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宫阙有韶华 第1节 《宫阙有韶华》 作者:荔箫 文案: 上一世,顾鸾最在意的就是自己这条命。 大选之时,她原是极美的一个,却惧于宫闱斗争,心甘情愿地去尚宫局,做了个女官。 在尚宫局,她过得平静逍遥。足足二十五年光阴,她从小宫女混成了尚宫女官,也算大权在握。 自此她开始频繁出入天子寝殿,一来二去,倒也跟皇帝混熟了。两人的性子极为投缘,常在不知不觉间相谈甚欢,皇帝将她引为知己。 只可惜,彼时她已四十岁了,朱颜老去,哪里还有勇气诉说情愫;他比她还年长几岁,亦已无心后宫,他们最好的年华都已悄然逝去。 她心下酸楚,感叹造化弄人之余只能静静陪着他,这条路一走就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常常会想,如若当初进了后宫,现下会不会不一样。 临终之时,她写了一封长信给他,道明那份珍藏已久的情愫,长久的矛盾之后却又将信焚了,只想把这份情带到墓里头去。 再睁开眼,韶华重归。顾鸾心中狂喜,想这辈子必要活得轰轰烈烈。 待弄清状况她才发现,此时的她已然是个宫女了。 她只好花重金买通御前宫人,换得了一次进殿奉茶的机会。 然而还没等到那天,她却突然被调离了尚宫局。 【声明】 *文风及写作方法已定,不接受写作指导。 *文案“烧信梗”用于致敬我童年意难平的cp:《康熙王朝》版玄烨苏麻喇姑。 仅此承诺该梗只用于文案及正文的回忆杀性质小剧情,属于作者出于个人情怀的圆梦性化用,不对文章发展脉络起决定性作用,剧情逻辑及推进亦与《康熙王朝》无其他雷同。 【本文后宫等级(从高到低排序)】 皇贵妃、贵妃、妃、嫔、昭仪、昭容、婕妤、美人、才人、选侍、淑女 【warning】 要求文中任何一位角色必须是c都不要看我的文。 要求作者是c倒比较简单(……)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主角:顾鸾 ┃ 配角:楚稷 ┃ 其它:【微博:荔箫leechee】 一句话简介:重回你我年少时(正文完) 立意:向爱而生,珍惜眼前每一个机会,努力争取属于自己的幸福。 第1章 三鸾聚首 “那此事就有劳您了。只要事成,我日后必定再好生谢您。”狭小的角房里,容貌清丽的女子笑意浅含,一字一句都说得客气。 那已年近半百的宦侍嘬着烟斗,听言眯着眼睛点了下头:“放心吧,宫里头谁不知道我王敬办事地道。但凡应下的事,我都能办成,办不成的我压根不应!” 说罢他就不欲再多言,摆一摆手,让面前之人退下。 顾鸾福了一福,便从角房里退了出去。带来的一匣银两自是尽数留在了角房内,拢共五十两,沉甸甸的。 那是她的全部盘缠,离家时家中给的钱、连带当宫女三个月来的俸禄全在里头了。 宫里要用钱的地方颇多,无钱傍身她必会有许多难处,但她却觉得这般一搏还是值得。 屈指数算,她重回及笄之年已有三个月,临终之时的种种不甘、苦楚却都还在眼前。 她记得被调至御前后与九五之尊相处的种种的美好,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情愫暗生,又是如何的瞻前顾后。 那万般酸甜伴她走了二十年。多少次,她都想告诉那个男人,她仰慕他,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她唯恐那份心思说起来要让人笑话。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日,她才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他。 写罢之后,又还是给烧了。 当日晚上她睡得昏沉,寿终正寝前的弥留之际并不难受,她脑中跑马灯一般地划过许多画面,从年少到年老。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在想,如若当时她没有逃避大选呢? 她知自己是生得美的。如若没有逃避大选,得选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在那之后,她或许会得宠、失宠,也或许会在某一次的宫廷斗争里死得不明不白…… 但,她也会跟他走得更近些吧。 她在那一刻才发现,她原来并不只是仰慕于他。 她是迷恋于他。 . 或是老天洞悉了她这份心思,咽气之后她并没有去投胎轮回,睁眼便又回到了及笄之年。 又或是老天太爱戏弄人,她虽回到了及笄之年,却已身在因为惧于宫闱斗争而逃开了大选、进尚宫局当宫女的时候了。 顾鸾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打算换一条路来走。 其实在大多数宫人眼里,她的上一世可谓圆满。可这一辈子原本就是白赚的,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那何不活个快意恩仇,也潇洒得去爱一场? 是以在这三个月里,她只办了一件事,就是慢慢与御膳房的王掌勺搭上关系。 这位王掌勺顾鸾上辈子就识得,是个精明且随遇而安的人,执掌御膳房便觉心满意足。宫中斗争众多,央到他跟前的也从来不少,但只消是需要站队的、会得罪人的,不论给多少好处他都断不会应。 顾鸾便只央他去御前说一说好话,让她能有机会去紫宸殿里奉一回茶,往后的事情成与不成便全看她自己。 这种请求对王掌勺而言无伤大雅,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他便应了。 . 事情办妥,顾鸾神清气爽,回尚宫局的路上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觉得夏日里的清风让人心中舒爽。 尚宫局地处皇宫西侧,往北是尚仪、尚寝两局,与尚食局、尚服局、尚工局遥遥相对。每一局都有偌大的一方院子,几百名宫人服役其中。顾鸾这样进宫刚三个月的资历最浅,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 一如上一世初进宫时一样,这三个月里她连尚宫女官的面都没见过。就像她后来自己做尚宫女官、当御前掌事时,也无心去见底下新进宫的小宫女。 这回,尚未行至尚宫局门口,顾鸾却意外地遥遥看见尚宫女官立在院门口,旁边还有几名女官、宦官与她一并立着,依服制看身份也都不低。 与尚宫离得最近的那名宫女她却眼熟,是她的一个同屋。眼下这同屋探头探脑的,似在张望什么,看见她回来忽而面色一喜:“来了!姑姑,就是她,她就是顾鸾!” 伴着这一声,院门口的数人都一并看向她。顾鸾一怔,仍旧稳步上前,朝尚宫女官福了一福:“姑姑。” 尚宫女官一袭银白暗纹长袄,立在那里便是副不怒自威的气场。垂眸只睃了她一眼,就道:“御前来人调你过去,你收拾一下,便随他们走吧。” 顾鸾愕然,抬头四下一望,方看出另几位女官宦官果真都是御前的人。领头的那位她最熟悉,是张俊,当今圣上的近侍,打小就陪在圣上身边,圣上继位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掌事宦官。 这样的大宦官,小宫女是见不到的。顾鸾上一次初见他时虽还没到御前,却也已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宫女。那时张俊年近三十,给人的印象沉稳老气。现下乍然见到十七八岁尚是个白面小生的张俊,顾鸾好生愣了愣。 待得回过神,她忙一福:“诺,奴婢这便去。” 言毕,她便匆匆迈进了尚宫局的大门。 她脑子里懵着,直至走进次道院门恍惚之感才淡去几分,紧随而来的是一重更强烈的惊异。 上一世,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调她去御前的。宫里的人那么多,小宫女们名不见经传,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她。 从进入尚宫局到迈进紫宸殿的大门,她熬了二十五年,连尚宫女官的位子都坐了三载,才终于进了紫宸殿去。 此番变故,莫不是…… 过往种种,又如跑马灯一样在顾鸾脑海中跑了起来。 她去御前掌事时虽已四十岁,却一直待到了离世,足足在他身边二十余年。 许多嫔妃都未必能陪他这么久。 眼下的变故让她禁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他和她一样? 若是那样,他或许也有想要改变的事情。 而他这样快的将她调去御前,或许她就是他改变的事情?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 她多希望这是真的。因为那便说明,在她迷恋于他的同时,他心里也有她。 心神间的激荡令顾鸾一路上心跳都很快。途经紫宸殿时正值晌午,明媚的阳光被金黄的殿檐折下来,照得人头晕眼花。 与张俊同行的几名女官宦官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张俊领着她独自往殿后去。 殿后不远处的一片低矮房舍她也熟悉得很,是御前宫人们的住处。东侧有一方独院修得精致,院中自有亭台,比许多嫔妃住的都好,便是她上一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但眼下张俊自不是带她去那里。他带着她进了西侧的一间空院,院中已有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 顾鸾抬眸看去,院中有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个个面生,上辈子没见过。 廊下还站了位三十出头的女官,一袭满绣长袄做工精致,可见身份不低。 但上辈子也没见过。 张俊行上前,向那女官拱了拱手:“这是尚宫局的顾鸾,一并有劳宜姑姑了。” 顾鸾神思一震, 她知道这是谁了。 柳宜。 宫阙有韶华 第2节 此人乃是今上的乳母,如今的御前掌事。早些年诸子夺嫡之时她曾舍命护主,新帝继位后自是感念她的恩情。 屈指数算,她在宫里也留不了几年了。再过最多三四年,她就要得封诰命,以命妇的身份在京中风风光光地安度余生。 顾鸾上一世从未见过她,大抵也就是因为这个。 看着眼前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柳宜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问张俊:“你再说一遍,都叫什么名儿?” 张俊不禁笑一声,往门口一指:“这个刚来的,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叫顾鸾。” 再指下一个:“身材高挑丹凤眼这个叫倪玉鸾。” 又往后指:“这个叫方鸾歌,人如其名,说话跟唱歌似的好听。” 他与几人其实都不算熟,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么多,听得柳宜好笑:“属你最油嘴滑舌,去吧。” “诺,小人告退。”张俊赔着笑作了个揖,便退出了这方院子。 院中,顾鸾脑中“嗡”地一声。 余下两人亦面面相觑。她们都是突然被叫来的,对刚进宫的宫女来说,能被调去御前简直喜从天降,眼前这情景却忽而变得怪异。 怎么会人人名中都有个“鸾”字呢? 断断不会是巧合。 柳宜默不作声地将每个人都细细审视了一遍,继而伸手,一指旁边的石案:“那是备给你们的宫装和腰牌,都拿好。” 顾鸾循着看去,便见石案上放着三方托盘,每方托盘里里都盛着两套叠放整齐的衫裙,一身淡蓝一身浅绿,是御前宫女夏时统一的衣裳。 一般来说,每一季新制的衣裳只消由尚服局的人直接送去各自的房里就行了。 眼下这般放在这儿,又要她们自己端起来,她多多少少猜到了柳宜的意思。 沉了口气,顾鸾行到石案边,拿起了放有自己腰牌的那方托盘。行至院中,稳稳立着。 另外两人原各有困惑,见她这般,也都有样学样地照办起来。 第2章 画像 然后,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几十年前有西洋人开始进献钟表入朝,日积月累下来宫中可用的西洋钟便有了不少。柳宜背后的廊下墙边便放着一座,在夏日里晌午的艳阳下,在安静之中,秒针嘀、嗒、嘀、嗒的声响显得无比缓慢。 不过多时,三人额上就都漫出了一层细汗。 宫人们站桩都是硬功夫,御前犹是。若逢天子出巡,或逢重大节庆,得凡需要宫人们端着东西立在旁边的时候,常是一站就不知多久。 站时姿态要稳,不能乱动,显得规矩松散;东西更端得要稳,万不能摔了碰了。 便是不提这些特殊的时候,平日里在殿中当值也多是要一站一整天的。 顾鸾记得自己上一世被调到御前时已年逾四十,仍能稳稳当当地从早站到晚。后来在御前时日久了,反倒懒了下来。 ——只因皇帝总随口跟她说“坐”,常还要让人给她上个茶,再来两道点心。 那时她自己都调侃自己当差当得没点正经,指不准小宫女们私下里要怎么说她倚老卖老。 如此站了约莫一刻,便已有人不太撑得住了。端着托盘的双臂漫出酸软,颤抖不止,只能强撑。 再过一刻,顾鸾清楚地听到右侧的方鸾歌强自吞了口口水,约是站得渴了。 柳宜将这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却不开口。又看了近一刻,她便索性离开了这方院子,任由三个姑娘站在那儿,只留了手下的宫女们在院中盯着。 柳宜一路往南走,欲回紫宸殿去,尚未走到殿门处就看见张俊在那里探头张望。 见到柳宜回来,张俊就笑了。 不必张俊开口,柳宜也知他想打听什么。 二人便暂且先拐进了侧殿,张俊阖上殿门,恭请柳宜落座,又亲手去给她沏了茶:“好姑姑,这回着实是辛苦您。您给我透个底,皇上到底什么意思?” 柳宜气定神闲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张俊神色微变,柳宜笑了声,摇头:“你不必这副神情。姑姑与你说句实在话,你和皇上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忠心我也清楚,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你。至于皇上那儿,他拿我当长辈敬着,却到底是与你这年纪相仿的才更亲近。眼下这事,你若是不明圣意,我就更不会知道,你不要疑我有事却不跟你说。” 最后一句多有几分责备意味,张俊自有些慌,亦有些愧,连声道:“不敢不敢。” 语中一顿,他又叹气:“我只是觉得皇上近来……近来古怪。” 这话若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大不敬,也就他们两个敢私下说一说。 柳宜听言也叹息:“是古怪。” 一直以来,她都自问对自己奶大的这个孩子知根知底,他自幼就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十三岁承继皇位,如今已在位四载,四年来选贤任能、励精图治,谁谈起他来都要说一句“玉树临风,才德兼备”。 直至近一个月,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先是无心后宫,任谁劝也不顶用,几日前又突发奇想要将今年入宫的宫女中所有名中带“鸾”字的都挑出来,调来御前。 ——前者且不多说,他还年轻,朝臣们对于皇嗣也并不那么着急。可后者,就大有几分昏君的味道了。 万幸他虽有了这么古怪的念头却并未荒废朝政,这才没闹出大乱子来。 御前最当红的二位这般思量着,不禁情绪复杂,半晌不言。 良久,又听柳宜叹了声:“罢了,不想那么多,先把这几个的规矩教好了再说。” 她并不打算多烦心于皇帝的“荒谬之举”。 皇帝乃九五之尊,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别真当个昏君也就成了,有那么几次任性、荒谬从来不是大事,何况他不过是要来了几个宫女? 她这御前掌事姑姑,只要宫女们规矩都好,走出去别给御前丢人便是。 小院里,三人仍自安安静静地端着托盘立着。其实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有人支撑不住,姿态变得松散别扭起来。 待得硬生生捱到傍晚,柳宜着人来传话让她们各自回去歇息的时候,她们各自一松劲儿,顾鸾才发觉自己也累得够呛。 大抵是因为这具十五岁的身子尚还没经历过那么多历练,仅靠心里牢记的技巧也不太撑得下来缘故。 走出小院,顾鸾一壁揉着腰往住处走,一壁顺手扶住了早已体力不支的方鸾歌。 倪玉鸾咬一咬牙,忍住腿上的僵硬,提步去追正要回去给柳宜复命的两个宫女:“两位姐姐……” “两位姐姐留步。”她气喘吁吁地追了十余步,二人回过脸来。 倪玉鸾的手在袖中一摸、一转,手里便多了几块碎银。她将碎银往两个大宫女手里一塞,妩媚的脸上浸满笑容:“我们刚进宫不久,规矩不周到才要这般苦练,却劳烦两位姐姐在此辛苦了一下午,真是对不住。” 她说着福了福:“这些钱姐姐们拿去喝些茶,权当是当妹妹的赔不是了。” 两名宫女相视一望,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左侧那位就笑了笑:“回去好生歇着吧。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姑姑会喜欢。” 顾鸾闻声,黛眉轻蹙。 这般说一半藏一半的话她听了一辈子,自然听得懂。两位宫女这是承了倪玉鸾的情,愿意为她在柳宜面前美言几句了。 那句“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不如直接说成“你比她们两个强”。 银子在这样的时候,真是个好东西。 顾鸾心生懊恼。但凡御前的人早两刻去尚宫局找她,她也不必把全部积蓄拿去请托王掌勺。 可造化弄人,已经花了的钱就是花了。这变数忽生又怪不到王掌勺头上,她便不能去跟人家把钱要回来。 她沉默不言,方鸾歌却小声嗫嚅起来:“她倒是个会出头的。” 再往前走出一小段,就有小宦官迎了过来,领她们往住处去。 御前宫人们都比别处住得好些,哪怕是新来的,也不过是两人一间——顾鸾上辈子熬了七八年才在尚宫局住上这样的屋子。 圣旨下得突然,这边便也没给她们分谁和谁一屋,让她们自己做主。 顾鸾扶着方鸾歌走了一路,便正好和她进了同一间屋。余下的倪玉鸾自己独住,无形中已有了几分被孤立的味道。 进了屋,顾鸾先扶方鸾歌坐到床边,才自己坐去了另一侧的床上。 方鸾歌比她略小一岁,胆子也小些,坐在那里歇了歇,就怯生生地问她:“顾姐姐,我们日后是就要留在御前了么?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我有点怕,有没有办法回尚仪局呀?” 顾鸾抬起眼,笑了笑:“别怕。” 皇上不是待下刻薄之人——她把这句话忍了回去,心头却浮现了许多事情。 这个人,在文武百官面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运筹帷幄,威仪无限。 私下里却总是一派轻松的样子。 她见过他闲来无事屏退宫人,自己蹲在太液池边打水漂,打不好还生闷气,像个小孩。 她也在生病时被闻讯来探病的他好巧不巧地听到过她抱怨药苦。话音刚落一抬眼就看到他推门进来,被他指着嘲笑:“年近半百的一个掌事姑姑,还嫌药苦,朕都替你丢人。” 那时她边觉窘迫边要撑起身见礼,他又上前两步挡了她:“行了,干什么啊?还要自己去端点心不成?” 说完他就亲自去打开了她房中的矮柜,寻了点心蜜饯出来端给她。 三个月没见,她真的想他了。 . 月明星稀,紫宸殿中燃起灯火,十二座一人高的多枝灯齐亮,照得满室通明。 年轻的帝王坐在御案前提笔正书着什么,一张俊逸的脸上,双眸被光火映照得灿若星辰。 柳宜走进殿,无声地挥了下手,满殿的宫人便鱼贯而出,独她一人上了前,在离御案两步远的地方福了福:“皇上。” 楚稷抬了下眼:“都到了?” “都到了。”柳宜垂眸。 他又问:“怎么样?” 柳宜揣摩着个中意味,回道:“顾氏天生丽质,倪氏妩媚动人,方氏……”柳宜顿了顿,心觉方氏长得不太出挑,还是挑了个合适的好词给她,“娇俏可人。” 天生丽质、妩媚动人、娇俏可人。 楚稷品着这些用词禁不住笑了声,搁下笔,凝视柳宜:“朕在姑姑眼里,什么时候成了色中饿鬼?” 柳宜一愣,却也并未慌神,仍稳稳地立在那儿,只低了低头:“奴婢没有那样的意思。” 楚稷不以为忤,笑了笑,视线睃过面前的案头:“姑姑看这画,最像她们中的哪一个?” 柳宜浅怔,心中的疑惑释开几分——怪不得他忽而有了这般反常的“昏君之举”,原来是想找一个特定的人? 她边暗自松气边上前,想那三位个个生得不同,自己又都已见过,必定能为他将人挑出来。到时把他要的人送进后宫,余下两位各回各处,事情就了了。 然而行至案边定睛一看,柳宜就又傻了眼。 宫阙有韶华 第3节 那画上,竟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第3章 白玉钗 画上的背影沉静,楚楚动人。 可到底只是个背影。 柳宜看来看去,觉得这背影跟谁都像,又跟谁都不像,不敢妄作判断,只得询问:“奴婢不太看得出来。不知皇上是在何处见的她?或许可让在附近的宫人帮着想一想是哪一位去过。” 皇帝却摇头:“不必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且再看看吧。” 柳宜见他这般,不好再追问什么,就退到了一旁。但他自是瞧得出,柳宜心下的困惑愈来愈深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这位乳母说个明白?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罢了。 约莫月余之前,他曾大病了一场,高烧了两天一夜,这两天一夜里他一直睡意昏沉。 退烧之后,他脑子里似乎多了许多事,又似乎忘了许多事。他竭力地回想过,也想不出什么,就像风掠起的沙子,抬手抓不到痕迹。 自那日起,他就变得有些奇怪。料理政务时,常觉得有些奏章曾经看过,未及看完便知当如何料理。还有些时候,他会恍惚中觉得自己已处理过奏本所言之事,但处理得不尽人意,便可细细地再想一遍,料理得更为周全。 他是皇帝,能对政务这般信手拈来自是好的。可除此之外还有些转变,让他苦不堪言。 这月余里,他时时会梦到一个人,梦到一个女子。 最初的时候,他梦到她在凉亭中听雨。他途经凉亭,看到她清秀的背影,觉得心旷神怡。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一道背影,他却着了迷。他想上前与她说话,心底却又有一股没由来的顾虑,让他望而却步。 在那场梦里,他就这样一直站到了最后。看着雨、看着她,直到醒来。 而后,他又一次次地梦到了她。 他梦到她给他端茶、为他研墨,坐在他身边小歇。但梦境混乱,他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常常只看到她伸过来的手、看到她腰身与背影,却就是没看见过她的脸。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他才梦到一次与她闲谈,听她提起她是元章四年进的宫,又恍惚里听到自己唤她“阿鸾”。 阿鸾。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当时正值大选,他却因知道她是宫女,连殿选都想免了,最后是皇后做主留了两个人。 他也尝试着按捺过自己的心思。因为说到底只是几场梦,他身为一国之君因为几场似是而非的梦就魂不守舍至此,说来也太荒谬。 可他就是挣脱不了,他总是在想她。 直至三天前,他梦到她死了。 偌大的一方厅里,停着她的灵柩,许多宫人都在哭。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手扶住她的棺椁,望着墙上巨大的“奠”字,觉得可怕。 从那场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额上一层冷汗,心里发虚、发空。他依稀觉得在面对她的棺椁的时候,他好像有很多遗憾,可他没机会同她说了,只能赐她一场厚葬。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孤独过,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孤独在心底荡开,一重一重的将整个心房包裹。 他突然拿定了主意,他得找到她。 他不知她是谁,却惧于到头来只能给她一场厚葬。 . 紫宸殿西北边,三个鸾一连几日都只跟着柳宜差来的大宫女学规矩,日子过得一成不变。 这些规矩顾鸾信手拈来,大宫女们不必为她费什么心思。但论起得脸,还是舍得砸钱的倪玉鸾最得脸。 倪玉鸾很会来事儿,除却舍得砸钱,学起规矩来也很尽心。再加上人美嘴巴甜,御前差来的人不免觉得她会大有前程,乐得与她结个善缘。 方鸾歌对此颇是看不上眼,这日又遥遥见她给来传话的宦官端茶倒水,禁不住地出言刻薄:“属她爱拔尖儿。可御前哪一个不是大大方方的?就她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只怕圣上反倒看不上呢。” 顾鸾闻言,抿唇垂眸:“圣上的喜恶,岂是你我能拿来嚼舌根的?” 方鸾歌神情一滞。 她看一看顾鸾,觉得她方才说那话时的样子,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威严。 这般又过了十数日,日子一晃就入了七月。几人的规矩都练得差不多了,柳宜就着人来传了话,让她们近来仔细准备着,不日就要轮流进紫宸殿侍奉。 除此之外,柳宜还说让她们自己商量谁先进殿。 差来的小宦官位份不高,只顾传话。话刚说完,倪玉鸾就起了身,笑意吟吟:“劳伴伴去跟姑姑回话,便让我先去吧。我日日都苦练着规矩礼数,姑姑差来的姐姐们都知道的。” 那小宦官多少也知道倪玉鸾一直以来的打点,听言便要去回话。 旁边的方鸾歌却拍案而起:“怎么就由着你拿主意了?你是勤学苦练,可顾姐姐学得也不差,端茶研墨的工夫更比你要好些。若要我说,不妨顾姐姐先去,咱们都再练上一练,免得出错。” 顾鸾垂眸。 方鸾歌这是拿她跟倪玉鸾杠上了。 倪玉鸾想争这第一自然有道理。但凡是人,都不免会先入为主。她们三个一并调来,从容貌来说各有千秋,哪个能先得见圣颜,或许就是最有前程的那一个。 顾鸾却无心此时争这第一。 她想要的,原也不是他的一时兴起。 是以不及倪玉鸾出言反驳,顾鸾就开了口:“便让玉鸾先去吧。她苦练了这么久,我必定不及她的。” “你哪里不……”方鸾歌想为她争,被她眼风一扫,声音就噎住了。 是夜,倪玉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了身,点亮烛火,再度翻起了枕下的本子。 这本子里记着写圣上的喜好,是她花了不少银子才跟御前宫人打听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原不叫倪玉鸾,而叫倪玉莺。 她出身并不高,祖上因罪被没入奴籍,她打从记事起就在宫里做苦役。 宫里的苦役,是真的苦啊,许多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最常见的就是病死。她们得了病都只能自己熬着,若熬不过去,就是草席一卷丢出去的命。 为着下去,她每一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弄钱傍身,连来路正不正都顾不上。 后来听闻御前宫人来找名中有“鸾”字的宫女,她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花了重金、又许下来日的好处,终于让那掌事在典籍上将她的名字描了两笔,从“倪玉莺”改成了“倪玉鸾”。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她一定要讨得圣上的欢心。她不想再回去做那些杂役了,想进后宫当娘娘。 倪玉鸾一遍遍翻着册子,将那些原已烂熟于心的喜好又读了两遍,最后翻到末页,视线凝住。 这一页上,写的是她几日前刚打听到的事情。 有个在殿内当差的宦官告诉她,圣上近来自己画了幅画,画上是个女子的背影。瞧不出其他的,但能看出发髻上至簪了两只样式普通的白玉钗,耳坠是水滴形的玉坠子。 她央那宦官将玉钗与耳坠的样式给她画了下来,着人去打了一副。 说实在话,这不是她喜欢的样式,她觉得这太过简单了,看起来毫不贵气。 但既是出现在了圣上亲笔所绘的画上,她便打算明日就戴这些。 翌日清晨,倪玉鸾梳妆妥当,就随着柳宜差来的宫女去了紫宸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绣鞋踏过被雨水染湿的青石板时掠起一层浅淡的声响。 顾鸾正在屋里与方鸾歌一起用着早膳,听到这声响下意识地抬了下头,透过窗纸,便看到倪玉鸾经过的身影。 顾鸾心中忽而有了些许紧张、些许患得患失,让她很怕他会喜欢倪玉鸾。 怔了半晌,她才将这份心绪缓和,低下头,又抿了口粥喝。 倪玉鸾入了殿,先随着带她的大宫女一道去侧殿沏了茶,便低眉顺眼地往寝殿中去。 楚稷刚下朝回来,更完了衣,刚走出屏风。 他正好觉得口渴,见有宫人端了茶来便信手接过,饮了一口。 面前的宫女虽然面生却规矩周全,依着礼数退开几步才转身往外走。 在她转身的刹那,楚稷眼底一震。 眼前所见与梦中的一些情景忽而重合,他怔然看着她的发钗,直至她要迈出殿门时他才忽而回神,慌忙唤道:“站住。” 倪玉鸾定住脚,心底乱如击鼓。仍自稳稳地定住了脚,回身深福:“皇上。” 柳宜立在旁边,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跳。 她瞧见倪玉鸾的簪钗和耳坠了,尚未摸清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只觉倪玉鸾规矩欠奉。 ——倪氏现下离皇上足有三丈远,便是皇上忽而要问话,她也该近前几步再施礼听命才妥当。 可皇帝现下却显然顾不上这些。 柳宜眼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身形依稀有几分恍惚。 行至近前,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鸾。”倪玉鸾低着头,声音轻柔。话未尽,脸已红,复又福下身去,“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原本虚扶在她腕上的手一空,柳宜见状,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恰有宦官入了殿来,躬身禀奏:“皇上,皇后娘娘有事禀奏,在外求见。” 第4章 相见 楚稷收回手,神思也随之收回。定一定神,就往寝殿外去了。 倪玉鸾的身份姑且只能被吩咐了什么差事就做什么差事,不配随侍天子四处走动,只得定住脚,怔怔地立在那儿。 当今圣上既年轻,又生得英俊。扶起她的一刹那已让她的心怦然而动,她回味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咳。”柳宜走向殿门口,一声咳嗽。倪玉鸾忙回身,低下头:“姑姑。” “皇上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柳宜睃着她,脸色不算太好看,“你且去外殿候着吧。” “诺。”倪玉鸾屈膝深福。礼还未尽,柳宜已从她跟前经过,径直出了殿去,没再看她一眼。 倪玉鸾眼底微颤,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做杂役时人人轻贱的日子。 管事的颐指气使,全拿她们不当人看。偶有身份高些的宫人过去走动,若是正好心情不悦,也可以对她们肆意打骂。 可如今她都是御前的人了,柳宜也不过是御前宫人中的一个而已。都是当为奴为婢的,看不起谁呢? 不甘在倪玉鸾心底蔓生,指甲深深得抠进手背,抠得生疼。 宫阙有韶华 第4节 . 紫宸殿西北边的屋子里,一早就有小宦官来跟顾鸾和方鸾歌传了话:“宜姑姑说今儿不学规矩了,你们好好歇上一日吧。” 二人自都高兴,日复一日地练规矩总是累的。尤其是顾鸾,从寻常礼数到奉茶研墨,她都恨不得比这些御前宫女还熟,要她再这样听上一遍又一遍实在累得慌。 二人就这样在屋里瘫了大半日。起初方鸾歌想着倪玉鸾一而再的强出头还有几许不忿,后来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安下心来吃点心喝茶。 临近晌午时,宫中有圣旨传开,说吴才人已有两个月身孕,位晋美人。 “有孕?”方鸾歌听闻消息只觉惊喜,扭过头问顾鸾,“这是不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顾鸾眨眨眼,点头:“是呀。” 上一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吴氏有了身孕。明年年后这孩子就会平安降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公主。 这个公主,会是吴氏一辈子的指望。 吴氏原是尚寝局的宫女,比皇帝年长两岁。半年前皇帝大婚,尚寝局按规矩要在大婚之前指两名宫女过去,为皇上“开蒙”——说白了就是学学床上那点事,别和皇后娘娘弄得尴尬。 吴氏便是其中之一。一夜过后,就依例进了后宫。 但她相貌平平,性子也老实,一辈子都不得宠。亏得有了这个女儿,得凡大封六宫倒也都由她。 不过,吴氏腹中的孩子应也不是当下后宫里唯一的孩子。 依着日子数,皇后应是也有了,只是尚未发觉。 皇后这一胎,是今上的嫡长子。 倪玉鸾在傍晚时从紫宸殿中告了退,回了房来。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些赏赐,拢共三两副首饰,还有些银两。 倪玉鸾喜不自胜,不免也要有些宫女宦官要来巴结她,她没关房门,谈笑声一句句地往顾鸾房里飘。 有人不无艳羡地说:“姐姐真是命好。我都调到御前一年多了,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两回,更别说让皇上亲自赏东西了。” 倪玉鸾的笑音里颇有炫耀之意:“我也不过是碰上了皇上心情好罢了。有好大家分嘛,来,这钗子你拿去。” 先头说话那人忙道:“不行不行,这我可不敢收,收了我也不敢戴。” “拿着吧。”倪玉鸾还是硬将钗子塞了过去,声音比方才更高昂了些,“御前规矩多,我也戴不了这么多首饰,不如咱们分着戴。” “嘁。”方鸾歌听着隔壁的动静翻白眼,“小人得志!” “生什么气。”顾鸾歪在床上读着书,睃着她笑,“她是头一日当差,在皇上跟前,又正碰上吴美人有孕,赏赐自是少不了的。等你去了你也有,别自己气自己。” 她这样劝着,可自己心里也乱。不为那几副首饰,只怕他喜欢倪玉鸾。 其实,这心思说来也好笑。 从上一世到今天,她都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他。而他一直都有后宫,多一个倪玉鸾并没什么值得计较的。 但关心则乱,庸人自扰。 隔壁的声音越喜悦越刺心,和窗外不住传来的雷声一起搅得人心烦。 又过不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得脸的宫人自有人将晚膳送到跟前,余下的人则是一起聚到东边的一间厅里用。 顾鸾和方鸾歌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天是阴的,滚滚浓云裹挟闷雷,但就是不下雨。 说来也烦,这雨只在晨起时下了一刻就停了,却阴了一整天,弄得又潮又闷,让人不痛快。 快走到用膳的那方厅时,天公偏又不作美地掉起了雨点。方鸾歌抬手遮了一下:“呀,没拿伞。” 顾鸾即道:“我回去拿。” “算了吧。”方鸾歌拉住她,“一会儿饭该凉了。” “万一下大了,就不好回去了。”她说着摆摆手,示意方鸾歌先进去用,自己拎裙小跑起来,想速去速回。 用膳的地方在紫宸殿后的东边,她们的住处在西侧。说远也不远,却需穿过紫宸殿后那片空荡宽阔的广场。 这场雨却落得很急,顾鸾眼瞧着雨越下越大,她刚跑到一半,雨水已有豆大。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地越响越密。 顾鸾很快被打湿衣衫,估摸了一下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只得先往南奔了几步,躲到紫宸殿后的檐下暂避。 这样在殿檐下避雨是不合礼数的,只是宫女若被淋得浸湿在宫中行走并不好看,也不合礼数,通常便没人来挑这点错。眼下除了顾鸾,还有两个宫女也避了过来,同样是在去用膳的路上碰上下雨又没打伞的。 雨珠滑过金色的殿顶,又抚过檐下的滴水瓦当,一颗颗接连坠落。远处的亭台楼阁被水雾遮挡,变得朦胧不真切,勾起些如梦似幻的回忆。 顾鸾其实是喜欢下雨天的。虽不喜欢淋雨,却喜欢躲在窗前、檐下看雨。 上一世有一天也和今日差不多,她出门走到半路下起雨来,手里又没有伞。正巧身在御花园,就索性躲进凉亭安然看了半晌的雨。 可那场雨下得太久,天地很快被浇透,转而冷了下来。她觉得凉,不自觉地拢紧衣衫,心思也从静心观雨变成了盼着雨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雨帘,连身后有人经过凉亭都没注意。 直到他唤她:“阿鸾。” 她转过脸,垂眸福身,他几步走进来:“避雨?” “是。”她承认了,他就道:“一道走吧。” 当时张俊不在,跟着他出来的小宦官不够机灵,听言微怔:“下奴再去取把伞来。” “不必了。”他摇头,又跟她说,“走吧。” 那天她就这样跟他打着同一把伞回了紫宸殿。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可她还记得那一天。 记得那一天的雨,记得那一天的人,甚至记得那把伞上的每一缕纹路。 顾鸾一壁想着,一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雨珠落在指尖上,清凉宜人。 “皇上息怒……太后娘娘也未必是想过问什么。” 殿前,皇帝迈出殿门,沿着殿檐走过去,一张脸沉得可怕。 张俊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劝,心里直怪礼部多事。 殿选是在一个月前结束的。这是元章年间的头一回大选,理应多选些人,充掖六宫,但皇上当时没那个心思,自己看都没去看上一眼,只让皇后做主留了两个。 按理来说这也没什么,不管留的多留的少,礼部按规矩筹备册礼便是。 眼下便该是准备着迎那二位新宫嫔进宫的时候。礼部却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多了个嘴,到太后跟前回了话。 太后原不是个爱为这些儿孙事费神的主儿,可眼下事情被推到眼前,她就不得不摆个态度。 主要是只留两个也着实太少了。 楚稷觉得头疼,因为这又是一桩不好解释的事。 他心里存着个“阿鸾”,懒得多选后宫,却也不仅是因着那个“阿鸾”。 在他的梦里除了她,还有不少散碎的片段。他因而看到后宫妃嫔尔虞我诈,许多都落了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可这种理由,自不能拿来和太后解释。 他不禁心烦意乱,沉着张脸,几步走到殿前檐下的尽头。足下一拐,又往北行。才走两步,楚稷无意识地抬眸,目光却忽而凝住。 几丈外的殿檐那一端,几个宫女正自避雨。一样的宫装,差不多的身形,却偏有那么一道让他莫名觉得不一样。 梦境里的亭中倩影浮现眼前,他皱起眉,清醒地想告诉自己她们并不相似,心里却又总觉得熟悉。 但白日里的玉鸾…… 楚稷定神,摇一摇头。 从发钗到耳坠,都是玉鸾与他梦中更为相似。 那种相似一目了然,不似眼前这样,让他自己都说不出道理。 或许是那些梦困扰他太久了,他才会这样看谁都像。 楚稷沉息,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去。 还有三五步的时候,张俊咳了一声,几名宫女一并回过身,再一并垂眸跪下去。 