看见了当年夫人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时,每一次看到自己的那种羞怯和快乐的脸色。 阿胭居然和夫人的那张脸重合了起来,近乎完全变作了一人。 燕昇知道那是幻觉,凝定心神,眨了眨眼睛,才将那种奇异的幻象逼退。 “霍西洲刚来的时候,他浑身都是伤,就快要死了。伤害他的人打断了他的肋骨,刺穿了他的腹部,阿胭心里想,这世上怎么还会有这样苦命的人呢,这么可怜,比我更加无依无靠,可见老天对阿胭还是不错的,至少我还有吃有喝有穿,没有人要杀我。” 这是她当时真实的想法。 卫采苹将她推进冰湖没有杀死她,而是令她不再能受孕以后,就放过她了,华服事件,也仅仅是将她赶出家门。大约她因为不能生育这件事,威胁不到燕夜紫了,所以没必要冒着更大的风险去下死手。只是卫氏大概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切最终还是报应在了燕夜紫身上。 “爹,我知道自己很不该,爹爹让阿胭回家,也是为阿胭另作了很好的安排,阿胭本来也不想辜负爹爹美意,但是,阿胭真的不想求了,荣华富贵,功名利禄,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想与洲郎相好。我觉得,女子这一生,嫁对一个人,是何其重要的事,洲郎他待我很好,而且我也相信,他会长长久久地待我好的。” 燕昇不置可否,从鼻中冷冷哼出一声气。 那姓霍的马奴是何等身份,敢不待国公府的娘子好? 如今他是惦记阿胭的国公府娘子的身份罢了,如真有一日,他借着裙带关系高飞,三妻四妾还不是常有之事。像这种出身于草根身份低贱的卑劣男人,内心当中有多龌龊不堪,难道他还不清楚? 阿胭只是受人蒙蔽而已。 他想严厉地呵斥她一顿,好打消她这个念头,可不知怎的,当他俯首垂目时,却只见女儿柔弱地跪在地上,一双噙了水雾的明眸楚楚可怜至极,瞬也不瞬地凝望着自己,燕昇心头的那股异样之火顿时消了下去。对这样的女儿,他实不忍心苛责半分。 他语重心长地道:“阿胭,你要明白,你乃我夏国公府娘子,你的身份,与他实在有别,纵然他将来能混得一个七八品的官衔又能如何,出身于贫门,这便是他身上永远洗不去的最大的污点。” 顿了顿,他又道:“这些时日,东淄王李苌便要入长安,太后为了他的婚事也是煞费周折,如今正已暗中选定了阿墨。我有意,将你与阿墨,一同嫁与东淄王。” 这应该也是夫人的意思。尽管她没明说,但多年夫妻,这点默契燕昇自忖还是有的。 燕攸宁坚决摇头:“不……” “阿胭!”燕昇沉了口气,“你要知道东淄王是何等身份。七皇子殿下不知所踪,陛下无子,东淄王殿下将来便是贵不可言,你如嫁了他,日后自然有享不尽之富贵。” 燕攸宁听他这话,就知道,燕昇还没有完全信任自己,还以为自己同过去一样把荣华看得比性命更重,贪慕权势到不择手段。呵呵,她是恋栈权力,可谁又要永远屈居人下,何况是,燕夜紫之下? 燕攸宁伸手去够燕昇的双手,用力攀住他,攀得指节发白,她脸孔惨白地凝望着燕昇,“父亲,你难道当真如此狠心?实话同你说,阿胭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从前不懂事,总是想与姊姊争胜,如今阿胭终于是明白了,自己根本就不配!我哪怕与引车卖浆之流在一块儿,只要是能做他的正妻,只要我以后的孩儿不再像阿胭这样轻贱无知。东淄王乃是何等的身份,将来贵不可言,那不是阿胭能够高攀的,求爹爹你成全!” 燕昇惊愕,目光闪烁不定。 他感觉到,那双握住自己手的小手,它们是如此粗糙,甚至咯得他疼。燕昇急急去看她的手,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便呆住了。 这双年轻的小手,本来应该和阿墨一样,保养得白白嫩嫩,连一丝细小的伤口也没有,可这却全然不是,在燕攸宁的手心和手背上,到处均是厚茧和开裂的口子,斑驳交错,触目惊心! “阿胭,你这……” 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蓦然想起周密家的告诉他的话,这月以来,二娘子日日待在斗春院,于生活琐事事必躬亲,她的手臂因为长年累月地干活满是力气,一个人挑两桶水也不在话下,斗春院那边日日炊烟袅袅,不是下人在做饭,而是二娘子亲力亲为。两年前二娘子被罚去马场之前,还什么都不会,如今回来,竟是什么都会了,可想而知,这是吃了多少苦头! 看着这伤痕遍布的手,燕昇惭愧难当,说不出话来。 这长安城的贵女,只怕没有谁家,再能有阿胭这样的能干自卑的了。 “你,是当真喜欢那个马奴?” 燕昇开口,声音开始泛哑。 燕攸宁眨着迷蒙的泪眼,点头。 燕昇喃喃:“阿胭,你让爹想想,想想。” 这件事太大了,燕昇直到现在都没有缓过神来,他在明锦堂来回地踱步,许久之后,他负手扭头,黑眉紧攒,虎目精光迸绽:“我的麾下还缺一个侍卫。即日起,我便寻一主事,销去霍西洲的奴籍。但之后,这要看他的本事,廿六日天子大猎,若他能露脸,让林侯相中,这便是他的造化,如此一年之后,他若再在军中混上七品武职,才可以来配你。这是爹最大的让步,莫再多求!” 本以为阿胭会揪着霍西洲不依不饶,但令他意外的是,燕攸宁至此已很是知足,一个头磕到了地上,泪流满面,心怀感激地叩谢:“女儿多谢爹!” 第35章 真假千金(上) 燕昇谋事雷厉风行, 定下了销毁霍西洲的奴籍,不出两日便已妥当了结。 他令燕愁调任霍西洲为近卫,预备在两个女儿的笄礼之后, 将霍西洲推荐给林侯。 霍西洲得以带剑入国公府接受调令。 不过燕昇并不让他守在府外, 以防这个年轻英俊的后生不时试图拱走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 在调任第一日,霍西洲得以入国公府正堂被授剑。 但这只是一个名目, 霍西洲清楚国公爷的真正目的必是要警告与敲打自己,好让他在发迹以前杜绝妄念。 燕昇屏退左右, 直白地对霍西洲道:“以你的身份, 比起我的女儿, 实在不相匹配, 做父亲的只但愿以后能够嫁得好,能够锦衣玉食。但这点, 你能给她么?” “你不能。” 燕昇接着道:“但阿胭心属你,她个性执拗,对执着的东西绝不会放弃。所以我是为了避免父女之间为了一个外人生出嫌隙, 加上你在马场时曾救过阿墨,才答应给你一个机会, 但并不是默许了你可以对我的女儿动手动脚。如果一年之内你没有达到我的要求, 那么证明阿胭看错了郎君, 我也给错了机会, 从那之后, 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明白么。” 燕昇身为夏国公, 极少会对人如此直白说话。 但他作为父亲, 需要给这后生一个震慑。 阿胭这两年吃了这么多苦,双掌遍布伤痕厚茧。自己的女儿,本该是将来到好人家去享清福的, 如果霍西洲无能,那就根本不配妄想得到阿胭。 霍西洲:“我知道。” 他垂着面,语气低沉而郑重。 燕昇道:“你出去。燕愁会替你安排巡防的差事。” 霍西洲转身出去。 他人步出了明锦堂,被燕攸宁拦下,他停下脚步,神色略有惊讶,看着停在就近一面爬满翠绿色藤蔓的花墙底下的娘子,好像才几日不见,但又像是许久不见,他一时难以挪动脚步。 “娘子。”他低低唤了声。 “霍西洲你过来。” 他听到她叫自己,便抬腿向她走去。 燕攸宁等他上前,一臂扯住他的衣袖,拉他快走几步,闪身到了耳房外的古井边上。 霍西洲见到娘子定了下来,玲珑娇软的身子随着急促的呼吸轻颤,像停在蛛丝上的蜻蜓,翅雨疾速地扑动着。她握住他悬挂腰间的长剑剑柄,伸手去摸腰间的绣囊:“我有东西给你。” 霍西洲咽干无比:“是什么东西。”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生怕错过了什么对他表怀关心的神情。 燕攸宁伸出手指,从绣囊里摸出来一条红色的剑穗。 流苏细细碎碎的,根根分明,被她葱根一样的手指梳理了几下,笔直地在风中微微拂动。 霍西洲觉得自己的嗓子更干了,仿佛在冒火。 燕攸宁低下头,专注地替他将剑穗系上,打上漂亮精致的结。 玉指纤纤,伸手一拨,流苏轻摇。 “我亲手编的,怎么样?好不好看?” 燕攸宁明眸流动,朝他轻轻眨着。 霍西洲看也没看,“好看。” 燕攸宁就知道他说的假话,伸指头一戳他额头,“呆子!” 霍西洲觉得自己仿佛在云上,在水里,几乎要随着娘子的声音化去。 “你以后都得带着我给你的剑穗,不管去哪儿都不能摘下来,听到没有?” 第24节 娘子咕哝的声音传进他耳朵,痒痒的,有些挠人。 霍西洲勾唇:“剑穗在人在,除非我死。” “呸呸。”燕攸宁堵他嘴,“我听不得这个字,你不许胡说!” 说完,她凶恶地瞪了他一眼,比划手势,要给他将嘴唇缝上。 霍西洲毫无惧意,反而微微含笑,他笑的时候,眼眸一角会微向上弯,变成一点月牙的弧度,为这张英气逼人的脸平添了几许柔和。 燕攸宁缓慢放开他的嘴唇,踮起来的足尖也掉了下去,仰目望他。 “洲郎。” 霍西洲顿时筋麻骨酥,身体震了震,面颊浮出红色,吃惊地看着这么唤着自己的娘子。 燕攸宁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手指揉搓起他刻着古朴花纹和燕氏图腾的剑柄来:“爹爹只给我们一年,你要好好地办差,争取早一点,来娶我。” 霍西洲重重点头:“娘子放心。” “嗯。” 燕攸宁再次踮脚,在他的右脸上亲了一口。 她依依不舍地放他走,挥挥手:“你快去吧。” 他再度沉重地颔首答应。 等霍西洲的身影消失在了回廊尽头彻底不见,燕攸宁幽幽地吐了口气,从耳房后转出来。 耳房后停了一人,瑶珰华裾,齿如含贝,亭亭玉立,燕攸宁从她身旁露过时并未多看她几眼,但被燕夜紫叫住:“你又偷摸见了马奴,我告诉爹爹去。” 燕攸宁清眸幽幽,瞥向她:“霍西洲已经不是马奴。” 燕夜紫嗤笑:“一日为奴,终身为奴,生来低贱,有何办法。” 她话里是在说霍西洲,实则也是在强调,燕攸宁本就是个下贱妓子所生的庶女,一样上不得什么台面。 在燕夜紫的世界里,无非是爹爹仁善,给了她们栖息之地。 其实燕攸宁有时想想,也万分可怜燕夜紫,在夏国公府倒台以前,她真的被保护得很好,天真残忍,但愚蠢至极。殊不知江山易改,竖子亦有成名之日,那些生来就高贵的,只是躺在祖荫下拥有了比普通人更好的开局,然而不思进取,又有什么用? …… 这一日过晌午,清河郡主与宜芳县主突然造访。 卢氏听闻以后,亲自招待了两位贵女。这两位贵女一向与阿墨相处友好,上一次还约着一块儿打马球,只可惜阿墨伤了以后,她们也许久没有来寻阿墨一块儿玩了。 卢氏面露喜色,拿最好的雪芽茶与点心招待两位贵女,并说起了燕夜紫的伤势:“阿墨伤势已经大好了,只是要打球只怕不能够,不妨今日游园去?” 崔宝玑纤长的柳眉颦蹙,登时不悦。她一向大大落落,有什么话都不憋心里,对卢氏也是一样。崔宝玑扭脸就道:“谁说我们是来寻燕夜紫的?” 卢氏脸色的笑容微微一停,若非多年的仪容涵养在这儿,真个要当初露出不体面的脸色,她顿了一下,慢慢地绽开微笑,道:“那郡主这是——” “我们来寻燕攸宁打马球的,”崔宝玑看了一眼一旁低垂着脸颊沉默不发的程芳菱,又扭头对卢明岚道,“我这个宜芳妹妹为人最是内敛害羞,偏偏想结交燕攸宁。前不久夏国公府将她从马场接了回来,我们去马场没有找到人,找好来国公府叨扰。她人呢?” 崔宝玑殊不客气地甩出一句。 燕夜紫听说清河郡主与宜芳县主来夏国公府,心中亦笃定这两个与她常在一道嬉玩的姊妹是过来找自己的,方才本还想继续挖苦燕攸宁几句,听到消息立刻没了那兴致,莲步轻快地移到明锦堂来,谁料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了这一番话。 崔宝玑毫不客气地甩了两个耳光在她脸上,燕夜紫脚步停住,却不敢再迈进去,否则那和腆着脸倒贴有何分别? 当下,燕夜紫的脸色极为难看,由红转白,盯着程芳菱那道沉默的背影,目光沉沉。 母亲似乎还在继续打圆场:“阿胭是回了,可惜她身子不大好,一直待在斗春院中,不大出来走动。” 崔宝玑道:“不妨事,不过说说话罢了。” 卢氏见无论如何不能阻拦,只好放行,命身边徐显家的去斗春院传燕攸宁。 斗春院。 燕攸宁本来在侍弄花草,这两盆开在回廊底下的茉莉正是花季,白雨纷纷,清香幽沁。 徐显家的步到她身后通报,燕攸宁一听,回眸,只见月形的拱门外,崔宝玑与程芳菱已在等候,在她回眸之后,崔宝玑一扯程芳菱臂膀,将她拽了进来。 程芳菱身子娇弱,几乎不能禁风,被崔宝玑差点扯一个跟头,她跌跌撞撞的,趔趄跟在崔宝玑身后,默然地停在了燕攸宁面前。 看这二人打扮,应该是专程过来找自己打马球的,可惜卢氏应该不会希望自己和她们出去,及笄礼在即,在这当口,还是莫横生枝节为妙。 “阿胭见过清河郡主,宜芳县主。”她乖觉行礼。 “得了,”崔宝玑翻白眼,伸手催促徐显家的,以及一直侍候在燕攸宁身旁的云栽,“都下去,我们说会话,你们跟着说不开。” 徐显家的本来想替夫人和大娘子盯着,但也不敢忤逆清河郡主,抑郁不乐地回了“诺”,带着云栽转身出拱门而去。 崔宝玑这才蹙眉看向燕攸宁,觉得她一身洁素,墨发松挽,脸色微浮苍白,病恹恹的,感到很没劲了,道:“真病了不成?上次不是挺威风么?” 连燕夜紫留下的那道烂局都能力挽狂澜,最后与她战成平手。而且崔宝玑心里一直有种感觉,燕攸宁在刻意让自己,如果不是那样,她极有可能会赢。这个念头令崔宝玑心里很不舒服,始终想找个机会,与燕攸宁再战三百回合。 燕攸宁轻咳三声:“唔,是真的病了。” 她记得这个清河郡主,人是挺威风的,其实坏心眼子不多,前世误嫁中山狼,没得好下场,也是令人唏嘘。反正十年生死浮沉,繁华长安也只能落得鸟尽弓藏,白茫茫大地真个干净的结局,其中多少红颜薄命,英雄一败涂地,燕攸宁光是自己听说的都已经数不清了。 “郡主,我想请你帮个忙。” 这个崔宝玑前世就喜欢打马球,嗜打马球如命,而且许胜不许败,输了就想翻盘。 崔宝玑不耐烦:“什么忙?” 燕攸宁朝她走近两步,附唇在她的耳边,说了几句。 崔宝玑听完,冷冷嗤笑:“就这?” “郡主答应了,阿胭即日就能药到病除。” 崔宝玑哼了一声:“这还不容易?别说是一套在长安的宅子,就算是十套,本郡主也能拿得出来,放心,到时候给你办得体体面面的!” 说完,她将程芳菱往前一推,将身子单薄的宜芳县主送到燕攸宁的跟前,傲慢地扬了扬下巴:“程芳菱说有话同你说,呵,自己胆小怕事不敢来,只敢借着我的光!你们聊去吧,本郡主回去准备地契了。” 风风火火的清河郡主说走就走,真片刻不耽搁。 她的身影出了拱门,斗春院中仅留下程芳菱与燕攸宁两人。程芳菱左右环视,见四下里无人,便偷偷从衣袖中摸到一张字条,展开,拿给燕攸宁看。 是之前还在马场的时候,燕攸宁偷偷令陈瑛塞给她的。 上面提醒,勿嫁贺退思。 程芳菱白嫩如云朵的脸颊低垂,浮出淡淡樱花鲜粉,“我本来也没有当作一回事,但是前天,我的父亲大人突然对我无心提了一句,我方知道,原来我真的有可能嫁给留侯世子。燕姊姊,我立刻就想到了你,你为什么跟我说,让我不嫁世子呢?” 燕攸宁的目光停在程芳菱满含羞怯和不安的美丽脸蛋上,一看就猜到,她是真的喜欢贺退思。 半晌,燕攸宁呼出口气,低声道:“世子有个表妹,两小无猜,表妹知书达理,算是世子自幼心仪的女孩子,两家也有意亲上加亲,可惜好景不长,这表妹在举家往南搬迁的途中,不幸遇上流寇,她只身一人下落不明,至今世子仍在遍地在寻她,世子所纳的通房,无不与那位表妹眉眼神似。此事不算是秘辛。” 她知晓那表妹将来还会回来,但觑着程芳菱此刻脸色,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意不说太多暴露自己重生之事,只道:“这位表妹有可能尚在人世,也有可能不在,但只要世子心里有她,于县主就绝非良配。阿胭非有意阻拦县主与世子的好事,只请县主细斟酌慎思量。” 人之一生何其短暂,求不得怨憎会,那是苦果自尝。不如找一个爱自己的人,好过自己一厢情愿。 燕攸宁已经悟了。 而且,她现在喜欢霍西洲了。她很明白这一点,在那么长的忏悔里,无望地去寻找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灵魂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是真的喜欢上了霍西洲,那个孑然一身拼到即将坐拥天下,却依旧敢把性命交托给自己的男人。 程芳菱默然无言,手指攥着那张燕攸宁给她的纸条,却收紧得几乎泛白,传来清晰的钝痛之感。 她好像是今天才知道,在贺退思的身上,还有这样的事。 第36章 真假千金(下) 四月暮, 夏国公府两位娘子的及笄之日正是烟光晴好,煦风惠畅。 及笄礼特设于城郊有着“万花之园”之称的荟华园,由德高望重的宫中长者秦太妃主持。 霍西洲是在上一次国公府与娘子一别多日之后, 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娘子。 燕愁以为霍西洲这个年轻人能力出众, 得之如虎添翼,将来引荐至林侯军中, 成就必然不会在自己之下,因此对霍西洲颇为看重。但越到及笄礼日, 燕愁发觉霍西洲的情绪愈发低落, 猜测到, 他因身份低微, 无法参与娘子们的重要成年之礼而黯然,于心不忍, 这日原来不是霍西洲当值,但燕愁自作主张找了个人,将霍西洲换上来了。 那人本也不想今日在荟华园当值, 大约是怕出纰漏,反而惹祸上身。 霍西洲持剑停在院墙外围, 一片被头顶硕大无朋的翡翠浓荫遮蔽的角落里, 脊背抵墙, 双目远视, 正能眺望得礼台正中央。 至开礼仪式起, 夏国公燕昇步履雍容, 越众而出, 对秦太妃行礼,接着于众宾中扬声道:“今日笄礼宴会之上,高朋满座, 某对赏脸前来参与小女笄礼的佳客不胜感激,特备薄酒,还请诸位开怀畅饮。” 说完,命国公府精细挑选出来的行事最为稳重的下人们都过来斟酒。 燕昇再度气沉丹田,扬声请二位及笄娘子出。 霍西洲蓦然屏住了呼吸,视线凝定,原本靠着垣墙的身躯瞬时拉直了,朝着场中央看去。 在一片嘈杂声蓦然静谧了下来的瞩目中,今日的两位主人公于仆妇婢女的簇拥下,缓缓登台。 左为燕夜紫,一袭烟云紫玺花宽袖对襟外衫,配藏蓝团花披帛,裙裾曳地,宫绦曼卷,发髻巍峨,如凌云仙子,其间牡丹步摇珊瑚珠钗错落点缀,掩映着描画得娇媚无限的粉红花面,斜红几乎扫入鬓发中去了,格外艳丽绝俗,甫出现便教无数人眼前一亮。 右为燕攸宁。 当她出来的时候,满座宾客立刻便感觉到了,国公府的这二位千金迥乎不同。 二娘子身穿颜色素雅清淡的桃花色裙衫,梳元宝髻,发饰简洁清新,两支攒藕色小花珠钗,一条束发用的与衣衫一色的发带,披向纤弱单薄的身子后边,整个人便像是二月料峭风中枝头那初开的花苞,娇嫩而可怜。 陪同在犹如神仙妃子的大娘子身旁,二娘子更显怯弱清瘦。 燕攸宁在那人群中仿佛只是可有可无,毫不起眼的存在,人们惊羡于燕夜紫的时候,几乎不会把自己的目光分一点给她。 可霍西洲的目光却自始至终没能从她的身上挪开过一分。 今天的娘子,很美。 她的美,只需要给他一个人看到。 燕攸宁与燕夜紫开始向在场的诸位长者叉手行礼,礼毕,二女一同迎向高座之上的秦太妃,口中呼其千岁,双双盈盈跪倒。 秦太妃出,面色和蔼,从有司手中接过发笄,取在自己掌中,身旁年事已高的宫长高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场面一时肃穆。 秦太妃笑容满面,极其和悦地拍了拍燕夜紫的肩膀,“阿墨,你坐下来,哀家来为你梳头。” 燕夜紫一时喜上眉弯,不胜愉悦,低眉作恭顺状。 身体重量由膝上缓慢压至腿上,姿态轻松下来。她顺势瞥了眼身旁一动不动地跪直身体的燕攸宁,心中轻轻哼着,想道,任凭这段时间以来燕攸宁有多规矩守礼,然而妾室所出,终究为庶,爹爹说得对,无论如何她越不过自己去。如今她许了那么个马奴,自然更加不会与自己来抢东淄王。 倒是自己高看她了。 秦太妃年事已高,双手纵然保养再好,也是鸡皮遍布,但她的手却依旧轻捷柔软,不断缓慢地为燕夜紫梳理着。 第25节 在场的宾客中亦有无数女眷,她们的夫君均为昔日跟随夏国公的旧部,她们望着那享受了秦太妃温柔眷顾的燕夜紫,心中也是歆羡的。 出身于公侯家,生而为贵女,真是许多人羡慕不来,求都求不到的。 霍西洲依然目不斜视,只看着位于燕夜紫之旁,仿佛被所有人遗忘的他的娘子,深眸漆幽。 旁侧蓦然传来一道喧哗声,惊动了霍西洲,像是自己这边的人与人发生了摩擦,他微微攒眉,按剑寻声而去。 只见垣墙边一扇门后,燕愁正带着人与对面小心赔不是。 霍西洲停在墙内,从这角度只能看到已经探出门的一只金线勾勒的云头履,华履名贵,其上的祥云纹金线熠熠闪光。 燕愁低声道:“小人监管下人不利,请王爷责罚。” 墙后之人,便是那“王爷”,嗤笑了一声,伸手将燕愁的肩膀撞开,“不必了,什么东西,犯不着爷动怒,打发了就是了。” 燕愁点头称是。 接着,那“王爷”便从墙后走了出来。 霍西洲站在这个角度,终于看清了来人面目。面如傅粉,唇若含朱,一双微微上挑多情目,落在白得如瓷如玉的俊脸上尤为风流含情,但他这个人却给人高贵冷漠之感,不像是普通人能够接近的模样。 霍西洲也不知为何,在看到来人的这一刻,胸口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钝痛和憎恶之感,似乎有种刻在骨血当中的深仇。 他百思不得其解,见那人朝这边看来,霍西洲皱眉退到一旁,假装没有看见他。 李苌面露讥诮,对身旁近侍公输玉道:“夏国公竟养黑面奴,颇令人意外。” 他并未理会霍西洲,说完这句话后,抬步迈入场外,双目一扫,最终停在了今日及笄的两女身上。 与自己定亲的是夏国公府的嫡女,正在被秦太妃梳理长发。早听闻这燕夜紫极美,今日一看,美则美矣,可惜木了点,而且八分的美貌十分的打扮。倒是那个看不见脸的庶女,都说她才貌样样一般,但单看那绰柳般的身姿,就给人无限的遐想。 就在这时,静谧的荟华园中蓦然传出一道凄厉的吼叫。 是个女子尖锐的嗓音,刺破了此刻的静穆,燕攸宁藏在宽袍下的身体微微抖了抖,但很快稳住。众人都朝着那尖刻嗓音传出的方向看去。以燕愁为首的卫队已经控制住了那个发疯的妇人,妇人浑身衣不蔽体,狼狈地用指甲划拉燕愁的手腕,十根指甲在地面刨出了血痕,无论燕愁如何用力,似乎都不能挣脱。 这场变故已经惊动了高台之上的秦太妃,她为燕夜紫梳妆的手停了下来。 身后,燕昇与卢氏神色惊讶,而卫采苹的瞳孔骤然抽搐起来,脸孔变得雪白! “何人如此大胆,还不拿下扔出去!”燕昇对燕愁斥道。 燕愁回禀了一句“诺”,挥手,令霍西洲上前,将这个还在破口大骂的疯妇人照国公爷的命令丢出荟华园。 霍西洲还未上前,目光穿过人群,发觉娘子似乎正在凝视自己,冲他轻轻摇了下头。于是,本来迈出了半步的霍西洲,将脚收了回来。 这个妇人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及笄礼上,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混进来的,宾客纷纷感到好奇。 那妇人于在场众人的脸上环视过一遭,最后,她的眼神停在了卫采苹身上,登时,眼瞳中犹如炸裂了一束火光,不顾一切地朝着卫采苹扑过去:“卫采苹!是我啊!卫采苹!是你当年让我调换两个娘子的!是你!” 燕愁亲自上前揪住疯妇人的衣领拽住了她,可没能阻止得了,她的疯言疯语嚷得在场无人不知。 卫采苹脸色大变,既惊骇又心虚,身子哆嗦了起来,见燕昇怀疑地看向自己,眸中不掩震惊,卫采苹愈加六神无主,“夫君!你莫听她,她就是一个疯子!” 燕昇虽没有立即听信疯妇之言,但经不住震骇,就在他质问卫采苹的当口,妻子卢明岚身子悠悠晃倒,竟朝后跌去,燕昇惊声叫道“夫人”,长臂将卢氏拢在怀中。卢氏虚虚靠住丈夫的胸膛和肩膀,花容尽失血色。 与燕昇的全然不信不同,卢氏的嘴唇都在轻颤,她靠在丈夫的肩膀上,下意识地便朝还跪在地上的两个女儿看去。 燕攸宁的脸色诧异至极,也似乎蒙在鼓里。 而她的女儿阿墨,咬一咬唇,面露愤然之色,提裙起身,扭面看向那形容疯癫的妇人,呵斥:“你是哪里来的疯子,到这里来说疯话!燕愁你们还愣着作甚么,这么无能!还不将她丢出去!” 燕攸宁从此刻燕夜紫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叫色厉内荏。她仰目望着这个很快将不再是“嫡姊”的少女,跪于地上一动不动。 卢氏喃喃地对丈夫道:“是她,是顾氏……” 当年伺候过卫采苹的那个仆妇! 上一次发现燕攸宁背后有一朵红花胎记之后,卢氏一直命人探查失踪已久的顾氏,可惜遍寻无获。当时卢氏心存侥幸,以为顾氏既已不在,阿墨是自己的女儿这点毫无疑问,倒是她多心了。万万没想到,顾氏今日出现在此! 顾氏疯疯癫癫,仰天大笑,在燕愁等人的钳制之下她动不了,却笑出了满脸的泪水,蓦地,她眼神骤然锋利,直刺向卫采苹:“国公府的嫡女背后有块红花印记!是我亲眼所见!几个产婆都看见的!你——” 她的指头艰难指向怒目圆瞪的燕夜紫,“你没有!哈哈哈哈!你没有!因为你是卫采苹生的!你那狐媚样子,跟卫采苹一模一样!哈哈哈哈!你们看哪!国公府的嫡女,是不是更像卫氏!” 一言既出,无数人都好奇地比划起燕夜紫和卫采苹来。 立在笄礼台上的燕夜紫,一张俏脸涨得充血通红,近乎发紫,身子紧绷到发抖,华袂广袖下双拳掐出了血。 她厉声道:“胡说!胡言乱语!” 然而就在她的话音落地之后,人群中却传出了惊疑不定的声音:“咦,这疯妇所言不假,嫡女果真与——”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燕夜紫血红的眸子瞪过去,吓得闭口。 燕昇只心疼夫人,他意外不已,“夫人……” 这件事,夫人好像并不是全不知情?燕昇心头掠过惊涛骇浪。 “夏国公。” 及笄礼台上,秦太妃声如洪钟,唤他。 燕昇急忙回话。 秦太妃的掌中还握有笄簪,但已不再有意为燕夜紫将这插簪之礼完成,眉头不展,她看向台下的顾氏,说道:“将那疯妇押解上前,哀家亲自问她。” 第37章 以退为进 燕昇答复“诺”, 命燕愁与其余家将把顾氏左右两胁下叉起递到秦太妃跟前台下,燕愁拔剑出鞘,凌厉的剑锋抵着顾氏细长的脖颈, 举动饱含威胁, 顾氏稍稍一动就有可能毙命于剑下。 所幸这个妇人倒并不完全真疯,晓得脖子上架着的玩意儿的厉害, 也不敢轻举妄动,匍匐地面, 一双乌黑的眼睛掩藏在乱发底下滴溜溜不住转动。 这场变故, 实是出人意料, 没有人会想到今日的及笄礼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再看那位国公夫人, 花容惨淡,像是死心认命了一般闭上了眼, 无力地靠着燕昇,呼吸几近凝滞。 李苌停在人群意外,微笑地看着这场闹剧, 对现如今一个跪着沉默无言的娘子,一个立着怒不能遏的娘子, 心中不无感慨。 他的眼睛, 不会看错的。 霍西洲在燕愁押着人上前之际, 也迈出了半步, 但他却再一次对上了娘子的目光。 隔得虽远, 也只一眼, 但霍西洲一眼就读了出来, 她不希望自己过去,令他置身事外。 现如今娘子没有危险,他才愿意听她的, 一旦有人朝燕攸宁发难,他想他是顾不得的。霍西洲虽岿然不动,五指却已压住了剑柄和悬于剑柄之上的那条猩红的剑穗。 秦太妃俯瞰顾氏,口中字字清晰洪亮,令在场之人无人听不到:“你是何人?” 顾氏战战兢兢抖着,回话:“回、回太妃,奴婢是伺候过国公府妾卫氏采苹的一个下人,当年卫氏用异香催产,故意与国公夫人同一天生产,奴婢有、有凭证!” 卫采苹噗通朝着秦太妃与燕昇跪倒,清泪簌簌:“太妃,夫君,你们不要听信这个疯妇人一面之词啊,她是红口白牙诬赖贱妾……” “顾氏,”她扭头,咬牙叫道,“我与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要这样颠倒黑白陷害于我?” 秦太妃将一切扫在了眼底。早年,宫中也出过类似狸猫换太子之事,陛下宠爱李妃,六宫无所出。李妃专宠善妒,致使六位皇子早夭。雪美人怀上七皇子时,秦太妃与高太妃特意接雪美人至行宫安胎,派人照料。七皇子最后安全诞下,但过程却也并不是一帆风顺,行宫之中有人被收买,险些于当日雪美人生产之时用一民妇所生的死胎换走七皇子。 这样的事,于秦太妃已是见怪不怪。她打断了卫采苹的自辩,道:“夏国公府二位娘子同天降世,卫氏可是早产?” 一语落,卫采苹神色煞白,“是……可是贱妾是因为误用了……” 卢明岚从丈夫怀中直立起身,缓步走到秦太妃面前,直至现在她的嘴唇都在哆嗦,燕夜紫伸臂过去搀扶她的臂膀,哭嚷着:“娘,我是您的孩儿,是您的亲生女儿对不对?” 卢氏神情恍惚,犹如未闻。 匍于地上的顾氏却又立刻道:“是了,卫氏的女儿是早产的,所以她生来就体弱,小的时候,常常发烧生病……而另一个,另一个健健康康的,”她看向跪在身旁静默得犹如礁石般的燕攸宁,“卫氏想让别人看不出破绽,就残害夫人嫡生的女儿,大娘子病了,她就得病,大娘子身体有亏,她就吃不上母乳整日挨饿。” 这太过惊人,众人看向那个斯斯文文,仿佛春风一吹便能荡出百里的卫氏,实在难以相信,她竟会干出这样的勾当。 对一个新生儿如此心狠手辣,令旁观者都感到出离愤怒。 虎毒尚且不食子,假定卫氏狸猫换太子这出是要让自己亲生的女儿爬上枝头,那么她的亲生女儿以后可不会给她养老送终,如此残害换来的嫡女,简直非人所为! 秦太妃将此事抽丝剥茧已大致厘清,又问:“那么,卫氏又是如何安排人调换二位娘子,除了胎记以外,你可还有其他凭证?” 顾氏以头抢地:“太妃饶恕,卫采苹当年指使了我还有另一个产婆,我们一同诓骗了为夫人接生的产婆,趁着夫人晕迷将她骗走,调换了两个娘子……此事,那个产婆也知道!夫人,您要是有记忆,应该记得的,当时您的产房里有三个人!” 卢氏确实记得这点。 她现在的眸光,只能看到燕攸宁。 她现在已经无比笃定,燕攸宁才是自己的女儿。 这一双桃花清眸,天生的细眉棱骨,长得九成似自己。怪不得她从前疑惑,觉阿墨太过于艳丽,竟不似自己所出,她安慰自己阿墨定是随了夫君的浓眉大眼,故而与自己不相像,可是阿胭,却是像自己的! 她的女儿,这才是她亲生的女儿! 一时卢氏大恨,几乎要掐住卫采苹的脖颈,将她掐出血来,为自己质问一句,你这贱妇怎么敢如此欺我! 卫采苹已几乎绝望,痛哭失声,众目睽睽之下,她还在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解。 秦太妃道:“带二位娘子下去,验看背部的胎记。” “诺。” 秦太妃身边的老人点头称是,对仍然跪在地上,仿佛还神游天外的燕攸宁叹了口气,觉得真个是可怜的。 “二位娘子,请随老奴来。” 燕夜紫眼眶彤红,几欲渗血出来,她不甘不愿地盯了几眼燕攸宁,跟随着太妃身边的老婆妇去了。 燕攸宁落在她的后脚,头颅低垂,怯生生的。 二位娘子一同离去之后,场上情势再度发生了变化,卫采苹一口咬定自己对千金互换的事情毫不知情,顾氏是胡乱攀咬诬告于她,还请太妃与国公明鉴。 但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卫氏只能越描越黑,自揭其短地暴露了更多的疑点。 除了顾氏所说的几点以外,确有一些更可疑的地方。譬如,国公府的人都分外清楚一点,这卫氏向来疼爱关照大娘子些,对二娘子多少有些冷淡。从前她们虽也有疑虑,但细想之后以为或许只是卫氏想要高攀嫡女,故而如此。如今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卫氏也越辩白越无力,颓然无力地倒了下来。 没想到,她苦苦瞒了十几年的千金身世之谜,竟然会在今天,以这样一种方式揭露而出。 消失了多年的疯子顾氏,不知道勾结了谁,今天,竟然会出现在荟华园的及笄礼上! 只差一天,她的女儿即将成年。 只差一天,她的女儿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东淄王为妃! 就差那么一天! 是谁,究竟是谁要害她?是谁有这个胆子和心计,要攀扯她的女儿? 卫采苹趴在冰凉的汉白玉阶上,涕泗横流,哭到撞气、抽搐。 秦太妃长袖微展,撂开这几人,转面看向燕昇:“国公,事情至此,想必你心中已然有数了。” 第26节 直到现在,燕昇也没从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当中缓过神来,虎目露出靡败之色,他一动不动地垂袖而立,“是,臣今日方知道……” 原来阿墨不是夫人所出。 阿胭……才是他嫡生的女儿! 燕昇的嘴唇发白,他落寞而惊怔地穿过几道人影步到夫人身后,伸臂揽住她的胳膊,将她接入怀中。卢氏犹如无根之萍,无力地倚靠住丈夫肩膀,呵气如兰,“夫君,我们的女儿……是阿胭,原来竟是阿胭……” 燕昇面露苦涩地点头:“是,我也是今日方知。” 如此一想,燕昇便深感懊悔。 阿胭从前,就是想要一身与阿墨一样的衣裳,都被他们呵斥、责骂,为了件衣服,他们将她赶到马场去,在那个腌臜地方一待两年。阿胭吃了这么多苦头,为生活所迫,一双手遍布伤痕,甚至,还被府上的刁奴欺负克扣月例,差一点儿就病死在马场…… 他的女儿! 卢氏再看卫采苹,知道此刻还要维持涵养礼仪,不敢放肆痛哭,只噙着泪水痛诉:“卫氏,你当真好险恶的用心!” 卫采苹伏在地上不动,犹若死去。 春风曼卷枝头白花,瓣瓣飘零,荟华园外似乎隐隐有管弦丝竹的声音,细若游丝地传送进来,落在人的耳鼓中,却是声声凄哀如哭。 及笄礼中人无不在底下窃窃私语,满含惊异地谈论着这场精彩的悬念迭起的风波。 这些讨论的声音,都传入了霍西洲的耳中。 好在现在的论点都是对娘子有利的,错在卫氏,在顾氏,在燕夜紫,甚至在替人养女薄待亲女的卢氏,只唯独不在娘子身上。 他知道场上发生的一切今日娘子未必清清白白。但是,她今天必是高兴的。 他的娘子,他的宁宁。 她终于将要拥有她自己的身份,国公府的嫡娘子,她终于将要做回她自己,得到本来应该属于她的,一切一切。 他只好就这么看着,看着她用一点不会伤天害理的小小心计,巧妙地扭转局势。就像是一个冷眼旁观的操纵者,在这暗中布下了看不见的无形罗网,每一步都环环相扣。甚至,好像包括了他这个局外之人的出现。 秦太妃身边的婆妇与二位千金归来,彼时二人都已经更换了一身素服,脱去了乌发中繁丽的珠钗。 如此又是一番景象,先前燕夜紫锦衣华服以势压人,倒还可以说能独占春色,两人都更换了素衣以后,众人惊觉,还是燕攸宁眉眼清丽、举止风流,更似国公夫人。 他们再不疑有他,这国公府的嫡庶千金,定是十几年都弄错了无疑。目前所需要的调查的,不过是这卫姨娘是否清白,对此真不知情。不过,这也已经昭然若揭了。 那婆妇领燕夜紫与燕攸宁二人归来,李苌已朝里走去,站得近了不少,清楚地看见此刻大娘子脸色颓败,好似一只斗败公鸡般丧气,至于那位小娘子么……去时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不知道是宠辱不惊大智若愚,还是真憨的。 婆妇停在秦太妃跟前,躬身施礼:“回太妃话,确实二娘子背部,有一朵花形胎记,足半掌大小,奴婢所知不详,还要问夫人,对此可还有印象。” 卢氏看向满脸温柔鼓励的丈夫,他虽还没完全恢复,但已经在给予她力量,卢氏凝望着丈夫眼角已经爬了几道皱纹的脸,低声地道:“我好像是还记得,阿胭出生之时,背部有一块红色的印记,但我当时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 燕昇紧握住夫人的皓月雪白的细腕,叹了口气:“夫人,那看来确实,阿胭才是我们的孩儿。” 说罢,他朝着燕攸宁伸臂,“阿胭,你过来。” 燕攸宁停在远处,收拢衣袖,低垂洁面,微风轻缠着她纤尘不染的衣摆,像尊玉人般,不动。 倒是燕夜紫,跌倒在地,跪行着朝卢明岚而去,伸出双手用力握住卢氏的手掌,哀哀泣道:“娘,阿墨是娘生的,是娘的女儿啊,阿墨自幼养在娘膝下,是娘亲生的,娘怎么会不知道呢……娘亲,爹爹,你们不要阿墨了吗?” 燕昇再叹气,“阿墨,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点无法改变,不论如何,你都是我夏国公府的嫡娘子,是我与夫人的女儿,至于阿胭——” 他看向燕攸宁,想道一句“我们须认回她”,但话才出口,燕攸宁这时,终于动了。 燕攸宁脚步轻移到他二人面前,与燕夜紫的可怜委屈,动之以情不同,她从从容容地,脸上也没看出什么表情,只是跪了下来,朝着燕昇与卢明岚三拜。 场面一时寂静至极。 众人面面相觑,诧异,莫名所以。 霍西洲握剑的手掌紧了少许,薄唇轻敛。 他知道她想以退为进。 但如果她赌输了,退,则是真的退。娘子想清楚了么。 三拜过后,在满座死寂中,燕攸宁抬起面来,一时已是双眸含泪,仿似春梨含雨,清光点点。 “姊姊与爹爹、与夫人,是十多年的父女之情,岂能轻易割舍?自今以后,姊姊自然应当还是嫡娘子,还要请姊姊孝顺双亲,日后多偿深恩。” 她又是一个头磕下去,额角磕得发青了,触目骇然。 起身,她的嗓音却依然温温柔柔、清脆无比。 “阿胭是福薄不祥之人,既令生母大恸,又令养母受难,罪过不能饶恕,阿胭怎还敢大逆不道、心怀妄想。” “你……”燕昇大惊,不知燕攸宁怎会怀了这样的心思,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出口制止。 “阿胭已经决意搬离公府,盼得爹爹与夫人成全,如我这般不孝福薄之人,如我这般不孝福薄之人……” 暮春的林木蔚然的绿阴罩着少女清薄如纸的身影,燕攸宁伏在地上,哽咽失声,再也不能言语。 第38章 一流的表演 多年前, 那个十五岁的燕攸宁,在这个巨大消息的轰炸下,在自己及笄礼上人已经像是块木胎泥塑的玩偶似的, 早已说不出话来。 她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乎在飞速的旋转, 快如奔马闪电,小时候受的委屈、白眼, 燕夜紫那总是高高在上的鄙夷的嘴脸,一幕幕从面前闪过。不甘、失望、埋怨、痛恨, 万种情绪奔涌心头。 她十五岁的灵魂, 哪里能一下受住如此强烈的冲击, 早已僵在当场。 事后回忆起来, 当时她傻在那儿,燕夜紫可是跪着爬过去, 拉住双亲哀求哭告,禀明心意,不管怎样, 她永远是燕昇与卢明岚的女儿。泣泪俱下,感人肺腑, 说得二位老泪纵横, 意存怜惜, 拉着她起身, 俨然一家亲抱成一团。 如此以后, 燕攸宁虽然得回了自己的身份, 但燕夜紫名义上也还是卢氏的女儿, 她照例还是将燕夜紫当成亲生的女儿一样疼爱。 燕攸宁依然地位尴尬,依然被众所忽视。 那样的身份,对她而言, 又何足取。 因此这一次她要占得先机,走燕夜紫的路,让她无路好走。 燕攸宁起身,已是青丝糊面,卢氏还好,燕昇却心疼难言,愕然道:“阿胭,你不原谅我们?你一个人,又能往哪里去?” 燕攸宁脸色发白:“爹爹,罪在阿胭,我怎敢怪罪爹和夫人!” 说罢,她自嘲一般地苦笑了下:“清河郡主,说她在长安缺个伴,令阿胭过去为郡主伴读,阿胭本来不愿意离开爹爹夫人,和母亲,但是现在看来,阿胭还是离开为好……” 卢氏听不得燕攸宁还唤着卫采苹那贱人为母,既心痛又懊恼,哑声道:“阿胭,你是我的女儿,你不叫我一声‘娘亲’么?” 燕攸宁哽着嗓:“……阿胭不敢。” “傻孩子,我确实是你的亲娘啊!”卢氏也忍不住了,她撇开了正紧张而忐忑地抱着她的燕夜紫,箭步上前,一把将燕攸宁抱在了怀中,饮泣不住。 燕夜紫在卢明岚身后,惊呆地看着没抓没落的臂膀,哭到没了声音。 “国公。” 在场的女眷无不哭成了泪人,眼见场面即将失控,还是秦太妃出声提醒。 燕昇心神一凛,立刻插手回话道:“请太妃示下。” 秦太妃道:“此为你夏国公府的家务事,哀家今日是为了二位娘子及笄而来,既出了此事,倒教哀家难做。你说说,要如何处置卫氏?” 卫采苹一听话题落到了自己头上,嚎啕哭声顿了一瞬,她支起泪光朦胧的眼睑,看了眼跪在身旁的女儿,但燕夜紫一眼都没有分给她。 她扒着卢明岚磕头,求着唤着“娘”。 卫氏心凉半截,只能求助于燕昇,盼着多年侍奉的一点情谊,没有实证在,夫君能为自己留一点颜面。 燕昇停顿少焉,直立起身,声音朗朗地道:“卫氏混淆我燕家嫡庶之血脉,欺我妻女至此,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愿,押送卫氏至昭狱,彻查审理此案。” 卫氏双眸瞪如铜铃:“夫君,夫君!你当真如此狠心!” 她歇斯底里地朝着燕昇爬过去,然而燕昇置之不理恍若不见,慢步走向卢明岚,卫氏终于心如死灰,双臂无力地垂下,她颓然坐倒了回去。 燕愁带着几名家将把卫氏拖了下去,临去时她的十根手指还紧紧插进了地面,将草叶都拧出了汁液。 燕攸宁愣愣地张望着,一瞬不瞬地看着卫采苹被拉下去,神色慌张而恳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出来,憋得眼眶涨红了,委屈难过之情溢于言表。 将一切看在眼底的燕昇暗忖道:阿胭从小受尽苦难,经历了种种的不平之事,皆是败这个贱人所赐,阿胭在马场那两年,这贱人是一次也没去看望过她,反而从小便对她种种苛待,动辄打骂教育。就算是家里豢养的猫狗猪羊,日子久了终会生出感情,而卫氏却冷心绝情至此,简直不配为人。饶是如此,阿胭心中,却还是记着她这个人的。 阿胭不知道是教卫氏怎样养大的,心地这般良善。 燕昇呼了口气,朝着兀自跪立于地的燕攸宁靠近两步,蹲身下来,武将出身的夏国公手掌自带点粗糙之感,是无论如何保养都无法保养得肉嫩平滑的,他伸出双臂搭住燕攸宁窄窄的一道肩膀,眸光温柔而歉疚:“从前都是爹错了好不好?你便认了你娘,从今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再无卫氏干扰,无嫡庶之分。” 前世,好像就在前一刻,十五岁的燕攸宁,那个心里还没有什么城府的傻子已经傻乎乎地朝卢明岚喊了一声“娘亲”,果然得来容易的就轻贱,自那以后,卢氏激动的心绪平复下来,对她就再也没有最初认回她时的那种关怀疼爱。她最心疼的依然是燕夜紫,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燕攸宁内心薄凉哂笑,面上却望着卢氏,瞬也不瞬,眸中毫不掩饰委屈、谨慎,想认不敢认。 卢氏也心疼,夫妇俩一同蹲在她的面前,卢氏更是伸手,将她轻轻抱入怀中,口中温温柔柔地催促着她唤自己母亲。 燕攸宁依然没有张口。 这时,身后的燕夜紫溢着哭腔,喃喃道:“我知道了。” 燕昇与卢明岚一道回眸,燕夜紫跪在就近之处,面上挂着凄惨的笑容,白得吓人,她缓缓地轻声道:“我知道了,妹妹定是见我多余了,想我走,如此,”她顿了顿,咬住嘴唇,从牙缝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我也就……” “不!”燕攸宁忽然剧烈摇头,她被卢氏搭住的肩膀也立刻释开了卢氏了手,惊惶万分,“阿胭绝无此念!阿胭岂敢有那个福分,爹,夫人,阿胭生来便怀着罪,今日令夫人如此难过,因此,不敢妄想当国公府的嫡娘子,我这便离去。” 话音一落,从这满座寂然中蓦然插进了一道放肆泼辣的太妃:“太妃娘娘,宝玑今日来得凑巧了!” 众人朝声源所在的方向追寻而去。 只见不远处那片佳木繁花幽深的所在,一个少女,面上挂着盈盈笑容分花拂柳而来,腰白玉之环,簪玳瑁之饰,别是明艳精致,大气飒爽。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清河郡主崔宝玑。 人人尽知这位脾气暴躁的郡主正是两宫太妃跟前的大红人,也只有这位郡主,敢在太妃也在的场合里如此大胆了。 秦太妃笑她贫。 等崔宝玑过来挽住自己的胳膊,秦太妃细长的眉毛弯了一下,露出慈爱的笑容:“你这泼猴儿,又打着什么坏主意呢。” 燕昇与卢氏均感诧异,纷纷起身。 这位清河郡主眉目间透着狡黠,伸指朝跪在地上的燕攸宁一指,“她的马球打得真不错,我要她来给我伴读。” 秦太妃微露讶色,继而她笑道:“你说她马球打得好,又要她来为你伴读,你心里是存了读书的意思么?” 这心思真是昭然若揭。 崔宝玑赧然含笑,低着头道:“太妃,您何必拆穿……” 秦太妃亦看了一眼燕攸宁,笑意不减:“非是哀家不肯帮你,只是今非昔比了,原来这位二娘子,是国公府的嫡出大娘子,只是身份与姊妹互换,今日出了这么一场闹剧。既是国公府的嫡女,与你当伴读,是有点逾越了。” 崔宝玑一愣,她沉眉看向燕攸宁,“燕攸宁,我就问你,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嫡娘子,你不肯给我当伴读?” 燕攸宁叉手垂眸,敛容而跪,“阿胭愿意。” 第27节 “阿胭……”卢氏惊讶万分,但心中却又无比明白,自己割舍不下阿墨,阿胭乖巧懂事,怕是不愿插足他们之间,以免离间了自己与阿墨的母女之情。 这一番思虑,只怕用了无数决心。 如阿胭这般心善的女孩儿,她以前却不晓得疼惜。卢氏后悔难当。 秦太妃沉吟片刻,对燕昇道:“哀家看,身世之谜揭开,阿胭一时接受不住,想要离家几日,这也是情有可原,你们夫妇认女心切是人之常情,只是也不必操之过急,不如这样吧,就依了哀家这外甥女儿的请求,你看如何。” 燕昇对秦太妃哪里敢回半个不是,恭谨道:“如此也好。” 崔宝玑大笑:“你们放心,我不会亏待她的。我在长安的府邸,也不算寒碜,养一个燕攸宁还不成什么问题,正巧我那宜芳妹妹很喜欢她,也好与她切磋球技。” 燕昇连连点头。 自始至终,似乎没人来问过自己。燕夜紫跪在地上,咬着嘴唇,想。爹娘最是心软,疼爱自己,可是今天他们好像都一心扑在燕攸宁的身上,没有管过自己。崔宝玑与程芳菱以前都是自己的闺中伙伴,大家一起学习女红,相约打马球,时日也不浅了,这二人,竟从没将自己放在眼底,当成一回事。这令人怎生不恼? 崔宝玑将耷拉着脸一声不吭的燕攸宁从地上扯起来,拽到自个儿身后,仿佛燕攸宁已经是自己家的人与国公府划清界限了一样,她看了眼身后不动声色的燕攸宁,心里也猜到,燕攸宁这招多半是以退为进令得燕昇卢氏在意与后悔,她以前在家里跟几个兄弟争宠时惯用这招,其实不算是新鲜。 但,此计妙就妙在,燕攸宁能把假的硬生生演成毫无破绽的真的。如果不是见过燕攸宁在马场上挥舞月杖的淋漓恣肆,她也很难怀疑这点。 那卫氏是铁板钉钉地倒了。 剩下的就是这个燕夜紫。 怪不得,崔宝玑以前总觉得燕夜紫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还想卢氏怎么说也算有贤名,就教养出这么个女儿?敢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阿胭,跟我走吧。” 崔宝玑假假地对燕攸宁挤出两分薄笑。 她到现在都不喜欢燕攸宁,不过这不妨碍,她为了以后能够时时地与燕攸宁打马球,将自己丢的场子找回来,在目前的情境之下顺水推舟地帮她一把。 燕攸宁“嗯”了一声,语调轻若飞絮,她依依不舍地转向卢氏与燕昇,矮身福了福。 “阿胭盼国公与夫人一切安好。” “阿胭……”卢氏念念难舍,喃喃跟进半步。 燕攸宁已经被崔宝玑拉着小手,拽出了荟华园笄礼台。 燕攸宁露过拱门处霍西洲的身边,垂着眼睑,只眼尾微瞟了他一眼,泄露了一线深意。 待她出去半晌,没有人再注意这道拱门之后,霍西洲握住剑,随行穿过门洞而去。 第39章 醋香十里 崔宝玑撇开燕攸宁的手, 出了荟华园便看也不看她一眼,傲慢地说道:“我的马车停在园外,你你跟后边那个男人聊完了, 记得过来, 本郡主不喜欢等人。” 燕攸宁朝她福了福,“阿胭记得了。” 崔宝玑“哼”了一声, 昂首大步而去。 说实话她有几分不解,这燕攸宁好歹也是国公府的嫡娘子了, 看样子她以前就知道这一点, 才会拜托自己今日出来跟她唱这出双簧, 她既知身份贵重, 还对一个马奴另眼相待,委实令人费解。 今日东淄王在场, 那可是本来要与燕夜紫议亲的国公府嫡女的未婚夫婿,身份调转回来,说不准以后与李苌议亲的就是燕攸宁了。 燕攸宁的双手拢在大袖之中, 在原地等候片刻,身后传来沉闷的靴声, 有些急, 燕攸宁一扭头, 臂膀便再度被一只手掌握住, 不同于崔宝玑手掌的纤细柔软, 这是一只粗糙有力的手, 握住了她, 从掌心传来灼热的温度。 燕攸宁很快便被他拉到一旁,闪身进了林立的假山怪石之后,头顶倒悬的翠柏叶子几乎落到她的头顶, 勾住她鸦青的发丝,霍西洲伸手拨开它,欺身近前一步,将燕攸宁压在假山上,彼此之间不留一丝缝隙。没等她反抗,他的黑眸便黯沉地逼迫而下,声音带了些疑惑:“娘子为何不留在府中?” 燕攸宁定定望着他,从他的眸中读出来一丝的不满,她蹙眉,缓慢地道:“我有我的考虑。你再忍耐一下。” 霍西洲摇头:“我不是为了自己。” 他是很想与燕攸宁时常见面,如果她搬走了,他可能又需要各种找机会。但霍西洲更心疼的是,好不容易得到了这个机会,拿回了身份,就这么离去,国公与国公夫人会不会又重新将心扑在燕夜紫的身上? 燕攸宁品出来他笨拙的关心,心里微微一甜,朝他勾了勾小拇指,霍西洲皱着漆黑的眉结靠近,燕攸宁蓦然踮起脚尖,勾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借力挂在了他的身上,逼着他朝自己更靠近些,霍西洲腾出双臂握住她的腰肢,将她更严丝合缝地压在石壁之上,俯身,亲了亲她的嘴唇。 “娘子,我恨不能让你得到一切你想要的东西。如果今时今日我有权利,就不必你这么辛苦。” 他凝视她的粉腮香面,语气诚挚地说道。 燕攸宁听他的傻话,实在忍俊不禁,伸手捶打了一下他的胳膊,“以后再说吧,你还小呢。” 霍西洲一愣,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看向她:“娘子,我比你大。” 说完,又强调一遍:“大整整四岁。” 燕攸宁真是觉得好笑。 这个少年,这么认真作甚么。 他以前一向很哑巴,何话都不说,看起来有种故作老成的感觉,实际上他在自己的面前青涩得很,少年人的模样,少年人的体魄,行事说话,都摆脱不了少年气。他与记忆里,那个魁梧沉稳、举重若轻,在万人顶峰定若神针的男人很不同。 他还需要十年,才能再变成那个男人。 没有关系,别说十年弹指一挥间,她还可以想方设法,缩短进程,只用短短几年,就能实现所愿。 “大我几岁又怎么样,”燕攸宁骄傲地挺起胸脯,轻轻抬起下巴,看他,“你不还是只有十九岁,像你这个年纪,好多长安子弟都还没晓事呢。” 话音刚落,霍西洲耳朵尖一动,似乎听到了假山后边传来了人的动静,他立刻戒备起来,俯身告诉燕攸宁:“有人来了。” 燕攸宁微微一滞,以为是国公府的人。虽然大家现在都知道她和霍西洲关系不一般,但真要这时被撞见个正着,传到燕昇耳朵里还是大大地不好,于是她催促着霍西洲赶紧将自己藏起来。 霍西洲虽然对此有些不满,但不会违逆娘子的命令,立刻一闪身窜上了假山后边的大柏树。 柏树枝干晃动,散落了一地柔冉的绿叶下来。燕攸宁仰起小脸,看了眼藏得好好的,几乎与古木一色的男人,见他一脸无辜和无可奈何地俯瞰着自己,她觉得很是好笑,便真的勾住嘴唇笑了下。 身后,却传来了不速之客的声音。 “这不是嫡娘子么,原来,还没有与清河郡主一道离去。” 燕攸宁一愣,她转回眸来,面前立着身着紫棠色华服的男人,李苌。 没想到冤家路窄,这么快,就遇到这个前世旧仇。 李苌手指掐着一柄行书《兰亭集》的折扇,似笑非笑地踱步而近,最后,他停在了燕攸宁的面前。这一次,也完全看清了这位小娘子的美貌,清丽,带一丝皎艳魅色,像极了开在暗夜中的雪白的牡丹。 这朵牡丹,还偏生开得羞羞涩涩的,带了那么点柔弱和娇软,哭哭啼啼的时候,最是惹人爱怜。 “你确实比那位更好。” 李苌由衷地赞叹道。 燕攸宁屏住呼吸,轻声地道:“东淄王殿下谬赞。” 他露出一抹惊讶之色,继而笑道:“原来,你竟认识我?小娘子,你老实招了吗,在这之前,你便一直在关注着我?” 果然前世今生,李苌都是一样的自大。她实在不知道,除了一张脸生得还算是可以以外,他有何自信,能够觉得全长安的女子都暗恋他。而且就这副尊容,在前世他死的时候,也才而立之年吧,就横向发腮、浮肿,眼泡眼袋都能吓死鬼了。 燕攸宁忍住满腔火气,还能对他温言细语道:“没有的事。东淄王殿下与姊姊议亲在即,日后大家应当都是一家人……” 李苌低下头,看着她,红润的薄唇微微一动,“可是,本王觉得你比她更好,更想和你单独成为一家人,怎么办?”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其实本来也应该是你,你才是夏国公嫡亲的女儿不是么。本王倒是应该同国公说上一说,让他换个女儿嫁我。” 燕攸宁心中默默哀叹一声,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前世也是差不多这样,明明与李苌议亲的人是燕夜紫,燕昇与卢氏都把燕夜紫当亲女儿对待,婚事上也是格外操心,但李苌同时见了自己与燕夜紫之后,光看脸,他更中意的是自己。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下定决心顺势而为,勾住东淄王,破坏他和燕夜紫的好事。 反正前世她是哪哪都不对,馊主意坏点子一箩筐,最后害人终害己,自得报应。 这道覆辙,她今生要大步不回头地跨过去。 李苌见她不言不语,只垂着面,还道她这是害羞,微微勾了下唇角,臂膀动了动,手掌抬起,几乎就要摸到她的脸上,燕攸宁吃了一惊,急忙退开半步,李苌没摸到人,手指停顿在半空之中,最后,他为了缓解尴尬,将手指碰到了老柏树横斜的树枝,一把抓住了。 燕攸宁有点担心,他再这样轻薄自己,树上的男人会跳下来,像他揍朱八那样将这个登徒子胖揍一顿。 但李苌毕竟不是朱八,这是正经的宗室子弟,真龙子凤孙,打了他是没活路了。 燕攸宁心中略微盘算,低声道:“郡主还在等候,臣女告辞了,殿下请便。” 李苌露出少许失望可惜的神色,将折扇置于掌心,缓慢收好,“本王正好也还有要事,便不打搅了,告辞。” 燕攸宁心中暗暗地讥讽李苌这厮居然会害怕崔宝玑,可真个没出息。记得以前她还打听过,好像是崔宝玑小时候误拿火烧了他的裤.裆,差点令他断子绝孙。啧啧,郡主实在是厉害。 李苌转身消失在了假山外,燕攸宁目送他身影离去,确认他不会再回来了,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在原地等候片刻,她抬起头,去找柏树上霍西洲的身影,却发现那道漆黑的影子在层层树影之间,不知何时起居然不见了,燕攸宁怔了怔,心头一紧,正要去探看痕迹,身后却蓦然传来霍西洲酸溜溜的声音:“娘子怎么会一眼就认出了东淄王?” 这确实也是他的疑问。 不止李苌自己好奇这一点。 李苌封号东淄王,常年不回长安,此番若非与燕夜紫议亲在即,也不会亲自前来长安,而娘子更是从小养在深宅,后来又一直困居马场,是何时与东淄王相结识? 燕攸宁只好胡乱寻个由头搪塞过去:“嗯,是因为燕夜紫与他议亲,给国公府送来了一幅画像,我看到过。” 霍西洲不说话了,但薄唇依旧抿得很紧。 燕攸宁许久没听到霍西洲的声音,也倍感诧异,一抬起头,只见他黧黑的面孔上大笔写着“不满”二字,不禁噗嗤一声:“好香的醋味,快飘出长安啦!” 霍西洲吃醋的时候,既不发火,也不使性子,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如果目光能有实质,她的身上大概已经能被他盯出一个洞来了。 燕攸宁上前安抚地摸摸霍西洲的脸颊以示安慰:“好啦好啦,不生气,我不是找借口把他支走了吗?” 她记得洞房花烛夜的那个晚上,霍西洲还曾提起李苌,提起他的时候,他的语气里藏不住仇恨。她一想起来,手掌便不自觉地放轻了一点,改摸摸他的鬓边毛,轻轻哄:“我根本不在意他。” 霍西洲长眉从中折起,闷闷地道:“娘子,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嗯?” 燕攸宁漫无目的地应。 “一见到那位东淄王,我心中便觉得有种刻骨之深恨,适才,是很艰难地才按住了杀他的手。” 燕攸宁惊呆了。 第40章 “娘子,我想要你。”…… 霍西洲觑着燕攸宁呆若木鸡的脸蛋, 虽然还抿着唇,但神色中的不满在慢慢收敛了。 “娘子,其实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东淄王与我的确无怨无仇, 我也根本不认识他, 所以,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卑鄙。我居然……是个如此小气的男人。” 其实李苌也并没有对燕攸宁做些什么, 而他刚刚已经在想着杀人了。 这么看下来,他确实度量狭窄。 说罢他小心地垂眸, 看向燕攸宁:“娘子你可会生气?” 第28节 燕攸宁从怔愣中缓过神来, 冲他绽开红唇一笑, 随即上前一步, 撞入他的宽阔温暖的怀中,两只柔软的小手环住他健硕的腰身。 霍西洲感觉到娘子光滑得犹如蜕皮鸡蛋般的脸, 贴住了自己的胸膛。 他屏住呼吸,完全不动了。 燕攸宁道:“抱我。” 于是霍西洲伸出两臂,抱住她, 将她严实地压入怀中。 燕攸宁眉眼盈盈,顿了一顿, 说道:“大猎在即, 我猜我爹会在那个时候将你引荐给林侯。” 具体什么方法还未可知, 不过—— “他现如今知道了我的身世, 对此可能会后悔。” 霍西洲一愣。 他忽然想道, 或许娘子事先早就料到了这一点, 才会在及笄礼之前, 用庶女的身份骗国公爷成全他们的事,给他一个机会。 燕攸宁接着又道:“不过,我爹虽然迂腐, 但还算是守信,如果他对你发难,令你知难而退,你可不要犯傻,只要掐住他的弱点,逼迫他兑现承诺就行了。” 她猜也猜得到,之后燕昇一定会暗中找到霍西洲,对他说一些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话,毕竟承诺在前,渣爹应该不会硬来。她唯一担心的是霍西洲这根木头,要是真信了国公爷的鬼话临阵脱逃…… 实在是令她枉费心机了。 不过仔细想想,霍西洲应当不是这样的男人。活了两辈子了,她不会看错人的。 果然,他搂住了自己,臂膀稍微更收了一点,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了,只好挺起胸更亲密地与他相贴,霍西洲俯身停唇在她耳畔,“不会。” “娘子,我想要你。” 他把上次表白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话说三遍,好像才能表明决心一样,不知道这个呆子是不是这么想的。 燕攸宁噗嗤一笑,点点头,“可以。” “清河郡主还在外头等我,她脾气不好,不能等得太久了,不然她会朝我发难。” 正要说自己要走了,劝他放开,但霍西洲一听到崔宝玑有可能朝她发难,立刻就松开了臂膀,“娘子,我送你。” 燕攸宁想崔宝玑早就知道了,不算秘密,“嗯”一声,令他小心隐藏在身后,好让他放心目送自己离开,她转身出了荟华园外门。 崔宝玑早就已经不耐烦,看见她出来,没好气地甩了下马鞭,“终于舍得出来了?” 跟一个马奴,有必要讲这么多么。 看不出燕攸宁身边那个马奴还挺多话的。 燕攸宁如实道:“不幸,遇上了李苌。” 崔宝玑的眉头微微一皱,礼貌地表示了下惊讶,随后很是不屑地说道:“哦,那草包。” 无怪崔宝玑认为李苌是草包一个,毕竟他连马球都不会打,只喜欢看球。 大周国运不昌,立国百年以来,一直战火不断,北有游牧民族虎视眈眈,这已经是上千年来的祸患了,自不必提,就连西夷与南蛮,也眼冒狼光,企图朝大周咬下一块肉来。 在这种虎狼环伺的境况之下,大周立朝只得重武轻文,鼓励世家子弟都去从军。 但偏偏前人遗留下来的那种面如傅粉的病弱风流的审美,到了大周这一朝传承未绝,虽然武力能征服天下,平定祸患,但只会用武力解决问题的,譬如林侯之流,尚要被盘根中原百年的名门望族子弟们背地里骂一声“莽夫”。可想而知,宗室子弟又是何等光景了。 李苌生来孱弱,自幼不喜习武,当然,文也学得一般。为了追求病弱审美,磕五石散,三天不吃饭这种事他都干得出来。前世有段时间燕攸宁觉得自己耽于吃饱了睡睡饱了吃的安逸日子有点发胖了,想减回来,但一看东淄王那种减重的毅力,深感自愧不如,于是心安理得地作罢。可想而知,那个男人为了追求外在骨感美到了什么地步。 后来他身体亏空,病态发福,只能说是实在回天乏术了,虚得燕攸宁能一拳将他打在墙上抠都抠不下来。 她就是因为打了他一拳,才被废后的。 崔宝玑最是看不起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 “上车吧。” 她口中不耐地催促道。 燕攸宁显得异常乖巧,点了点头,跟随崔宝玑上次。 荟华园内的及笄礼应该还没有结束,秦太妃在场主持大局,燕昇与卢氏均腾不出空来寻她,如此也好。 崔宝玑将马车门拉上,吩咐侍从驾车。 车平稳地驶入官道之后,她退回来,见到燕攸宁拨开帘子似乎正在朝后方眺望,察觉到自己正在看着她,才乖乖撒手坐回车中,她不禁耻笑她:“男人就这么好?” 燕攸宁默了默,“他不一样。” 崔宝玑笑:“亏得你马球打得这么好,原来和那些庸脂俗粉没甚么两样。难道你就这点本事这点见识,遇上个对你好点儿的男人就走不动路了?听你说的这什么胡话,我能从一万个被负心汉缠上的女人嘴里听到这句‘他不一样’!其实,有什么不一样的!” 她靠住车壁,扯着嘴角道:“而且人家的再怎么说也是锦衣薄幸郎,你瞧上的这个,却是个没用的下贱马奴。你能贪他什么!说不准人家是看中了你家的权势,想入赘上门呢。” 越说越荒诞了,前边燕攸宁还想辩解两句,至此已经连辩解都不想了,任由崔宝玑嘴快说去。 反正,只有她不会看错人。 马车在崔宝玑的家门口停下,崔宝玑从车上下来,不等燕攸宁,自行解开披风抛给女侍。女侍接稳郡主的外披,被郡主眼神示意领燕攸宁进门,她态度恭谨地移步马车下,请燕攸宁下车,一道入内。 崔宝玑这座专供她一人在长安歇息的别苑不算太大,比起夏国公府偌大的国公府还是远有不如,不过听说她在清河有自己的府邸,食邑千户,那还是挺令人羡慕的。 早知道她要来,崔宝玑拨用了一个单独的院子给她住进去,燕攸宁一点不客气地住了下来。 行李等物,崔宝玑已经派人回国公府取用了,但她见不惯燕攸宁身上那寒碜的素衣,觉得跌了自己的面子,强迫婆子给她换上时下宫中妃嫔最爱穿的式样华服,外罩海棠红、香蜜黄二色的团花牡丹纹比甲,人一穿上艳色,立刻显得面如桃花,精气神都提上来不少。这才像是国公府出来的娘子。 用完膳之后,燕攸宁一人卧在阁楼底下的小院中纳凉,晚风徐至,吹拂着她几近垂落地面的丝绸外裳。 崔宝玑步行而来,将一张帖子拿给她:“我要与你打马球,这是一个机会。” 燕攸宁接过帖子,是关于天子大猎的。大猎邀请了清河郡主崔宝玑。 燕攸宁从贵妃靠上坐起身,凝目,一眼十行。 “大猎之际,满城贵女王孙随从,可以算是众目睽睽,我要是在大猎上赢了你,这面子才能挣得回来。大猎之后,你就回国公府去吧,你的任务已了。” 崔宝玑毫不掩饰她对燕攸宁的嫌弃。 燕攸宁却一点不气恼,微微含笑,将帖子合上,交还郡主。 “多谢。” 天子有春蒐、夏苗、秋獮、冬狩,春狩本定在二月,但贵妃开春以来断断续续得病,天子无心射猎,一经延误,便延误了两个月。眼下只能进行田猎,但地点仍然定在孤山。 如她所料不错,燕昇应该就会在大猎之上,利用一个机会将霍西洲推出去,无论如何,将他打发给林侯。至于是否要磋磨霍西洲,这点燕攸宁并不肯定。 这主要取决于林侯。 林侯战功彪炳,为人刚直,忠心耿耿,想来不是回挟私报复之人,燕昇就算让林侯磨炼霍西洲,他应该也不至于会答应。 “喂,你在想什么,竟如此用心不专!” 崔宝玑不满地蹙起了眉,伸手推了她肩膀。 燕攸宁恍然回神,微笑说道:“无事。郡主大德,肯帮阿胭这个忙,阿胭感激不尽。” 崔宝玑才不会相信这些场面话,她狐疑地凝着燕攸宁粉扑扑的面,觉得她此刻脸含红光,像朵朵桃花开,有程芳菱那个一心想男人的笨蛋朋友,她一眼就能看出,燕攸宁也是在想那个马奴。 她哼了一声,“那马奴有什么好的,你定然是眼瞎。说不准大猎上他表现得不行,压根没机会娶你,劝你早回头。” 燕攸宁置若罔闻。 对崔宝玑种种不客气的攻击霍西洲的言语,她一概没有理会。 因为出身太低,上辈子没人看好霍西洲,甚至,也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在长云聚众上万,于一次又一次声势浩大的抵御外患的战役中发展壮大的,长渊军后来隳城略地,如入无人之境。 可惜的是,她的魂魄在长云待了只有短短几个月,她还不够了解他。实在是可惜。 燕攸宁转身回了自己寝房。 隔日,崔宝玑的人将国公府燕攸宁的行李收拾出来了,顺道接来了云栽与绯衣。 云栽是卢氏的人,有她的一双眼睛盯着,燕攸宁便真老老实实给崔宝玑伴读了几日,最后不耐烦的却是满心以为可以打球的崔宝玑,她想把那个笨奴婢一巴掌扇回老家去。 燕攸宁私下里劝她忍耐,劝阻再三,崔宝玑才没有动手。 事实证明,云栽果然是卢明岚放燕攸宁身旁盯着她的眼睛。 之前仅只是盯着燕攸宁挑她的破绽,现如今身份不同了,卢氏只是想留意燕攸宁的动向,看看她近日里过得可好,有没有想法营救卫氏,惦记家中,云栽看不出燕攸宁有什么异状,便对夫人通通据实以告。 卢氏听得直叹,云栽果然只是个傻孩子。 这日,国公府家宴,宴上本来只有燕昇、卢氏、燕夜紫与淳哥儿在列。燕攸宁已几日不归,而燕夜紫又日日哭泣撒娇,求着她,说只愿当她的女儿,生恩莫如养恩,她这辈子只把卢氏视作母亲。 卢氏没有燕攸宁在身旁,满腔对女儿的母爱无处释放,正心软了几分,反握住了燕夜紫伸来求抱的小手,轻轻地拍着抚着。 云栽这时来了,带来了燕攸宁的一片心意。 卢氏极为诧异:“这是什么?” 她见云栽手里拎着食盒,心也猜到是阿胭送来的她亲手做的珍馐,之前淳哥儿就很是喜欢,果然,一见是姊姊往家里送好吃的了,淳哥儿立刻就跳下凳子,伸出幼嫩的小爪子去抢。 “小郎君你可不能动手,这是大娘子给夫人的。” 一听到“大娘子”三个字,燕夜紫瞬间犹如浑身过了一簇电火般,尖锐地刺痛起来,她惊愕地看向云栽。 云栽木讷地道:“这是上好的花胶熬制的参汤,娘子为了从郡主那要得这份赏赐,在毬场上让郡主打伤了好几块地方,额头都青了。” 卢氏一听,登时吃了一惊,再也顾不得燕夜紫了,起身便道:“伤得如何?” 云栽细声细气地回话:“娘子说不打紧,只是夫人前两天伤了心神,这汤补气养身,一定要趁热给夫人喝。” 卢氏还从没尝过儿女亲手做的菜,内心涌起了一股暖流,眉眼无比温和,“阿胭有心了。” 她看向身旁丈夫,一脸幸福,甚至,隐隐有些骄傲。 第41章 大猎(上) 燕攸宁的手艺自不必提, 而且对于卢氏的口味她拿捏得很好,卢氏暗暗惊讶于女儿在烹调上竟然这么肯下功夫,又这么孝顺。 看丈夫似乎也眼巴巴想过来尝一口, 她也不吃独食, 微微笑了一下,让徐显家的取来新的碗筷, 给燕昇舀了一勺。 饭桌上燕夜紫便怔怔地红了眼睛,难受无比, 但自己虽然恳求, 也只是嘴上说着, 实质上没有拿出像燕攸宁这样的“心意”出来, 相比之下显得干巴巴的不动人,与其如此, 倒不如适时地保持静默。 饭后,国公夫妇二人还在回味着燕攸宁熬得浓稠醇厚的花胶参汤,闭了寝房门私聊。 卢氏越来越埋怨, 丈夫当初答应霍西洲的事情过于草率,那霍西洲是个什么身份, 怎能配得上自己亲生的女儿。别说他现在只是一个马奴了, 就算钦封个六品的将军, 他们家也是看不上的。 面对妻子的责怪, 燕昇也感到懊恼:“我哪知道阿胭……唉, 事已至此, 我燕昇为夏国公, 岂能失信于人……” 第29节 卢氏含着凄色哽咽:“夫君是重诺之人,我又岂能不知,但我们的阿胭……她不能配给一个百无一用的马奴啊!” 对此燕昇何尝不恨, 顿了顿,他道:“事已至此,只有我再腆着脸去劝退霍西洲。夫人你等我的消息。” 有燕昇做了保证,卢明岚就再信他这一回。 回头,燕昇命令燕愁,将霍西洲拎到他跟前来。 此时天色已暮,角楼之下一道窄窄的巷道口,停了段斜掠而过的黄昏,宿鸟归鸦,于巢窠中欢鸣,聒噪至极,令人耳中嗡嗡直响。 霍西洲解下腰间所悬佩剑,徒步而至巷道,见燕昇已在负手等候,他顿了一下,行礼:“拜见国公。” 接下来,如娘子所料,燕昇转过了身来,一张脸阴沉如水,开始对他进行说教和劝退。 “霍西洲,你以为,凭借你的能力,能做到哪一步?” 不待霍西洲回话,燕昇自己已经为他预估了结局。 “说句不客气的话,就因为你的出身,将来就算是顶天了,也不过是个身无长物的武将,本朝开国以来,没有奴隶能够跨越等级坐到四品以上的位置。” 官员职级壁垒森严而残酷,现实得让人一眼就看得到霍西洲的头。 “假定阿胭还是庶女,你将来小有功勋,她嫁你为正妻,还可以算是一种选择。但她不是。我说话,你应当明白。” 霍西洲道:“小人明白。” 燕昇点了下头,但明白归明白,怎么这个后生居然又不说话了呢?燕昇墨刀般的黑眉褶皱起来,神色多少有些不悦:“霍西洲,你可还有话说?” 都已将话挑明,说到了这个地步,霍西洲这小子看起来也不像是傻的,怎么竟无表示? 就在燕昇犹疑之间,霍西洲蓦然抱拳单膝下跪,声音沉稳如山:“小人出身寒微,本不敢妄求,感激国公赏识,予小人一年为期。一年之后,小人定当回来求娶娘子!” 燕昇顿时脸色一变,口中含糊地道:“你就算当不上八品武将,也不算……” “不,”霍西洲摇头,“国公如此厚爱,娘子如此垂青,西洲便以命搏,也不足惜。” 燕昇感到有点不舒服,这个后生多少有些提醒自己履诺的意思。掐着自己曾经说过的话不放……如果他堂堂夏国公不兑现自己的诺言,何以为民表率? 姓霍的看着老实讷言,实则狡猾。 忒狡猾! 燕昇蓦然感到烦躁,拂手,“行了,你去吧。” 霍西洲起身告辞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不见,燕昇满心郁躁地回寝房,卢氏笑语嫣然地迎上来,一见丈夫这副脸色,便知谈得不行:“霍西洲就黏上来,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 燕昇也很恼火,被个穷酸马奴缠上,抱上大腿,像块狗皮膏药一样甩不掉,他完全想不通阿胭怎么会看上姓霍的黑脸小子。 难道是在马场太过寂寞所致? 燕昇勒紧眉头,“我这就修书给林侯,令他为我多盯着姓霍的这小子,待入了营,找一个由头将他打发掉。” 事已至此,夏国公总不可能出面毁诺,唯有令霍西洲知难而退,趁早解决,以免夜长梦多。 “夫君,还有一件事。” 卢氏一想到这件事,便忧从中来。 “怎了?”燕昇感到诧异。 卢氏愁眉不展地道:“东淄王身边的小厮偷摸告诉门房,他以为阿胭更合他的眼缘……” 燕昇吃惊:“当真?” 不是燕昇自夸,虽然阿胭才是正经嫡出,但阿墨却自幼由夫人看顾教导,仪容气度,都要比阿胭大方,怎么东淄王偏偏剑走偏锋,对阿胭更为中意? 不止他,门房也诧异,卢氏脸色复杂道:“门房也问了,那边说,东淄王殿下最看重脸。” “……”燕昇无话好说了。 脸毕竟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改不了,阿胭的五官更精致小巧,没有一点儿瑕疵,组合起来也是恰到好处,其实细细想来,阿胭长得与夫人颇有几分相似。 卢氏道:“东淄王心仪阿胭,若他执意与阿墨退婚,要娶阿胭,你怎办?” 君子贵重承诺,这无错。 但现在可能是世事造化弄人,偏要在阿胭与阿墨身份拨乱反正之前,天意弄出一个马奴来。 再者,阿墨已经被马蹄所伤,以后难有子嗣,其实如果东淄王娶阿胭,应该也是不错的选择。 燕昇叹口气:“夫人,你莫责怪我,我哪里知道……” 蓦然,燕昇又想到了一事:“阿胭早前被卫氏那贱人推入冰湖,致使不能受孕……” 卢氏愕然:“卫氏?” “卫氏为何如此害我女儿!”卢氏一向知书达理,温婉贤良,燕昇从来没有从夫人的脸上看出如此崩裂甚至近乎扭曲狰狞的神情,他愣了愣,可想而知夫人对卫氏应是深恶痛绝。 “夫人放心,”燕昇握住夫人柔软的手,“卫氏那贱人绝无可能好过,当务之急,是后日的大猎,我须伴君驾,待此日事了以后,再谈阿墨阿胭的事不迟。” “夫君。”卢氏痛苦地扑进燕昇怀中,泪流不止。 …… 转眼便是廿六。 大猎当日,天子亲率禁军,令六部从之,五陵年少子弟无不策马跟随君王身后。 林侯统领北衙六部的卫队,此行为君王护驾。 在这北衙禁军之中,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出身平平,然而能力出色,以一当百。此人名唤周骠,是贺家举荐给自己的新秀。不出两年,已累迁至五品都尉。 但贺家此次,再度向林侯举荐了一人。 林侯看到信函之时,视线停了一下。 这人姓霍,是个少年。 留侯世子贺退思在信中说到,此人的潜力比周骠不逊,如果林侯肯用,定能塑其脊梁,令他成为大周之柱。 林侯喟然道:“看来贺家的世子对此人评价极高。” 周骠在前,对于贺退思的掘才之能,林侯是信得过的,但这霍姓少年究竟何许人也,值得贺世子如此不吝称赞? 看他信上所书,此人出身草莽,之前乃燕家一低贱的马奴,林侯自己便发迹于寒门,不会以出身论英雄,但,这马奴…… 昨日,夏国公燕昇也向他递了一道书信。信上言,托林侯日后寻机逐马奴出营。 这一燕一贺,所求截然不同,倒教人奇怪。 “父亲。” 林墨池一身翡翠绿劲装短打,掀帘而入。 林侯见是女儿,便微笑道:“来得正好。你燕伯伯与留侯世子来了两封信。” 他这个女儿是个巾帼豪杰,林侯从来不会刻意在女儿面前隐藏公事。林墨池从父亲的手里接过信件,蹙眉看完,将两封信一同撂在案上,“霍西洲此人,我认得。” 林侯诧异:“你怎么会认得?” 林墨池便说起了上次与崔宝玑、燕夜紫一同打马球发生的事,“此人身手敏捷,而且驯马的本领一流。” 顿了一下,她回忆起了当时在马场见过的霍西洲的面貌,道:“但我总以为,他不是一般的马奴。” “具体的,女儿也说不上来,明日,父亲见过他便知。” 林侯颔首:“也好。” 如果如贺世子信上所言,如果霍西洲将来能于国有利,那么便万万不可因为一己之私而令大周损失了难得的将才。因此夏国公所交代的事,需要掂量着办。 是夜,一行人驻扎在孤山山脚。 天子单独王帐,独立矗落于数百道军帐之间,宝顶俨然奇峰凸出,锦帆猎猎,于风里飞扬。 一弯娥眉月斜挂枝头,疏星点点如画。 营地里燃了簇簇火把,近火光出,军帐中亮如白昼。 霍西洲才从燕愁的麾下被调入林侯军中,此刻正独自于帐内收拾行李,同帐篷的弟兄们均已出去巡夜,他将本来便没有多少的物品收拾妥当,取下了身上的甲胄。 帐篷外有人在烤肉,霍西洲一整日没有吃饭,正想去烤点,但一掀开帐帘,便迎面与拎着食盒过来的娘子碰上。 碰上的瞬间,他的肚子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燕攸宁的眉梢蕴了笑意,轻轻拉住他手,将他往帐篷里带。 “让你等久了,饿了么?地方偏远,没有食材,我简单做了点炊饼,过来尝尝。” 她夜行而来,穿的是男人式样的短衫子,梳着一个丸子似的发髻,乱发纤细,随意地垂落在雪白肌肤的延颈秀项之间,桔红的火光朗照着,那片裸.露外边的肌肤便像是块蜜色.欲流的琥珀。 “你不要嫌弃,”燕攸宁摆上食盒,将他肩膀压着,令他坐在通铺上,等他终于坐好,她也蹲了下来,伸手去揭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把能找到的好东西都嵌进饼里了,味道应该不差。还有,孤山这边夜里好像有点冷,我给你准备了点儿酒,喝点儿吧,暖暖身子。” 她张罗着,却没听到男人说一句话,燕攸宁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她诧异至极地抬眸:“嗯?” 只见灯下男人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见她看过去,他回过神伸出臂膀,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扯入怀中,低下头便吻住了她的嘴唇。 燕攸宁软软地瘫倒在男人炙热的怀抱中,任由他亲吻,解他相思之渴,吻毕,他用臂膀箍住她的腰肢,哑声:“娘子,你这样过来,难道不怕被人发现?” 燕攸宁想了想,困在他怀中,笑盈盈的仰面看他,手掌轻抬托起他的下颌:“洲郎,好像认识我们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吧?” 第42章 大猎(中) 黎明将至, 从孤山两座主峰之间,鱼肚般的淡白渐渐晕染而开。 贺退思一人停在清翠的山岗旁的老柏树底下,眺望山脚连片的雪白军帐, 两鬓让露水微微沾湿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 那为他送来信帖的女子的脚步声终于出现在了耳中,贺退思转过面, 晨曦薄薄的雾气里,有女子娉婷的身影破雾而来, 舒窈温婉, 贺退思不便如此打量着陌生女子, 他缓慢地拂落眼睑:“程娘子。” 程芳菱手中握着一只香囊, 轻咬着嘴唇,“贺世子。” 她朝他走近, 手里的香囊被握出了道道褶皱的痕迹,“我来归还你这个。我想,你应该也知道, 最近,我的阿父与留侯暗中在商量着我们的婚事。” 一听到婚事, 贺退思便凹了眉头。 程芳菱咬着嘴唇, 话说得极其艰难:“我听说, 世子……有一个心上人, 世子在寻她。这是真的么?” 贺退思对自己即将被定下来的婚事很不满, 但细想想, 在这父命之母当中, 对面的宜芳县主也是无辜的。有些话,还是实诚一些莫作欺瞒,他点头:“是真的。” 然后他便看见, 对面的女孩儿,神色慢慢地落寞了下去,她垂着螓首,将手中的香囊络子搁指间搅了搅。 “我知道了。这是世子以前送给我的,现在,物归原主吧。” 第30节 她像是蓦然拨云见日地想开了一般,脸上支起笑容,把香囊递到贺退思面前。 “这是什么?” 贺退思并不记得自己曾经给面前的女孩儿送过什么。 程芳菱听到他问,便从香囊里抽出了一块洁净的帕子,贺退思凝目一看,觉得她手里的东西看着确实有几分眼熟之感。 程芳菱低声地道:“我一直以来都糊糊涂涂的,做事情很马虎,很马虎,有一次斗花宴一不小心掉进了水洼里,弄得浑身都是泥巴,大家都笑话我……世子你当时没有笑,给了我这个,让我擦脸的。我便一直留着。其实是不该留着的。” 贺退思微微怔住。 这般不足一提的小事,其实他早已忘怀。这样的帕子他每回出门都会带上几条,也根本不记得它们后来都落到了何处。 面前的宜芳县主,他脑中也已经没有印象。 “只是一件小事。”他道。 程芳菱摇头。“不是的。” 她抬起脸蛋,望向贺退思,眼神中的专注认真和执着令他不容忽视,就在他吃惊之际,程芳菱温吞地道:“因为这条帕子,我喜欢上你了。” 贺退思更是一震。他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儿,她的脸色,既羞愧,懊恼,又自责,但也勇敢不已。 “但是你放心,我现在知道了,你有喜欢的娘子,所以,我不会缠着你的。东西还给你,阿父那边,我也已经说好了,没有婚事,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的。” 他一直不收,程芳菱没办法,只好将东西一把塞进他掌心。 她低头,不再去看他。 “谢谢贺世子你以前对我伸出援手,祝你早日找到你的表妹,祝你们幸福。” 程芳菱背过身,说完这句话,便转身走了,只留给山岗上的贺退思一道美丽的倩影,于慢慢消散的浓雾中隐身不见。 贺退思的掌心躺着那只香囊,神情有些凝重。 他伤害了一个女孩儿的心。 尽管他是无意。 老柏树稠密的绿叶层层叠叠的宛如鱼鳞,在破雾的日光朗照之下焕发出明亮的光。 道旁草木,葳蕤生香。 …… 大猎第一日,天子坐王帐,林侯卫队中抽出了六百四十人,这六百四十人角逐胜者,最后留下的十个人可以提拔至先锋营,成为战时冲锋的先锋官中的一员。 六百四十人方阵已经列队严整。 五陵子弟,已经女眷列坐两边,燕攸宁与崔宝玑挨在一块,身旁是燕夜紫、林墨池等人。 “程芳菱大早上突然闹不舒服,她说她不来了,我以为怎么了,派了个人过去问了,为了个男人躲帐篷里哭呢。” 见燕攸宁左右张望似乎是在寻人,她剥了块云片糕咀嚼起来,信口说道。 燕攸宁寻的不是程芳菱,但听这么一说,猜到了,她定是决意不再与贺家议亲了。 “她能想开不容易,你功不可没,”崔宝玑很开怀,举盏欲与她同饮,“我也是才知道姓贺的原来有个表妹,啧啧。” 姓贺的对他下落不明的表妹痴心一片,情深无悔,还好程芳菱没有真的一傻到底。这种情况下,就应该及时止损。 这一定是燕攸宁的功劳,看不出姓燕的原来只是个被弃养的小庶女,居然还有这手眼通天的本事,连贺家的私事都能查到。 啧啧。 燕攸宁没有理会清河郡主的调侃,她的一双妙目,终于穿过六百四十号卫兵的方阵,精准地找到了最英俊的那一个。 霍西洲身着玄色劲装,眉目舒朗,除了被太阳晒黑的皮肤,其他的地方简直没一处不好看的。而且其实看久了,她觉得长得黑点更让人有安全感。 不止是他能够给她带来的那种类同被呵护的心安之感。反正在大周人们崇尚小白脸审美,没人会抢霍西洲。 “你的马奴其实长得不错。” 正当她有些得意地想着的时候,一旁的崔宝玑将脑袋偏过来,评价道。 燕攸宁心里咯噔一声,立刻看向她。 崔宝玑面带嫌弃,推了她一把:“你那什么眼神?放心,你的黑面奴,没人跟你抢。” 自己捧着当宝,就以为是香饽饽了? 崔宝玑看不上男人。是任何男人她都看不上。 天子祭天,宣告大猎开始。 林侯麾下的副将指挥若定,一挥手中红旗,六百四十人立刻整齐地划分为三百二十组。 首战以后,留下三百二十人。第二轮后,在筛选一半,直至最后,留下十个人。 获胜的十个人成为佼佼者,同时也有可能赢得天子青睐,成功越级。 有很多在军中多年的老兵油子,都没能得到这个上场的机会,在他们之中,只有霍西洲一个人是特例。 他们心知肚明,这个年轻的黑脸奴,是走了国公府的后门被送到林侯麾下的,听说他还得到了国公府娘子的另眼相看。他们对这种用裙带关系挤掉别人机会的人很不齿,私下里结盟,不管林侯有没有派人暗示要保送霍西洲,一会儿开了打,只管放开拳脚。而且,他们分配给霍西洲的对手,全是以一当十的好手。 没有人会对阻碍他们向上爬的对手心慈手软。 林侯麾下裨将一挥旗帜,卫队中人均虎吼一声,彼此间战作一团。 与霍西洲对敌的是一个魁梧的大汉,看模样已经进营中不少年头了,拳头比沙包还大,比铁球还硬,霍西洲凛然对敌,不出三招,便借力打力将他撂翻在地。 第一个结束互殴。 当他停下来的时候,还有点无措。 对方不禁打,本来以为,应该拼死战成平手的。还以为自己运气不好,抽到了最难打的对手。 他无措地看向四周还打成一片的同道们,孤零零一个人,站成了一种被遗弃的风景。 天子一眼看中了霍西洲,不动声色。 燕攸宁其实内心当中暗暗地捏了把汗,她有把握霍西洲能赢,但是他毕竟还小,临敌经验不够,又是第一次入营,缺少磨砺,容易在阴沟里翻船。 她也没想到,竟会赢得这么轻易。 第二轮接着开场。 与霍西洲对敌的,是个个头瘦小的中年人,嘴唇上修着两撇风流浪荡的小胡须,一脸精明相。他没想到那大块头这么不禁打,三招两式不到就被黑面奴送下了台,口中哼了一声冷笑,决心等会施展身法在姓霍的身边游走,伺机打倒他。姓霍的走的是大开大合的刚猛路数,最怕自己这种轻捷灵活以柔克刚的。小胡子表示信心满满。 一开场,他便照着心中所想的计划,箭步一滑,照着霍西洲所在周围游走起来,这身法快若魑魅,出拳带着无数幻影,真给他偷袭一下,那是防不胜防。 小胡子看准机会,决意一击致命。 “砰”的一声,霍西洲的拳已经揍到了他的面门上,小胡子鼻血四溅,倒退如风筝般直飞出了老远,跌下台,人事不省。 “……” 这动静太大太吓人,连周围还在打架的人都停下来看了一眼热闹。 