顾鸾的心弦提起来。在垂眸之前,她明明只看到他一眼,心还是瞬间跳得快了,快到压过耳畔雨声,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原来十七岁时的他是这个样子。 她陪他从中年走到老年,见惯了他的沉稳睿智,眼前的他却截然不同。 他比她印象里俊美了很多,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年少轻狂的味道。一袭普普通通的蜜合色直裾穿在他身上,都透出一股不羁的贵气来。 她觉得意外又欣喜。 楚稷因方才对那背影的迟疑,到底克制不住地扫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不由一滞。 这宫女生得好美,宛若玉雕,似画中仙。 但也只那么一瞬,他就克制住了这股油然而生的欣赏。 他不能这样, 他得找到阿鸾。 第5章 终入殿 楚稷阔步迈出殿檐,张俊及时地撑开伞挡了上去。见礼的几名宫女都立起身,顾鸾目送他走远,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这场骤雨又下了近一刻才停,顾鸾匆匆回房取了散,就去了用膳的小厅。方鸾歌很贴心,怕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赶不上吃饭,已给她盛好了饭,几道菜也都拨过来一些。 顾鸾坐过去,方鸾歌斜眼一扫厅中另一端的桌子:“你要早点回来,且能听到玉鸾显摆呢。” “又跟她置气。”顾鸾哭笑不得,夹了块肉塞到方鸾歌碗里,“少说两句吧,明儿该你进殿了,你别让她比下去便是。” 方鸾歌这才不再多说了,径自用完了膳就等着顾鸾。等顾鸾也用完,二人便一起回房去。外头淅淅沥沥地又下起小雨来,方鸾歌抱着她的胳膊说还好她回去拿了伞。另一边,有心思灵动的小宦官叩响了倪玉鸾的房门,屋里很快扬音:“谁呀?” “玉鸾姐姐。”那小宦官躬身,“我是殿外服侍的小牧,来给姐姐问个安。” 小牧说这话时的口吻极尽谦卑。他在御前当差已有三载,却始终入不得殿。若不能搭上一位贵人,日后怕也没什么前程。 是以前些日子,皇上下旨寻了这三鸾来的时候,他就留了个意。看来看去,数这位倪氏最为通透、最有出路,他就私心里认定她了。 房中,倪玉鸾美眸一转,觉得在殿外服侍的人帮不到她什么,不过结个善缘也无坏处,就打开了门。 “搅扰姐姐了。”小牧堆着笑进屋,倪玉鸾问他:“有事?” 宫阙有韶华 第5节 “也没什么事。”小牧仍自笑着,“就是看姐姐人美心善,盼着姐姐前程似锦。方才见着一些事,想跟姐姐透个底。” 倪玉鸾略显困惑,且先请他坐了:“你说。” 就听小牧道:“和姐姐一同来御前的那个顾氏,我瞧着不是个省油的灯,姐姐可要防着她一些。” 倪玉鸾神情一震:“这话怎么讲?” “今儿个不是姐姐进殿当差了嘛。”小牧撇了下嘴,“她这就坐不住了。方才巴巴地躲到紫宸殿后去避雨,还真就见着皇上一面——姐姐你说,哪儿就这么巧?我估摸着她是提前打听着了皇上要往后头去。她模样生得如何,姐姐心里该也有数,可别吃了暗亏。” 小牧这一言一语,恰到好处地让倪玉鸾紧张了起来。小牧打量着她的神情,便知自己此言即便只是捕风捉影,也算说到了她心坎上。 他就趁热打铁地又说:“要我说,还是姐姐才该得那大好前程。姐姐尽了多少力,御前众人有目共睹,岂能就这样被人劫了去?” “是……”倪玉鸾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可了他这话。 她固然听得出他这话中颇有几分刻意地讨好与挑事,可这道理是对的。 她就是要赢,断不能让顾鸾阻了她的路。 小牧自顾自地又说:“其实姐姐想走得更好也不是难事——姐姐先前费了那么多心思,大家心里都有数。如今皇上又赏了姐姐,可见姐姐也合他的意。若姐姐想在殿里多当值几天,得凡姐姐开个口……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 这话倪玉鸾听懂了。小牧的意思是让她去与掌事的说项,先由她在圣驾跟前侍奉几天,挡住顾鸾。 这听来是个简单易行的法子,可她也没那么傻。别的不说,就说那位柳宜姑姑,瞧着就不像是位耳根子软的人。小牧这讨好她的法子献过来容易,她若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照办,吃亏的却只会是她自己。 倪玉鸾就摇了头:“我瞧那位宜姑姑是位严厉的人,可不敢开这个口。” 未成想,小牧原就是打的欲扬先抑的主意,见她不敢,正中他的下怀:“那也还有别的法子啊。” 他说着离席,躬着身走向倪玉鸾,大有几分神秘兮兮的味道。倪玉鸾不自禁地好奇,下意识地凑近几分,就听小牧说:“御前当值的人身子好不好,关乎圣体安康。但凡有点小病小灾,别说是刚调来的,就是宜姑姑,也得先养好病再说。” “这样?”倪玉鸾眼睛一亮。 “是啊。”小牧笃然点头,手在袖中一摸,摸出包粉来,丢在她身边,“姐姐可别提我,提我我也不认。若是事成,我来贺姐姐平步青云。” 这话说得可真精明。 倪玉鸾心中揶揄。 若不成,跟他没关系;若成,她还得念着他的好。 可宫里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浸淫其中多年早已习以为常,许多时候倒觉得这般利用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简简单单,反而更好拿捏。 . 到了临睡前,三个人又聚到一起小坐了会儿。这些日子她们的关系都是这样,顾鸾和方鸾歌虽都不喜欢倪玉鸾的行事张扬和精于算计,但表面上的关系也还维持得过去,倪玉鸾若登门小坐,三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边品茶边不疼不痒地聊上些事。 今日这“不疼不痒”的事情,自就是倪玉鸾在殿中当差的种种见闻了。从殿中陈设到皇帝的举手投足,她都说得绘声绘色。方鸾歌强撑着张笑脸听,顾鸾倒越听越有兴致——因为殿中的许多事与她昔日所见是对不上的,不能说全假,也多少有夸大其词的味道。 顾鸾并不戳穿,这就成了个有趣的好故事。 待得倪玉鸾离开,方鸾歌终是又显出了不忿:“还炫耀到我们跟前来了,有完没完了!” “当个乐子听吧。”顾鸾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无所谓地笑笑,便拿着铜盆出门打水盥洗去了。 这一夜顾鸾睡得极沉,早上醒来就觉头重脚轻,是受了风寒的症状。 这一日她身子不爽倒还没什么,因为方鸾歌不甘倪玉鸾独自出风头急着进殿,而她原就是不想急这一时的那一个。 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却如抽丝。第二日仍旧头脑昏沉,还隐隐发起烧来。方鸾歌一边照顾她一边生气:“你这一病,可是又让玉鸾占着便宜了。” 顾鸾嗓子里发苦,不想多说话,方鸾歌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就说不让你回来取伞吧?必是那日淋了雨才受凉了。” 之后一连四五日,顾鸾养着病,方鸾歌也只再进殿过一次,余下的日子就都是倪玉鸾。其实这也未必是皇帝亲口吩咐的,但若是柳宜和张俊察言观色做的安排,那也无异于圣意。 可想而知,倪玉鸾必定是用尽浑身解数讨圣上欢心的,几乎日日都能得些新赏来。到了顾鸾大病初愈的那日,倪玉鸾又得了几匹新的衣料,她自然欣喜,塞了不少好处给尚服局,让她们连夜先赶出一身给她穿。 宫里头有不成文的规矩,赏宫女东西一般都不赏衣料,概因各级宫女都有统一的宫装,旁的衣料赏下来也穿不得,绫罗绸缎又不似首饰那样可以随手拿出来塞给别人当好处、亦不方便变卖,对许多普普通通的宫女而言,这赏赐拿来就只能放着。 这般情形下,若是谁得了衣料的赏,便意味着可以随意穿些自己喜欢的衣裳了。 这放在各宫都是殊荣,放在御前更是。 是以翌日一早,顾鸾去向素日教导她们的大宫女禀话说自己病愈的时候,就见倪玉鸾穿着一袭色泽明艳的橘色琵琶袖竖领短衫也正往外走,那宫女听罢顾鸾的话,就唤住她,嘱咐道:“顾鸾病好了,也该进殿侍奉试试,你带着她一些。”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即便她要去,倪玉鸾也不必被换下来。 顾鸾不自觉地多看了倪玉鸾一眼,不得不承认她着实有几分本事。 倪玉鸾大大方方地应道:“好。”说着,一双笑眼就淡看向顾鸾,“你别怕,皇上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听来,倒好像她与皇帝已是“自己人”似的。 顾鸾只觉得好笑。她上一世在御前待了二十年,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而即便是她,也不敢轻易同旁人说这样的话。 倪玉鸾实在太心浮气躁了些。 那大宫女细细地瞧了一遍顾鸾的妆容,见没有不妥之处,就领着二人一并向紫宸殿走去。 柳宜正好立在殿外与外头的小宦官交待些事情,语罢一抬头看见三人一道过来,不自觉地暗松了口气。 “姑姑。”那大宫女上前朝柳宜禀话,“顾鸾病好了,奴婢想着,不如这就让她一道进殿去?” 柳宜淡然“嗯”了一声,打量着顾鸾:“去吧,茶在侧殿,沏好送去。” “诺。”顾鸾垂眸,浅浅一福,目不斜视地进殿,柳宜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好半晌才挪开。 柳宜着实是不太喜欢倪氏。别的不说,倪氏这性子就不太行。 为着这个,方氏进殿那日柳宜私下里没少提点她,可方氏自己是个立不起来的,一方面不像倪氏初进殿的打扮就引得圣上注目,另一方面,方氏做事也确实不如倪氏精心。 这几日下来,是个人都看得出皇上待倪氏愈发不同。柳宜不好说什么,只能盼着顾氏争气。 可眼下这么一见,顾氏生得是美,若白玉无瑕出尘,性子却一看就不似倪氏那样会来事儿。 也不知能不能指望得上。 第6章 冰饮和西瓜 顾鸾跟着倪玉鸾一道进侧殿去沏茶,倪玉鸾一直在旁边不住地指点。顾鸾自不必听她的,只端着张笑脸应对得很好。 待香茶沏好,倪玉鸾就又走在前头,引她入殿时。 今日皇帝下朝下得早些,早已更好了衣,正在内殿批阅奏章。他姿态闲适,眉眼间透出一股少年帝王独有的自傲。顾鸾迈过殿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便觉一颗心怦然而动。 定住神,她颔首上前,将新茶搁下、旧茶撤走,没有一丁点声响。 立于御案一侧的张俊禁不住地看了她一眼,她正后退着,察觉到那份意外才恍然回神。 其实即便在御前上茶,要求也并无那么苛刻,茶盏落在案上有一点响声原也难免。 她这功夫是自己练出来的。 因他有一阵子生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他又不愿搁置朝政,就硬撑着日复一日地批阅奏章。 她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少扰他一点儿。她想若能少些动静,让他聚精会神地尽快将事情忙完,他就能多点时间休息安养。 所以那时候,她反反复复练了不知几百次才终于做到这样安静。 不止上茶,若让她上点心、呈膳,亦或搬来更多奏章放在案头,她都能全程做得悄无声息。 后来他病愈了,她的这些习惯却留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发觉了个中不同,直言问她,她也没有隐瞒,直言相告,惹得他眉头拧了半晌:“朕有那么娇气?” “没有。”她当时回话回得恭肃,顿了一顿,又无奈笑喟,“奴婢倒巴不得皇上娇气一点。病了就先好好养着,别这样硬撑。” 顾鸾将撤下来的旧茶端到侧殿放下,再回到殿中候命。而后又换了几次茶,一上午就过去了。 临近晌午,张俊上前询问是否传膳,楚稷放下奏章,舒了口气。 近来他料理政务愈发娴熟,心里畅快得很。 “传膳吧。”他边说边站起身,抻开双臂,活动筋骨。顾鸾正又端着一盏新茶走进来,见状仍径直上前,一如既往地将茶稳稳搁下。 楚稷目光划过,忽而凝滞,认真看了两眼:“朕见过你。” 顾鸾刚退开两步,听言垂眸,跪地回话:“是,前几日傍晚,奴婢在紫宸殿后避雨,正逢皇上往后面去,有过一面之缘。” 几步开外,柳宜的视线凝在她的侧影上。 这语气不卑不亢,姿态也很稳,刚撤下来的茶盏还在她手中的托盘里,竟晃都没晃一下。 柳宜有些咋舌,暗觉自己都未必能做得这样稳。 再想想倪氏这几日常有的羞赧失措——柳宜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眼下这么一看顾氏,就觉得倪氏差得远了。 皇帝的看了她片刻,目光收敛回来:“退下吧。” 顾鸾便立起身,有条不紊地往外退去。 殿中另一侧,倪玉鸾暗自松气,庆幸皇上好歹没多在意顾鸾。 柳宜心念微动,迎着顾鸾走过去,出言唤她:“顾鸾。” 余光所及之处,皇帝眼底一震。 柳宜只做未觉,上前笑道:“去把东西搁下,到我房里帮我取块新帕子来,我身上那块方才弄脏了。” “诺。”顾鸾福身,云淡风轻地往外退。楚稷哑然看着她,直至她退出殿门,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顾鸾?” “是啊。”柳宜好似没察觉他的恍悟,淡笑一成不变,“一共寻来了三个人,皇上忘了?” “没忘……”楚稷怔怔,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去几日,他几乎认定倪玉鸾便是梦中所见那人,现下这份笃定却突然动摇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因为放眼看去,顾氏与那背影也并不很像,倪氏……说不准像不像,但至少进殿那日的簪钗耳坠是对得上的。 加之顾氏又生得美,他唯恐自己此刻的动摇是出自色迷心窍,愈发怕认错了人,来日酿成大错,只得迫着自己清醒。 顾鸾依柳宜所言,去她房里寻了块绢帕。想着柳宜今日穿着宝蓝长袄,她便挑了块水蓝色的帕子。 待回到紫宸殿,皇帝正用膳,她安静地将帕子呈给柳宜,就退到一旁。 倪玉鸾所站的位置刚好与她遥遥相对,她眼见倪玉鸾几度欲言又止,显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过了约莫两刻,皇帝用完膳,漱了口,起身就往外去,一个字也没有。这过分的安静让顾鸾觉出他心情似乎不佳,就只福身恭送,也一个字也没有。 倪玉鸾咬一咬牙,提步跟了上去。 她现下在皇上眼里已与众不同,可以随着他出去了,连柳宜也不好再管她。她就随着他出了殿,他没回头,不知是谁,听得脚步便觉烦乱,随口道:“都不必跟着。” “……皇上。”倪玉鸾大着胆子唤了声,楚稷微怔,不再说什么,脚下却没停。 宫阙有韶华 第6节 倪玉鸾很紧张,紧张得一颗心好像噎在了嗓子眼里,让她觉得胸膛中发空,喉咙里又堵得慌。 缓了两口气,她才又笑道:“这天热得很,奴婢……晨起去御膳房煲了百合绿豆汤,方才已冰好了,一会儿皇上尝尝看?” 少女的声音灵越动人,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楚稷没有回绝,随口应了声:“好。” 同时,他心底却漫开一重怪异。 他蓦然觉得她和他梦里的人不像了。 他从不曾在梦里看清过那个阿鸾的样貌,可每每她出现的时候,他总有种清晰的感觉。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轻松舒适,或有悉心的照顾体贴,却无谁对谁的讨好。 他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那个“阿鸾”是不怕他的。虽然他都没怎么梦到过她和他说话,可他时时能感觉到,她在他面前始终从容。 倪玉鸾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总紧张得打磕巴——虽说这出于少女心事的紧张也没什么错,却让他觉得她不是她。 楚稷举棋不定,既烦乱又懊恼。在外逛了不多时,便折回紫宸殿去。 倪玉鸾见他往回走,就先去御膳房端绿豆汤去了。她福身告退,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竟觉得一阵轻松。 楚稷走进殿门,大步流星风风火火。顾鸾原被柳宜留在侧殿闲话家常,闻声抬头,恰见一道清隽的身影路过殿门,便离席起身:“奴婢去上茶。” 柳宜眉心微蹙,一时想拦又忍住了,终是没说什么。 她想想捧顾鸾一把,因为顾鸾性子比倪玉鸾好。可有些事,单靠她是没用的,得看顾鸾自己的悟性。 退一万步讲,她不可能一直盯着顾鸾如何行事。若顾鸾自己做不好,即便她真将人捧上去,来日也只有失宠摔下来的命。 顾鸾沏好茶,入殿,楚稷正倚在御案边,姿态随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将茶端到他跟前,不及放下,他信手揭开盏盖,皱眉摇头:“热。” 这样的时候,他喜欢用些冰的东西解暑。 她太知道他这个习惯。还知道他因为这个,随着年纪渐长会时常胃痛。 后来胃痛得厉害了,他自不会再贪凉。可是为时已晚,病根算落下了。 眼下重来一回,他才十七,她盼着他能好好的,别再有那些病痛了。 顾鸾便垂眸,细语轻声地解释:“皇上素日喝七分热的茶,这一盏只五分热,激不出汗来,皇上先饮些缓一缓,奴婢再去取西瓜来解暑。大热天直接灌一口冰的下去,恐伤肠胃。” 这话说得楚稷眉心直跳。他侧眸,不快地睇着她:“话多。” 面前的少女低着头,羽睫垂下去,不说话了。 楚稷嘴角轻扯,明明心中不满,那股烦闷却在无形中渐次消散。 倪玉鸾在这时进了殿,一方托盘里盛着色泽清凉的玉盏,盏中盛有绿豆百合汤。那汤原就冰过,端来前又额外加了冰块,单是冰块叮咚轻碰的声音都让人舒爽。 她走到他面前,他只往盏中一睇就动了心。再看看旁边的顾鸾,他心中升起一股近乎幼稚的捉弄。 于是他便看着顾鸾,端起绿豆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顾鸾低着眼,心底带着些小小的别扭暗自揶揄:犟什么呀! 现下非贪这一口嘴,来日胃痛的时候,你可不要愁眉苦脸地跟我抱怨什么都不能吃! 她一壁这般想,一壁低眉顺眼地福身,就要将茶撤下去。 楚稷眸光微凝:不高兴了? 他定神看着她。 说来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神情亦无半分变化,他就是觉得她不高兴了。 还挺有脾气。 楚稷啧声,又抿了口绿豆汤:“顾鸾。” 顾鸾及时驻足听命,他淡声:“西瓜。”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他挑眉:“你不是说有西瓜?” “哦……是,有西瓜的。”说着就又一福,“奴婢这便去备来。” 他笑一声,手中的玉盏便放回了倪玉鸾手中的托盘里:“撤了吧,不喝了。” 倪玉鸾美眸扫过,只见盏中汤几乎没见少,心生失落:“不合皇上的口味?” “合。”他随口,边说边绕过御案落座,“但天气太热,喝得冷了恐伤肠胃。” 顾鸾微滞,抬眼看他。 楚稷佯作没发觉她的目光,拣出一本折子翻了起来。 第7章 得赏 之后的半日过得平平无奇,傍晚宫人轮值时,楚稷正与朝臣议事。 这几年国泰民安,大事不常有,今夏最紧要的便是河南水患。这场水患死了很多人,楚稷早已做了各样安排下去,两日前却忽而梦见地方官黑了心,中饱私囊,侵吞赈灾钱款。 在那场梦里,是有灾民来京城告了御状,事情才被揭发出来。他在宣政殿发了火,下旨查办了数人,也算办得轰轰烈烈。 可待得梦醒,一股强烈的自责仍旧萦绕心头,久久不散。他恨自己没早些察觉,拖下来的这些日子,不知又有多少人命丧黄泉。 这梦中梦醒的一切感觉都真实得很,楚稷愈想愈是不安,当日就差了御史赶往灾区巡察。这两日过下来,又觉还不放心,便又让户部加派了人手,乔装改扮,沿路体察民情。 将这些事安排妥当,楚稷才总算松了口气。 户部官员告退出宫,柳宜就进了殿,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碟,碟中盛着切成小块的西瓜,放到楚稷手边。 楚稷扫了一眼,不由好笑,直言:“姑姑也不必这般帮她。” 柳宜浅怔:“皇上何出此言?” “朕知道姑姑不喜倪氏。”楚稷摇一摇头,“现下是看顾氏觉得好了?” 这话一点也不假。如若没有压倪氏捧顾氏的意思,她大是犯不着这会儿添一碟西瓜过来,想让他“睹物思人”。 柳宜于是也无意隐瞒,向侧旁走了两步,大大方方地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皇上如今长大了,奴婢这个当奶娘的不该事事都管。但皇上近来的这些安排,不止是奴婢,御前上下谁都瞧得出皇上的意思。” 楚稷眉心微跳:“朕什么意思?” 柳宜道:“皇上这般寻来这三个鸾,若最后认定了哪一个,便不止是想把人留在御前了吧?” 楚稷一沉,想了想,承认了:“是。” “正因如此,奴婢才不得不多个事。”柳宜的神色沉下来,变得恭肃,“倪氏会来事,会讨好人,瞧着是个体贴乖巧的,可骨子里行事张扬。张扬惯了的人一旦气不顺了,就容易变得刻薄善妒。皇上倘能一直喜欢她,倒不要紧,可若来日心里有了别人,她在后宫里憋着一口气,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楚稷一语不发地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若是平心而论,倪氏的性子他也并不喜欢,可他始终记得她入殿那日的穿戴。诚然那只是简简单单的钗环首饰,宫里与之样式相似的东西还有很多,但那场梦是他一切烦扰的初始,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忖度半晌,他只问:“那顾氏呢?” “顾氏不像倪氏已在殿中当值那么多天,奴婢见她的日子也少些,所知不多。但她好歹是个沉稳的,行事落落大方,礼数也比倪氏周全。” 柳宜语中一顿,打量着皇帝,续言:“再说,她今日所做的一些事,皇上也是喜欢的吧?” 这话说得楚稷神色微凝。柳宜见状,便知自己说中了。 说起这个,柳宜自己都有些意外。今日晌午他从外头回来时顾鸾去沏茶,柳宜原想拦着,因为她知道皇帝的性子,知道他觉得热时就爱喝些冷的,最烦旁人给他沏热茶。 在顾鸾去沏茶的时候,柳宜只道她要么是没顾及他刚从外头回来,要么是没想着问一问他的喜好,不论哪一样都显得她心不够细。却没想到,她正是虑及他刚从暑热里回来才那样办的。 她不仅将茶晾得半温,还提前想好了西瓜也可解暑,又不似冰饮那般生冷伤肠胃。 更紧要的是,她还真让皇上把话听进去了。 柳宜越回味越觉得这丫头不一般。心细如发,安排起事来也让人舒服。 在柳宜看来,这样的人不论是在御前当差、还是入后宫侍君,都比倪氏强得多了。 楚稷抱臂,靠着椅背斟酌半晌,笑意漫开:“姑姑这么为她说话,看在姑姑的份上,朕也得赏她了。” “哎,可别!”柳宜斜着眼睃他,“皇上若真看不上眼,可别为着奴婢几句话就赏她。奴婢是个下人,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她这是不给台阶下。 楚稷神情窘迫,轻咳:“朕也要赏。那姑姑说,赏点什么好?” 柳宜略作沉吟,即道:“苏州织造前些日子刚送进些上好的贡绸……” “姑姑也太抬举她了。”楚稷面色复杂。 倪玉鸾在殿里勤勤恳恳好几日,他才赏了她几匹衣料让她自行做些衣裳去,御前有此殊荣不必穿统一的宫装的宫女,除了柳宜也就倪氏一个。 柳宜这是要直接把顾氏抬到与倪氏一样的位置上。 柳宜黛眉微挑:“皇上这是觉得她配不上?” 楚稷理所当然:“才当一天差,自是配不上。” . 约莫一刻后,张俊亲自领着四名宫人,从紫宸殿后的库中走出来,稳稳地行去西侧,叩响房门。 开门的是方鸾歌,见是张俊,赶忙福身:“张公公。” 张俊朝她笑笑,目光就飘到了屋里。顾鸾手里原做着女红,见他来了,连忙搁下,也迎去门口。 待她走近,张俊指了指身后四名宦官捧着的衣料:“这十二匹绢绸,是苏州织造刚送来的。皇上说赏了姑娘,姑娘随心做些衣裳来吧。” 不及顾鸾反应,方鸾歌已露惊喜之色:“一天便得这样的赏了?” 顾鸾按捺欣喜,从容地敛裙下拜:“奴婢谢皇上恩赏。” 张俊拱一拱手:“恭喜姑娘。” 顾鸾立起身,知道按规矩她该拿些银钱来谢这几位宦官,却实在囊中羞涩。想了一想,她颔首缓言道:“劳各位公公走这一趟了。等过几日发了俸禄,我请各位喝茶。” 这话一说,张俊自听得明白她现下缺钱,不由看她一眼,心中反生出几分赞许来。 宫中过得不宽裕的宫人很多,十之八九却爱打肿脸充胖子。究其原因,大抵是怕没钱会被旁人看轻,甚至会被上头的人穿小鞋。 可实际上,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宫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到处给人穿小鞋?一个两个行事刻薄的或许有,大多数人却都没那个闲心,无非是有好处就拿着,没好处也就算了。 在张俊看来,没钱还硬要充门面,实在是有些庸人自扰,倒不如像顾鸾这样大大方方别难为自己。更何况她话里的谢意也说到了,就算稍稍丢了两分面子也没丢里子,多好。 宫阙有韶华 第7节 张俊便欠了欠身,爽快道:“行,咱日后都在御前当差,姑娘若得空,也可去我那儿坐一坐。” 言毕他就示意手下们将料子给她搬进屋。几名宦官将布匹送进房中码放整齐,就与张俊一道走了。顾鸾阖上门,方鸾歌站在那几匹布前看来看去,越看越高兴:“太好了!可太好了!快,姐姐快让尚服局赶制两身出来,免得日日看倪玉鸾炫耀!” 顾鸾扑哧笑一声:“急什么,料子又不会长腿跑了。我一会儿送去尚服局,她们什么时候得空再做就是了。” 方鸾歌皱眉,想到不能给倪玉鸾好看就有些不乐,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些日子她多少也看出来了,顾鸾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争不抢,更不爱逞一时之气。 方鸾歌自己做不到像她这样稳,却不得不承认她这样挺好。现下看起来,她这性子也着实是让人欣赏的。 ——这不,顾鸾刚进殿一天,就能跟倪玉鸾并驾齐驱了?哪怕不是皇上都喜欢她,也起码是合了宜姑姑的意。 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得着好处,这是大本事。 方鸾歌自知没她这样的本事,便不再多挑唆她跟倪玉鸾叫板了。反正看倪玉鸾张扬也不掉块肉。 . 当日晚上,礼部又着人进了宫,道新宫嫔入宫事宜皆已备妥,吉日也已择定,选在八月初二。 皇帝点了头,事情便由张俊禀进了栖凤宫。 与此同时,御前众人自也都会得着信儿,以便做各样安排。 殿后西边的卧房里,顾鸾刚洗净头发,坐在妆台前细细地用干帕子将一头乌发绞干。乍闻宦官禀话,她蓦地回过头,手上一颤,险些扯疼了自己:“就两位?”她满是讶异。 那宦官道:“是,就两位。皇上那会儿没心思,连殿选都没去,是皇后娘娘做主留的人。” 顾鸾愕然。 她记得这一年的大选。这是元章年间的头一遭大选,美人众多,家世出众的也多,许多人一看就不好招惹。她上辈子便是因为这个才怂了的,宁可去尚宫局当宫女,也不想在后宫死得不明不白。 后来大选结束,六尚局都很是忙了一阵。她于是牢牢记得这回一共选了九个人,位份最高的是仪嫔娘娘和舒嫔娘娘,再往后还有七个封位低些的娘子。 可现下,仪嫔和舒嫔倒是还在,八月初二要进宫的就是这两位。另外七个却不见了,听着宦官话里的意思,是根本没留那么多人。 这好奇怪。 第8章 明里暗里 颐宁宫里,皇后照例在用过晚膳后来向太后问安,亲自奉了茶,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她如今也才十六岁,身量不算太高,生得端庄秀美。 太后四十出头,是个和善的人,待后宫都不错。每每皇后过来,婆媳都其乐融融。 可今天,皇后却比平日留的时间都长了些。太后不催,身边的嬷嬷却看出她有些疲乏,见皇后仍无告退的意思,终是有人上前委婉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后宫几位娘娘、娘子也还要去栖凤宫跟您问安呢。” 皇后却笑说:“本宫已下旨免了今日的礼数了。” 语毕,她便低下头,带着修长护甲的手指拨弄着裙上绣纹,似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太后看她两眼:“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诺。”皇后轻轻应声,启唇,“御前方才传话过来,说仪嫔和舒嫔要进宫了。” “是啊。”太后点一点头,“八月初进宫来,正可一起过中秋。” “是,那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后附和了一声,脸上的愁绪却更重了,“但臣妾……臣妾有些不安。皇上近来都不肯到后宫来,仪嫔和舒嫔也不是皇上愿意留下的。臣妾只怕……只怕她们入了宫就要受冷落。” 太后挑眉,斜眼瞟着她:“你这话说得不老实。” 皇后心里一紧,连忙离席,拜了下去。 太后沉息:“后宫里头,永远有被冷落的女人,也历来都有一辈子都难见圣颜的宫妃,这不是你身为皇后该操心的事情。” 她说至此处,抿了口茶:“说吧,你到底想同哀家说什么。” “太后娘娘容禀。”皇后重重叩首,“臣妾只想……只想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皇上已有近两个月不曾踏足后宫了,宫里又都在说他寻了三个鸾搁在御前。臣妾觉得这……皇上宠幸个宫女不是大事,可人不明不白地放在御前,不合规矩啊!” 太后又抿了口茶,无声喟叹:“你是怕皇上干什么糊涂事,毁了她的名声,也毁了你的名声?” “是。”皇后咬一咬牙,人了。小脸抬起来,眼中已隐有泪意,“皇上是明君,可这事实在办得……办得不清不楚。臣妾越想越怕,怕皇上一步错、步步错。” 皇后说得字字恳切。 她出身极好,自幼读过不少书,知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是混账。哪怕是史上有名的昏君,那也是将经年累月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积攒下来才成了昏君。 她真怕如今这事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件。 若是那样,对她而言真如五雷轰顶。她打小便被教导如何当个好皇后,也自问学得不错。所以她从来不去想什么要与夫君琴瑟和鸣的糊涂主意,只盼自己能将“母仪天下”这四个字做到极致,日后当个青史留名的贤后。 倘使皇帝成了昏君,这一切便都没了。皇后日复一日地揣摩着这些,越想越怕,终是不得不来求太后开口。 她盼着太后能为她做个主,把那三个鸾加个封放到后宫来、亦或下个旨把她们打发走,都好。 只要别让皇上再这般肆意妄为下去就行了。 太后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搁下茶盏,手腕一动,腕上宽大的佛珠滑到手心里。 她将佛珠转了两下,淡声开口:“你不必这般紧张,哀家的儿子,哀家知道。” “可是……”皇后怔了怔,“人这样放在御前,这于情于理……” “他一个当皇帝的,在跟前放几个看着顺眼的宫女,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说着,疲色更浓了些,“去吧,好生准备着,迎舒嫔和仪嫔进宫,御前那三个不值得你费神。若实在放不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不必来游说哀家。” 太后的末一句话,说得皇后一噎。她哑然半晌,终是没再说出什么,只得施礼告退。 她退出去,殿中一时无人说话,就安静下来。随侍太后身边的嬷嬷等她走远了,才又上前半步:“太后私下里不是也说皇上这样办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可也不是什么大事。大臣们都没说什么,哀家在这个颐养天年的位置上,多什么嘴?”太后忽而轻笑一声,摇一摇头,又言,“这皇后也是,小小年纪,把他们林家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林家便是皇后的娘家,数代簪缨,能臣辈出。 嬷嬷一愣:“‘林家的做派’?” 太后轻嗤:“林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沽名钓誉了,一个两个都把名声看得比天大。一边是有损声誉的事不会做,另一边呢,得罪人的事也都巴不得全推给旁人。” 嬷嬷顺着她的话一想,恍然大悟:“还是太后娘娘通透,奴婢全没想那么多。” 太后所言不假。就如她方才同皇后说的,若实在放不下,大可自己拿主意。 这事放到太后面前,太后能做的无非就是下一道旨把人放到后宫来。可这点子事,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皇后难道办不了? 今上无论如何也没混账到不给皇后这点面子。 她来开这个口,无非是既怕皇帝行事荒唐毁了她的美名,又不想自己的旨意逆了皇帝的私心。 着实是太沽名钓誉了些。 这些小算盘放到太后跟前也太嫩。 嬷嬷想明白这些,又道:“那太后娘娘是不打算管了?” “皇帝年轻,一时任性也是有的,何必将他管得那么死?”太后缓了一息,“等中秋寻个机会,哀家见见那三个丫头,对她们是什么人心里有个数,也就得了。” “那奴婢去安排。”嬷嬷恭谨地应下来。太后点一点头,遂不再多言。 . 日子一转又过了三五天,再一场雨过后,秋老虎的那股子热终于散去,天气逐渐转凉。 顾鸾这几日都是与倪玉鸾一同在殿里当值,却是在转凉这天才穿上托尚服局新制的衣裳。皇帝拢共赏了十二匹绢绸,尚服局给她搭了十五身衣裙出来,只是眼下才制出两身送来。 顾鸾晨起时看了看,最终挑了那件杏色的绣花上袄,搭海天霞色的马面裙,外头罩了件月魄色的比甲,既合秋日的萧瑟,又隐隐托出几分温柔。 穿戴整齐,她就去了紫宸殿。皇帝刚下朝回来,正在寝殿更衣。顾鸾端着茶走进去,倪玉鸾正半跪在地为皇帝为皇帝系上玉佩。 楚稷不经意地抬眼,从镜中看见顾鸾,眼前一亮,凝视着问:“今日怎的想起穿新衣裳?” 顾鸾抿着笑走上前,边将茶奉上边回话:“奴婢没催尚服局,这才刚制好送来。” 她说着,余光睃见他端起茶来饮了口,又将茶盏放回托盘中。她察觉他眼底含着笑,心弦便像被春风拂动。 他笑起来总是很好看。上一世他们相识时都已人至中年,他柔和有礼的笑容也仍摄魂夺魄。眼下他这样年轻,笑容中更添少年人独有的阳光,愈发明朗动人。 于是她不自觉地也笑了,眉眼弯弯,柔美清甜。楚稷看得一时怔忪,竟挪不开眼,足足两息,才硬将视线别开。 “咳。”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热,局促轻咳,佯作镇定地挥了下手,“退下吧。” 顾鸾福了福,便低着头往外退。倪玉鸾仍半跪在那里打理着玉佩,强自稳着气息,牙关却已克制不住地紧咬,激起一重又一重的不平。 她好恨。 她不懂顾鸾究竟有什么好,当值一天就值得皇上青眼有加,眼下又几日过去,已明晃晃地要压到她头上了。 明明一直都是她更尽心的!她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皇上的喜恶,将他的万般情绪都记在心里。 而他原也是喜欢她的。在顾鸾来之前,他待她极好,几乎日日有赏,也曾与她说笑过几回。 怎的顾鸾一来,就都变了呢? 他莫名其妙地被勾了魂,时常看着顾鸾怔神、看着顾鸾笑。顾鸾也是个寡廉鲜耻的东西,如今也敢在他面前笑了。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做给谁看! 倪玉鸾为皇帝理好玉佩上的流苏,立起身,不忿压制下去,缓出笑颜:“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少,方才去御膳房瞧了瞧,正有些时令的新菜,皇上尝尝看?” “不饿。”皇帝随口回绝,提步便往寝殿外走。 已退出寝殿门槛的顾鸾听得这一问一答,目光微凝,心中暗自摇头。 倪玉鸾着实有些小聪明,也会来事,只可惜不会变通,往往做事做不到点上,反倒让人觉得性子轻浮。 若放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鸾在尚宫局里遇到这样的人会只作未见,概因那时她在守拙。 可现下她所求之事,靠守拙办不到。 顾鸾于是退去侧殿将撤出来的茶放下,见早先教过她们规矩的一名大宫女木香正在侧殿中收拾着,就上前福了福:“木香姐姐。” 木香抬头见是她,就笑了。其实若论圣上的心思,她现下的身份地位已比不过顾鸾和倪玉鸾,偏顾鸾素日待谁都客气,也不似倪玉鸾那般爱张扬炫耀,口中哪怕唤着“姐姐”也是拿鼻孔看人。 “怎么了?”木香问她。 顾鸾低着头,好声好气地跟她打商量:“我听闻皇上早膳用得少,想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点心可以端来。我速去速回,姐姐先帮我研个墨?” “好说,你去吧。”木香大方地答应下来,顾鸾深福道谢,转身见倪玉鸾也进了侧殿,正要沏新茶呈去,就闭了口,从容不迫地走了。 第9章 酱牛肉 宫阙有韶华 第8节 进了御膳房,顾鸾左看右看,见今日所做的点心都要么偏甜要么掉渣,便哪个也没要。端了一碟酱牛肉、一碟香辣蹄筋走。 这两道本就都是凉菜,就算楚稷一时半刻不吃,先放着也无妨。 将菜在食盒里装好,她又拉住一名小宦官打听:“可有今日新做的饼么?最好是不脆不掉渣的那种,蒸出来的面饼最好。” 那小宦官一时沉吟思量,不及他答话,旁边有个年长些的走过来,朝顾鸾笑道:“鸾姑娘,这饼好做,我这就给姑娘蒸上,一会儿就好。姑娘先去隔壁稍坐,我师父有事要跟姑娘说。” 师父? 顾鸾心下了然:“是王敬公公?” 那宦官笑着抱拳:“正是。” 顾鸾点点头,就依他所言去了。隔壁供宫人们歇脚的小间里,王敬又在嘬他那柄烟斗,见顾鸾进来,已显老态的脸上有了笑容,连声招呼她:“来来来,丫头,坐下。” “公公客气了。”顾鸾朝他浅浅一福,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一侧。王敬手边有张木案,木案上放着只匣子。待她坐定,王敬就指了指那只匣子:“你这丫头,自己办成了事用不着我了,也不来跟我说,跟钱有仇不成?” 顾鸾和煦地欠身:“我自己也没办什么,实是御前突然来人调了我过来。我想着也怪不到公公身上,哪里能将钱要回去呢?” “哎,话不是这么说的。”王敬摇一摇头,“办多少事拿多少钱心里才踏实。如今我没帮上你,你就把钱拿回去,咱日后才好见面是不是?” 他说到这儿顾鸾自是有数了,他此举为的不是银子,是为了善缘。 想想也是。她到御前已有些时日,倘使他真只是要还银子,早就可还。如今才来找她,是暗中看准了她在御前已然得脸,觉得这善缘比银子更重要了。 顾鸾便不再推却,颔一颔首:“公公说的是,那便听公公的。” 王敬露出笑意,大有赞许地竖了个大拇指给她:“姑娘行事沉稳大方,日后前途无量。” “借公公吉言了。”顾鸾立起身,再度朝他福了福,“我还有差事,便不多扰公公。” 王敬点了头,顾鸾便离了这屋,回到隔壁热火朝天的厨房又等了片刻,将蒸好的饼一起装了走。 回到紫宸殿中,皇帝正看奏章。她借着换茶稳步上前,将一道饼、两道菜一并落于案头,照例没有半分声响。 她做得太安静,皇帝又专注于奏章,便未有察觉。抬眼间却看到倪玉鸾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唇角还隐约有两分嘲笑。顾鸾只当没看见,垂首退到一旁。 楚稷的一些习惯她再清楚不过。他晨起没有胃口,早膳便常常随意吃两口了事。如此到了上午,胃口渐渐醒了,自会觉得饿。 上一世在她到御前之前,御前宫人们也知他这一点,上午常会端些点心来。可他却并不常吃,她为此费心观察了一阵,才发觉他不喜太甜,也不喜东西掉渣,耽误他看折子。 在她摸清这些后,御前就开始慢慢给他呈今天这般的吃食了。软而无渣的面饼时常备在御膳房里,要吃的时候蒸热即可。凉菜不怕放,夹在热饼里吃也并不显冷。 但如今,显还没有人这么办过。