而肇事者还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的手,似乎在表示自己出拳太重,他其实本意不是如此。 虚伪。 他们在心中感到无比义愤。 接下来的第三轮,原先结盟准备打趴霍西洲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也是武力最高的一个。 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年纪与霍西洲差不多大,身材健硕,臂膀肌肉成块,虎目豹头,青面如狼。这个后生吸取了前面两人战败的经验,决定后发制人,待霍西洲攻来,伺机寻找他的破绽,一击即中。 因此当旗帜摇下之后,他选择屹立不动。 凝神观察敌人,看穿敌人的每一步动作。他的眼睛瞪得宛若铜铃,须发戟张。 “砰”的一声巨响,霍西洲的拳又扑到了面门之上,他的后发制人成了后发则为人所制。 倒地的那一瞬间,他头脑眩晕,耳鸣不止,还想不透自己怎么会输,直到他的脑袋撞上了旗杆,才猛然间想起了被自己忽视的一点——天下武学,唯快不破。 他……太慢了。 霍西洲再一次以最快的速度提前结束了战斗,他立在场中,一动不动,像个被人周围人遗忘的孤儿,盘桓失措。 天子终于不能不注意这个显然还没遇上真正的对手,打得并不过瘾的后生。 他对林侯道:“林卿家,这个少年,是谁?” 燕昇惊愕,看了一眼台上霍西洲渊渟岳峙的背影,又看向林侯。不可思议,霍西洲这马奴今日竟让天子注目! 这是何等殊荣。 燕攸宁也在暗中揣摩圣意,前面几场,霍西洲虽然表现完美,但天子似乎并没有要认识霍西洲的意思,直到现在他正在对林侯说话,虽然因为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他们交谈为何,但她肯定,天子在问霍西洲。她的心不受控制急促跳动起来。 林侯起身一拜:“回陛下,此人乃是夏国公引荐给臣的,贺世子亦在信中说,此人勇武过人,是可造之材,昔日也曾有意将他推荐到荆州戚梦白军中。” “哦?” 天子今日的厌世脸上终于表现出一丝兴致。 “一会结束之后,你将他引到朕面前来,朕要亲眼看看。” 林侯再拜:“诺。” 第43章 大猎(下) 十人突围, 最终果不其然留下了霍西洲。 他是这十人之中第一个获胜的,当最后一个被宣布获胜之时,在场上的十个佼佼者中只有霍西洲一个人毫发无损, 身上连挂点彩都没有。 别说身旁两人气喘如牛, 他镇定自若,像趁着春风独步而出, 在田间垄上游玩了一番,只略微出了汗而已。 天子面露微妙的讶色, 隐藏极深, 但笑道:“让那个少年过来。” 林侯听命发号, 让副将押霍西洲近天子门前。 霍西洲双膝点地, 叩拜天子。 天子的双目打量着他,虽不动声色, 内心当中却起了骇浪。这少年肤色匀黑,但五官深邃如刻,眉眼锋利, 竟颇有几分眼熟之感。 但似谁,他一时竟也想不起来了。 不止天子, 当林侯第一眼就近见到霍西洲时, 心中也有复杂之感, 想到昨晚女儿的话, 再看霍西洲不禁多了审慎谨然的意味。 天子问道:“你叫什么?” 第31节 霍西洲如实回话。 天子但笑:“原来我大周, 霍姓之人不在少。” 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 没有人能够听出隐含之意。 饶是揣摩圣意多年, 自以为深谙于此道的燕昇,也不免会猜不透,陛下话中之意于霍西洲究竟是赏是罚。 天子道:“你身手不凡。朕以胡人为心腹之患, 可惜时常自苦无可用之将。纵容林侯骁勇,却终有廉颇老矣时,在年轻儿郎之中,已经少有如你这样的少年英才了。” 林侯起身,道:“臣营下还有一人,或可与霍西洲一战。” 天子笑:“林卿家果然解朕心意,朕今日确实意犹未尽,你说之人是谁?令他上前。” 林侯道:“此人名唤周骠。” 在远远地听到林侯那句中气十足的“周骠”时,燕攸宁的心再度提了起来,咯噔一下。 周骠,是上辈子燕夜紫后来的男人,也是贫门出身,后来官拜辅国大将军,在林侯之后,算是军中职权第一人,军魂一般的存在。 但,他也是霍西洲死敌。 长渊军所向披靡,克关拔寨,所遇阻力皆来自于周骠。 最后霍西洲胜了。 他只是胜了整个大周,却唯独败在了她一个人手上。 这两人单独遇见,以武力相争,却不知鹿死谁手了。 燕攸宁对霍西洲充分信任,但,周骠之流阴险狡诈,善用毒计,保不齐出手暗算。燕攸宁心里顿感紧张,眼神专注得离不开霍西洲。 她应该上庙里求一个平安符的,虽是求于鬼神,但也好过现在坐立不安。 崔宝玑凉凉地道:“你对你的男人没有信心吗?” 不待她回话,崔宝玑又道:“我看姓霍的马奴倒像是个可造之材,原来是小看他了。周骠我也见识过,武艺只能说还行吧,但应该不是你男人的对手。” 她崔宝玑可不轻易夸人,燕攸宁这些总该放心了,谁知她竟好像完全都没有听到一样,双眸只盯着上场的周骠,像是要用眼神将他戳出几个窟窿来,好让她男人不战而胜。崔宝玑也自感很没趣,叹了一声,不说话了。 周骠与霍西洲见礼,双方执武礼。 燕攸宁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一直以来,她将他当作一个马奴,觉得他出身贫贱什么都不懂,其实他身上,却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像是一种很纯粹,很真实的君子气,没有一点市侩狡猾,没有一点被雕琢、污染的痕迹。 她的魂魄曾经去过长云,但老实说她依然没有懂,长云的百姓为何那般敬仰、信任霍西洲。 因为她的魂魄多数时候好像并不由自己支配,但十年间,她却仿佛在某种安排之下,走过了霍西洲生前曾待过的每一个地方。 从十七岁以后,他待过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关于燕攸宁的痕迹。 她终于渐渐地懂得,霍西洲究竟有多爱她,将她放在他生命中的什么位置。 也是在一日更胜一日地寻找中,她遇到了很多像段琅母子那样的人,听她们口述、回忆着,犹如读着一本书,慢慢了解到了霍西洲的为人,也越来越震惊和为他折服。 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君子,虽然他的野心终究会令他在史书上由人诋毁与诟病,但这大周已失其鹿,天下本就能者居之燕攸宁不认为这有错,私德上他真的很好很好,好到她自惭形秽,不明白他当初是怎么喜欢是自己的。对于他,可能仅仅是救命之恩,算是她对他好的地方。 可是,直到今天燕攸宁才终于明白。 就算有做鬼的十年,她都还没了解到一个真正的霍西洲。 他身上,依旧有数不清的谜团。 这身看起来有章有法的武艺,不像是自己在不断的搏命中悟出的求生技能,更像是接受过宗师级别的高手悉心的教授。 所以霍西洲,究竟是什么人?她其实不知道。 周骠与霍西洲已经有来有往地打了有上十个回合了,燕攸宁作为外行,其实看不出谁占上风,只是见到拳风如虎,周骠一拳打在旗杆上,霍然旗杆从中断裂,笔直倒地,燕攸宁骇然,周骠竟似有力可扛鼎的能耐。害怕霍西洲会有不敌,她的双手绞在了一起,背后的纱衣已让冷汗濡湿。 崔宝玑凝视观着精彩的对决,本来腾不出空理会燕攸宁,无意间发觉身前的食案竟然在颤抖,崔宝玑才顺藤摸瓜地找到了燕攸宁藏在桌子底下的发抖的手。 她呼了口气,白了燕攸宁一眼:“没出息,还怕他挂点彩么?你男人马上就赢了。” 是这样? 燕攸宁看不懂战局,她求证似的看向崔宝玑,得到的是崔宝玑不耐烦当然肯定的回答。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发现清河郡主其实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她这样说就必不会是在骗自己,至少她心里肯定是这么判断的。而崔宝玑习过武,燕攸宁选择相信她。 果然,周骠已经力有不支,再与霍西洲一次对掌之后,他下盘不稳,倒退了三步。 而霍西洲并不会松懈,放过这个好机会。 他将身如鹰隼腾空一扑,双拳犹如呼啸而至的疾风骤雨,周骠根本防不胜防也无从招架,被快如无影的四拳打得横飞了出去,跌坠下台,口中吐出了一口血沫。 左右立刻将他搀扶而起,周骠表现得像个汉子,一掌推开一人,鹰目灼灼,盯住台上的霍西洲。 自入营以来,周骠从无败绩,俨如军中之神,身边之人都对他称赞礼敬有加。其实周骠私心当中认为,毕竟拳怕少壮,估计如今的林侯,也绝非是他的敌手。 万没有想到今日横空杀出个黑面奴霍西洲,周骠咬牙暗恨。 这姓霍的不知道什么来路,拳法刚猛有力,但又不是乱拳,他竟找不出可以进攻的破绽,而自己的力量也远逊于他,游斗不过上十招,自己已经没有了力气,而这姓霍的,身上的力量却不知从何而来,可说是源源不断,这便让人很懊火,他抱拳对林侯禀退之后,扯起地上掉落的沾了泥灰的破烂外衫大步离去。 这时卫兵们,尤其是方才还与霍西洲比肩而立的九个人才意识到,就连周骠都不是霍西洲的对手,看来是自己今日运气好没在半路遇到这尊煞神,否则焉有我等立足之地。 天子抚掌大笑:“甚善。今日之战,令朕亦有耳目一新之感,原来我堂堂大周并不是空无人才,而是卧虎藏龙!” 林侯起身再拜:“恭喜陛下。” 不少人见风使舵,一道起身,山呼“恭喜陛下,得此良才”。就连燕昇,都几乎已经坐不住,他是弃武而从文的,此时不站起来也没事。但霍西洲今日的表现,却不能不令他惊讶。 天子为之褒奖,如果他继续下去,假以时日,说不准真能飞黄腾达。但阿胭是自己的嫡女,东淄王殿下将来会是正统,他岂能将阿胭许配给一个草莽粗汉。 “看赏!” 天子嗓音洪亮,顺风传出百步,在场每个人都听见了。 燕攸宁更是激动难抑,他终于被人看到了,被认可了,有种揣着的宝藏被大家发现的感觉,既骄傲,又想将它重新藏起来。 但她看向霍西洲,在众人瞩目之间,身姿立得笔挺如箭,分明是耀眼的明星一般,可她却似乎能感觉到,他并不高兴。 对天子的赏赐,他没有半点兴致。 燕攸宁激动振奋的心,也顿时低落了下去。柳眉轻轻攒了起来。 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呢? 她真的想要知道。 众人不知道天子赏赐为何物,只是心脏都有些噗通乱跳。这后生的确不是池中之物,要是将来混到了实权,那一定是令他们趋之若鹜的拉拢对象。 “陛下要赏赐霍西洲什么?”林侯低声恭顺地询问。 天子笑:“就赏丝帛百匹,黄金百两。” 此言一出,众皆愕然。 天子方才还说一将难求,话里话外都透着求贤若渴,对霍西洲非常满意,怎么如今看赏,赏的不是官职和实权,而是一些身外之财? 虽然天子的想法不可捉摸,毕竟圣心难测,但底下讥笑霍西洲的声音已经窃窃地响起。 唯一不改颜色的,只有霍西洲,犹如宠辱不惊,他只是向帝王谢恩。 看着那道笔挺的身影跪下来,燕攸宁忽然感到心里无比难受。 霍西洲,他想要的,不是成为大周的将。 他抗拒从军,他……一切都是为了她。 燕攸宁的眼眶涌出了一股潮热,她低头,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以袖掩面,隐藏了脸上的自责和满满心疼。 第44章 夺娇娇 天子拂掌, 令礼官宣布下一节田猎事宜。 而获得了恩赏的霍西洲,也沉默无言地退了回去,一直退出燕昇略显幽深的视线, 在一众惊艳和轻蔑交杂的目光中, 回到了原地。 他的神色终于开始有点懊恼,因为他白白地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他几乎不敢去看娘子的目光,但当他鼓起勇气终于敢去看娘子之时, 却发现她在女眷堆中坐着, 恬静地也凝着他, 没有一点不高兴, 甚至,朝他点了下头, 大概是觉得他可能看不清,又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朝他晃了晃。 霍西洲顿感心安, 他长呼出一口气。 参与田猎的都是贵族子弟,这与霍西洲无关, 因此日暮黄昏后,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帐篷中。 今日虽然胜得精彩, 但也不是毫发无损, 周骠的一拳擦过他的胳膊, 当时撞得略疼。虽然霍西洲很快将他打败, 事后议不感到身体有何异样, 但当晚归营以后,大概是漏断人静时分,才感到有几分痒麻, 挑开长袖,发觉胳膊青了一块。 周骠的实力不容小觑,难怪,林侯对他们如此器重。 他手上还有一些伤药可用,是从葛兰苑拿出来的,霍西洲在里边找了找,瓶瓶罐罐撞得清脆作响。 “别用那个了,”燕攸宁忽然掀帘而入,手中端着一盘伤药,“说不准是什么时候的,还能不能用了。” 与上一次来不同,她这次没有乔装改扮,就是大大方方地来这儿的。 霍西洲目光看直了,觉得娘子今天的素衣在蜜色的光晕里起伏摇曳宛如春水波涛,身姿分外翩跹。娘子的脸颊也像铺了一层粉般细腻白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 燕攸宁蹲在他脚边,取了自己带来的一管伤药,低声道:“我问郡主要的,求了好半天她才答应给我,治伤最好了,刚才我见你捂着胳膊,是不是受伤了?给我看看。” 霍西洲薄唇轻敛,“我没有事。只是一点磕碰。” 他不喜欢,娘子为了他而求人。 燕攸宁坚持要看,伸手欲掀他袖管,霍西洲捂着就是不让,燕攸宁板起了脸:“拿开。” 他只得听话乖乖拿开。 燕攸宁看他这伤,确实只是轻轻磕碰了一下所致,像她,脑袋随便在地上磕一下都青得比他严重。不过也不能这么比,霍西洲长得比她黑许多,或许就是要青肿得很厉害才能从表面看出端倪。 她挑出药膏为他上药,灯下,唇色如朱,小心体贴地吹他的伤处,弱弱的风犹如细流般徐徐而来,霍西洲却觉得手臂上的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歉然地道:“娘子,我今日,没能得到天子许官,是不是让你失望?” 燕攸宁看着他的伤,给他将袖管慢慢地卷好,“许官哪里是你想的那么容易的事,打几场架就行了?那大家还不都一窝蜂到天子面前表演,那他才是看都看不过来呢。你已经很好了,打得很好,赢得很漂亮,让他们都哑口无言,尤其是那个周骠。” 霍西洲露出疑惑之色。 燕攸宁哼了一声,接着道:“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 霍西洲有个干儿子,前世就是他干儿子给他报的仇,燕攸宁没有亲眼看到那解气的一幕,一直引以为遗憾。今天目睹霍西洲将他打吐血,她才感到真正的畅快。 “娘子以前怎会认识周骠?” 燕攸宁一愣,“你是不是醋坛子又翻了?”她狐疑地盯着霍西洲,看得他脸色极不自然,她幽幽地道,“我不认识他。” 霍西洲神色尴尬:“嗯,很多事都很难说清楚,就像,我与东淄王殿下素昧平生,但依然不喜欢他那样。” 臭哑巴有时候还挺聪明的。燕攸宁有点心惊肉跳地想道。 第32节 要是让他有了前世的记忆,只怕,他第一个恨的人……会是她吧。 燕攸宁蹲在霍西洲的膝前,慢慢地抬起头,脸色带了悄怆,与他的视线轻轻碰上,一触即分。 “洲郎。” 她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频频忆起旧事,心里的恐惧浓烈得无从排遣。 “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霍西洲怔住,娘子无论什么要求,她都会为她做到,娘子对他会有什么请求?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做错了事情,你很生气的话,你……” 霍西洲立刻摇头:“不会,霍西洲不会对娘子生气。” 这个呆子!总有办法让她破涕为笑,燕攸宁推他膝盖,不依不饶:“有的,反正就是有。如果真的有那天,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霍西洲依旧不明白,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一日,但是当下娘子的彷徨与无助,让他无法不顺着她的心意回答一句“好”。 他朝她重重点头:“当然。” 燕攸宁眼眶殷红,却因他一句话立刻笑逐颜开,她起身扑进了霍西洲怀中,柔软的柳臂严丝合缝与他背脊相贴,霍西洲伸手揽住她,避免娘子从自己怀中滑下。 虽然他还是想说,不会有那天的,娘子多虑了,可是,却不知道为何,在这一刻本该安慰娘子的,却有陌生的什么东西哽在了他的喉咙里,令他艰难得一个字音都发不出! 夜色如墨,天边一弯冷月空悬。 燕攸宁从霍西洲的帐篷出走出,打算回自己的帐子,崔宝玑的皮肤比较娇弱,受不了野外的蚊蝇叮咬,因此她命令燕攸宁必须尽早回去给她喷洒防蚊虫的药水。 但她还没走到女眷们的营帐所在,便在黑夜中,信步撞上了双手负后的燕昇。 燕攸宁脚步一滞,失声道:“爹?” 燕昇虎目黢黑,背影转过来,露出篝火跳跃地照耀中那黑幽的眼睛,灼然得令人心虚,他冷声道:“又去见了那臭小子?” 燕攸宁心虚不已:“……嗯。” “哼。” 燕昇的鼻孔发出屑笑。 “姓霍的是用了什么妖法迷惑了你的心智!”他压低虎嗓,喝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孤男寡女,若是让人碰见你一个人出入霍西洲的帐篷,传到陛下耳中……” 燕攸宁低着头,愧疚地道:“爹,我错了,阿胭再不敢了,求爹爹饶恕。洲郎他……” “不许提他!”燕昇气得不轻。 “可是,是爹您先提的啊……”燕攸宁细声细气地辩驳道。 燕昇被反驳得哑了口。 燕攸宁弱弱地道:“洲郎今天虽然没有被陛下加官,但他力战周骠的成绩可是有目共睹的,难道这样,爹都还对洲郎不信任么:” 燕昇愈发无言可对。 他凝神静气,忍着火,又看了几眼女儿,说实在话,还是觉得阿墨更省心些。 对燕攸宁,他是愧疚心疼居多。阿胭也是哪里都好,甚至现在性子也修炼得更沉稳了,但就是喜欢那个死马奴这点,让燕昇不管怎么想都不痛快。 “你近日在清河郡主身边,郡主待你如何?” 燕攸宁朝他福了福:“郡主外冷内热,对阿胭很好,爹爹勿为阿胭忧心。这些时日以来,阿胭心想,妹妹心中更是难受,不能自安,爹请多多关照妹妹,阿胭这边很好。” “嗯。”燕昇心里头不是滋味。阿胭到底还是心地善良的,她喜欢上那个马奴,也实在情有可原,要不是这两年他将她放在马场不闻不问,哪里有那个马奴趁虚而入的机会。说到底还是他,难辞其咎。 “既然如此,那也好,爹便少操些心了,你娘记挂你非常,阿胭,过几日大猎结束,回家来吧。” 燕攸宁并不说话,沉静地又朝他福了福身子。 燕昇知她心头还在抗拒,叹了一声,道:“我知道卫氏终究是你的心结,只是阿胭,她犯下如此重罪,我不可能饶恕她。何况,她待你也刁钻刻薄,我更没可能放过她。” 燕攸宁还是不说话。 最好不放过,所有人都称心如意。 不过她表面上,期望有之,心痛有之,惋惜有之,极其复杂。 不知道燕昇心里如何想的,卫氏再有过,终究是燕夜紫的生母,从卫氏出事至今,燕夜紫想必是问也没问过卫氏一句,如此心性凉薄的女儿,夏国公难道就不会觉得不寒而栗么。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燕昇知道对卫氏的处理不可避免地会让阿胭难过,他走到她面前,抬手,在她的肩头轻拍了拍,慈爱地道。 燕攸宁点了点头,燕昇于是转过身,负手离去。 燕攸宁独自停留在原地许久,直至夜风吹凉了面颊,也吹散了在霍西洲炙热的怀抱中捂出来的红晕,她方如梦醒,恍恍惚惚地,提手拍了拍自己的脸,继续往前走去。 大猎不止勋贵公子与天子同行,此次更有无数女眷。贵女们的帐篷单独设立曲水边,水面一道石桥通向对岸的男人军帐。为了保障女眷们的安全,天子派了自己的亲卫队,单独于这边巡夜。 此刻,月色仿佛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皎皎而无垠,浪尖涌动着无数银光。 燕攸宁深吸一口气,终于停在了女眷们的营帐辕门口,身前灯火通明,卫队正在巡逻守夜,她定了定神,正要迈步而入。 然就在这时,从燕攸宁的身后突然窜出一道身手矫健的黑影,唰地一身闪到她的身后,燕攸宁纵然警觉,然而要出口叫唤之时,已经被人从身后用绢帕一类的物事捂住了口鼻。 绢帕上沾了浓药,燕攸宁屏气不及,本能地先抽了一口,一口之后,便再也无法挣扎,双臂无力垂下,晕在了黑衣人的臂弯之中。 几个黑衣人抄起燕攸宁,像无声无息的影子掠过营帐,闪到了暂时无人巡逻的角落里。 第45章 救娇娇 崔宝玑与诸贵女分曹射覆毕, 步行回帐,不觉除了一层热汗,正想呼燕攸宁, 问她有没有洒药水, 但前前后后喊了半天没听见半点回应。 知道她今天拿了药去找那马奴了,没想到这个时辰还不回来。崔宝玑心头有火, 暗恨想道:不回来算了,本郡主难道还会去找你不成? 没出息, 跟个马奴有说不完的话! 但话是如此说, 崔宝玑实在难以忍受帐篷里飞舞的蚊虫, 身上乏得厉害, 她懒得自己喷洒药水了,抱上被子枕头到隔壁去和程芳菱挤一挤。 程芳菱眼泡都是肿的, 为了个男人……崔宝玑更堵心了,眼不见心不烦,把自己洗干净了就侧躺下来, 看也不看程芳菱一眼。 深夜之中只有程芳菱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不知道过了多久, 崔宝玑听到她幽幽的嗓音:“郡主, 你睡了吗?” 崔宝玑冷笑:“睡着了, 现在是梦游人!” 身后静了静, 接着又道:“燕家姊姊是很好的人, 郡主你……” “知道了!”崔宝玑很不耐, 一屁股坐起来, 披着满头乱糟糟的发,皱眉看向灯火中紧紧抿住嘴巴,像给自己的嘴上了封条一样敢怒不敢言的程芳菱, 不禁气笑了,“难道我亏待了姓燕的不成?你说的好像她在我这里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程芳菱小声地道:“那郡主你为什么一个人过来呢?不是……不是吵架了吗?” 崔宝玑气笑:“我能跟她吵架?真是笑话了。” 但她还是起身,披上了自己的外衣,“行,既然你这么说,我把你燕姊姊拉来跟你睡,我回去就是了!” 程芳菱“嗳”一声,正想说自己不是这意思,坐了起来,但拦之不住,崔宝玑已经套上衣衫大步掀开帘幔离去。 但当她回到自己帐篷时,依然没有发现燕攸宁,而燕攸宁那个心爱的马奴,却停在她的帐篷前,掌中捏着一支色泽晶莹的对雀玺花翠翘。 此处是女眷们栖息之所,霍西洲本无资格近前,但约莫是他今天在天子面前大展神威,露了脸,借口归还物品过来,卫队没有拦阻他也算说得通。 嘁。崔宝玑在心里头嗤了一声。 人都回来了,他一个马奴还忘了自己的身份屁颠屁颠地跟过来,崔宝玑最看不得这种腻腻歪歪的男女了。 “找燕攸宁?” 崔宝玑从他身边经过,口吻不善地问道。 霍西洲微愣,见是清河郡主询问,他点了一下头。 呆头呆脑的,崔宝玑心想。 她不耐烦地道:“要亲热赶别处去,别来我跟前碍眼睛。” 霍西洲不敢说不,掌中还握着翠翘,道:“娘子遗落了此物,我只是来归还。” 崔宝玑哼道:“都是借口,我还不知道你们!” 谈情说爱的人,满身酸溜溜的味道,她怕闻,皱眉说道:“我给你把她拉出来,你俩上别处亲热去。” 霍西洲的脸色可疑地一红,低声道了句“多谢”。 崔宝玑负手阔步入帐。 但没过片刻,她竟又一个人钻了出来,神色由适才的傲慢变成了惊惶,“霍西洲,你确定燕攸宁回来了?” 霍西洲被问得怔住:“对!” 他心中立时便涌起不好的预感,难道是娘子出了什么意外? 崔宝玑胸口急剧起伏:“燕攸宁没回来,我让她回来之后给我喷药水的,帐篷里没有药水气味。” 霍西洲的整个身体瞬间紧绷,僵硬在当场,崔宝玑一臂推他的肩膀,斥道:“你像个木头一样作甚么,还不快去禀告夏国公!” “我这边通知林侯和林墨池,让卫队去找人,这深山老林子里,这笨蛋别是迷了路!”崔宝玑低低地骂道。 霍西洲立刻从命去报信。 不到一炷香的时候,满营中已无人不知夏国公府的嫡女丢了。 人人都称燕攸宁一句“嫡女”,窝在自己帐中的燕夜紫抱着蜷曲双腿,听外头巡逻卫队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映入眼帘的举着的火把时明时灭,他们口中奔走相告,说着“国公府的嫡娘子走丢了”,燕夜紫咬紧银牙,脸色暗恨,臀下的藏花皮毛毡毯被抓出了褶痕。 燕昇这会来了,在外问了声,知她未睡,便大步入内,“阿墨!” 阿胭走丢了,燕昇迫不及待来见燕夜紫,见阿墨还在,稍微松了口气,便问她:“阿墨,你今日可曾见过阿胭?” 一听燕昇居然质问自己,燕夜紫的胸口剧烈地跳动,她转眸看向燕昇,震惊地道:“爹,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怀疑阿墨将她藏起来了?阿墨为何要这么做?” 燕昇也没想到女儿反应这么大,顿时哑口无言。 燕夜紫痛心失望地道:“爹,难道在您的眼中,阿墨如此不值得您信任,就是一个耍奸的小人……阿墨太委屈了,因为本来就不是夫人和爹爹生的女儿,所以就活该被这样怀疑对不对……” “好好,爹错了,爹不该来问阿墨。”燕昇急忙来哄,“唉,阿胭丢了,爹心里着急,若是……我怎么向你母亲交代!” “行,你歇了吧,乖乖待在帐中不要出去,爹这就派人去找!” 燕昇交代完她,转身走了。 他的人消失在了帐外,燕夜紫紧张的心稍舒。但她望向外边,熊熊烈火的光透过帘幔映了进来,几乎将她的帐篷烧着了。 知道外边的巡逻卫队还在彻夜不眠地寻找着燕攸宁,燕夜紫这颗心就没法真正地安定下来。老天须得站在她这边,让燕攸宁再也回不来。就算回来,也是只没人要的破鞋! 第33节 每每一想到东淄王殿下看那妖精的如痴如醉之态,她便感到浑身像有钢针在扎她的皮肤,刺痛难忍。 她当了十几年的嫡女,拥有了无限风光,从小,燕攸宁就样样都不如你自己,东淄王殿下究竟是怎么看上燕攸宁的?就凭那张脸吗?燕夜紫自问,她的容色并不会输给燕攸宁分毫。 所以最好最快的办法,就是令燕攸宁彻底消失。 燕夜紫的脸色利了起来。 天子大猎期间,居然有贵女走失。天子今日兴致颇高,深夜不寐地批阅文章,也不可避免地听说了这件事。 外头正为了而乱哄哄的,到处都是巡防兵,天子听了这件事以后,好奇地问林侯:“朕听说夏国公府日前闹了一场嫡庶身世之戏,那原来的庶女,分明才是嫡出。” 林侯回应确有此事,天子兴味盎然,“燕昇一生谨慎,却原来没想到,自己的家事都不曾料理明白,让一个妓妾糊弄了自己十五年。” 此事都快传成了长安城中的第一号笑柄,而笑柄的中心就是这位糊涂的国公爷。 林侯道:“陛下,国公家的嫡娘子走失,臣定当全力搜救,只是怕若搜救不及时——”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燕攸宁是一个女子,还是个花容玉貌的女子,贼人掳了她去了,再耽搁一些时辰,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天子道:“寻人要紧,寻到之后,再说其他。” 林侯答“诺”,他转身朝王帐之外而去,人一走,天子半隐没在烛火下的脸,顿时微妙了起来。 如果真是有人劫走了燕昇的女儿,那么,是谁有这个胆子和能力,能够这样做呢? 有最大的动机和嫌疑的,无疑是燕昇的另外一个女儿,不过她只是个女流之辈,而且在女流之辈里,都可以算是一个草包。天子对燕夜紫的印象很不好,还要拜燕昇所赐。那个女子攀附富贵,且人心不足。也正是因此,天子第一个怀疑的人便是她。 黎明渐渐来临,临近的这片山头都几乎让禁军卫队搜查了个遍,但依旧没有燕攸宁的下落。 正当燕昇一筹莫展之际,只听见远远地,马厩传来一道喧哗之音,燕昇诧异地回头。 那头黑玉竟然犹如发狂了一般,扬起前蹄从马厩当中冲了出来,直朝着营门外奔去。 先前燕夜紫被发狂的黑玉所伤,之后,燕昇就要宰了它,谁知道它居然误打误撞被林侯拾去了,此刻,它竟再一次发狂,燕昇担忧黑玉伤人,正要命人制止,却忽然撞见一道矫健无比的黑影窜出,犹如疾风一般迅捷地翻上了疾驰中的黑玉的背。 天色还不亮,纵然有无数牛油火杖的照明,也很难令人看清楚那纵马犹如足踏昆仑绝尘而去的人影是谁。但燕昇心中有一种预感。 是那个臭小子。 莫非,他已经知道了阿胭的下落? 燕昇的心突突地跳动,急令人催马跟上霍西洲。 燕愁率领左右亲卫,也纷纷跃上马背乘风疾行追去。 燕攸宁此刻正置身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而且负着自己的人似乎正在急速奔走,她被倒吊着放在一口巨大的麻袋里,随着行走颠簸,好几次脑袋撞到了地面,她吃痛,却不敢发出叫声,以免被匪徒得知自己已经醒了。 她从被卫氏设计残害之后就保留了一个习惯,会贴身携带匕首,猎场人多口杂,她为了防止万一也放了匕首在身上,就在她的脚上套的靴子里。 随身藏着的匕首还在,但是麻袋里空间不够她伸展,加上颠簸不定,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终于从脚踝处掏出自己的匕首。 “唰啦”一声,燕攸宁看准形势,手起刀落,将布袋划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接着伸臂奋力撕开,整个头和半边身体顿时钻了出去,滚在了地上。 绑匪收势不及,还往前又窜出了丈许远才留意到布袋里的女人不见了。 燕攸宁被察觉逃跑,急忙提裙起身往回飞奔。 这段山路已经不是她能认出来的了,先前晕过去很久,也不知道被他们用麻袋装了走了多远,举目四望,只有一条可以逃生的官道。 可惜燕攸宁刚醒,气力不足,何况就算她全盛时期,凭她的脚力也不可能跑过男人,没有跑出多远,燕攸宁便被那个大汉重新抓住了胳膊,一把拽了回去,燕攸宁骇然,花容惨白不已,大汉见她居然敢逃跑,怒气冲冲没能忍住,一拳打在她的腹部。 “臭娘儿们敢跑!” 燕攸宁吃痛,差点呕出血,整个人脱力匍匐了下去,大汉一条臂膀抱住她腿,将她重新杠上肩膀,对他的四名同伴说道:“走!” 就在这时,燕攸宁疼得五官扭曲意识模糊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了奔马的急啸之声,黑玉从官道外的近路突然抄了出来。 燕攸宁晕过去之前,听到了这声音,模糊地想道:早就知道,有他在,什么都不用怕。 第46章 得救 霍西洲单骑突出, 烈马嘶鸣,纵跃而上。 身后国公府派来的卫队没有追上霍西洲的快马,已经落后了数十丈, 远远地, 只见山前吐雾,烟岚弥漫, 封锁了去路,那几个掳走娘子的轻功卓绝的匪徒已经有序纵身上了吊索桥。 这桥不到半丈宽, 长约七八丈, 是连接着两座山头的唯一的通道, 此刻天色微明, 从谷中呼啸而出的山风激烈地撞击着吊桥,桥身急遽摇晃。 霍西洲的马停在悬崖边顿步, 不再前进,面对此景,就连马也会发怵。 燕愁率人挺进, 未能近前,蓦然听到吊桥上传来人哈哈大笑声, 嘲讽他们酒囊饭袋。 燕愁绝无可能在眼皮底下掳走娘子, 否则自己与死何异, 他定了定神, 决意与贼人血拼到底。 然而就在这时, 敌人抵达对岸以后朝着吊桥滚了几只带火的油桶, 油桶火势骇然, 见风就长,不消片刻已是摧枯拉朽,整座吊桥都似乎瞬间燃烧了起来。 “头儿, 危险。” 燕愁的下属劝说道,此时火势已经蔓延吊桥,强行跟上,万一冲到吊桥中间绳索被烧断,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如此得不偿失,不如寻觅另外的近道抄过去。 但也就在这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发现,霍西洲的马正在往后退。 马蹄后退,直至老远,他惊愕地叫道:“霍西洲这是要做什么?” 与霍西洲共事的时日不算短了,他们当中没有人不清楚这个马奴的实力,但即便是这样,这也太疯狂了! 就连燕愁都面露震惊之色,“不好,这桥又窄又长,马根本不可能挤过去!” 他朝着那边如山岳般耸立的背影厉声长叫:“霍西洲!” 那边的人根本没有听见,眼见火越来越大,他握住马缰,呿口催动快马,黑玉眼眸骤厉,犹如一支自满月弓上发出的强有力的箭矢划过他们的视线,英勇无畏地朝着即将被烧断的索桥冲出! “他是疯了么!” 燕愁低吼道。 这么大的浓烟,马根本辨不清方向,只要一脚踩空,凭霍西洲是钢筋铁骨,也必然摔成肉泥。 霍西洲一意孤行,驱马至悬崖边,令人捏一把汗的动作产生了—— 只见那匹神骏非常的宝马,前蹄扬空,腾身而起,健硕的四肢犹如踏在有实质的云烟之中,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修长的弧线圈,最终稳稳当当地坠落,前蹄先着地,接着是后蹄,也落了下来。 吊桥太窄,马根本无法正常分开马腿,只能紧缩以求立锥所在。 然而也就是在这时,更不妙的事情发生了。 大火烧断了索,吊桥更无法承受马俯冲而下之势,霍然从中断裂。 “霍西洲!”燕愁巨震,带领身后卫队急冲将过去。 黑玉载着主人,后蹄奋力踢了下下坠前的木板,拼死又往前跳挪了些许远,便随着烧焦的坍落的断桥绳索和木板摔下了山崖。 霍西洲足蹬马背,凌空纵身,扑抓住甩向山壁的绳索。 绳索绷得太紧,骤然断裂,这一甩之势过重,霍西洲整个手掌已经几乎烧烂,但当下早顾不上肉掌疼痛,他被甩在了悬崖山壁上,借助一臂双腿抵挡横冲之势,只是去势太急,到底没能完全挡住,头磕在了峭壁上,轰的一声,他几乎头晕脑胀地跌下去。 但是,娘子还在等我。他咬紧牙关,在内心中暗暗告诉自己。 这时候他不能倒下,不能死。 霍西洲仰起头,强打精神,手掌握住断桥的绳索,足尖寻到崖壁上的凸出石块,试图往上攀爬。 爬了一下,发现自己身体还有力气,距离崖顶也不高,霍西洲便凝定心神一鼓作气地登了上去。 燕愁和身后的卫队弟兄,都以为霍西洲已经随着大黑马摔下了万丈山崖,心中引以为可惜,毕竟也是大好男儿,一条人命就这样轻易没了,燕愁不禁掩面叹气,然而也就在这时,晨间风起,吹散了两山之间的雾色,对岸崖壁上露出了一道犹如猿猱攀缘的矫健身影。 卫队一人惊喜交集:“头儿你看,是霍西洲!他没死!娘子有救了!” 燕愁猛然抬起头,只见正是霍西洲,他已经登上了崖岸。 “走!我们绕路过去!”燕愁燃起无限希望与斗志,令人间道寻向对面山头。 燕攸宁晕晕乎乎又被放到了地上,恢复了一丝意识,当她的目光稍有一线流入时,便突兀地看到了近在咫尺的支着牙花的油头大脸。 她吓了大跳,“哇”地一声喊了出来,但喊出声的代价就是,她的脸又被那肥头大汉甩了一巴掌。 这巴掌犹如铁铸,燕攸宁被打得晕头转向眼冒金星,这时,就有另一个架篝火的瘦子嘿嘿笑道:“能不能怜香惜玉?这是老大要的人,要是一会儿他发现你把人打破相了,老大饶不了你。” 燕攸宁趴在石壁上喘着粗气,假装自己已经无力反抗。逡巡四周,发现自己此刻置身于陌生的山洞之中。 这又是哪里?霍西洲呢?她记得自己晕过去以前,见到了霍西洲。 那瘦子拿铁钳捅着篝火,一面往里加柴一面笑:“嘿,今天遇上的傻小子可真不好惹,差点让他赶上!还好我精明放了把火,教他连人带马滚到悬崖下见阎王去了。” 燕攸宁赫然一惊,心疾速跳动起来,他们说的傻小子是霍西洲吗?不可能! 肥头大汉冷笑:“省省力气吧,要不是你想出这抄近路的馊主意,也不用被别人发现。” 瘦子叹了口气,不理她,将铁钳子放下,扭头看向燕攸宁,正与燕攸宁充满恨意的水濛濛的明眸对视上,瘦子怦然心动,“噫,是个美人。不知道老大什么时候过来,要不是为了给老大留着,我自己……” 他身边的胖子一把推开他流着哈喇子的脸,冷笑道:“给她破身的事轮不着你,老大完事了你求着他赏你一次,看老大心情了。” 燕攸宁被绑着双手双脚,坐倒在石壁边。 是李苌。 没有证据。但她肯定。 他想让她众目睽睽之下,被凌.辱失去清白。之后他化身大善人将她收入囊中。 卑鄙无耻。永远都是这么卑鄙无耻! 燕攸宁内心痛骂李苌的间隙里,忽然听到刚才那个得意洋洋的瘦子发出的一道惨叫声,她吃了一惊,抬起头,只见那瘦子被掰断了胳膊,摔出了山洞。 天光明媚,一泄如洪,她看到,伟岸的身影犹如天神降临般出现她的视线中,接着便是近前看管他的肥头大汉,也被一拳揍塌鼻梁,重重地跌了出去。 “娘子!” 就像一个梦一样,她听到了霍西洲的熟悉的声音,充满了焦灼与关切。 燕攸宁呜呜地哭出声来,“霍西洲!” 他赶紧蹲下,替她解开手和脚上的绳子。 “啪”地一声巨响,背后偷袭的瘦子,用那根捅火用的铁钳子,一下击中了霍西洲的背部! 他发出吃痛的低吼声,险些被击倒在地,燕攸宁更是吃了一惊,“霍西洲?” 那瘦子一击得手,还要再来一击,但是霍西洲已不会再给他机会,他翻身,右手攥住瘦子挥动而来的铁钳,臂上用力,将瘦子扯到近前,铁钳锋利的尖端霎时捅进了瘦子的腹部,鲜血直溅。 第34节 热血喷了霍西洲一脸,瘦子两眼翻白,到底气绝。外边也是死的死伤的伤,见霍西洲神勇,不敢硬碰寻死,顿作鸟兽散。 “娘子,你受伤了!” 霍西洲喘气未定,替燕攸宁几个绳子彻底解开,这才发觉燕攸宁红肿的脸颊和磕破了的头,顿时怒从心头起,要将那几个杂碎拉回来剁成肉酱,给娘子出气。 燕攸宁却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小鸟依人地挂上去,“不要,穷寇莫追。只要你我平安就好。” 霍西洲“嗯”了一声,双臂搀起她,带着燕攸宁朝外走去。 “娘子,国公已经派人搜寻,林侯的人马应该也得到了消息,只是吊桥已毁,翻过这座山至少要两个时辰,我们在这里等待片刻。” 山洞外倒了两人尸体,已经气绝,眼珠凸出,脑浆迸裂,死状极其可怖。燕攸宁尽力不去看,把脸躲在霍西洲的怀中,但是听到他说在这里等候的时候,燕攸宁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洲郎,你伤了?”她仰起脸,这时,心绪凝定下来才发现,霍西洲的身体都在发抖,几乎是在强撑,等她问出这句话之时,他的身体轰然山陵崩摧,垮塌下来。燕攸宁的力气接他不住,但又要奋力去接,最终只能一起摔倒在地。 “洲郎……” 她撑着臂膀微微欠身起来看他的状况,他的头被什么撞得厉害,意识朦胧,手臂还扶着她的肩膀,但颤抖不断。 燕攸宁赶紧将他的头抱起来,查他伤势。除了头部重创,还有双手……不知道经历了什么,竟然烧得满手烂疮! 回想起适才瘦子得意地说起他在桥上放火的事迹,燕攸宁咬一咬牙,差点回去将他补上几刀。 “我带你回去……”燕攸宁悠悠地道。 她坐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霍西洲的臂膀拉起,将他负上自己的背。 所幸他还不是完全失去意识,但男人的重量压得她直不起腰来,燕攸宁忍痛咬牙,艰难地挪动脚步往山下走去。 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两口,起初七八步一停,到后来已是三两步一停,实在撑不住了,燕攸宁双膝不受控制地软倒,跪倒在地,这一跪地差点没将背后的霍西洲连累得摔下山坡去,她惊恐使出吃奶的力气勾住他的脖子,才稳住他的身躯,如若不然,只怕两个人要抱作一团一同沿着这道坡面滚下去了。 如此就算死了也缠缠绵绵的。她不合时宜地想道,抬手擦去脸上大团的汗珠,哈巴狗似的直吐气。 “娘子,放我下来。” 身后传来霍西洲微弱的低喃。 燕攸宁惊喜过望:“你醒了?” 她很快摇了摇头,“不可以,你伤得很重,要及时医治,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找过来。能够多走一点,你就能越早一步获救。霍西洲,你上来,我继续背你,我、我背得动!” 她说着,逞强地去抓他的手,但是霍西洲固执不肯让她背,燕攸宁拗不过他,有些愠怒,一扭头,却见到他支着略显虚弱的笑容凝视着自己,低低地唤她:“宁宁。” 燕攸宁听见了,全身就像是过了电一样,酥麻不已。 “谁让你这么唤的?你……你好大的胆子。” 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她,她身边的人只会唤她“娘子”,要不就是“阿胭”,就算是前世活了二十多岁,也不过多了点“王妃”“皇后”的称谓。大多数时候,好像都不是她自己。而霍西洲口中轻飘自然的“宁宁”,好像是对着她身体里的灵魂的呼唤,一下便烫红了她的眼眶。 霍西洲坚持就要这么唤她:“宁宁。” 燕攸宁被他喊得脸红心跳,为他此刻挂了血点的脸又迷得七荤八素,一旦陷进去这种温柔乡里,再想爬起来就难了。燕攸宁识时务者为俊杰,很快放弃了这种挣扎,她端起霍西洲烧得溃烂的双手,皱眉看了几眼,从自己的裙摆上撕了大幅的布帛下来。 替他将双手包成了粽子,过程中还不许他动,动一下都被她瞪。 霍西洲只好箕踞而坐于地,见她包得太丑,实在忍不住,感到极是好笑。 燕攸宁听到了,于是继续瞪他。 霍西洲用力将她带入怀中,压住她的后脑勺,及至此刻,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头仍然眩晕不止,还伴随着恼人的耳鸣,但这一刻,他的心神已经完全放松。 “宁宁,我现在真感谢老天,让我来得及时。” 燕攸宁拍了拍他的胳膊,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撕了一块裙角,用两指裹了揩拭霍西洲脸上的血点,向他轻声细语:“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林侯和爹爹他们出动的人马应该不在少,但是,这么多人,都不比霍西洲先找到她。他单枪匹马,不计后果地来救她。这个傻子! 霍西洲道:“猜的。” 燕攸宁疑惑:“瞎猜的?有这么容易?” 霍西洲正要说话,一股眩晕感涌上来,差点儿倒在燕攸宁的怀里,他强迫着支撑自己,揉了揉额头:“我头晕,想吐。能不能,之后再说。” 一听他不舒服,燕攸宁立刻点头:“好好好,不说了,都不说了!你靠着我,靠着我睡会儿,他们很快就来了……” 第47章 永宁郡主 山风瑟瑟而鼓, 头顶色如油墨般的青松拂落了无数尖细的针叶,落在靠着她肩膀闭目养神的霍西洲的头顶、衣上,燕攸宁替他将松针伸手都一一掸去。 山谷里很清凉, 春日升上群峰之巅, 泽曜万物,燕攸宁的身上多了一丝暖意。 不知道为什么, 林侯他们的人马这个时候还没有找来,她伸手探他的额头, 好在一切都算正常。 “还晕吗?” 霍西洲的臂膀拥住她的腰身, 将她带入怀中, 下巴便搁在她的香肩上, 眼睑微垂,薄唇上弯:“是有点。” 他的身体特质就是这样, 再大的伤,忍一忍过去了,之后就会恢复得很快, 比这更严重的创伤他也经历过无数了。只是娘子特别紧张着自己,不知怎的, 令他反而恢复得没有以前快了, 直到现在, 头还晕乎, 立不稳身体。但霍西洲不想在燕攸宁面前示弱, 只好假借抱她的名义, 实则将身体半挂在她身上。 她为自己紧张就好了, 不想让她再伤心。 “宁宁。” 燕攸宁被不止一次这样叫了,但直到现在都还有点不习惯,她“嗯”了一声算作回复, 扭过面,撞见霍西洲黑得发亮的眸,里头藏着笑,蓦然脸热,心跳快得要钻出嗓子眼了。 “怎么?” 霍西洲缓了一下,呼出了口气:“昨天你走失了,我很害怕。” 这呆子!就喜欢打直球,燕攸宁禁不得脸热,从耳后盛开了朵朵牡丹红晕。 “可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你会来救我的。”燕攸宁撇过眸,明眸星莹,闪烁着温润的光,细细碎碎的,霍西洲从未被人如此信任过,还是心爱的娘子,他的心神微微一荡,忍不住薄唇啄了她的嘴唇一下。 燕攸宁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被自己的马奴想轻薄就可以随时轻薄的地步的,但是好在这种感觉并不讨厌。 “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扭面看向他,问道。 霍西洲想了想:“我猜的。”又是这个答案,燕攸宁已经不能满意,不能让他再糊弄过去,正要发作一下,霍西洲握住了她柔软的手指,“天子大猎,随行之人都是北衙精锐,我这几日在林侯的麾下,观摩了许多。他们军纪严明,应该很难有人能够轻易地从禁军看护下带走你,所以我猜你被掳走以后,并没有被第一时间带出军营,而是被偷偷藏了起来,等到换防的时候,从守备最空虚的地方突破。但是,我和郡主碰面之后,确认了你已经走失了,很快这件事就惊动了林侯和国公,当时天子下令搜山,所有人包围了猎场,场面一下紧张了起来,他们没有找到机会。那么只有在天快要亮的时候,人们已经疲惫了,才是他们行动的最好时机,我就在防备最弱的地方守株待兔。果然让我等到了。” 这其中果然有些曲折。 燕攸宁微微一笑,拿掉他头顶新沾上的松针,“洲郎你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没有男人会不喜欢被心爱的女人夸奖,霍西洲也很是开怀。 “但是,宁宁,究竟是谁想要害你?” 他的脸色一说到这里立马严肃了起来。 燕攸宁正要说话,身后忽然响起了动地的铠甲声脚步声,燕攸宁回头,只见正是燕愁与林侯的卫队找来了这里。 “得救了!”燕攸宁始终记着霍西洲身上的伤,见援军抵达,顿时激动无比,她朝着燕愁用力挥臂,“我们在这儿!” 与燕攸宁不同的是,霍西洲因为被打搅了与娘子二人相处的时刻,显得有些郁闷,他不着痕迹地将心思藏了起来。 燕愁率队近前,神色着紧:“娘子!你可无恙?” 燕攸宁点点头,“我无恙,但是霍西洲受了伤,你们来个人背他!” 山路崎岖,燕愁这个体恤人心的头儿立刻会意,自己一马当先要将霍西洲背上身,但霍西洲整个身体都在拒绝,坚持不肯让别人来背,燕愁无奈,最后只好喊了两个人过来搀他。 沿途燕愁问起是何人掳劫娘子,燕攸宁说起,有五个人,跑了三个,林侯那边的卫队分出了几人去搜寻尸体,找了燕攸宁说的那两具尸体之后,用地上还剩下的麻袋将人套了扛下山去。 匪徒掳人就发生在天子眼皮底下,天子震怒,听闻人平安归来之后,天子表示了一番对夏国公府的体恤,并着太医去为霍西洲治伤。 林侯道:“霍西洲单人匹马,越过十丈之长的深溅,实在真猛士。” 天子淡笑:“少年为红颜,冲冠一怒,不计生死,勇气有余,思虑欠周。” 林侯于是回道:“陛下所言甚是。” 天子道:“国公府的嫡娘子还在么?” 林侯道:“阿胭未曾受重伤,身上以擦伤磕伤为主,已经用了药,只是人受到了些惊吓。” 天子静默半晌,沉吟着道:“娘子受惊了,在朕的围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朕理当给予抚慰。这样吧,从前国公府的嫡娘子没有名衔,如今正好嫡庶归位,可见是天意,朕今日拟旨,册封燕氏攸宁为永宁郡主,至于月俸,便与嘉和郡主相当。” 这便算是极大的嘉奖了,大周目前没有公主,只有郡主四位。除了林侯的女儿,无不是身份贵重至极,他的女儿则是凭借了战功,受到了天子的赏识,否则亦至多不过是县主。 “陛下?” 天子微笑:“总该给这个从小吃尽了苦头的嫡娘子一些甜头,否则,不显得朕太冷漠了么。夏国公从前也算是战功彪炳,朕早该封了他的女儿。” 只是,他心爱的贵妃不喜那矫揉造作、不知天高地厚的燕夜紫。加上那时燕夜紫尚未成年,确也不急在一时。 “陛下英明仁慈。” 侍君之道,在于无违。林侯只能如此说道。 天下颁下圣旨,册燕攸宁为郡主这件事,传遍了猎场。 女眷们无不眼红歆羡,没想到姓燕的因祸得福,只是被劫走一次,什么也没失去,被天降神兵霍西洲给救了回来,接着便一步登天地当上了郡主? 消息传到燕夜紫帐中的时候,她眼睛都红得滴血了,郁闷不平地去找燕昇。 燕昇正在与燕攸宁说话,关心着女儿的伤势,得知了天子钦封郡主的消息,燕昇喜笑颜开不能自已,道阿胭这次机敏脱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不,陛下的关怀便来了。燕攸宁都是当过皇后的人了,对郡主之位自然表现得没那么热忱,这也愈发让燕昇感觉到阿胭毕竟是嫡出亲生的女儿,随了自己与夫人,沉得住气,不骄不躁。 送走了燕攸宁,燕昇脸上的喜色还没消散,他立刻亲笔修书一封,送回国公府给夫人。 此事夫人听了必也会欢喜无边的。 正想着,燕夜紫蓦然而至,燕昇本以为是阿胭去而复返,抬起头发现是燕夜紫,他微微皱眉:“怎么了?” 燕夜紫敏锐地察觉到父亲这次对自己说话的口吻不如以前慈善了,这令她愈发地感到不安:“爹,阿墨给您当了十多年的嫡亲女儿,都没有得到任何封赏,更别说郡主了,爹您偏心吗?” 燕昇低声道:“阿墨,莫要无理取闹。难道封郡主的事,由得了爹来做主吗?”他几时有了那么大的权力? 但燕夜紫就是不平,她不服气:“她的郡主难道不是您向陛下求来的吗?就算不是好了,陛下又凭什么,就因为她差点儿被人羞辱,就封她当郡主?” 燕昇心头狂跳:“阿墨,你是怎么知道,阿胭她差点……” 燕夜紫一愣,自知失言,花容变色:“女儿猜的,她一个妙龄娘子被几个男人这样掳走,难道不是么……”她声音发颤,极力克制自己,令自己保持平静,可还是泄露了一丝端倪。 毕竟这是自己辛苦教养了十多年的女儿,燕昇暂不怀疑她,只是也对她失了耐性,沉声道:“阿胭才是我与夫人亲生的女儿,她自小流落在你那个没有良心的贱人母亲手里,比起长安城里的贵女不知道多受了多少苦,陛下是怜惜阿胭屡次三番地遭受这种无妄之灾,给予补偿,亦是告慰我燕家为一个疯妇弄得家宅不宁。此事,我本有失察之罪,若是先前封了你郡主,待及笄礼上事迹败露,那我燕昇才是颜面无存,不若引颈自刎作罢!” 说到最后燕昇的口气已带着不容反驳的刚毅,燕夜紫从来没有在爹爹这儿得到如此严厉的对待,吓了一大跳,再也不敢提不公平的事,讪讪地咬住嘴唇,告了退。 可事实上,本来就是不公平。无论爹说出花来,也是不公平。 从前可没有人知道她不是国公府的嫡女,陛下不给她封号她可以不计较,但凭什么燕攸宁一回来就封了郡主!这怎么教人不恨!陛下就是针对自己! 燕攸宁为什么不去死呢! 第35节 早知道,还不如就让人直接杀了她,就算是同归于尽,也好过以后处处被她踩一脚,她燕夜紫怎么能受这样的气! 燕攸宁看完霍西洲的伤势回了帐中,崔宝玑与程芳菱都在,两人侧卧在通铺上翻花绳,听到她进来的动静,程芳菱手掌撑着红绳,一下坐了起来,欢喜无限:“燕姊姊,你封郡主啦!” 燕攸宁脚步一定,程芳菱的身旁,传出崔宝玑凉凉的声音:“以后要和我平起平坐了,那还回来我们这小窝作甚?永宁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 “郡主你刺我是不是?”燕攸宁可没有觉得自己封了个郡主就敢和清河郡主叫板了,她单膝跪上榻,伸手要呵崔宝玑痒,“我可不是那号人。” 崔宝玑差点儿被她得逞,忙打掉燕攸宁不规矩的爪子,对程芳菱哼了一声:“程芳菱你看看,还说她好,哪里好了,我看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抓本郡主的痒痒了!哼!” 程芳菱乖巧地掩住嘴唇,笑而不语。 接着崔宝玑就被燕攸宁戳了一下腰眼,吓得她惊呼一声,将小蛮腰朝里灵蛇似的扭去,她堂堂清河郡主,哪里被人这么对待过?于是崔宝玑不甘示弱地要给燕攸宁掐回去。两人扭打在一起,争锋不下,谁也不肯让谁。 崔宝玑还躺在榻上,想自己被燕攸宁这么闹着,哪肯让程芳菱坐旁边独善其身,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下来,自己和燕攸宁两人一齐朝她扑了过去,三个女孩子在通铺上笑闹着挤作一团,声音银铃一般,直飞出帐外天边了。 第48章 赐婚一事 虽被她们欺负得厉害, 但程芳菱本就是软软糯糯的一个女孩儿,顾忌着燕攸宁身上有伤,她自是不会还手去捉弄她。 崔宝玑听见了燕攸宁被掐住后脖颈时的呼痛, 停了下来, 她板起脸:“不许再闹。” 于是燕攸宁只得乖乖罢了手,崔宝玑凝视着她的面, 嗓音低沉地说道:“把你的衣衫解下来,让程芳菱看看, 给你上药。” 她的口吻充满了不容辩驳的坚持。 燕攸宁拗不过, 只得慢吞吞地坐好, 任由程芳菱拉上她的袖口。 果然只是些他擦伤, 先前已经上过药了,并无大碍。只是看着吓人些而已。 崔宝玑对各类外伤都如家常便饭, 一见就知道,燕攸宁这外伤压根不打紧,倒是那个救她的男人, 听说差点儿摔下了悬崖,又是拿脑袋磕了崖壁, 听着怪是吓人的, 崔宝玑不禁问起:“姓霍的怎样了?” 燕攸宁道:“太医说他伤势并不严重, 目前已经敷药了, 还需静养多日。” 崔宝玑困惑:“其实我也想不通, 陛下素来任人唯贤, 霍西洲如此英勇, 力战数人完胜,按理说是应该封官的,虽不至于得个太大的官, 但多少都有个机会,陛下这次这个举动太出人意料,而且霍西洲这次救了你,也算是立了大功,论理应该要赏的。” 就不知道陛下心中是怎么想的了。 燕攸宁也不懂。但她希望,无论如何,只要霍西洲能心甘情愿,能开怀,其余的都没那么重要。 “燕攸宁,对于这次绑架你的事件,你不知不知道,那人是谁?”崔宝玑问起了她。 燕攸宁回忆当时经过,并没有能够指向罪人的直接证据,因此摇头,不过她很快又道:“我心中大致有底,只是还没能找到确凿罪证,但我想,陛下明察秋毫,应当会彻查的。” …… 夜深人静,营帐外疏林如工笔墨画。 人已去,帐篷中又只剩下霍西洲一人,同帐之人巡夜未归。 他的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用浸了药水的纱布绕头系了一圈。背部也有大小不一的青紫创伤,均被那刚正不阿的老太医拿绷带用力地捆上了。霍西洲不喜欢行动受拘束不自在的,但他刚刚表示反抗了,却被燕攸宁瞪了一眼,于是只好忍气吞声,乖乖让人把自己五花大绑。 他就知道,他不会习惯的。 这会整个上半身都已几乎动不了了,霍西洲艰难地拔腿迈上铺,另一腿要用手臂辅助才能靠上来,后背打了一个大结,所以仰面朝天地睡也不舒服,只能侧歪着靠在铺盖上。 最难忍的,是他刚刚才躺下来,闭目休息没一盏茶的时候,便被帐外嘈杂喧哗声弄醒了。 “霍西洲,陛下召见!” 霍西洲只能又用两臂辅助双腿,艰难地迈步而下。 他跟随外边传令之人,在这犹如众星拱月的校场,穿过从普通士兵到王帐的数百步距离,来到天子帐外。 天子道:“进来。” 霍西洲应诺,经由身旁两人打起帐帘,他矮身入内。 天子的王帐内灯火通明,铜盘内的油灯烧得正旺,将案牍之后俊挺沉毅的面容,照出朗然烨烨的光彩。他抬起手,将手札撂在旁侧,对霍西洲笑了一下,道:“近前,让朕好好看看。” 霍西洲依言而近。 少年之躯挺阔而又单薄,凌厉而又稚嫩,天子的龙目在他身上打量,末了,沉嗓问道:“朕没有给你封官,你心中可有怨恨?” 霍西洲道:“小人不敢。” “是不敢,不是没有,”天子失笑,摇了下头,“朕非常看好你,霍西洲,但是,你身上的锋芒太盛,对一个这样的年轻人如果不加磨砺就轻易地用,不是什么好事。” “朕需要的,是刀,而你是剑。” 想霍西洲或许不懂,他便将话更挑明一些。 “刀有一刃,刀锋向前,朝内,则是钝锋。剑开双刃,无论朝前还是朝后,都是杀招。用得好,无往不利;用不好,万劫不复。” 霍西洲一愣,他立即单膝跪地:“陛下言重!” 天子拂掌而笑:“相信朕的眼睛,朕不会看错人。” 霍西洲只得不言语。 无论天子说什么,都是圣旨不可违抗。娘子曾对他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话虽然他心中不服,但他知道何为识时务。 天子这时,已缓缓地从龙案之后起身。 “但朕改变了主意。”他微微笑道,搓了搓自己的手,“你喜欢永宁郡主,为她不惜性命?” 表面上,天子是在问他,但这实在不够成一个问句,天子话中非常笃定。 “你本身份低微,配如今的永宁郡主,那是绝不能够。但是,朕给你这个机会。” 霍西洲促然抬眸,眸中溢出少许困惑之色。“陛下,小人不明。” 天子道:“少年痴慕少艾,英雄眷恋红颜,本来是美事一桩。何况此次你营救郡主,两人在山中已有数个时辰的独处,救回永宁郡主时,她衣衫不整,下裙破损,此事早已为人非议。朕思来想去都以为,既然双方有情,朕倒不如成人之美了。霍西洲,朕可以拟旨,为你和永宁郡主赐婚。” 顿了顿,他又道:“但朕有一个条件。” 霍西洲道:“陛下尽可直言。” 许是夜风寒凉,天子以手握拳搁在唇边,低低地,从偏白的唇缝中溢出了一丝咳嗽。 “南蛮一直是朕的心头之患。朕有意平之。三个月前,林侯与朕商议,定下了攻取南蛮的战术,但是,南面叠嶂大山易守难攻,朕需要一个熟悉山地作战,最英勇,以一当百的勇士,以林木为隐蔽,率领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绕道至山寨之后,攻取南蛮腹地,夺下玄蛇教。” 关于天子口中的“玄蛇教”,霍西洲略知一二,乃是南蛮之地的一种盛行不衰的邪.教,他们的人信奉毒蛇,并将之奉为神明。而中原,毒蛇则是阴暗、罪恶的象征。玄蛇教善于用毒,并蛊惑人心,号召原始的南蛮土著为其信徒,须顶礼膜拜之。也是因此在南蛮获得了众多拥趸,他们利用地势之便铸起对抗大周朝廷的天然屏障,令朝廷围剿大军几次溃败。天子对其大恨,但偏又无可奈何。几世下来,玄蛇教有愈演愈烈的壮大态势,更是成了天子心头之刺。 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被愚弄的南蛮土著,不过黔首愚民,朝廷大军真正想要做的,是铲除玄蛇教的老窝,只要玄蛇教一除,南蛮之患自然平定。 在南蛮,有重峦叠嶂,号“十万群山”,一山多峰,其中多寨,一寨一郡,曰“七十二郡”。实则地广人稀,南蛮善于利用天时地利,就地取材,化劣势为优势,变不利为有利,这正是他们的难攻之处。 “陛下希望小人去做插敌身后这件事。”霍西洲道。 天子微笑,道:“不错。此次你营救永宁郡主,跃马悬崖的本领,被传得神乎其神。朕虽然没能亲眼见到,但周骠乃朕信任之人,他的武艺出类拔萃,竟轻易地败于你手,朕便相信,你是一个难得的可用之才。” 再看向霍西洲的时候,天子的眼睛渐放明亮:“不知为何,朕与你,实有一见如故之感。” 霍西洲袖中之拳,微微一紧,但只是瞬息,又缓慢地放松,他道:“陛下需要什么时候出征南蛮?” 天子毫不避讳:“六月初旬。” 霍西洲颔首:“但为君所使。” “甚善。”天子含笑,“赐婚的旨意朕会即刻拟定,大军凯旋之日,你来寻朕取回。” “诺。” 此时,帐外林侯求见。 天子宣其入内。 霍西洲本来要退去,但天子阻止了他,并道:“听听无妨。是关于匪徒劫走郡主一事,朕想你应该会关心,且知道的线索更多。” 他便只好留下。 林侯入帐,虽还不知天子与霍西洲密谈了何事,但他察言观色之下,断定天子此刻龙心悦然,于是稍稍安定心神,回禀:“从两个死人身上,臣并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只是能够肯定,这两人都不是行伍中人。” 天子道:“那便是有人买通了。” 他转目看向霍西洲:“西洲,你可知道,在这随行之人,谁有动机,欲对永宁郡主不利?” 听到天子对霍西洲的称呼,连林侯都不禁感到惊讶了下,但看当事之人,却是一副宠辱不惊之态,似乎天子的宠信,还远远比不上他心爱的女子对她回眸浅笑一语。 霍西洲便直言:“郡主得罪过的人,还有,想要得罪郡主的人。” 天子顿了下,微笑:“这算什么答案。” 这一点没有人想不到。 霍西洲又道:“小人不便言贵人事非,陛下有圣裁,不需要小人赘言。” 天子便叹道:“霍西洲啊,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竟修炼得这样一副沉稳笃静的性子。” 他摇摇手,放霍西洲离去。 霍西洲便遵了圣旨,转身独步而出。 他人一走,天子立刻转面看向林侯:“逃脱了几个人,你加派人手,去查。” 林侯稍显迟疑:“陛下,当真要查么?” 天子疑惑:“你所问极是奇怪,燕家之女失踪,险为人所害,怎能既往不咎?” 何况,这件事几乎就发生在天子的眼皮之下,若是置之不理,天子威信何立? 林侯再顿,“陛下,臣听闻,东淄王殿下,先前暗中属意夏国公次女,因不知其身份,双方险些定下姻亲,只差及笄礼上太妃当场宣布秦晋之好了。可惜闹了这么一出,东淄王殿下如今,似乎更为喜爱永宁郡主。只可惜先时许婚在前,殿下不好反悔。” 林侯将声音压得低沉,但话中之意不言而喻。 那东淄王李苌是何等人?别人不明,天子还能不知道。 他自幼喜欢与女子顽笑,十三岁便戏辱花魁,长大了,为得到美人愈发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东淄盛行一句话:“东淄一百零一坊,坊坊亲王丈母娘。”讥讽的便是李苌好色无度。 他如今已是这样,若真立其为储…… 天子龙颜微沉:“去将李苌叫来!” “诺。” 林侯转身出去。 天子双臂撑案角,额头上青筋直跳,几近裂眦。恨自己无子,如今长安子弟多纨绔,宗室当中更无好笋,若非如此,对李苌他又怎会高看半眼。 若自己七儿未死,尚在人世,想来,他又何须放眼于他人。他亦不求皇七子雄才大略,但若性子沉稳,便似霍西洲,这大周,绝不该绝。 第36节 第49章 我要娶你。 李苌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停在了天子的帐外,“陛下,李苌请见。” 天子回道:“进。” 单从这不带感情音调的一个字, 李苌立刻就判断出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天子传令召见,说不定是接到了风声。 李苌强装镇定, 艰难稳住脚步,颤颤巍巍拨帘而入。 “陛下召见侄儿……” “李苌!”天子一句话, 便令李苌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僵住了,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天子失望至极, “实话实说,你对夏国公府的两个女儿, 存了何种想法?” 李苌心中更是咯噔一声,猜测天子这是已有察觉了,掳走燕攸宁的事情……很有可能与自己有关。 但他也相信, 天子目前手中还没有确实得证据。因为他的三名死士已经回来了,天子没有抓到人。现在他把自己叫过来审问, 只是虚张声势地诈他。所以, 他没有必要老实地交代。 “陛下, 臣对国公府的二娘子一见惊为天人, 此事国公也知晓, 先前有意定下婚约, 只可惜突生变故。” 李苌语气诚恳地抱拳说道, 脸上看不出任何作伪痕迹。 天子道:“既然如此,怎又转慕她人?莫非你心中真正所慕的,不是燕家的女儿, 而是燕家国公府的地位?” 这话问得直白,一举切要害。李苌明知道当下天子没有立储,他厌恶官员与宗室子弟来往密切,自然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野心。 “陛下,侄儿绝无此意。” 李苌将头摇得像拨浪鼓。 天子将信将疑,健阔身躯沉凝地被笼于烛火光中,在地面投掷出修长黢黑的影。 李苌接着又道:“陛下明鉴,侄儿只是以为,昔日本有意迎娶燕家的二娘子,但如今她成了庶女,那么,侄儿究竟是要依照旧约娶她,还是,求娶如今的燕家大娘子?侄儿一时犹豫难以抉择。” 天子道:“此事并不难办,那燕夜紫已不堪为你正妻,不若抬其为妾,朕想国公应当不会拒绝。” 这是天子美意,如果天子有意撮合夏国公府与东淄王,燕昇自然不会说半个不是,只怕还会欢欢喜喜地点头应许。毕竟她那个跌了身份的女儿,已经在长安城闹出了好大一桩笑话,她过往因为心高气傲的罪过的人无不伸长了脖子正等着看她今日的下场。这时节,如果她成为李苌之妾,燕昇必然满足。 天子先前已经将他嫡生的女儿许给了霍西洲,天子知晓燕昇必然看不上霍西洲,此举将会引起夏国公府极大的抵触。天子并不喜欢与心腹臣子针锋相对,不若就让他另一个女儿,尝点他想要的甜头。两相折中,燕昇的反应便不至于激烈了。 李苌却颇有犹豫:“陛下,这……” 天子反问:“怎么,你不是对燕夜紫一见倾心么?” 这是李苌方才亲口承认的,照他的朝三暮四见异思迁,恨不能天下美人尽入吾彀中的德性,纳一个容色殊丽的娘子为妾,岂不是正中下怀? 李苌越抗拒,就越证明其中有猫腻。 当然天子了解李苌,他干得出劫走燕攸宁的事情,不但干得出,他还有这个能力。李苌并非一无是处的庸人,否则天子不会在他的身上投注过多的希冀,但李苌的才,全部用在了寻花问柳之上,如果让他绑架一个美人,他思来想去察纳谏言,也能整出个勉强周密的计划。 此外,天子还了解到,昨日出入大营的,另有几个生面孔。 这几个生面孔既非营内人士,也非李苌下属,而是这附近几个做贼的百姓。大猎中途,难免有些兵卒因为打猎不成,分不到上好的炙肉而求助于附近的村民百姓,便常有百姓乔装进来送肉蔬。这几个人,就是真正掳劫国公府大娘子的人,而李苌的人,只是顺势而为,帮助他们设计逃脱,又单独抓走了燕攸宁。 这个一开始出坏主意的,十有八.九是燕夜紫。 而她的目的,就是嫁给李苌。 这下,天子自忖罚了李苌,也成全了燕夜紫的好事。 李苌不敢有异议了,毕竟是自己搬起的石头,就算砸了自己的脚也只能闷声不吭。 “侄儿叩谢陛下美意。” 他咬牙攥拳,一个头磕到了地上。 …… 霍西洲独自一人步出了天子营帐。 极目远眺,石桥那畔有白帐林立,篝火点点,因隔得太远,就像是明炽的无数萤火在野马尘埃之间浮游。 他负手在原地看了片刻,似乎方才想起陛下的话。 君无戏言,娘子是他的女人了。只要此行顺利,他就能回来迎娶她。一想到这里,霍西洲的胸口便禁不住热血沸腾,滚烫无比。 少年壮志,试手补天裂,似乎都可暂时抛下,只要她如花美眷,依偎在他的胸怀。 正这么想着,肩膀蓦然被人拍了一拍,霍西洲一怔,暗惊自己居然想得这么出神,连有人不声不响就到了自己后背都未察觉,若这是战场只怕已经够他死上数回了,身后的小手却慢慢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她用一种假兮兮的苍老嗓音促狭地说道:“猜猜我是谁?” 霍西洲蓦然翘起了唇角,身体亦缓慢放松下来。 是她。 她身上自然散发的气味他比任何人都熟悉,也是因为太过于熟稔,他的身体的本能会快于意识地对此不加防备,所以当她欺入自己戒备领地之后,才可以毫不加掩饰地成功破防。 他的嘴角的弧度不断放大。 “宁宁,莫闹。” 身后便传出她娇憨的一声“哼”,她绕到他跟前来,“霍西洲,你怎么知道的?” 霍西洲笑而不语。 燕攸宁看着他,伸手碰了碰他额头上缠着的绷带,轻声地道:“还晕吗?” 霍西洲摇头:“不晕,好多了。” 燕攸宁点头,“那你跟我来。” 她的小手呲溜滑进霍西洲的掌心,与他十指紧扣,拽住他臂膀,拉他到别处。霍西洲虽然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但他不知道也不在意,任由她,去任何她想去之处,他安静不吭声地守护在她的身后。 燕攸宁带霍西洲最后停在了一面土坡前,正是前日程芳菱与贺退思退亲的山岗。 过荠麦青青,只见山坡下灌木蓊翠,流萤如屑,轻轻飞舞。 夜晚的露水打湿了山岗前的柔绿青草,不知不觉,人的鬓角也湿润了,沾上了粒粒晶莹。 燕攸宁放开他手,侧身望着他道:“我明天有一场马球赛,和清河郡主她们打,我们和程芳菱一队,你可以来看。” 正要说,命令他必须来看。 霍西洲已笑道:“必然。”他伸手,握住她小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燕攸宁要抽回去,没有得逞。 “还有,陛下今日对你说了什么?” 燕攸宁很好奇。 霍西洲一想到陛下赐婚的事情,胸口一热,立刻老实承认,天子已经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只要此行征讨南蛮顺利。 燕攸宁一听,顿时惊愕失声:“征讨南蛮?” 怎么会这样? 记忆里前世压根没有这一战。对南蛮宣战,是霍西洲以长渊王为名,讨伐霍乱西南的玄蛇教,大获全胜。怎么现如今成了大周出师,以霍西洲为先锋? 霍西洲亦被燕攸宁的反应惊到,“怎么了?” 为什么宁宁看起来这么惊讶,惊讶到,好像冲淡了她的喜悦。不知不觉,霍西洲胸口那股热血,也渐渐凉了下来,不再如先前搏动得欢腾了。 燕攸宁蓦然想了起来,是了,陛下想讨伐南蛮绝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没有这样做,是因为没有得到霍西洲这种年轻勇猛的将。现在,她无意间篡改了历史进程,很多事,已经不会照她预想的那样去发展了。以前她所改变的,无非是个人姻缘命运这样的小事,而这些小事一环扣一环地改变,草灰蛇线,终于牵出了这次的大事件。 大周出兵,征伐西南。 “洲郎,你答应了?” 她的嗓音有些发抖。 霍西洲困惑:“你不希望我去?” 燕攸宁摇头:“太凶险了,玄蛇教善于用毒,又占据主场之利……” 她实在不希望他去冒险,于是她又问了陛下给他多少人。听到说只有不足百人的时候,燕攸宁的眼眸瞪得宛若铜铃:“你疯了!” 百人先锋直插敌营,从十万大山后路突围?这战术真的有一点可行性吗? 要这么说来,陛下可真是信任霍西洲。 霍西洲坚定地说道:“娘子,你要相信,我可以。” “我要娶你。无论如何我都要做到。” 固然,燕攸宁愿意相信霍西洲的能力,她不会看错人,然而,万一有一个闪失,岂非得不偿失?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这么危险的,生存几率微乎其乎的事情,她怎么肯放霍西洲去一意孤行? 她沉了脸色,道:“我不希望你冒险,就算为了我。人要往上走,可以有很多种办法,但是——” 后边的“不应该拿命作赌”尚未说出,霍西洲蓦然打断了她的话,“我等不起。” 燕攸宁滞住,他的神色依旧坚持:“宁宁,你已经及笄了,如果我超过了一年的时限,如果我没有完成陛下托付,国公和夫人会很快将你许配他人。” 燕攸宁咬唇:“所以,是我造成现在的局面的。” “不怪你,宁宁,”霍西洲道,“你说得没有错,你是国公府的嫡娘子,而我,如果不想往上爬,就永远只是一个马奴,根本没有资格对你说出娶你之言。” 他用双臂搭住她的香肩,沉面,黑眸笔直地撞入她的眼波,“而且,你要相信我。我说可以做到,就一定会履诺。宁宁,你相信人的直觉么,我有种感觉,马到功成,我能胜,就像我已经胜过一样,我有这个自信。” 战术战策固然重要,天时地利固然重要,但霍西洲更喜欢以绝对的实力和速度去获得最大的胜利。 燕攸宁本来心神不宁,但他这句话神奇地有股抚定人心的作用,她已经缓和多了,于是扣住他的臂膀,用力压住,凶恶地瞪他:“你敢不凯旋,我会追你到死!” 霍西洲被他攥住的臂膀一震。 他瞳孔震动地看着面前的女子,肤光胜雪,桃花眸潋滟流光,最是勾魂荡魄的一抹红唇,色若初樱,夭夭含情,霍西洲情难自已搂住她的细腰,轻巧地勾到怀中,垂目,炙热的唇亲吻起她的芳泽来。 月色绰绰,挂在高岗上的老柏树满树的绿叶之下,人影交缠,衣摆拂动如莲。 第50章 怦然心动 燕攸宁身上伤势无大碍, 崔宝玑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可以在众人面前赢她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燕攸宁应约在先, 自也不会让她失望。 趁男人们大多去狩猎之际, 贵女们扫开场地,清出大片围场。 崔宝玑与林墨池一队, 燕攸宁与程芳菱一队,双方各执不同颜色的月杖, 崔林二人为紫衣紫杖, 燕攸宁与程芳菱为绿衣绿杖, 各有三名贵女加入队伍, 阵线顿时拉开。 崔宝玑扛月杖于肩头,盈盈笑道:“燕攸宁, 这回不是你夏国公府主场,可没那么多便宜给你占了!” 燕攸宁伸手,四指一弯, 微笑:“尽管放马过来!” 崔宝玑高傲地一哼,随即倾身向右手边的林墨池:“喂, 你打起点精神, 抖擞抖擞, 千万稳住后防。” 但林墨池的目光却并未落在她身上, 双眸平视前方, 一动未动, 崔宝玑感到很是惊讶, 一扭头,只见球场之外林墨池目之所及处,立着一人, 正是燕攸宁所喜爱的那个马奴。 第37节 这马奴最近风头鼎盛,一时无两,得了天子诸多恩赏,将自己拾掇了拾掇,立马看起来英俊挺拔多了。 不过,“难不成你想跟燕攸宁横刀夺爱?” 这么盯着人家一个有主的少年,似乎不太好吧?崔宝玑咂摸着想。 林墨池抿唇,像是突然不耐烦,低吼道:“你知道什么?” 她对崔宝玑素日里恭敬友善,这一吼连崔宝玑都不禁吓了一跳,正要回嘴两句,林墨池却策马走开了,只留下一道背影。 崔宝玑神色复杂。但很快又平复下来,不知道这林墨池突然出什么鬼,但愿不要连累她输球。 球场外,霍西洲的目光几乎不离燕攸宁,从这个角度,仅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她看不见自己来了,或许才不会有压力。 输赢不论,输得精彩赢得坦荡,她开心便好。 “霍西洲。” 身后突然有人唤住了自己。 霍西洲转过身,行礼:“拜见世子。” 听陈瑛说起过,贺世子当时答应了赶来马场救自己,后来也曾有意引荐他到荆州军中。荆州军力抗西夷多年,兵多将少,目前陷入了焦灼难堪之中。目下天子有意先取南蛮,那么投身荆州军确实不是一个良好的选择。但不论如何,对于表示善意,愿意伸出援助之手的人,霍西洲心中是感激的。 贺退思含笑:“恭喜你。” 霍西洲得到陛下赏赐,可以说是一朝扬名立万,他与永宁郡主之间的事,已经传为了一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天子虽无明旨,但大家猜测,应该是要等霍西洲立下战功之后,正式为其赐婚。 本朝立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奴隶出身越级四品的先例,太过于看重士族寒门之见,绝非是利国利民长久之计。贺退思也真心希望,霍西洲能打破这层偏见枷锁。 贺退思道:“霍郎君跃马过长涧的英雄事迹,如今无人不晓。想来已入陛下之眼,日后,霍郎君必当封侯拜将。” 日光下看贺退思,霍西洲发现,这位贺世子可算自己平生所见最白的男人。皮肤白而有光泽,细润无比。 相形之下,自己这一身皮囊,显得是如此粗犷。 他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挤进大周的贵人们中间的人。 思绪陷入沉默,蓦然,球场上传来马蹄喧豗之声,两侧场外密密麻麻挤满了观战的人,口中几乎是扯长了舌头在呐喊鼓劲。 霍西洲与贺退思争相回眸。 只见球场那边,双方已经开战,只见骏马驰骤,如足踏流星,月杖相击,弯过无数弧线,残影纷乱,墨发飞扬。 贺退思倒是很少见女子打球,居然也能打得这么……狠。 最令他意外的,还是前两天来找他退婚的那个说话总是轻轻柔柔,像一块糯米饴糖一样的宜芳县主。 没想到她在球场上衣襟猎猎,倥偬往来,手写球杖,英姿飒爽,竟是这般景象。 两位郡主都是打马球的高手,自幼习得骑射武艺,而永宁郡主过往名不见经传,没想到竟也这般潇洒健步,无论臂力还是技巧,样样出人之上,实在令人不能不注意到。 “永宁郡主,身手不凡。”贺退思由衷赞叹道。 听到燕攸宁被夸,霍西洲的唇角不住上扬。 那是自然。虽不知道宁宁从何处习来这一手球技,但上次于夏国公府的马场,他已见识到宁宁的实力,如果不是有先时燕夜紫的败绩,她定能脱颖胜出。 此刻,不止霍西洲与贺退思的两双眼睛看着燕攸宁,暗处,亦有一双眼睛,闪着贪婪怨毒的光。 她恨燕攸宁为何不死,恨她为何因祸得福,还当上了永宁郡主。恨陛下偏心,更恨自己孝顺了十多年的亲爹,为燕攸宁当上了郡主而欣喜若狂,眼底愈发没了自己。 她银牙紧咬,双拳紧攥,指甲近乎陷入肉中。 然而就在这时,身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住了自己,正像是她魂牵梦萦的那一个:“燕娘子。” 燕夜紫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还有这样的好运气,一转过身,果然,欣然发现,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正是她朝思暮想渴望的男人。燕夜紫几乎忍不住眼中便要冒出夺目的光彩,但十多年的嫡女教养却提醒着她,此刻必须要保持冷静、矜持。 “殿下。” 她敛衽行礼。 李苌抬了抬手,尽管自己心中惦记着的,是正在毬场上挥汗如雨,惊艳万方的燕攸宁,却不得不为了在陛下面前把戏做全套,而对燕夜紫表露关怀。 他还必须要告诉她这个对自己而言不啻于噩耗的消息:“陛下许我,迎卿卿为侧妃,不知卿卿意下如何。” 人有风流,有下流。凭李苌的行事作为,说句下流不为过,但他说话的那种拿捏得当的亲昵而不显轻浮的腔调,却显得人很是有一种能迷惑小娘子的倜傥风流。 燕夜紫果然被迷得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的一双脚仿佛踩不到实处,一梦醒来,就要从半空之中坠落,跌得个粉骨碎身。她既惊异,又欢喜,又害羞,“殿下,你说的,可是真?” “自然是真。”李苌的面庞在燕夜紫的眼中是如此温润如玉,他的声音是如此风流多情。 燕夜紫的红晕爬上了脸颊,扭捏了少顷,低低地道:“全凭陛下做主。” 侧妃虽为妾室,但这一刻燕夜紫感觉,只要能傍在这个身份贵重,又温柔可亲的俊美郎君的身旁,就算做妾也是心甘。何况她之前心已经落到了谷底,还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有机会侍奉东淄王殿下,没有想到峰回路转,自己还是赢了! 长宁郡主又如何,看中的无过一个永远不可能爬到高位的马奴,而东淄王殿下,乃储君的不二人选,人人都说,他将来贵不可言。凭着自己如今庶女的身份,自是很难嫁给他日后当上皇后,但即便如此,能有后宫中的一席之地,待老时,能有两宫太妃这样的声誉和地位,也是人间不枉了! 但其实李苌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烦躁,他实在不愿意继续与面前这个女人虚与委蛇下去,只想快离开此地,将目光放到燕攸宁的身上。 越是得不到,内心便越是骚动。 何况,谁要一个夏国公家由妓所生的庶女,颜色普通,性格更是恶毒。这一次,虽是自己的人顺势而为,但燕夜紫与燕攸宁好歹说是亲生姐妹,燕夜紫却想出这毒计,做她的枕边人岂能不不寒而栗。 李苌立刻生出了退意,他看向一旁,“咳咳,本王还有些要事,便不久待了。” 知道贵族子弟都去参与狩猎了,东淄王殿下自然不会向球场外巴巴望着的司马奴那样,连个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她欢喜羞怯无限:“嗯。殿下慢走。” 李苌暗中皱了下眉头,随即,敛去脸上的不耐烦,不动声色地朝旁走开。 直到李苌的身影消失在眼中,燕夜紫的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得正欢。怎么回事呢,殿下一走近,他身上那种浓烈的香气,便会无孔不入地渗入她全身皮肤一般令她战栗,心跳也似乎不再受控制了一般。这就是怦然心动之感吗? 再看此时的战局,燕攸宁已经在毬场上稳稳地占据了上风,她与同样球技出色的宜芳县主配合无间,默契至极,而另一旁的林墨池却似乎心不在焉,比分大幅落后于燕攸宁这一支球队。 如果是刚才,眼看燕攸宁又要赢了大大地露一回脸,她还不准心里还会不服,但此刻,有了东淄王殿下,她再看燕攸宁,只觉得犹如跳梁小丑一般。女人出风头又怎样,到头来嫁对郎才是真风光。而她说不准很快就成为东淄王殿下的侧妃了。 虽然崔宝玑还想着力挽狂澜,但只可惜有心无力,终究不敌,败下阵来。 这一次,她真的输得心服口服。 虽然林墨池拖后腿,但对于燕攸宁的球技,她认为,这必定是多年磨炼出来的真功夫,而且一定是有名师指点,才能有这潇洒迅疾,完全不逊于须眉男子的技术。 燕攸宁下马,任由风一吹,头上戴的翠绿色抹额被拂去,卷入了尘埃中。她接过绯衣递过去的干毛巾,擦了擦脸,因为运动过剧,她的脸颊红得犹如鸽血,周身浸泡在了热汗之中。但饶是如此,她下马之后的第一件事,还是到处去找霍西洲。 一扭头,只见球场之外,人堆之中,她等的人就在那里,眉目和煦舒朗,如日当空。 她的心也顿时温暖了起来。 正要向他迈步走过去,身后崔宝玑唤住了自己,她不得已,赢了球总要过去说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叹了口气,转身过去了。 跟在她身后下马的程芳菱,也收到了婢女递来的毛巾,擦干净脸上汗珠,不凑巧正在这时,她发现了毬场外与霍西洲站在一处的男人,程芳菱擦脸汗的小手停顿,收紧,却见他端方如玉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柔和神色,冲她,微微点了下头。 而就在这点头之后,程芳菱却快速地转过了面,看也不看他一眼,跟着燕攸宁走过去了。 贺退思大惑不解,自己得罪了程娘子,所以她讨厌自己?可是她那天看着像是很大度的啊,还祝他幸福呢…… 贺退思瞥眼同样不大开怀的霍西洲,薄唇微动,有些纳闷地喃喃自语:“小娘子的心思,果然不是一般难测。” 霍西洲莫名其妙地看了贺退思一眼。 贺世子已转身离去。 第51章 贺世子,你和燕姊姊一样…… 崔宝玑与燕攸宁说了两句话, 一扭头,林墨池不见人了,她纳闷不已, 环顾四周, 终于在球场外发现了林墨池。 她正朝着霍西洲而去。 刚刚崔宝玑就敏锐地感觉到林墨池看霍西洲眼光不同,她蹙了蹙眉, 一把拉住燕攸宁小手,对诧异不解地看着自己的燕攸宁道:“冷静, 再回头。” 燕攸宁心脏强大, 不觉得有什么事能够困扰自己, 倏然回头, 林墨池已经停在了霍西洲的面前。她的眸子骤然睁大,奇异地望着这一幕。 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什么, 姿态并未见半分亲昵,霍西洲对她倒似乎是极其恭敬,不停地点头、回礼。 之后林墨池没多作逗留, 问完话,负手离去。 崔宝玑自言自语道:“相识这么许久, 今日的林墨池格外奇怪。哎, 燕攸宁, 她可别是真的看上你家傻小子了。” 燕攸宁表示惊奇:“应该不会……” 见霍西洲已经笑着朝她点了下头, 燕攸宁这句话没说完, 撂下崔宝玑和程芳菱便跑走了。 “呵呵, 真是重色轻义!” 崔宝玑背后暗暗骂她, 一转眸,却只见跟前的程芳菱拉上的披风的兜帽,软软小手压着帽檐, 将巴掌大的脸蛋藏在兜帽里,躲躲闪闪的,像是防着什么人。 崔宝玑伸手揭开她帽子,恨其不争地道:“这又是怎了?做了谁家的贼了?” 程芳菱娇呼一声,这次却固执不已,胆大地从崔宝玑手里夺回了自己的兜帽,压着自己的侧边脸,忐忑不安地稍转视线。 那边现在只剩下霍西洲与燕攸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走了。 不过,如此也好。反正都没有任何关系了,听燕姊姊说,他找他的表妹已有眉目,终有一日她会回来的。 程芳菱脸色黯然,默默地想。 燕攸宁停在霍西洲面前,双臂环抱,像女皇一样倨傲地盯着他,“看不出来,你居然也会很有女人缘嘛。” 那林侯家的郡主,轻易不会和陌生男人说话的,别说对他另眼相看,说了这么久了。 霍西洲虽然人不机敏,也不擅长猜女孩子家的心思,但他还是嗅到了一股淡淡酸味,好像是面前摔破了一只醋坛子。 