顾鸾退到一旁,就觉张俊和柳宜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几分诧异盯着她看,多多少少要觉得她坏了规矩,毕竟从前这个时候除非皇上自己开口要,否则没有呈菜进来的。 她只好装没察觉,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又批完一本奏章,楚稷待墨迹晾干,将册子一合放在旁边,又拿下一本。 余光一扫,他忽而被那两碟肉一碟饼拉住视线,怔了怔,竟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想起晨间的话,他扫了眼倪玉鸾:“你端来的?” 倪玉鸾自也记得晨间那几句,只道顾鸾没听见,闻言摒着笑垂眸:“皇上吩咐了不要,奴婢谨遵圣旨,不敢擅作主张。” 说完,她便看向了顾鸾,大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顾鸾好似滞了滞,继而很给她面子的露出惶惑,上前两步,向御案的方向拜了下去:“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不多,便去御膳房寻了些吃的来。不知皇上……”她哑音,满是不解,“不知皇上有什么圣旨?” 她话没说完,楚稷的目光已忍不住又落回饼上。 他真的饿了。面前没吃的还好,既有,看一眼就觉忍不住。 他于是不自觉地伸手拿起块饼,又执箸夹了两片牛肉,往饼中一夹:“没什么旨,起来吧。” 倪玉鸾窒了息。 顾鸾稳稳当当地立起身,楚稷正一口咬在饼上。她垂眸又道:“皇上也别用太多。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用午膳了。” 楚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只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柳宜盛赞过她的缘故,这些日子下来,他越发觉得她很好。 许多时候他也说不出她好在何处,只是觉得与她相处舒服得很。有时他们可能一整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他却觉得看她一眼都会愉悦。 他的心开始变得不遂己愿,梦境带给他的搅扰都好像不重要了。当中有那么两三天,他又梦到了那凉亭里的背影,因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背影的簪钗耳饰,他竭力告诉自己那该是倪玉鸾,不是顾鸾。 可他只能在私下里劝住自己。只消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地会想:她真好。 楚稷思绪万千,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手头这块饼,站起身,往外走。 途经她身前,他顿了顿:“随朕出去走走。” “诺。”她福身一应,跟着他往外走去。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淡。他漫无目的地逛着,不多时就入了后宫,逛进了御花园。 顾鸾安安静静地跟着。上一世他有烦心事时也常这样闲逛,不仅自己一语不发,也不喜旁人搅扰,是以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便很少,常常只有她一个,无声地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不必说话,她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但这回,他出乎她意料地回过了头,眼中浸着笑:“你话很少。” 顾鸾浅怔,眼波流转:“皇上觉得适才的牛肉好吃么?” 他说:“还不错。” 她又道:“奴婢也会做,哪天皇上若想起来要吃了,奴婢去做来给皇上尝尝?” “好啊。”他看着她,笑一声,“那朕下午就要吃。” “明日好不好?”她跟他打商量,“要卤一夜才好吃,今日怕是赶不及了。” “也行。”楚稷噙着笑,答应下来。又禁不住地看她,心底的感受奇妙难言。 他发现她是不怕她的,打商量时毫无惧色,轻松自在。 可很少有人不怕他,因为他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 朝臣们与他说话尚且谨慎小心,何况宫人。 他与人相处时,他们心里时时都是紧绷的,他也放松不下来。这种感觉说不上严重,却时时都在,好像理所当然,却让人疲惫。 现下的这种奇妙的轻松,他只在一个地方体会过。 ——他的梦里。 他的梦境虽然朦胧恍惚,他至今没看到那个“阿鸾”长什么样子,轻松的氛围却让人回味。 也正因如此,他每做一场梦都愈发执着地想要找到“阿鸾”。 他觉得她必定懂他。 待得楚稷逛够了回到紫宸殿,顾鸾就钻进御膳房做牛肉去了。 上辈子她活得虽久却一直不善厨艺,只会卤些东西,还是为了他学的。 这辈子他若还爱吃,她就觉得没白学。 这一忙,她就忙了一下午。从御膳房退出来时,也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倪玉鸾行至房门口遥遥看见她从御膳房的方向过来,恨得牙痒。 什么东西! 曲意逢迎,狐媚惑主! 她有些后悔,恼自己轻敌,只用一剂药将顾鸾放倒了四五天,让顾鸾有了这般上蹿下跳的机会。 若她当时再狠一些,让顾鸾十天半个月起不来身,她必早已在御前稳住了脚,还有顾鸾什么事? 倪玉鸾沉着张脸回到房中,自顾自地沏茶来喝。 但人气不顺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塞牙缝,她气得连摔了两个杯子。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看得出来,宜姑姑不喜欢她。若她不能博得圣心进后宫,宜姑姑指不准要怎么把她打发走。而她若这般在御前走了一遭又没留住,回去之后上头的掌事怕也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她没有退路,必须进后宫。哪怕得不了宠,她也必要为自己谋个名分。 傍晚的昏暗里,倪玉鸾自顾自地想着,举目望去,只觉门窗上的朱漆都变得刺眼。 那漆色,多像血。 不是旁人的便得是她的。 . 天色再黑一重,倪玉鸾踏着夜幕寻去了小牧的住处。小牧的同屋恰在当值,小牧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嗑着瓜子,脸上尽是了然的笑:“怎么的,姑娘近来不顺,想起我来了?” “正是。”倪玉鸾毫不拐弯抹角,“那个顾鸾也太会出风头,不是个好对付的。” “啧。”小牧啧声,“有什么不好对付?我看粗笨的法子就好使得很。上回那一出,她不也没察觉什么?”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自己可弄不着。”倪玉鸾边说边落坐下来,开诚布公,“说吧,你想要什么,咱们谈个价。” 第10章 病中 又两日过去,皇后有喜的消息终于如顾鸾所料传了开来,阖宫同贺,宫人们俱有厚赏,御前的赏赐自也少不了。 这份厚赏令御前上下一团喜气,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顾鸾却笑不起来,因为她又病了。 她自半夜开始周身发冷,后来又发热。待得天明,只好托方鸾歌帮她告了假。柳宜点了头,给她传了医女,又嘱咐方鸾歌好生照顾她。方鸾歌给她灌了一大碗汤药下去,她发了好一阵汗,头脑才清醒了些。 临近晌午,顾鸾躺得累了,便坐起来,靠着软枕想事。 方鸾歌央人给她熬了粥,端着粥碗坐在床边边吹凉边叹气:“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咱们来御前一个月你就病了两回。要我说,不妨回头使钱请个太医好好给你看看,问问怎么调养?” 顾鸾没听进去,思绪百转,双眸望着身边的窗。 她上一次生病只道是风寒,看症状也确只是风寒,便未多心,养好了也就罢了。 可这才过了几天,又这么来了一回,她不得不添个心眼儿。 说到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体弱的人,十几岁时更是身子最好的时候。 上辈子的这会儿她正在尚宫局熬资历,刚进宫的小宫女什么都要干,她都没怎么生病。如今在御前吃得好穿得好,脏活累活又都落不到她手上,她反倒一场接一场的生病? 顾鸾反复揣摩,愈发觉得不会是巧合。 那若不是巧合…… 顾鸾思来想去,现下会这么折腾她的,除了倪玉鸾也没有别人了。虽然楚稷已有几位后宫嫔妃,但倪玉鸾行事张扬,在嫔妃们眼里指不准她们两个谁更得脸,倘是她们下手,没道理倪玉鸾没事,只她一个人倒霉两回。 同时,倪玉鸾也最有下手的机会。她就住在隔壁,常来走动,用膳更是去东边的那方厅里与众人一起。没人能千年防贼,她只消有片刻的疏忽,倪玉鸾就能对她下手。 顾鸾想下去,越想越后怕。 宫阙有韶华 第9节 两回都是生病,这是没下狠手,万一下次直接来一剂砒霜呢? 顾鸾盘算着,心觉这般下去不是个事儿,可若要求个了结,却也不好了结。 上辈子她在御前那么多年都没人这样算计过她,一则是“年事已高”,身份再尊贵也就是个掌事女官;二则她当时自己大权在握,如若出了这样的事,自可雷厉风行地一查到底。 可现下,大权不在她手里。她不好去查,暗中较量反容易让自己落下把柄。 顾鸾靠着软枕想了一会儿,病中的疲惫就又涌了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坦言说,宫闱斗争她并不算拿手。她虽是已在宫中待了一辈子,但也不过是当了一辈子的女官,现下倪玉鸾摆出这后宫争宠的架势来对付她,她还真有点不适应。 但,后宫争宠的伎俩她虽然不熟,宫中的生存之道她却还是知道的。 皇宫这个地方,最忌风头太盛,所谓树大招风。 会守拙的人才聪明。 再有就是,物极必反。 倪玉鸾每每侍驾,总要驶出浑身解数极尽讨好之事。御前早已有不少人觉得她用力过猛,宜姑姑便是其中之一。 楚稷眼下置身其中,或许暂且能安然享受几分,但她若天长日久地这样做下去,总归是让人腻味的。 以楚稷的脾气原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她不妨给倪玉鸾个机会,将事情做到极致。 顾鸾于是暗地里好生“作死”了一阵子。方鸾歌每每端药给她,若待在她身边她就喝,若有事出去,她扭头就偷偷到了;夜里睡觉偷偷蹬了被子冻着自己,临近天明再盖好假装无事;碰上沐浴时,她又咬着牙,狠心地兜头浇一盆冷水下去,直冻得齿间打颤。 如此一来,病情当然反反复复,总好不了。 为着圣体康健,御前的规矩向来最是严格,宫人们若生了病,痊愈了都还要再养上一两天才能进殿,免得把病气过给皇帝。她这般缠绵病榻的,自是一步都进不了紫宸殿了。 果然,顾鸾没过多久就听说,倪玉鸾最近愈发地春风得意了。 方鸾歌原就看不惯倪玉鸾那副样子,见她得意自然生气。七月三十这天,她盛好饭端进屋,顾鸾一眼就看出她脸色铁青,不及问上一句,方鸾歌伸脚把门踢上,就指着隔壁骂了起来:“有完没完!日日炫夜夜炫,三句不离皇上!什么都要提一句是皇上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经进了后宫了呢!” 顾鸾躺在被子里,听言笑笑:“由着她说去好了,这不也没进后宫么?” “嘁。”方鸾歌冷声,眉心紧锁着,坐到床边接着抱怨,“你是不知她张扬成什么样子!前些日子有几块新的玉牌送到御前,皇上原说拿去后宫分一分,可数量不少,就又随手给了宜姑姑两块,也给了她一块。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几日都没见宜姑姑戴过,唯有她,日日戴在显眼处。” 方鸾歌禁不住轻笑一声:“偏那东西水头着实是好,宫人身上轻易见不着的,弄得谁瞧见都禁不住要赞一句是好东西。你猜猜她都是什么反应?” 顾鸾眼底含着笑,垂眸:“以她的性子,必是要假客气真炫耀一番,最后落在‘是皇上赏的’这句上了?” “可不就是!”方鸾歌撇嘴,“也不想想后宫里用的东西她日日戴在身上合不合适。” 顾鸾一哂,眼帘低下去:“什么规矩也大不过皇上。如今这东西是皇上亲赏的,旁人还能说她不能戴么?” 她拿这话哄着方鸾歌,自己心里却窃笑起来。 依她对楚稷的了解,楚稷见了倪玉鸾这样,应也是会气不顺的。 他待手底下的宫人向来很好,赏赐起来都很大方。有些宫人们不该用的东西他也会赏下来,因为他多少对宫里、民间的那些猫腻心里有数,知道宫人们便是不能用这些东西也可以拿去换钱、抑或逢年过节用作与嫔妃走动的贺礼。 而御前宫人们也都是人精,凡不妥当的东西都不会拿出来瞎戴。就连顾鸾、张俊这般身份不凡的宫人,也都是在年纪大了积威厚重之时才敢戴一戴这些一瞧就贵气的东西,旁人都是将圣恩记在心里,多年来相安无事。 这一回,偏偏冒出来一个倪玉鸾。 她本就性子张扬,到御前的时日也短,眼皮子也浅。得了厚赏一心想要炫耀,说戴就戴了,偏偏还是皇上亲赏的东西,别人都不好多嘴。 就连楚稷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他自己亲手赏下去的玉牌,张口去说“摘了不许用”,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哼,就且让他懊恼一阵子吧! ——顾鸾赌气地想。 她自知这气来得没道理。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是因上辈子二十多年的情分,自不能要求现下十七岁的他不许喜欢别人。 所以她虽然着恼于他待倪玉鸾这样好,也并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心里悄悄地赌个气再暗搓搓地看个热闹,还是可以的嘛! . 紫宸殿里,倪玉鸾再度上前换茶,楚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奏章上挪开,自她裙摆的玉牌上一扫而过。 没眼色。 他心里长叹。 也不知该说倪氏没眼色还是他自己没眼色。 那日玉牌呈进来的时候,倪氏就在旁边,只瞧了一眼眼睛便亮了,止不住地夸这东西好看。 他其实没觉得这是多好的东西。虽说水头上乘,但工艺一般,尚工局常制新的送来,是给后宫戴着玩的。 或许正因心里不觉得这东西多么要紧,他见倪氏喜欢,就随口让她挑了一块。 没想到她会这样日日戴着不离身。 他怎的就忘了她素来行事张扬呢…… 楚稷暗自摇一摇头,吁了口气,想起另一个人来。 她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晃就让他神思凝滞。 楚稷忍不住问:“顾鸾病还没好?” “没有。”柳宜上前答话,“说是病情反复。奴婢去看过几回,确是时好时不好的,且先让她养着吧。” 楚稷眉心微蹙:“太医去看过了?” “也看过了。”柳宜垂着首,顿了顿,“皇上若是担心,不如去……” 不及她说完,楚稷紧锁着眉头瞪过来。柳宜一愣,只好闭口。 明明自己喜欢得不行,瞪我干什么! 柳宜心下揶揄。 心里喜欢,却不肯承认,还不许别人说,好像多丢人似的。 其实有什么丢人的?本就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嘛。 柳宜眼睛一转,察言观色地提议:“奴婢着人专门备些合口的吃食给她?人在病中胃口差,不合口更不愿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更弱,更要养不好了。” “好。”楚稷脱口而出。 言罢觉得自己应得太快,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跟着又道:“让御膳房去办吧。尚食局离得远,姑姑走一趟也辛苦。” “诺。”柳宜福身。 她脸上沉肃地应着“诺”,心里生硬地一声“呵”。 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里最清楚! 什么“姑姑走一趟也辛苦”?怕饭菜端过来会凉还差不多。 第11章 小算盘 再过两日,仪嫔与舒嫔终于都进了宫,皇后为此在栖凤宫设宴为她们接风。再往后的十余日平淡无波,因为皇帝没什么心思往后宫去,新嫔妃连争宠都争不起来。 顾鸾仍自养着病,听闻皇帝迟迟不翻牌子,心生好奇,追问方鸾歌:“仪嫔的牌子也没翻过?” “……其实翻过一次。”方鸾歌在床边蹲下身,小声跟她说,“就昨晚,好似是太后娘娘先传皇上过去说了会儿话,大抵是劝了一劝,他从颐宁宫出来就去了仪嫔宫中,可不多时就又出来了。” 方鸾歌说完,吐了下舌头:“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顾鸾道。 太奇怪了,比彻底不去还奇怪。 她记得上一世时,仪嫔是很得宠的。进宫几个月就有孕位晋仪妃,生下儿子后又晋了贵妃。 再后来,仪贵妃的儿子和皇后所生的嫡长子都长大了些,仪贵妃有了不一般的野心,做了些糊涂事,才被打入了冷宫。 个中细节顾鸾并不清楚,因她那时位份上不算太高,但仪嫔曾宠冠六宫这件事她必定没有记错。 是以眼下的情形让人很摸不着头脑,可她也没法去问缘何会出这样的变故。 紫宸殿里,皇帝自昨晚从仪嫔宫中回到殿中就面色阴沉,御前宫人见状都提了口气,服侍得十分小心。连倪玉鸾都不敢贸然说话,整个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御座之上,楚稷手执一本奏章已有半晌,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昨晚母后传他去,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太任性。那些道理他原也明白,知晓自己身在这个位子上还需多几位皇子才稳妥,为了梦中一个不知样貌的女子时时魂不守舍不是个事。 所以他翻了仪嫔的牌子,去了仪嫔的安和宫。 仪嫔见了他,自然欣喜,按规矩去沐浴更衣。他坐在房中品着茶等了她一会儿,但在某一次执盏浅啜的刹那,忽有莫名的画面浮现脑海。 他看到张俊跪在他跟前说:“皇上,仪贵妃身边的宫人什么都招了!仪贵妃为给皇次子谋得储位,意欲毒害皇长子,先前的巫蛊之事她也……她也牵涉其中……” 一语既了,画面霍然消失。 楚稷错愕抬头:“张俊?” 立在他身侧的张俊上前了半步:“皇上。” 他怔了怔:“……你适才可说什么了?” 这句话显是将张俊问蒙了,愣了一下才道:“下奴什么也不曾说过。不知皇上……” 楚稷便摇了头:“没什么。”说着抬手,一下下地按起了太阳穴,“约是今日看的奏章太多,累了。” 他边按边闭了眼,这一闭眼,更多的场景又涌至面前。 他看到仪嫔跪伏在地,扯着他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喊着:“皇上,臣妾一时糊涂!臣妾……臣妾只是为了阿曜!阿曜自幼聪颖,不比皇长子差,臣妾只是为了他!” 在她的喊声中,几名宦侍进了殿,硬将她拖了出去。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她该是死了。 他赐了她一杯鸩酒。 “皇上?”仪嫔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来,轻柔动听。 宫阙有韶华 第10节 楚稷抬眸看她,却掩不住眼中的森意。 仪嫔显然被他的目光嚇住,他索性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他回到紫宸殿独寝,接着,噩梦纠缠了一夜。 他梦到仪嫔的许多事情,还梦到了她的孩子。他梦到那个孩子在长大后与兄长不睦,亦与他这做父亲的离了心,终是在他年过半百之时谋了反。 事情败露,他先发制人,杀了他。剧烈的痛苦却蔓延向四肢百骸,他看到自己借酒消愁,可酒喝了那么多,心还是痛。 那场梦最终又落回了“阿鸾”身上,他在烂醉之中隐约感觉她走到身侧,为他披了件衣裳。 然后便听到她叹息说:“皇上别太自责。皇次子这般糊涂,或是因皇上杀了仪贵妃所致,可仪贵妃所犯本就是死罪。这些年皇上待皇次子如何,奴婢都看在眼里。如今事情闹成这样……” 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回想过去,皇上哪一件事都没有做错。若真说要怪谁,奴婢说句无情的话——怪只怪皇次子这样拎不清的性子,偏要投生在帝王家。” 醉酒带来的混沌中,他一壁仍有自责,一壁也觉她所言有几分道理。 若知将来会诛杀他的母亲,他也会宁可没有这个孩子。 噩梦纠缠一夜不散,不知来自何处,却又过分真实。醒来的那一刹,他一度难以分辨现实与梦境孰真孰假,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强烈的孤寂又再次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阿鸾后来走了,一方冰冷的金丝楠木棺将她厚葬进了帝陵边的随葬墓里。 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近的人。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能那样陪他说话。 而他,也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 一整个上午,楚稷浑浑噩噩。晌午用膳的时候见着一道蟹黄豆腐,他恍惚吩咐:“给阿鸾送过去。” “阿鸾?”身边侍膳的宦官浅怔,“皇上是说顾鸾姑娘,还是……” 他倏尔回过神,旋即摇头:“算了,没事。” 他莫名觉得“阿鸾”爱吃这样的菜, 可他不记得谁是阿鸾。 . 又过几日,终是到了中秋。 在中秋的前一晚,颐宁宫传了懿旨过来,说太后想见一见御前的三个鸾,中秋家宴时让她们一道过去。 懿旨不可违。顾鸾因缠绵病榻,倒姑且免了,倪玉鸾和方鸾歌却必是要去一趟才是。 于是方鸾歌自中秋一早就开始紧张,对着镜子来来回回看自己的装束妥不妥当。到了晌午,顾鸾都看不下去了,病得头晕眼花都不得不劝她:“好了,别照了,御前怕是都没有几个人比你妆容更好看的了。” “‘好看’?!”方鸾歌却愈发不安起来,几步走到她床边,“你觉得我好看?” 顾鸾撑着精神点点头:“好看得很。” “……不要不要!”方鸾歌急喘着气站起身,又回到妆台前去,“我才不要好看,我只低调行事,让太后娘娘觉得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就好,放我平平安安地回来!” 方鸾歌心里清楚,打从她们“三鸾”被调到御前开始,宫里的议论就没停过,太后也必定上过心。 她真怕自己这一去就被安个狐媚惑主的罪名,被三尺白绫吊死。 顾鸾扶住额头,上气不接下气:“你好看,也普通!太后娘娘断不会觉得你不妥的!” 她心下觉得好笑,笑方鸾歌胆子太小。 讲道理,方鸾歌在御前这些日子都没得过什么过分的赏赐,身上的衣裳也仍旧是御前人人都有的淡蓝色宫装,再妥当不过了。太后久经世事,单是看看倪玉鸾也不会觉得方鸾歌狐媚惑主。 说起倪玉鸾…… 顾鸾想着昨日宦官来传旨时的情景,愈发期待倪玉鸾在今日做出点什么。 这些日子她久病不起,一切风头都让给了倪玉鸾。倪玉鸾从不知收敛,心早已比天都高了。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张扬至此,后宫必定有所耳闻。 眼下的后宫里人虽不多,却都不傻。太后更是人精,眼里揉不得沙子。 此去颐宁宫,顾鸾并不担心方鸾歌,却委实觉得倪玉鸾未必还能回到御前。 宫里要打压一个人,法子太多;若太后有心明升暗贬,更能做得漂亮,让谁都说不出不妥来。 她只消等着就好。 当然,她也可以推波助澜一下, 顾鸾翻来覆去地思量几番,唤了声:“鸾歌。” “嗯?”方鸾歌从妆台前转过头,顾鸾眨一眨眼:“你不是怕惹麻烦么?我教你怎么跟太后娘娘回话。” 方鸾歌眼睛一亮:“好!”几步便又至她榻边,迫不及待,“你快说!我怕死了。” “你不用怕。”顾鸾忖度着,摇一摇头,“不论是太后娘娘还是后宫嫔妃,最忌惮的无非是我们狐媚惑主……” . 颐宁宫中,掌事女官稳步入殿,悄声在太后耳边禀了声:“娘娘,人到了。”太后便抬了下眼皮:“三个都到了?” 女官低着头:“有个顾氏,宜姑姑说她已病了近一个月,不好过来太后问安,另外两个都到了。” 话没说完,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皇后已忍不住向外看去。透过窗纸,隐隐看到两道身影跪在殿外的蒲团上。 又闻那女官继续说:“奴婢去瞧了瞧,方氏衣着打扮都一般,不似得了圣心的样子。倪氏……穿着很是华贵。” 太后无意回头亲眼去看,只笑了声:“在御前兴风作浪的是哪一个?” “就是倪氏。”女官压声。 太后颔一颔首,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身边的儿媳:“一会儿嫔妃们就要过来问安,哀家不得空,皇后先去见一见吧。” 皇后浅怔:“臣妾去见?” “皇后母仪天下,两个宫女过来磕头,你有什么不能见的?”太后说着,笑意敛去,神情沉肃下来,“去吧,拿出你皇后的样子,去见见她们去。” 第12章 没话找话 太后这样说,皇后只得告退出殿。时辰尚早,嫔妃们都还没到,只有倪玉鸾和方鸾歌在外候着。皇后行至廊下,不必她亲自开口,身边的管事宫女就道了声:“起来吧。” 倪玉鸾与方鸾歌皆安静地起身,皇后斟酌了一下言辞,启唇:“太后娘娘不得空见你们。眼下时辰尚早,我们去厢房说说话吧。” 言毕她便先行提步,往厢房去了。 倪玉鸾与方鸾歌垂首跟着,迟她两步进了厢房的房门。皇后挑的这间厢房平日里实是当一方会客小厅用,太后见命妇时如不想在殿里,就会在这儿。 是以这厢房中的陈设也讲究,座椅主次分明。皇后径自去主座上落了座,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宫女刚奉上来的茶,才说:“都坐吧。” 二人都一福身,便各自去侧旁的椅子上落座。方鸾歌只觉如坐针毡,后脊绷得笔直,但倪玉鸾已想了那么久要进后宫当娘娘的事,自不觉得面见皇后有什么,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皇后将她们的这份不同收在眼中,口吻和善:“本宫早听说过你们。近些日子皇上鲜少来后宫,多亏有你们在御前侍奉着,才教人放心。” 皇后这句话,让方鸾歌后脊绷得更紧了。 顾鸾简直料事如神! 今日上午顾鸾就说过,皇上近来都不肯去后宫,又恰有她们三鸾被调至御前,不知各宫嫔妃乃至太后、皇后要怎样想。可这样惑主的大罪她们受不住,但凡有人提了这样的话,必得应对巧妙才好。尤其若这话听来是夸赞,更不可被夸得昏了头就全认下来。 于是方鸾歌嗓中紧了紧,死死低着头,壮着胆子依顾鸾所教的道:“皇后娘娘谬赞。奴婢实是个愚笨的人,虽被调去御前,却根本没进殿当几日的差,平素见不着圣颜。若论侍君的功劳,都是玉鸾姐姐的。” 她的语气,每一句都拘谨至极,带着颤音。 恰是这份颤音,让这番话显得更真了些。 素日在圣驾跟前当差的人想来是不会这样拘谨的。皇后想一想宫中历来的传言,目光就落在了倪玉鸾面上:“那真是辛苦玉鸾姑娘了。” 倪玉鸾含着笑起身,盈盈向皇后福了下去:“奴婢分内之事,不敢承娘娘这句辛苦。” “起来吧。”皇后和颜悦色,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扫下来,却将她的一身装扮看了个尽。 她的衣裳不是御前宫人依例发下去的宫装。这倒没什么,各宫都有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人能这样穿戴。 但——她腕上的玉镯、头上的簪钗,也无一不精巧贵重。 说是逾制,倒没有逾制。可乍一看上去,说她是皇上身前得脸的大宫女有人信,说她是后宫里的小嫔妃也会有人信。 再往深了说,御前一等一的掌事女官、皇上的乳母柳宜,素日穿着都未必有她这样奢华。 皇后心底盘算着,目光忽地定在她的裙摆上。 她裙摆上压着一块玉牌,做工倒不甚显眼,水头却极好,让皇后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她觉得在后宫里好似见过差不多的东西。也或许自己库里就有,只是没太用过。 . 紫宸殿西北边的卧房里,顾鸾眼见天色渐黑,撑身爬起床,坐到妆台前悉心打扮。 中秋佳节,女孩子们都会拜月祈福。各宫会设香案,宫女们也常自己拜上一拜,求平安、求团聚、求美满姻缘。 上一世她大半辈子无心情爱,每每拜月都只是凑个热闹,心并不诚。后来年纪大了,索性连这热闹也不再凑,只会提前为手底下的小宫女们备好一应祭品,由着她们玩去。 但这回,她想好好拜一次。 求月神保佑,让她和心里的那个人情投意合。 她不想像嫦娥仙子一样独守在广寒宫里。 梳妆妥当,顾鸾难得地挑了身鲜亮的衣裳来穿。 楚稷赏下来的衣料很多,各色齐全,但她为不惹人侧目,总挑清素些的。 今日拜月,她想着要讨月神欢心,就选了柿子色的短袄,配粉米色的下裙,再搭一条莲红色的云肩。云肩上恰绣着桂花,与中秋时节正相宜。 理好衣裙,顾鸾便出了门。她要先去趟御膳房,御膳房离宫人们所住的地方并不算远,顾鸾迈进院门,院子里的小宦官一猜就知她必是要拜月,嘿地笑了声,直接给她拎了只食盒过来,躬着身道:“师父知道姐姐们都要拜月,早已备好了。这里头脆枣、毛豆、白藕、香梨、宫饼都有,姐姐只管提去就是。” “多谢。”顾鸾欠身颔首,探手摸出一块碎银给他,接过食盒,又笑说,“我还得见见王公公呢。” 她这些日子生着病,听方鸾歌说柳宜吩咐了御膳房给她备膳,弄得御膳房平白多了个差事。不论给她做菜的究竟是哪一位厨子,她都该先向王敬这掌事道谢才是。王敬一贯会做人,想来得了好处也会分给底下正经为她做菜的手下。 紫宸殿里,楚稷想着晚上的家宴六宫皆在就头疼,便拖延着,时时不愿动身。 眼下天色已晚,张俊已催促再三,见他仍不动,终是连柳宜都开了口:“皇上,快去吧。阖家团圆的日子若是迟了,太后娘娘又要说您了。” 楚稷只得放下奏章,理了理衣冠,往外走去。 殿外月色寒凉,烟云朦胧的一轮月里,依稀可见嫦娥与桂树的轮廓。楚稷走得不急,徐徐地往北踱着,走出没多远,遥见一倩影从东侧御膳房的院子里走出,提着食盒,向西边行去。 宫阙有韶华 第11节 认出那是谁,楚稷脚下滞了滞。 柳宜有所察觉,抬眸也看了眼,分辨出是谁,当即开口:“张俊。” 张俊躬身:“姑姑。” 柳宜气定神闲:“那是顾鸾吧?病了这些日子怪让人担心的。我平日里忙,也顾不上去看她,你喊她过来吧,我跟她说两句话。” “诺。”张俊一拱手,便低眉顺眼地去了。 他自然知道宜姑姑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话说得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帮皇上遮掩心事罢了。 他疾步赶过去,离顾鸾还有几步远时,唤了声:“顾鸾姑娘。” 顾鸾驻足,偏过头看向他的同时就注意到了不远处浩浩荡荡的身影。 同时听得张俊笑说:“你病了好些日子,宜姑姑担心你,想跟你说说话。” 他边说边已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随我来吧。” “诺。”顾鸾轻应,便随着他往那边去。美其名曰要跟她说话的柳宜稳稳当当地立在圣驾边半步未动,她行至圣驾跟前自要下拜见礼。 刚欲俯身,一只手伸过来挡了她:“免了。” 顾鸾浅怔,还是福了福:“皇上万安。” 语毕,她发觉自己竟前所未有地紧张,紧张到不敢抬头。 她觉得自己病了太久,形容憔悴,怪难看的。 柳宜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开口开得恰到好处:“真是病得久了,人瘦了一圈儿。等你好些,让御膳房再好生给你温补一阵。你年轻,养养就好了。” 顾鸾低着头,盯着地:“多谢姑姑。” 声音低若蚊蝇。 楚稷只盯着她。 他看得出她虚弱,久病让她脸上失了血色,在娇艳的衣裙衬托下被月色一照更显苍白。他不自禁地泛起一股心疼,有很多关照的话想说,却又哪句都说不出来。 他莫名地怕他语出关照她会不爱听,又或让她困惑不安。斟字酌句半晌,万般忧心化作一声:“咳——” 然后他说:“何时能回来当值?” “……”柳宜看着他,无语凝噎。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这个奶儿子有点傻。 顾鸾怔怔,继而便有点慌了:“奴婢……”她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怕他是嫌她病得久了,不想再留她在御前。可养病哪能给得出准日子?就算她近来的病情反复泰半是自己作的,也说不出准话呀。 她只能说:“奴婢尽快养好……” “你慢慢养!”楚稷脱口而出,心底有一股要剖白的急迫,让他的口吻显得很冲。 柳宜无可奈何地望向了月亮。 他觉得喉咙里噎着,哑了哑,复又续言:“若有什么需要的,让人来回话。” 顾鸾心头微颤,一股酸甜漾开,连心跳都慢了两拍。 “回头让太医多去看看你……”他干巴巴地又道。 柳宜终是看不下去了,无声地长缓了口气:“皇上。” 她垂眸静立,摆出一脸恭肃:“时辰不早了,不好让太后娘娘多等。” “……好。”楚稷应声,终于不再没话找话,提步继续往北行去。 顾鸾退开两步,福身恭送,礼罢,发现张俊还立在身边。 “张公公?”她打量着他,“公公还有事吩咐?” “没事。”张俊笑笑,手里一提那食盒,“我帮你把东西送回房去。” 顾鸾看着他,心弦又紧了一紧。 适才楚稷关照她,她高兴,却在劝自己不要多想。她因为上一世对他有情,可他未见得真对她有意。他待宫人素来是好的,她再清楚不过。 张俊的殷勤却让她心底的侥幸又升起来。 张俊精明又位高权重,不会对个小宫女无故献殷勤。他这样让她禁不住地想,楚稷私下里是不是对她也真有记挂,只是她不知道。 她希望那是真的, 她想被他记挂。 第13章 中秋 半个时辰后,颐宁宫里的宫宴开了席。倪玉鸾和方鸾歌的身份不能参宴,但皇后办事妥帖,命宫人在厢房里给她们备了一桌,算是一份额外的照应。 正殿之中宫觥筹交错。本朝的正宴都是一人一席,座次依身份高低排序。新进宫的仪嫔的舒嫔席位便挨着,不过多时,舒嫔就发现仪嫔不时地往外看,忍不住问她:“仪姐姐,怎么了?” 仪嫔扫了眼殿中正热闹的歌舞,略微往她身边凑了三分:“御前的三鸾来了两个,皇后娘娘还在厢房给她们备了席面,你没听说?” 舒嫔一怔,摇头:“没听说。” “我看事情是要定下来的。”仪嫔斟酌着,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皇上不来见你我,也不去见后宫旁人,左不过就是为着她们。” 舒嫔觉得这话有理,点一点头,又追问:“三鸾来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仪嫔神情复杂地瞟她一眼,“还有一个病了快一个月了,今日不便来。” 语中一顿,仪嫔又道:“不过那个想来也不打紧,宫里头都说厢房里倪氏才是最得脸的。你记得前阵子送进各宫的玉牌么?我适才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说,倪氏身上也戴着一块。” 舒嫔听得一怔,大显讶色:“后宫里用的东西她身上也有?” “可不是。”仪嫔暗自啧嘴,“我刚才远远地扫了一眼,遍身的穿戴都不一般。我估摸着……皇上的心思是真在她身上。” 说着她又沉吟了一下,续道:“咱们两个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投其所好。” 舒嫔:“这话怎么说?” 仪嫔循循善诱:“你想想,皇上这么喜欢她,又不往后宫放,能是为了什么?左不过就是还年轻,不想随意临幸宫女背个生性好色的恶名罢了。你若能主动开口为她请封,既合了皇上的心意,又和这圣驾跟前的红人结个善缘,岂不妙哉?” 二人窃窃私语得久了,皇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飘过来。扫了仪嫔一眼,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女官。 那女官无声地点了下头,皇后便放了心。 她原想让太后出面,别让皇上再这么荒唐下去,可太后却不愿多管,只让她看着办。 按理说册封一个宫女于她而言也确不难,一道旨意的事罢了。可皇后思来想去,还是想做得稳妥些,免得摸错了圣意,弄得自己吃力不讨好。 所以,她让人将那些细枝末节透给了仪嫔。她想仪嫔生得美,家世也好,多多少少会有些野心,不会安于无宠。若给个机会让她在皇上跟前露脸,她多半会着道。 舒嫔听得一怔,秀眉微蹙:“姐姐自己怎的不说?” “唉。”仪嫔瞟着她,“我好歹见过皇上一回。那次皇上虽临时有事没歇在我那儿,我们却也说了好一会子话。你这不是还没面过圣么?咱们一道进宫便是缘分,我总得帮你一把。” 她说得苦口婆心,口吻又坦荡,很是大度的样子。舒嫔不禁心生感激,沉吟了一回儿,颔首道:“多谢姐姐。” “谢什么。”仪嫔一攥舒嫔的手,瞟了眼御座的方向,“今儿就最合适。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上瞧着心情也好,正适合开口。若错过了,日后有没有机会就说不准了。” 舒嫔被激得心头一紧。 确实。过了今日,她还能不能见到圣颜都两说。 不多时,一场歌舞终了,舞姬们暂且散去,殿中安静了一阵。太后说了些庆贺阖家团圆的场面话,帝后嫔妃无不附和。接着,便又是叮咛有孕的皇后与吴美人好生安胎,要安安稳稳地为皇家开枝散叶云云,众人恭谨地听着,皆点头称是。 待得太后说完,殿中又不乏有嫔妃含笑说了些吉利话,氛围便轻松下来,大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味道。 舒嫔瞧准这个机会,离席起身,深深地福下去:“太后娘娘,正逢佳节,臣妾想讨个彩头。” 太后的笑眼看过去:“哦?你说。” 仪嫔垂眸,气定神闲地饮了口盏中鲜汤。 她自觉请封之事应该无错。就如她适才同舒嫔说的,既合皇上心意,又能与倪氏结个善缘。 ——但前提是她没有摸错圣意。 所以谨慎起见,这出头的事还是不要自己办为好,要结善缘也不非靠这一次机会。倘使倪氏真进了后宫,她有的是机会与她结交。 舒嫔不知仪嫔藏着这百转心思,听太后发问,清凌凌开口:“臣妾方才与倪氏见了一面,很是投缘。又听说她伴驾也得当,亦得皇上信重。便想跟太后求个恩赏,让她住到臣妾宫里来,跟臣妾做个伴儿。” 楚稷眉头一跳,淡然饮了口盏中美酒。 太后笑眼微凌,扫过皇后,又扫过仪嫔、舒嫔,心里轻笑:好得很,个个都是人精。 接着,她四平八稳地笑道:“哀家懒得操心你们这些事,你问皇后吧。” 皇后眉心微不可寻地跳了一下便舒展开,笑容恭顺:“今儿是中秋,大好的日子,太后娘娘既没有异议,臣妾倒愿意成全舒嫔。” 一众宫人低垂着眼眸,静听娘娘们打太极。 皇后言罢,看向皇帝:“皇上看呢?” 皇帝面上寻不到任何情绪,不见愉悦,也不见不快:“皇后定夺便好。” 倪氏近来行事张扬,他多少有些厌烦。哪怕她就是他梦里的那个人,他也想冷一冷她。 况且只是提前封个位而已,他不必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皇后衔笑颔首,循循道:“若依宫规,宫女得封需从末等的淑女做起。可玉鸾姑娘是御前的人,侍驾已久,总也还有些功劳,不可与寻常宫女相提并论。臣妾想就直接封做才人,皇上看可还合适?” 皇帝薄唇勾起一弧笑,神色宽和:“皇后拿主意就是。” 皇后被他两句话说得通体舒泰。 身为皇后,当众进言之事能被皇帝这般全盘接受,于她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她所想象的皇后便该是这个样子,一心一意地辅佐夫君,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里。 便见皇后施施然摆手:“去传旨吧,封倪氏为才人,赐居启德宫。具体住在何处——舒嫔,你好生为她安排。” “诺,臣妾遵旨。”舒嫔柔柔顺顺地福身,一脸的喜色,“臣妾必与倪妹妹好好相处。” 颐宁宫中一团和气,宫宴直至子时才散。紫宸殿后,顾鸾拜完月就先自顾自地睡了,翌日在隔壁隐约传来的嘈杂声中转醒,皱着眉翻了个身,呢喃说:“怎么这样吵……” “你可错过了个大热闹。”