他不戳破,更不像她笑话自己一样地笑话她,只是嘴角不受控制地缓慢上扬,上扬。 燕攸宁:“哼,臭哑巴你又笑什么?” 霍西洲没答话,想了想,拟好措辞,似乎正要说话,她伸出手掌封住了他的嘴唇,随后拿开,在半空中挥了挥:“算啦算啦,我也没那么想知道了。” 她伸手拨弄了一下霍西洲剑柄上的猩红色穗子,转身匆匆跑走,穗子在半空中轻飏,霍西洲垂眸看了她亲手编的剑穗一眼,吐了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娘子也不知道真气假气,但他总舍不得让她生气的。 …… 贺退思独行而归,从猎场牵了马,并没有跟随天子前往狩猎,而是独自一人回了长安。 夜色昏昏惨惨,无月亦无星。贺退思在留侯府门停驻,阍人来为其牵马。 贺退思问了一句:“侯爷呢?” 下人回话:“侯爷还没歇下,一直在等候世子。” 贺退思呼出口气,之所以天黑也要回来,是父亲在信中大发雷霆,因为与程家约定好的婚事结果要退的事情。 第38节 在迈过留侯府门槛之前,贺退思心中已经做了准备,不过,还是被父亲吓唬住了。 一贯严肃,一丝不苟的父亲,这一次竟披头散发,脱冠而待,周人脱冠,其意为罪大恶极,因此贺退思吃了一惊,他立刻抢上前几步,笔直跪倒:“父亲!” 留侯伸掌道:“勿唤我为父!” 贺退思被这一拒,险些跌倒在地:“父亲您这是为何?” 留侯痛心自悔,捶胸顿足。 “我贺家与程家的婚事,本已经是双方说定,程公再三拍着胸脯保证,他的女儿宜芳县主对你心中有意,如今,程公突然来信,说宜芳县主突然决意悔婚!定是你这逆子,因为丝菀,大费周章地寻她,将自己的名声传成了这样!宜芳县主听去了,怎能不心生退意!” 当年丝菀失踪,此事始终是两家心结。但人已经走丢了这么久了,恐怕已经生了不测,再是不会回来了。自己这孽障,已过及冠之年,早该成家立业,却为了丝菀孤身到今。 若是一辈子孑然不娶,这怎么能够?难道贺退思要让贺家绝后么! 再者说从前没有出现过像宜芳县主这样出色,而且门当户对的女孩儿,倒也罢了,如今好不容易程家对他这孽根祸胎也算十分满意,千载难逢之机会,这逆子……气煞为父! “宜芳县主认为孩儿心有所属,自愿解除婚约,孩儿自认,并配不上她。” 留侯叱道:“胡说八道!你定给了人家委屈受!是不是你亲口在她的面前说了什么混账话!” 父亲盛怒难遏,贺退思百般无奈,不知自己承认还在满天下寻找表妹的话,是否算作混账话。只是当时,贺退思觉得,无论如何,不应该骗她。 就算重来一遍,他还是会诚实承认。如果她不问,此次大猎,他自己也会找到机会亲自与她说的。 否则,心有所属,又积极向她求婚,瞒她不说,与骗婚何异? 留侯见他沉默不语,心道自己多半是猜中了,暗恨这逆子实在太不争气,他勃然大怒道:“你若是不去将宜芳县主追回,自今以后,你也不要入我贺家大门了!” “父亲?” 贺退思愕然抬眸。 “你去不去?”留侯言辞激烈,虎目炯炯,威逼迫他前去。 贺退思坚持摇头:“孩儿不愿……” “你——好!好得很!”留侯早有准备,抄起一个木棍便重重抽在贺退思身上,啪地一声巨响,贺退思后背中棍,瞬间矮倒下来,留侯并没有怜惜独子,直拿木棍又乒乒乓乓打了十数棍,贺退思前额、嘴角、颈部、后背、后腰,全部中棍,顿时青紫一片,口角出血。 前前后后击打了十几棍,每一棍都伴随着留侯呵问:“你去不去?” 贺退思起初声音坚定,他不愿意去,但十几棍下来,人熬不住,声音渐渐没了中气,到最后,只成了咬牙死守,任凭留侯棍棒相加,他依然不肯松口。 留侯知道他这倔驴脾气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想他是真铁了心了,抄着木棍的手渐感到无力,一想与程家婚事无望,而这倔驴蹄子将来恐怕真要孤寡到老死,留侯不禁一阵眼晕。 木棍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贺退思闻声回头,老头已仰头就倒,贺退思吓了一跳,父亲年迈身体并不健朗,竟被他气到这个地步!他箭步冲上去扶住留侯,“父亲!” 贺退思懊悔自责不已,“是孩儿有错,孩儿不该忤逆父亲!” “罢了罢了,”留侯拂手,气息奄奄地叹道,“爹不逼你,就当我没你这儿子,你走吧……” “父亲,孩儿错了!” 留侯听到他的认错,却是心中愈发感到烦躁,伸手将他推得一踉跄,喝骂道:“滚!” 出了这个门,永远别当时一家人了!这孽障! 贺退思闭了闭眼,唇肉几乎嗑出了血,他惨淡地走到留侯跟前,跪倒,身影犹如一尊僵硬千年的石像,出声,一字一字地说道: “孩儿错了,父亲再勿为孩儿动怒伤身,孩儿——去追求宜芳县主。这就去。” 留侯听说这话,默默地睁了一只眼,看了他一下,从鼻孔中发出一声冷声,不再理贺退思,像是以为他根本不会去做这件事也根本做不到,将双手背后,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后院去了。 贺退思跪在冰冷的地面,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抬袖,擦去了嘴角的血迹,起身,让左右备快马,连夜赶赴孤山。 孤山距长安,快马来回不到半日,贺退思深夜出发,刚过子时正刻,便回到了大营。 今日入营所见所闻,无不是卫兵在谈论着今天在毬场上的精彩对决,天子猎鹿而归的喜闻都没能够引起如此之大的轰动,想来是因为三位郡主一位县主如今都是风华正茂的小娘子,家世煊赫,又球技高超,打得甚是精彩。 无人留意到身被多创的留侯世子,孤魂野鬼一般地晃过了石桥,到女眷的营门那边去了。 刚过石桥,便有守夜的将其拦下。 自燕攸宁走丢事件以后,天子在此地加派了人手,外男一律不准放过辕门。 “站住!” 一声喝,贺退思停住了脚,缓慢转过面来,那人看清是贺世子,登时惊讶,放下手中的戈矛行礼,“世子,半夜您怎会在此,可是走错了路?” 说完,他又小心翼翼地偷窥了几眼贺世子脸上花红柳绿的伤,不禁暗暗地感到有几分滑稽,不敢让世子有所觉察,低了头在底下肩膀发抖。 都说留侯奉行棍棒教育,世子今天回长安,想必是又结结实实地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贺退思素以光风霁月示人,今天落得如此狼狈,被大家看猴戏似的围堵发笑,也自感到有些恼羞惭愧,装作温文尔雅毫不在意的模样,直言道:“烦你通传,问……宜芳县主,她可曾歇下。” 那人领命,转身去找程芳菱。但抑制不住,走出没有多久,便开始与身旁同行的人窃窃私语,准是老留侯将这位世子爷打了一顿,交代了什么,这位世子才大半夜地不睡觉从长安赶回来,一回来就要见宜芳县主。 正都在暗暗笑话他,冷不防,宜芳县主的绣履出现了眼前,两个人均骇然,只见程芳菱一身纱衫,像是沐浴之后出来闲步的打扮,手中挑了一盏长灯,灯火幽幽,正照着她雪白似玉的面颊,犹如凭空自生了层皎如皓月的光晕,看去十分清丽。 “你们方才都在说什么?” 她问道。 但还没等他们两人回答,一个男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唤她:“宜芳县主,我……能否借一步说话?” 是今天本来已经离开回了长安的贺退思。 灯光朗照之下,清晰可见他挂了彩的脸,从额头正中央一直到下颌骨,无处不是紫红青黑,唇角破了露出肉质,翻出丝丝血痕,很是狼狈。她感到很诧异,在看清之时胸口急剧一跳。 “贺世子,你和燕姊姊一样,遇到歹人了吗?” 贺退思凝目半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也不提借一步说话的事了,口中突然道:“不取消婚约好不好?” 第52章 拒绝。 程芳菱一愣, 不知道贺退思开口竟是这么一句,而且当着其他人的面。 她想也没想地回道:“不好。” 贺退思苦笑起来,看眼左右, 卫兵都已经傻了眼, 怔怔地目光在贺世子与宜芳县主见逡巡徘徊,贺退思吩咐他们下去, 这几人才纳闷地走了。 毕竟程家与贺家的联姻之事尚没有拿到明面上来说,他们并不知晓, 一时才感到无比震惊。 待人走后, 贺退思又道:“能借一步说话吗?” 程芳菱再度抬眸看他, 不知怎的, 这一次,从他那张挂满彩的显得有点可怜兮兮的俊脸上, 看出了一点祈求之色。程芳菱是心软之人,鬼使神差地应许了:“去哪儿?” 贺退思微笑,道了一句“跟我来”, 便转身而去,最后, 他将程芳菱带到了上次碰面说话的那片山岗。 老柏树横生的枝丫蓊蓊郁郁的, 虽有山脚下营帐千座, 篝火万点, 但这里却是黑魆魆一片, 若不是她手中拎着一盏灯笼, 她想她才不会跟着他这么晚到这里来。 夜晚有雾, 周遭湿淋淋的,不消片刻,两人的薄衣衫均被夜露打湿, 乌发柳鬓,也饱含了湿气。 贺退思转过身来,向她陈情:“我此番来,是希望不要退婚。” 不待她有所反应,贺退思便又道:“我知道,县主所担忧之事。” 他缓慢地垂眸,似乎在做着某种挣扎。 而程芳菱道:“不需要你为难,我也更不想被你可怜。” 虽然这几天她很伤心,很伤心,半夜睡不好觉,眼睛总是红红的,郡主老是笑话她,但,她感觉得到,虽然她很喜欢面前的男人,可如果真要她舍去,她能舍去,就当生命中,从没出现过这么一人。 她想,这一点她是可以做到的。 可是今天晚上,他却又过来,用这样的脸,这样的温柔话语,再一次吹皱她的心头春水。 怎会有这样坏的男人呢? 程芳菱有些恼,不是已经说得好好的了吗? 她祝他幸福,是真心的。 程芳菱拎着灯笼的小手攥紧了许多,她转过身,想不声不响地转回去。 “县主,我向你承诺,他年,有朝一日,若我当真寻回表妹,我……” 程芳菱转身道:“你怎样?” 贺退思顿了顿,道:“我愿意安顿表妹,但绝不会令你感到为难。” 这话,说了,就像空话。 程芳菱想起自己的爹爹,一开始对母亲喜欢敬重有加,后来,家中就来了李姨娘,李姨娘刚来的时候,亦是盛宠不断,爹爹发誓矢志不渝,没过三年,家中又来了萧姨娘。 “世子要如何令我感到不为难?”程芳菱轻飘飘地一句话,堵死了贺退思还没说完的话,“我心知肚明,直到现在,你心中还是只喜欢你的表妹,不喜欢我,娶我,只是觉得时候到了,我是个合适之人。但是,不想成为别人退而求其次的那种合适的妻子,我想做我丈夫真心相待的唯一的妻子。所以,贺世子,对不起……” 贺退思并不放弃:“我可以保证,只有你一个妻子。” 程芳菱摇头,眸里闪烁着细碎的光,“我不要听你说这样明知做不到的假话。多谢你今天抬举我,还认为,我在你心中是个合适的人,但是,贺世子,你别让我心里的那个你变质。我会讨厌你的!” 贺退思一怔,想要辩解的话堵在了咽喉中,艰难得再也说不出。 但看着她就这样转身离去,贺退思胸口陡然生出了一种冲动,想要冲上前去,将她拦住,拉下来,听他好好说。 承诺不动人,他可以写下来,以后也可以做给她看。 关于表妹丝菀,她其实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决心,才下意割舍。父命难违,他确实也对她很有好感,所以,他真心希望能够与她试着去相处,他更会敬重她一生,绝不会给她委屈受。 但也不知为何,他的腿就像灌进了二十斤生铁,难动寸毫。 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去,挑着那盏在夜风中忽明忽暗,不断飘摇的灯,隐隐约约地照着那随风婆娑的纱衫,和如泼墨悬泉般的发。 她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老柏树底下的贺退思,双手紧握成拳,胸口急促起伏之后,他终于还是落后她许多,暗中跟了上去。 近来此处不太平,前有永宁郡主被劫,他向她借一步出来说话,有责任避免她被歹人盯上。 一路暗中尾随,护送她过石桥,过桥之后,她手里的灯笼突然灭了,她在原地显得有些慌乱地停了一下,然后有卫兵过来为她指路,她才低着脑袋,像是说了谢,便跟着人去了。 她的身影彻底地消失在了面前,而贺退思也终于转身离开。 燕攸宁睡得模模糊糊的,陡不妨醒了一下,瞥见身后似乎有个人影,犹如噩梦重临,她吓了一跳急忙坐起,只见是程芳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后,手里挑着一支没有火的灯笼,眼皮耷拉着,无声清泪不断地从她眼睛里涌出,就那样,悄没声地哭成了泪人。 燕攸宁顿时生出了恻隐之心,“县主,你怎么了?” 程芳菱摇摇头,从眼底甩下几颗泪珠子,把今晚贺退思盯着一张满是伤的脸来找他的事说了一遍。 还没听完,燕攸宁蓦然道:“你答应了?” 这傻姑娘不会真以为这种轻飘飘的承诺有什么可信度吧?她可还记得,上辈子姓贺的一心追随表妹,追她追到自己的夫人难产都不回来。想必之前骗程芳菱成婚的时候,也说尽了好话,承诺了一遍又一遍了。 第39节 所以说,这种承诺比白菜价还贱。 好在程芳菱否认了:“没有,我没答应他。” 燕攸宁见她哭得可怜兮兮的,鼻涕眼泪一把,心有不忍:“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不甘心?” 程芳菱一边垂泪一边点头。 虽然理智告诉她不可以答应,但是,为了还没有发生的遥远事情,就这样亲手断送有可能得幸福,她确实不能甘心啊! 燕攸宁沉吟少顷,虽然困意未散令她打了个哈欠,她握住程芳菱纤细的腕骨,道:“我知道他的表妹在哪,我可以把她找回来,到时候我们看,贺世子是会念着与程家的婚事,还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你看好不好?” 程芳菱泪眼婆娑,抬眸看她,无比诧异:“燕姊姊,你怎知道?” 这么多年,贺退思都没有找到他的表妹。燕攸宁以前是养在马场不得宠的庶女,能力更是有限,她是如何知道,贺家表妹的下落的? 这个问题,燕攸宁不好回答,总不可能告诉程芳菱,她有上辈子的记忆。一旦说了,程芳菱大概会把自己当傻瓜,或者,她信了,那么她就一定会喋喋追问她的结局。而且现在,因为她的存在,每个人的命运走向都已经或多或少地发生了改变,以后的走向,她更是猜测不到了。燕攸宁光是这样想都已感到很头疼,自然不愿将事情弄复杂了。 “嗯……我有熟人,恰巧从朔方回来。” 程芳菱大感诧异:“贺家的表妹在朔方?” 朔方位于大周北境,与北边游牧民族接壤,地处偏僻,又不太平,听说人们的日子都过得很苦。程芳菱从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但她想,也许贺家的表妹也吃了不少苦头。 燕攸宁道:“当女奴。” 程芳菱一愣。 燕攸宁知道她奇怪自己怎么知道这些,但她不愿多言,只是道:“你可以派人去,将她接回长安。看一看,贺退思对此是什么态度。” “如果他的表妹回了长安,他从此将你抛之脑后,那么你做的这个决定就完全正确。” 燕攸宁这么说,心中也认为这是唯一的结果。 而这个表妹,亦不是什么善类,程芳菱实在没必要掺和其间。 程芳菱眼波如若含雾,愣愣地听着。 她自己都觉得,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了。贺退思不可能弃表妹于不顾, “芳菱……” 燕攸宁语气诚挚,迂回。 程芳菱对她充分信任,立刻擦去脸上的泪水,坐起来,“燕姊姊你想说什么就说,我绝对洗耳恭听。” “嗯,好,”燕攸宁仔细地回忆了前世,慢慢地抽丝剥茧,用程芳菱能够接受的语气,告诉她,“贺世子的表妹柳丝菀,以前举家搬迁的时候遇到了歹人劫道,她不幸家人罹难,自己也被贼人所掳去,辗转流落到了朔方,吃尽苦头。在她的心中,这辈子唯一可以依托和指望的,只有她的表兄贺世子了。所以,她日后一定会全身心地投靠她的表哥,不允许别人分走他分毫,这应该是情有可原的事。” 程芳菱一阵沉默,想了想,她轻轻点头:“燕姊姊,我明白了。” 身为宜芳县主,她不愿与她人争抢男人,何况是心根本不在她身上的男人。 “我想好了,”程芳菱抬起头,擦得红红的眼睛像兔子一样,虽是天生软嗓语气却异常坚定,“就算柳丝菀回来以后,贺世子还想和我成婚,我也决不答应!但我会找人,去朔方救她!” 燕攸宁一动不动,看着面前的女孩子,突然想,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贺退思上辈子与她成婚数载,朝暮相处,难道都半点情意不生吗? 一心扑在柳丝菀身上,害了妻子一生…… 不知道他可曾后悔过。 燕攸宁一想到前世种种,世无成全事,众生皆疾苦,顿感荒凉。 尤其现在还不知道洲郎此行是否顺利,如此一想,更不得展颜了。 第53章 心机美人 大猎以天子猎鹿而结束, 天子率北衙禁军与王孙贵女启程回长安。 卢氏在国公府等候,已备好家宴,乳娘抱着淳哥儿在旁侍候, 只等燕昇与两个女儿回家。国公府的马车停下, 燕昇率先入内。 燕攸宁先下车,燕夜紫紧随其后, 入府以后,卢明岚笑意相迎, 先安顿好丈夫, 再接着, 便是她许久不见的亲生女儿。 卢氏如同撞见了心头肉般拥了上去, 听说她被劫走,担心地问了许多话, 又听说,陛下隆恩,钦封女儿为永宁郡主, 不禁感佩天恩浩荡,直念叨阿弥陀佛。 在燕攸宁身后跟进来的, 是这段时日备受冷落的燕夜紫, 回府之后, 出了自己从前的婢女, 几乎无一人对自己好脸, 就连淳哥儿, 也只是被乳娘抱着, 时而看看自己,时而又看向燕攸宁,一看就知道又是馋嘴了, 想早些开宴。 自己教导了多年的弟弟,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底。 燕夜紫怒意填胸,气恼难平。她微微咬牙,装作欢喜,往里步了进去。 饭桌上,卢氏还在不停地询问燕攸宁此行如何,这一次要不就直接搬回来不走了,毕竟已是郡主,再与清河郡主伴读已不大合适,面对妻子难得喋喋不休,燕昇起初还颇为享受,眯着眼睛细细凝神听着,但到了后来,听到“搬回来”几个字之后,燕昇适时地插嘴说道:“阿胭,听你娘的话,就搬回来吧。” 燕攸宁放下手中的银箸,粉面低垂,“嗯……一切听凭夫人安排。” 卢氏对燕攸宁如今还把自己称作“夫人”本有不满,但听她说愿意搬回来,立刻惊喜无边,眼眸放亮,“那可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安排。” 卢氏欢喜到简直立刻就要离开家宴,先着手去清河郡主的府上为燕攸宁收拾行李了,燕昇失笑,拦住夫人:“夫人,用完饭再去不迟!” 她才略略定住心神,抚了抚鬓边碎发,像是有些羞愧。 燕昇便搬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宽抚众人:“好了,如今也算一家人团圆,家和方能万事兴。夫人日后也可稍安。”说完便让桌上的人继续用饭菜。 燕夜紫感到自己仿佛一个被人忽略的外人,连淳哥儿都有乳娘替他布菜,喂他吃饭,自己竟无人问津。 明明,自己以前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府上唯一的嫡女,光鲜荣耀…… 燕攸宁真的合该去死。 在她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庶女,一个由贱人所生的杂种时,她就该利用权力将她弄死。 怪自己从前居然没把这贱人放在眼底,一点也没有,因此也并没有丝毫的危机感。 她现在甚至开始恨那个自作聪明最后居然让事情败露的贱人卫采苹,她弄不懂卫采苹为什么要留着燕攸宁,难道在她还是一个婴儿时就掐死她不好么?当初将她推入冰湖,就杀了她,也免得有今日!如果那样,就算最后事情仍然会败露,但她也已经是爹娘唯一的女儿了,必然不会有今天的尴尬! 饭桌上燕攸宁不声不响,也不再动箸了,卢氏敏感地发现了这点,问她怎了,可是饭菜不合心意,说完又笑道:“不过我们阿胭的手艺才是真厉害,瞧不上府里的厨娘,倒也是的。” 燕攸宁垂眸,急急摇头:“不是的。夫人。” 卢氏困惑:“那这是怎了?” 见燕攸宁眸含清光,仿若有泪,不禁抬手,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泪光。 燕攸宁抬眸看向卢明岚:“夫人,不知我……卫氏,现今怎样了?” 闻言卢氏抚摸她鬓角的手指顿时停了,在半空之中凝滞了少顷之后,她转眸去看向燕昇。 说到卫采苹,燕昇便心头怄火,从鼻中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道:“那贱人在昭狱里已经将一切都招人了,现已被判流放朔方服役。”停了一下,他见燕攸宁嘴唇微张,不胜意外,皱眉道:“阿胭,你可是还想替她求情?我还没有告诉你,那卫氏本来当年换女之后就想掐死你,是因为顾虑到怕失去了唯一的女儿,以后全无屏障被赶出国公府,让她见不着亲生女儿,这才没有。后来日子长了,她在国公府的地位稳固下来,便又动起了害你的心思,而这时你已经养在她膝下这么多年了,她竟还是心如毒蝎要除你后快,可见这妇人,实在歹毒,无药可救。如今只是发边,已经昭示天恩了。” 燕攸宁不声不响,燕昇与卢明岚对视一眼,均感到心往下一沉。 就在这时,燕攸宁动了,她从自己的椅上缓缓起身,恭恭敬敬行到燕昇与卢明岚身前,躬身,跪倒下来。“父亲,夫人。” “卫氏对阿胭虽然几番不利,但她对阿胭,亦算有过养恩。她铸下如此大错,令父母含屈,令公府蒙羞,其罪不可饶恕,阿胭不是要替她求情。” 就连燕夜紫,这会也不禁诧异地看向燕攸宁。这个贱人,莫非又要在爹爹娘亲面前表演什么苦肉计?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 燕昇听燕攸宁说并非是要替卫采苹求情,更是诧异,“那么阿胭,你这是要……” 燕攸宁微微摇头,簌簌泪花摇落,“此去朔方路途遥远,她一个妇人,如何能抵挡餐风宿露之苦,何况那些官差对人犯都极其凶恶,阿胭曾听说,每年都有大批前往边境服徭役之人死于途中……阿胭实在不愿看到这样。宜芳县主现今与孩儿交好,程家有一支商队将前往北境做些皮毛生意,阿胭心想,可否请程家的商队对卫氏就在路途中照看一二,免得……” 燕昇再度与卢氏对视,心中均暗暗想道,她们倒也没有期望过卫氏死在路上,阿胭心地纯良,不若就遂了她的愿。 卢氏叹了口气,伸臂,缓缓握住燕攸宁的小手,将它们揣着放入自己的怀中,温声道:“阿胭,你真是一个好孩子。” “这样,若你肯唤我一声‘阿娘’,我便替你做主,答应你的请求,好不好?” 燕夜紫在一旁听着母亲用过往只会对自己用的温言细语,对燕攸宁柔声地哄,顿时如遭雷劈。 再看燕攸宁,那一副扭捏作态的样子,真令人干呕!她恐怕不知道多盼望着这么叫了,却还要装作矜持和为难的样子,犹豫了再三,才回话,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阿娘。” 卢氏听了无限欢喜,泪水纵横,握住燕攸宁还不断发颤的小手,看向自己的丈夫,泪水肆意地流淌而下,模糊了自己的脸。 燕昇心疼地抬起手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夫人,你终于如愿了,咱们的阿胭,是真的回来了。幸而她是你所生,那卫氏教了她这么多年,都没将咱们阿胭带偏。” 燕夜紫一听,更是脸色涨红,燕昇的这番话,犹如几记铁掌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何意? 因为燕攸宁是夫人生的,天生底子好,所以被卫氏那贱人祸害了这么久,都没有养歪?而自己是卫氏生的,所以天生恶毒,这意思么? 她和卫氏有何感情!她不为那下贱的妓求情,她才不会把自己变得和燕攸宁一样假惺惺的! 宴席之后,卢氏派心腹徐显家的到清河郡主崔宝玑的府上替燕攸宁收拾,而自己拉了燕攸宁的小手到房中叙话,卢氏令燕攸宁与自己分坐与罗汉床上香几小案两边,捧出精美的小食糕点,哄她去尝。 “阿胭,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桂花的、栗子的、马蹄的便一样都备了一点,你尝尝可还喜欢。” 盛情难却下,燕攸宁只好每样都尝了一点,入口即化,都是上品,燕攸宁都说好吃,卢氏眉眼噙着笑,抬手摸她的发,“喜欢就好,以后常来母亲这里,保证次次都有。” 燕攸宁的嘴角还粘了几粒碎屑,卢氏抬起手为她擦去,温柔而悉心。说实话两辈子燕攸宁都没有体会到母亲的温柔,不知道母亲疼爱是一种什么滋味。 但她决计不会昏了头,认为现在卢氏就对她有什么真感情,如果将现在卢氏心里的自己和燕夜紫拿出来称一称,保准燕夜紫数倍于自己的分量。 自己的这一点点心机能换来卢氏的愧疚和心疼,但还换不来真心。 “母亲。” 她垂下眸光。 “自回来以后,母亲好像,还没有问过阿墨。” 她大度地提醒卢氏,她对于燕夜紫的忽视。 卢氏果然一愣,“倒是。” 燕攸宁又道:“陛下皇恩,许阿墨为东淄王侧妃了。” 卢氏还不知道这事,阿墨如今的身份,自是不好再做东淄王妃,卢氏对此已经感到满意,点了点头,微笑道:“阿胭,你心思纯善,阿墨这点比不过你。” 虽然卫采苹恶贯满盈,咎由自取,但从卫氏落网被打入昭狱,包括现今发边朔方,燕夜紫对此没有丁点同情不忍,这便不禁令卢氏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燕攸宁推说不是,“阿墨她只是更爱您。” 卢氏固然知道这一点,“那你呢?” 燕攸宁顿了顿,“阿胭不敢想。” “傻孩子,”卢氏心疼至极,蹙眉道,“没有关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咱们慢慢相处,你也慢慢想,不着急。” 听说这次那姓霍的马奴救了自己的女儿,很得陛下的赏识,卢氏连带着看霍西洲,都顺眼了许多,更别说自己险遭大难的亲女儿了,“阿胭,那杀千刀的贼人,可找到了?陛下可有说怎么处置?” 找到了没有?天子自然是找到了的。 怎么处置的?天子下令,李苌娶燕夜紫为侧妃。 第40节 燕攸宁很满意这样的处置。 毕竟她这次被霍西洲救回来,毫发无伤,天子除了警告李苌和施加些不痛不痒的惩罚,也无法好想。李苌将来还要参与储君竞争,这时候,天子还要观察他。 不过有了赐婚,相信燕夜紫也会很满意,皆大欢喜。 燕攸宁回房间,开始思忖着怎么想法混出去,名正言顺地与洲郎见上一面。 六月开拔在即,他身为阵前先锋都尉,想必近来事情繁琐,难以约会。可若是不见的话,她实在会……很想他。 “娘子在想什么?”绯衣为她梳发,铜镜里清晰地映出娘子泛红的脸蛋,时而蹙眉不展,时而垂目含笑的。 燕攸宁还没说话,绯衣这丫头,大胆地笑了起来:“绯衣知道了,娘子定是在想霍郎君,对不对?” “……” 绯衣猜中了,眼睛晶亮亮的盈满欢喜:“娘子,回来之后,奴特地替娘子打听过了,霍郎君现今住在城郊北衙府。” “就你聪明!”燕攸宁恼羞成怒,不禁含笑,一指头戳她额头。 第54章 临行之夜 月色空蒙, 铺满落英的九曲回廊晒入一层薄薄的碎银之色,香雾弥散,正要出门的燕攸宁与绯衣在还没有转过最后一道折角, 迎面便和燕夜紫碰上。 绯衣手里拎着的灯笼瞬间抖了抖, 被燕攸宁伸手扶住,她看了眼绯衣, 接过她手里的灯笼,自己掐在右手掌中提着, 微笑和善地唤道:“妹妹。” 一声“妹妹”一下扎穿了燕夜紫的心, 她故作讥嘲, 抱臂看她:“天色很晚了, 姊姊这是要上哪去?” 她看见这主仆二人行色匆匆地从斗春院出来便感到很是可疑,过来堵了一堵, 映着廊檐下飘摇的灯笼散发出的光,燕夜紫看清楚了,燕攸宁一身银朱色披风, 脸藏在兜帽之中,行迹匆忙, 一看就是要出门去, 燕夜紫立刻会意:“姊姊是夏国公府嫡女, 难道半夜私会情郎竟然也使得?” 绯衣深感懊恼, 是自己提议与娘子偷摸出门的, 没想到被燕夜紫撞见。不过她们出门不是为了深夜去见霍郎君, 而是娘子想逛长安夜市, 长安自古以来便有各个不知凡几的民族来此居住,彼此融合。文化多元,于夜市可见一斑。今天正赶来一年一度的花灯节, 那些南来北往的人,都亮出了自己的花灯,娘子以前在马场,也是每年都要逛花灯节的。 不过娘子还是存了点私心。 因为霍郎君非常了解娘子的习性,既然她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么霍郎君说不定今晚也会去逛花灯节呢,那不就能碰上了么? 可惜,居然被燕夜紫抓住了。 现在固然还可以用看花灯的借口搪塞过去,但燕夜紫是怎么都不会信的,她若是到家主那里告一个状,娘子今夜不但不能出去,还会被家主不满、责怪,得不偿失。 燕攸宁让绯衣退下去,她自己有话同燕夜紫说,绯衣怕娘子吃亏,但架不住娘子再三催促,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去了。 “姊姊如此不声不响地出门,原是为了那只死马奴,”燕夜紫道,“恕我直言,那下贱人家出来的东西,怎能上得了台面,姊姊如此将自己许给他,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燕攸宁微笑:“我不和你抢东淄王,你不应该高兴么?若是我现在放弃霍西洲,来同你抢李苌,做李苌的王妃,你怎样?” 一听燕夜紫立刻变了脸色:“你休想!” 说完,又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哼了声:“殿下看不上你。” 不怪她如此自信,全是那日大猎毬场外,李苌给了她这样的信心。 身份已经换回,殿下本可以利用燕攸宁的嫡女身份,轻易地娶她为妻,但他并没有那样做。燕夜紫以为,东淄王殿下必是心仪自已,不可自拔,方才会如此。 殊不知李苌只是厌恶燕攸宁与那马奴走得过近,不论最后娶是不娶燕攸宁,他只是想敢在那马奴之前,得到他想要的美人。一夜风流不亏。至于燕夜紫,则是碰一根指头,都懒得去碰。 燕攸宁知晓前世李苌对燕夜紫本身并没有太大的兴趣,倒是多年以后,因为燕夜紫大量使用息肌丸,皮肤光滑如缎,白皙胜雪,已为臣妻,有了一种成熟妩媚的风韵,李苌一见到她,顿时两眼冒狼光。 察觉到皇帝深夜召见臣妻行此罔顾人伦的事情时,燕攸宁身为皇后,虽然已经多年不睬李苌一下,还是被他的荒唐气得不轻,加上那时候大周内忧外患,她居然还有点身为皇后的倒灶责任感,来了个不要命的死谏,照着刚从床上颤颤巍巍爬下来的,身体亏空眼泡浮肿的李苌劈头就是一巴掌,将李苌打得趴在墙上眼冒金星。 之后,她就被废后了。 燕攸宁一笑:“多谢他看不上。妹妹嫁了东淄王为侧妃,想必是有福了,祝你步步登高,将来贵不可言。” 燕攸宁已经不可能出去了,撂下这句话,便解开了身上连着兜帽的披风,转身往回走去了。 长安城的花灯之夜,辉煌绚烂,如锦如霞,将夜半子时装点得犹如白昼般明亮。 走街叫卖的,牵马顽笑的,戴面具手里捏着糖人的,犹如潮水一般呼啸着擦过霍西洲寻觅的身影,继而飞如奔马一般地朝身后流去。 他在寻找燕攸宁的身影。 今天是花灯节,每逢佳节,娘子必定是会带上披风或是斗笠出门的,而且一定会来这条翥龙道。可霍西洲的身影穿行良久,将这条街走了一遍又一遍,始终没有找到她的身影。 人潮汹涌,来来往往,已不知换了多少拨,霍西洲还像一根定海神针立在原地。 凭自己如今的身份,不可能上夏国公府找她,没有理由更没有资格,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会面一样,都是等待宁宁偶尔一次的眷顾。 可转眼已经这么多日子没有见到她了,分明就在一个长安,却见不到,他们之间隔着莫大的阻碍! 从没有一刻,霍西洲是如此痛恨自己的无力。 倘若今时今日他不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倘若…… 人世间,哪里有那么多倘若! 霍西洲孤零零一个人,等到子时过后,残灯末庙,留下一地烟火狼藉,人烟散尽,空荡荡的长街唯独剩了他时,他长身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就不应该怨天尤人,只怪自己今日还没本事妄想。他要回去备战,待大胜之日,回来名正言顺地聘她为妻。 霍西洲起身,身影修长孤立,迎着已经漆黑一片的无边深夜,踽踽而去。 陛下已经下了一道明旨,林侯调军十万,攻打南蛮七十二郡。 林侯正在加紧调兵练兵,根本不会给阵前先锋霍西洲喘气的机会,天色还不亮,他便被传到了林侯军中,致使前来的燕攸宁扑了一空。 她心头不大痛快,现在自己要见霍西洲这个臭呆子,已经不如以往想见就见了。 加上最近燕昇不知何故对她看管得愈发紧,她每每出门一步,都要被他的人乌泱泱地跟着,很不自在。 燕攸宁讨厌这种如同被监视跟踪的感觉,但这个关头,也不好违命,败了好不容易在燕昇和卢氏面前积累的好感,因此见霍西洲还需要慢慢计划。 这日,临近出征,天下了一场微雨。 林侯坐镇军中看报,下人来禀告,说是郡主前来,林侯忙令她进来。 林墨池一进来,林侯才发现她一身的甲胄都让雨水湿透了,乌黑浓密的发丝紧贴着脸颊,神色疲惫而焦急,林侯惊愕:“怎了?” 林墨池看了眼左右,令他们全部下去,之后,开口就是一句:“父亲,您不能任用霍西洲!” 林侯听完更是不解,皱眉道:“霍西洲为何不能用?” 虽然霍西洲出身草莽,原来只是一个马奴,军中没有人服他,但自从大猎之后,他一展身手,已经灭了无数人的威风。再加上他现今领的这个职位,还真没几个人敢当,因此,也算是小有威望了。他是陛下钦点的虎将,于此次南下攻打玄蛇教大有助力,若无正当的理由,林侯当然绝对不会放霍西洲不用。 林墨池胸膛起伏,神色隐忍晦暗,半晌,见父亲沉沉地凝视着自己,颇为严厉,才咬牙道:“女儿以为,霍西洲……极有可能是项家的后人。” 话音刚落,林侯已是悚然:“你所言是真?有何凭据?”林侯站了起来,走向自己的女儿,又问,“你是怎知道的?” 林墨池反问:“爹难道就不觉得他和眼熟么?简直,和十多年前那个劫持女儿的刺客……” 那是林墨池的一段尘封已久不愿回忆的噩梦,每一次回忆起来,脑中便仿佛有金戈嗡鸣,长剑相交,一只犹如鬼触般的怪手死掐着自己的喉咙,他的手上有浓烈的如同腐烂的恶臭血腥味! 那场刺杀以失败告终,林墨池为此大病七日。从那之后,她就下定决心,女儿家也可以练兵习武,也可以上阵杀敌,保护自己,保护天子,保护大周。 而爹爹,因为击杀叛党有功,而功高莫过于救驾,虽然爹爹出身不高,亦被陛下封侯。 大周开国以来最为惊险的一次刺杀,贼人的剑锋抵达天子的咽部仅有半寸,再险一刻,国将不国! 后来,爹爹告诉她说,其实他也没有把握那一剑能够将贼人制服,幸而项贼已是强弩之末,当时力战而竭,最后那一击才终没有得逞。天子说,他这一生经历无数刺杀,但刺客却多宵小之辈,唯独这个人,当得上一世英雄。 林墨池认为天子的话冠冕堂皇。因为后来天子还是下令,对项家的后人斩草除根。 “爹,是女儿记错了吗?” 林侯沉默。 虽然无言,但他握住腰间佩刀的双手,在不住地发颤。 “这件事,爹已经知道了,你就不必再管。此事,我会亲自去求证。” 林墨池还要再说话,但林侯已然挥掌,是让她出去的意思。 她微微皱眉,隐忍不言,转身走出了主帅的军帐。 人去后,帐中只剩下了林侯一人,及至此刻他的手掌还在发抖。 虽然现在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一点,但,万万不能,霍西洲万万不能够是项家之后。 项家最后一个后人,已经在十三年前的刺杀行动中身亡。 那个男人林侯至今还记得,是个英雄。他死之时,已经只剩下一条左臂,右臂在混乱的大战中被削去了。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的剑锋会刺穿天子的咽喉,一剑令九州震动,谁也没有料到,自己横空出世的一招飞星伴月,阻隔了他的剑锋。 他死时,目光中充满了震惊和不甘。 他是力战而竭。之后,天子下令,拾回他的断臂,用针线接上,将其安葬。 实话说,林侯之前没觉得霍西洲与他生得像。女儿在那场大战中曾经被他掳去,故此对他的印象极是深刻,她看见霍西洲,就想起了曾经满手是血掐她脖颈的项昀。 被女儿这么一提醒,林侯不禁回忆起霍西洲的面貌。这个还不足二十岁的少年,身材高大,肤色黝黑,鼻梁硬挺,坚毅的下颌角犹如圆月刀的弯锋。说话前,总要经过三思,方能动嘴唇。 项昀生就肤色白皙若腻,看起来似乎有西域胡人血统,然而家传武学,习性均来自于中原,力能扛鼎,驾宝马,携长弓,意气风发,除了眉眼嘴唇,与霍西洲截然不同。 只唯独有一点二人一模一样。 他这几日观摩霍西洲练剑发现,他的左臂比右臂更有力量,善左手操弓。 ……巧合么? …… 天已擦黑,霍西洲结束一天的训练,回营房去,脱去自己的上衣,将里袍退到腰际。 床铺旁停了一只大桶,里头装的都是冰凉的井水,霍西洲拿去木瓢舀了一瓢水照着裸露的晒得发红的皮肤当头浇落。 一瓢下,水打在结实的壁垒分明的肌肉上,犹如飞瀑冲击这崖岸下屹立不倒的礁石般,飞速四散地溅开,最后汇聚成束,沿着他光裸的脊背滑下。 如是反复不止,很快帐中凹凸不平的路面已经聚满了水涡。 一桶水用完,霍西洲全身犹如烈火灼烧的感觉才终于平复下来。 他拿毛巾将自己全身上下擦干净,一遍又一遍地擦,直到彻底擦干,套上以前在马场娘子让罗子他们为他买的棉服,出了营帐。 还有时间,他想回马场看一看。夏国公府的那片马场与这边相去不远,霍西洲星夜策马徐回,停在马场外,就看见里边已经熄了灯火,人不知何处去了。 他下马,熟门熟路地牵着缰绳进去,将马牵进马厩,随后折回自己的马房。 房子里已经很久没有打扫了,朱八将这里挪作了他用,床榻搬走了,重新铺上了厚厚的一层柴堆。 只唯独角落里那个大铁箱子还在,里头压着几块马蹄铁,两卷破得只剩下残页的兵书。 霍西洲却觉得很好,很舒适,比这些时日在林侯的军营中更自在轻松许多。 第41节 他关上门,如同以往,还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照着柴堆躺了下来,缓缓闭上眼。 屋内没有烛,更无法燃灯,漆黑一片。 只有夏夜幽微的碧莹莹的萤火,点点闪烁着,有时翩翩地飞进窗棂,落在他的脚边停驻。 迷蒙中,似乎有一阵微弱的香风扑过来,落在他的面颊上,轻柔而温暖,熟悉无比。 那迷雾中,缓慢地蜕出一道通体皎洁,宛如玉璧般无暇的美丽身体。 霍西洲向来充满警觉,常年保持着一日十二个时辰的清醒。可是这一次,他却恍恍惚惚地,明明睁开了眼睛,却依旧仿佛在梦里。 怀中多了一道发热的身子,温软娇柔,像水一样,绕着他的周身每一处的肌理游走。 指尖被扣住,意识被锁入可怕的牢笼,身体不断被拖着下坠,如临深渊,朝着不可见底的深渊中沉坠下去。 饶是这样,还是不很清醒。 如果是之前,面临着外敌来袭,霍西洲应该已经握住了短剑,将对方身上扎出无数窟窿了。这一次却没有,身体提不起一丝劲。 究竟是怎么了?他在心中不断叩问自己。 “臭哑巴。”那道被笼罩于牛乳一般洁白的薄雾中的美丽身影,舌吐芬芳,如兰如麝,温柔婉转地唤他。 霍西洲浑身剧震,不可置信地抬眸,“娘子?” 她哼了一声,一指头勾起他的下巴,倾身靠近,樱花粉的唇贴住他的嘴唇,带来沁亮的温度。可这远远不够扑灭他五脏六腑间勃勃升腾而起的火焰。 娘子、娘子在对我作甚么?我……我居然这么无耻,又一次梦到和娘子做……可是这次却无耻得过分,居然是娘子对我主动…… 他这个梦,做得香艳至极,过分到令他自己都想要中断。可是每当他想要出声中止这种不该有的亲昵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力气。于是只能任由娘子亲吻,从他的嘴唇,到他的鼻梁,到他的耳朵,她的两条臂膀,如记忆里一般带着如春日杨柳般的轻软,勾住他后颈,稳住他身形,随后,她彻底地坐到了他的身上。 肌肤相贴,唇瓣厮缠。 她环住自己的颈,吐气微微:“洲郎,你可想要我?” 这真的是个梦。 大约是他做过的最美的梦,霍西洲心想。 既然是梦,如何还能因为羞耻而隐藏内心真实的想法? 于是大胆地道:“想。” 做梦都这样想。 女子微微笑起来,模糊的面容却像一朵盛开的白瓣黄蕊的牡丹,有着别具一格的清艳与妖娆。 青丝如墨,随着她的垂目,亲吻,而纷纷地披落于他的脸上、肩上、胸口,发丝所携带的香味独特馥郁,每闻一下都让人愈加燥热。他不知是怎么,饮鸩止渴地贪婪吸吮起那种味道。 亏得他霍西洲,一向自诩自制力强大,平生唯一一次不该逾矩,就是在上巳日娘子春游归来时,没有忍住,摸了她的脚。 那件事对他来说,像是打开了囚禁恶鬼的大门,而现在,他所干的这种事,比打开那道大门更邪恶百倍。 “原来你是这样的洲郎。”她盈盈微笑说道。 虽然是做梦,但这句话却还是让他红了脸,羞愧不已。但,他不会吝惜于语言去承认自己对娘子的非分之想,于是他坚持地道:“在梦里,我一直这样做的。” 说完,在她眉梢一挑,露出少许的困惑,似乎正要笑话调侃他之际,却忽而被他反桎梏住。 柴堆发出噼啪的不堪重负的响声,美艳妖娆的娘子被他压在了身下,因他的反客为主,失去了全部的主导权利,而她却还在嘻嘻嗤笑,浑然不觉危险的来临。 原来……梦里的娘子,他所肖想中的娘子,是这样。 霍西洲脸红咽干,口中却有些凶恶,问:“怕不怕?” 她困惑道:“怕?” 说完温温柔柔地嗤了一声:“你在说笑吗?” 霍西洲暗了眼眸,粗糙的大手按住她的香肩,不再温柔,俯身,嘴唇凑近她的雪颈,锋利的牙叼住她仅存的衣衫袖带,朝旁一拉而开。 她还在笑他,咯咯直笑,花枝乱颤。 直至完全契合。 一道呜咽声,刹那间从他的肩膀下细细地传来。 “好疼……” 第55章 去如朝露无痕迹 疏星坠窗, 来自城郊旷野的风尽情地拍打着窗。 霍西洲怜惜无比,低头,吻去身下女孩儿额头上沁出的晶莹的汗珠。 惹来她极低极低的娇哼声, 他并不敢动, 只是如以往的每一个梦一样,耐心询问她疼不疼。 她也如那些美梦里的娇滴滴的娘子一样, 柔软的小手紧紧抓着他身上最后一件裳服不肯撒手,反而, 越抓越紧, 缓了缓, 将嘴唇凑到他的耳朵边, 可怜兮兮地道:“我可以。” 真的可以吗? 他将信将疑并不敢动。 直到,她一口咬住了霍西洲的耳垂, 悄声地告诉他:“我喜欢的。” 一只张牙舞爪的兽,终于因她这句鼓励,脱笼而出, 张开了血盆大口,直将她颠来倒去拆吞入腹。 他爱的娘子, 他的宁宁, 他彻彻底底地占有了她。 严丝合缝相缠, 如榫卯接嵌, 合而为一。 她在他身下, 如牡丹绽放, 纤薄妩媚, 声如莺语,楚楚可怜。 从这一刻起,几近天明, 抵死缠绵。她在求他,推他,欲拒还迎。 霍西洲的美梦终于结束了,结束之后,他搂住将要破碎的女孩儿,在不知道什么时辰的黑夜里,终于倦极,疲乏地睡了过去。 星斗阑干,破晓时分,从马场外传来渺远的一声鸡鸣。 想来勤勉不辍的霍西洲,第一次误了时辰,他蹭地一下坐起,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置身于马房的一片柴堆之中。 如来时一样,马房中一切如旧,没有芳踪,没有柔情蜜意,没有她声声的祈求,只唯独自己身下……一片狼藉。 霍西洲无比自恼,做了这种梦,还留了一大摊证据下来…… 他爱娘子,既然爱,自当尊重她,实在不该这样,幸而是荒诞一梦,否则,他真该谢罪自裁于宁宁面前。 如果昨夜里有人经过这里,看到他的状态…… 霍西洲不敢回忆,更难去细想,羞窘脸红。可还是忍不住有见不得光的邪恶念头悄无声息地爬出来:激烈至此,若是真的,只怕弄伤了她,他应当自诫,不可再做此等恶事。 但,今日是个容不得他耽搁的大日子,霍西洲连忙将自己收拾好,用扫帚清理了痕迹,再以泥灰飞快地掩埋地上残余的湿痕,转头匆匆忙忙地出了马房,寄希望于不会立刻有人来检查这里,他箭步冲去马厩里牵走了自己的马,借着晨曦微白的光,策马疾驰,向军营而去。 南蛮之患,由来已有不下百年,玄蛇教操控毒舌蛊惑人心,驯养百姓为药人,为祸世间,为每一个周人切齿拊心之恨。 天子下令,征讨七十二郡。 林侯统兵,携军若云,自南门而出。 浩浩荡荡的军队行过长安南门,百姓争相而出,观者如堵。南衙军列队开道阻抗,将朱雀长街清扫而出,由着军队经过。 燕攸宁与绯衣来的时候已经晚了一步,她们登上垝垣,在墙垛边上,偷偷地看着如江潮般奔涌而去势如不回远去的长龙,目光焦灼地在人群中打转,可怎么也没看见想要见的那道身影。 洲郎,真的走了。 她在心中默默地念,也默默地安抚自己。 可是,他人还没彻底走出长安的地界,她发现自己已经在思念。 还要过不知道多漫长的时光,才能与他再见,但她笃定,那一天终会到来。 风吹迷了燕攸宁的眼睛,绯衣发现了娘子泛红的眼眶,急忙把手里搭着的斗篷抖开,为娘子悉心地披上。 “娘子,他们已经走远了,咱们回吧。” 燕攸宁缓慢地点头,任由绯衣搀扶着,慢吞吞地走下城门,登车回去。 今日,亦是东淄王府来夏国公府上下聘的日子。 听说东淄太妃亲口应允了婚事,并置办了诸多珍宝作为聘礼,算是给足了燕夜紫脸面。 人都说,怕是娶正妻也不过如此了。 为了这一天,昨日卢氏已经让人忙前忙后地张罗了一整日了,所以燕攸宁出去送霍西洲,也几乎没有人发现。她特地趁着东淄王府的人走了,才从侧门溜回斗春院,一切,神不知鬼不觉。 燕昇与卢氏正拉着燕夜紫在前厅叙话,这片角落无人注意到。 她在斗春院沐浴净身,歇了片刻脚,李瑞家的过来传话说,夫人请她到明锦堂,燕攸宁回复她先去自己随后便到,回屋,为自己重新上了妆,衣冠风流整洁地前往正厅。 夏国公府的所有人此刻都几乎围着燕夜紫,仿佛她重新变回了那个闪耀发光的嫡娘子。 就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堆外,是东淄王派人送来的无数名贵的奇珍异宝,这些都是用来聘燕夜紫为侧妃的聘礼。 不得不承认,好一些珍宝,连燕攸宁这个做过皇后的人,都没曾见过,很是新鲜。 不过她了解,李苌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会把一切面子功夫都下到精深处,让人挑不出一点破绽。 前世,燕夜紫对李苌爱而不得,又为了在周骠身边固宠大量使用息肌丸,不知晓这辈子又是如何光景。 燕攸宁选择不干预他们的婚事,只是想避免当下可能的麻烦,令自己脱身。 但愿他们恩恩爱爱,永远别再想让他人横插一脚。 因此,燕攸宁祝福的脸色显得比她自己演出来的还要真挚许多。 “爹,娘,阿胭说过,妹妹是有大福气的人,没说错吧。”她一出现,便吸引了无数目光。 燕昇与卢氏回眸看了眼姗姗而来的燕攸宁,又接着对视了一眼,均点头。之前他们一直担忧,阿墨是被充作嫡女教养长大的,自幼便得到了各方宠爱,渐渐的性子总有些高傲,身份各归原位以后,他们便时常担忧阿墨将来因为婚姻对象的一落千丈而失望郁抑。 而今她虽为庶女,却有东淄王殿下一见钟情,也算是一种造化。毕竟阿墨从小乖顺,没有坏心眼,这也是她该得到的。 在一众婢妇婆子之间,燕夜紫重新享受着众人簇拥,因为喜事而红光满面,甚至略有羞涩,轻垂粉面。 燕攸宁问道:“对了,不知道东淄王府与爹爹商议之下,以为该何时送嫁?” 燕昇抚须道:“已商议妥当,下个月十六。” 下月十六正是一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之前已经悄悄问过了双方八字,倒是不必再合,只是正妻成了侧妃,礼仪规格稍有下降而已。不过看样,东淄王府出手豪阔,对燕夜紫兼有补偿之意,此事定会风光大办的。 也难怪现在燕夜紫如此得意了。 第42节 燕攸宁再一次面带笑容地说道:“恭喜妹妹。” 人人都说李苌将来必将被立为储君,前途不可限量,但只有燕攸宁知道,这个大周恐怕已是气数将尽,而李苌又是绝顶昏庸之人,跟了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就连夏国公府,也是因为公开战队李苌,支持东淄王,燕昇为李苌外父而在党派之争中,遭人谗害,一蹶不振。加上昔年几个旧仇敌痛打落水狗,终至彻底垮台。 燕攸宁这句“恭喜”,纯粹是出自真心,不过话中之意只能反着去听。 燕夜紫果然很不领情,粉红的俏丽脸蛋慢慢地歪到了一旁,掌中所掐罗帕又加深了几道褶痕。 稍后,卢氏单独与燕攸宁到偏厅叙话,问道:“那霍西洲,已走了?” 燕攸宁点点头,“他现在是林侯帐下先锋都尉。” 卢氏不是要谈论霍西洲在军中供何职,她是想让燕攸宁知道,现在东淄王已经下聘求娶阿墨,而她身为嫡女,将来的归宿绝不能低过东淄王侧妃去,否则,这不是明晃晃地掌掴东淄王脸面么? 关于这一点,燕攸宁倒还真考虑不周,不过转念一想,用不了几年,霍西洲会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尖峰,又何须顾虑区区李苌? 想想李苌婚后那德行,与其操心他将来对己不利,倒不如将心思放在防备周骠身上。 这倒是个狠角色。 燕攸宁口中含含混混地应付着卢明岚,不论卢氏说什么,她都附和称是,卢氏也感觉到她心不在焉,默默哀叹,伸手抚了抚她的鬓。 “阿胭,你难道非霍西洲不嫁?” 燕攸宁这回终于不敷衍了,她定定地望着卢氏,将头坚定地一点:“是的。娘,请您相信女儿的眼光。” 卢氏叹气:“阿胭,你既这般肯定,娘也不泼你冷水,此道征讨南蛮,事情凶险,成则封候拜将,你我都且看着便是了,相信用不了多久,便会有战报传回。” 先时燕昇有过允诺,卢氏不会让丈夫难做,事态如何发展,便看天意吧。 毕竟当初,是她与燕昇联手,将他们可怜的女儿阿胭发落到了荒僻的马场,若不是这样,她根本不会结识霍西洲,又自甘堕落地与之来往。 夏国公府,陷入了为庶女出嫁紧锣密鼓安排的喜庆之中。 与燕攸宁相谈不欢而散,卢氏独自一人在舍下纳凉,燕昇拨竹帘而入,快步走到了她跟前,见面后,在卢氏目光诧异之际,伸手握住了卢氏的皓腕。 卢氏将与燕攸宁谈话的内容事无巨细地说了。 “夫人,”燕昇沉默地听完,沉凝半晌,握住卢明岚手腕的双掌微微收紧,“阿胭被那姓霍的小子迷得晕头转向,实是无药可救。我虽立誓在先,但为了阿胭的幸福,不得不出此下策。” 燕昇比划了一记手刀。 卢氏的心跳立即漏了一拍,与丈夫同床共枕多年默契十足的卢氏立刻猜到了燕昇意图:“夫君!你要杀了霍西洲?” 第56章 而我,只想向程公,向你…… 卫采苹被判流放朔方服役, 程家的商队恰也启程前往朔方,沿途对卫氏有所照应。 如此直至七月,程家前往朔方的商队回来了, 同时也带回了一名女子。 贺退思没能挽回与程家的亲事, 留侯对此发了怒,绝情得几乎将要把贺退思赶出侯府。 面对老父对此事的坚决, 贺退思感到极是无奈。虽然私心之中,他对表妹仍无法忘怀, 但父亲的担忧他亦不能不顾。 是时候, 该从那段两小无猜、天真不知愁的回忆里走出来了。 程公有女, 名芳菱, 貌端庄,性舒懿, 与他八字相性如天作之合,算家世亦是门当户对,如果要娶妻, 宜芳县主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 那夜他所对她说过的话,句句发乎真心, 若她当时点头应允, 他这一世, 必当只有她一个妻子, 恪守夫德, 对她人绝不再牵肠挂肚。 她拒绝了他。 固然他在她心中已算不得什么良配, 但那晚贺退思仍感到有些自怨, 与懊恼。 被拒绝了,贺退思也不知再拿何种脸去请求她的谅解。 盘桓多日,亦无头绪。 直至这一天, 程家的商队从朔方归来,带回了一个消息,贺退思听到之时,近乎骨骼都在战栗,他快步随人而出。只见府门口停了一驾马车,一道美丽而纤细的身影,周身用绸衣裹着,脸严严实实地压在绸帽之下。 贺退思呼吸困难,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从车中下来的女子,她步履如弱柳扶风,缓缓走到他面前。 抬起面,双眸蘸水,宛如桃花初胎。贺退思的心如同瞬间被击中,柳丝菀在看清了面前朝思暮想的表哥之后,瞳孔震动,热泪汹涌滚出,她“呜呜”一声嚎啕地哭出声,扑到了贺退思的怀中,饮泣战栗不止。 “贺表兄!我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见到你!” 她伏在他怀中,哭成了泪人儿,以至于后来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贺退思不知表妹多年来在朔方吃了多少苦,无从为她伸冤,只得柔声安慰,说了许多贴心话语。 好不容易,将哭到发抖,几近力竭的柳丝菀安抚下来,贺退思看向程家护送表妹一路至此的商队,表示了自己由衷的谢意。 “多谢壮士,护我表妹归返长安。” 为首之人,朝着贺退思抱拳,说道:“不敢领功。事非巧合,是我家县主有意嘱咐,命我等以行商为名,赶往朔方解救柳娘子,人已送到,我等也该回。” 说罢,他领着人散了个干净。 直到人全部离开,贺退思心中还止不住愕然:是宜芳县主命令的他们?宜芳县主知晓,丝菀流落在朔方?她既这样做,意思莫非是,救回表妹之后与他划清界限劝他日后莫再作纠缠? 贺退思的胸口怦怦地狂跳。抑制不住。他收敛心神,缓慢地,看向怀中仍在不断饮泣的表妹,轻轻握住她肩:“回家了。先进去,稍事梳洗,你再告诉我,这些年你受了什么委屈,表兄会为你讨回公道。” 柳丝菀噙泪点头。 留侯本在打坐,等他接到消息的时候,柳丝菀已经入了侯府。 前脚听说外甥女没有死,留侯心头欢喜,后脚听说贺退思将她带回了府里,目前已妥善安置,留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逆子孽障,就是偏要与自己作对! 好不容易有了程家这么好的婚事,宜芳县主的才貌样样在丝菀之上,贺退思这不开窍的东西! 虽然心头怨气连天,但身为舅父,留侯还是不得不亲自前去探望。得知柳丝菀当年被奸人拐卖,一路卖到了朔方,在远一点就到了胡人的境地,留侯吃惊之余,勃然大怒,誓要为柳丝菀报仇雪恨。 柳丝菀的心绪大起大落,又撕心裂肺地哭了这一场,身体早已熬不住,晕厥当场。 贺退思则神情紧张,将表妹安置在榻上,派了几个心腹女婢近前伺候。 转眼,留侯沉了脸色,负手朝外走去,命他出来。 出去之后,留侯等门带上,将贺退思叫到花厅,周边无人,他转过面来,冷冷道:“如今丝菀回来了,与程家的婚事你意欲如何?反复无常,是小人非君子。” 贺退思抿唇,难以言语。 留侯又道:“既然丝菀已经找到,你若是执意与她成亲,也可,为父不会阻拦。” 虽然留侯嘴上说着不会阻拦,但贺退思又怎会听不出父亲的心意。 他这是在不满,自己反复无常,先时允诺追求宜芳县主,现今又要为了丝菀而放弃。连他自己,也恼恨自己是这样的男人。 “父亲,孩儿心乱。”他如实地说道。 留侯冷笑:“怎么,对丝菀一往情深,你现在也会犹豫了?这叫见异思迁!我是怎么教你的!谋事要专注,如果对妇人可以一心多用,那么将来对事业亦复如是。” 这番话是留侯已经教过贺退思多遍。一个心思不纯的男人,算不得什么真君子大丈夫。何况,如今他又有要毁诺的嫌疑。 “父亲教诲得是。” 留侯意外,看向他:“现在知道怎么做了?” 贺退思拜倒:“丝菀命苦,孩儿想为她安顿前程。” 留侯总算满意,捋须道:“丝菀的事,自有她的舅舅来做主,你再无须挂心。” 贺退思再次拜倒:“是。” 柳丝菀这边,留侯出面安顿,当务之急是要追回与程家的婚约。男子汉大丈夫言出必行,既已下定决心,就要拿出诚意。 “限你三日之内,换回程公点头,要不然鸡飞蛋打,老父我瞧你如何收场!” 届时怕是整个长安,都等着看他们贺家的笑话。 留侯的妻子背夫出逃,自诩一生都是他人的笑话,已不再怕被人看笑话。就这个儿子,他希望他莫做将来后悔之事。 “孩儿知道。” 翌日,贺退思上了程家门。 先时程公听说这贺退思心有所属,女儿不愿委屈自己嫁给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之人,还想着自己到底看错了人。女儿又暗中派人从朔方接回了贺退思的心上人,程公又想,那这程家和贺家的婚事已经可以说是彻底告吹了。 没想到峰回路转,姓贺的小子突然上门来,请求与芳菱相见。 程公想这小子给了芳菱诸多委屈受,势必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于是,不论贺退思说什么做什么,程公只当两耳失聪双目失明,一概置之不理。大约最后,看着看着天色渐黑,而姓贺的这小子还在对自己软磨硬泡,程公心也有些不耐烦了,随口回了句。 “芳菱上夏国公家去了。” 打发了贺退思。 贺退思道“多谢”,便转身匆促着急向夏国公府寻去。 人一走,程公也不禁松了口气,喃喃自语:“贺家的世子图什么这是!” 傍晚时候,程芳菱从燕家出来,走向停在正门的马车,燕攸宁亲自送她出门,并叮嘱她路上小心。 程芳菱的眼眶还是红红的,是方才又哭过了,燕攸宁叹了口气:“想开了就好。咱不为心里不喜欢自己的人伤心。”太不值得。 程芳菱乖巧地朝她点头,“我走了,你也进去吧燕姊姊,不用再送了。” “我看着你走。”燕攸宁道。 程芳菱小心翼翼地点头,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迈步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朝程府驶去。 但未及府门口,迎面与策马寻来的贺退思狭路相逢,车夫“吁”了一声,将马勒住,朝车中禀道:“娘子,是贺世子,他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过了许久,才从马车中传到一道轻轻柔柔的嗓音:“知道了。” 车夫不知道娘子的心意,不敢轻易地停车,正要再扬鞭,与贺世子擦肩而过时,贺退思从马场翻身下来,一跃而至程芳菱的马车前,他的口吻有些微焦急:“宜芳县主,我还有话同你说。” 车门拉开,露出里边端坐的窈窕倩影,她美眸如画,静静地抬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行踪的?” 贺退思呼出一口气:“程公告诉我的。” 程芳菱没想到到最后爹出卖了自己,她缓慢地探出车身,在车夫的搀扶下,下车,停在贺退思的跟前,一双发着抖的小手拢在衣袖之中。她静静地看着他,再度询问:“柳娘子回来了吗?” 贺退思点头:“回来了。多谢你的好意。” 他没有见过,像宜芳县主这般知书达理的心善的娘子,不计前嫌,甚至替他救回了表妹,“此番大恩,无以为报。” 程芳菱朝他福了福:“不用报答,但求贺世子以后勿作纠缠。” 第43节 她话音很冷,相对她柔柔弱弱的软嗓而言,已是到了极怒的状态。她不懂,都到了这一步,贺退思不是正应该殷勤小意地陪伴着他的表妹么,怎么又会到自己这里来。 难道,他还是想娶自己? “表妹日后定有比我更合适的归宿。而我,只想向程公,向你,求亲。” 程芳菱愕然地张了张口,然而不等她回答,贺退思便又打断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如卿许我,此生,绝无二心。县主对我说的话目前也可不必相信,我贺退思言出必行,绝不后悔。但请观日后,我会用实际行动向卿卿你证明。” “你……” 程芳菱睁大了眼睛。这个人究竟是凭什么会觉得,她会一直不许亲,一直看他表现呢?他就那么有自信,她在意他? 贺退思对他行礼,“请宜芳县主,给我一个机会。不若以一年为期。” “一年怎样?”她话从口中,已经收势不及,程芳菱暗暗恼恨自己没出息。 贺退思却已在微笑,仿佛洞悉了她此刻的窘迫,却不点破,“一年之后,我愿求娶卿卿,亲卿爱卿,独此卿卿。” “……” 为什么她以前竟会觉得,这人还算是个响当当的君子呢? 第57章 上月月信,是什么时候?…… 燕攸宁不知那日回去后程芳菱发生了什么, 总之是有一段日子,她没来夏国公府了。 她在漫长而无聊的等待中,愈发思念着此时大约即将抵达十万大山的霍西洲——她心里已经认定的夫君。 行军途中, 为了隐蔽军迹, 信件极难抵达,燕攸宁送去的信也都石沉大海, 渐渐灰心丧气,也不往里再送了。那边, 倒是一封回信也没传来。她体谅姓霍的臭哑巴不会写字, 但, 画个图捎个口信总不至于不会吧。然而, 什么都没有。 七月,转眼间到了为燕夜紫送嫁的日子。 这日府上悬灯结彩, 人人脸挂两团艳丽夸张的大红,忙着张罗送燕夜紫出阁。 燕昇与卢明岚都极是开怀,亲自忙前忙后的, 送她们共同抚养长大的女儿去往她最好的归宿。 不过热闹是他们的,斗春院什么也没有。 燕攸宁一个人早早地起来梳洗, 将自己打扮得稍显清素, 如此便毫不喧宾夺主了。 连李瑞家的看了都直皱眉头:“娘子在家, 一贯勤俭节省, 都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 可是今天这样的大日子, 娘子怎能再将自己弄得过于素净呢?快些换了换了!” 李瑞家的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来, 欲为她更衣,燕攸宁推了一下她的手,微笑着, 轻声说道:“阿墨是最美的新嫁娘,我又何苦去争风头?” 说完,她从枕头下拿出了一幅牡丹百鸟图的绣品,锦缎上牡丹富丽娇妍,百鸟栩栩如生,看得出是上等佳品。李瑞家的看得眼直,燕攸宁道:“我也没甚可送,就只针线怕还拿得出手些,送妹妹出嫁,用这幅牡丹图也算讨个好彩头。” 李瑞家的大赞:“娘子蕙质兰心!” 于是两人一同步出前厅,去往诸人已在等候的明锦堂。 府门外锣鼓喧天,热闹至极,明锦堂,燕夜紫正哭哭啼啼嚷着不愿出嫁,想一辈子侍奉双亲,卢氏跟着泪落连珠子,燕昇也不禁眼眶发红。一家子人,直到燕攸宁进来,这即将失控的场面才略略恢复些了。 “阿胭,你来了。”卢氏招她过去,握住她手,像是战力不住,人歪靠在了燕攸宁身上,哭到发抖。 淳哥儿也舍不得姊姊,听他们说姊姊嫁人以后就不会回来了,淳哥儿吓得不轻。一直嘟囔着,姊姊不许走。 这一大家子都哭得近乎抱成一团,燕攸宁想自己要不也假惺惺地挤出点鳄鱼眼泪下来,未免显得薄情,便也一同哭了。 “阿墨,愿你在东淄王府那边,一切顺遂。阿爹阿娘最是疼你,这里会是你永远的家,记得。” 说完,她就拿出了自己的牡丹百鸟绣品,在卢氏面前晃过了一眼,递到了燕夜紫手中。 这么多人围着,燕夜紫自然不可能不收下,她将那绣品捏紧了一些。 “多谢姊姊。” 看着她一边很不想领情,一边又不得不装出柔顺的样子收下东西,恐怕不知道心里正在怎么骂自己,燕攸宁只感到好笑。 转眼吉时已到,周密家的进来催促,说是东淄王府的人在催了,还请二娘子快些上车,以免误了吉时。 这一催促,卢氏立刻站了起来,哭得是更厉害了,拉住燕夜紫的双手,不舍得放她走:“阿墨!” 燕夜紫亦哭喊着不愿远嫁,直至东淄王府的人已经进来国公府,燕夜紫这才在喜婆等人的搀扶之下不情不愿地跟着人去了。 卢氏坚持送燕夜紫到门口,停在门口不住地张望。 燕夜紫回眸频频,直到被拉上了花车,身影消失不见。 东淄王府的人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起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长街尽头而去。 锣鼓声渐渐远去,卢氏的心也随着载着女儿的花车远去了,她软软地倒了下来。 国公府的人均吓了一大跳,幸有燕攸宁眼疾手快,及时地托住了卢氏,才不至于让她跌倒在地。 极致的热闹过后,就是极致的冷清。 国公府已是空荡荡仿若无人。 卢氏相思成疾病了几日,这几日是燕攸宁衣不解带照顾在侧,亲自下厨、煎药,伺候沐浴、穿衣。 国公府自蔡抒以下,人人都说大娘子真是有心人,虽不是夫人亲自养大的,但比亲自养大的还要亲,好多亲生亲养的,怕都做不到像大娘子这样尽心尽力呢。 在燕攸宁的悉心照料下,卢明岚终于恢复了清醒的意识,醒过来时,只见女儿阿胭趴在自己的床边,像是已经睡熟了,白皙匀净的皮肤宛若雪一般薄而晶莹,几乎能看到皮下细如蛛丝般的血管。这些时日,应当是苦了阿胭了,看着女儿眼底浓墨般的两团青黑,卢氏过意不去,也心疼不已。 “阿胭。” 卢氏见她似乎要醒了,伸臂,握住她的胳膊,轻轻唤她。 “你也累了这多日了,不妨早些回去休息吧。” 燕攸宁坚持自己不累,笑着摇摇头,并安抚道:“娘不用有心理负担,照顾娘是为人子女应当做的,何况如今阿墨不在您身边,淳哥儿还小,爹爹事忙更是指望不上,除了阿胭,娘还能指望谁呢?” 卢氏一愣,继而她脸色复杂,叹道:“其实我就算病了,阿墨也不会伺候得你这般周到。” 她身上这个病已经久远了,以前就有过征兆,只是这次因为母女分离大哭了一场,发作得格外厉害一些。上次病时,阿墨只凑到她床头哭,虽是心疼她这个娘,又害怕自己离开了她,但卢氏是病人,病人需要的是安慰、鼓励与照顾,若有一个人成日地趴在窗边哭,任这个病人是谁,心里都难免会感到不痛快。 “阿胭,你真是懂事。”卢氏不无感慨地说道,伸手,试着碰了一下燕攸宁的鬓毛,叹了口气,“懂事得,都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娘子。也不知道是吃了多少苦,才换来的这份懂事,太教人心疼。” 燕攸宁的胸口微微一跳,但她很快平复下来,笑说道:“女儿在马场两年,见了许多,慢慢地,自然长大了,娘勿用担心,只管好好养病。大夫说了,只要娘您坚持用药,这病会很快好起来的。” 卢氏点头:“其实我如今已经好了不少了,只是头还有些昏沉,只怕我病了这些时日,府上的大事无人操持。阿胭,下人们我都信不过,他们也没那么大的权利,所以,这中馈还需交到你手里。” 燕攸宁吃了一惊:“娘亲?” 卢氏再把头点了一下:“在我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些银票地契,还有印章、朱笔、钥匙,以及几本账簿,这都是最紧要的东西,你先试着练练手,不会的,自管来请教我。” 燕攸宁表示感激母亲对自己如此信任,含泪应许。 一扭头,燕攸宁就彻底成了燕家的后宅之主。 不必说她可是当过皇后的人,就单凭前世她在东淄王府做王妃那几年的经历,要应付国公府内的大小事宜,也完全够用了。 燕攸宁不但将国公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赢得了府内人一致称赞,更是责令下边绣坊的人补上了近几年来的亏空,理清了一笔沉积多年的糊涂账。 很快,燕攸宁能干的名声便有所传扬。 宫中秦太妃一日来信,邀她入宫小坐。 上一次,因为事发突然,顾氏突然到场,中断了国公府两个女儿的及笄礼仪式。为此秦太妃感到遗憾。 这日燕攸宁入宫,她便借着机会给了燕攸宁诸多的赏赐,听说上次给的两支步摇都让燕夜紫得去了,于是秦太妃这次额外赏了两支比上次更精美的步摇,一支累金丝珊瑚血玉团花牡丹坠金叶络子步摇,一支羊脂美玉的白蝶穿花坠花丝玉络子步摇,并道:“常在府上待着管理细务,与诸位贵女往来怕是有所不便,还是应当多出来走动,以免与宝玑那几个丫头疏远了才是。” 燕攸宁连忙点头称是。 秦太妃婉然轻笑,忽有宫人步履匆匆而来,喜色悉数堆在了菊花丝状的眼角,一来,便大喊道:“大喜啊!” “太妃娘娘,”宫人趴跪在地,报喜道,“方太医院传来喜讯,说是贵妃娘娘有喜了!” 秦太妃近前伺候的人均哗然色变,秦太妃更是扶桌而起,神情激动:“果真?” “是是!没有错了!”宫人禀道,“太医确诊了,无错了!” 阖宫大喜,奔走相告。 贵妃一宫独宠,多年未育子嗣,致使陛下膝下也无子,如今真是好不容易。贵妃虽然跋扈,但若这次真能诞下皇嗣,过往云烟,倒是可以一概不究了。秦太妃心中暗暗想道。 燕攸宁亦在想,这件事皇宫上下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因为她记得不错,贵妃体弱,在怀孕五个月后突然小产,打击甚大,之后便一蹶不振,抑郁而终。 但当下,在满宫都沉浸在喜悦气氛的时候,这种扫兴的话绝不能说。 秦太妃欢喜无边:“此事竟会如此突然!” 确实有些突然。 老宫人趴在地上,笑着说道:“不突然!彤史有载,贵妃两月前于行宫承欢,之后,这月事便一直不至。近日里来,又常常食欲不振,喜食酸食,太医诊断,确是有喜无误。” 这么说,秦太妃也终于放心下来,说要向太后去报喜,问燕攸宁可愿同去,燕攸宁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停在原地,脸上神情如遭雷劈一般,呆住了。 秦太妃表示担忧,问她怎么了,燕攸宁如梦初醒,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忙回道:“无事,臣女忽然想到家中账簿上好像出了一丝漏洞,臣女要及时弥补。” 秦太妃这厢有事,便不留她了,道:“如此,你便先回吧。” “诺。” 燕攸宁额角冷汗差点沿着颌骨流淌下来。 待秦太妃领人去后,燕攸宁魂不守舍地出了宫门,脸色发白,唇瓣仍轻轻颤抖。 绯衣扶娘子上车,一路上也留意到了娘子状况不对,急忙替娘子擦拭脸颊上的汗珠,忡忡道:“娘子,你怎么啦?” 燕攸宁似乎没有听到,直至绯衣又问了一遍,她仿佛才听见,愣愣地转过眸:“有孕了,是不是就不来月信了?” 绯衣不知道娘子怎么这么问,聪明的小脑袋肯定地一点:“是啊!” 而且生完孩子以后,也不是立刻就会来月信的。 但她也不知怎么,就感觉娘子今日的脸色极其奇怪,娘子又哆嗦着唇瓣,问她:“绯衣,那你记不记得,我……上次来月信,是什么时候?” 第58章 虚惊 燕攸宁对怀孕没有概念, 是因为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已经是这副被医者诊断为几乎不可能受孕的身体。而且上辈子,她也确实没有怀上。 再者, 她的月事因为以前落过寒潭一向不准, 她自己原本也没放在心上。 燕攸宁从来没有想过,那晚上之后会有什么意外。 是霍西洲太勇猛了, 还是那晚用的催情香有助孕的效果?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燕攸宁现在的胸口怦怦跳得飞快。 第44节 绯衣猛然想了起来, 她吓得手里捧着的盛放步摇的木牍险些摔落, “娘子, 您担心……” 有了? 如果是真的, 那这是谁的骨肉不言而明。 燕攸宁也恐慌无措,“不知道。”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肚子, 奇怪平日里也不觉得有何不同,今日却感觉这两月以来自己胖了一圈。 “啊……会不会真……”就算是当过皇后也不能阻止燕攸宁此刻的六神无主。她的手甚至已经不受控制地捂住了自己的腹部。 绯衣吓得立刻握住娘子的手腕,将她捂住腹部的手拿下:“娘子, 万万不可!您这样若是被家主和夫人看见了……” 燕攸宁赶紧放下手。 “绯衣,怎么办, 我、我现在头晕, 还想吐……” 绯衣脸色更白了:“娘、娘子, 你, 这都是……那什么的症状啊!” 她哆哆嗦嗦地望向娘子:“要是真的, 娘子你怎办?” 燕攸宁的脑子现在是混沌糊涂的, 因为身体的缘故, 事先根本完全没做过这个计划。 那夜之后,她因为要送霍西洲出征,心绪低落, 也完全想不起有避孕的事。 难道就一个晚上,她多年的不治之疾,竟不药而愈了? 如果是真的,她腹中,真的有了孩儿,如何是好? 是悄无声息地打掉,还是悄无声息地生下来? 绯衣觉得孩儿不能留,娘子现在还没嫁人,怎能带个在外人看来父不详的孩儿?可是娘子的身体她知道,大夫说了娘子本来就身体虚弱,极难受孕,如果这个孩儿打掉了,会否对身子有很大的损碍,以后更难受孕了? 正这般想着,绯衣耳中蓦然听到娘子说:“是洲郎的孩儿,自然要生下来的。” 娘子的声音是如此坚定,绯衣愕然看去,娘子的神色亦是如此坚决。 绯衣伺候了燕攸宁这么久,自是明白,娘子自己有主意的时候,别人是劝不住的。她只好不吭声了。 燕攸宁握拳,嗓音有些紧绷:“不过当务之急,是要请医士诊治,确认了才好做决定。” 这点绯衣完全认同,只是,她不免担忧:“娘子,您真的,好爱霍郎君。” 燕攸宁闻言,苍白的脸色溢出了两团绯红:“他待我如此。你不懂。” 绯衣自是不懂,因为娘子之前还对霍郎君很不假辞色,好像是从上巳日回来之后,娘子就彻底变了。她不知道娘子是何时起,与霍郎君相爱至深,但娘子做的决定,她一定都会支持! “我们先回家,得空,我们到清河郡主府上,请她帮忙秘密安排医者会诊。” 绯衣“嗯”了一声,想道,清河郡主独居一府,既有人脉也有手腕,她要是肯帮忙,那自是最好不过的了。 皇室有喜,天子龙心大悦,甚至为此特赦了一批流放的囚犯,而卫氏也赫然在列。 燕昇对夫人感到愧疚,但卢氏却道,卫采苹罪大恶极,但料想她被恩赦之后也无处可去,境况已是悲惨,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如就饶她一条性命吧。 夫人是信佛的人,她如此说,燕昇唯有作罢,只是暗中留意着卫氏动向,顺道,他秘密地派出了一部分人,前往南境打探霍西洲的下落。 翌日,燕攸宁动身前往清河郡主府。 崔宝玑恰好在家中,还不知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燕攸宁没得事也会过来串门子,好在一起打马球的交情还在,崔宝玑招待了燕攸宁,到寝屋私密处叙话,听她说明来意之后,崔宝玑两眼瞪得如灯笼:“未婚先孕,你疯了?” 只要能够达到看诊的目的,燕攸宁心甘情愿被数落,“还不确定呢郡主。” 崔宝玑一屁股坐倒,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眼神怒视着她:“燕攸宁,你如今好歹也是陛下钦封的永宁郡主,居然想不开做出这等糊涂事来。”缓了缓,她沉声问道:“孩子谁的?霍西洲的?” 燕攸宁还想说,事情还不肯定,郡主莫要如此激动。但见到崔宝玑盛怒当头,这话在喉头滚了滚,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道:“嗯,我只和他好了……一次。” “一次?你还嫌这少了是吧!”崔宝玑气得脑袋冒烟,“我看你劝程芳菱的时候一套一套的,还以为你真是拎得清的人,没想到,你自己比程芳菱还糊涂!姓霍的也不看什么身份什么场合,不管不顾就和你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早说过了,不要相信男人!” 虽然清河郡主有点为自己仗义执言的架势,不过她所说的话,燕攸宁还是不能完全苟同,她须得为洲郎辩解一句:“是我下药了,勾的他。” 她知道,在他神志清醒的时候一定不肯做。但此行凶险,前途难测,再见不知何期,也难保她爹中途将她塞给什么人,燕攸宁不后悔自己先下手为强,睡了霍西洲。 怕他不肯,她在身上的衣物里,藏了能够催情的西域香料。 她从来没有觉得,男女之合,会是那样欢愉,令人食髓知味,贪恋得不愿离去。 可是天终究是会亮的,醒过来之后,燕攸宁浑身酸痛,两腿几乎迈不开,她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深夜是在马房与霍西洲留宿,于是将一切收拾好,匆匆离开了马场。 也许到现在,连洲郎自己,都不知道那晚不是一个梦。 崔宝玑:“啧啧,看你这样儿就知道是没有救了。行,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在我这儿把完脉就回去吧,我警告你,我这只是看在以前和你一起打马球的份儿上,才帮你这一次,你可莫要不识好歹,把我这儿当安胎所。” 燕攸宁连连点头表示乖巧,一切听从清河郡主安排。 崔宝玑无可奈何,只得传来府里的私人名医来为燕攸宁看诊,事先说好,无论诊出个什么好歹,都不许往外传。 大夫为贵人看诊多年,也是经验老到,立刻明白了郡主话中深意,便拿自己的性命起誓绝不外泄。 紧张兮兮的看诊过后,大夫胡须一动,恍然间明白了过来,这两位郡主私下里召见自己看诊的意图。不过,恐怕是虚惊一场。 “永宁郡主是操劳过度,加上心神不宁,忧思成疾,有风邪侵体的症状,只怕会时不时头晕犯恶心?” 一听,崔宝玑立刻放心下来,“没别的?” 大夫于是更加确定了,永宁郡主原是私下里与人有染,如今怕搞出了人命来,就偷摸找大夫看诊。虽然这次是侥幸没有,但没有成婚的娘子这样胡来终究是不好的,大夫斟酌了一番言辞,沉吟着道:“永宁郡主还请多多保重自身,无论如何,着紧前程。老夫这就去开副宁神去邪的方子,郡主按时服用,想来不会有大碍。” 崔宝玑舒了口气,点头道:“行了,你下去吧。” 大夫点头应是,转身而去。 崔宝玑折回头看向燕攸宁,她正垂眸一动不动地像是盯着自己的肚子,崔宝玑笑了笑:“怎么,还真遗憾没能怀上霍西洲的崽?我说你急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的,生下来也被人骂孽种,皇帝都给你俩赐婚了,他回来你们就成亲,难道你是怕他回不来了?” 虽然崔宝玑话不中听,但却一下打到了燕攸宁的心里。 她才知道,她正是怀着这样的心理。任由他神功盖世,弓马娴熟,可是她这颗心,怎能安? 尽管如此,燕攸宁还是道:“虽是一场虚惊,但还要感谢郡主伸出援手帮我,这两日我确实慌乱。”心中既渴望着有,又渴望着没有,属实矛盾,加上结果又不确定,心头差点没了主意,好在目前没出昏招,把自己至于险境。 “你在我心里原来是个拎得清的人,算了……” 崔宝玑挥了挥手。 “反正我直到现在都觉得,男人靠不住。你们喜欢就喜欢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燕攸宁疑惑:“郡主说‘你们’?” 崔宝玑哼了一声:“姓贺的回来给程芳菱灌了两口迷魂汤,她还真捏着鼻子喝下去了,还答应给姓贺的一年时间证明自己。” 居然有这事。燕攸宁还不知道。 怪不得自那日回家以后,程芳菱再没有来找过自己。 不过,她现在把自己这边料理得亦是一团糟,何来的勇气如清河郡主一般对程芳菱的感情指手画脚? 燕攸宁近乎失魂落魄地回到了国公府,一整日心不在焉的,甚至在马车上的时候还出现了一种幻觉,她开始想如果自己真的怀孕,有了洲郎的孩儿是什么光景。 恐怕她现在都在盘算着收拾铺盖逃跑了。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若能离开长安,不论去哪儿,只要是与他在一块儿,好像也挺好的。 她后悔了。 悔教夫婿觅封侯。 如果那样,至少不必夜里做着血淋淋的噩梦,梦到沙场上他被人一刀斩断臂膀,血流涂地,不必看着房檐的燕,泥巢被侍女用竹篙打去,转眼又搭建了新的,来来回回周而复始,不必看着他留下来的,那几件从马场找出来的旧物,一夜复一夜地在无眠时分睹物思人。 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啊,她这是害了相思病吧?脸也禁不住发烫了,像浓岩浆要滴落下来。 “娘子。” 身后蓦然传来男子沉稳的嗓音。 燕攸宁扶住身后所依红栏回眸,庭中一树紫花底下,立着国公府的大管家蔡抒。 “蔡先生。” 蔡抒在国公府素有名望,下人们对其很是敬重。近来燕攸宁在燕家主持中馈,自免不了与蔡抒多打交道。 蔡抒微微折腰,谦恭谨慎道:“娘子身感风寒,还是勿要在此处受了风。” 燕攸宁胸口急促跳动:“先生怎么知道我感染了风寒?” 蔡抒道:“小人略通医术,观娘子脸色,听娘子咳嗽,故而得知。” “多谢先生关心。我只是出来走走,也确实该回了,还有些账目等着我看。”燕攸宁颔首低眉,说完,转身向斗春院走去。 蔡抒缓缓眯眸,直至倩影不见,轻笑了一下。 第59章 死讯 虚惊之后, 燕攸宁稍安,继续投身于府里中馈事业。 卢氏身体渐有好转,但看到燕攸宁能干出色, 博得了阖府上下一致赞誉, 心中也无比满意,并不着急将中馈大权收回来, 这个人反而每日更轻松。 一日,忙里得闲, 燕攸宁在屋内侍弄一盆雪玉海棠, 程芳菱叩门, 前来小坐。 不用燕攸宁问, 她自己便主动说起了与贺退思的婚事,“我明明拒绝了他, 可是也不知怎的,他却还没有放弃。” 燕攸宁人倚在窗边,闻言, 放下了手中裁叶的铁剪,从天光明媚的轩窗底下回眸望来, 含着诧异。 程芳菱咬唇道:“燕姊姊你说, 看贺家的表妹从朔方回来以后, 他会不会一心扑在柳娘子身上, 届时就知道他这个人到底几分真心了, 可是, 他这段时日倒还是总来找我……” 就算是出门, 与好友相约游园,他也要毛遂自荐殷勤护送。 燕攸宁道:“烈女怕缠郎,相必芳菱是心软了。那他的那位表妹呢?现今如何安置了?” 程芳菱回道:“留侯安置了, 她身世孤苦,很是可怜,留侯说要好生替她安置一场婚事,绝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所谓不能受委屈,场面话而已。燕攸宁太清楚了依照周人注重门第之见的习性,老留侯也看不上柳丝菀的家世,何况她父母双亡已在朔方做了多年奴隶。如果要做贺退思的正妻,留侯心中怕是千万个不愿。 但贺家亦有祖训,家里头只能有一妻,不能纳妾。 这应该也是上辈子,明明贺世子心仪表妹已久情根深种,却一直没有纳她为妾的真正原因。 贺家家风严明,既然只能有一妻,那这唯一的妻,自然想要好好挑选,选个样样匹配的。 燕攸宁也不知道,上辈子,程芳菱难产而死,之后贺退思回了一趟家中,再就是音讯全无,杳然不知所踪。她活了二十几年,加上做孤魂野鬼的十年,都不知道贺退思去向何处。 从某种意义层面上来说,贺退思也并不深爱着他的表妹。 程芳菱难产而亡之时,柳丝菀已经是寡居之身,妻死续弦在大周是何等寻常普遍之事,而最终,贺退思并没有选择与她相亲相爱的表妹在一起,这便令人很是奇怪。除了用他所以为的深情没那么深来解释,燕攸宁也觉得很说不通。 第45节 柳丝菀是心仪贺退思的毋庸置疑,而且失去了娘家作为倚靠,寡居之身实有不便,她应是一直在等着贺退思,毕竟夫死改嫁也实在是很平常的事,何况柳丝菀才貌双全。 综以上所述,贺退思,在这两件事情上,没有对得起任何一个女人。 “那你相信吗?” 听到燕攸宁这么问,程芳菱亦极为苦恼:“燕姊姊,我就是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我才这么难受。我真的很喜欢他,而且我知道他是个守信的君子,对他亲口作出的承诺,想来是言出必行的,但我实在是……” “我实在是彷徨。燕姊姊,你为我好,我当然知道了,所以只好来问你,如果他一直这样对我很好,我怕是……终有一天招架不住的。” 说着说着,程芳菱的嗓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蚊蚋了。 燕攸宁笑道:“傻姑娘,你倒是实诚。” “燕姊姊?”程芳菱听出她好像并没有太反对,迫不及待地想问她看法。 燕攸宁苦笑。 其实不说贺退思,她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她杀了霍西洲,然后,又爱上了他。 这辈子她想方设法地与他在一起,弥补以前的种种,但她的所做所为与贺退思有何分别? 她如今规劝程芳菱不重蹈覆辙,固然,是出于一片好心。但若也有一个人,以过来人的身份在霍西洲的身旁耳提面命,叮嘱他不可再踏上自己这条不归路,她又当如何呢? 程芳菱发现燕攸宁后腰倚在松木螺纹轩窗上,沉思不语,好奇地伸出手,试探着在燕攸宁的面前挥了挥:“燕姊姊?”等她回过神来,又问:“你怎么了?像是心事重重,我叫你好几遍你都没有听到。” 燕攸宁苦笑一下,“无事。芳菱,我想说,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后悔,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只要,自己问心无愧,以后也不要后悔。” 