方鸾歌早醒了,见她也醒来,趿拉着鞋子走到她床边,挤到她床上,“玉鸾昨日被封了才人,这吵吵闹闹的是宫人们正帮她搬东西呢!” 顾鸾蓦然清醒:“皇上亲封的?” 宫阙有韶华 第12节 “皇后娘娘的旨。” 她松了口气,跟着又问:“那……皇上昨日可翻了她的牌子?” “怎会。”方鸾歌嗤笑,“昨日中秋,皇上只能宿在皇后娘娘那儿。皇后娘娘又有着身孕,宫宴散后皇上把她送回栖凤宫就回来了。” 顾鸾心底的紧张这才完全释开。 倪玉鸾会得封也算她预料中的结果之一。因为后宫总讲究个和为贵,倪玉鸾行事张扬但无大过,太后皇后未必愿意罚她。放到后宫便是个和气体面的法子,于她而言也好过继续在御前日日与倪玉鸾相见。 但同时,她总不希望楚稷真与倪玉鸾有什么。 她知道后宫嫔妃已有几位,以后还有更多,不差倪玉鸾这一个。但或许因为名中都有一个鸾字,楚稷若真幸了倪玉鸾,她心中总归有些别扭。 她对他总归是有些小小的期待的。上辈子他们中年相逢,相伴到老,这一世她不求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却希望他只有她一个“鸾”。 她还记得他上辈子叫她“阿鸾”时的感受。这两个字不止他叫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由他口中唤出格外好听。 这辈子他还没这样叫过她呢。一口一个“顾鸾”,听来总有些生分。 倪玉鸾得封才人的事很是让宫中热闹了几天,宫人们无不津津乐道。顾鸾见她离开御前,自也不必再防她的黑手了,三五日的工夫,拖延已久的病就好了起来。 病好之后细一打听,她才知倪玉鸾这得封得的着实有些耀眼。一则是越过淑女、选侍直接封了才人,二则还从御前得了个人给她当掌事宦官。 好像叫小牧。 顾鸾两世里都对这人没印象,便也没多上心。 时至傍晚,她估摸着柳宜这个时辰不会太忙,就去了殿旁的一间角房寻她,想告诉柳宜她病好了。 离角房还有两步远时,顾鸾听到柳宜不快地冷笑:“去见你们的张公公,问问他究竟怎么管束底下人的。手底下的宦官跟倪氏这般搭上线,他可知晓半分?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会当差!” 话音落下,听闻一声轻轻的“诺”,很快就见一大宫女推门出来,见着她不禁一愣:“哎,顾鸾……” 柳宜闻声也看向门口,冷意散去,打量着她抿起笑:“这是病好了?” “是。”顾鸾福身,只做没听见方才的话。 柳宜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好了便好。如今倪才人去了后宫,她的差事便交给你了。” 第14章 挂心头 “诺,姑姑放心,奴婢必定好生做事。”顾鸾恭谨应下。柳宜睇了眼紫宸殿的方向:“眼下正好就是轮值的时候,你去吧。” 顾鸾一怔。 病既大好,她知自己必定要回殿中当差,却没想到柳宜即刻要安排她去。 但她也没有过问什么,只说要回去好生梳妆。柳宜点了头,她就匆匆回了房,收拾妥当又往紫宸殿赶。 行至殿门口时,她正巧与尚寝局差来的宦官碰了个照面。那宦官手里捧着一方托盘,盘中盛着几块牌子,便是后宫嫔妃的绿头牌了。 中宫皇后并无绿头牌,如今后宫嫔妃又还不多。算上刚册封的倪氏,总共也就五块。 二人一并入殿,这宦官要将绿头牌呈给皇帝,自是走在当中。顾鸾依着宫人的规矩贴着侧边走,无声地行至御案一侧。 她低眉一看,楚稷手边的茶盏已空了一半,瞧着也半凉了,便端起茶盏又悄无声息地要退开,欲沏新的来。 那宦官躬身开口:“请皇上翻牌子。” 楚稷略微抬了下眼皮:“朕忙着,退下吧。” “诺。”那宦官就往外退去,一个字也不多说。过去的近两个月都是如此,尚寝局都习惯了,每日非来这一趟不过是例行公事。 接着,皇帝的目光却一定。视线停在正往外退的另一道身影上,他几不敢信,怔了怔才道:“顾鸾?” 顾鸾闻声,上前几步听命:“皇上。” 楚稷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病好了?” “是,已无事了。”她抿起点笑,轻轻浅浅,却让他心里一动。 他走向她,凝在她面上的视线难以挪开。从前他不愿多看她,因为她生得太美,他不肯让自己不觉间沉溺美色。 但现在,他想她了。 她脸上的憔悴其实尚未褪尽,若论姿容,大抵不如从前。他却很想盯着她多看一会儿,好像着了什么魔,很怕一转眼就又出了什么事,接连数日见不着她。 行至近处,他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茶盏。低眼一看,见是饮去了半盏的,就开口:“张俊。” 话音未落,顾鸾就觉手中一空,茶盏被他接了过去。 他信手将茶盏往刚行上前的张俊手中一递:“换茶去。” 说着忽而莫名窘迫,他睇着她干咳:“大病初愈,你坐。” 这话直令那刚退出内殿的尚寝局宦官一讶,下意识地抬头张望。 “看什么看。”柳宜出现在他身后,声线平稳,“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知道了也该装不知道,你当心里有数,免得平白丢了性命。” “……谢姑姑提点。”那宦官一缩脖子,不敢再多做停留,赶忙端着牌子走了。 殿中,顾鸾怔然回不过神。 “你坐”。这两个字若放在上一世时,她必大大方方地坐了。可现下她竟不知如何应付,她欣喜又彷徨不安,每一分神思都想去探究他的心思,心慌意乱之下却又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她局促地站着。上一世在他面前待了二十多年,她都从不曾这样局促过。 “顾鸾。”柳宜衔着笑迈进内殿门槛,“坐吧。你这一病大半个月,身子且要虚些时日,若休养不当,怕是还要再病起来。” 柳宜说罢就牵住她的手,往一旁的座椅处走:“正好,我有些绣线还没理好。你坐,帮我理一理。” “诺……”顾鸾应声,慌乱略散,她终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楚稷蓦地避开了。 她只看到他一袭玄色常服,负手静立,低垂的眼眸中光华内敛。 拉回几分神思,她终是跟着柳宜向侧旁行去。二人落座不久,就有宫女捧着一篮绣线进了殿,篮中还有绣图,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可见要用的线不少。 柳宜脸上笑容不减,率先比照着绣图挑起线来。顾鸾按捺心事,平心静气地动手帮她。 楚稷不动声色地再看看她,回身折回案前,也继续料理自己的事情。奏章拿在手里却再看不下去,他禁不住地总想看她。 其实她与柳宜相对而坐,他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一个侧后的背影。也说不清着迷在何处,眼睛就这样不再听使唤。 而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动了脑筋,暗想她委实瘦了不少。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担忧,该好好进补才是。 还有,她晚上来当什么值? 傍晚来轮值的这一班宫人是要到半夜才去歇息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顾鸾帮柳宜理好了绣线,用得着的整整齐齐码放在竹篮里,用不上的让宫女收走。柳宜活动了一下腰身,好声好气地跟她道谢:“多亏了你,不然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 刚说完,就闻皇帝沉声:“姑姑。” 柳宜看过去,他似正认真读着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让她回去歇着吧,白日再来当值。” 哦,看来这折子大抵是没看进去的。 柳宜心下窃笑,面上倒不显什么,只跟顾鸾说:“也好,你去吧。明日晨起再来,晚上好好歇着。” “诺。”顾鸾颔首,便立起身,朝皇帝一福,“奴婢告退。” 他仍旧没抬一下眼皮,雷打不动地盯着奏章。柳宜摒着笑,等顾鸾退出殿外便将旁的宫人也屏出去,终是嗤地一声:“奴婢不忍看皇上身陷相思之苦,这才赶紧让她过来,皇上倒又心疼她晚上当值会累着了?” 楚稷皱起眉,越皱越紧,不满地看她:“朕又不是暴君,自当体谅宫人,姑姑不要乱说。” “好,不说。”柳宜别开目光,“那皇上还有什么‘体谅宫人’的吩咐,一并说了吧,奴婢交代下去。” “……”楚稷铁青着脸吸了口气,第一次嫌这位乳母不给面子。 柳宜便听他说:“没什么了。” “没了?”柳宜好笑地看着他,“那奴婢拿个主意——奴婢瞧顾鸾清减了一大圈,合该好好进补才是。这会子御膳房应是正备着宵夜,不妨让他们多备一份,送去顾鸾房里,皇上看成不成?” 楚稷还是那副眉宇紧皱的样子,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 后宫里,众妃用罢晚膳便依例去栖凤宫昏定,偌大一方殿里,静得有点让人发怵。 后宫就是这个样子。皇帝长久不来,便让众人都失了心气儿。 早些时候,皇后还能与吴美人说一说安胎事宜;前几天倪氏得封,皇后也常借晨省昏定之时说些叮嘱她好生侍驾的场面话。 但这些话翻着花样说上几遍总也够了。没了新的话题,大家终是都沉默下去,皇后留众人用了一盏茶,就让她们都告了退。 几人恭恭敬敬地施了礼,便退出栖凤宫。几驾暖轿停在宫门外,倪才人却无心上轿。 这几日过得不顺心,她直觉得暖轿憋闷。 身边的掌事宫女清雨察言观色,小心劝她:“娘子若不想乘轿,不妨走走?” 倪才人点了头。 主仆两个便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散起步来。夜色凄迷,云雾渐重,星月难觅,倪才人望着这样的天色,只觉心中的迷雾也更深了,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不明白,她进了后宫,皇上怎的还是不往后宫来。 他不喜欢她么? 可若不喜欢,又为何要让她进后宫,还依皇后所言直接封了个才人? 她实在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心里压得慌,终是沉声一叹,叹气声几乎显出了几分苍老。 清雨抿一抿唇,轻声道:“娘子别着急,皇上近来不过是政务繁忙罢了,待得有空,必是要来见娘子的。” 倪才人没说话,清雨想了想,声音压得更低:“娘子和后宫的另几位娘子可不一样。吴美人跟何才人是尚寝局按规矩挑来的,仪嫔舒嫔是皇后娘娘做主留下的。秦淑女更没的说,是皇上在淑太妃临终之时答应照顾她,才给了她个位份。” “唯有娘子您,是皇上自己愿意封的。” 清雨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倪才人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又想起前阵子在御前的风光,释然而笑:“也是,皇上待我还是好的。” “娘子安心便是。”清雨也笑起来,看了眼已近在咫尺的宫门,定了脚,“前头就是紫宸殿,娘子不好再往前去了。” 倪才人心念一动,反倒怔怔望去:“我想去看看皇上……” “这不行。”清雨低着头,“您是后宫的人,若要往前去,要么是皇上传召,要么得有皇后娘娘手令。” 宫阙有韶华 第13节 倪才人顿住脚,心里忽而发空。 她原以为进了后宫便是飞黄腾达的第一步,怎么现下看来,反倒比在御前离皇帝更远了呢? . 入夜,紫宸殿中寂然无声。偌大的寝殿里,只离床榻最远的角落处尚有一盏灯染着,幔帐一遮,床上就再见不到半丝光亮。 可纵是如此,楚稷仍睡不着。 万般闲事挂心头,脑海中总也静不下来。饶是紧闭双眼,也觅不到半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索性睁开眼,沉重的缓了一息。 ——他突然想起来,今晚宵夜的那道蟹粉面好似有些偏咸了。 也不知顾鸾吃着合不合口。 第15章 心思 子时,又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夜色之下,紫宸殿前侍卫如雕像般林立,一班宫人从他们之间穿过入殿,不多时又一班宫人从殿中退出来。其中不乏有人已有了困意,哈欠连天地往住处走。 两名宦官结伴而行,不多时进了屋,身材壮实些的那个去倒水喝,瘦高挑个儿的那个直接坐在了床上,扯了个哈欠,饶有兴味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皇上方才还说口渴,让我端了水进屋。真有意思。” “这有什么的?”身材壮实的那个不解地看他。 “你不知道。”瘦高挑个的啧声,“皇上素日睡得都不错,总能一觉睡到晨起。今日我瞧这架势是一点没睡,嘿,你说是为什么。” 壮实的长了张憨实的脸,为人也着实如此。听言想了想,就说:“必是近来政务繁忙,累着了?我听闻南边的水患还闹着,死了不少人。” “你榆木脑子!”瘦高挑个笑话他,“摆明了是为着顾鸾姑娘啊。你瞧瞧今儿她一进殿,才刚上个茶皇上就怕她累着,早早地让她回去歇了。” “顾鸾?”壮实的拧起眉头,“不对吧,我瞧皇上对顾鸾没心思。若真喜欢她,怎的还把倪才人送去后宫,把她留在御前呢?该让她进后宫才是啊。” 瘦高挑个的又道:“那倪才人进后宫这许久了,你瞧皇上去见过她一回吗?这册封说到底不过是皇后娘娘开了口,皇上不愿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罢了!” 二人一言一语地说着,屋外墙下的几道影子都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张俊一眼。 张俊眉心直跳,气得直磨牙。 是他疏忽了。先前宫中势力简单,也没人瞎动什么心思,他对御前便有些疏于管束。 那日倪氏封了才人,与他讨了小牧去,宜姑姑差人来说他,他心里头还不服。现下这般一听才知,宜姑姑说得真是没错! 底下人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揣摩圣意,一门心思钻营哪一位更合皇上的意,心里头有了旁的算盘一点也不奇怪。 张俊阴着张脸,一语不发地继续听。待那瘦高挑个子的说到“就你这猪脑子,永远都是打杂的命。瞧人家小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小在倪才人身边混了个掌事”,张俊终是再也听不下去。 一摆手,身边的宦官便蹿进去四个。 两息工夫,两个人就都被押了出来。屋内的光火在门外咫尺的地方映出一片光,但张俊站在那片光外,负着手、眯着眼,瞧着就瘆人。 两个人一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瘦高个子的那个更是心虚:“张……张公公……” 他赔着笑,张俊却没看他,目光斜斜地一睃壮实的那个:“自己找个不碍眼的地方跪着去。日后再管不住你这条舌头,就拔了给爷下酒。” 壮实的那个吓得说不出话,噤若寒蝉地磕了个头,赶紧告了退,去找“不碍眼的地方”。 张俊淡看着他走远,目光划在面前这瘦高个子面上:“哟,觉得御前混不出头,羡慕起小牧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半步,立在明暗交替之间,像地府差来阳间索命的鬼差。 “不……”瘦高个子连连摇头,“下奴没……下奴不敢……” “既然不想在御前,就不必强留了。”张俊淡然垂眸,“押去宫正司,杖三十,给倪才人送去。才人若问起来,就说他想给小牧搭个伴儿。” “诺。”身旁的宦官一应,刚要告退,张俊又道:“慢着。” 几人摒着息静听,张俊轻轻啧声:“除了殿里当值的那几个,余下的都喊起来,去宫正司瞧瞧去吧。日后什么主意能打,什么主意不能打,都想清楚些。” 说罢他转身便走,同来的几个瘦下窒息地面面相觑,瘦高个子愕然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哭喊着想扑过去:“张……张公公!” 两旁的人赶忙上前,将他死死一按。 “张公公!”他还要再喊,就被捂住了嘴。 . 翌日清晨,顾鸾按时起了床,方鸾歌也爬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梳妆更衣。 先前日子顾鸾病着,方鸾歌被柳宜指来照顾她,一天都没进殿。如今她病好了,方鸾歌也能再进殿当一当差了。 只不过,方鸾歌显然只是寻常宫女的身份。 她胆子太小,行事也拘谨,在殿里素来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些日子下来,皇帝也不太注意得到她。柳宜最初还拿她当“专门调来的三鸾之一”看待,如今索性就当个普通宫女用了,让她在外殿听命。 顾鸾于是沏好茶就独自进了殿。这会儿又是楚稷刚下朝的时候,内殿没人,她便径直穿过去,进了寝殿。 寝殿里,楚稷已更好了衣,却罕见地没急着去内殿批阅奏章,而是闲适地坐在了茶榻上,正跟张俊商量着什么。 顾鸾低着眼去上茶,他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继续跟张俊道:“……宫女去多了不方便,让宜姑姑挑两个就行了。你多挑些得力的宦官跟着。” 张俊应了声“诺”,正在屏风后收拾衣裳的柳宜道:“那宫女就带顾鸾和鸾歌去吧。” 楚稷暗自松气。 宜姑姑不给面子归不给面子,摸他的心思还是摸得很准的。 刚将茶盏搁下的顾鸾听言一滞,怔然抬头:“是要去何处?” “秋狝。”他道。 顾鸾恍悟。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为彰国威,天子少说两三年里总要去围猎一次。 过去三载,尚是先帝孝期,这些礼数便罢了。今载出了孝期,连大选都已办妥,秋狝自也要去上一趟。 顾鸾记得上一世时他也是这会儿去秋狝的。天子出巡素来阵仗颇大,宫中六尚局为此没日没夜地忙了许久,朝臣们亦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许多,尤其各位武将,都想在新君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秋狝中拨得头筹。 但那次御前都去了什么人? 她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后宫嫔妃去了数位。 这种事,皇后依礼应当伴驾。她记得那时尚宫局得到的消息原是皇上有意让皇后娘娘好生安胎,不必费这般周章,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皇后还是去了。 另外去的几位嫔妃,好似与皇后也很有些关系。 . 栖凤宫里,掌事姑姑景云立在皇后身边苦口婆心地劝:“皇上也是好意。皇嗣为重,娘娘还是别去了。” 她既是栖凤宫的掌事又是皇后的乳母,说话比旁人的分量重得多,皇后素日也愿意听。 这回,皇后却摇了头:“本宫胎像好得很,还是要去的。” 景云无奈。 皇后低着羽睫,翻着手中的册子,半晌,又说:“吴美人也想出宫走一走。本宫问过太医,她的胎像也不错,就带上同去吧,免得在宫里闷着也没趣儿。” 景云禁不住地皱了眉:“娘娘,吴美人提了一句您就点头,这若明日仪嫔、舒嫔、倪才人她们也来……” “本宫倒觉得,都带着也无妨。”皇后将那册子放在膝头,斟酌着道,“皇上的后宫不多,算上本宫也不过七个,都去也不费什么事。都是自家姐妹,本宫也不想厚此薄彼,就都出去走走吧,松快松快。” 这话说得景云无言以对。 她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顾虑名声了。 仪嫔、舒嫔刚进宫,新封的倪才人也还不算熟悉,她盼着能结个善缘,让这三位新嫔妃赞她一句贤惠大度。另还有何才人和秦淑女——依皇后娘娘这喜欢一碗水端平的性子,带了那三个去了,就不会想留下这两个。 景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她明白皇后这是想与六宫和睦相处,当个人人交口称赞的贤后。可她又觉得这样刻意了些,过得太累。 . 翌日,皇后拟定的随行册子先呈进了紫宸殿,皇帝过目后,懿旨就下到了六宫。死气沉沉的后宫可算有了几分生机,各宫都忙碌起来,准备伴驾离宫。 紫宸殿后,要随驾的御前宫人们同样很忙。方鸾歌和顾鸾一起花了一整日时间收拾行李,满满地装了一整只大木箱。后又听闻猎场那边比京中还要冷些,不得不再塞几件更厚些的衣裳进去,木箱险些就要盖不上。 阖宫便这样一直忙了小半个月,八月廿八,圣驾终于离宫。卤簿仪仗洋洋洒洒地延绵出去,引得百姓围观。这样的场面,顾鸾上辈子第一次得见时也很兴奋,后来到底见惯不怪了,眼下便看着方鸾歌在旁边兴奋。 如此一直行了两日,八月三十晚上,圣驾抵达围场。 围场的位置在京城北侧,其实离避暑的行宫不远,但出来围猎还住行宫不像样子,便提前两日着了人过来扎营。在圣驾到的时候,帐子里都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有些琐碎的东西还需宫人们来收拾。 偌大的一方主帐里,楚稷坐在中帐喝着茶,时不时扫一眼内帐里几道忙碌的身影,五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顾鸾,来歇一歇。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涌到他唇边,他甚至禁不住地动起口型,但就是说不出来。 “顾……鸾……”楚稷再一度自顾自地动口型时,内帐与中帐间的帐帘忽被揭开。他蓦然局促,闭口板住脸,清了声嗓子。 “皇上。”顾鸾行至他身前,福了福,“宜姑姑说颠簸了两日,不知皇上累不累,让奴婢来问问皇上可有什么想吃的,好让御膳房备合口的来。” “不用了。”楚稷绷着脸,矢口拒绝。没说完就已后悔,复又咳了一声。 然后他定住神,起身说:“朕出去走走。” 说罢他就提步往外去。顾鸾浅怔,四处望望,见宦官们都在忙着,将心一横,就自己跟着他。 内帐里,张俊原在指点宫人们收拾,可耳朵一直竖着,以免错过圣上的吩咐。乍闻皇帝要“出去走走”,他转身就要跟上去,被柳宜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姑姑?”张俊茫然。 “你傻不傻!”柳宜低斥,抬手拍在他头上,“有顾鸾呢,你去干什么?” 第16章 寻红叶 营地所在之处空荡广阔,但四周围有山有林。眼下正值傍晚暮色渐合的时候,山林被渐深的夜色镀上一层朦胧,模糊了轮廓,变得温柔。 楚稷许久都有没说话,心知顾鸾就在身后,也没心思去想究竟要去哪里,挑了个方向便一直往前走。顾鸾也不说话,只疾步跟着他。 她鲜少这样独自同他出来,又是在围场这样的地方,规矩比宫里要松上很多。她心里莫名地有股窃喜,又与紧张交织在一块儿,拧来拧去,像根麻花。 如此一直走出了营地,周遭突然一静,一切喧嚣都被甩在背后。楚稷这才偏了偏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么?” 宫阙有韶华 第14节 她穿得很少。已是深秋,宫女们外出多要搭一件披风御寒,她却一身袄裙就跟他出来了。 顾鸾其实早已觉得冷了。适才他说出门就出门,她匆匆跟上也没想那么多。行至一半凉风一过,她就打了个哆嗦。 可她知晓他的性子。他素来体恤宫人,若她说一句“冷”,他即刻就会放她回去取衣服。但他也不必硬在这里等她,自有旁的侍卫能随驾出去。 可她想同他一起走走。 于是她说:“奴婢不冷。” 楚稷颔一颔首,便又继续向前走去。不远处是片枫树林,现下正值秋天红叶似火的时候。他想那里很好看,觉得若带她去,她或会喜欢。 他已有些顾不上梦里那个“阿鸾”了。她病愈后回来当值的这些日子,他发觉只要她在殿里,他就心情愉悦。其实他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可许多时候只要她站在那儿,他扫过她一眼,心情便会好上半晌。 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他从未这样过。对后宫嫔妃不会,对梦里那个“阿鸾”也不曾有过。 他与那位“阿鸾”相处得宜,连在梦中都能感受到一种默契,就像是……就像是文人笔下的“老夫老妻”。 但眼前的顾鸾,总能让他在不经意间心弦乱上一阵。 . 楚稷怀着心事步入枫树林中,再度侧首睇了她一眼。 她仍是低眉顺眼地跟着他,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情绪。这副样子,直让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唐突,沉吟了一下,楚稷开口:“你不必这样跟着朕,自己随处走走看看吧。” 顾鸾心里一紧,直想说红叶有什么好看,我想看你。 却听他又道:“朕有些事,要自己想想。” 她只好福身,安静地退开,心里自有些失落。守着礼数退开数步,她转身往远处走,无声地重重吁了口气,视线落在满地红叶上。 算了,红叶不及他好看。但若看不了他,红叶也还是好看的。 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地寻觅起来。 此地乃皇家围场,天子不来围猎就鲜有人至。于是这掉了满地的红叶几乎都很完整,她想寻一片最好看的当书签用。 要够红、最好还要够对称。 顾鸾寻来找去,楚稷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原就想看看若她独自闲逛会做些什么。她跟着他,他不好没话找话,反从她身上找话就是了。 不多时,他就看到她俯身拾起一片叶子。举起来借着夕阳残存的光线看了看,又无情地扔了。 过了一会儿,又拾起一片。 …… 楚稷自幼习射,眼力极佳,饶是在暮色之中也将几片叶子看得一清二楚。五六片后他凝神一想,便知这几片叶要么不够红、要么不对称,还有一片至少从他这里看是挺红的,也对称,但仔细想想,好像比另外几片都大一些。 她是有心在寻觅一片合意的叶子。 楚稷垂眸,看向自己脚下层层叠叠的落叶。 找一片她喜欢的应该不太难吧? 几丈之外,顾鸾寻寻觅觅,很快找得投入了。又因夕阳西斜,光线愈发微弱,她直找得有些着急起来,一心想在天色全黑之前找到一片合适的。 所幸,叶子够多。她蹲在地上前前后后拣了几十片,终于挑出一片很好看的来——很红,而且红得均匀,长得对称,也不太大,与她掌心差不多大小。 她长吁口气,唇角勾起笑。刚要站起身,肩头被人一点。 她回过头,看清是谁蓦然站起来,颔首福身:“皇上。” “给。”他将手递过去,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片红叶。 顾鸾怔住,迟疑未接。他清了下嗓子:“方才看你在找红叶,朕偶然看见这片很好看,就……” 话没说完,他忽而注意到她交叠的双手后,露出了红叶的一角。 “你找到了?”挫败感令他立刻改口,但不及收手,两指间夹住的那片叶子就被她拿了过去。 她举起来,迎着仅剩的阳光仔细地看了看,脸上扬起笑来:“很好看。”说罢她低下眼,小心翼翼地将两片叶子放在一起收着,又小声道,“谢皇上。” “……没事。”楚稷定着神,努力找话,“找树叶干什么用?” “想做个书签。” “朕也要。” “……”她抬一抬眸,夕阳映照下,他看到她眸中隐有讶色,又见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片叶子,他即道,“用你找的那片做给朕。” 转念一想,又觉万一她或许更喜欢自己找的那片,他便又立刻改口:“……哪片都行,朕随意用用。” 她多少察觉了一些他的局促,就想笑,又不得不忍着。他因她的神色而轻咳了一声,终于听到她应了声:“诺。” 他压住心下的喜悦,松气地看一眼几乎已寻不到踪影的夕阳:“天色晚了,回吧。” 顾鸾点点头,便跟着他往营地的方向去。走出没几步,晚风一过,她忽觉鼻中轻痒,心中大呼糟糕。 再走出几步,楚稷骤闻身后响起一声竭力压低的:“阿嚏!” 他蓦然转头,顾鸾见他察觉就慌忙想要告罪,然而又一阵酸痒涌上来,她不得不赶紧重新掩住口鼻:“阿嚏——” 楚稷拧眉,不及多想,抬手便褪了身上的大氅。 顾鸾正要再打第三声,肩头忽觉一沉,紧跟着周身都一暖。 “嚏……”小小的再一声喷嚏之后,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猛地抬头,“皇上……” “走吧。”他不想听她推拒,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弄得她只好赶紧去追,可他的衣服又长,她未免踩了绊了,还得边追边拎衣服,大有些滑稽。 楚稷自顾自地走出一段,耳闻背后的动静似有些远,转身一看:“噗——”他没憋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 顾鸾听音生怒,但不敢瞪他,就狠狠地瞪了眼这于她而言过长的广袖。 “啧。”楚稷忽而玩心大起,负着手,好整以暇地踱向她,“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荒郊野岭里唱戏啊?” “……!”他说她像唱戏的! 她这回终是没忍住,抬眼狠狠地瞪过去。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双挑事的笑眼,察觉她的恼怒,那双笑眼显然觉得阴谋得逞,蓦地一弯,笑得更厉害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楚稷笑得十分开怀,顾鸾在他的笑音中面红耳赤,只觉丢人,索性一咬牙将大氅脱了,带着赌气的意味,三两下披回他身上。 楚稷浅怔。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有这样的情绪,可他竟然觉得:这很好。 甚至诡异地觉得期待已久。 顾鸾自知他不会因此生气,将大氅“还”给他后,拎裙便逃。她上一世时也曾这样与他赌气,气得转身离开后足足大半日没回紫宸殿。到了傍晚,他让宫人喊她过去,又将旁人都屏退,看着她一脸的无奈:“多大的人了,脾气跟小孩子似的!” 当时她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着,一个字都不说。 他最后无计可施地说了软话:“好了好了,几句玩笑话,你当朕没说过,好不好?” 眼下她已不记得那时惹她生气的究竟是什么玩笑话了,只记得他无可奈何的神情。 现下如初一辙的赌气,她仗着年轻说跑就跑。回想过去,不禁有一瞬的恍惚,又闻楚稷在身后喊:“哎……顾鸾!” 她置若罔闻,他又道:“你穿上!” “奴婢不冷!”她脆生生地回绝。 他拽下大氅,提步跟去:“不笑你了。” “不冷!”她跑得更快了些。 . 营地里,后宫嫔妃所住之处是北边单独的一片。四周围都有片明显的空地,用以与其他营帐分隔,另有宦官林立,外臣无故不可进这片地方走动。 早些时候,几人都或在收拾、或在用膳,眼下天色晚了,几人也都已休整得差不多。倪玉鸾嫌帐中憋闷,就出了帐来,想随处走走。 身边的两名宫女、两名宦官便随着她出了帐。皇后早先下过旨,说难得出来一趟,让她们不必太过拘礼,可自在些,好好玩玩,只要带足了宫人别出什么事就行。 这话很合倪玉鸾的心意。她着实想好好散散心,也想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在御前那时,她盼着能进后宫,觉得只消封了嫔妃就是人上人,再无所求。 可真入了后宫才知道,原来后宫嫔妃的日子这样无趣,尤其在见不着皇上的时候,简直过得没有盼头。 尤其,她还没上好的家世做依靠。 早些时候从旁的嫔妃到许多宫人都以为她能得宠,还乐得来巴结她,如今过了这么久都没见着圣颜,旁人对她便也淡了。她看得出,已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踩她一脚。 这样下去,日子迟早又要变得难熬。 倪玉鸾思量着,不知不觉已走出营地。 营地之外,一片宽阔。眼前一清净,仅有的动静就变得明显。倪玉鸾于是清晰地看到夜色下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定睛一瞧,还是个熟人。 她皱起眉。 顾鸾很快也看见她,同样滞了滞,收住脚步,稳步上前一福:“才人娘子万安。” “呵。”倪玉鸾冷笑出喉,“你一个御前的人,这般疯跑,规矩都忘了?” 顾鸾听出她语气不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扫,找寻楚稷的身影。 方才她大着胆子赌气,不肯理他,一路小跑。他不紧不慢地跟,明明还能听到他带着笑打趣她“不累吗?”“跑步取暖?”,现在竟已找不到人影。 顾鸾便平心静气地自己先回了倪玉鸾的话:“御前宫人也有不当值的时候,私下里松快松快也不碍事。想是才人娘子太合圣意,从前在御前当值的日子多,总不太得歇,不知道罢了。” 这番话说得头一句是解释,后一句是吹捧,口吻又和善至极,直让倪玉鸾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第17章 狐媚惑主 倪玉鸾突然觉得顾鸾面目可憎。 从前同在御前,她只觉得顾鸾是个不要脸的,装得一副温柔守礼的模样,偏能引得圣上注意。但那时候顾鸾总归不与她争,为人和气不多话,让她也说不得什么。 如今顾鸾这句话却颇有夹枪带棒的意味。 倪玉鸾心中不禁恼意横生,觉得顾鸾最近必是蛊惑了圣心,又或见她入了后宫却再见不到圣颜,成心耀武扬威起来。 倪玉鸾这般想着,笑音便更冷了几分:“你少拿御前说事。如今我是主子,你是奴婢。宫中行事该是什么规矩,何轮得到你来顶撞我?” 顾鸾越听越觉得好笑。 宫阙有韶华 第15节 上一世她在御前待了那么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傻子。这并非因为她位高权重——御前的人里,便是不能进殿当差的小宫女小宦官,旁人见了也大多是客客气气的。 顾鸾心下轻嘲,面上犹自蕴着淡笑,低垂着眼帘:“是才人娘子先行质疑奴婢礼数不周,奴婢在御前当差,万不敢背这样的罪名,这才不得不与娘子解释一二,绝无顶撞之意,娘子不必这样多心。” 说着她屈膝施了万福:“快到轮值的时辰了,奴婢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礼罢,顾鸾提步就走。然才刚走一步,左臂被人猛地一拽,力道之大令她一下子身形不稳,轻叫出喉。 “娘子!”倪玉鸾身边的宫女也吓着了,唯恐她举止有失,匆忙半拉半扶地欲将她的手按住。 然而却慢了一步——倪玉鸾将顾鸾拽回便蓦然扬手,一记耳光悍然打下。 “啪”地一声响起的同时,顾鸾清晰地听到倪玉鸾身后惊起宫人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脸颊的胀痛令她滞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顾鸾凛然抬眸,素手一起即落。 “啪。”倪玉鸾显未想到她敢还手,身子直向后一跌,所幸被宫女及时扶住。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宫人们连倒吸冷气的声音都不再有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不远处正有侍卫再巡逻,也都纷纷望过来,皆尽窒息。 半晌,倪玉鸾回过神来,却被她的举动镇住,不敢妄动了,只气得胸口起伏不止:“你……你好大的胆子!” “倪才人。”顾鸾双手在袖中交叠着,稳稳地上前半步,口吻比姿态更稳,“这一巴掌是教才人明白,人在宫里,便是打狗也要知道看主人。” “今日之事,才人若心有不平,自可去向皇后娘娘告上一状,奴婢也会去向宜姑姑和张公公禀明原委。你我位卑,都不是能决断是非的人,但宫里能决断是非的人多着呢,想来谁也不必吃什么哑巴亏。” 一番话说完,她复又垂眸福身,便提步走了,任由倪玉鸾瞠目结舌地留在那里。 夜晚的凉风一过,拂过脸上的肿胀,刮得一阵发麻。顾鸾一壁走着一壁抬手揉了揉,心里生着气。 浅薄如倪玉鸾都能进后宫,楚稷年轻时的品位竟这样差……! 诚然,她知道若依身份来说,便是倪玉鸾性子再浅薄她也不该还这一巴掌。可她实在气不过,只想看看眼前的楚稷还是不是那个让她忘乎一切的楚稷。 她太了解上一世所识的那个他。 那个他明辨是非,不太拘泥于宫规律例。有些看似有违礼法却事出有因的事若放到他面前,他总能将是非曲直理个明白。 他说恶法非法,他说若律例护不得良善弱小之辈,反成了作奸犯科之徒用以自保的利剑,那这律例便不要也罢。 她喜欢他说这些话时明朗又温柔的样子。 若这辈子他不再是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只知以宫规照章办事,她会难过,那不如就当从未喜欢过他。 许是这样的假想令人不安,又许是脸上的胀痛挥之不去,顾鸾走着走着竟就哭了。眼泪漫出来,她抬手用袖子抹了好几次,听到背后有人喊:“顾鸾!” 顾鸾脚下顿住,薄唇抿了抿,低着头,转过身。 三两丈外,楚稷笑一声,提步上前:“一转眼的工夫就找不到你了,走得倒快。给。”他抬手一递,“方才路过柿子树摘的。” 话音未落,一颗泪珠从她羽睫上划下来,晶莹剔透地坠到草地上,消失不见。 楚稷愕然。 “怎么了?”他疑惑地弯腰张望她的神色,“朕打趣你两句,你就这么……” 说到一半,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指痕。 “怎么回事?!”楚稷直起身,笑意荡然无存。 顾鸾再度抹了把眼泪,仰起脸,毫无惧意地直视着他:“奴婢方才遇到了倪才人。” 他皱眉:“倪才人打的?” “是。”顾鸾一咬嘴唇,如实相告,“但奴婢还了手。” 楚稷浅怔,难免三分讶色。 顾鸾的眼帘低下去:“皇上觉得是奴婢的错还是倪才人的错?” 这话里,有几许只她自己可知的负气。 楚稷想了想:“好好的,为什么动手?” 顾鸾面无表情:“奴婢回营地时迎面碰上倪才人,才人娘子见奴婢跑着,便说……” 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他听,连倪玉鸾所言都能一句句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语气亦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上辈子在御前当差练出的本事,为的原是不因代人传话惹出误会。如今这般一清二楚,却是因她想给自己一份坦荡,想看看若她毫无偏颇地将事情讲给他,他会怎么决断。 她盼着他不要让她失望,却也并不怕迎来这份失望。 皇后所住的帐子里,倪玉鸾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呜呜咽咽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抬起头,手指着脸颊,满目的委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看看,一个宫女都敢对臣妾动手,这宫里可还有半分尊卑礼数么!” 皇后端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扶椅上,恹恹地揉着太阳穴。 她到底怀着孕,胎像虽稳,这一趟颠簸过来却也有些累。原想早早睡下,倪氏却偏在这时候来求见,她本想推了不见,又听禀话的宫人说倪才人脸上有伤。 但凡嫔妃,总是爱惜容貌的。她只道是六宫出了争风吃醋之事以致行止失当,这才见了倪氏。 没想到传进来一听,竟是和御前的顾鸾起争执打的。 这事若管,并不好管,御前的人轮不着她去插手;若不管,好像又有失皇后威严。 皇后不禁后悔,觉得还不如不见她。 倪玉鸾抽噎不止,深深拜下去,身姿柔弱无骨:“皇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这事……”皇后沉沉吁气,淡声,“你先别哭。今日天晚了,等明日本宫去回皇上。” “依臣妾看,皇上怕是被那贱婢蛊惑住了,否则那贱婢如何敢这般放肆!”倪玉鸾抬起头,“既是如此,只怕便是娘娘去了,皇上也会一力袒护。臣妾斗胆,求娘娘……哪怕是为着皇上清誉也要决断一二,总不能看着那贱婢嚣张,将宫中搅得乌烟瘴气!” 皇后眉心微跳。 她不喜欢倪氏自己也是宫女出身却这样一口一个“贱婢”地称呼顾氏,但她不得不承认,倪氏这话说得有点水准。明明是在逼她出手,却口口声声为了皇上、为了后宫,让她即便不肯也不能说她不对。 “好了。”皇后开口,正想将倪氏劝走,帐帘一挑,又有人进了中帐来。 “皇后娘娘。”张俊躬身进了帐来,皇后神色微凝:“这么晚了,皇上有吩咐?” “哦,吩咐也说不上。”张俊手里执着拂尘,脸上的笑要多和善有多和善,“是皇上顾及娘娘身孕,怕娘娘这一路颠簸过来累着。差下奴来嘱咐娘娘别偷懒,无论如何也要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再睡下。” 皇后不禁有了笑容,颔首:“多谢皇上记挂,本宫已请太医来过了,都好。” 张俊又说:“还有吴美人那边,也烦请娘娘……” “也让太医去了。”皇后道,“吴美人也都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张俊挂着笑连连点头,目光一转,好似这才注意到倪玉鸾,“哟,才人也在这儿,那真是巧了。” 倪氏一怔,皇后也一怔:“怎么说?” 张俊笑叹摇头:“方才在外头出了点事,倪才人寻衅将御前的一个宫女打了。娘娘您说,哪有嫔妃往御前伸手的道理?皇上的意思是事情不大,但这毛病不能惯着,让宫正司的嬷嬷来赏二十戒尺。随倪才人出去的几个宫人不能规劝才人,概罚一年俸禄。” “下奴原想着从娘娘这儿告了退再去倪才人处传话。既然人就在这儿,下奴便不再去了,劳娘娘约束。” 张俊说罢,气定神闲地一揖:“下奴告退。” “公公慢走。”皇后神情冷肃地点了下头。 倪玉鸾怔然滞住,待得张俊退出去,一个年过半百的嬷嬷进了帐来,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地膝行向皇后,惊惧满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不行!那贱婢妖言惑主!” 第18章 柿饼 眼见倪玉鸾要扑到皇后跟前,两旁的宦官连忙上前将她按住。 皇后有着身孕,岂能容她这样冲撞? 倪玉鸾挣了一挣:“皇后娘娘……臣妾冤枉!是那顾鸾先动的手!” 挣扎之间,又是泪如雨下。 皇后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挪开了。 这事若皇上不开口,还有的辩。皇上开了口,还有什么好说? 皇上说是倪才人的错,便是倪才人的错。 皇后于是站起身,朝那神情恭肃的嬷嬷颔了颔首:“本宫有着身孕,如今实在累了,有劳嬷嬷按圣旨办吧。” 说完,她就搭着宫女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后帐走去。 “皇后娘娘!”倪玉鸾还在喊,不规矩的样子令那嬷嬷皱了眉。她递了个眼色,就又有一宦官上了前,一把捂住倪玉鸾的嘴,向外押去。 “呜呜呜……”倪玉鸾一味地挣扎,被脱出皇后的帐子都尚未安生。又走出一段,那嬷嬷终是被身后的声音搅得烦了,顿住脚,转过身来。 捂着倪玉鸾嘴巴的宦官会意地将她松开,倪玉鸾即刻争辩起来:“嬷嬷!嬷嬷您饶我一次,实是那顾鸾……” “才人!”嬷嬷沉声一喝,令倪玉鸾止了声。 她锁眉睇着倪玉鸾:“奴婢不想过问才人究竟犯了什么错,但事已至此,才人还是少说些话为好,免得祸从口出。您口中那位顾鸾,若奴婢没记错该是御前的人。您已触怒圣颜,如口中再对御前宫人这样横加指责,怕就不是让奴婢来对您略施惩戒的事了。” 嬷嬷语中一顿:“戒尺什么样想必您心里有数——红木所制,不过一尺长、一寸宽、半寸厚。倘是正经赏一顿板子……正经杖责用的板子什么样,您心里也该是有些分寸的。” 这嬷嬷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却颇有成效地将倪玉鸾嚇住了。 ——正经杖责用的板子什么样她自然知晓。从前做杂役时,院子里三天两头拿那东西打人。若是下了狠手去打,七八板子下去就能打得人七窍流血;纵是拿捏着分寸悠着劲去打,打到二十板子也总要折进去半条命。 倪玉鸾于是被吓得小脸煞白,不敢再妄言一个字。那嬷嬷原也无心再多费什么口舌,见她不再吭声,便又转过身继续往她的住处走去。 倪玉鸾吓得浑身都有些僵,被身后的宦官一推才不得不提步继续前行。 不多时,入了帐。那嬷嬷脚下半步不停地直接进了内帐,视线左右一扫:“都退下。” 帐中候命的几个宫女宦官瞧出她是宫正司来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往外退。待得他们皆尽离开,嬷嬷的手往袖中一摸,便摸出一方戒尺。 嬷嬷睇了眼押她过来的那几名宦官:“你们扶着才人一些。免得有个摔了碰了的,咱们都不好交差。” 说罢便绕至倪玉鸾身侧,声音稳而冷淡:“才人娘子,得罪了。” . 主帐里,顾鸾默不作声地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楚稷屏退宫人,坐在御案前托着腮看她。 她不说话,只偶有一声残存的抽噎,因脸上没什么情绪,看起来既委屈又坚强。 他近来看着她就总会入迷,不知不觉已看了半晌。直至帐帘被人一挑,楚稷余光睃见张俊探头进来,不禁眉心一跳,即刻站起身,向帐帘处走去。 张俊原就在犹豫要不要进来,见状忙躬身,压音:“皇上要的药……” 宫阙有韶华 第16节 楚稷垂眸,将他手里的瓷瓶拿起,就道:“退下吧。” 张俊麻利地告退,楚稷几步折回去,停在顾鸾面前,伸手:“药。” 顾鸾立起身,眼眶红红的,低着头:“没事,有点肿罢了,养两天就好。” “把药用上,一夜就好。”他口吻和煦,“听话。把伤养好,让张俊挑匹马给你玩。” 顾鸾微滞,觉得他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忍不住地抬眼看他。 便发现他的神情也像在哄小孩子。 可她也只看到了那么一瞬。四目相接,他即刻就把目光别开了,一派风轻云淡之下,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谢皇上。”顾鸾抬手,把那枚小瓷瓶接到了手里。 楚稷暗自松气,视线小心地落回她面上。见她低了眼,才敢继续看着她说话:“别生气了。” “嗯。”她点头。 “饿不饿?朕让御膳房送些吃的来。”他又说。 “有些。”顾鸾抿一抿唇,“谢皇上,那奴婢先告退。” 留下一起吃吧。 楚稷很想这样说,但忍住了,颔首:“去吧。” 顾鸾便福身告了退,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他的视线却在帐帘上凝了很久才收回来,视线一转,落在了桌上的一团橙红上。 是他摘来的那个柿子。 他不知自己当时在想什么,遥遥见到那株柿子树上硕果累累明艳好看,就想要摘给她。柿子树很高,饶是被果实压低了枝头也仍难以够到,他身边又没带别的宫人侍卫,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就爬了树。 他年少登基,为帝王者总要维持威仪,已好几年没爬过树了。 现下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 “张俊。”楚稷一唤,张俊打了帘进来,他睃了眼那个柿子,“给顾鸾送去。” . 北边的一方帐子里,仪嫔歪在美人榻上吃着宫人刚奉进来的一碟去了皮的葡萄,听身边的大宫女盈月绘声绘色地说完适才听闻的趣事,一脸的意趣:“有这事?” “是。”盈月笑道,“奴婢方才凑去倪才人的帐子附近听了听,倪才人还哭呢,假不了。” “有意思。”仪嫔轻哂。 “娘娘,您看这事是什么说头?”盈月思量着,“奴婢想着,是不是大家先前都猜错了。或许倪才人只是办事得力才得的赏多,真合皇上心意的却根本不是她,而是顾氏?” “说不好。”仪嫔嗤笑一声,“甭管是谁,咱不当那个出头鸟。你只管让人将这消息散出去,她们谁爱去打听谁去打听,咱们只等着听信儿。” 盈月福身:“诺。”继而又道,“那若真是顾氏,娘娘想怎么着?” “若真是她,咱就先结交着。”仪嫔慵懒地轻扯了个哈欠,“这宫里头,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强。况且这人又还在御前,咱何苦得罪她?” 这话说得盈月深以为然。 的确,谁会愿意得罪御前宫人呢?唯有倪才人那样的蠢货才会得罪御前宫人。 接着,她又问道:“那若来日顾氏进了后宫呢?” “这就要到时候再说了。”仪嫔衔着笑,又丢了一颗葡萄到嘴里。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绝不多得罪人,起码不会去明着惹事。 再说,争风吃醋有什么意思?后宫的人这么多,皇上的心原也不可能属于哪一个人,多去争那么一分两分也没劲。 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多想想如何才能得个皇嗣。 皇嗣才是后宫妃嫔真正的指望。 . 主帐西边几丈远的帐子里,顾鸾刚接过御膳房送来的宵夜,就见张俊又送了个柿子过来。 刚才哭得懵神,她险些忘了他还摘了个柿子给她。 她其实不爱吃柿子,总觉得多多少少会有些涩。尤其是没过霜的柿子,一口下去就能一直涩到喉咙,总要缓上半天才能好。 是以上一世每每有柿子送到她跟前的时候,她都会拿去做柿饼。柿饼是她很喜欢的东西,既不涩嘴又口感绵软,而且甜得像蜜。 这一回,她却看这柿子顺眼得很。用宵夜时都把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觉得它长得真漂亮。 这么漂亮,一定很好吃。 顾鸾这般想着,终是去将柿子洗净了,凑到口边咬下一小口,再一吸,浓稠的浆汁涌入口中。 ……果然很涩嘴,一直涩到喉咙,涩得她愁眉苦脸。 但她还是觉得甜得像蜜。 顾鸾于是就这样愁眉苦脸又乐在其中地将这个柿子吃完了,结果便是直至半夜醒来喝水时都还觉得喉中涩得难受。她不禁笑话自己傻,又莫名还想再吃一些,最后栽倒在床上盯着帐顶想:得空还是做些柿饼吧…… 夜色已深,安静的主帐里,梦境随风而入。 大多的梦都是来得没头没尾的,楚稷看到自己进了一间屋子,床边的茶榻小桌上置着瓷碟,碟中盛着一摞柿饼。 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知道那是阿鸾做的,便饶有兴味地拿起一个来吃。 一口咬下去,甜味漾开,身后的声音却也响起来,带着没好气的意味:“皇上又来偷柿饼吃?” “什么‘偷’,吃你两个怎么了,说得这么难听?”他带着笑,理直气壮。 身后的人绷不住笑了,转身去沏茶。他侧首望过去,欣赏着她沏茶的背影,听到她问:“皇上有事?” “听张俊说过几天是你生辰。”他又咬了口柿饼,随意地坐到茶榻上,“六旬了,是不是?” 那道背影好似僵了一僵,俄而听到她笑叹:“皇上不说,奴婢都没注意自己竟已这么老了。” “老什么?”他只笑,“所谓‘长命百岁’,便还能活四十年,现下勉勉强强算是人过中年的时候。” 言罢他又道:“这生辰该好好过,有什么想要的,朕给你办。” 第19章 故人 楚稷拿给顾鸾的药有奇效。顾鸾当晚肿着脸睡过去,翌日起床照镜子时已是肌肤白皙,寻不到半点痕迹了。 此番出来,御前来的多是宦官,宫女除了柳宜这个大姑姑外就只有顾鸾和方鸾歌两个。柳宜没交待她们值夜,但白日里不免日日都要当值,顾鸾收拾妥当便与方鸾歌一起往主帐去。 时隔仅仅一夜,楚稷自也还记得她昨晚与倪氏的冲突。见她进来,视线就落在她侧颊上,认真看了会儿,衔笑一唤:“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两步,压音跟顾鸾说:“跟我来。” 顾鸾就随着他出了帐,走出不远有方马棚,里头有匹枣红小马正吃草料。 这马儿漂亮得很,棕红的毛色均匀油亮,马鬃蓬松顺滑。张俊上前轻轻拍着它,跟顾鸾说:“皇上说这马日后归你。这几日可在附近随意跑一跑,不去那些险处就是。等回了宫,就交由驯兽司养着,不当值的时候也可以带它到后山去玩一玩。” 顾鸾听得满目惊喜。 她上辈子莫说骑马,就是摸也没摸过一下,骑马这事对她而言十分新奇。迟疑了一下,她才上前摸了摸马鬃,口中问张俊:“它叫什么名儿?” “嗨,你自己起吧。”张俊笑道,“这马聪明得很,起个名字叫上几日,它就记住了。” 顾鸾凝神想想,就笑起来:“那就叫柿子吧。” 张俊一怔:“柿子?” “嗯。”她低着羽睫,没有解释什么。 她喜欢他送她的这匹马,也喜欢他摘给她的柿子。 张俊迟疑着点点头,又说:“行。皇上还说了,今日就随你带它随处走走。我挑了两个骑术好的宦官跟着你,若有什么事,你让他们及时来回话。” “多谢公公。”顾鸾收回揉马鬃的手,抿起笑,朝他福了福。 张俊摆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客气什么?我先回去复命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他们两个即刻便来。” “好。”顾鸾再行福身,张俊这就走了。他回到主帐,帐中正有宗亲来觐见,张俊便暂且没进去,进了边上一顶供宫人们小歇的帐篷,和柳宜说话。 柳宜瞧见他就笑:“办妥了?” “妥了,多谢姑姑让我去混这个脸熟。顾氏性子淡泊,平日我还真得不着什么机会跟她说话。” 柳宜嗤地笑了声:“少拣好听的说。你哪里是爱混这等脸熟的人?若你真是,我还不叫你去了呢。” 小牧那样的事,御前有一个就够了。 张俊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但结个善缘总归是好的嘛。”跟着又问柳宜,“我瞧姑姑近来很乐得捧着她,却又不再与皇上旁敲侧击,姑姑可是有什么打算?” “不该问的别问。”柳宜淡然。 顿了顿声,约是怕张俊多心,她又道:“总是要依着圣意办事的。皇上不愿我说得太直,我便少说。至于‘打算’,我现下也还拿不准主意。” 张俊思索着点头:“还是姑姑谨慎,我得学着。” . 营地最北侧,紧邻嫔妃们住处的地方有一片马场,是专门圈出来供几位宫妃作乐的地方。 本朝民风开放,女儿家虽仍以琴棋书画茶道女红为主,但投壶、骑马,乃至马球、蹴鞠也都可学上一些。 如今难得出来这么一趟,仪嫔早早地就张罗起了马球来。这事她在宫里就发了帖子,盛情地邀请姐妹们同乐,但皇后与吴美人皆有身孕,秦淑女素来避世不爱见人,只另外三人应了她的邀。 今日来的,却只有舒嫔、何才人,早先同样应了邀的倪才人既没人影也没遣人来回话。 舒嫔是个实心眼的,左等右等见不着人,就向仪嫔道:“说好的是今日,倪妹妹是不是忘了?姐姐着人去问问?” 不及仪嫔说话,旁边刚翻身上马的何才人已扑哧笑了声:“舒嫔娘娘这是没听说昨晚的事?倪妹妹今日怕是不便露脸了。” 舒嫔听得困惑:“昨晚何事?” “先不说了。”仪嫔禁不住一声轻笑,“左右她是你宫里的人,你若想知道,一会儿随便差个人去问问,好过咱们这般议论再惹起口舌是非。来,咱们玩咱们的。” 仪嫔言毕,扬鞭策马,马儿疾驰而出,将舒嫔的万般疑问都挡了回去。 仪嫔一壁纵马驰骋,一壁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舒嫔。 啧,后宫里蠢货真多。倪才人是,舒嫔也是。 但她喜欢“蠢货”。 跟蠢货做朋友是极好的。不必怕被她们算计,若有什么事,又可想法子推她们去出头。 宫阙有韶华 第17节 她可得好好养着这两个人。皇上年轻,不会一直不碰后宫,只消他来,后宫烽烟必起,她手里要有棋子可用。 而若他真一直不来…… 她更需棋子可用。 . 顾鸾在马棚前等了片刻,张俊差来的两个宦官果然到了。两个都是驯兽司的人,一个十四,一个才十岁,见了顾鸾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就扶她上马,一并往营地外去。 他们两个也都是挑了马来用的,便一人在前头引路,一人在后头跟着。顾鸾的马果然聪明,见状不必顾鸾操心,就知道乖乖跟着前头那个。 顾鸾俯身搂一搂它的脖子:“乖啊柿子,我带你摘柿子去。” “摘柿子?”前头那宦官闻言转过脸,“那姑娘可知柿子树在哪儿?” 顾鸾张望着四周:“应是就这一带。我们随处走走,指不定就能遇上。若遇不上就算了,若遇上咱们就摘些回去,等我做好柿饼给你们送去驯兽司几个。” 前面那人不禁面露讶色,后头那个年纪小些,闻言便笑起来:“真的?太好了,我就爱吃这些甜的!可孙公公小心眼儿大抠门儿,一口点心都不给吃!” “胡说什么!”前面那宦官面色立变,策马折回去,扬鞭就打。 后面那个连忙抬手遮挡:“哥!”然鞭子划过空气的声音一响而逝,下一瞬即是落在皮肤上的闷响。顾鸾悚然一惊,见他还要打,忙喝:“别打了!” 那宦官收住手,侧过头来:“我弟弟年纪小,说话口无遮拦,姑娘别怪罪。” 这是怕她去嚼舌根告黑状,索性自己先动手,堵住她的嘴。 顾鸾沉息:“我什么都没听见,不懂你在说什么。” 兄弟两个都松了口气,气氛却仍有些僵。 顾鸾便又没话找话道:“方才倒忘了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那个抱拳:“我叫杨茂,我弟弟叫杨青,姑娘叫我们阿茂、阿青便好。” 杨青? 顾鸾不由多看了那个年幼的一言,抑住惊异,收回目光:“叫我阿鸾就是。” “姑娘……”杨茂谨慎得很,不免迟疑,杨青却张口就道:“阿鸾姐姐!” 顾鸾“嗯”了一声,张望四周:“走吧,找柿子树去。” “哎!”杨青应下,便先策马跟上,杨茂沉了沉,也接着引路去。 这片地方草地平旷,在到达那片枫树林之前见不着几棵树。孤零零的几株柿子树便不算难找,三人漫不经心地寻着,很快就找见了。 顾鸾远远望去,就见树上的叶子几已尽凋,橙红的柿子一颗颗悬在枝头,沉甸甸的,直将树枝压弯。 可即便是被压弯的树枝,最低处也仍离地很远。三个人费了半天力气也够不到,最后杨茂杨青两个都上了树,攀在枝头才将柿子摘下来。 也不知楚稷昨日是怎么摘的,总不能也爬树吧? 顾鸾在树下边琢磨边等,不时出言叮嘱树上的两个小心一些。杨茂杨青见她不是个刻薄人便放松下来,边摘柿子边说笑,后来杨青还没轻没重地砸了一个柿子过去,糊了杨茂一脸果浆。 “小混蛋,看我一会儿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杨茂边骂边用衣袖抹脸,顾鸾在底下仰着头:“你下来,我给你个帕子擦,别用衣袖,柿子染色的衣裳不好洗的。” “哎。”杨茂应一声,纵身跳下来。顾鸾把帕子递给他,他擦着脸,杨青不怕死地又扔下一个,“啪”地一声,拍溅在杨茂头顶。 “噗——”顾鸾没憋住笑出声来,抬头看看坐在树枝上甩腿的杨青又笑不出了,神色淡下来,“别闹了,我们摘好就回去。” “好嘞!”杨青爽快地应下来。他虽爱玩闹,干起活倒也麻利,很快就将近处的柿子摘了个尽,脱了外衫兜着,下树交给顾鸾。 秋风料峭,身上少了件衣裳,杨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顾鸾禁不住心软,接过那一包柿子,跟他说:“天冷,你先策马回去吧,别冻着。” 杨青听言咧嘴笑,推辞说没事,顾鸾还是硬将他劝走了。 . 傍晚,一众人马席卷着尘土,呼啸归营。楚稷与宗亲们围猎了整日,收获颇丰,狐、貂、兔一类的小兽猎得几十头,鹿有十余只,另还有只白虎,随行侍卫们费了好些力气才拖回来。 楚稷进帐去歇息,刚六七岁的良王楚秩也跟着他一并入帐,随口笑说:“母后要是知道皇兄这般涉险与虎缠斗,肯定要骂人!” 楚稷抿着茶,挑眉:“你不许多嘴。” “我不说!”楚秩眼睛一转,抱住兄长的腿,堆笑,“那皇兄把虎皮赏了我,好不好?” “不好。”楚稷拍他额头,“快回去,早点歇着。” “嘁。”楚秩撇嘴,小声呢喃,“我知道,皇兄准是又要讨好那个鸾去!” 说完就转身,礼都没行一个,跑得飞快。 楚稷神情微凝,已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楚秩说什么? “讨好那个鸾”? 第20章 声东击西 楚稷皱着眉,转过头。 柳宜刚巧挑帘进来,他张口便问:“楚秩怎么知道顾鸾的事?” 柳宜被问得一愣,想了想,面露不解:“皇上对顾鸾那般上心……众人有目共睹,良王殿下自然是知道的呀。” 楚稷眉心皱得更深了两分。 想想太后先前传倪氏和方氏去的事,他便知此事若传得广了,怕是要节外生枝。 一股古怪的心思在心底漫出来,他竟不想让顾鸾如倪氏一样也进后宫去。说来或是有些疯魔,他只觉得顾鸾现下日日都在身边就很好,他总能看到她,即便不说话也是好的。 . 不远处的帐子里,顾鸾早早地装着柿子回来,就寻了把小刀,细细地削起皮来。又跟御膳房要了两只大些的白瓷碟,一只用来盛放削净皮的柿子,一只放柿皮,因为她喜欢在制柿饼时将柿皮一同晾晒,等到捂霜的时候用来垫在柿子之间。 杨茂、杨青兄弟两个有心在旁边帮忙,却很快就发现没有自己能插得上手的活儿,只得坐在旁边干看着。 杨青兴致勃勃地问顾鸾:“阿鸾姐姐,这什么时候才能制好啊?” “要许久呢。”顾鸾笑一声,“先晾晒再捂霜,大约要等腊月才能好吃。” “这么久啊……”杨青神情语中都失落起来。顾鸾看他一眼:“你若平日亏嘴了,也可来找我,我拿些点心蜜饯给你。” 杨青听得眼睛一亮,杨茂摇头:“姑娘心眼儿好,却别惯着他,哪就有那么亏嘴呢?” 杨青不开口了。 顾鸾抿着笑,视线尽落在眼前正削皮的柿子上,缓缓又道:“常走动有什么不好的?只当多个朋友。再说,我的马日后也要麻烦你们照料。” 说着就一睇案头放着的两碟点心,跟杨青说:“吃啊,客气什么?” 杨青迟疑地看一眼兄长,见杨茂不说什么才敢拿一块。 御前宫人们平日所食的点心都是御膳房里做出来的,道道精致讲究,杨青只咬一口就笑了。顾鸾削着柿子皮,余光睃见这笑容,心里一阵唏嘘。 方才初见杨青之时她原不想和他深交,免得徒增伤感。 因为上一世,她也是见过这个人的。 他在日后会是个能人,秉承皇命出使各国,放在宦官之中也算飞黄腾达。 可造化弄人,他过了那么多国的关隘,却没过得了美人关,双双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而她,便是去给那位“美人”送去三尺白绫的那一个。 唉。 顾鸾心下长叹,待得最后一个柿子削完,她擦净了手,起身打开衣柜,寻了个空匣子出来。接着又拉开茶榻边的矮柜,捧出呈果脯的瓷罐,倒满一整匣,拿给杨青:“带回去吃,仔细别吃坏了牙就好。” “多谢姐……”杨青伸手边接边道谢,说到一半又突然想起看兄长的脸色。杨茂无奈一叹:“多谢姑娘。” “就当是谢礼了,今日辛苦你们。”顾鸾笑笑,“我得回御前瞧瞧有差事没有。” 后一句话便是送客的意思,兄弟两个心领神会,起身朝她一揖,就先离了帐。 回到主帐,顾鸾便听柳宜说:“今晚没什么事,皇上去皇后娘娘那里用晚膳了。” . 北边正当中那顶最为华贵的帐子里,帝后二人一同用着膳,聊天聊得像例行公事: “皇后近来可还好?” “都好,劳皇上记挂。” “胎像可还好?” “太医日日都来,皆说胎像不错。” 这般聊过几个来回,就再没什么话可说,便只得沉默用膳,偶尔为对方添上一筷菜肴,就算彰显夫妻间的和睦。 用完膳,便是翻牌子的时候。尚寝局的人听闻皇上在皇后这边,就捧着绿头牌过来“例行公事”。 皇后回想着已空了两个月的彤史,看看绿头牌又看看皇帝,温声欲劝:“皇上,后宫的各位姐妹已经……” 话音未落,就见皇帝伸手,干脆利落地翻了一块牌。 皇后浅怔,讶然望去,虽看不见翻过去的那块上写着谁,却很快从另几块之中排除了出来。 ——是倪玉鸾。 “朕去看看倪才人。”皇帝这便起了身,皇后随之离座,皇帝和善地叮嘱她,“皇后早些歇着。” “恭送皇上。”皇后浅浅一福,恭送圣驾。 宫中本就没有几堵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又是在围场这样规矩松散些的地方。皇帝前脚进了倪玉鸾的帐子,六宫后脚就都听说了这事。 白日里一同打马球的仪嫔、舒嫔、何才人正坐在一起吃茶,听言俱是一愣。 何才人满目的不解:“不是……不是昨日才罚了她?今儿怎么……”跟着自顾自地一想,“倪才人瞧着倒是个会撒娇惹人怜爱的,皇上这是心疼了?” 舒嫔略作思忖,也道:“才册封没多少日子,皇上本也在兴头上,自是不免要心疼的。” 仪嫔没贸然说什么,却也皱起眉头。 是她想错了? 倪氏自进了后宫就再也没见过圣颜,她便以为是太后、皇后先前都会错了意,皇上真正喜欢的根本就是还留在御前的顾氏。 为着这个,她已慢慢做起了准备,一方面静静瞧着,等火候到了她便愿意为顾氏开口,让皇上封顾氏为妃嫔,既和顾氏结个善缘又合皇上的心意;另一方面,她又时常与舒嫔、何才人、倪才人议论顾氏几句,不为搬弄是非,只为惹起妒意。来日若要与顾氏有一争,她手中便有棋子。 宫阙有韶华 第18节 可若皇上心里中意的还是倪氏,她就大可不必费这般口舌了。 仪嫔举棋不定,心中斟酌思量着,越想越烦。 既入宫闱,为了家中荣耀与自己的前程,她早已准备好了要与人相争,却只道是冲着风头最盛的那个去就好。 谁知如今竟还要先去摸索究竟谁是真的“风头最盛”。 若能有个法子让倪氏与顾氏两败俱伤就好了。这两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宫女没了,后宫大概都能轻松一些。 . 西北角的帐中,倪玉鸾伏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了整日。 昨日说是拿戒尺小惩大诫,那宫正司的嬷嬷下手却黑。又有三个宦官一起死死按着她,两个按着胳膊、一个拢着腿,让她躲也躲不得半分。 这二十戒尺便打得她腰下直犯了黑紫,继而便有些发起烧来,烧得整个人有气无力。 入夜时分,倪玉鸾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察觉有光线从照过来,照得眼睛疼,循着望去,就见前帐灯火通明。 她不由皱眉,没好气地唤了人来:“去把前头的烛火熄了,搅得人睡不好。” “……娘子。”清雨声音压得极低,小心地往帐帘处看了眼,才道,“皇上在前头看折子呢。” 倪玉鸾蓦地翻起身来:“皇上来了?!” 说着她就要下地穿鞋,却被清雨一把挡住:“娘子……娘子不能去,皇上吩咐了,不让娘子过去。” 倪玉鸾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道。”清雨死死地低着头,“但……但御前的张公公说,娘子还是听话为好,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宫正司的那位嬷嬷,明儿一早还过来……” 这句话让倪玉鸾一下子泄了气。 昨日的伤还没好,她禁不住再挨一顿板子。 可是……为什么呢?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罚了她还不够,还要这样对她,让顾氏看笑话么? 倪氏心里恨着,伤处又疼,直激得涌出眼泪来。 前帐里,楚稷安然批阅奏章,待得天色又晚了些,便睡下了。 帐外四周都有御前宫人守着,自无人敢进来搅扰。前帐与后帐间亦有宦官候命,倪氏也不得近前。 这一觉他便睡得还算好,只是又梦到了柿饼,“阿鸾”又打趣他:“皇上什么岁数了还爱吃这种甜食,传出去都要让人笑话。” “朕什么岁数?”梦里的他,没脸没皮,“牙好的岁数就都能吃啊。再过几年朕的牙不好了,你便是送来朕也懒得吃了。” 她轻轻地“嘁”了一声,梦境的画面落在他手中的柿饼上,橙黄的饼芯明艳软糯。他又咬了一口,心里幼稚地赌气,暗说非要多吃她几个才好,让她抠门。 . 晨起,御前打杂的宦官便为顾鸾将她昨晚所说的木架打好了。 柿饼很要晾晒些时日,秋狝时日又不会太长,怎么也要回宫才能晾好。可这些时日也还是得晾着,若是随意搁在屋里,三两日的工夫就要放坏了。 顾鸾便让人打了个小木架,长宽都和门幅差不多,二十来个柿子用棉线绑成三串挂在上头,黄澄澄的,漂亮得很。 柿子挂好,顾鸾掸了掸手,叹了口气。 唉…… 他到底还是翻了倪玉鸾的牌子。 也罢也罢,他总要有后宫的,多倪玉鸾一个不多,少倪玉鸾一个不少。这般在意他是不是只有她一个“鸾”,原也是她有些庸人自扰了。 摒开杂念,顾鸾回到帐中。帐帘一起一落,将倩影遮掩。 不远处正策马离去的人不由自主地目光一顿,驭马的手也随之紧了紧。马蹄贴心地稍停,引得随在身后的将领抬头:“皇上?” 楚稷回神,收回目光,复又继续策马行去。 第21章 没松手 自这日起,已冷落后宫两月有余的皇帝忽然又对后宫热络起来。营地里瞒不住事,消息传得飞快,同来的宗亲朝臣们闻讯颇感欣慰。 皇帝虽然还年轻,文武百官尚未到发愁皇嗣的时候,但他愿意去后宫总比不去强。 宫中众人听说的事情则更多些,便得知近来真说得上“得宠”的,只前阵子刚行册封的倪氏一个。余下的几人中,何才人、秦淑女处皇上根本没去过;舒嫔只被翻过两次牌子,远比不上倪氏;仪嫔那里,皇上则只是去用过两回膳,用完就走了;皇后和吴美人有着身孕不能侍驾,皇上也只是白日里去看看她们。 如此一直到了月末,秋狝结束之时,皇帝下旨晋封倪玉鸾为美人。除此之外另有赏赐无数,连这些日子皇帝亲手猎得的狐皮都让她得了好几张。 倪玉鸾晋封的消息传开的时候,顾鸾正在自己帐中收拾行装,听言好半晌没说话。 这些日子倪玉鸾得宠,她没少劝自己想开些,不必计较多了这么一个“鸾”。可事情到了眼前,心里总还是有些怪怪的。 翌日清晨,众人拔营返京。马车齐齐整整地驶出去,最前头的自是帝后的御驾凤驾,往后为方便宫人服侍,先有几架供近前侍奉帝后的宫人们乘坐的马车,再往后就是妃嫔们。 妃嫔的马车依位份资历而排,倪美人前头只有吴美人、舒嫔、仪嫔三架车子。登上马车时顾鸾遥遥看了眼,依稀可见倪玉鸾又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车中,倪玉鸾阖着眼,一颗心随着车子的颠簸颤了几番,终还是定了下来。 这些日子她其实都没真正侍寝过。皇帝来时,最初根本不让她去见,后来才总算许她和在御前当差时一样,上前研个墨奉个茶,她就是想和他多说几句话都寻不着由头。 她为此心神不宁,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也惧怕他这样的淡漠疏离。可淡漠疏离之外,他又还是谦谦君子。 他只是从不提与她共寝,但待她并不刻薄。赏赐时常会有,偶尔一起用个膳,也还宽和自在。 想着这些,倪玉鸾到底劝自己定住了心,劝自己不必执拗于床上的那点事儿。 她跟自己说,男女之间本也不止有床上那点事儿。 他待她的温和是真的、赏赐是真的、晋位也是真的,这就很好。这般的恩宠,许多后宫嫔妃碰都碰不着呢。 . 临近晌午,马车停下来,生火做饭。 这样的路上人人吃得都简单,若碰上官驿还可稍微讲究一些,只在路中停下则是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 帝后与嫔妃还可有几菜一汤,宫人们就多是盛碗汤泡些面饼吃。顾鸾一路颠簸,原也没什么胃口,索性没去盛这一趟,直接到御前忙去了。 她走向最前头的马车,楚稷正在车边散步。顾鸾遥遥一看,不远处还有宫人正支桌子,约是他不想在车里用膳。 她原想从马车另一侧绕过去,直接去桌子那边帮忙。不料他却眼尖,余光一扫就叫她:“顾鸾。” 顾鸾只好垂首上前,朝他福了福:“皇上。” “吃过了?”他问。 “没有。”她抿唇,“路途颠簸,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吃。” “哦……”楚稷点点头,没说什么。待得用完午膳,他喊她上了马车。 天子御驾宽敞舒服,却也不会做得太高,无论如何也是不够人站着的,宫人们若被喊上车回话便只得跪下去。 顾鸾弯腰上了马车,刚一拎裙,一只手伸到她腕上:“坐。” 好似只是个随意的动作,只是刚巧挡住了她。她抬眸看,他甚至没在看她。 她颔一颔首,待他先落座,便坐到侧旁。两人之间不过二尺距离,他的座位侧旁还有方窄窄的小柜,有三个抽屉,高度正适合落座时当扶手用。 就见他往小柜那侧一倚,以手支颐,阖目就要睡了。 顾鸾微怔,小心:“皇上?” 楚稷睁眼:“嗯?” 她轻问:“皇上叫奴婢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他说。 “那……”她哑了哑,“奴婢先告退……” 他皱起眉,一张清俊的容颜上不满不加掩饰,凝视她一会儿,不咸不淡道:“原本当值的那个身体不适,朕才喊了你过来。你且待着吧,有事时自会喊你。” “哦。”原来是喊她来替人当值的。 顾鸾低着头,应了声,“诺。” 楚稷重新闭上眼,心跳慌了一阵。这股心慌让他莫名地觉得别扭,觉得无地自容,终是变成了一股子揶揄,在心底怪她:待着不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话! 他只是觉得他的马车颠簸得没有那么厉害罢了。 楚稷惯有午睡的习惯,从来睡不久,却总要睡上一会儿。顾鸾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坐着,须臾,觉得他应是睡着了,就情不自禁地抬起眼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划过他的眉宇、鼻梁、薄唇,看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是怀着遗憾回到这一世的,早在没见到他时,她就满心里都是他,可她从没想过他年轻时竟这样好看。 ……是了,他中年、乃至老年时都仍然好看,却到底不比现下这般的风姿俊逸。她为此偷偷看过他不知多少次,常常目光一落就看得痴了,半晌也挪不开。 可是,他大概永远也不会这样看她的。 他有别的嫔妃。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六宫佳丽更会源源不断。纵他不是个色迷心窍的人,也注定不会为其中任何一个专情。 唉…… 顾鸾心下喟叹,马车忽而方向一转,车中之人不免身子一倾,楚稷就醒了。 他睁开眼,她忙收回目光,盯着鞋尖,仿佛从来都没看过他。 楚稷看看她,想跟她说话。 说点什么好? 他闲闲地四下张望,大有没事找事的意味。找了半天,心念一动:“顾鸾。” “奴婢在。” “会下棋么?”他问。 她点点头:“会。” 他噙笑:“陪朕下盘棋。”他边说边探手去摸,棋盘就收在小柜与车壁间的夹缝里。手指触及棋盘边缘的一刹,耳畔忽有嗡鸣。 “嘶……又悔棋!”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很像梦中的自己。 宫阙有韶华 第19节 继而闻得一女声说:“没松手呢,不作数!” 两句对答,一转而逝。 楚稷身形僵住,半晌未动,顾鸾察觉了异样:“皇上?” “嗯?”楚稷回神,猛缓了口气,继续将棋盘抽出,放在面前低矮的小桌上。 和他下棋,顾鸾是不怕的,上辈子也下过数次。 ……只不过总赢不了罢了。 这回可不一样,这回她是重活一次,他可才十七。 指不准她就能赢了。 顾鸾心底暗搓搓地较劲,将这一盘棋视为“雪耻之战”。然而刚二十多颗子落下去,她就发现自己着实想得太美。 眼下落棋艺,他或许不如上辈子时那样“老谋深算”,却因年少轻狂下得更猛,围追堵截,逼得她毫无办法。 再一颗子落下,棋子触到棋盘的瞬间,顾鸾蓦然注意到有个位置更为险要。纤指登时一捏,欲将那颗子再拿起来。 “你悔棋?”楚稷挑眉。 “没松手,不作数!”她脱口而出。 楚稷眉心倏皱。 顾鸾余光睃见,刹那窒息。这是她上一世悔棋时常找的借口,那时他只怪她耍赖,亦或说她“为老不尊”,但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早已胜似知己,忘了主仆之别。 现在,她怎么敢跟他说这种话。 顾鸾呼吸凝滞,连身子都僵住,僵硬地缓了两息,她反应过来或该谢罪才是 刚要离席,忽闻低笑:“悔棋还理直气壮。” 两尺之隔,清隽少年鸦翅般的睫毛低垂,摇头淡然:“不跟你计较。” 说罢他抱臂倚向靠背,等着她完成这一步悔棋。 顾鸾犹自捏在棋子上的手指紧了紧,盯着他的神情,迟疑着抬起手,悬着挪开两寸,落在另一处位置。 落完,她心弦暗松:他好像真的没生气。 楚稷抬抬眼皮:“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他又笑一声,坐直身子,扫了眼棋盘,一颗子便稳稳地落下。 “……”顾鸾的神色顿时垮了。 他见招拆招稳准狠,她那一步悔不悔根本没什么分别。 楚稷眉宇轻挑,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心情忽然很好。 方才一瞬间的幻觉,没有画面,但有声音。 他知道,那是“阿鸾”的声音。 如初一辙的说辞,如出一辙的耍赖。 会是她么? 他喜欢她,与她相处得宜,便已不在乎她是不是梦里的那个人。 可她若是,他也会觉得惊喜。 一颗光滑的白子在楚稷指尖摩挲着,心不在焉间意识到她已落了一子,这颗子便也随之落下去。 “……皇上?”顾鸾看着他落子的位置瞠目结舌。 她下得有那么差? 要他用这种方式让她? 楚稷闻声垂眸一看,才发觉自己将那颗棋子落在了何处。 ——棋盘的最边缘。与之相邻最近的一颗子也隔了五个格子。 他倒吸冷气,连头皮都麻了一阵。 她是不是觉得他在笑话她?! 第22章 聊题一片叶 即便下了一颗匪夷所思的子,这盘棋楚稷也还是赢了。顾鸾郁结于心,腹诽自己多活一辈子也没长进。翌日他又兴致勃勃地喊她来下棋,她不甘心地再度上阵对弈,果不其然输得更惨了些。 他还喜滋滋地提议:“下回可以下个注。” 谁要跟你下注! 顾鸾心里小声反驳,脸上倒没显出什么。楚稷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笑得神清气爽。 清晨再至时,马车入了宫门。 颠簸了整整两日,各宫自都要休整一番,皇后与吴美人各自传了太医去诊脉,以保胎像无恙。余下几位也都好生歇了歇,圣眷正浓的倪玉鸾嫌这两日吃得都不好,小歇了一刻就指了小牧出去,让他去尚食局传些她爱吃的菜来。 小牧恭恭敬敬地应下,退出启德宫,就是一声叹息。 从前御前的人都说倪美人性子浅薄,他不当回事。在他看来,性子浅薄与否有什么关系?能合皇上心意才最重要,皇上能宠着她,就是她的本事。 现下这些日子过下来,他才发觉原来皇上也并不喜欢。 在围场的这些时日,许多隐情旁人不知道,他这倪美人跟前的掌事宦官却清楚——皇上,根本没真宠过倪美人。 倪美人自己好似对此并不太在意,觉得只要皇上对她好便可。可在小牧看来,男女之间的事归根结底就是床上那点事。他一个挨了一刀没有那二两肉的阉人,见了漂亮宫女尚且胡思乱想,皇上正值年少轻狂之时,看着喜欢的姑娘能不动心思? 不动心思,就是不喜欢。 小牧心下便觉得倪美人这“恩宠”长不了。只是这话他没办法说,连倪美人自己都不好说什么。 毕竟,谁也摸不准皇上眼下这般究竟是什么意思。 主子恩宠不稳,宫人们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要发愁。小牧就胡琢磨了一路,却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皇上对倪美人没那个心思,他总不能把皇上绑上倪美人的床吧? 小牧边走边叹气,边叹边摇头。途经一条交叉过来的宫道,有人从转弯处迎过来,他半晌才发现,赶忙往旁边一避。 对方也是个宦官,笑着拱手:“牧公公安好。” 小牧打量此人两眼,瞧着面生,不免有几分提防:“你是何人?” “我是安和宫的,叫阿才。”对方不做隐瞒,大大方方地报了名号。 安和宫里,目下只有位仪嫔。 那人接着又道:“安和宫和你们启德宫是对门,搁在民间咱就是街坊。走,上我那儿喝盏茶去?” “我有差事。”小牧无心与此人多打交道,摆摆手,径自前行。 那人却跟了上来:“我没差事,咱一道走走。” “……”小牧不好说什么了,只得任由他随着,二人一并往尚食局去。 . 紫宸殿后,顾鸾将行李收拾好,又与方鸾歌一起打扫了近一个月无人居住的屋子。都料理妥当,她又将从围场带回来的一只竹筐抱了出来。 竹筐里就是还没制成的柿饼,挂了三串。现下大半个月过去,柿子已扁了不少,但顾鸾捏了捏,还得再晾晾。 她就将这三串柿子都挂在了窗外,掐指一算,再挂上大半个月正好捂霜,到了腊月就可以吃了。 柿子挂好,顾鸾又想起另一个“柿子”,就问方鸾歌:“我去趟驯兽司,你去不去?” “你不累?”方鸾歌栽倒在床上,“我想睡了。” “那你睡。”顾鸾笑一声,径自走了。她想去驯兽司看看柿子,这马儿聪明得很,这些日子跟她玩得很是高兴,几乎日日都能见到她。目下圣驾回銮,路上的这两日她都没顾上去瞧瞧它,怕是要好生哄一哄才是。 驯兽司里正人仰马翻。 良王楚秩正值爱玩闹的年纪,这回去秋狝,有官员借机献了几匹宝马,他从一开始就想讨一匹来。 皇帝怕他在围场玩得太野被摔出个好歹,直至回宫才松了口,许他自己挑一匹,他这便来了。