程芳菱似懂非懂地点头,随即笑道:“嗯!” 以后日子还长着,谁又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故。燕姊姊说得对,人只要自己不后悔,便也不用瞻前顾后,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很好了。 “记得,为自己留一份余地。女子也要留一份可进亦可退的底气。”燕攸宁凝视着她焕发希冀光彩的美眸,语气诚挚地说道。 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极累,像霍西洲,她不知,前世他可有过刹那的悔意。 而她感觉到,只要有一点,她都很难受。 固执的人总是这样,若不撞一回南墙,亦不甘心回头。奇怪她认识的人,都是这样的人。 “我明白的。”程芳菱舒了口气,像是有块心头大石终于落地。 不知怎的,这些话她连对自己爷娘都不会说的,却对燕家的这个半路相识的姊姊毫无保留。而燕攸宁身上,莫名地有一种令她信服的力量。就单凭她知道柳丝菀流落于朔方这点,程芳菱就既奇怪又佩服。 既然她这么说了,程芳菱也不愿为难自己,跟着自己的心走,只要不委屈自己就好。 八月底,南面讨伐玄蛇教的朝廷军队,传来了第一次大捷。 林侯率领的将士,在十万大山的峡谷中与玄蛇教失去常性的信徒狭路相逢,双方交战,各有死伤,然最终以我方最小的代价击退了南蛮兵。 其中一支先锋队作战最为勇猛,事后轻点人数,几无伤亡。正是霍西洲所领的勇士队伍。 在这之后,又有几分小规模的战役,霍西洲在其间表现不俗。 作为第一次领兵的新人,能够有这样的成绩,已经很是亮眼。 天子龙颜大悦,下令有赏,赏了林家之后,则又耐人寻味地赏了燕家。 燕昇自是明白陛下缘何看赏,一想到那个卑贱的妄吃天鹅肉的奴隶,燕昇便始终觉得心头有一根刺哽住了,上不去也下不来,一想到天子重用霍西洲,林侯也器重于他,燕昇便犹豫不知如何下手。 但更令燕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场捷报过去以后没有几个月,天子的战策竟真已奏效。 霍西洲所率领的百人队伍,攀缘绕道十万大山,势如破竹,直插敌后,消灭了玄蛇教总坛主力,活捉了玄蛇教那位装神弄鬼的大祭司。 南蛮轰动,祭司被抓,一部分人率先缴械,更有悲观的多年来受到玄蛇教蛊惑的百姓见玄蛇教已经不复,以自杀为要挟,迫朝廷军队退出十万大山,朝廷军不答应,于是百姓血溅当场,境况惨烈。 教徒负隅顽抗,操纵毒蛇欲取霍西洲的性命,境况非常凶险。 此事传回长安,沸沸扬扬。 说霍西洲身边有一天降神兽,个头不大,性食毒蛇,传得是神乎其神。 正是这只神兽,及时地出现,挽救霍西洲于毒蛇口下。 此战大捷,霍西洲与他的神兽功不可没。 玄蛇教覆灭,天子大喜,朝堂上放言,英雄出少年,待将士凯旋,必然论功行赏,霍西洲记功一等,定当厚待。 百官私下里哗然一片,散朝后,左仆射举步跟随燕昇,见燕昇脸色铁青,不禁多走上几步,停在他身后,道:“夏国公,陛下为讨伐南蛮大捷大悦,可这霍西洲乃国公府奴隶出身,他如今才不过二十岁,若将来再立战功,只怕风光太盛,将要盖过夏国公啊。” 燕昇扭头,看到左仆射担忧不已的嘴脸,定了定,从鼻孔里发出一道冷冷的哼笑声:“不至于。” 凭那臭小子也配? 这次,不过是侥幸入十万大山而未死,南蛮地广而人稀,就算消灭总坛主力,也算不得什么真本事。姓霍的不过一区区的马奴,仅凭着这点战功就想与国公府分庭抗礼?那是绝无可能。 陛下也不至于是个糊涂的人。 左仆射弯腰赔笑说道:“是是是,夏国公战功彪炳,自是不在意霍西洲这初生牛犊。可是我怎么听说,这陛下已经暗中为霍西洲与国公家的大娘子赐了婚,等霍西洲一回来,就要立马完婚,这……” 燕昇心头骇然吃惊:有此事? 自己虽贵为国公,但却是外臣,仔细想来确实远不如面前这个左仆射与皇帝亲近。难道是他暗中查知了什么风声? 联想自从霍西洲出征以后,女儿燕攸宁就像在自己跟前有了底气,再也不提之前的事情,正是可疑。燕昇大是恼火,大步流星地回了自己府邸。 他先没有朝燕攸宁发作,这么大的事女儿居然瞒着自己,他心里不可能舒服。 燕昇只想先下手为强,在班师回朝的途中,悄无声息地把那死马奴解决掉,永绝后患。 但可能就是苍天有眼,燕昇的人还没有动手,就在大军班师回朝之前,传回了一个对燕昇而言可谓巨大喜讯的消息——霍西洲,已因为南蛮人报复,与大军于山中走散,不幸,坠崖而亡。 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霍西洲居然在大功告成的时刻,摔落悬崖尸骨无存! 燕攸宁还在轩窗底下,给她那盆已经无花的海棠浇水。 前不久,还有好消息传来,霍西洲立了大功,天子当着满朝文武说要重重犒赏三军,嘉奖霍西洲。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出征到此不过半载,就已经快要班师凯旋了。 她觉得,越是到了这种时候,越要表现出镇静自若,不以物喜,于是足不出户,每日除了料理燕家上上下下大小事宜,就是趁闲暇照顾花草。 午阴嘉树清圆,日光穿过花梢与仙鹤唳霄图纹的窗棂格子,温和地晒在燕攸宁绒毛轻细的面颊上,宛若粒粒珍珠点缀着般焕然有光。 蔡抒停在了斗春院,她的窗外,叉手而立,唤了一声:“娘子。” 燕攸宁抬目,看向窗外所立男子,支起眼睑,搓了搓自己的双手:“蔡先生有何事?” 蔡抒恭谨地道:“家主请娘子到明锦堂叙话,要事相告。” 顿了顿,他抬起头,见燕攸宁脸上兴致缺缺,又禀了一句:“是关于,霍西洲。” 燕攸宁脚步匆忙跟随蔡抒穿过游廊,问他:“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这个节骨眼上,南蛮已不大可能有还手之力,林侯都该将后续事宜料理妥当,准备班师才是。” 一面说着,一面走,燕攸宁岔了口气,但脚步纹丝未停。 蔡抒步履从容地在前面他,一双长腿,一步足足能跨出燕攸宁的两步。闻言,他仿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一般,冷静理智的嗓音随一阵秋风送过来,清晰无误地飘入了燕攸宁耳朵:“是关于,霍西洲战死,家主要商议,如何与陛下抹去之前的赐婚旨意。” 就在他话音落地,一直紧随自己的脚步声骤然停了。 燕攸宁的身子狠狠晃了晃,懵了一瞬,晕头转向的身子朝一旁跌了过去,直撞到那面硬邦的墙上,跌倒在地。 “娘子。”蔡抒的口吻终于略有焦急,他朝她跑了过来,伸臂将她的肩膀握住,扶起。 燕攸宁一把推开他,一双沁了水的桃花眸子浮光潋滟,坚强地撑着什么似的,怒意隐隐地沉声道:“蔡先生,我知你心思不一般,但你不该用这种话骗我,望你好自为之。” 洲郎怎会死? 是她忘了,他可是长渊王,上辈子,可是差一点得了天下的人。 第60章 满城缟素祭英雄 燕昇在明锦堂等了半天, 终于等到燕攸宁缓缓而来,她的脚步比以往更迟滞了许多,脸色苍白如雪, 而且也在观摩着自己的脸色。 眸光有些微躲闪, 在瞥见毫不掩饰的欣喜与庆幸之后,她的脚步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绊索阻隔了一下, 一个趔趄,几乎摔到门上。 蔡抒伸臂要扶他, 但被她再度挥开。 燕昇开头就向燕攸宁报告了这个好消息:“马奴生来草莽, 虽逞得一时英雄, 然终究不过草莽, 逃不脱马革裹尸的下场,阿胭, 此为天意,尽人事,便信命吧。他没有那个福分。” 挨着门, 燕攸宁的手足冰冷,唇瓣直打哆嗦, 从方才, 一直到现在, 燕攸宁都没有相信他竟会这么轻易地就撒手人寰。可是不知为何, 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 不由自主地感到天旋地转。 心跳剧烈得, 就像是重锤敲着一面鼓, 一声比一声急切。 她支起苍白的脸,慢吞吞地望向燕昇,这个此刻已经吝惜去藏匿脸上得意神情面目可憎的人, 固执道:“马革裹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体呢?” 没有尸体,怎能断定人死! 对,对,她想起来了,前世,霍西洲也是在李苌的暗算下,在争夺大周上国颜面的竞赛中跌落山崖。当时天子也派了人都山底下找了,一无所获,他们也是断定,霍西洲死了! 可事实上,那次霍西洲压根未死! 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没有尸体,怎可断言! 燕攸宁仿佛重新找到了支撑的力量,抿了抿唇,艰难地立直腰背,尽管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我不相信。” 她坚定地摇头,眼泪便如珠子一般往两侧挥落。 “阿胭,你莫不是在说疯话?”燕昇可怜她到这时候了依然执迷不悟,“那十万大山,是何等险峻之地,地势高耸,绝非长安可拟,人从那悬崖摔下,就是有在世神仙之能,怕也要摔成肉酱。区区霍西洲,又不是真如传闻中所说神兵天降,从十万大山悬崖跌落,焉有活路?林侯已经派遣人到崖下搜寻,若找得回残肢断臂,自然是最好。” “残肢断臂”四字一出,燕攸宁本就发白的脸更是毫无血色,眼神空洞,趁着花鬟散曳胭脂凌乱,几如鬼一样。 “不可能……”她口中喃喃道。 可她脑中却不停地回忆起一个画面,死在她身上的霍西洲,被禁军粗鲁地抓下去吊悬于重华殿门口,狞笑的恶人斩落他的臂膀,血流一地不止。 那画面早成梦魇,在心里扎了根。 她前世曾亲眼见到,他被分尸…… 燕昇道:“阿胭,认清现实,那臭小子福薄没命娶你,如今得个为国捐躯的英雄之名已是造化。” 他考虑过了,只要燕攸宁不执迷不悟,他自会设法为她安排更好的归宿。 但燕攸宁却仿若未闻,直直地,不知在看着什么:“不可能,我不相信……” 人像是脱去了全身力道,花钿委地,倒地不起。 燕攸宁大病了。 晕迷了七日,断断续续地会醒过来,人去痴迷,神志不清。偶尔清醒时,也在不停地垂泣,口口声声唤着“洲郎”。卢氏急坏了,但想到阿胭是为了那个马奴折腾自己,便也恨她不争气。 好不容易燕攸宁拿到了燕家的处事权,如今不得不尽数交回。可卢明岚丝毫没感到快活。 第46节 阿胭如今这样,都是拜那姓霍的马奴所赐。卢氏暗恨姓霍的死得不干净,既辜负女儿,又白得个烈士之名,倒叫人不好骂他出气。 过不多久,前线传回了新的消息。 霍西洲的尸骸,在山崖下找到了。 尸体摔成了一块一块的,被山间野狼所食,仅存了些硬骨下来,就算是拼凑、缝合,都无法恢复原状了。林侯命人收捡了他的遗物,将破烂的盔甲、断剑收殓入棺,一路押送,返回长安。 燕昇喜不自胜:“果真如此?” 那就确凿无疑了。姓霍的马奴真的已经死了。 如此,阿胭自然不会…… 他这个念头,尚没有完全形成,李瑞家的却突然仓促而来,在门槛处绊了一跤,摔得眼前发黑。她撑住地面坐起来,禀道:“家主,大事不妙!” “何事?”燕昇想不到,霍西洲都死了,再无对他的承诺要践行,此时还有什么不妙。 李瑞家的环顾周遭,见都是燕家心腹部曲,才大着胆子,咬牙道:“大娘子……因为伤心过度,又晕了!” 燕昇气恼,一脚踹翻了几凳:“不争气!我燕昇的女儿,怎可如此窝囊不中用!” 为了个马夫要死要活的,传出去岂不为人笑柄! 他都丢不起这人。太也可气! 天子初闻霍西洲死讯时,尚且正在与自己的左膀右臂——左右仆射,兴致勃勃地讨论,此番该赐予霍西洲一个什么封号。 左右仆射各执一词,辩论得很是精彩,天子听得正起劲,就在这当头,噩耗突然传来,霍西洲被蛮人设伏,不幸跌落悬崖,已经殒命。天子和悦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他不可置信,向报信的阉人确认了三遍,到了最后一遍,他几乎是在低吼:“敢胡言乱语欺君,朕诛了你!” 阉人怎敢欺君,跪在地上吓得不住磕头承诺,这是战报上写的,他一个字都不敢加。 天子痛心疾首:“失我将星,苍天可恨!” 之后,又有了尸体残骸被找到了的消息传回。 这些零星的残肢,重新用一副完整的盔甲收捡了裹着,随灵柩一道押回长安。 天子传令,满城百民皆服缟素,自己则亲自出宫,迎接英雄凯旋。 左右仆射担忧陛下忧思过度,生怕陛下的身体再出个任何差错,合议之后以为,既然霍西洲无父无母无亲眷无族人,从前是夏国公府的马奴,不若就将他的尸体遗骸还给夏国公。 天子允奏。 士人为此,长歌当哭,立传记事。 燕昇才接到林侯返京的消息,人还没缓过来多久,一眨眼,烫手的山芋已经到了自家门口。说是陛下命令,封霍西洲为正四品灵威将军,命国公府将其好生安葬。 燕昇两眼翻白,差点没晕死过去。 尸体都送到自家门前来了,陛下这是何意,难不成,还要自家的女儿和个死人配冥婚不成? 他大为震惊和愠怒,得知提出这建议的是两位仆射,更是怒火中烧:好你个老东西,平日里就对我阴阳怪气,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就放阴火烧我眉毛来了? 尽管如此想,陛下的旨却不敢不接。正当燕昇头疼于该如何处置这摊尸骨时,身后,蓦然传出尖锐的惊呼。 燕昇悚然,只见燕攸宁发髻未梳,赤足便追了出来,他大愕,这府门前还有无数外人在场,燕攸宁如此不顾惜自己身为永宁郡主的形象,实在是丢人,身后急忙追出来的李瑞家的绯衣等丫头婆子,也是无用至极,他拿眼光怒目瞪她们,几个婢女婆子都一时噤若寒蝉。 这档口,燕攸宁已经一把扑到了那堆破碎的遗骸旁。 被啃食得支离破碎的骨,一片片腐损失去光泽的盔甲,兜鍪上的长缨凌乱成结,被已干涸的血液凝固住,五指难以梳开。 燕攸宁脑中一阵昏黑,仿佛被重锤了一下,灵魂仿佛将要飞出体外。 她浑身瘫软,近乎坐倒,艰难地俯身盯着那藏于棺椁中的遗骨,目光一寸一寸地下移。 哭干的双眸中爬满了红丝,五指僵硬如械。直到现在,她都好不相信,霍西洲会这样轻易地死去。 可是直到,她的目光游移着,终于落到了一处。 那是一柄残破的断剑。 剑柄上,红色的剑穗,像是被长期摩挲过一样,失去了最初焕然的光泽,永远岑寂了下去。 是谁的声音,纯挚而干净,言犹在耳。 “剑穗在人在,除非我死。” 如今,剑穗依然在,可是人……人上哪儿去了呢? 燕攸宁没有一滴眼泪,已经早已流不出眼泪。 眼前蓦然一黑。 她仿佛坠入了深渊之中,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阿胭!”身后是燕昇吃惊的声音,他一把抢上前抱住燕攸宁跌坠而下的身体。 燕攸宁仰倒在燕昇怀中,伸手试了试,忽然一笑:“爹,我好像,看不见了。” 燕昇闻言大骇,扶住燕攸宁肩膀,将她交给李瑞家的,朝燕愁暴喝:“让长安城最好的大夫,都到府里来!快!” 燕愁急忙领命,带领手下的人,全城去寻访名医。 燕攸宁被搀入明锦堂之际,卢氏闻讯赶来,“心肝肉”地喊着,扑到她身上,抻开手指,泪流满面语音颤抖问她这是几。 而燕攸宁纹丝不动,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暗无天日的世界里,一动不动。 卢氏终于绝望:“这是造了什么孽,造了什么孽啊!” 燕攸宁回过神,唇角轻轻地翘了下,声音平静得死水一般:“爹,女儿有个请求。” 燕昇窝火,沉声道:“你说。” 燕攸宁的嗓音无比平静:“女儿想,将霍西洲就葬在我家的马场外。他终究是我的人。” 燕昇一听,到此刻了,燕攸宁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居然还在惦记那没用的马奴,更气得不轻:“什么你的人!奴隶也算是人么!” “当然。”燕攸宁顶撞了回去。 “你!”燕昇惊愕于霍西洲一死,女儿似乎是变了,自打她从马场回来以后,便事事孝顺无违,今日居然冲撞自己! “霍西洲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燕昇气得大步流星出了明锦堂,再不回头。 本就心怀埋怨的卢氏对丈夫的背影凄声道:“当初还不是你要答应给霍西洲一个机会!答应了你后来却又反悔……” 怕说得更多,让女儿听了去,卢明岚急忙住嘴。 而她不知,燕攸宁是听不到的。 燕攸宁自己也不知道,明明重活了一次,有了这么好的机会,她又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身份拿回来了,重建了父母对自己的信任,卫采苹流放朔方,燕夜紫嫁给了李苌,她还意外地当上了郡主。明明这一切,都在向着好去发展、前进。所以说正因如此,她才会有所懈怠,才会放心,让他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吗? 洲郎…… 如果没有洲郎,她重新拥有这些,就算十倍于从前,有何意义! 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世上,她只爱他啊! 倘若早知道会是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劝说他,和她一起离开长安,她不在乎别人口中怎么说,私奔也好,淫奔也罢,她只想要和他在一起! 燕攸宁的眸中红丝愈来愈深,几乎凝成血痕滴落而下。她僵硬不动地靠在圈椅之中,仿佛被脱去了全身的力量,再也无法动弹。 医者很快来了,来为燕攸宁看诊。 然而看诊之后的结果很不好,几个大夫都告诉卢明岚:“郡主这是忧思成疾,泪流太多造成的失明!” “失、失明!”卢氏惊呼,万万没想到事态如此严重,“要多久!能不能治!” 而燕攸宁对此神色平静,犹若未闻,已经入定了一般。 大夫觑着夫人脸色,又看了眼不动的燕攸宁,压低声音,回复道:“能不能治,尚未可知啊,就算是太医院的院首只怕也没有这个把握……” 眼睛是最难医治的,稍有不慎,轻则永久失明,重则当场丧命,这谁敢轻易用药? 他们十分为难,也说不出个所以。 卢明岚擦去脸上的湿痕,“也好,那就请太医院的院首来为阿胭看诊。” 几名大夫面面相觑,都点头称是,为推脱了这个重担而释然。 卢明岚扭头对绯衣道:“你们几个,搀扶娘子回房。” “诺。”绯衣等人应话道。 绯衣待要扶燕攸宁的肩,轻轻唤了声“娘子”,是想叫娘子节哀,令她回过神,可这么唤了一声,原本静如海礁的燕攸宁蓦然弯腰,咳出来一摊鲜血。 “娘子!”“阿胭!” 燕攸宁的红唇下挂着一摊血痕,再度人事不知。卢氏吓得差点儿魂飞魄散,让李瑞家的将燕攸宁背回斗春院安置下来,掐人中,敷热毛巾,扎虎口都试过了,全无用处。 “怎么会这么严重,怎么竟然会吐血……” 卢氏脑中眩晕不止。 不过一个霍西洲,阿胭竟把自己这样搭了进去,这么严重! 李瑞家的扶起伤心过度的卢氏,老眼浑浊,盯着夫人,哑声规劝道:“夫人,老奴伺候娘子久了,也就知道了,娘子她对霍西洲一往情深,家主这般不许,就算霍西洲没有死,只怕,只怕也是免不了今天……” 今天还可以说,娘子是因为霍西洲死讯伤心过度,倘若霍西洲没死,安然无恙地回来,将来家主与娘子之间的矛盾始终不可调和,仍然会爆发激烈的碰撞。 谁又知道,那场景是否好过今日? 现在至少,娘子与家主还是父女和睦,夫人,就还请稍稍宽心。 岂知李瑞家的一番好意,却是越劝越劝不住,卢氏暗恨霍西洲挑起家宅不宁,是祸水。 可为了女儿,她不得不做主答应下来。就依照燕攸宁的想法,将霍西洲的尸骨安顿于城郊马场外,寻个还算体面的地方,埋了。 此番朝廷军队征讨南蛮,大获全胜,本该笼罩在激动沸腾中的长安城,却民服缟素,沉浸在一片肃穆的悲怆氛围中。 燕攸宁大病了一个月,身体以肉眼可见的态势垮了下去,到了后来,近乎骨瘦如柴。 太医院的院首都在天子隆恩浩荡叮嘱之下,来到了夏国公府亲自为燕攸宁看诊。可惜病人求生意志薄弱,加上先天本就体弱,实在是没有办法。 用了许多药,都如泥牛入海。不单身体没有好转,就连眼睛,院首也遗憾地告知国公夫妇:“郡主的双眼,只怕是会永久失明。” 公府上下无不骇然,燕昇与卢氏私下里交谈,对燕攸宁既心疼,更多的却是失望。 女儿一心扑在姓霍的小子身上,如今他死了,她把自己也弄得不人不鬼,实在是太不争气。 这数月以来,从马场回来之后,燕攸宁在父母跟前积攒的好感信任,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燕昇对女儿的拳拳爱护之心,至此崩溃。 “唉!她若如此,我看就由她!人要是想死,阎王爷也拦不住。我们当父母的,难不成还能一辈子守在她跟前寸步不离吗?要说争气,那还是阿墨争气!我实在不明,那贱如草芥的马奴有什么好值得堂堂公府娘子惦记!” 第47节 燕昇在寝房外踱步来回。 卢氏只顾伤心垂泪,到底阿胭是自己生的,她不像丈夫这么无情。 屋内,蓦然传来轻盈的呓语:“爹,娘。” 卢氏恍然吃惊:“是阿胭,阿胭醒了!” 她推门而入,扑到燕攸宁病榻边上,见燕攸宁的两颊上肉迅速消减了下去,满脸病色,精神不济,只剩眼眶里一双乌黑的眸,还间或转动着,但里边却是一片冷墨无光,仿佛照不见外界丝毫的影。 卢氏拍着燕攸宁瘦削的背,心疼地道:“阿胭,你想要什么?跟娘说。” 燕攸宁迟疑半晌,用无力的气音,缓缓说道:“令父母伤心、难过,是阿胭的不是。阿胭心思不静,难以养病,在国公府,于父母更是连累。” “你想回马场?”燕昇插话道,“马场简陋,你如今身为郡主,怎能回那等腌臜地方,难不成是还惦着葬在马场外边的那小子?” 不待说完,燕昇的口吻已变得讥诮。 燕攸宁将头轻摇:“请爹娘应允,女儿想去紫云观,一面休养,一面带发修行,赎我的罪过。” 第61章 你要侮辱我,只能侮辱我…… 燕昇听得心惊:“紫云观?” 紫云观自前朝元帝始立, 迄今已有近三百年,号天下第一观,藏于青霞山中, 云深隐匿处。 燕攸宁要去紫云观养病, 前两天院首确实说了,她这是心结难除, 换个清净点的地方治病会更好。青霞山中,与暮鼓晨钟为伴, 倒是个好去处。 只是, “何罪要赎?” 燕昇现在一点不愿听燕攸宁再说什么“惹得父母悬心是为不孝大罪”, 她要真那么孝顺, 就会听自己的话不为了霍西洲这般作践自己! 但燕昇发觉自己竟是想错了,燕攸宁曼声道:“我错在不该让洲郎去从军, 失去他,固然是我咎由自取,但是……” 他因为我几世不得善终, 我愿替他祈福,引渡亡魂。 来世, 不必遇见我。 燕昇气得不轻, 瞳孔瞪大, 若这不是自己的女儿, 他已经一巴掌打到了燕攸宁的脸颊上。 卢氏噙泪道:“夫君, 女儿要去紫云观带发修行, 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燕昇甩袖离去:“她要去就让她去, 自今以后,莫入我燕家大门!看她是为了霍西洲着了魔了!” 卢氏怔住了,不曾想丈夫绝情起来, 居然是如此绝情,正要劝燕攸宁,让她对燕昇服个软,只要她认了错,待府里好好养病,她爹定是会原谅的。 在卢氏心中,阿胭乖巧懂事,听话,善解人意,必能明白父母心底的痛。 正要好好对她说,劝她,燕攸宁已经赶在了她前头:“女儿多谢爹。” 卢氏一听,绝望了,清泪滚滚而出。 燕攸宁微笑:“我想,明日便走。” 他的尸骨已经入土,偌大长安,细想来值得眷恋的不过二三,纵然留下,余生也一眼望得到头,无以为盼。不如归去。 燕昇恨她绝情无义,说走就走,一日都不愿多留,见夫人还跟她尝试着说好话流眼泪,更觉烦躁,扯起夫人手腕,拉她匆匆出了寝房大门。 “夫君?” “执迷不悟,不必再劝了,你找两个婆子,和绯衣,明日就送她去青霞山。我倒要看她脾气有多硬!” 燕昇冷面讥讽道,转身离去。 永宁郡主与已故灵威将军二人相识于微,早在马场时就已情投意合,此事长安人尽皆知。但尽管如此,当夏国公府的嫡娘子要到山中带发修行时,还是令不少人震惊的。 天子就曾感慨:“朕欠了永宁郡主一个夫婿。” 那收殓回来的破败的尸骸,也曾是鲜活的,青春的,曾是春闺梦里人。 一战扬名,白骨骷髅。 实在令人扼腕唏嘘。 燕攸宁带走了霍西洲剩下来的盔甲残片,与那柄折断得难以粘连的铁剑,乘车,去往数百里之遥外的青霞山。 紫云观中不容女眷,老观主亦是得了天子敕令,才不得不收容燕攸宁,只是,却不收容女冠,这规矩难破,便让人在后山将从前老仙师打坐悟道的静室清扫了出来,让给燕攸宁居住。 燕攸宁双目已盲,不论白天黑夜,什么也看不见,世间五色落在她瞳仁中不显半点波澜。 照理来说一个年轻女子,遭逢大变,多少会有点儿不适应,但跟过来的婆妇张氏和陈氏都感到,娘子也太无欲无求了一些。 她白日会到观中烧香礼神,夜晚,拄着竹杖,穿一身单衣静坐在竹屋外的房檐底下,倚着横栏,听山间瑟瑟的松涛声。淡泊得,倒像是个世外之人。 紫云观虽地处偏僻,然名声在外,一年四季香火鼎盛,绯衣总觉得是为了揽财,这道观里的人在主殿台阶之下,修筑了一个许愿池。 池高曰数丈,但占地不大,比竹屋还要小上一半,中央有一棵参天老树,枝干虬健,上面挂满了红绸。观里的生意就是这么来的,想向神明祈求好运的,可以在观里买一根红绸,下面系上一个怡神的香包,许愿之人将红绸挂在树上,心愿就会上达神听。 燕攸宁盲着双眼,从来没挂上去过。 绯衣怕娘子气馁,安慰她:“娘子,这就是哄人的!” 燕攸宁摇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绯衣,不可对鬼神不敬!” 她自己的重生已经怪是稀奇,冥冥中有此安排。何况,前世,她都已经当过十年鬼了。 绯衣虽还是不信,但也不忍磨灭娘子心头的盼望,嘟了嘟嘴,扶娘子回去:“娘子,您许了什么愿望?” 燕攸宁脚步停了停,声音低低的,仿佛被松竹间的山风润湿了:“没甚么,可能是许了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望,老天爷不可能会答应,所以就挂不上去。” 绯衣眨眼,“那咱们还买吗?” 燕攸宁握住竹杖,微笑道:“我现在月例不短,放心,不瞎买。而且从前在马场,我还攒了不少钱。” “绯衣不是想的这个,”绯衣摇摇头,“娘子,一个月了,您们每天来买这个红绸子,每次都没挂上,要不,明天绯衣帮你试试看?” 燕攸宁敛唇,拍了拍她搀扶自己的小手,“许愿心诚则灵,怎能请人代劳呢?” 绯衣只好不说话了,走到路边挎上自己盛满蘑菇的小篮子,扶娘子会后山去。 青霞山上虽较少肉食,但物产丰富,蘑菇、嫩笋,还有各种野菜,山脚的挑夫每隔十天会上一次山来,除了给观中人送物资,绯衣会偷偷嘱咐挑夫,每次带上一两斤肉上山。 肉放久了会不新鲜,因此一次只能买上一点儿,算是加餐了。这还是绯衣怜惜娘子身形日渐消瘦,她自己吃什么都不在意,并没有口腹之欲。 没走回后山竹屋,先到了屋前的一个岔路口,绯衣蓦然想起自己遗落在观中的两只小碗,让娘子就在这里等会儿,她马上就回来。 绯衣这个急性子,没等燕攸宁阻止,人一溜烟儿就跑远了。 燕攸宁“嗳”了一声,等脚步声远去,自知是追不上了,她握住竹杖,幽幽地吐了口气,虽无责怪之意,但她这个瞎子,在崎岖的山道上寸步难行,不免有些胆颤。 从失明之后,她其余的五官似乎都变得愈加敏感了。 握着竹杖等了一会儿,她听到了一阵急一阵缓的脚步声,像是在试探,随即大步地朝这里走了过来。 燕攸宁顿感肌肉紧张,头皮发麻。 “你是谁?” 她侧过耳朵,试探地问道。 草叶之间传来窸窣的动静,像是有衣袂擦过发出的响动,燕攸宁还想继续问他是谁,蓦然,一只咸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奋力拽起,将她扯了个跟头,朝一旁摔去。 身下又是低矮的枯死的灌木发出摧折的声音,那人忽然紧紧压住了她的肩膀,燕攸宁挣扎起来,用腿屈膝去蹬他,但事不成,反而被他控制住。 那人坐在了她腿上,制止了她的乱动,开始撕她的裳服,扯她的腰带。 尽管从头到尾他一句话都不说,只顾急吼吼地要非礼她,但燕攸宁的鼻端却嗅到了一丝仿若胭脂的香味,这种香味似酒,醇厚,让人回味无穷。 “李苌?” 她感觉到,扯自己的外裳的手停了下来。 接着,便是一声笑。 他以如此轻薄羞辱的姿势面对着燕攸宁,并不打算终止他的非分之想:“这样便知是我,阿胭,你其实,也并没你口中说的那样讨厌我?” 他伸出食指,勾起燕攸宁小巧的下巴。 被她躲开,李苌的黑眸暗了暗,改用力握住她的颌骨,讥嘲地看着她:“口口声声地避嫌,其实,还不如口是心非,何必还要装贞洁烈女?” 燕攸宁咬唇,不说话。 她其实不知道,李苌怎能厚颜无耻到这地步! 她再度挣扎起来,要抽离自己被压住的双腿,然而被李苌摁着,燕攸宁什么也看不到,挣动间后脑撞上了树干,一阵眼晕,反而牢固地被他抓住了。 “阿胭,”他的口吻变和缓,“从了我这一回好不好?我做梦都会梦见你。” 燕攸宁听到他说这样的话,胃里翻江倒海,吼道:“东淄王别忘了,你是我的妹夫!来人!来人!” 燕攸宁扯长了嗓朝外呼救,可是一如她所料,李苌并不会孤身一人前来,周遭一定都被他的人围住了,此刻空荡荡的山谷之中,不会有任何人经过。燕攸宁唤了几声,发现李苌居然在纵容她呼救之后,燕攸宁的心便瞬间沉入了谷底。 “你我绝无可能!东淄王,放开我,否则……” 李苌温柔一笑:“否则怎样?” 说实话她不信凭燕攸宁手上的一点微末道行,可以从身为男子的自己手里逃脱。 但见她双眸失明,最是脆弱好欺,红唇洇湿,一张一翕,娇媚可怜至极,李苌心神一荡漾,没有忍住嘴唇朝着燕攸宁吻了过去。 自诩阅尽千帆的东淄王,感觉自己从未品尝过这么香的嘴唇,像嫩嫩的豆腐,吹弹可破,比他的侧妃不知道香甜了多少,他发觉自己还是一直忘不了燕攸宁,忘不了她带给他的惊艳感,就算是成婚,他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一品燕攸宁芳泽。而现在,他终于尝到了。 他放任自己沉沦下去。 嘴唇蓦然传来尖锐的刺痛,李苌猛睁开眼,一把推开了燕攸宁。 “贱人!” 居然敢咬自己! 李苌怒火中烧,一巴掌打在燕攸宁的脸颊上。 “啪”的一声响起,燕攸宁的脸被打偏,贝齿磕破了腔壁,弥漫出一股铁锈腥味。 她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又挨了一巴掌,可是出乎李苌意料,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害怕,反而在笑。 笑得让李苌居然也有几分心慌。 “你笑什么?”他底气不足,镇定地道。 燕攸宁将口中的血腥味缓慢地下咽,微笑:“堂堂东淄王殿下,对不是处子的女人会有兴趣吗?” 她非常了解李苌,她自认为。 第48节 虽然他继位以后调戏臣妻,但在那之前,他的口味挑剔刻薄到过分。 尤其是,他万分嫌弃她的身体接纳的第一个男人。 “你?”李苌果然十分震惊,声音都拉长了。 燕攸宁缓慢地将衣裳拢上,仍旧那么望着他,尽管她双目失明什么都看不到,但莫名地让李苌感到,她能看见。 “我和霍西洲,早已是有实无名的夫妻,不止一次,早在马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好上了。及笄那天你在园外等我,当时我们正在私会,差点被你撞破,因此让他藏在树上。东淄王殿下你有所不知,那日我待你客气,纯粹是为了保护你。我的男人眼底揉不得沙子,如果你敢对我动手动脚,他不会饶了你。” 李苌越听越是震惊,直到后来他的脸色已经铁青,燕攸宁话音落地,他一只手掐住了燕攸宁的雪颈。 巨大的怒火将他们灭顶,只要一收紧,他就能轻易掐死燕攸宁,了结他的耻辱! 燕攸宁不通空气,脸涨红充血,咳嗽得流出了眼泪,可她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一刻消失。 看着看着,李苌居然冷静下来,阴阳怪气地微笑,“是我忘了,还是你忘了?霍西洲,你的男人已经死了!” 一个已死之人,又算是什么威胁! 燕攸宁要说话,但说不出,李苌见她欲言而止,稍稍松开了一些,放她一个喘气说话的机会。 燕攸宁艰难地一字一字地笑道:“我的状况,比起死好不了多少,我活着,本就不是为了自己。你要侮辱我,只能侮辱我的尸体。东淄王殿下试试看。” 一缕血痕,从她的唇边缓慢溢出。 趁着她恢复苍白的脸,尤为凄艳,动魄惊心! 李苌吃惊无比,燕攸宁好歹是燕昇的嫡女,居然宁愿用她美丽圣洁的洁白身体,去取悦那个肮脏下贱的男人,还痴心无悔,甘愿为他守节? “凭什么?” 我堂堂东淄王,竟不如区区马奴? “你是瞎了眼么!当本王的王妃,难道不比跟着一个马奴!” 燕攸宁含笑:“你哪里比得上霍西洲。李苌,你怎么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的德性,富贵名利又这样,你这种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连心都是脏的,你令人恶心!难道燕夜紫和你成婚之后,了解了你的为人,现在还像当初一样爱你吗!” 这句话正戳中了李苌痛脚,他的脸色又青又白。 他猛地撤回钳制燕攸宁雪颈的手,起身退去,冷笑:“是么,那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在紫云观犟一辈子!” “这世上,富贵方能长久,我要娶你,易如反掌,霍西洲要像燕家提亲,他就得掂量自己的斤两。所以,他死,结果还是我赢。不过,你一个下贱的脏货,不屑本王一睡,滚吧。” 他哼了一声,转身,以胜利者的姿态,带领人下山而去。 第62章 崖岸青松 绯衣被粗鲁的大汉释放, 急忙提裙挎篮奔了过来,欲查看燕攸宁的伤势,艰难娘子指骨发颤地艰难握着竹杖, 无力地倒在树下, 衣衫破损,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娘子, 你受伤了吗?” 绯衣将燕攸宁搀扶起,上上下下地观摩着, 看她可有受伤。 除了口腔内部破损, 其余一概无虞, 绯衣这才稍安不躁了, 但还是隐隐带着哭腔说道:“娘子,我们一定把这件事告诉家主, 凭什么东淄王就可以这么欺人!” 燕攸宁顿了顿,唇瓣绽开一缕浅淡的微笑:“不用,他应该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 绯衣急得要命, 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再一次被燕攸宁轻笑着打断。 “难道我的境况,还能比现在更糟吗?” 她的声音轻轻的, 幽幽的, 仿若一片轻薄的秋叶浮于水上。 绯衣像被什么击中了, 倏然失语。 娘子, 是国公府的娘子, 陛下封的永宁郡主。 原本, 她风光无限。 原本, 她不必受这份委屈。 可是老天不开眼,夺走了霍郎君的生命,从那以后, 娘子活得就像一块槁木,再也没了生气。 国公府每月都会派人送药过来,可是,那些药没有用,根本治不了娘子的病,她的眼睛情况也极是糟糕,怕是会永久失明了。 可是对于这一切,娘子自己都不急着治好。 娘子,根本像是已经放弃了自己。 “绯衣,扶我起来,我们回去吧。”燕攸宁轻声道。 在她的的脸颊右侧,还挂着一坨已经不甚分明的五指红印,衬在白皙若瓷的肌肤上,尤为显眼。绯衣满含怨愤地盯着燕攸宁右脸上的伤,看了几眼,听话地去搀扶燕攸宁的臂膀。 山中岁月长,一年到头仿佛只有寒暑两季,转眼秋去春来,已不知过去了多少岁月。 燕攸宁的红绸子从来没有挂上过紫云观主殿前的那棵倚壑参天的许愿树。 听绯衣说,那棵老树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挂满了许愿带。 不过就是不知道,那东西是否真的灵验。 观主见她心诚,日复一日地在此尝试,终于,他告诉她:“凡人求神问道,多是,图一心安罢了。难道这一年多来,女居士还不能心安?” 燕攸宁虽看不见,听声音,觉得观主是个有大智慧的慈善之人,她朝观主行了一礼,低声道:“让观主见笑,我也只是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人罢了。” 观主手中拂尘缓慢一摇,和颜悦色地说道:“女居士,万事自有造化,不是你的强求不得。女居士的福气,还在后头。” 握住竹杖的燕攸宁自嘲地勾了下嘴唇,缓慢颔首,“我还有什么福气呢?多谢观主吉言开解。” 老观主笑而不语,不愿再言其他,目送燕攸宁离去。 回后山,燕攸宁在竹屋中坐了下来。 一晃眼,都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了,山中不知岁月,倒也令人抛下了心头许多悒悒不乐之事,接过绯衣倒的茶,浅浅地啜了一口,屋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燕攸宁缓慢地抬起头。 程芳菱已经步上了竹楼,身后跟着两个婢妇,都拎着大包的东西,程芳菱说,这些全都是为燕攸宁置办的。 除了衣物首饰以外,还有如折扇、花盆等物,再就是一些药材。 程芳菱一眼就发现燕攸宁的右边脸颊上多了一条长约三寸的血口,虽伤痕不深,却依然触目惊心。而且血痕结了痂,看上去受这伤还没有几天。 “燕姊姊,你这是怎么弄的?怎么不治?是不是没有药膏,我这里存了许多,你拿着擦一擦。” 燕攸宁摇头说不是,“药不缺,只是不太想治。” “为什么?”程芳菱不解,哪有女孩子,会不在意自己的脸蛋的? 燕攸宁摸到架在桌边静置的竹杖,紧握着,道:“我自己都瞎了,看不见自己的脸了,毁容与否也没那么重要。” 一张脸长得好看,倒是吸引了李苌那样的登徒子,对现在的她而言没什么用处。 程芳菱不敢苟同:“可是,我们会看见呀,看见,就会担心,会遗憾的。燕姊姊是大美人,白白地,毁去容貌,多可惜!” 燕攸宁失笑:“你说的倒也是。” “我听人说,瞎子走路,手里尚且要挑一盏灯,不为了探路,只为了让他人方便,免撞到自己。我这个瞎子,容貌就算毁了,我自己看不见,别人却是能看见的,别人看见我的丑脸,心情自然不好了,那也是我的过失。” 她仰起脸蛋,对绯衣笑道:“好吧,绯衣,一会你给我擦。” 程芳菱起身告辞,左右为她撑伞,也是听到雨伞被打起的声音,燕攸宁侧耳,“外边下雨了吗?” 程芳菱转眸:“是,正下着小雨,山间路滑,燕姊姊今日轻易不要出门。” 两位打伞的,小心翼翼拥着程芳菱踏出竹屋。 细雨濛濛,打落伞面,不发出丝毫的清音。但随着竹门拉开,山风曼卷,还是有那么一两缕雨丝,随风潜入,拍湿了自己的面颊鬓发。 这时候燕攸宁才有所觉,原来,真的下雨了。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照理说下一会也该停了,可却丝毫没有停雨的迹象。 她虽看不见,但对这里的草木已都比较熟悉,凭想象构建了一组雨中画面,想来空山挂雨,泠泠如玉,场景是极为美妙的。 “娘子,”绯衣这时突然提出,“您饿了吧,我看世子妃送来的有一只芦花鸡,不然,我拿它炖了蘑菇?正好给娘子补补身体。” 两年,相依为命,燕攸宁对绯衣颇为依赖,吃食上只要绯衣肯,她从不挑剔,自然点头,“好啊。” 绯衣拎着竹篮去了庖厨。 濛濛山雨散了暑热,不远处似乎有电光隐隐闪掣,燕攸宁虽看不见,但眼睛对光有几分敏感。就在电闪之后,一道轰隆的雷鸣接踵而至。 燕攸宁握着竹杖,停在原地不动,不知为何,右眼皮一直跳动不停。 这是……不祥的征兆。 绯衣炖的蘑菇鸡汤不知为何味道比以往有些不同,燕攸宁觉得那蘑菇不入味,吃得很少,饱饭后,绯衣照常挎上了竹篮和锄头,出门去挖笋,准备明日要用的食材。 青霞山的笋鲜嫩可口,若用燕攸宁特制的酱料拌上,更是酸辣爽脆,风味不俗。她常常给观中的人,上到观主,下到扫地剥豆的小道童,都送去一些,观中人也都赞不绝口。 “绯衣!” 绯衣停在门边,看着不知为何,脸色显得张皇的娘子。 燕攸宁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觉得心底很是不安:“不然,你今日还是不要去了,下着雨,山里路滑,而且在打雷……” 绯衣活泼一笑,她笑的时候,天生的细长黛眉会朝左旁挑去,眨了几下眼睛,道:“娘子,你放心,现在雷电已经停啦,我就在近处挖几根笋,很快回来的!” 不等燕攸宁再开口挽留,她人已经一阵穿堂风儿似的刮出了竹楼,朝烟雨朦胧里隐没而去了。 紧接着,一股山地狂风刮出来,犹如咆哮,将本已经起身的燕攸宁一把推回了原处。 握住竹杖的手虎口在发麻,禁受不住那风一遍又一遍的拍打,燕攸宁勉力直起身去关窗,也就在这时,她的脑中,突然想起了一道熟悉的宛若叹息般的声音:“宁宁。” 燕攸宁浑身一震,仿若灵魂出窍了一般,不知道那个声音从何处而来,她茫然地抱着竹杖四处寻觅:“洲郎?洲郎!” “是你吗?是你在叫我?你终于……终于肯回来了吗?” 我在观中求了五百多天,你终于,肯回来见我了吗? 她不知道那声音从哪里来的,惶急而无措地排过一扇扇紧闭的窗,满屋走遍,都没有问到。 正当她气馁之际,瘫坐下来,却忽然再度听到了那道熟悉的,磁沉的,宛若修长的手指摩挲过丝绸般的声音:“宁宁,我在这儿,我回来了。” “洲郎!” 燕攸宁握住竹杖,眼前仿佛有白光闪过,照亮了一切迷茫。 她起身朝着那道雪白的光追逐而去,那声音似乎愈来愈近,轻飘飘的,就落在耳畔。 第49节 “宁宁,过来。我在这里,伸手就能碰到。” 燕攸宁满怀欢喜,直到奔出竹屋,被脚下枯枝绊倒,“啊”一声,重重摔入了脏污泥泞之中,手杖也瞬间不翼而飞。 “宁宁,想我么?过来。” 那道声音,不断地回响着,梦魇一般,咒术一般,令人饮鸩止渴不能自已。 燕攸宁再顾不得自己此刻身在泥里,艰难地爬向白光和声音的所在之地。 素洁的衣衫上布满污泥,昔日白腻的脸蛋肌肤,也抹上了无数泥点子,膝头那层薄薄的绸料裤被水浸湿,湿冷冷地贴着皮肤,可她感受不到。她挣扎了又爬起,走不了两步,再次因为脚底下凹凸不平的山路滑倒。 “啊——” 从竹屋空地上下去,有一道长长的斜坡,燕攸宁神魂失常的情况下已经忘了,脚下一空,身体便沿着山坡滚了下去。 