一眼瞧上一匹通体黑亮的高头大马,楚秩眼睛一亮,翻身就要上马,这马脾气却倔,不肯认他为主,前腿一扬就把他甩了下去。 楚秩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吓得周遭宫人面色惨白。正要上前搀扶,楚秩已自己爬了起来,掸掸衣裳,就又朝那马去:“你们都别管!” 宫人们哪敢真不管,几个宦官都点头哈腰地跟着。不出所料,良王殿下他气吞山河地上了马,眨眼工夫就再度“飞”了下来。 好在这回被身边的大宦官一把接住了。 “啊气死我了得了!”楚秩挣扎着从他怀里下地,刚要再行杀去,隔壁院中响起女子轻音:“柿子可还好?” 楚秩下意识地看了眼,目光穿过月门,就见一曼妙身影正走向马棚,从服色看不是寻常宫人。 杨青闻声从厢房里跑出来:“阿鸾姐姐可来啦!柿子想姐姐想得不肯好好吃饭,昨日我和我哥搂着它哄了半天!” “阿鸾姐姐”? 楚秩眉心微动,再顾不上那马,小心翼翼摸到月门边,扒着月门往外看。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让皇兄那么在意! 可刚一定睛,楚秩却被刚被迁出马棚的那匹马勾住了目光。 这不是几个月前刚献进宫的大宛马吗?! 这马他一眼就识得出来,因为总共就那么几匹,两匹赏了朝中有名望的武将,一匹皇兄自己留着,余下的也就还剩两三匹。他当时想要,皇兄说什么都不肯给,他为此就常到驯兽司来看,看得连几匹马儿有多少根马鬃都快数清了,所谓画饼充饥不过如是。 结果,皇上不肯赏他的马,扭头给了这个鸾? 皇兄啊,您见色忘弟。 楚秩心生悲愤,年仅六岁的小脑袋瓜里总有些许多惊世骇俗的点子。 比如—— 皇兄因为喜欢这个漂亮姐姐不肯给他马?没关系,他还没定亲嘛,他可以娶这个漂亮姐姐,然后马就是他的了! 皇兄既然喜欢这个漂亮姐姐,搞不好还会多送几匹马给她陪嫁? 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皇兄围猎时猎得的那张虎皮、各种奇珍异玩,唔……他或许还能因为大婚,有些日子不用读书? 宫阙有韶华 第20节 楚秩觉得自己想了个天下第一好的主意。 但,这个要求自然不能去跟皇兄提。因为皇兄可能会猜到他想要马,绝不会答应他的! 楚秩认认真真地想了一番,决定先讨好母后去。等过一阵子,再找个母后心情好的时候,磨母后答应他! 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 院墙那边,顾鸾一壁喂柿子吃着草料一壁和杨青说着话,自不知隔壁有个小屁孩正打算把自己算计成王妃。 等柿子吃饱,她把带来的几块点心塞给杨青就回了住处。 她和方鸾歌今日都不当值,方鸾歌路上累得厉害了,已然呼呼大睡。顾鸾坐到窗边的桌前,翻开一本册子,将两片红叶取出来。又寻出张硬些的洒金笺,裁成两个长方,做书签的底子。 两片红叶被她压在本册里已半月有余,早已干透。贴在洒金笺上,上头再覆一层薄而半透的薄宣纸,仔细贴好压平整就可当书签用,别致而雅趣。 这是她上一世闲来无事时琢磨出来的玩意儿,底下的小宫女都喜欢,有些是真拿去当书签用,有时只为摆着好看。 倒是没给楚稷做过。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她只希望做出来后他真的喜欢,至少能用上两天,别随手丢了就好。 盯着洒金笺思量了半晌,顾鸾纸笔蘸墨,先在上端画了几道祥云,免得红叶贴在底下直显得上头太空。 然后她先拿自己那一片练了手。红叶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粘好,剪去溢出来的边角,再覆上薄宣,一点点按压平整。 瞧着还不错。 可等到拿起下一片红叶,她又还是犹豫了。一股说不清的心思涌动,让她想借此物寄托些什么。 顾鸾双颊不自觉地发了热,自顾自托着腮,满腹柔肠。 她想在红叶上写首诗。 自唐时起,就有宫女红叶题诗寄情之事。那些红叶随着宫中流水漂泊出去,不知会落到何人手里,不知会被何人看到。 她只想这红叶落到他手里,哪怕他看不到。 沉吟半晌,顾鸾再度蘸墨,一字字写了下去: 聊题一片叶, 寄与有情人。 四行的小诗,唯写了两行。因前两行是“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于这一世的她而言,既能见到他,这深宫便也没有那样寂寥。 顾鸾写罢,将有字的这一面边缘涂上浆糊,扣在洒金笺上贴好。再心如止水地用薄宣封住,这字迹更是一点都瞧不见了,只余一片朦胧温柔的红。 待得浆糊晾干,顾鸾拿起书签往紫宸殿去。 楚稷正在寝殿的茶榻上读书,但因疲累,读得有些心不在焉。旁边人影一动就拉开了他的视线,他抬眼一看见她就笑了:“怎的不去歇息?” 顾鸾垂首福身:“书签做好了。” 说着,白皙的双手执着一张书签,递到他面前。 崭新的书签干干净净,白得温柔,金与红点缀其中相得益彰。有那么一瞬里,楚稷竟不太敢接,怕接到手里就会弄坏,他就再没有什么她亲手所制的东西了。 第23章 书签 楚稷手执书签,一时不言,顾鸾便生出几分忐忑来:“皇上……” 她轻唤,他抬眸。她盯着鞋尖儿说:“奴婢手拙,瞧着可还行么?” 他说:“很好看。” 他想说,没有更好看的了。 说着顺手一夹,书签被他夹进手头的书里,便下了榻,身边候命的宦官忙上前为他穿好靴子,他就朝外走去:“朕有奏章要看,你回去好好歇一歇。” “奴婢告退。”顾鸾垂首福身,就安然告退。楚稷读了半晌奏章,用过晚膳才又回到寝殿。 到了时辰,尚寝局照例端着绿头牌进来,皇帝理所当然地开口:“才刚回宫,今日累了,退下吧。” 两名刚入殿来的宦官便又无声地告了退。 楚稷下意识地吁了口气,继而自己察觉到这古怪的松快感,禁不住笑了声。 其实他心里虽存着个“阿鸾”,眼前又有个顾鸾,却也没真正想过要为哪一个“守身如玉”。 那太滑稽了。他一个皇帝,生下来的皇子又还一个都没有,他不论是为几个似是而非的梦还是几分盘绕心中的喜欢去做“守身”这种事都很古怪。 雨露均沾才是为帝王者面对后宫的正道。 可事情在逼他变得古怪。 他在去后宫见嫔妃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涌出一些诡异的画面来。最初是看到仪嫔做了恶事被揭露的凄厉,后又有舒嫔哭诉自己被人利用的惨状。 除此之外,有孕的皇后与吴美人先不多提。何才人是个木讷的,见了他连话也说不出两句,他实在懒得去见;秦淑女则本就是为着故去的太妃才册的封,又对他无意,他也不想强人所难。 倪氏倒不曾让他看见过什么异象。可倪氏那个性子…… 算了。 说得露骨一些,现在他看着后宫这几位想睡也睡不下去。 身为帝王该雨露均沾的“正道”,就这样无奈地走不了了。 是以前阵子他为把顾鸾平平安安留在跟前,时常跑去后宫“逢场作戏”心里累得很。今日突然不必去了,楚稷大松了一口气! 这日楚稷便早早将宫人尽数摒了出去,独自躺在床上,轻松到颇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大约还是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过新年。 宫里的年关自腊月十五开始算,一直到元月十五。这一个月里皇子们都可以歇着不必读书,也没有功课。腊月十四下课时大家便都是这样的心情,各自回到住处往床上一瘫,觉得躺着不起来就是世间最大的幸事。 ……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一些诡谲的画面逼到在不必去见妻妾时也这般觉得如蒙大赦。 真是造化弄人啊! 楚稷仰面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兀自想着。俄而又笑一声,心念一动忽地再躺不住,下床几步窜到茶榻边,把书中崭新的书签抽了出来,又大步流星地窜回床上去,躺下来仔仔细细地欣赏。 真好看啊。 不知是不是上面覆了一层半透的薄宣的缘故,洒金笺上星星点点的金斑显得柔和了,红叶原本深沉灼热的色调也温润起来。 楚稷看完正面看背面,看完背面又翻回看正面。越看越觉得她红叶贴的位置极好,上方描绘的祥云纹也甚佳,怎么会有手这样巧的姑娘? 楚稷投入地欣赏了大半夜,直至翌日上午重新那本书,才知什么叫乐极生悲。 ——先前读到哪一页了来着? . 此后的大半个月阖宫平平静静。皇帝常去后宫,人人心情都好,连太后都颇感欣慰,提笔写了一幅字:家和万事兴。 倪玉鸾依旧是最为得宠的那一个。到了十月末,皇后念她侍驾有功,晋她为婕妤,皇帝点头准了。 刚过一日,约是皇后觉得在这样的事上不该厚此薄彼忘了有孕的吴美人,又为吴氏也请了个封,同样晋封为婕妤,皇帝也准了。 初冬的后宫因为这两道晋封旨意而有了些别样的喜悦与暖意,但这些事与御前宫人却不太相干,顾鸾只当一桩趣事听了,就不再走什么心,反倒更操心自己的柿饼。 天已冷下来了,柿子也已晾得够干,可以捂霜啦! 她寻了只大小合适的木桶,将半成的柿饼一个个从绳子上接下来,码进去,中间以柿皮分隔,盖好盖子放在屋外干燥的角落里。刚捂了三五日,杨青挑了个不当值的日子来找她玩,蹲在桶边看了一会儿,就堆着笑凑近她:“阿鸾姐姐……我觉得这个应该已经很好吃了!” “好吃什么!”顾鸾抬手捂在他的脸上,把他推开,“不出霜不好吃,涩嘴。你别着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哦……”杨青瓮声瓮气地应了,顾鸾看得好笑,拉他起来:“别馋了,进屋去,我这有御膳房新制的枣泥糯米团,还热着,好吃着呢。” 杨青两眼发光,一下就无心再琢磨柿饼了,跟着顾鸾进屋。 顾鸾瞧着他,笑叹这可真瞧不出日后是个能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宦官。 离顾鸾住处不远的地方,小牧臊眉耷眼地出了院子。 他近来都与仪嫔身边的一个叫阿才的宦官走得近,一来二去,便也吐露了些心事。他倒没提倪婕妤不曾真正得幸过,只说自己觉得倪婕妤性子轻浮,恩宠怕难以稳固,日后的前程也不好说。 阿才听罢,对此深以为然,就为他想了想主意,让他和从前在御前的旧识多打打交道叙叙旧,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日后若倪婕妤真没出路了,他央到御前,但凡御前的人肯开口给他换个主子,宫里都还得给点面子。 是以他这些日子都常往御前来。方才去过的那方院子里拢共五间房,住着十个人,正是从前与他相熟的。 他有意和他们叙旧,未成想他们却一个个横眉冷对,虽没明着下逐客令,态度却让人坐立难安。他硬着头皮耗了小半刻,终是不得不走了。 “唉……”小牧摇头叹息,感叹人走茶凉。目光梭巡四周,很快落在了一扇房门前。 哦,那该是顾氏的住处了。 这是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投桃报李,感谢阿才帮他出主意,他也帮阿才办点事。 论处境,很难说阿才比他强还是差。因为他好歹在倪婕妤身边当了个掌事,阿才那边,仪嫔娘娘位份比倪婕妤高上不少,用着得心应手的人多了去了,阿才爬不上去。 所以阿才便想投其所好,央他打探打探顾氏的情形。 阿才说:“宫里前阵子有些传言,说顾氏比倪婕妤更合圣心。这些日子虽然婕妤娘子圣眷正浓,我们娘娘也还是不放心……你若来日去御前走动,帮我去瞧瞧顾氏现下究竟过得怎么样?没准儿我把这话禀上去,娘娘就肯多看我两眼呢,到时候有好处大家分啊。” 小牧当时喝了些酒,自是满口应下:“好说。” 阿才又道:“若瞧见顾氏身边有什么新鲜事,你也一并告诉我,好吧?咱为主子办事,自是知道的越清楚越好。” “行。”小牧同样大方地应了下来,目下趁着周围清净,正好往顾鸾住处前凑。 离房门还有不远时,小牧听到说笑声,知道屋里有人便蹲下来,低着身子蹲在窗下。 屋里三人正聊着天,方鸾歌对驯兽司的事好奇,笑问杨青:“那些狮子老虎的,你们也都自己养着?拿什么喂?” 杨青挠头:“我只管养马,狮虎那些我没见过,只知道有。拿什么喂……”他想了想,“不太清楚,许是鸡鸭那些东西?” “那马儿见了狮子老虎不害怕吗?”方鸾歌说着,指指顾鸾,“就说她家柿子,我看又聪明又温顺的,见了那般猛兽不会吓坏?” “见不着!”杨青笑道,“隔着好几方院呢。别说看见,就是那边的狮虎猛力咆哮,传过来也不剩什么响动了。” 墙外,小牧眼睛一转。 顾氏这是得了匹马? 他记下这事了。 余光一扫,小牧又注意到了门前石阶一侧放着的小桶。 小心翼翼地凑到跟前,他打开盖子,一股柿子的香甜顿时扑了满面。 小牧定睛瞧了瞧:柿饼? 宫阙有韶华 第21节 他便将这事也记了下来。 . 入夜时分,一道暗色身影入了安和宫的正殿。 依服制看,此人品阶并不算高,仪嫔却为见他将满殿的宫人都先遣了出去。 阿才入了殿,俯身叩拜。仪嫔歪在美人榻上,手里执着柄玉轮,神色倦懒地按摩着脸颊:“说吧。” “小牧去过御前了,也去瞧了顾氏……”阿才跪伏在地,小心禀道,“顾氏当时就在屋里,他怕打草惊蛇,只在外头看了一眼,屋里好东西不少,是没少得赏的样子。另外……好像还得了匹马,在驯兽司里养着。” “得了匹马?”仪嫔眉心轻跳,“说下去。” “别的一时也没探着。”阿才低头,顿了顿,又说,“再有就是,顾氏好像在做些柿饼,正捂霜呢,就在屋外的一个木桶里盛着,不知是不是要献给皇上。” 仪嫔轻嗤出声:“献给皇上?”她声音尖刻了些,“那倒不会,她不敢。” 若真是要献给皇上的东西,也不会就那么随随便便放在屋外捂霜了,非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不可。否则一旦圣体出了岔子,谁也担不起这个罪。 但,不是献给皇上的才正好。 仪嫔沉吟半晌,搁下了手中玉轮:“你近前来。” 阿才浅怔,连忙上前听命。仪嫔待他走得够近,令他贴耳过来,压音低语:“这些话你记着,想法子让小牧透给倪婕妤……” 第24章 缂丝扇(“朕自作主张给它配了个新...) 天气更冷一层, 便到了穿棉衣的时候。尚服局早早就开始准备了,皇帝、皇后、太后的自是首要,往后是有孕与得宠的嫔妃, 再往后各处得脸的宫人也必要都按时拿到, 余下的则可以缓一缓。 顾鸾在落初雪的那日挑了件退红色的夹棉竖领袄来穿。退红这个颜色乍听是红,实是偏灰粉一些的淡紫, 冬日传来既显得暖和又不扎眼。 尚服局为她制的这身还在袖缘、领缘处镶了白色的毛领, 所用应是兔毛,摸来很软但不太厚。 顾鸾进殿时时辰尚早, 柳宜拢着个手炉在偏殿里取暖。她进去沏茶,柳宜顺手将手炉塞给了她:“皇上还没回来,你先暖一暖,茶一会儿再沏。” “谢姑姑。”顾鸾浅浅福身, 双手一并将手炉捧住了, “皇上这几日好像突然又忙起来了。” 她这只是一句感叹, 却并不发问。能让皇帝忙起来的事多是政务, 别说宫人,就是后妃也不该问。 柳宜却大大方方笑道:“可不是?好在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不过是年关渐近了,嫁出去的公主、赐了府的亲王, 还有各地官员乃至番邦使节都要入朝来觐见。没什么要费心琢磨的, 但各样安排总得时常问问礼部。” 这话正说着, 一抹玄色身影入了殿,身后紧跟着的小宦官收了伞,或多或少地扑簌开一片雪花。 “真冷啊。”楚稷自言自语。 柳宜听见就挑了眉, 一壁迎出去一壁揶揄:“奴婢一早就说了,这会子下的雪都夹着冷雨, 最是冻得慌。让皇上多加件衣裳,皇上偏不肯。” 楚稷薄唇紧抿,听她说完,硬着头皮冷声:“朕不冷。” “……”柳宜禁不住地翻了下眼睛。 年轻人就是这样爱嘴硬。自己不肯加衣裳的时候,就算冻死都要强撑着说不冷! 柳宜又斥跟着他出去的宦官:“见皇上冻着了也不知回来取件衣裳?要你们干什么使的。” 四个刚进殿的宦官扑通全跪了下去,楚稷道:“不怪他们。”说着摆手,让他们先退了下去。 “顾鸾。”柳宜回身一唤,顾鸾见楚稷回来,正在侧殿沏茶,听言忙搁下往外走。走出一步想了想,又撤回去,将柳宜适才塞给她的手炉拿出去了。 “皇上。”她边福身边将手炉奉上去,楚稷伸手接过,柳宜这才气顺了――瞧瞧,这才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接着就听皇帝问顾鸾:“穿这么少……不冷吗?” “……”柳宜的气又不顺了。 没救,她这个奶儿子没救。多少日子了,见了顾鸾还是这样的没话硬找话,假得不行。 顾鸾今日所穿一瞧就是尚服局刚分下来的新棉袄,在这初冬时节算是偏厚实的衣裳,冷什么冷? 果然就听顾鸾笑说:“奴婢从后头过来也没几步路,不冷。” 楚稷语结。 他原是想做个铺垫,想她只要答个“冷”字,或者哪怕说个“有点冷”都可以,没想到她说“不冷”。 楚稷默不作声地憋了会儿,又说:“……过几日恐会更冷。” 嗯? 顾鸾羽睫稍抬,望见他有些僵硬的神色,觉出些许异样。 想了想,她迟疑地顺着他的话说:“是……” 楚稷稍松口气:“入秋那时你就病了两回,现下这般冷下来,别再冻病。” 说罢,他很怕她再回一句“不会”,提步就往里走去:“你来。” 顾鸾一时间云里雾里,被柳宜一推,赶忙跟上去。 楚稷入了内殿,又半步不停地进了寝殿。张俊原守在内殿中,见状自要上前听命。楚稷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地去打开了衣柜。 很快,就碰了件洁白的毛绒披风出来。 张俊将那披风奉与顾鸾,楚稷不看她,神色淡泊地四处张望,短促地轻了下嗓子:“前阵子去秋a,猎得的貂皮不少。” 朕专门让人挑皮质上好的,制了件冬衣给你。 ――这句话到了嘴边却突然让人别扭,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嗓中噎了噎,这句话就成了:“制了好几件冬衣。” “……母后那边有了,后宫也送去数件。” “还多这么一件……” “你拿去吧。” “暖和。” 张俊眼前一黑,看着皇帝无语凝噎。 他可知道,这件披风所用的每一块皮子都是皇上趁顾鸾不当值的时候亲手选的,为免入冬时赶不上,早早地就交待了尚服局去做,目下已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柜中半月有余。 承认就是专门为人家备的,能难死您啊? 张俊腹诽着,手中一空,顾鸾将披风捧了过去,屈膝深福:“谢皇上。” 她一壁谢恩,一壁下意识地摸了摸洁白的毛面。 又软又顺,她很喜欢。 就算是后宫分剩下的,她也喜欢。 楚稷略有局促,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她禁不住地抬眼看他。 这些日子,她如往常般在御前当值,日子过得平平无奇。但若有似无的,她常觉得他在关照她。 他与她说笑的次数渐渐多了,偶尔无事,也一派轻松地让她去吃点心。还有些时候,他会突然起了兴致拉她下棋,棋局上固然是要欺负她的,却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许她悔棋。 凡此种种,常让她怦然心动,止不住地生出妄念,止不住地去想他是否也对了动了情谊。 好在在心动之余,她也还有几分冷静。她想他这般待她也不奇怪,上辈子就是这样,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份注定的默契。 百转思绪,让她愈发摸不准他的心思。她却也没法去问――这要如何开口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站在一个皇帝面前问“你喜不喜欢我”呀。 她甚至不敢想象他真的会喜欢她。 说得残忍一些,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他正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年纪上,想要多好的姑娘都有。她一个宫女,凭着上辈子积攒下来的对他的了解到了他面前就想让他动心,未免想得太好。 说得再残忍一些,便是上一世相知到那个地步,他对她大约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若有……哪怕有半分,他都一句话便可让她入后宫去,她也不必抱憾到这一世。 这些想得越明白,她就越清醒。 她清醒地爱着他。即便满心满眼都是他,也不敢奢盼他对她动什么心思。 她觉得她执拗地来走这一世,只是为了自己的,为了圆自己的一场梦。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里,她会觅得一个合适的契机,最终成为他后宫里的一个,可除此之外她多一分也不敢多想。 所以那些会戳破窗户纸的话,她既不想问也不敢问。 若他心里根本没有她,她这一问,就要连自己的那点心念也保不住了。 顾鸾沉吟着,安下心,朝他福身:“奴婢告退。” “……顾鸾!”他猛地一唤,她定住脚,他忽而有些结巴,“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把披风穿上,让朕看看。 他想这样说。 将这件衣裳给她的情景他实在已想了多时了。 他设想过告诉她,这些皮子都是他亲自挑的,也设想过她拿到时会不会很开心。 可到了眼前,太多的话他就说不出了,她的反应也平平淡淡,不似他所想。 ……她是不是并不喜欢啊?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冒,他就连让她穿上试试的话也咽回去了。 送件衣裳还这么多要求,她怕是要连带着他一起讨厌。 “咳……”张俊忽地轻咳了一声,视线在二人间一荡,低眉顺眼地开口,“顾鸾,这披风不是拿了你的尺寸专门制的,你且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顾鸾浅怔,觉得这要求奇怪,视线便又投向楚稷。却见他点头默许,她只好照办。 顾鸾将披风抖开,披上,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尺寸。 下摆及小腿,正合适。广袖宽大,但因是皮毛料子过于厚实,不便回袖过肘,只制成了回袖过腕的长度,也正合适。 若张俊不点那一句,她回去穿上,怕是真要想入非非地以为这是专按她的尺寸做的了。 她扣好胸前的金质搭扣,抬起头:“合身的。” 楚稷一时怔忪。 她发髻高绾,姿容清丽。一件素白的雪貂披风加上去,衬得身姿玲珑,美得出尘绝艳。 他早就知道她是生得美的,却又时时惊异――她好像总能比他想象中的更美一些。 宫阙有韶华 第22节 他于是讷讷开口:“真好看。” 她美眸微滞,他倏然回神,抬手一声轻咳:“张俊,去尚工局寻一副合适的白玉钗来给她。” “诺。”张俊应声,告退。寝殿里便空下来,只余他们二人。 楚稷定住心,上前几步:“下盘棋?” 顾鸾浅怔。 他先说她这样穿好看,又突然提起要下棋,是想看她这样穿着下棋? 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还在寝殿里,炭火旺盛,这样好热。 她短暂地矛盾了一下,很快就拿了主意:不妨事,他爱看,她就愿意穿给他看。 她便应了声“诺”,垂首走向茶榻边的矮柜,取了棋盘棋子出来,搁在榻桌上。 却听他又问:“不热吗?” 她短暂一滞:“有一点。” 他笑起来:“让人将披风给你送回房里去。” 话音未落,就有小宦官心领神会地已上了前。顾鸾迟疑着褪下披风交过去,那小宦官伸手抱住,即刻就退出了寝殿。 “来。”楚稷大步流星地走向茶榻,边落座边腕了下袖口,“你先走。” 顾鸾睃了眼棋盘,也坐下来:“这回皇上先走,好不好?” 楚稷诧异:“从前你先走都赢不了。” “正是因为赢不了……”她说及此出即止了音,羽睫低下去,藏住几分狡黠。 哦,因为先走赢不了,就想试试后走? 楚稷好笑,安然落子。 顾鸾定住心,执子想了一会儿,也落下去。 他忍不住地抬眼看她。 这才第一颗子,落于何处都差不多,至于想这样久? 而他抬眼看她,她也没有察觉,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一刻也不敢懈怠的样子。 这么想赢? 楚稷嘴角轻扯,思索着,又落下一子。 紫宸殿中,棋局对垒,却无杀意。 后宫里,一派柔情温馨。 年关近了,妃嫔若想见见家人,只消没有大过,太后、皇后都愿点头准允。若前头再有个先例,求得恩旨就更容易。 今年这“先例”是皇后自己开的。因她已有孕逾半年,素日又将后宫打理得不错,太后便主动开了口,让皇后不妨请母亲进来坐坐。皇后自然高兴,当即便命宫人安排了下去,后又想起同样有孕的吴婕妤,便降旨让吴婕妤的母亲也择日入宫,看一看女儿。 这个口子一开,除却父母双亡的秦淑女外,宫里几位都陆续请家人进了宫来小叙。倪玉鸾这目下最春风得意的宠妃自不会被落下,见这日是初雪,觉得能盛个“瑞雪兆丰年”的美意,就在这日请了母亲前来。 阖宫里,恐怕也就她见家人时能这样挑拣日子了。因为她是奴籍里的人,爹娘原就都在皇城里当差。后来她有幸得了恩宠、封了妃嫔,但皇上可没想着添一道恩旨将她的家眷也赦出奴籍。 只不过虽是仍在奴籍中,外头知道她成了皇妃便也不敢真让她爹娘干什么活了,客客气气地供着,活似两尊大佛。 于是倪邹氏一进倪玉鸾的院子,倪玉鸾就看出母亲气色不错。 “娘!”倪玉鸾疾步迎过去,倪邹氏脚下也快了:“莺儿!” 倪玉鸾脸色一沉,目光迅速在院中荡了个来回,虽未见外人,还是先一语不发地将母亲请到了房里,阖上门才压声道:“娘,您要记着,日后人前人后我都叫玉鸾,不叫玉莺。您若记不住,这日后怕就要招来夷三族的大祸了。” 倪邹氏吓得脸色煞白,捂了下嘴:“忘了、忘了。娘好些日子没见着你,这一激动才……” “我知道。”倪玉鸾缓出笑容,然不及再寒暄几句,母亲目光一抬,就看到了她厅中的多宝架。 多宝架上摆满金银玉器,倪邹氏从未见过这许多好东西,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如同失了魂般的两眼发直:“这都是……这都是皇上赏的?” 倪玉鸾循着母亲的目光看了眼:“也有宫中的姐妹们送的。您若是喜欢,一会儿便挑几件带回家去。只当是我赏下去的,几个档就行了。” “好,好好好……”倪邹氏连连点头,倪玉鸾怕她看得痴了顾不上其他,忙上前两步,扶住她的胳膊:“一会儿我陪您慢慢看。您先告诉我,我要的东西您可带来了。” “哦……”倪邹氏回过神,“带来了带来了!” 说着拔下簪子,往她手中一塞。那簪子乃是瓷质,工艺粗糙,不值什么钱,却是空心,好用得很。 他们这种生来就在奴籍的人,打小就知道皇城里、宫里不免有些沾染恶习的太监宫女,瘾上来时就要用些秘药消解。 那些秘药多为宫中所禁,自然进不得宫来。 可藏东西这种事,素来都是防贼的干不过当贼的。特质的器物再添上几分胆识,总能将要用的东西带进来。 那些东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来,倪玉鸾要的东西自也能带进来。 只是,倪邹氏想着那东西的厉害却有些发虚,攥了攥女儿的手:“莺……鸾儿,这可是能要人命的东西,你要它,到底做什么用?” 倪玉鸾全不似她那样紧张,安然将钗子收进袖中,扶她落座:“人在深宫,有些事不得不为。但母亲您放心,您女儿既能坐在这个婕妤的位子上,便不是傻子,对个中轻重都是心里有数的。” “那……”倪邹氏还想追问,倪玉鸾垂眸:“宫里的事,您还是少问些的好。” 倪邹氏只得闭了口。这里头的道理她也明白,皇宫内院的事,有时不知道比知道要强。 厅中一时安寂,倪玉鸾在安寂中复又摸出那柄簪子,拧开一端的旋钮,磕出一点粉末瞧了瞧。 白色的粉末色泽偏暗,又极细。 她信手从案头果碟里拿起一枚柿饼,将那点子粉末涂上去――果然如小牧那日无意中所言一般,柿饼这东西捂出白霜最易让人下毒,砒霜抹上去都瞧不出,能杀人于无形。 不是她不顾从前同在御前的情分,她只是忍不了顾氏在她离开御前后那样霸占圣心,区区一个宫女动手打了她,还要蛊惑得圣上下旨再罚她一回? 是顾氏逼她的。 . 紫宸殿,一场棋局下了半个时辰,优劣转换几番,最后顾鸾瞧准一处弱点拼杀出去,竟然赢了。 楚稷投子认输,她惊喜得美眸一亮,他叹着气按起了太阳穴:“后走还真能赢啊!” “是……”她迟疑着应声,仔细思索他有没有让她。 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好像是没有。 楚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心中很是得意。 论下棋,他下得不错;论让棋,他更厉害! 若她不在面前,他大约会满意地拍一拍自己的胸口。 淡然抿了口茶,楚稷起身往外走:“顾鸾。” 顾鸾连忙跟上:“皇上去哪儿?” “难得赢朕一次,朕得赏你啊。”他轻哂,遂睇一眼同样无声跟来的张俊,“去取乾字库的钥匙。” 乾字库,顾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宫中各处都有库房,紫宸殿后也有八间,以八字为号,分门别类地存放帝王之物。八间之中,乾字库最为特殊,放的历来都是帝王青眼有加的东西,起码也要被皇帝赞赏一句“不错”才配进来。 平日里能让天子亲自踏足的库房,更是阖宫里也只有这一间了。所以这一间修得也最为讲究,除却存放东西的两间大屋,还有茶室,可供人小坐饮茶。 九五之尊也是人,闲暇时也会喜欢把玩奇珍异宝打发时间,顾鸾上一世就曾与他来过这地方数次,但这辈子倒是头一回。 绕至殿后,张俊打开库门。楚稷阔步走进去,径直往里走:“朕不知你喜欢什么,你自己挑啊。” 顾鸾哑然,真心实意地觉得这难度有些大了。 他或许不清楚这里头到底有多少东西,可她当御前掌事后详细地整理过,当时乾字库里共有大小珍宝三万两千余件。现下虽比那时早了二十余年,库里看着也的确空上不少,但近七八千件也总是有的。 况且,绝大多数东西还都封在木箱里。若要自己挑,那需一一打开看才行。 顾鸾于是知难而退:“奴婢不好挑……皇上看着赏吧。” “嗯……”楚稷驻足沉吟,垂眸之间,忽觉不远处人影一晃,又蓦地抬头,“谁?” 面前一方宽敞地厅中,只有木箱、木架整齐码放,再无旁人。 顾鸾带着犹豫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皇上?” 楚稷睇她一眼,定住心神。 他觉得他确是看见了。刚才一念之间,他看到一个女子走向侧旁的木架,还将架子上一方小盒打了开来。 好像是…… 好像是左手这排的第三个木架。 楚稷略作思量,索性提步走上前去。 这个木架专用来存放一些小物件,格子都不太大,各色盒子填放其中。他走到差不多的位置,举目四顾,全然瞧不出哪只盒子里放着什么,却有一股直觉驱使着他,让他的目光停在一方扁平的棕红色木盒上。 楚稷伸手,将盒子拿了下来。手指挑开铜扣,盒盖翻开,里头是柄暗金色的团扇。 顾鸾迟了几步过来,视线往盒中一落就滞住。 二十多年了,她还记得那一日的对话呢。 那时她赞这扇子说:“雅致不俗,工艺瞧着也不一般。” 他笑道:“数你眼光毒,这是缂丝。应是苏杭送进来的,在这放了有些年头了,你若喜欢就拿去用。” 一寸缂丝一寸金。工艺精致繁复,便是在宫里也不太常见。她上一世调来紫宸殿之前虽已是尚宫女官,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东西,楚稷提起“缂丝”两个字,她才隐约想起好似在后宫高位嫔妃手里见过几回类似的扇子。 这便是她上一世的第一把缂丝扇。后来因为喜欢,她又花了不少钱搜集了数把,却还是觉得这把用起来最趁手。 一柄扇子用了经年,缂出的图案都犯了旧,原本光滑细腻的扇面也隐隐出了毛躁感,金丝楠木的扇柄被摩挲得油亮,她在夏日里仍最喜欢用它扇凉。 楚稷所见,却是另一番情境。 他恍然看到他手里执着这柄扇子,许是岁月久了,看起来比现在旧了很多。 他拿着它走进一方灵堂,扶着棺盖,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阿鸾,朕昨日翻看你的遗物,看到这把扇子,知你一直在用,想着该给你随葬,就拿了过来。” “朕自作主张给它配了个新的扇坠……南红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打了两颗柿子没错,但朕这回可没馋你的柿饼啊。柿子是好寓意……嘿,朕还专门又挑了柄成色上佳的白玉如意,一会儿就跟它放在一起,给你凑个柿柿如意。” “你下辈子要事事如意啊。”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他沉默了半晌。 宫阙有韶华 第23节 “有些话,朕一直没跟你说……” 言及此处,他终还是摇了头:“算了。你一个掌事大姑姑,过得称心如意,朕也不想拿那些事扰你。” “你啊,好好的去。朕估计还要再活些年,到那时你应该已经投胎去了。朕就不指望再见你一回了,你投个好胎,听见没有?” 脑海中的画面淡去,楚稷怔怔,唯有一句缥缈哽咽又飘出来: “阿鸾,朕想你了。” 第25章 事发(可我就喜欢这个。...) 顾鸾立在楚稷身侧, 踟蹰了半晌,还是决意将这扇子要来。 毕竟是曾相伴多年的东西,又是他给她的, 她愿意拿来再用一辈子。 楚稷回过神, 一言不发地将木盒合上。不及扣上铜扣,就听她说:“这扇子真好看。” 他神思一滞。 她又道:“奴婢便要这扇子吧。” 他忽而有些局促, 垂眸盯着那木盒, 自知自己放了话让她挑就不该毁约,心底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抵触, 让他觉得不该将这扇子轻授于人。 哪怕他已痴迷于她,甚至已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那个“阿鸾”。 这些莫名与他存有另一种羁绊的物件,还是谨慎一些,先留着吧。 若来日知晓她就是那个“阿鸾”, 他愿意给她。可若不是、万一不是, 他就宁可自己收着。 他于是回过头, 却目光闪烁, 没有底气看她地飘忽着。 半晌,他勉强一笑:“一把扇子不值什么,既让你挑,不妨挑个名贵些的。” 可我就喜欢这个。 ――顾鸾心里自语。可不待她说什么, 他已将扇子放回架子上, 提步走去侧旁。 她兀自撇了下嘴角, 只好跟上。他走去对面的另一方架上,信手拿起一只盒子,打开看看, 又放回去。 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他可算看上了一件, 往她面前递一递:“这个如何?可喜欢么?” 顾鸾走近前一瞧,真是巧了。 盒中是枚球形的玉香囊,用整块玉石雕成,内外分作两层。外层乃是镂空的花纹,雕的是宫中常见的葡萄花鸟纹,内里是个小小的半圆,是盛香料用的。 这东西瞧着平常,工艺难得在细微处。内里的那个半圆与外层之间用极细的小轴相连,是活动的。无论佩戴之人坐立行走,它都能稳稳地朝上,不让香料洒出来。 她对此物之所以这般熟悉,是因上辈子也得到了它。似是哪年的生辰礼来着?她不太记得了。总归她那时年事已高,穿的衣裳都暗淡深沉些。他送她这个,她打开一看就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像年轻姑娘戴的,奴婢这个年纪,都找不到合适的衣裳配它。” 他闻言嗤之以鼻:“你们女儿家就是心事太多。物件而已,喜欢就用,哪来那么多顾虑?” 她当时对这话深以为然,便收下了这香囊,却终是没戴过。 以她当时御前掌事大姑姑的身份,要顾虑的事情原就很多,不是凭着喜欢两个字就能放纵的。 没想到重活一世,这东西能这么早就出现在她眼前。 她现下可正值及笄之年! 楚稷忐忑地看着她,心下多少怕她因没得到那柄看入眼的扇子而心生不快。却见她眉目一弯,边双手接过边深福:“谢皇上。” “……真喜欢么?”他不太确信地打量着她,追问了一句。 “喜欢呀!”她美眸抬起,笑吟吟地,沁着清甜,“这样好的香囊,奴婢要自己挑些上好的香料来填才好,寻常的香料配不上呢。” 他无声地点点头,记下了这话。 接下来的月余里,顾鸾便常得些上好的香料香饵,味道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不觉间入了腊月,天气更冷了一重,兼几场大雪纷飞。顾鸾挑了个不当值的日子去了趟驯兽司,给柿子带了不少它爱吃的水果。 柿子真是匹聪明的马,不仅认人,还挑嘴,平日若只给它些草料它勉强也吃,却是不满足的,最爱啃些苹果香梨之类又甜又脆的水果。 马厩里生着火,免得马儿冻着。柿子就着顾鸾的手吭哧吭哧嚼完了几个冬枣,杨青抱着草料进来:“咦?姐姐来了也不说一声。” “方才没找见你。”顾鸾笑着要去帮他拿草料,杨青一避:“我自己来!” 他边说边从她身边绕过去,将草料添在食槽里,顾鸾注意到他身上新制的棉衣,布料比从前的衣裳好上许多,就笑问:“高升啦?” 杨青不太好意思:“稍晋了些位份,活还是这些……可能也出去跑一跑腿,过年时若有番邦使节来,我就去鸿胪寺1帮他们照应使节的马。” 鸿胪寺。 顾鸾这下知道杨青一个驯兽司出身的宦官为何后来能出使各国去了。 她又塞往柿子嘴里塞了个苹果,接着就将余下的水果一股脑倒进它的食槽里。掸掸手,就跟杨青说:“走吧,喊上你哥去我那里,柿饼做好了!” 这句话一说,杨青就精神了。顾鸾便见他撒欢地飞奔出去,不多时又拽了杨茂一并回来,杨茂哭笑不得:“丢人!” “走啦!”杨青高兴至极,一手拽着兄长,一手招呼顾鸾。 顾鸾笑出声,提步跟上,三人有说有笑地行了大半路,临近紫宸殿时才安静下来。顾鸾带着他们去住处,在房门边刚要拿木桶,杨青就抢先帮她抱了起来。 “我来!”杨青不由分说地抱起木桶进屋,顾鸾和杨茂随后也进了门槛。 木桶打开,一股甜香扑鼻。顾鸾拿出一颗转着看了看,一层洁白的霜捂得均匀,该是很甜了。 上一世,楚稷可爱吃这个了,一把年纪、九五之尊,还要跑到她屋里偷食。 也不知这一世他还爱不爱吃。 现下她也并不能私下给他做这样的东西,必须通过御膳房才行。可柿饼做起来时日太长,又不好劳烦御膳房的人帮她盯这么久。 但愿将来能有机会再做给他吧。 顾鸾一壁想着,一壁从柜中寻出一个空的白瓷碗,装了四五个留给方鸾歌,余下地又用只大些的碟子盛了,摆出来与杨家兄弟两个一起吃。 她想着原也做得不多,今日吃完就算了。可杨青搓搓手,赔着笑跟她打商量:“阿鸾姐姐,我能拿回去慢慢吃吗?” 这一看就是平日里太缺零嘴,顾鸾自是满口答应,便自己又留下了两个,将余下的十来个都装回了那小木桶里让他们拎走。 杨青自是高兴,却因有差事不好多留,谢过了顾鸾就与杨茂一道回去了。 顾鸾看着杨青快活的身影就好笑,直难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持重老成的宦官对上。 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她拿了个柿饼出来,就着茶香咬下去。 是记忆中的味道,却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同。 . 约莫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外大乱。 先是两个宦官跌跌撞撞地闯向殿门,被门口值守的宦官拦下来。几句交谈,门口守着的那几位便也变了颜色,匆匆寻进殿去,先将掌事姑姑柳宜请了出来。 柳宜很快回到殿中,脸色铁青,径直进了寝殿的大门,也不顾皇帝正在午睡,上前便道:“皇上,出事了。” 楚稷睁开眼睛。 柳宜稳着心神:“顾鸾姑娘……昏倒在房里,唇色发黑,像是中毒。” 楚稷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柳宜垂眸:“起先是两个帮她养马的宦官发现的。他们说方才刚去见过她,走到一半,年幼的那个发现腰牌没了,不知是不是掉在了她那里,便折回去,进门就看见……” 话没说完,柳宜只觉耳边风声一过,皇帝已疾步出殿。 “……皇上!”她赶忙去追,边追边从旁边的木架上一把抄下大氅,“皇上,外头冷!奴婢已让太医去了……皇上别急!” 柳宜直追得气喘吁吁,可算跟上了他。楚稷缓了几口气也定下心来,知晓自己早到晚到都帮不上什么忙,便压下脚步,不再失态地跑,却仍走得急。 如此不过片刻就进了顾鸾的房门,顾鸾已被安置在床上,他一眼看到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黑,心底骤生一股说不出的恐惧。 他真怕她就这么死了; 他真怕面对她的棺材。 太医正为她诊脉,见圣驾前来即要跪地见礼,但被皇帝一把拎住。 “治好她。”楚稷将太医按回床边坐下。 太医怔了怔,拱手:“皇上容禀,顾鸾姑娘这……像是中毒,臣可为她催吐,驱出体内毒物,但能不能醒……”太医语中稍顿,“臣尽力而为。” 话音落处,皇帝脚下直一跌。柳宜扶住他,睃了眼身边的宦官:“验了吗?” 御前掌事,办事都是麻利的。柳宜早在入殿前就已吩咐下去,一面着人就近去栖凤宫,将素日为皇后安胎的太医先借来救命,一面又差了宦官过来将顾鸾今日的吃食一应扣下查验。 眼下她一问,那宦官就上了前:“查过了,顾鸾姑娘早膳皆无恙,午膳没见她去用。唯有……”他目光微移,落在不远处的木案上,“唯有那道柿饼,上头洒了砒霜,与柿饼上的白霜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一边说着,一边奉上一根银针。银针顶端发黑,是验出砒霜的痕迹。 楚稷看着那乌黑呼吸凝滞:“柿饼何处来的?” 那宦官早已追问得明明白白:“是顾鸾姑娘在秋a时摘了柿子,带回来自己制的。当中有无旁人插手不好说,今日唯有那两名驯兽司的宦官来过,还取了一些走。下奴已着人去驯兽司查验。” 楚稷长缓一息,仍清晰可闻自己心跳之乱。他怔怔地看向床上昏睡的人,忽而间似有千言万语都在心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柳宜的脸色沉下去:“去审驯兽司的那两个。” 略作忖度,她又望了眼房门口。张俊适才不在殿里,闻讯果然也已赶来了,无声地侍立在门边。 柳宜几步上前,将他往门外一拉:“你带些机灵可靠的人,去暗查后宫。尤其倪氏那边,把上上下下都给我盯住。” 第26章 追查(如果梦里的那个“阿鸾”不...) 一片混沌之中, 顾鸾觉得处处都不舒服。 五脏六腑如有虫噬,四肢百骸麻意阵阵。她一时觉得自己躺得安稳,一时又忽而天旋地转, 却没有力气扶住什么。 四周围都是黑的, 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尽头。虫鸣、风声都变得锐利刺耳, 交谈人声却显得模糊, 什么也听不清楚。 这样的漆黑不知蔓延了多久,世界又忽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万般迷离的色彩充斥四周,话声笑声皆入耳。 “你从前是尚宫女官,朕知道你。” 那是他们的初见。 “病了就安心歇着,便是御前的事也不必你搭上身体康健去管。” 宫阙有韶华 第24节 那是她当年到御前后第一次生病。 “吃你两个怎么了, 说得这么难听?” 那是他来偷吃柿饼的时候。 “阿鸾, 朕想你了。” 这一句, 她不记得是何时听过了。只是口吻听来伤心, 像压制着万般伤痛。 她在黑暗中绞尽脑汁地回忆,也仍记不起。 这说来荒谬。她将他藏在心里那么多年,他对她说过这样柔情蜜意的话,她竟不记得? 或许……或许根本就是她想他想得发了痴, 想入非非间自己编的。 顾鸾皱一皱眉头, 忽又嗅得些许焦糊味。还有些呛, 像纸页被灼烧的味道。 她回过头,恍惚之中,看到一只信封沾染着火光, 落入铜盆。 铜盆中似有残存的水渍,火焰触上去激起一阵呲啦轻响。她怔怔地看着, 一动也不动。 那是她上一世临终之时写给他的信,并不太长,寥寥三页纸,却写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她都在想,她该把万千心思都告诉他。他是那般温和知礼的人,不会为这个怪她。 可在黎明破晓之时,她还是退却了。 因为暴君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为难,温和知礼的人才会。 而她不想让他为难。 她也怕,她怕那封信会让相伴多年的情分都变了味。 有些事便随风而去吧。说到底,这一辈子她虽心中有憾,却也过得很好。 人生怎会没有憾事呢?总会有的,不提就罢了。 顾鸾怔怔凝望炭盆,看着盆中火光慢慢收拢,将信化作灰。 “阿鸾,你下辈子要事事如意啊。” 忽有一句话飘至耳际,她茫然抬头,听出这是他的声音。 这却又是一句她想不起在何处听过的话。 . 入夜,又落雪了。 宫中的红墙金瓦上都被镀了一层白,又绵又厚。紫宸殿里因而多生了炭火,暖意从半开的窗中飘出去,成了一团又一团白烟。 柳宜忙了大半日,临近子时才回到紫宸殿来。走进寝殿,看看坐在窗前茶榻上的人,无声叹息,上前:“皇上,关上窗吧,别吹得头疼。” 楚稷没有说话。 柳宜不好再劝,又叹一声:“奴婢刚从宫正司问了话回来。一个叫杨青的,年纪还小,吓得不轻……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哥哥杨茂如今十四,也说不知,只说进屋就看到顾鸾昏过去了。皇上若想动刑细问,奴婢着人……” “不必了。”楚稷启唇。 柳宜暗自松了口气。 她知晓今上素来清明,这样的案子纵使不可能一眼分辨出真凶是谁,也不会胡去怀疑这些稍作细想就知不可能的人。 ――驯兽司的人来给御前的人下毒?若是被人收买,倒有几分可能。 ――但他们在柿饼中添砒霜害了顾鸾,还将余下的柿饼拎回去,给自己添个物证?这傻到说不通。 哪怕是为瞒天过海,比这稳妥的法子也多得是。 看来对顾鸾的记挂,并未让今上失了往日的清明。 柳宜心下庆幸着,又听他问:“别的呢?” 柳宜微滞,薄唇微抿,不知从何说起。 楚稷等不到回答,终是回过头来,打量着她的神色失笑:“姑姑久在宫中,行事老练,不可能什么都没做,照实说吧。” “是。”柳宜垂首,缓了口气,“奴婢觉得此事应与后宫脱不了干系,着张俊去暗查了。张俊暂且只回禀说……近来往御前走动较多的人,只有倪婕妤身边的掌事宦官小牧,其余的还需细问。” “不必暗查了,审吧。”皇帝冷声。 “诺。”柳宜得了旨,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听得见。楚稷没再看雪,视线定在面前的榻桌上,桌上放着一碟柿饼。 柿饼色泽明艳,但镀了一层白霜,白霜里还掺了砒霜,原该扔出去。 可他没让人扔。 他对着这碟柿子枯坐了大半天,脑海里一度度回想过往。有些事情,终是明朗了。 不会有这样的巧合的。她爱悔棋、会做柿饼,还看上了那把缂丝扇子。 他和她的每一日相处都那样舒适,好像只要看着她就什么都好。哪怕她在烈日炎炎之下非要他喝温茶,他都生不起气来。 如果梦里的那个“阿鸾”不是她,便也不会是别人了。 . 三更的打更声中,张俊领着人风风火火地闯入启德宫,押了小牧出来,倪婕妤身边余下的宫人也皆被看住。这动静自是惊醒了倪婕妤,连主位舒嫔都被惊动,匆匆地带了人过来查看。 张俊立在院中,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廊下满脸惊慌的倪婕妤,又朝舒嫔颔了颔首:“下奴奉旨办差,惊扰娘娘了。” “……无妨。”舒嫔定住心神,却掩不住惑色,“不知出了什么事?” 张俊笑一声:“待查清楚了,舒嫔娘娘自会知晓。”说着,那双眼睛又冷涔涔地划了倪婕妤一次,“婕妤娘子也会知晓。” 言毕他便转身向外行去:“走吧。”随他同来的一行人就押着倪玉鸾身边的宫人,浩浩荡荡地离了这一方院子。 接着,两名大宫女上了前,在倪玉鸾跟前福了福:“娘子安好,奴婢们是御前来的。这些日子娘子身边恐怕要缺人手,便先由奴婢们服侍。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不知怎的,倪玉鸾好似被这句话抽空了力气,脚下一跌,舒嫔赶忙上前扶她:“婕妤妹妹?” “不……不会的……”倪玉鸾惊慌失措。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查下来呢?砒霜掺在柿饼的白霜里,理当杀人于无形才是。 “婕妤妹妹?”舒嫔又唤了一声,见她仍无反应,就看向那两名宫女,“本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可眼下夜色已深,又下着雪,就劳二位先扶婕妤进屋歇息吧。” “娘娘客气了,不敢当。”两名宫女恭肃福身,当即便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倪玉鸾扶了起来,搀进屋去。 与启德宫仅隔一条宫道的安和宫里,宫人们也因启德宫的变故紧张了一阵。盈月挑帘进了仪嫔的卧房,屏退旁人,将仪嫔唤醒,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禀了启德宫里的事。 仪嫔直至她说完才睁开眼,望着幔帐顶子,一声轻笑:“有什么可慌的?依本宫看,倪婕妤那个性子在宫里原也活不长,由着她去吧。” 她只是可惜,倪玉鸾办事竟这样不妥善,没能把顾鸾一起带走。 不过能除掉一个倪玉鸾她也不亏。对后宫中的人来说,“姐妹”总是越少越好。尤其是倪氏这样得宠的,早死早超生。 盈月齿间轻颤:“可是娘娘,阿才……” “阿才什么也不会说的。”仪嫔慵懒翻身,抱住衾被,躺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阿才从一开始就是死士。他父母双亡,只有个妹妹在富贵人家做杂役,过的是动辄打骂不休的苦日子。 仪嫔便让娘家人将他这个妹妹接了出来,妥善安置,还分了几处铺子给她。哪怕她不会做生意,只将那几处铺子卖了,也够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了。 阿才为着这些,对她肝脑涂地,自会咬死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 而在外人眼里,阿才只是她安和宫里一个打杂的小宦官,平日里都未必见得着她。 如此这般,圣上即便起疑又如何?纵是查到她家里去,安置阿才妹妹的那门子亲戚与她娘家拐出了十几道弯。那十几道弯之内,倒还有那么几位与舒嫔、何美人的关系更近。 若是帝王多疑,这两位便也要沾上嫌隙,日后她再寻机将错处彻底推过去就是;若是他不起疑,她便自然也是干净的。 仪嫔这般想着,再度沉沉睡去。紫宸殿里,楚稷彻夜无眠,万幸天明时的早朝也没什么事,朝臣们递了几本奏章上来就散去了。 离开宣政殿,他一语不发地往紫宸殿走。不多时,身后的宫人们就都察觉了异样,一时间面面相觑,又在张俊的视线警告中纷纷低下头去。 楚稷先去了趟乾字库,不多时走出来,又往顾鸾的住处去。 行至顾鸾的卧房门前,他迟疑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推门。 顾鸾还未苏醒,方鸾歌满面愁容地坐在床前陪着她,听得响动,回头一看,赶忙见礼:“皇上……” 楚稷定神:“退下吧。” 方鸾歌不敢吭声,磕了个头,往外退去。张俊与其他宫人们也没进屋,识趣地阖上房门,隔绝出一室安静。 楚稷在床边落座,目光凝视着她的眉目,脑海里胡思乱想着许多事情,最终在彻夜未眠的困顿中沁出一缕有些彷徨的笑。 “是你吧……”他呢喃自语着,将从乾字库里取出来的木匣放在床头。 阿鸾,是你吧。 阿鸾,你醒过来啊。 屋外不远处,两名宦官正结伴而来。 柳宜清晨时刚去宫正司放了杨茂杨青两兄弟出来,杨茂不愿再惹事,只想赶紧回驯兽司去。杨青却不放心顾鸾,执意要来看看。 杨茂终是拗不过他,也不放心他独自前往,就陪他一同过来。 这一夜,宫正司虽未对他们动刑,只让他们在一间牢室里待着,兄弟俩也都吓得睡不着。 杨青于是一路上都困得眼皮打架,脚下打了好几次趔趄,被杨茂拎着才没栽个大马趴。但到了离顾鸾卧房不远的地方,杨青还是提起了精神,开口就要喊:“阿鸾姐姐――” 话音刚出,杨茂看到了立在房门前的那一众御前宫人,一把捂住弟弟的嘴。 屋里,皇帝霍然回过头。呼吸凝滞片刻,他起身行至门口,一把将门打开。 兄弟两个刚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想跟门口的宫人询问顾鸾情形如何,看到他,顿时全跪下了。 楚稷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判断方才那声该是年幼的这个喊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谁教你这样喊的?” 杨青打了个激灵,说话都打磕巴:“顾鸾……顾鸾姑娘让下奴这样喊的。以后……下奴以后不敢了……” 第27章 阿鸾(见她默许,他连心跳都快了...) 于宫中处境不佳的宫人而言, 察觉上位者心情不佳即刻开口认错是求生之本。 认错之后,杨青就再不敢说一个字,低头跪着, 手脚发凉。 宫阙有韶华 第25节 皇帝睇着他, 摇了摇头:“她还没醒,你们先回吧。” 这句话, 算是免了兄弟两个惊驾的大罪。 杨茂闻言赶忙叩首, 便匆匆拉着杨青走了。楚稷转身回到屋内,阖上房门, 一语不发地坐回床边去。 顾鸾在午后自窗中斜映进来的阳光中醒来。 她皱皱眉,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接着朦朦胧胧地想起些事,记得自己好似置身黑暗之中, 做了个很长的梦, 又稀里糊涂地吐了不知多少回, 然后再度回到梦里, 沉睡过去。 薄唇翕动,她忽而感到口渴,便伸手要摸床边小几上的水盏。尚未摸到,几步外忽有惊喜语声:“阿鸾?” 伸出去的手一滞, 她整个人都僵住。 这声音太熟悉, 道出的声音却已长久未闻。她一时疑惑, 摸不清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上一世去,费了半天力气才将眼睛睁开。 视线恍惚了一阵,他就在恍惚里走来。等他走得够近, 她才看清了他,尚是十七八岁的年轻样貌, 只是满面忧色与疲惫。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坐到床边:“醒了?感觉如何?” 在房中进半日,他看着她的睡容,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这一刻她醒了,他却又忽而觉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不敢告诉她那些梦,怕吓着她。 也不敢告诉她他的心思,怕弄巧成拙。 顾鸾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只懵然看着他。 半晌,她才问:“皇上方才叫奴婢什么?” 楚稷一下卡了壳,一时有种说错话的局促。 屏息半晌,他道:“朕听一个驯兽司的宦官叫你……所以……” 他一壁磕磕巴巴地解释,一壁竟有些紧张,怕她不愿听他这样叫。 顾鸾从怔忪间略微回神,笑了下:“那是奴婢的小字。” 曾听皇上叫过二十多年。 见她默许,他连心跳都快了两拍。 接着她思绪更清晰了些,忽然便想起身,觉得好歹该见个礼,但被他伸手挡住:“躺着,别动。” 她身形顿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奴婢病了?” 她依稀记得在久睡之前,自己好似有一阵的头晕目眩,继而迅速转为头疼。她觉得不对,想去门口寻个人说一声,没走两步就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可他摇头:“你没病,是中毒了。” “中毒?”她不禁瞠目结舌。 这种事在上一世时也听得多了,可都是在“听”,顶天了也不过有几桩案子在由宫正司审清后交给她过过目,犯到她身上是从未有过的。 “宫正司已在查了。”楚稷垂眸,“不会再有下一次。” 后一句的语气坚定至极,几乎透出几分狠意,像在对她做一种承诺,又像在自言自语。 顾鸾睡得久了,脑子有些迟钝,半晌才感知些他话里的意味,目光落在他脸上:“皇上?” 她又一度地想问,他会不会对她也有几分不一样的心思。 楚稷避开了她的视线,伸手拿起小几上扁平的木匣,放到她枕边:“这个给你。朕那天……”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日为何不肯给她,滞了下,只说,“你喜欢就拿去吧。” 顾鸾侧首看去,是那柄缂丝扇子。 万千思绪都在她脑海中涌动起来,她想知道他的心思,也想知道是谁害她。思绪乱七八糟地搅着,又令她想起了先前的事情。 楚稷一时间好似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两个人便都沉默了会儿,直至她忽而开口:“是倪玉鸾么?” 他不觉意外:“怎么提起倪氏?” 他一问,她蓦地意识到不妥。方才脑子昏了才会脱口而出,她怎么忘了,他还挺宠倪氏的。 便见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楚稷凝视着她的神色:“朕也在查倪氏了。”他顿了顿,“你想起什么,就告诉朕,没关系。” 这口吻莫名地让人安心,好像上一世的许多时候。 上一世,她偶尔也有棘手难办的事,但那些事大多不必传进皇帝耳朵里,她便也不愿搅扰他去。可他如若看出什么,总会主动问她,便用这般平淡又不失关切的口吻与她说:“说来听听,没关系。” 两世的声音在耳边交叠,她总是愿意依靠他的。顾鸾便咬了咬唇,道:“她不是第一次对奴婢下手了。” “什么?”他自不免意外,“不曾听你提过,什么时候的事?” “刚到御前的时候。”她低着眼帘,“奴婢身子很好的,可到御前月余就病了两回。第一回 恰是该进殿当差的时候,第二回……”她语中一顿,“是那阵子皇上赏奴婢的时候多了些。” 她说着,不太躺得住了,到底撑坐起来。他下意识地帮她扶起软枕,让她靠着,做得理所当然,不知是哪里来的默契。 是以等她坐好,两个人才回过神,不禁相视一怔。 顾鸾低了低头:“谢皇上。” “……你接着说。”他稍显局促地一哂。 她低着眼帘:“但奴婢没证据,只疑是她罢了,不作数的。这回的事……奴婢也不清楚是不是她。” “朕会查明白的,是与不是,都给你个交代。”他温声。 顾鸾低了低头,又说:“谢皇上。” “对了,你的柿饼……”他顿声,一时想说让她下次加小心,又怕她当他不高兴,自此便不做了。略作踌躇,心念一动,说了句一举两得的话,“下次放在御膳房做,稳妥一些。” 顾鸾怔怔应下,意识到下毒之事与那柿饼有关,却虚弱得没什么心力追问。楚稷在约莫两刻后离了她的卧房,回紫宸殿去料理政务。顾鸾坐在床上,反反复复想他所讲的事情,越想越心有余悸。 她虽已在宫中活了一辈子,可被这样的妒意与恶斗纠缠,还是第一次。 宫闱斗争从来不是她拿手的事。这般一想,她为着一份爱意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拼到他面前来,其实也有些莽撞。 后宫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她若得封成了其中一个,未必能活得多好。 而他,纵使来日真能和她两情相悦,也不可能一直守着她。 她得学会保命才是。 顾鸾便这样呆坐了许久。如何长长久久的“保命”并不能靠这一时半会儿就学个精通,但对眼下的事,她到底有了些眉目。 宫中鲜有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一旦结仇,便是你死我活。在她们宫女之间许多时候尚且如此,妃嫔之间只会更是。 若此事真是倪玉鸾所为,她和倪玉鸾就注定是死敌了,哪怕她想放过倪玉鸾,倪玉鸾也不会放过她。 所以这便不是充大度的时候。 即便现下皇后与吴婕妤都有身孕,宫里按规矩要给孩子积德,不好将人赐死,倪玉鸾也要被废位进冷宫才好。 这份心,她是狠得下的。 当了大半辈子的掌事姑姑,自己不曾与人缠斗过,狠心的时候总也不会少,否则哪里管束得住那么多宫人? 只是不知楚稷会不会舍不得。 顾鸾想着楚稷,心里便为难起来,甚至有些动摇。 他喜欢倪玉鸾,她不舒服。 可她也不想让她难过。 如此又将养了两日,余毒渐渐除尽,顾鸾的精神便好了不少。 到了第三天清晨,宫正司将供状呈进紫宸殿,坐实了倪婕妤的罪。 小牧招供,自己与安和宫的阿才为了谋得出路,知晓仪嫔忧愁于顾氏得脸之事,便谋划了这一出。先将下毒的法子透给倪婕妤,利用倪婕妤的妒意,让她托娘家人得到砒霜,再将砒霜下在了顾鸾所致的柿饼上。 阿才招供,自己在宫中已久,但迟迟得不到主子的青眼。这才想了这昏招要往上爬,没想到顾鸾没被毒死,自己倒被牵连了出来。 这事传到顾鸾耳中时已是晌午,方鸾歌用完膳回来小歇,提起这个就生气:“你说她怎么这么毒?你又没招惹过她,倒是她打从在御前那会儿就处处张扬争强好胜。如今在后宫得着宠不够,还要算计别人?她就是想将皇上死死拴在身边,也得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呀!” 方鸾歌对倪玉鸾看不上眼,顾鸾早已知晓,听罢只笑笑。 却坐起身,走向妆台:“下午我替你去当值吧。” “啊?!”方鸾歌诧异,“你……你还是再歇歇吧,那可是砒霜。” “没事的。”她摇头,“要解毒,按太医开的方子喝药就是了,成日躺着也帮不上什么。供状既是今日呈进的紫宸殿,倪玉鸾总要为自己辩一辩才好,我想去看看她会说什么。” “这……倒也是。”方鸾歌说着也跑到妆台边,在她身边蹲下,小心地告诉她,“我跟你说啊……她已经在殿前跪了一上午了,但皇上忙着跟礼部议事,顾不上她,也不知她会说什么。” “我知道了。”顾鸾点点头,便认认真真地梳起妆来。 她素来知道自己生得不错,但从来不太在梳妆打扮的事上多费心思。一是身为宫女不必那样惹眼,二是在她心里楚稷不是唯美色是图的人,所以越是对他“心存不轨”,她就越别扭地想简简单单地见她。 可今日,许是因为起了拼个你死我活的心,她忽而觉得好生打扮打扮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靠衣裳马靠鞍。 她于是细细地上了胭脂水粉,姣好的容颜愈发细腻若瓷。再将峨眉淡扫,高绾的发髻簪上了他前些日子给她的一副白玉钗,淡粉袄子搭上白色金[的马面裙,再披上那件狐皮披风。 方鸾歌在旁边都看得懵了,真心实意地问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看啊……” 顾鸾扑哧一声笑,和她打趣两句,就出了门。外头下着雪,方鸾歌塞了油纸伞给她,她撑着伞走到紫宸殿外,果然看见倪玉鸾跪在外头。 倪玉鸾身边也有个大宫女为她打伞。但她自己的宫人已尽数被撤走,这宫女是御前差去临时侍奉她的人,并无意陪她一起跪着。 顾鸾与这宫女也相熟,想了想,就走上前,将手炉塞给她:“天太冷了,姐姐别冻着。” 那宫女转头,见是她,无奈一笑:“我穿得多,不妨事。”手中却将手炉接了过去,拢在袖中,又跟她说,“那你快进殿去。” “好。”顾鸾含笑朝她福身,跟前的倪玉鸾转过头,目中恨意迸发:“顾鸾你……你干什么!耀武扬威吗!” “婕妤娘子。”她垂眸,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娘子是御前出去的人,这位木香姐姐,婕妤娘子也是熟悉的。如今她是为娘子的事不得不在这里受冻,娘子又何苦这么快就忘了本,不知多几分体谅?” 倪玉鸾被她呛得语结,噎了噎,外强中干道:“你倒是不忘本。既如此,便该知我是嫔妃你是宫女,何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这话,顾鸾直觉得耳熟。心中不禁叹一声“本性难移”,却懒得再如上次一般好言好语地解释。 ――因为她此番确是在耀武扬威。 倪玉鸾害她身中剧毒,这几日难受得要死,可终究没死。 接下来,便该轮到倪玉鸾不好过了。 顾鸾自顾自这般想着,就提步入了殿,先在侧殿沏了茶,端进内殿,就见楚稷正提笔写着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将茶盏放下,他正盖下玉印,随手招来张俊:“去传旨。” 第28章 动真心(少年人的真心可贵,少年帝...) 宫阙有韶华 第26节 张俊赶忙上前, 他凝视着眼前尚未全干的明黄卷轴,一字字道:“这是给倪氏的。倪氏嫉妒成性,毒害宫人, 罪无可恕。看在皇后与吴婕妤有孕的份上, 着废其婕妤位,打入冷宫。其母倪邹氏, 夹带毒物进宫, 以致宫中不宁,赐死。其父倪建, 刺配八百里,无旨不得再入京中。” “诺。”张俊在旁长揖,应声。 顾鸾在旁怔怔僵住:做了这许多准备,如临大敌地好生梳了妆, 就为能让他在她和倪玉鸾之间多偏袒她几分。 白费工夫了? 白费工夫也好, 那她便只当是打扮给他看的。 她原也更愿意这样。他自行将事情料理得干干净净, 好过她存了心去谋划。 这宫里要谋划的事或许总归会有, 可她并不想与他这样。 楚稷又续道:“你再去替朕传一道口谕。仪嫔沾染风寒已久,身子不适,你去让她为皇后与吴婕妤腹中的孩子想想。” 顾鸾微讶,禁不住开口:“仪嫔?” 楚稷闻声抬眸, 视线在她面上一定, 笑意就沁出来:“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顾鸾一滞, 双颊泛红,“这叫什么话……奴婢分明是好好走进来的。” 少女乌发雪腮,臻首娥眉, 盈盈一笑,美如画卷。 楚稷看得浅怔, 忽而心情明朗,起身就抓住她的手,一路风风火火地进了寝殿,拉她坐到茶榻上。 她从不曾与他这样接触过,整个人都有些僵。他却是直待她坐定才反应过来,也滞了一瞬,坐到榻桌另一侧,笑容里多了些行事唐突之后赔不是的意味:“你好些了?” 顾鸾死死低着头:“奴婢没事了。” “没事就好。”他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素来觉得她好看,但今天,她好像更好看了些。 看了会儿,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待客之道,就伸手将榻桌上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吃些?” “……好。”她踟蹰着应下,伸手拿了块四四方方的酥。 继而又见他站起身:“朕让人上茶来。” “不妨事!”她赶忙道,下意识地便也离了席,追了两步。他转过脸:“没事啊,你坐。” 她惶惑地看他:“奴婢是来当值的。” “嗯……”楚稷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怕是有些“古怪”,想了想,“你坐,陪朕下盘棋。” 他这样说,她略作思量便欣然应允,取出棋盘摆开,与他一并落座。 过不多时,宫人上了茶来,她抿了一口,抬眸打量着他,问:“奴婢的事,还和仪嫔娘娘有关?” “嗯?”楚稷轻松而笑,“没关系。” 他不好与她多说。 这事里的阿才牵扯到了仪嫔,虽看似一切都是阿才自作主张,人证物证皆与仪嫔无关,但他总忍不住地回想那些幻觉和怪梦。 在那些梦里,他看到如今的仪嫔、来日的仪妃会为了给自己所生的儿子谋得储位而去毒害嫡长子。虽然最终事情败露,嫡长子也并无性命之虞,但也足见仪嫔心思深沉。 所以即便这次的事中仪嫔看起来清白无辜,他也并不相信。 诚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梦而已,他说不清真假虚实,不该这样受其困扰,更不该让那些梦左右他的决定。 可想到顾鸾险些殒命,他就不敢去赌。 落下一子,楚稷听到顾鸾又问:“那仪嫔娘娘是真的病了?” “是啊。”楚稷神情肃穆,谎话张口就来,“差不多是你中毒那日,她就病了。最初朕也没多想什么,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有几名近前侍奉的宫人也染了疾。皇后与吴美人都有着身孕,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顾鸾点点头:“也对。”心下却生出好奇。 上辈子好像不曾在此时听过仪嫔得了什么重病。 不过,罢了,皇嗣为重。谨慎些总是好的。 她一壁想着,一壁也落下一子。 这一盘棋所用的时间长得离奇,足足一个下午都没分出胜负。 因为她醒来后的这两天多,他终是不好意思日日都跑去看她的。两天便长得好似过了几度春秋,他看不见她,总觉得心里少点什么。 现下她回到殿里来了,他便觉得与她下棋远比让她站在旁边研墨端茶要好。他们面对面坐着,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偷抬眼看她。 顾鸾也享受这样漫长的棋局。 他们两个之间论身份,到底差得太多。论情分,又还没有上辈子的那份默契,唯有她深藏的一厢情愿。 坐下来一起下棋,是他们之间难得的轻松。 借着下棋还可以说很多话。哪怕多数时候,只是无关痛痒地聊些有的没的,也好过她成日只能安静地在旁边看着他。 等棋局终于结束,已是用膳的时辰。 楚稷看看天色,一边吩咐张俊传膳,一边又动了念头,状似随意地跟她说:“你赢了,赏你尝尝御膳。” 顾鸾浅怔:“怎么尝?” “被毒傻了吗?”他一哂,“不是正好传膳?一同用。” 顾鸾浅滞,可见他说得潇洒,便也没说什么。 皇宫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条条框框很多,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若想开一些,最大的条条框框也大不过皇帝,皇帝都不在意的事,底下人便大可不必约束自己、苦着自己了。 上一世,她也是凭着这样的心念,才与他相处那样得宜的。 于是不一刻的工夫,宫人们便鱼贯而入,将晚膳端了进来。 倪玉鸾仍跪在殿外。早先得了旨时她就想鸣冤,只是遥遥见他进了寝殿,只道他在午睡是以不敢吭声。眼下见宫人传膳,终是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皇上,臣妾冤枉!” “不是臣妾干的……”顾鸾侧耳倾听,听出她的声音已有些哑,“几个宫人攀咬,皇上便这样信了吗!” 她皱起眉,愈发感叹倪玉鸾实在不聪明。楚稷同样皱眉,沉声一唤:“张俊!” 张俊赶忙上前,他看过去:“怎的还让她在外面?朕的旨意不作数了?” “皇上容禀……”张俊跪地下拜,“下奴宣了旨便想押倪氏去冷宫,可她……她闹得厉害,说若见不到皇上,就一头碰死。下奴……下奴想着皇后娘娘和吴婕妤身怀有孕,实在不敢妄动。” 顾鸾听着,不禁侧眸看他。 这个时候的张俊,果然还是嫩了些。若再过些年,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脑子的机灵本事,这点小事是决计难不住他的。 现下,却只能她开口给他支招。 顾鸾便道:“倪氏性子浅薄,做事不计后果,却不像能狠下心自戕的人。” 这话一出,张俊看她,楚稷也看她。 她抿抿唇,又笑道:“她做事不计后果,公公去与她将后果说清就是了呀。” 张俊想了想,朝他拱手:“还请姑娘指点。” “不敢当。”顾鸾斟酌言辞,口吻柔和,“公公便与她说清楚,敢在宫里使砒霜这样的东西,本就是死罪,皇上念及皇后娘娘和吴婕妤的胎才免了她一死。若她这便乖乖去了冷宫,日后也可相安无事。 “可若她以死相逼,以致扰得皇后娘娘和吴婕妤心神不宁无法安胎……纵使她一死了之,她也还有个父亲尚在人世,她为人女儿一场,已拖累死了母亲,还要累得父亲为她犯下的罪不得善终么?” 她说得慢条斯理,不卑不亢。张俊听罢,下意识地看了眼楚稷的神情,楚稷颔首:“快去。” 张俊这才躬身,告退去传话,心底一股子惊异萦绕不散――这顾鸾,有点本事啊! 行事稳重,有胆子在皇上面前说这样的话,却又没失了分寸,十五六岁的年纪,倒已有几分宜姑姑的沉稳。 楚稷犹自凝睇着顾鸾,俄而一笑:“来用膳,看看和不和你口味。” “好。”顾鸾干脆应声,眉开眼笑地跟着他行至桌边。他双手在她肩头一按,让她坐下。 殿外没再有什么喊声,倪氏听罢张俊所言,不敢再强争什么,更不敢喊,就只是哭。 张俊当然不理会她这些,递了个眼色,便有手下上了前来押她。 倪氏不敢拼死,气势就弱了。她又已在雪地里跪了大半日,初时还有宫女给她打伞,位份被废后打伞的宫女也早已心安理得地离开,她受冻之下不剩什么力气,再失了那份气势,就没再有什么挣扎,宦官们一提一架,就将她轻易押走。 寝殿外,柳宜笼着手,冷淡地目送倪氏被押走。又收回目光,视线穿过影壁两侧的镂空花纹,看了看殿中相对用膳的温馨,心底一声笑叹。 果然是动了真心了。 那日顾鸾尚在昏迷,皇帝魂不守舍的,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她看着担忧就去劝他,让他索性封顾鸾个位份,放进后宫去。这样虽看似入了虎狼窝,身边却有了一班自己的人马,大不了御前这边再费些心思帮她盯着,将她的身边盯得跟铁通一般,总能保她安稳。 她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皇上别嫌奴婢多嘴,您是奴婢养大的孩子,您的心思奴婢看得出来。您这是觉得把她放在眼前时时能见到心里更舒服,可事到如今,皇上若真的喜欢,就该以她的性命为重。” “姑姑说的是。”他点头,神色黯淡,赞同了她的话。 可过不多时,他又抬起头,茫然问她:“可是姑姑,若她……若她不喜欢朕呢?” 这句话把柳宜问得懵住了。 她都没想过,皇帝还会有这种顾虑。 身为皇帝为什么要有这种顾虑?说得夸张一些,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他的,只要他开口,旁人的心思有什么要紧? 可他在意了,他在意到不敢贸然册封她,不敢自作主张地将她送进后宫去。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私心里的那份感情,不敢惊她不敢扰她,把她的喜怒看得比自己的一己私欲更重。 这只能是动了真心了。 柳宜突然不敢再劝他,也不想再劝他。 少年人的真心可贵,少年帝王的心思更可贵。若他活得够长,在日后的几十年里,他日日都要面对朝中的尔虞我诈、后宫的妻妾相争,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失了本心,他自己也一样。 此时这份纯净的情感随着岁月流逝,会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柳宜继而也有了些“私心”。她觉得什么宫规什么礼数都不重要,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她只想看他顺心。 若他想把顾鸾留在御前,那就先留着好了。至于护顾鸾平安……非得想个法子便也能想出来。 第29章 良王求娶(“嘶——”皇帝瞪着他,面...) 当日晚上, 曾在宫中风光一时的倪婕妤就入了冷宫。仪嫔得了皇帝的“口谕”,自也品得出这般暗示是要她识趣,莫要给脸不要, 便也不敢争辩、不敢过问什么, 翌日清早就递了折子,说自己沾染风寒怕伤及皇嗣, 自请去行宫养病。 顾鸾中毒一案自此便了了, 并未在宫中引起更大的波折,也未驱散那份平安吉庆的年味。 到了腊月二十, 许多宫中有头脸的宫人就得了恩旨,回家过年。御前这边,柳宜也回去了,皇帝与太后赏赐的年礼装了足足两个大箱子, 据说过年那几日还会有赐宴到府。 不知不觉就到了除夕, 这日宫中上下都有的忙。内外命妇们都要去向太后和皇后拜年, 宗亲朝臣们则是到紫宸殿这边, 挨个进去叩拜、说吉利话,身份高的还能早早进去磕个头就回府,身份低些的则在外头一等就是大半日。 宫阙有韶华 第27节 而身份最高的皇帝本尊这一日也并不好过。他不到寅时就要起身,盥洗更衣, 稍微用两口早膳就得到紫宸殿去等着群臣朝拜, 撑着笑容枯坐半天。 这半天, 还不能多喝水,也不能多吃东西,免得总要出恭大家都麻烦。 顾鸾去轮值的时候正逢清晨, 楚稷刚更完衣,带着一脸疲色从寝殿往内殿走, 看见她,笑意十分苦涩:“唉,困……” 顾鸾恍然想起他五六十岁时经常皱着眉说“这年不过更好”,不过四海升平,他的皇位早已比现在稳固,威望也高,有些礼数免也就免了。 现下他却还年轻,不能怠慢那些老臣,不得不强撑着应承他们。 她便一壁上前为他整理衣领一壁温言安抚他:“忙一上午,下午就没事啦。皇上晌午多睡一会儿,晚上宫宴还有许多好菜可吃呢――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看过了,进院就一股香味。” 他挑眉,睇着她笑:“拿吃的哄朕,你当朕三岁小孩?” “本来就是嘛!”她道。 他不禁瞪她:“是什么是?” “……本来就是有许多好菜。”她意识到自己那话有歧义,哭笑不得,“皇上想哪里去了?” 如此几句说笑倒让楚稷精神好了些。而后他在内殿落座,她立在身边,就开始了漫长的一个上午。 其实,也不过对他一个人而言格外漫长。殿里宫人多,谁有事都可让别人先替一替。顾鸾这一上午就避去侧殿用过三盏茶、还吃了两块点心,最后一次回来时,楚稷禁不住斜着眼瞪她,若她走得再近一些,恐怕还能听到些磨牙声。 临近午时的时候,气氛终于松快下来,因为外头觐见的朝臣已不剩几位,早先过来磕过头又去向太后问了安的几个年幼的亲王也跑回来了,一个个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地在殿里坐着,让殿中多了一曾喜悦。 这几位,顾鸾说来都不陌生,因为上一世她都曾见过;但也有几分新鲜,因为她从不曾见过他们年幼的样子。 上一世她见到他们时,最年幼的良王楚秩都已三十多岁了,早已娶妻生子。 可眼下,良王才六岁,坐在殿里就着茶水吃点心,冷不丁地注意到她,指着她就喊:“这个姐姐好漂亮哦!!!” 他这般一喊,殿中人人都看他。坐在他身边的祺王比他年长三岁,抬脚暗暗踢他:“闭嘴!” 良王大睁着一双眼睛,还和祺王争:“就是好漂亮哦!” “……”殿中正跟皇帝说吉利话的朝臣卡了壳。看看良王、看看皇帝,想不起刚才想说什么了。 顾鸾赶忙上前两步,在良王面前蹲身:“皇上忙着,殿下干坐着也没趣,奴婢带殿下出去玩,好不好?” 良王果然眉开眼笑:“好啊!”说着就拉住了她的手,“我们去御花园看冰雕!” “好。”顾鸾微笑着待他出去,结果殿里的亲王就又跟着他们跑了两个,要一起去看冰雕。余下几个年长一些的直揉太阳穴,觉得这几个弟弟让人头疼。 御案之前,皇帝更是靠在了椅背上,两眼放空:怎么就走了呢…… 他专门吩咐御膳房备了几道她爱吃的菜,想在晌午寻个理由拉她一起用膳的啊…… 最后,皇帝自是只得自己用了午膳。他原也想着人叫顾鸾回来,可楚秩这小子玩起来太疯,不知道拉着顾鸾跑去了哪里,在御花园根本找不到人。 楚秩跑到宁寿宫冰嬉去了。 宁寿宫是太妃们居住的地方,自有庭院,也有片小湖。这湖不及太液池大,却冻得结实,他小半个月前发现,就常跟几个兄弟结伴来玩。 说起来,冰嬉原也是当下王公贵族们爱玩的游戏。顾鸾上辈子曾见过楚稷的几个皇子公主冰嬉,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尤其是现在还在吴婕妤腹中的大公主,能在冰上做胡旋舞,一连转上十六七个圈,后来还寻了个同样善冰嬉的驸马。 驸马会在她转弯十六七个圈纵身一跃时,稳稳将她抱住。 可眼前的楚秩却明显不善此道。 说他不会,他倒也会,也并不常摔跤。只是滑得很“朴实”,围着小湖一圈圈地转,比不得他日后的侄子侄女们能玩出各种花样。 顾鸾在湖边托着腮看他滑,时不时喊他过来喝几口热水,再给他理理衣裳,一下午过得倒也快。 夜色降临时,顾鸾朝他道:“天色不早了,奴婢送殿下去紫宸殿歇一歇吧,一会儿好去宫宴。” “不去紫宸殿!”楚秩断然拒绝,踩着冰鞋出溜到她跟前,仰头,“皇兄那里没意思,姐姐陪我去母后那里,好不好?” 顾鸾想想,点了头:“好。” 他便就地在湖边一坐,自己麻利地脱了冰鞋,穿上靴子,再起身掸一掸衣服上的雪,跟她手拉着手往外走。 太后独住颐宁宫,但与太妃们所住的宁寿宫相隔并不远,宫门更离得极尽,几步路就到了。楚秩拉着顾鸾的手蹦蹦跳跳地进殿门,门口守着的宫女看她眼生,顾鸾颔首莞尔:“奴婢是御前的。殿下在紫宸殿坐不住,奴婢便带他出来玩了一会儿,他又想来见太后娘娘。” 那宫女闻言了然,就领着二人进殿,到太后跟前福身禀话:“太后娘娘,良王殿下又来了。” 太后正饮热牛乳,扑哧一声就笑了:“这个皮猴子,进来吧。” 宫里的太后太妃们日子都过得简单,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无趣,就喜欢小孩子。像良王这般生母早亡、年纪又小,全未沾染过早年储位之争的小孩,就更让人喜爱了。 于是楚秩飞奔入殿,刚跑到茶榻前,就被太后一把拥住:“这是把你皇兄烦得不行了,又来烦母后?” “儿臣没有!”良王不承认,扭扭屁股从母后怀里挣扎出来,手脚并用爬上茶榻,往她怀里一歪,“儿臣可以求母后点事吗?” “嗯?”太后神色微凝。定神想想,倒也罢了。 这孩子的生母在生他时就走了,三两岁时先帝离世,打那时起便是被她们这一干太后太妃宠大的。 早些时候,他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性子又皮,最喜欢讨些马匹弹弓一类的东西,身边的宫人愈发看不住他。 这三两个月,他倒懂事了些,来跟她问安依旧勤勉,却不再要东要西。她现下这么一回想,竟已有好些日子没听他说过想要什么了。 