一直滚到坡下,脚踝传来钻心的剧痛,脸也划破了,污泥敷在伤口上,激起刺麻的痛感。 可是那道声音,还是不远不近,响在自己的耳畔:“宁宁,我在这里,我想你,你可想我?” 想啊。 很想很想。 燕攸宁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的无力,她用力地拍打身下的水洼,嚎啕大哭起来。 “洲郎,你在哪,我找不到你……告诉我你在哪……” 天地无言,唯有密雨簌簌,嘈杂而纷繁地落在自己的耳侧。 她忽然停止了拍打水涡,一瞬间,恍惚也清醒。 她开始想起来,霍西洲,早在两年前那场征讨南蛮的战役里,就已经牺牲了。 她恨自己如此软弱,从他不在了以后,就像游魂野鬼一样再也无法站起来。她恨自己从前不知珍惜,贪恋权位,逼迫他过早地参军。更恨,玄蛇教覆灭以后,南蛮投诚,连手刃仇敌的机会也没有。 原来是幻觉,是一场梦。 燕攸宁失魂落魄,脸埋在稀泥中,痛哭不止。 陈氏这时早已歇下,无论她如何唤,都没有人出来。 燕攸宁哭到全身的力气在逐渐地流失,知道若再不凭借自己爬起来,将不会有人来帮助自己,现在,无依无靠的境地里,她只有自己。 燕攸宁咬紧银牙,发了狠,撑地起身,可是双臂已然磕伤,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不得已无力地再一次跌倒。 一次次地爬起来,又一次次地摔回泥泞。 全身的力量几乎被抽干,再也不能站起,遑论去追逐那道让她魂魄颠倒的幻影。泪水从眼眶中如潮水涌出,冲刷着脸上顽固黏合的脏污,洗出两道白雪般明澈剔透的泪痕。 最后一次,燕攸宁终于凭借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可是脑中却是天旋地转,面前交织的幻光不断地闪过,仿佛有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立在遥远的那座山头。 他的身姿笔挺,若崖岸青松,巉然岩礁,岿然已千年,手中的剑锋拂下三尺雪芒,剑刃上血迹犹在。 她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要朝着那道身影追逐而去,可看不见脚下,再度被风雨雷电劈落的残枝绊倒,身体朝前趔趄出去。 这一次,她跌入了一个像梦一样温暖而结实,仿佛裹着甜蜜的琼浆般的怀抱。 意识模糊了下去。 只记得自己恍惚好像用双臂攀住了他的脖颈,往上,是被雨水淋湿的皮肤,带着火一般的烫意。 双臂无力地垂落,折腾了这么久,燕攸宁沉沉地晕睡了过去,人事不知。 第63章 往死而生 空山挂雨, 泠泠泷泷。一座巨大的砌成斗拱飞檐的正殿之后,青崖若点黛,素湍如委练。细雨中, 瀑布冲刷而下的巨大声响, 犹如奔雷隐动,四时不断。 博古架于地面投出蜡烛所照的层层密影, 香几漆案上,茶香袅袅。 朦胧的水雾氤氲了面前英俊男人沉毅的面容, 从雾色之中缓慢地透出坚毅而锋利的下颌轮廓。一张还过于年轻的脸上, 神情却仿佛带着一种不属于这年纪的老成稳重。 对面观主轻挥了一把拂尘, 步到漆案旁, 与他相对而坐。 “居士,如何称呼?” 观主不管对谁都是笑眯眯的, 极其温和,仿佛长辈对着小孩儿那样,充满了殷殷关切。 “长渊。” 男人眼睑微微一翻, 手中的茶盏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漆案上,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擦过杯沿。 “那便是, 长渊居士。”观主捋须, 想了想, 心念颇动, 眼睛里犹如闪烁着八卦之光, “噫, 可是近日从西境前来长安受封的长渊王?没想到观中简陋, 竟然能遇长渊王阁下亲临,实乃蓬荜生辉。” 观主的吹捧漫不经心,男人并不放心上, 待观主停下来之后,扬声道:“有事请教。” 观主挥衣袖,笑眯眯的:“居士但问无妨,贫道知则无不言。” “我平生所历,犹如镜花一梦,虚虚实实,真假难辨,今日与观主,于青霞山中相遇的现世,或为梦境?”男人的神色极其认真。 观主微笑:“居士在说胡话了。” 就在对面的男人怔了怔,随即缓慢地沉下面色之时,观主突然想起来这是尊厉害的杀神,天下第一的神兵利器,为气势所动,不敢再继续说笑,忙摇脑袋:“居士近日是遇到了烦心事,导致忧思深重?” “不妨说出来,”不待男人回答,观主微笑道,“贫道或许能为居士解惑。” “实不相瞒,”男人神色凝定,启唇道,“我疑心,这世上存在着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与现世一模一样,而又如分岔的河流,走向不同的世界。” 观主道:“河流的走向纵然有不同,然百川到海,终是殊途而同归的,居士你又何须介怀?” “殊途……而同归?” 男人缓慢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脸上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暗,隐隐露出阴鸷。 观主喟然长叹,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令长渊王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正要好好找补一番,男人本已握在了手里的杯盏重重地落在了香几漆案之上,未能饮尽的茶水溅落于黝黑手背,茶香四溢。 “居士!” 男人转身走向门,但被观主唤住,他略停了一下脚步,与倚立门边的副将李图南目光碰上。 观主摇着拂尘,缓慢地起身,面对着他阔肩窄腰的背影道:“居士,一条河流已经走叉了,沿途的风景自然发生了改变,纵然东流入海,焉知,与原来它所汇入的还是同样一片海呢?居士自身天生祥云五彩,正是一个影响天下大势的人呐。” 而霍西洲已经出门去,不再回头。 李图南沉默寡言、战战兢兢地跟在王爷身后,想递伞又不大敢,唯恐给王爷雪上加霜。 天下着牵丝雨,但这紫云观一年四季香火不断,坐落在主殿前的是一座许愿池。 晨曦薄昼之色静谧地披于树冠硕大,宛如参天伞盖的老树上,那树上密得像蚂蚁的红绸子,则是一根一根许愿带,因为被雨水惹湿,已经不在随风拂动。 香客如织,来来往往。 燕攸宁撑着一把竹骨伞,伞面上盛开着朵朵粉红牡丹,花朵如盘大小,色泽鲜妍欲滴,静止得犹如一幅足可装裱的墨画。她掌中握着一根红色的绸带,在默默里数着,第五百二十一次许愿,但愿能够成功。 ——愿霍西洲,长乐顺遂,世世无虞。 ——愿霍西洲,能入我梦中,弟子甘愿永眠不醒。 随即,循着一次又一次摸索出来的经验,将红绸抛出。 绯衣不在身边,她也不晓得结果。 但心中说实在的,已不抱什么期望。 伞下边,一只小脑袋瓜钻了进来,偷偷打量她的眼睛,疑惑地看了半晌,“姊姊,你看不到吗?” 燕攸宁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儿,但察觉得出来小孩儿没恶意,于是点头,试着展露笑容:“嗯,看不到。” 那小孩儿便惊叫道:“那姊姊你好厉害,你看不到,可是那根红绸高高地挂上了树梢!” 霎时,燕攸宁握住竹杖的手收紧,犹如灵魂出窍。 “真的么?” 那小孩儿叉腰道:“真的!可惜姊姊你看不见,我阿爽不骗人的!” 说完这话没多久,阿爽就被他催促的娘亲牵着手拽走了。 燕攸宁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雨势大了一些,纷乱不绝地打在油纸面的伞上,那声音分明轻细,仿佛绣花针落在地面,可在燕攸宁的耳中却放得极大。 是真的吗? 老天是错听了她内心的祝祷吗? 她慌慌张张地撑着伞,拄着竹杖下台阶去。 远远地,在那一帘密雨之中,立着两个人,身材修长挺拔,静默如石。 李图南费力地撑着伞遮过王爷的头,踮脚站得过于吃劲儿,但还是不免顺着王爷的目光注意到那道轻薄得似要与雨丝化去的身影,困惑不已:“咦?是个盲女。” 说罢他眼睛骤然发亮,嘴如放炮似的道:“王爷,我突然想了起来,这女人,应该是夏国公家的永宁郡主,得了病,养在紫云观后山的。” 他啧啧低语:“也不知道是什么病,那夏国公如此狠心,这么久了都不把女儿接回长安,应该是很难治了。” 霍西洲沉默半晌之后,接过了李图南掌心的伞骨,独行下阶而去。 李图南不明就里,来中原没多久,只是隐隐约约听人提起过王爷和夏国公府有段渊源,却不晓得有何隐情在里边,嘀嘀咕咕地跟上霍西洲,才发觉王爷确实来了长安之后全身透着古怪,他下观前台阶的方向,居然是往永宁郡主那方向去的。 这看着,既不像有恩,也不像有仇的样子,李图南实在不懂了,搔着后脑勺,勉强跟上王爷的脚步。 那永宁郡主是个双目已瞎之人,一只手握住竹杖,一只手撑着油纸伞,步履匆忙,幸而她熟悉这里,来来回回走过千百遍了,才不至于被绊倒。 可是雨天路滑,脚下的绣鞋呲溜一声,柔软的杨柳腰朝后仰倒,李图南瞳孔震惊,作为一个怜香惜玉的正人君子他立刻就要抢上前去,不过晚了一步,王爷扶住了她。 稳住她身形,托住她后腰,随即慢慢将她扶正,撤回了右手。 燕攸宁感觉到那股炙热的力量在消去,对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应就只是见她这个盲女行动不便,所以上前搭了把手,燕攸宁绝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立刻便道谢道:“多谢。” 竹篙轻轻地点在地上,发出沉而缓的“咚”的一声。 她在重新寻找方向。 霍西洲袖中的手收紧,望着她漆黑无光、压根没有看到自己转过去的眸,犹如被一剑贯心。 他闭了闭眼,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转身欲离。 而怜香惜玉的李图南已经上前一把握住了燕攸宁的伞,她不得不因此停下:“恩公,你有事吗?” 李图南被这声恩公唤得面红耳赤,不好意思地说道:“娘子住哪儿?一个人回去多不方便,我送你?” 说完,他偷瞟了她真正的恩公一眼,王爷那张脸上实在没表情,或者,那张冷酷的像从炼狱里爬出来的脸反正看不出表情。那,姑且就当王爷答应了,送佛送到西,毕竟是他自己先拔腿救人的。 第50节 燕攸宁感激陌路人的善意,但更会杜绝发生引狼入室的事,于是,她轻轻推开了李图南的臂膀: “不用了,我在下面凉亭里坐一会,会有人来接我的。” 李图南往下一瞄,确实有座八角飞盖的凉亭翼然凌于淙淙泉上,香客爬到半山腰会在此歇脚,他放心下来:“那娘子,在下扶你到那边就走。” 前来礼神,十有九人心怀善意,燕攸宁虽不知他是什么人,但也很是感激,轻轻地将头一点。 李图南温然而笑,一手搭着燕攸宁的小臂,于前方引路。 燕攸宁跟在他后脚,走了几步之后,她发觉,身后还有另外一道脚步声,于是她困惑地一停,“是不是还有个人?” 身后那道不急不缓的沉稳脚步声也霎时停驻,从他的身上,能嗅到清冽的冷檀香,味道有些重,像是特意袭染的一样。 李图南“哦”了一声,已经不敢看自家王爷阴沉得滴水的脸色了,回道:“鄙人姓李,那是我家王……郎君。” 燕攸宁微笑,转过面,朝霍西洲福了福:“多谢二位郎君。” 霍西洲阴沉的眸光从她被李图南圈住的纤细的手臂,移到她此刻缀着陌生笑意的黯淡眼眸之上,虽一直面如寒霜,却禁不得气血滚沸几乎要破咽而出。 王爷就那样不远不近地站着,也不给一丝回应,人家娘子眼睛看不到,自然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李图南便格外谦谦君子地安抚受伤的小娘子:“娘子,这儿有块石阶,小心一些。” 燕攸宁转面跟着他走去,笑靥如花:“知道了。” 被抛在身后的长渊王顿时面如深渊,阴沉得犹如伞面之上盖顶的乌云。 李图南只顾着牵引燕攸宁去了,对身后王爷的凝视浑然不觉,一直到,将燕攸宁送入此刻已有十几人歇脚暂驻的八角亭,亭曰:斜月,用飞白书提于匾额。 引燕攸宁歇下,李图南不放心,又问了一遍:“娘子,你确定一会儿真有人来接你么?” 燕攸宁点头:“嗯。” 李图南这才安心下来,向她告辞,步出斜月亭。与王爷一同下山而行。 细雨潇潇,亭下之人撑伞来来往往,独她一道纤细单薄的身影,犹如盛开在回廊下幽然含苞的花盏,目视着下亭唯一的那条道路。 霍西洲转身看去之时,恍惚感觉到,那双墨般漆黑,却无一丝神采的美目仿佛正凝望着自己。 顿时血如逆行,犹如滴落在焦渴皴裂的地面,嘭地扬起复燃死灰,凄艳的花蓬勃生长起来。 “王爷,我看那永宁郡主,右掌的指上系有一道红的同心结。” 轰地一声,炸开了霍西洲的思绪,生生拉住了他掉头回去的冲动。 依照周人习俗,只有已经婚配的男女,才会于掌中系红色同心结。 男左女右。 原来燕攸宁已有夫婿。 “王爷?” 李图南试图唤醒仿佛魂游天外的霍西洲的神志,霍西洲一时犹如自梦魇中挣脱,恢复了那俨然冰雪的脸色。 “下山。”他道,将伞抛给了浑身湿淋淋的李图南,越过他转下山去。 李图南莫名,收起了伞跟上。 两个大老爷们,手中有伞,却非要忍受雨淋地在山道间穿行,惹来不少香客好奇地驻足观看。 没到山脚,只到半山腰,香客已稀少,这时下雨阻拦人出行终于露出了端倪。 霍西洲蓦地收住了脚步,而收势不及的李图南险些撞到了王爷背上,见他仰目看向不知何处,李图南也顺着霍西洲的目之所及看去。 这不看还好,一看,登时吓了大跳。 山道旁逸斜出的两条粗壮有力的枝干交叉处,正静静地,挂了一具被丫杈刺穿咽喉面容朝下的死尸。 尸为女子,衣着朴素,死前不知看到了什么,面容含着诡异的微笑。 地面残枝断叶无数,一只已然破损的竹篾棘生的篮子里,被雨打湿的蘑菇掉得俯拾皆是。 第64章 蘑菇有毒 燕攸宁在密雨如丝的斜月亭独坐到天色默默, 腹中的饥饿和身体的体力不支让她感到昏然,趴在横栏上小憩了片刻。 香客不知何时散尽了,一个小道童穿过雨帘而来直奔斜月亭, 脚步声催醒了她, 燕攸宁支起头,下意识以为是绯衣过来接自己了, 可是已经等了太久,身上冷得直打寒噤:“什么时辰了?” 白昼与黑夜在她这里已没有什么分别, 只是觉得绯衣这次回来得太晚了, 应该好好说一说, 以后出远门一定要事先告诉她一声。 道童难掩焦急:“燕娘子, 刚刚山下有个年轻人送了一具女尸上来,咱们观里的人都认得, 就是娘子跟前的侍女。” 过往常拿酸笋来紫云观犒劳他们的那个活泼伶俐的小丫头。 燕攸宁听到这个消息时,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她整个脑子都处于懵的状态, 无法思考任何。 “怎么、怎么死的?” 隔了半晌,燕攸宁拄着竹杖起身, 声音颤抖。 道童为此表示遗憾, 但生老病死, 身为修道的人看得更开, 他将小手拢在两截衣袖里, 耷拉着眉宇道:“那个年轻人说, 娘子的侍女是食用了有毒的蘑菇, 产生了幻觉,在山里行走时不慎踩空失足坠落,咽喉被尖锐的树枝刺穿毙命。” 他不敢看燕攸宁的眼睛, 只又无可奈何地叹气:“燕娘子节哀。” “人有旦夕祸福,命运难测。” 小道童大抵也没有安慰过多年来往紫云观进香的香客,不到两句话便词穷了,接着搔了搔扎着小鬏鬏的后脑勺,咬嘴巴不说话了,一脸坚忍。 燕攸宁眼眶如血,却无一滴泪,闻言更是豁然发笑:“仙童你说得对,我一直试图改变他人的命运,其实到头来,我什么也没做到。” 霍西洲留不住,绯衣也……留不住。 她忽然想起老观主常说的一句话,河流的走向人为干预毕竟有限,因果循环,殊途而同归。有些事,是已经钉死了不能更改的。 她现在,真的已完全相信了。 竹杖在地面敲击,发出轻细的声响。 “烦请带我去看看绯衣。” 道童自然说好,只是见女居士眸如鲜血,红得妖异,听人说悲到极深处反而无泪,不禁害怕,轻轻地又道:“燕娘子节哀。” 燕攸宁不再言语,一路沉默地跟随小道童重回紫云观。 绯衣的尸体以布幔盖好,盛于椁中,停于后院之后。依照青霞山的习俗是要悬棺而葬。 燕攸宁看过之后,对老观主说道:“多谢观中诸位道长的收容,绯衣生前一直因我而役,但她天性活泼,还没有看过这世上大好山川,这般年纪……” 她停了一下,细听下来她的每个字都在颤抖,令人毫不怀疑下一刻便要泣不成声。但燕攸宁将这种悲痛的心虚硬生生用强颜镇静逼了回去,接着说道:“依照我的想法,我想将绯衣火葬,便让她随风化去,干干净净的。” 观主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劝阻。 “也好。就依女居士所言。” 燕攸宁颓然倒在了身后嵌壁的黛青梁柱上,“嘭”一声撞得身体发麻。 像是失去了视觉之后,耳畔也在今天空空如也。 再也没有一个聒噪的叽叽喳喳的声音,会在耳边喋喋不休,那年轻而鲜活的,宛如春天迎风初展的柳芽儿般有着蓬勃生命力的声音。不可否认,自入青霞山紫云观,一直以来,她都像只寄居的虫蚋吸吮着柳芽的生命力,焦灼而又贪婪,借着他人的养分而令自己活命。 今日命运再度摔碎了她的钵,摘走了她寄居的叶。 她重又变得,无依无靠了。 其实这一刻,她不那么伤心,只是觉得乏累,也许像绯衣这样,在美妙的幻觉中带着笑毫无痛苦地死去,于她或许也是很好。 “女居士。”身旁传来观主那永远保持冷静和慈祥的声音,由远及近,“女施主不必过于伤心介怀。还记得之前,女施主问过贫道一个关于河流走向的问题。” 燕攸宁转过眼眸偏向观主,即便她什么也看不到。 观主微笑:“就在今日,也有一个人问了贫道同样一个问题。” 燕攸宁道:“观主相必回答他的,与回答我的,是一样的答案。” 观主却又摇头:“不是一样的,那人,是个异数啊。燕娘子,也许,能够改变你的想法和命运之人,已经回来了,燕娘子勿用悲观。” 燕攸宁曾经听说过紫云观求姻缘百试百灵的名声,也听到过观中一个道士扯着着年轻人苦口婆心地拉皮条,却没想到紫云观自上而下都已经是这个风气。 除了霍西洲,她谁也不需要。 她的想法和命运,也不需要改变。 “多谢观主好意,安顿好绯衣之后,阿胭便回后山了。” 暮雨潇潇,空山之中传来不绝莺啼,渌波色绸衫隐没于山间,伴随着早已听不见的竹杖点地声,化成了一笔由深绿到浅碧的墨迹。 …… 绯衣的尸体火化了,小道童将骨灰装进了罐里封口,送来后山交给她,燕攸宁等雨停的间隙里,让小道童带着自己,往一处青霞山最高的峰上随风洒了。 小道童告诉她:“观主知会了夏国公,应该不久之后,就会有人来接燕娘子的。” 脚下的路蜿蜒崎岖,耳畔是溪流潺涓,鸟语嘤鸣,燕攸宁将半身重量依在小道童臂膀上,一步一步艰难地往下走。听到小道童这么猜测,不禁好笑:“他们不会来接我的。” 小道童一愣,扭脸看向身旁波澜平静的永宁郡主,觉她此刻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正要出声安慰,只听见她又道:“他们最多,会再派一个婢女过来。” 也许是一个,云栽或是别人。也许是两个。 小道童便不知该答什么话了。 翠微如洗,一碧千里,可惜这位身份尊崇的郡主,自来时就瞎了眼,这世上再好的风景,她也都无从领略。甚为可惜。 竹屋里的余粮不多,陈氏爱偷懒,绯衣死了她眼也不眨,无论如何使唤不动,燕攸宁独自摸索到庖厨,从橱柜里抱出来一簸箕剩下的蘑菇。 蘑菇有毒。 听那个带绯衣的尸体上山的年轻人说的。 不过,毒能见到她想见到的人。 两年了,他从来不曾来过她的梦里,可见是不肯原谅她。 没有关系,幻象也好。 燕攸宁摸索着烧开灶,将蘑菇和剩下的木耳一道煮了,酱料拌下去,异常香辣。 勾得正贪睡的陈氏都一个鲤鱼打挺,匆忙掀了被子跑出来,打绯衣死了,这里就没得个人做饭,可饿得她前胸贴后背。陈氏一脸傲慢地从燕攸宁身旁经过,坐到了餐桌旁,等着燕攸宁盛盘端过来。 谁知等了半天,她竟不过来,陈氏傲慢眯着的双眼陡然睁开,燕攸宁居然自己倚在灶膛旁吃蘑菇。 陈氏怒从心头起,伸手就要夺她蘑菇:“给我!” 第51节 燕攸宁坚持不给,陈氏劈手就要打晕她,反正国公爷早就不管她死活了,没有国公府庇护这瞎子什么也不是,正要动手,燕攸宁幽幽道:“灶里有烤地瓜,你拿着吃吧,蘑菇有毒。” 陈氏一听立刻撒手,将信将疑地盯了燕攸宁少顷,放她去了,将胖墩墩的身体蹲下来拿起火钳开始往里扒拉。 燕攸宁吃完蘑菇,就躺回了竹榻,悄无声息。 陈氏许久没听见动静,悄没声地扒开燕攸宁房间门缝儿偷窥了一眼,见她直挺挺地躺在榻上,宛如一条濒死之鱼,陈氏反而放了心,回去收拾了一番,趁夜黑风高就跑路了。 老实说,从前在这里伺候着,有公府月例,有绯衣那蠢丫头烧饭,虽然不得自由,但吃穿不愁,还可以偷懒得闲,这日子过着也就过了,现如今什么都没有,谁要伺候一个没用的被遗忘在山上的瞎子?她早该听了那位逃跑的老姊妹的话,收拾东西开溜。 老姊妹溜了一年了,也没见这娘子报给公府,国公府更没动静,也没必要为了个弃女动手拿人吧。越想陈氏越是笃定,跑出了竹楼便不再回头。 缠绵多日的积雨云被风吹散,云层后一弯皎洁银白的蛾眉月勾勒出钩破穹苍的轮廓,疏枝横斜,洁白的栀花葳蕤地照影纱窗上。 风动,树影婆娑,轻柔而绵密,宛如瑞雪披拂,抚动着临窗竹榻上横卧的身子。 燕攸宁睡得很安详,静止得如画。 “宁宁。” 她听到熟悉的嗓音,在耳畔低喃般唤着自己,燕攸宁听到霍西洲的声音便睁开了双眼,他就在自己的面前,一臂托住了自己的腰,一臂扶住了她的臂膀。 燕攸宁投身入他怀中,双手紧紧搂住她的腰,满怀失而复得的欣喜,泪水如潮,汹涌而出,顷刻间便沾湿了他身前柔软细棉衣料。 “呜呜呜……” 她伏在她怀中嚎啕。 “是你回来了吗?是你来了吗?”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背脊上,沿着她的脊骨缓慢而轻柔地抚下,直垂落于她的腰际,停住,温柔得有如幻梦般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宁宁受了许多苦。” 顿了顿,像是感觉到她像只猫儿般撒娇着将他抱得愈发禁了,他笑道:“我不会离开的,嗯?” “渴了么?我给你倒水。” 他要起身为她斟茶,但燕攸宁不放他走,一刻也不行,小猫咪似的挂在他身上,爪子挠他肩,霍西洲寸步难行,哭笑不得,一手托住她因不断下滑而扭动的小屁股,“那好,我就这样抱着你给你倒水。” 燕攸宁温驯地倚在他的胸口,甜美地蹭着脸颊,将下巴轻轻点了两下。 霍西洲失笑,抱她到桌旁,将他放在自己腿上缓慢地落座,燕攸宁听到清晰的水声落入杯盏,迸溅的水珠撞击着青瓷,声音细腻好听。 好像很久都没有觉得这声音是如此好听了。 她哼了一声,更紧地依偎着霍西洲,两臂搂住他腰不放,眨眼那盏茶送到了燕攸宁红润润的嘴唇边,“喝吧。” 茶水是凉的,却熨得人心滚烫。 燕攸宁小口小口地喝了一半,仰起头看他,正与霍西洲俯视的目光碰上,那一刻就像是从霍西洲的眼底看到了窗外朦胧的月光。原来已经很晚了,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摇脑袋:“不要了。” “饱了?” “嗯。” 燕攸宁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闭上眼,沉憨地意识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扰人的鸟鸣声。 一觉醒来,燕攸宁发现自己睡在桌上。 第65章 长渊王 燕昇一直以为, 那个携军十万来京受封长渊王的霍西洲,与自己两年前死在南蛮战场上的马奴不过是重名。 但当他在金殿上见到长渊王真容时却吓得不轻,惊得脸孔煞白, 差点儿魂不附体。 怎回事? 姓霍的马奴, 今日的长渊王? 不单他,所有认识霍西洲的人, 包括御座之上的皇帝陛下,都在同一瞬间眼睑上扬, 不可避免地露出惊愕之色。 两载不见, 霍西洲今非昔比, 一身皮囊褪尽了少年人的最后一丝青涩锐气, 骨架稍有抽长,身材更显伟岸, 面孔的线条更加流畅,更显坚毅凌厉,不须佩剑, 他整个人便似一柄已出鞘的神兵利刃。 这位长渊王的经历无人不晓,两年前异军突起, 结合长云余孽, 抵御胡族入侵, 战则必胜, 军中之人拥其为军神。他自立门户, 定名“长渊”, 广纳英才入麾下, 于连续不断的征讨中军队规模越来越大,占长云为据点,更夺下了走廊地区, 气势如虹。 数月前,胡族南下猛攻大周北境城池,边境不敌,将要失防,周人都以为无望,即将失去三座城池时,一支军队犹如天降,击退了胡人,保全了大周的城池。 长渊军再一次扩张,已经达到了大周无法忽视的规模。 周臣两股战战,以为长渊军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可保西北边境安宁,用得不好,则是祸国之众。 天子踌躇之后决意,招安长渊王。 在瞥见长渊王霍西洲的名字时,天子更是吃惊,暗忖道:难道两年前霍西洲其实并没有死? 他既吃惊又愤怒,当下找来林侯问话,这是怎么一回事,林侯坚持说不知道,爱卿劳苦功高,天子审问不出,却不可能真的撬开他的嘴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直至此刻,于金殿之上见到霍西洲的真容,天子这才发觉,原来,两年前的那句尸骨竟真是一出金蝉脱壳之计。 这出计谋绝不是霍西洲本意,定是有人觊觎霍西洲功高,暗下杀手,置他于死,接着又以假尸骸瞒天过海,连燕攸宁最后都相信了。 而现在,霍西洲安然无恙地站在文武百官的面前。 “霍西洲?居然是你。”百官不敢质问,天子先开口。 接着才有人发出质疑的声音,燕昇隐藏在人堆之中,不做那出头之人,暗暗抿唇,阴沉地反思,还好当年十万大山之中自己的人还没来得及朝他动手,否则今日霍西洲定然回来向自己寻仇。 这死马奴两年不见不知从何处沾染这一身威煞之势,连金殿宝顶都要教他煞气冲破了。同为武将,燕昇感觉到,霍西洲这人是自己平时所未见的可怕。这群文官不怕死地吐唾沫星,他可绝不能掺和。 如此一想,燕昇很快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与霍西洲立下誓言现今以未亡人自居的燕攸宁。 阿胭必须要从青霞山上接回来了,他想。 “陛下,”霍西洲一道声音,穿刺人们的鼓膜,传到了这殿中任意的角落,随着他声音一振,大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霍西洲的身影在一片哗然之中孤孑而立,犹如青松,“霍西洲受朝廷招安,有三个要求。如陛下应许,则长渊归顺,誓死捍卫大周天子。” 这句话也同样地传到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耳中。 但从没有人见过,有如此受降招安之人,天子已嘉恩赏,居然还不识好歹,要另外提出三个要求。 而天子竟也不怒,反问道:“说来听听。” 霍西洲的脸色丝毫不变:“霍西洲不入朝堂,不参与国事,无事不早朝。” 天子道:“允。” 百官心中也觉得此事可允,反正他霍西洲一介乡野村夫,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不打仗的时候,谁愿意与一个马奴出身的人同列一堂? 霍西洲双手负后,“长渊军为我私军,留驻长云生息,不可编入朝廷军。战时有调则动,无战不动。” 此言一出百官当即哗然,何意? 既然接受了招安,那长渊军自然就该是朝廷军,如不是看中了长渊军十万之众,谁又要与匹夫马奴为伍? 天子也陷入了迟疑:“你好大的胆。” 霍西洲瞥目左右,林侯与燕昇均在官员中,燕昇犹如见鬼吓得不轻,林侯则避开了他的视线。霍西洲坦然道:“长渊于战乱中应时而生,为西北百姓的屏障,难道陛下不需要一柄抵御胡族,征讨西夷的剑么?” 他有底气亦有资格说这句话。 长渊军对阵胡兵十战而十胜,朝廷军队守疆之战则十有九败,足可证明朝廷军的无能。天子应该考虑清楚,如果将长渊军划入朝廷统辖,会否彻底同化,今后,天子再失利剑。 如果天子不答应他的第二个要求,那便没有得谈,他出长安以后将不再回顾。 而天子此刻考虑的是,其实霍西洲的要求暂且不是不能应许,他手中尚且还有一个筹码,永宁郡主。这会是最好用的一张底牌。 “好,朕可以答应你!” 朝臣霍然色变,“陛下!”这种要求怎可轻易应许,一旦长渊军继续壮大,这岂非养虎为患么? 霍西洲偏薄的唇微微上扬,“多谢陛下。” 他已如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散朝后,便不再回顾,及至宫门,取回佩剑于腰间,阔步朝外走出,至自己马前。 身后蓦地有人唤住自己:“王爷留步!” 霍西洲转身,只见是满脸横肉褶子缝里都堆着笑容的左仆射追了出来,一手搭住了他的肩膀,“贺喜王爷,实不相瞒,几年前我心中便看好王爷宏图远志必有一展,如今可不就是!那夏国公曾与我作赌,还是输我手里了哈哈,王爷骁勇善战,用兵如有神助,实在教人钦佩不已,钦佩不已啊。” 霍西洲看了一眼被搭上一只恶手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将其掸开,“左仆射有事不妨名言。” “无事,”左仆射含笑说道,“想请王爷得空赏光,到寒舍山庄一坐,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霍西洲回以漠然:“听说左仆射府上有犬笼,豢养数十恶犬。” 不待左仆射回话,只脸色稍变得有些发青之际,霍西洲眼尾微弯,泄露了一丝轻蔑叽嘲。 “本王厌恶狗辈。” “……” 这话一语双关,就是明晃晃打左仆射的脸了,姓霍的草莽出身居然如此不识抬举,左仆射大感懊火,只是碍于身份发作不得,碰巧不知怎的,下人今日将他的那条爱犬牵了出来,大抵是感到主人有了危险,始终在扯长了脖颈狺狺狂吠。 左仆射被霍西洲一把推开,让出道为霍西洲上马,也就在这时,那条恶狗冲破了下人手中铁链的桎梏,嗷叫着冲将出来,朝着霍西洲的胸脯扑过去。 霍西洲一只左足尚未勾入马镫,余光瞟过那头黑毛恶狗,腰间的长剑出鞘,左仆射只觉得面前寒芒陡显,瞬间,一股热血喷在了脸上。 一睁眼,他的心腹爱犬已经倒地不起,血流一地,无力地哀叫了两声,彻底不动了。 “……”左仆射眼底满是震惊与心疼,忍着火,用衣袖抹脸擦去血迹,“长渊王,我的狗见我亲近,你却拔剑杀它,这何意?” “它欲冲撞于我。”霍西洲翻身跃上马背,冰凉的长剑上抹了一缕勿自下滴的黑狗血,神色冷漠阴鸷,“霍某乃武将,杀业重,无惧恶狗,若今日在此的是其他尚书御史,焉能不为此兢惧?豢养狗者应当系绳,此为公理,我杀狗,是为后来之人,左仆射还有不满么?” 方才见他一剑割喉,左仆射惊吓得面孔发青,也不敢再说半句不是,硬生生吞了这口气,那这哑巴亏嚼了下去。 “多谢王爷教训。” 霍西洲执缰,夹紧马腹,与诸位副将疾行而去。 烟尘漫卷,泼了左仆射一头一脸。 霍西洲于长安没有自己的官邸,暂居于城郊一处御赐山庄。 一群行军打仗的大老粗也是来了长安之后,方知晓长安城的贵人原来个个穿金戴银,面白如敷粉,相比之下自己等人灰头土脸,便犹如黑面瘟神。因此回了山庄之后,人人洗澡,达成了共识之后,由孙倬带头,摆了十七八只大水桶在庭院里,每人一只木瓢舀水就往赤红的皮肤上冲。 冲着洗着没两下,一个人的洗澡水泼到了另一个头上,彼此咽不下这口气,最后竟互相泼洒了起来。 一时水珠四溅,庭院俱已被打湿,光裸上身的一群男人哈哈大笑,你来我往,清净了多年的山庄顿时热闹非凡。 李图南从房檐下走过,看到孙倬的裤子已经掉到了腿弯露出光溜溜两团大屁股时,无可奈何地一叹,捧着伤药进了书房。 “王爷,你不管管孙倬他们?大庭广众的,这太不像话了。” 霍西洲已经为自己上完了药,取了一件薄寝衣套在了身上,衣料薄到几乎透明,隐约透出衣中块垒分明结实贲张的肌肉。 第52节 李图南咳了一声,笑道:“我看咱们王府缺个女主人。” 有了女主人,这群不害臊的狗东西自然就知道收敛了。 霍西洲更衣的动作停了停,沉声道:“不需要。” “其实我看夏国公的永宁郡主就很好,花容月貌的,与王爷绝对是郎才女貌,可惜就是瞎了双眼。”李图南遗憾万分。 霍西洲口吻冷漠:“你不是说她有夫婿了么?”说完为自己套上了外裳,以皮革腰封扣住。锦衣劲装,威严华美,更衬身姿挺拔,容貌俊美。 李图南尴尬地咳了一声,“是,不过这位燕娘子的红绳系在中指上。” 依照大周的风俗,男女婚配以后,可以在食指上系上红色同心结,代表余生不再有其他。 只有死了夫婿的妇人,会将同心结绑在中指上,以表怀念。 “……” 李图南压根没发觉王爷的不对劲儿,只一想到燕娘子那副得天独厚的好姿容便可惜:“夏国公定是脑子不好才放着女儿不要。可怜永宁郡主才十七岁,就成了遗孀,她那个男人死得也好狠心!” “……” 李图南一抬起眼,只见霍西洲已朝外而去,他喊了一声:“王爷?去哪儿?” “紫云观。” 霍西洲扔下一句,身影霎时消失在了屋外。快得李图南以百步射雁的眼力都没捕捉到一片衣角。 李图南是越来越不明白王爷了,但是没办法,谁让这是项氏后人长渊之主呢?李图南只得叹口气跟上去。 第66章 心疼 山脚的路依然泥泞难行, 雨后,碧潭涨腻,毂纹圈生, 斜月亭外一枝柏木墨绿的叶抚过瓦檐, 倾斜下一波又一波的水晶帘。 亭中,霍西洲倚柱而立, 目视许愿池旁香客来来往往,池中蹲着一只石雕玄武, 托着参天巨木, 树梢红绸披拂, 风中浮荡。 之前也曾经见她……在此处抛红绸, 她心中还在记挂那个亡夫吗? 眉心蓦然胀痛,霍西洲伸手揉眉心, 脑中不断有犹如吉光片羽的画面闪掣。画面里红烛喜筵、血色刀光,有素手玉碗琥珀酒,凤冠华裳烟罗帐。 “十年了, 你可好?” “你难道忘了这是什么日子么?今晚本是你我成婚的,我再不是你的女主人, 今晚, 我是你的妻。” “夫妻在大婚的这一天都要同饮合卺酒。” “你弄得我疼……” 以为的共结连理, 原来是早有蓄谋。 期待的山盟海誓, 原来是谎言背叛。 最后的最后, 一碗毒酒入腹, 从红帐深处, 闪过图穷匕见的寒光。 “既已有毒酒,又何必多此一举,以此匕首杀我?” 他记得他问。 “双重保障而已。” 他也记得她冷硬地回。 之后, 堂堂长渊王,将性命交托于女子,在他的洞房之中毒发身亡。死后尸体被肢解,肉骨喂恶犬,该永不超生。 每当他向她靠进一步,这些画面便会在脑中一幕幕地划过,每一幕都让他腹内如绞,犹如西北战场上最尖锐的刀锋穿胸而过,剧痛难忍。 “王爷,我回来了。” 李图南出现在身边,霍西洲看向他,觉他此时的神色极为复杂凝重。 李图南也困惑,隔了半晌,小心翼翼地说道:“燕娘子的亡夫查到了。” 霍西洲揉了揉眉心,脱口而出:“是谁?” 李图南口快回:“是你。” 修长的搭在眼眸之间的指蓦然停顿,随即被缓慢地拿开,一张错愕的脸从五指之下抬起,霍西洲讶然道:“你在说疯话?” 他无比确认,在这个世界,没有人有前世的记忆,而且那场婚礼,其实也没有举行完毕,就因为阴谋而中断,其实也不能做数。 李图南不得不把自己听来的这个故事费劲地对王爷解释,顺带用一种看渣男的鄙夷眼神偷摸瞟他:“是真的。燕娘子与王爷你在马场之时便相爱了。因为身份有别,燕娘子才鼓励你从军,凭此获得军衔好回来提亲娶她,谁知道,就在征讨南蛮时发生了意外……” 这就是李图南听来的全部的故事了,大周知道的人很多,只是有一些细节尚待补充,譬如王爷与燕娘子那时候,到底进展到哪一步了。啧啧,想起来就令人热血沸腾呐。 原来是个苦守寒窑十八载,渣男乐不思归抛妻弃子的狗血泼天的好故事。 “……”霍西洲薄唇动了动,神色难言,“我不记得。” 这辈子,莫非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与前世不同? 不可能,他尝试过旁敲侧击地打听长云每个人的记忆,已经发生的情节都与前世丝毫不差。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他忽略了,在长安这边有一个变数。 变数存在的唯一可能,就是燕攸宁! 霍西洲的眉再度为之一跳:莫非,燕攸宁也如他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而且似乎,比他觉醒更早。被他丢失的这辈子前面十九年的记忆,已经不如他所想。 “王爷……”李图南在唤他:“王爷?” 他试着伸手在霍西洲面前挥了挥。 霍西洲凛然回神,“李图南。” “你留在此处,我一人去后山。” 疑点太多了,他要去求证。霍西洲飞快地撂下李图南,直奔后山竹屋而去。 看来事情不如他所想,燕攸宁在记忆复苏之后做出了改变,譬如,她应该早已看清了东淄王李苌喜新厌旧的面目,这辈子并没有嫁给李苌为妃。他竟没有去想这件事。 霍西洲的脚步轻快了没多久,却再次于山道上生生一停。 难道,她是因为知晓上辈子他当上摄政司马,拥兵自立,所以迫不及待地巴结上来? 她从前是为了什么而嫁给李苌? 这一点霍西洲很清楚。 从前是什么样,现如今也就有可能是什么样。 难道她真的会爱他么? 霍西洲哂然自嘲,再度加快了脚步。 …… 燕攸宁感觉到霍西洲的脚步就在身边,甚至,还有他的呼吸声,一点一点地喷洒下来,落在她的耳畔,拂弄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 于是她一下子醒过来,坐起身雀跃地唤了一声“洲郎”,整个身体就挂上了霍西洲的后颈。 霍西洲伸臂揽住她的纤腰,任由她贪恋无比又可怜无比地挂在自己身上,微微笑道:“宁宁,怎么愈发黏我?” “嗯……就要抱你。”燕攸宁坚持不肯下来,惹来男人频频地纵容发笑,像是拿她不知怎么办是好。 “对了,宁宁,”霍西洲握住她的素手,看见她的手背之上有一块被火燎伤的痕迹,“怎么弄伤的?如此不小心。” 燕攸宁听出男人话中的责怪与心疼,眉眼弯弯,抱他更紧,“没事,在灶台上不小心弄的……陈氏连夜跑了,没有人给我做饭呀。” 霍西洲无比自责,脸上露出心痛的神情:“日后便我来做。” 燕攸宁摇摇头,对他巧笑嫣然,葱根般的纤纤玉指点在他的额头,“你傻啦。你是我的幻觉呀,幻觉怎么帮我做饭?” 话音刚落,燕攸宁脸上的笑容便是一僵:“洲郎?你去哪儿啦?洲郎!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空荡荡的屋子里无人回应,她慌慌张张地,抱起竹杖到处找她的“洲郎”,可是遍寻无获,急得哇哇大哭。 “洲郎!我再不那样说你了,你出来……好不好?我再也不说了。” 竹屋纱窗外,一道身影静静地看着,她在屋中与空气对话,时而高兴手舞足蹈,时而悲怆便如此刻,无措得像个失去了一切的孩子。而她的一切,正是她口中不断唤着的“洲郎”。 霍西洲的心疼得犹如一剑刺了个对穿。 如果李图南所言不虚,那么她所唤的人,应该就是两年前“死”在了征讨南蛮战场上的自己。以为燕攸宁得回身份高嫁东淄王,鲜花着锦,风流得意,刻意不去关注长安的任何事。原来,事实并不是如此。 是他愚昧至极。 停在竹屋外的身影还没有动,便被一阵脚步声惊起,霍西洲心神凛然,闪身到了另一扇窗后。 来人是个女子,梳时下婢女流行的双丫髻,她轻轻推开竹门,朝里唤道:“娘子,奴婢云栽接您来了。” 不止这个名唤云栽的女婢,霍西洲目力极佳,一眼便看到停在坡下的八抬云轿,应是燕昇派来接燕攸宁回府的人。霍西洲记得很清楚,夏国公府嫡庶颠倒了十几年,燕攸宁才是正经嫡出。不过他却不知,她是何时封了郡主。 燕攸宁安静了下来,“嘭”一声,她的身子撞上了身后的墙壁上,小半篮的毒蘑菇打翻,七零八落地滚到她脚边,她跌一跤,坐倒回椅背上。像是没有听到云栽的话,直到云栽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燕攸宁顺着云栽的声音侧过耳朵,“爹不是说我不必再回去了吗?他改变了注意了么?” 云栽点头:“软轿在下面停好了,娘子随奴婢回吧。” 燕攸宁反问:“为什么?” 至于为什么,云栽也不知道,只知是家主突然改变了主意。燕昇极重颜面,自然不可能告诉她其中内情,乃是因为那个本该死了的卑贱马奴,摇身一变成了位高权重的长渊王。云栽只说是夫人对她颇为想念,家长改了主意。 燕攸宁听罢更是不信,连连摆首:“夫人从未来过青霞山。说想我,怕是也有些站不住脚。我不回,你们走吧,道我在这挺好,不必为我惦念。” 云栽继续劝:“娘子这又何必,绯衣已经不在,娘子孤身在此,想来也无法好好地料理自己。” 燕攸宁便有些怒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晓,用不着你们!” 云栽没想到这么大好的机会,这蠢女人居然不要,油盐不进,要身上拉她胳膊,强硬点将她带走,从不知哪里居然飞来了一枚石子,精准地撞在她的虎口上,剧痛之下,手臂差点儿废了,云栽惶恐地左右顾盼,均没见到人,不禁吃惊。 绝对是有第三个人在这儿,不晓得是谁,云栽捂住发麻的手臂匆匆忙忙地转身,“娘子不肯,我回去禀报家主,看是否要家长与夫人亲自来接。” 燕攸宁不置一词,旋即有脚步声响起,她听得出,云栽人已经远去。 她后退了半步舒了口气,脚不甚踩到了一枚石子,她蹙眉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这时,屋内又响起了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 霍西洲停在桌前,与她隔了半丈远的距离,静穆凝视着她。 “娘子。”他停顿了良久,仍然不知该拿何种面目来面对她,攥紧拳,任由一股熟悉的滚烫席卷过胸口,昔日的称呼在舌尖卷了一下,冲口而出。 燕攸宁坐倒在椅中,闻言,诧异地举目,尽管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听出了那个声音。 “洲郎?”接着她立刻站了起来,“是你回来了吗?你不生我气了吗?我保证我再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