太后便和颜悦色地问他:“什么事,你说?” 却见他往门边一指:“我想要那个宫女姐姐,行吗?” 太后一愕,抬眸看去。门边的顾鸾也愕住,僵了僵,上前跪地:“禀太后娘娘,奴婢是御前的人。” 这一句话,足以让太后心下了然。御前的人不是能随意拨给旁人的,必要皇帝点头才行。 却听良王声音软软地又说:“儿臣要娶她当王妃――” 顾鸾听傻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后笑起来,抬手将良王搂住,“秩儿这样喜欢她?那一会儿你跟你皇兄商量。” 说来也巧,太后话音刚落,便有宦官进了殿,伏地一拜:“太后娘娘,皇上来问安了。” 语毕他麻利地往外退,皇帝已阔步进了殿。 冷不丁地看见顾鸾跪在太后跟前,楚稷一愣,下意识地伸手一扶她,继而朝太后一揖:“不知母后传阿鸾过来,所为何事?” 阿鸾? 太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顾鸾面上一扫而过,笑了笑:“不是哀家传她,是她陪良王在外头玩,良王又要过来见哀家,她便送良王过来。” 太后顿了顿,又说:“倒是良王,方才求哀家了件事,哀家不能做主,还得问问你的意思。”皇帝神色微凝,面露疑色:“什么事?” 良王歪在太后怀里,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顾鸾。 太后复又笑笑:“他说,他想要这宫女回去。”她这般说着,带着护甲的修长手指指向顾鸾,“说是要让她当王妃。” 话刚说完,顾鸾就听到楚稷吸了口气,眼帘一抬,便见他的脸色黑了下来。 “楚秩。”他连名带姓地叫良王,声音阴沉地可怕。 “……”良王往太后怀里缩了缩,抱住太后的胳膊,委屈巴巴地呢喃,“我就是喜欢她嘛,这么凶干什么……” “嘶――”皇帝瞪着他,面色铁青。 “这事你允不允都不打紧,哀家倒也听说了些别的事情,想问问你。”太后面上的笑容一成不变,视线所有一荡,“都先退下。” 宫人们无声施礼,告退。 太后摸了摸良王的额头:“秩儿也先出去吧。” 第30章 除夕(“这样吧,你先回紫宸殿待...) 连良王都被屏退, 顾鸾自不可能留在殿中,便无声一福,也朝外退去了。 她和良王前后脚出的殿门, 良王调皮, 转身就爬到廊下的扶栏上坐着,望着她逛荡腿:“姐姐嫁我吧!” “……”顾鸾瞥他一眼, 小声道, “殿下胡闹。” 殿中,太后示意皇帝落座, 母子两个各自安静了半晌,太后长叹:“良王年幼,想要个宫女不是什么大事,你给与不给都不打紧。但前有倪婕妤, 叫倪玉鸾。如今这个哀家没见过, 该就是顾鸾了。宫里的传言近来沸沸扬扬, 说你中意的实则是她, 你自己怎么说?” 楚稷颔首:“是,儿子喜欢她。” 太后好似没料到他会坦白得如此之快,不觉一怔,旋即皱了眉:“既然喜欢, 就放到后宫去, 平一平这些议论。你是皇帝,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但放在紫宸殿不像话。” 皇帝却摇头:“儿子想等一等。” “这是什么意思?”太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三分,“你是怕她在后宫过得不好?不会的, 宫人们素日都是看你的脸色行事,皇后也是个大方的人, 不会给她穿小鞋。有你们两个的意思在,上上下下自然心里有数。你倘是怕后宫的尔虞我诈伤了她,就给她赐几个精明的女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皇帝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完也不开口。太后打量着他的神色,循循善诱地继续道:“位份上,按例是只能从末等的淑女开始晋封。可你现下妃嫔尚少,破例也没什么不行。要封什么位份,皆是你一道旨意的事。” 太后说到这个份儿上,算是将面子里子都为他想到了。言罢却仍等不到他的反应,不由生出几分不快来:“稷儿!” 楚稷沉息:“就先让她留在御前吧。” 觉察太后的不满,他沉然道:“不是位份的事,是儿子对她一厢情愿,不知她的心思,不愿强求她。” 太后讶然:“什么?”怔了怔,便说,“那你……问她啊。” 皇帝又摇头:“儿子怕弄巧成拙。” 太后直被他这句话给说愣了。 神情凝滞半晌,语气满是诧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一个皇帝,喜欢一个宫女,不敢说不敢问,怕弄巧成拙?! 楚稷低着眼帘:“朕情愿等一等,来日有了合适的契机,再问她也不迟。” 他说着离座,起身长揖:“宫中礼数,儿子心里有数,对阿鸾发乎情、止乎礼,不曾逾矩半步,请母后放心。至于宫中传言,众口铄金,总难以尽消。儿子留阿鸾在御前,他们有的说;儿子纳她入后宫,难道他们就没得讲?不如充耳不闻,由着它去。” “你这话说得简单!”太后有些急了,“哀家入宫已有二十余年,这样的道理哀家不懂吗?哀家怕的岂是宫里的几句闲言碎语?是顾虑你来日在史官笔下的名声!” 得凡皇帝,落得一句贪恋美色的名声总归不好。 楚稷轻哂:“如是治国有方得万人称颂,何惧史官议论几句私事?如是执政昏聩令民不聊生,只得个后宫和睦宫规森严之评又有何用?儿子自问能为天下万民谋福,母后又何苦去拘这些小节?” “你这是诡辩!”太后气得直拍榻桌,皇帝笑意愈发清朗,上前半步,复又长揖下去:“母后,自幼是母后教导儿子,当多读圣贤书,来日当个贤明君主。莫学夏桀商纣,昏庸一世,到头来只得将罪责推到妃嫔身上,强博半分尊严。如今儿子谨记在心,公事私事分得明白,不乱分毫。母后却忘了吗,竟这样担心儿子因为阿鸾惹得一生骂名?” “……”太后冷冷别开眼,自问说不过他,便不再说了。 可真是翅膀硬了。 还是秩儿可爱。 太后便寒着张脸不再开口,楚稷薄唇微抿,口吻放缓下来,好声好气道:“时辰已晚,含元殿还有宫宴要应付,儿子先行告退,晚些再来向母后问安。” 太后不说话,他就径自退了出去。 宫阙有韶华 第28节 殿里安静下来,不多时,太后身边的大嬷嬷进了屋,给太后奉了盏茶:“瞧太后娘娘的神色,是没劝住皇上。大过年的,您先消消气。” 太后接过茶盏,铁青着脸色抿了一口。 嬷嬷眼睛一转,恭肃垂眸:“其实有什么可为难的呢?一个宫女,您硬要管便管了,册封也好、打发出去也罢,哪怕是乱棍打死,只消您真下了懿旨,皇上便不可能与您硬顶,闹得让外人看热闹。” “嘁”太后冷笑,“哀家才不为他费这个力气!” “这不就是了!”嬷嬷一下子绷不住笑出来,“太后娘娘素来通透,眼下何苦去费那个神?咱们皇上也不是个糊涂人,不会闹出什么出格的事。年轻人春心萌动罢了,不妨就先由着皇上。” 太后脸色仍不好看,又啜了口茶,就搁下茶盏站起身,懒洋洋地往外走去:“操心这个干什么?走,和太妃们吃年夜饭去。” “哎。”嬷嬷旋即躬身,扶着她往外去。 不远处的宫道上,皇帝沉默而行,良久没说话。他来时带的宫人不少,但在他步入颐宁宫时就都留在了宫门外守候。待得他出来,张俊一眼瞧出他心情不佳,立刻识趣地示意宫人们都退远了跟着,唯独与他一起从颐宁宫出来的顾鸾不好退开,只得安安静静地跟在身侧。 顾鸾觉得太后所言之事或与自己有关,几度想要探问。却又不好问,便一壁跟着他前行一壁绞尽脑汁地思量。直至离含元殿不远时,他忽地驻足,侧首看她:“阿鸾。” 她忙也停下,抬眸听命。 楚稷道:“……你不想去良王那里吧?” “不想!”她脱口而出,滞了滞,又道,“良王殿下才……才六岁。” 楚稷笑一声:“是啊。”复又提步前行,心下轻松起来。 他就知道,阿鸾不可能想跟楚秩去的! 六岁的小屁孩也敢跟他抢阿鸾,做梦。 不过,楚秩童言无忌之下能说出那种话,也足见她有多让人喜欢。 他该护好她,不能让她被抢走。 他心下赌着莫名其妙的气,大步流星地行上长阶,进了含元殿的殿门。 殿中早已宾客满座。九阶之上唯正当中的御座空着,后妃们皆已到齐。九阶之下的两侧,宗亲百官也已齐至。宦官尖锐的通禀声撞入殿中,众人离席见礼,山呼万岁, 楚稷径直行上九阶,落了座,道了声:“免。” 众人再度落座,君臣各道一番场面话,宫宴就正式开了席。顾鸾立在他身侧帮他布菜,不多时,就觉有清凌凌的目光投来。 她不动声色地以余光扫了一眼,是皇后正打量她。略作斟酌,索性大大方方地抬头,福身:“皇后娘娘有吩咐?” 皇后的神情略微一僵,旋即笑道:“这位想来是顾鸾姑娘?” 顾鸾垂眸:“奴婢正是。” 这是她两辈子里第一次见到皇后。上一世她到御前时皇后早已离世,她对皇后知之甚少。 唯一清晰的印象,是皇后对皇长子教导甚为严厉,以致于后来楚稷对皇长子略显不满,皇长子便担惊受怕,一度积郁成疾,楚稷颇是费了些心思才将皇长子开解好。 现下看着皇后,倒瞧不出是个严厉的人。相反,皇后生了张端庄宽和的圆脸,明眸善睐,模样和善得很。 与顾鸾视线相触,皇后下意识地垂眸一避,继而款款笑道:“倪氏和方氏本宫都见过,现下看着,倒都不及顾鸾姑娘合本宫的眼缘。若姑娘肯来与本宫做个伴,想必你我是谈得来的。” 这话说得顾鸾提起心来。 平心而论,她自是愿入后宫的。上一世将心底的那份情藏了半辈子,这一世她毕生所求便是他能成为她的夫君。 可这话从皇后口中说出来,似敌非友,让人摸不清状况,偏她又不清楚皇后究竟为人如何,一时便不敢贸然答话。 然不及她细作思量,楚稷就看了过去。 他打量皇后两眼,笑了声:“你们怎么总想拉朕御前的人去作伴?中秋时是舒嫔要走了倪氏,如今皇后又来要她。要不这样――” 他顿了顿,一指张俊:“让张俊给皇后当个掌事?张俊办事妥帖,又能说会道,去了栖凤宫必定得力。” 皇帝说得慢条斯理,却把皇后说愣住了。 她开那个口,是想如从前册封倪氏一样给皇帝一个台阶,让他好把顾氏也送到后宫去,怎么就扯到张俊去了? 再说,她怎么敢要张俊,那是阖宫里身份最尊的掌事宦官,搁到她的栖凤宫里叫贬职,张俊不得恨死她?! 皇后勉强笑笑:“……臣妾随口一提罢了,栖凤宫里宫人也够,不敢劳动张公公。” 张俊在旁边知趣地躬身:“皇后娘娘客气了。” 楚稷又饮了口酒,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喝多了,朕去侧殿歇一会儿。” 说着他便起身,顾鸾忙退开半步,方便他从桌边过去。他从她跟前经过,手肘却不经意地在她臂上一碰。她抬眼看他,他引着她的视线往外一睇,示意她同行。 她便随着他行下九阶,进了侧殿,殿门阖上,他就懒懒地行至茶榻前一坐,一脚抬起,登在榻上,姿态少见地有了几分痞劲儿。 他啧声:“谁都看你,你是不是太好看了啊?” 这话有些轻佻,让她双颊泛热,薄唇微抿,低下了头。 她也察觉了。方才虽只有皇后开口,但几位嫔妃都在看她。 他自顾自又啧了声,“这样吧,你先回紫宸殿待着,这边不用你了。” “诺。”她垂眸福身往外退,心里却有些闷闷不乐。 除夕佳节,她总是想待在他身边的。想跟他一起看子时窜起来的烟火,再一起走进新的一年去。 又听他续说:“不许回去睡觉啊。” 她抬眸看他,他挑眉:“看什么看,好好守岁。” “哦……诺。”顾鸾瓮声瓮气地应下,心里却在想,独自守岁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早早睡觉。 第31章 烟花与银坠(楚稷含笑,眼帘低垂:“阿...) 得了皇帝的话, 顾鸾自是奉旨告退,离了含元殿,独自回紫宸殿去。 路上回忆起楚稷所言, 顾鸾心中有些惴惴。翻来覆去地回想“谁都看你, 你是不是太好看了啊?”这话,摸不清他是不是觉得她招惹了是非, 引得六宫侧目。 她知道, 他惯是不喜六宫斗争的,人至中年便懒得踏足后宫多少也与此有关。在紫宸殿要面对朝堂上的明争暗斗, 去了后宫还要听妃嫔们唇枪舌战、旁敲侧击,于他而言太累。 皇后适才那番似是而非的话,便是他所不喜的那种累人的话。 而皇后之所以那样说,是她引起的。 可转念想想, 顾鸾却又知他并不是爱语出讥嘲的人。那句“谁都看你, 你是不是太好看了”, 听来轻佻, 从他口中说出也未必有旁的意味。 或许只是随口的一句调侃。 ――她这般与自己说着,不觉间已迈进了紫宸殿的殿门。 皇帝去含元殿参宴了,紫宸殿没留几个宫人,外殿只两个宦官值守。见顾鸾回来, 当中一个笑着上前:“顾鸾姑娘, 回来有事?” “皇上说前头不用我了, 让我回来等着守岁。”她道。 那宦官眼睛一转,知皇帝素来待她不一般,便客客气气地说:“那姑娘去侧殿歇着, 咱给姑娘沏个茶,再去瞧瞧御膳房有什么现成的点心没有?” “不必这样麻烦。”顾鸾一哂, 这就径自提步往侧殿去,“我自己沏些茶就好,你们忙你们的。” 那二人原也应留在外殿值守,听她这样说也就没再多言。顾鸾推开侧殿的殿门,入殿歇着,随意取了些茶叶沏了盏茶,在茶香中缓缓驱散疲倦与乏味。 自己这样枯坐着守岁,怪凄凉的。 . 紫宸殿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这般的热闹落在头一回参宴的朝中新贵里自是处处都好,但放在年年都在的老臣眼中,便是年年都差不多的“例行公事”了。 于楚稷而言,如此宫宴更是没有新意。 尤其是身边的人还回去了。 他为什么要让她回去啊…… 心生懊恼,楚稷沉闷地饮尽了一盏酒。 适才他想得清楚明白,一则后宫对她多有议论,二则还有个今日刚瞎胡闹了一场的楚秩,她能少在他们面前露脸自是好些。 可她真回去了,他忽而觉得整场宫宴都变得没趣。 况且,他总归也不能真让她一个人守岁。 楚稷心下暗自谋划着,对新年的到来忽而变得分外期待。如此一期待,眼前的时间就变得格外迟缓。大殿东北角放着一座西洋钟,若是平日,楚稷鲜少注意到它,今日却鬼使神差地看了不知多少次。 如此度日如年的捱了良久,殿外终于有烟花窜起来。 楚稷再度扫了眼那西洋座钟,再有约莫一刻便是新年。 又饮尽一盅酒,他站起身,眼中醉意惺忪。 张俊赶忙上前扶他,妃嫔们也都看过来,皇后迟疑一唤:“皇上?” “朕喝多了,出去走走。”皇帝淡声,言毕便向九阶之下行去。 皇后浅怔,一时想提醒他子时将至,想了想,又罢了。 这样的宴席上人人都免不了要喝些酒,喝得多了出去散散酒意便也是常事。在他之前,已有不知多少朝臣都避出去过,嫔妃中那位秦淑女更是开席时稍喝了两盏就出去散步去了,倒现在都没回来。 楚稷便这般出了殿,一语不发。张俊带着几名宦官跟着,隐约觉得皇上这散步散得有点“急”。 脚步虽稳却快,足下生风。不像散步,倒像是赶着时间要去做什么。 如此不过小半刻,紫宸殿就已出现在眼前。 侧殿里,顾鸾品了两盏茶、尝了四五块点心,实在没事做,已忍不住地打起了瞌睡。 顾鸾于是断断续续地按了半晌太阳穴,心觉这守岁守得实在艰难。 若是在含元殿,歌舞升平的,她不会困;若是回房……虽然也只是自己待着,但她还可用屋外的积雪堆个雪人解闷儿。 偏偏在这紫宸殿里,她闲得长毛,可总不能在皇帝的寝殿前堆雪人呀。 困意逐渐浓重,顾鸾按太阳穴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成了掐太阳穴。 “皇上。”外头忽然响起宫人的问安声。 顾鸾精神一振,只道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抬眸看去,却一眼就见门上被光火投出他的身影。 又听他漫不经心地跟宫人说:“朕喝多了,出来走走。又走得冷,回来喝盏茶。” 楚稷一壁说着,一壁环视四周。正要问出那句“顾鸾呢?”,侧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他视线顿住,她颔首福身:“奴婢去沏热茶。” 宫阙有韶华 第29节 她说完便又退回侧殿里,转身行至矮柜前,熟练地沏茶。楚稷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定了定,提步步入侧殿。 矮柜边恰是一方窄榻,他怡然自得地过去落座,侧倚榻桌,以手支颐地看着她。 顾鸾余光扫见他的身影,沏茶的手微顿,偏头看去:“侧殿冷些……皇上不妨去内殿稍坐?” “无妨。”他脸上笑意淡泊,轮廓被光影勾勒得十分好看。 顾鸾不再多言,沏好茶端给他。还有两步远时嗅到酒气,她便说:“奴婢让御膳房上盅醒酒汤来。” 他吹着茶上的热气,听言摇头:“不必,宫宴还没散。” 说完,他睇了眼侧旁的檀木椅:“坐。” 顾鸾福了一福,便去落座,这才注意到隐约传来的烟花炸响声。 她知道,除夕宫宴时的烟花一般是从亥时末刻开始放,一直放过子时初刻。也就是说…… 她望向窗外:“快子时了?” 恰此时,钟声“咣――”地撞响。 新年之时,以皇宫四角的钟楼为始撞响钟声,继而渐次击响京中百余钟楼,满城的新年吉意尽会在此时沸腾至顶点,坊间街头在此刻必定人声鼎沸,含元殿里亦会是一片欢腾。 顾鸾侧耳倾听,恍惚了一瞬,继而欣喜便在心中绽开――新年到来的这一刻,他竟恰好是在她身边的。 殿里甚至没有其他人。她重返年少的第一个新年,只与他相伴。 楚稷含笑,眼帘低垂:“阿鸾,新年大吉。” 炸响的烟火声将他的声音镀得朦胧,她浅怔,睡意早已不知被驱到了多远,心跳快了数声,哑了半晌才说:“……新年大吉。” 楚稷清朗而笑,忽而起身,阔步向外走去。 她只觉一切如梦似幻,怔怔跟着他出殿。行至檐下抬头,烟火正在夜幕上炸出片片花团锦簇,一重叠过一重。 她看得出了神,身边的人忽地咳了一声。她看过去,他已收住,探手摸入衣襟,再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枚小小的圆。 好像是一枚银项坠,约莫半寸宽,圆而扁平,银质及佳,在月光下泛出悠悠白光。上头刻着佛家的纹饰,正中央欠着一枚小小的蓝宝,恰是一朵花的中心。花朵的四瓣绽出来,间隔出又各镶一颗更小些的黄色宝石,做工精巧不俗。 楚稷不看她,手在圆形底端一按,圆形弹开,内里竟是中空,置有一截小小的字条。 他复又轻咳了声:“这是……前些日子高僧进宫祝祷时求来的,里面是《楞严神咒》的一段。” 说着手指一扣,张开的项坠在他指尖啪地阖上。 他信手一递:“新年礼。” 顾鸾呼吸凝滞。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银坠,一壁觉得它美极了,一壁又好像从不曾将它看进眼里。她脑海中尽是他,想起他的调侃、想起他的关切,想起她所熟悉的他的每一番模样,心底困惑已久的疑问忽而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该是喜欢她的,他该是喜欢她的。 至少……至少有那么一点对她留了意,便愿对她费些心神,备一份这样的新年礼给她。 她突然觉得先前的万般凶险与苦恼都变得不值一提。 顾鸾怔忪半晌才回过神,手伸过去,带着微不可寻的轻颤,伸向那枚银坠。 在指尖触及银坠的刹那,他却蓦然将手一抬,将它抽走了。 她一下子抬头,心弦紧绷:“皇上?” 楚稷薄唇紧抿:“阿鸾。” 他顿了顿。 “你能不能……” 他又顿了顿。 “朕少个平安结。”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说完,一股前所未有地紧张漫上心头,他盯着她的反应,一刻也不敢放松。 是的,他在跟她讨东西。 她明明是他御前的人,他却怕她不肯应。 顾鸾迎上他的视线,复又怔了一怔,蓦然绽出笑来。 “奴婢尽快制好。”她垂眸,莞尔应下。又问,“不知用在何出?要编多大?” “用在……”他立刻搜肠刮肚地思量,旋即便说,“玉佩。” “朕日常所用的玉佩!”他斩钉截铁,“玉佩上的流苏和络子都已有些旧了。” “好。”她点点头,“那奴婢明日跟张公公取来,换上新的。” “好……”他的心弦在这一刻才松下,笑意释然,望着烟花身缓一息。 身边的人轻道:“坠子。” “嗯?” “坠子。”她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弯弯眉眼里漫开促狭,“不给了么?” “哦……”楚稷顿显局促,将手一伸,“给。” “谢皇上。”她抿笑接过,托在掌心里看了看,就直接戴上。 烟花又在天边热闹了一阵。说来奇怪,方才她还觉得这烟花真美,恍然便是她两世里所见的最美景致。此刻却忽而觉得也不过尔尔,稀松平常,远不及她胸前这一枚小小银坠来得更漂亮。 第32章 新年(“宜姑姑……不回来了?”...) 这日纵使人人都因守岁睡得极晚, 君臣也都不得不在年初一起个大早,因为还有元日大朝会。 顾鸾这日原本倒可睡个懒觉,却和方鸾歌换了值, 因为她好想见他。 其实她时时都想见他。有他在, 她就觉得在紫宸殿当值总比闲着好。 但经了昨晚,她就更想见他了。 顾鸾便在寅时入了寝殿, 楚稷正更衣, 困得眼皮打架。看见她进来,扯着哈欠笑了声:“你回去再睡一睡。” “已睡足了。”她衔着笑走上前, 正帮他更衣的宦官就退开了一个,正方便她为他系好系带。 二人近在咫尺,她能嗅到他身上龙涎香温暖的香味,他能清晰看到她一根根卷翘的羽睫。 他衔着笑, 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她半晌。待她为他将系带系好, 他才又启唇:“朕的络子呢?” “……这么急吗?”她抬一抬眼, “那皇上先把玉佩给奴婢才好, 奴婢看看该做个什么样的。” 他便一唤:“张俊。” 张俊即刻应声上前,将一枚玉佩递与顾鸾。 玉佩呈圆形,约莫两寸长宽,上刻龙纹。玉上原有的络子、流苏皆已解掉, 只一块羊脂白玉, 触手温润。 顾鸾审视手中佩, 想了想:“皇上惯用明黄色,便还要明黄?还是配些别的色?” “都好。”他一顿,轻松道, “你看着办,倒也不拘明黄。” “好。”顾鸾点头应下, 他就离了寝殿,去大朝会。这大朝会上除了百官觐见,还有万邦来朝,每每都要忙上一个上午,临近午时才能散去。 元日大朝会散去的时候,数里之外的行宫里,仪嫔才刚起床。 她自昨晚就心情不佳,宫人们都小心侍奉着,没人敢多说话。卧房里静得如无人之境,好在几名宫女足够默契,便是不开口也能侍奉好更衣梳妆之事。 待得传了膳,大半宫人退了出去,身边的大宫女盈月才察言观色着劝了两句:“娘娘,今日年初一,可不兴这样垂头丧气的。娘娘将烦心事都放一放,讨个好彩头。” “有什么好彩头可讨的。”仪嫔神色恹恹。 因为皇上的一句“沾染风寒已久”,她就不明不白地被打发到这里,过年都没让回去。阖宫同贺的日子,独她一个在这里冷冷清清。 这还有什么好彩头可讨呢?宫里的女人被皇帝冷落,便再也见不着什么“好彩头”了。 她为此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也想过皇上是不是知晓了她在砒霜一事里的作用。可她最终打消了这念头――瞧瞧昔日宠冠六宫的倪氏如今的下场,便可知皇上有多无情。若她也有罪证落在皇上手里,又怎可能还在此处安然度日? 仪嫔于是愈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既不敢表露不满,也不敢贸然请旨回宫。 盈月却道:“怎么就没有好彩头了?” 盈月说着,往外屋的方向行了两步,又伸手朝外指了指:“娘娘您瞧,那是宫里昨日刚赏下来的。只是路途遥远,人到得晚,娘娘已然睡下,不知道罢了。” 仪嫔抬了下眼帘:“都赏什么了?” 盈月见她有兴致过问,就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太后娘娘赏了两柄玉如意,奴婢瞧了,玉质都是上乘的。皇后娘娘赏了绸缎数匹,还有几副首饰。皇上赏了珍珠、南红、玉石下来,过年各宫都要有的福字也没忘了您,足有四张呢。” 仪嫔淡然听着,直至听完,神色间都未有什么波澜。 待那盈月提步折回跟前,她缓了一息:“福字贴起来,院门上两张,房门上两张。余下的……绸缎首饰玉如意你姑且记档入库,珍珠南红你寻几只盒子装起来,明日进宫一趟。” “进宫?”盈月浅怔,“娘娘在这里,奴婢进宫做什么?” “我不能一直被困在这儿。”仪嫔缓声,勾了下手,示意她近前。 主仆两个耳语几句,盈月神色初显愕色,后又很快平静下去,边听边思索着点头。 待仪嫔说完,盈月便福身:“诺,那奴婢这就去准备,必为娘娘将事情办好。” “去吧。”仪嫔点头,盈月就告了退。她也不叫旁人上前,自顾自地盛了碗豆浆,薄唇轻启,抿了一口。 行宫真是凄凉,连这豆浆喝着都不如宫里的香。 . 皇宫。 永宜宫思荷轩。 冬末春初,后院的池塘里连冰都没化,自是见不着荷花。早已大腹便便的吴婕妤还是愿意每日都由几名宫女小心搀扶着在池塘边走走。 算起来,估计这个月里她就要生了。太医说她时常这样走走也好,不易难产。 走得累了,她便在池塘边的大石上坐下歇歇,望着池塘愣一回神,思量冰面什么时候能化,化之后养点什么颜色的锦鲤。 正出着神,有小宦官疾步寻了过来。吴婕妤初时没反应过来,冷不丁地觉察余光里有人影,忙转回头来。 “婕妤娘子。”那小宦官跪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都在抖。 吴婕妤浅蹙起眉:“大过年的,怎么了?” 宫阙有韶华 第30节 那小宦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稍直起身,咬一咬牙,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复又拜下去:“婕妤娘子,下奴愚笨!方才干活时不当心……把门上的福字剐坏了。” “不就是个福字?”吴婕妤笑笑,“原也贴不了几天。你找个写字好看的,写张新的贴上。” “可那是……”小宦官如鲠在喉,竟说不下去,“那是……那是……” 吴婕妤看他这样,心下了然:“是皇上赐的?” 她说出来,小宦官就又重重叩了下去:“是。” “下回当心些。”吴婕妤抿一抿唇,“为着我腹中的孩子,不与你计较了,下去吧。” 那小宦官如蒙大赦,猛地松了口气,又磕了两个头才敢告退。吴婕妤看得无奈,偏头小声与身边的宫女说:“看他额头都磕青了,一会儿你拿些药给他。” “诺。”身边的宫女福身应下,压着声音,没大没小地与她打趣,“娘子这副心肠,合该当个菩萨去。” “又拿我说笑。”吴婕妤伸手一拧她,转而摒了笑,不再多言。 其实有什么菩萨不菩萨的?左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循着普普通通的道理,过普普通通的日子罢了。 她这般想。 世间万事自有因果。与人为善,自己的日子便也好过,那又何必斤斤计较? 况且,皇上继位不足五年,本就日忙夜忙,如今又是元日大朝会,更要忙得焦头烂额。 ――她可不信皇上会有闲心为个福字坏不坏和宫人计较。 既如此,日子和和气气地过下去就行了。嫔妃不愁吃穿,就算经年累月地不得宠,也左不过就是要受一些白眼、过得紧巴一些,总比在尚寝局当宫女时来得强。 尚寝女官说了:知足常乐。她觉得这是实在话。 . 年初二,顾鸾打好了楚稷要的络子。 她最终还是选了明黄,因为明黄的色泽与羊脂玉搭起来瞧着最舒心,其他颜色瞧着要么老气一些,要么又不够大方。 但在络子下端,她挑了一颗柿子红的南红珠与羊脂玉相隔,柿子红偏暗,添了几分沉稳。往后,玉佩下方也又是一颗南红珠,再往后才是与络子同样明黄的流苏。 顾鸾将流苏理顺走进紫宸殿时,楚稷正在补觉。 张俊没拦她,她走进寝殿就看到他没睡床,让人将茶榻上的茶桌挪开了,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茶榻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看得好笑,继而注意到他没盖被子。四下看看,寝殿里倒是炭火充足,可她还是怕他睡着了会冷,就又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抱了床薄些的锦被过来。 她就锦被抖开往他身上一盖,他却醒了。皱着眉头缓了缓,他睁开眼,看见她,他一下子坐起来,惺忪睡眼里漫开笑:“阿鸾。” “原是怕皇上冻着,想帮皇上盖下被子的,倒扰着皇上睡觉了。”她轻轻吐舌,“再睡一睡吧。” “不睡了!”他断声,跟着问,“什么事?” “奴婢打好络子了……”顾鸾含着笑,边说边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就说:“好看!” 她怎么什么都会啊。 书签做得好看,络子打得也好看。 他边想边抬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袖,让她坐到床边。 她望着他,他回头看了看,从茶榻侧边的小柜里摸出一封折子:“你看看这个。” 见是折子,顾鸾不免迟疑:“这是什么?” 他又道:“宜姑姑写的。” 她这才接过来,看了两行,便露出讶色:“宜姑姑……不回来了?” 这是柳宜请辞的奏章。 奏章追忆往昔,书及诸多旧事,感人肺腑。但认真读下来,表露的无非四个字:不想干了。 柳宜说,说自己已在宫里十几年,目下皇上已然成人,早已不需乳母照料。她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中事务需要她操持。 顾鸾看得愕然。她记得上一世,柳宜好似是再过四五年才会得封诰命回家去的。此时是否请辞过,她倒不太清楚。 楚稷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柳宜这道折子一递上来,他就感叹自己这位奶娘太精明。 其实,她如何会是急着操持家中孩子的婚事呢?只要她开一开口,便连太后都会愿意为她费心。 她只是想腾个位置出来给顾鸾,让顾鸾安稳,也不让他为难。 楚稷心里承下了这份好意,却不敢贸然准了这道折子。 因为他不知顾鸾怎样想。 看出她的讶异,他轻咳了声:“是啊,她在给朕当乳母之前,便有一双龙凤胎,如今都十八岁了。她想今年让他们两个都完婚,大抵是忙不过来的。” 说罢,他语中一顿,神情沉肃地问她:“但御前不能没有掌事女官,便交由你管,你看如何?” 第33章 新官上任(也都知道该如何引出一只出...) 这句话尚未说完, 楚稷就已后悔。 御前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干的,掌事更不是谁都能当。他想阿鸾素来温柔聪慧知进退,应不会应下这样突如其来的重担。 他心里于是斗转星移般地思量起了更多劝语, 比如会让张俊帮她, 比如让她“慢慢来,不必着急”。 可不待他再说一句, 她就点了头:“好。” 楚稷:“啊?” “奴婢试试看。”她羽睫轻垂, 眉眼染笑,“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 皇上海涵。” “……好说。”楚稷有点懵。 想来想去还是补了一句:“如有拿不准的地方,你问张俊便是。” 顾鸾仍抿着笑,点点头:“好。” 见她应下,楚稷才敢在柳宜的折子上批了个“准”字。又着人专门去了一趟柳宜家中, 请柳宜入宫来议。 去跑这趟腿的是张俊手底下的一个小宦官, 与柳宜也相熟。入了府, 他跟着府中小厮一路往后宅去, 又进了一方小院,就见柳宜在廊下支了个摇椅,正怡然自得地在夕阳下小睡。 旁边两个年轻的婢女一个跪坐在小炉边煮着水,一个束手侍立在旁。见宫里头来人, 侍立着的这个上前两步:“公公。” 这两个字一出, 柳宜就睁了眼睛, 斜眼一睇他:“皇上让你来的?” “是。”小宦官满面堆笑的躬身,不忘拱手说吉利话,“姑姑您新年大吉, 儿孙满堂,步步高升, 福寿绵……” “嘴巴倒甜。”柳宜笑出声来,信手摘了支金钗塞过去,“拿着。让你那几个相熟的都别眼馋,就说是姑姑给的压岁钱,回头自会补上他们的。” “谢姑姑。”小宦官笑意更浓,躬着身接了钗子。 柳宜又问:“折子呢?” “哦,这儿呢。”小宦官忙将折子奉上,柳宜直接翻开末页一瞧,底下批了个朱红的“准”字。 她松了口气。 讲道理,她带了楚稷十七年,一直觉得他聪慧沉稳。可遇上了顾鸾,他却突然就傻了起来,傻得让人大跌眼镜。她在旁边看着,常觉无语凝噎。 但能写下这个“准”字,可见还没傻到极致嘛。 柳宜轻啧一声,将折子放到一旁。凝神想了想,又还是不放心,勾勾手指示意那小宦官上前。 旁边的两个婢女一看,都心领神会地退开了。 柳宜打量着他问:“我不打算留在御前了,皇上可说过要让谁当掌事女官?” 小宦官一怔,即道:“皇上没说,只说请您进宫一叙。” 柳宜缓缓点头,继续细问:“没传六尚女官?也没传各处得力的掌事女官过去?” 小宦官摇头:“没有。” 行。 柳宜这回放心了,看来是不傻。 御前的掌事女官不是谁都能当的。她若不是皇上的乳母,原也轮不到她来坐这个位子。 如今她请了辞,要按规矩来,就得从六尚女官里挑一个。六尚女官都不合适便再往下挑,循理总要挑个老资历的女官来执掌御前。 皇帝谁都没传去,应是明白了她的好意。 明白就好。若他不明白,她还不如自己再忙上几年。 不过便是他会了意,她也还是有些事要料理明白。 御前宫女人数众多,底下品秩低些的也就算了。上头几个身份高的倘使不安排好,一则她们认顾鸾这个资历浅的档掌事难免别扭,二则顾鸾怕也不好拉下脸管她们。 若是那样,御前就乱套了。 偏生这样的事总归是“小事”,皇帝便是有意护着顾鸾也不好亲自去插手,而张俊又素来不太理宫女们的事务,唯有她出面才行。 柳宜便花了一个晚上将个中利害都想了个大概,翌日一早收拾停当,就进了宫去。 年初三宫里的事不太多,楚稷晨起便在紫宸殿里等着柳宜,柳宜到时,他亲自迎去了殿门口:“宜姑姑。” “皇上。”柳宜驻足福身。 为表明请辞之心,她没穿宫装,看起来便像一位慈眉善目的寻常妇人。随着皇帝一道进了殿,皇帝先去御案前落了座,就朝她颔首:“姑姑坐。” 柳宜噙着笑坐到侧旁,皇帝浅锁着眉,轻声一叹,开门见山:“姑姑折子上所言之事,朕明白,这些年也是在是辛苦了姑姑。只是御前事务繁多,姑姑请辞无妨,还请给朕荐一得力的女官,顶上姑姑的职。” 柳宜一听:唷,可以,果然不傻。 她来时还真有点怕他操之过急,直接当众开口说要顾鸾掌事。虽则那也没什么不行,但总归不太体面。 要体面着来,这点小事自还是她来开口为好,他这个当皇帝的点头准允便是。 柳宜便笑道:“原想按规矩来便好,六尚女官都是老资历的,出不了错。但皇上既然问了奴婢,奴婢便自恃这乳母的身份说几句不合规矩的话。” 楚稷颔首:“姑姑请说。” 柳宜重重缓了一息,便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要奴婢说呢,这御前的掌事,礼数周到会办事自是要紧,可更要紧的是能与皇上说得来。就拿管事宦官来说――”她指指立在圣驾身边的张俊,“张俊和皇上一般年纪,宫里头比他资历老的宦官一抓一大把,可皇上让他掌事,是不是就比随处调个年长的用着趁手?” “御前宫女,也是一样的道理。”柳宜语中稍顿。好似真怕皇帝不准,苦口婆心地说着道理,“奴婢是皇上的乳母,看着皇上长大,也算是皇上的贴心人,这才能当好这份差。可若奴婢离了宫,皇上真挑个与奴婢一般年纪的来,纵使会办事,也未必还能合皇上的心意。” “如此,倒不如找个年轻的。哪怕办差不够得力,却与皇上年纪相仿,有些话总归更说得来。好过一个老气横秋的老姑姑立在跟前,皇上真有什么烦心事也跟她开不了口不是?” 宫阙有韶华 第31节 柳宜这般说完,便见皇帝含笑拱手:“姑姑说笑,姑姑可不老,正值盛年。” 这时候知道夸你奶娘了? 柳宜嗔怪地睃他一眼,又听他递话:“姑姑所言倒也可一试,可御前的宫女还是姑姑更为熟悉,姑姑瞧着谁合适?” “这个……”柳宜作势沉吟半晌,俄而眸中一亮,“奴婢看着顾鸾不错。温柔大方,行事也沉稳。” “顾鸾……”皇帝面露迟疑。 柳宜的目光在殿中一荡:“顾鸾今儿不当值?” 皇帝颔首:“是。” “那奴婢先去与她说说。”柳宜这便起了身,“这点小事,皇上便不要多费神了,奴婢自会安排妥帖。” 言罢她就一福,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紫宸殿。 张俊犹自一语不发地立在皇帝身侧,只抬了抬眼皮。 ――论和皇上唱双簧,还是得看宜姑姑啊! 这戏也太真了。 要不是昨日皇上给顾鸾看折子时他就在旁边,他都快信了。 如此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御前的人员安排在悄无声息中天翻地覆地变了一变。 在宫中声名显赫的掌事女官柳宜请辞,赐封二品诰命夫人。其子封了奉国将军,乃是个没有实职的爵位,但另赐了食邑千户;其女封了乡君,亦是个爵位,同样得赐食邑千户。 除此之外,御前位份最高的女官、宫女直接调遣出去近半,个个都晋了位。大半调去六尚局掌事,另有两个指去了皇后处、两个指去了太后处。 还有一个分去了行宫,待得行宫那边的掌事姑姑过两年出宫养老去,这位便是行宫里首屈一指的掌事女官了。 这样的结果,纵使不能让人人都满意,也总归没让谁吃大亏,不至于有人心存怨怼舍命惹事。 另一边,顾鸾得了位晋御前掌事的旨便也忙碌起来。 新官上任,就算她对这一职再信手拈来如鱼得水,初时也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费些心神。上一世她到御前时资历已深,她对张俊客气,张俊也要对她客气,各样安排她大大方方出手就可,只要不动摇张俊的位子,他就犯不上管她的事。 现下却不太一样。现下张俊已随在楚稷身边十几年了,她却只是个进宫不足一年的宫女。有些事哪怕她看得比张俊更明白,也不方便舞得太过,不能在御前压过张俊的风头。 顾鸾思来想去,便姑且只在心里想了个大概,却没急着做什么。只在年初四奉旨搬了住处,搬去了柳宜曾经住的院子里。 这也是她上一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搬家”这天,四个宫女六个宦官一起帮她忙着,犹是从上午忙到了临近傍晚才收拾停当。 顾鸾好好地写过他们、给了赏钱,御膳房就送了晚膳来。她坐下来刚要用,余光睃见有人在门口探头,抬眸一看就笑了:“鸾歌?进来呀。” “姐姐!”方鸾歌走进屋,束手束脚地站在她旁边,“姐姐,我跟你商量个事,可以吗?” 顾鸾点头:“你说。” “我……我能跟着你吗?”方鸾歌说完就紧抿起唇。 顾鸾多少有点意外。 按规矩,宫里得脸的女官确都是有自己的宫女宦官服侍的,御前掌事女官更不必提,日子过得比许多小嫔妃都滋润。跟着她们的宫人,也未必就比嫔妃身边的宫人过得差。 但方鸾歌可是正经的御前宫女。 她迟疑着打量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我知道呀!”方鸾歌急切地拉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姐姐你不知道……我就不是在御前当差的料!这都多少日子了,皇上在跟前我还是害怕,这么下去我看我早晚把自己吓死!还不如跟着姐姐……跟着姐姐我不害怕,平日姐姐在殿里当差当累了,回来有我端茶倒水姐姐也省心呀!” 倒也不是不行。 顾鸾口中嚼着一小块牛肉,想了想:“你先帮我办两件事。” 方鸾歌两眼一亮:“什么事?姐姐你说。” “明天你先去六尚局走一趟。”她顿了顿,“你跟六尚女官说,御前的几位姐姐高升,一时人手倒不够用了。我年纪还轻,承蒙宜姑姑青眼当了这掌事,但不敢擅自做主,劳她们给我推荐些可靠的人来,后天午后我亲自去六尚局拜会她们。” 方鸾歌认认真真地记了一遍她的话,点头:“我明白了。” “然后,你再去趟后宫。”顾鸾说着,面色稍沉了几分,“只当是去结个善缘,说些日后承蒙各位娘娘照料的话就可以了。但你记着,想法子把六尚局要往御前荐人的消息放出去。” 这两件事,前者真是为了结善缘。六尚局的女官位高权重,她不能怠慢。 后者,则是在补张俊的窟窿。 张俊现下还是太年轻了,御前状似被他安排的井井有条,实则漏洞不少。 单说倪玉鸾能轻轻松松给她下砒霜就够匪夷所思。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二十年后,绝不可能出现。一是因为他们那时都很会管束手下,御前众人无一敢有二心。二是因为,他们那时都学会了枪打出头鸟。 也都知道该如何引出一只出头鸟。 第34章 设套(“自然。”顾鸾莞尔,手中...) 如此又过了一日, 顾鸾在晌午收拾停当后就出了门,直奔尚宫局。 宫中的六尚女官里,惯是尚宫女官的品秩略高半品, 六尚局便也以尚宫局为尊。顾鸾前日让方鸾歌去六尚局传了话, 明着说的是她要来一一拜访,私心里却知道, 这六位大抵不会分着见她。 ――宫里许多地方都是论资排辈的, 如今她一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姑娘当了御前掌事,硬生生压了六尚局一头, 她们会不想给她个下马威? 若想,自是人多才能势众。 而她也并不怕。 上一世得来的种种经验之谈都不必提,便只说这世,她御前掌事的位子是皇帝亲自开口给的, 她就不用怕谁。 这位子在宫中可算是数一数二的稳当, 不仅非几句口舌之争可动摇, 手底下更有一班自己的人马, 就算想暗下毒手算计死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况且,依她所知,能坐到六尚女官位子上的亦都不会是傻子。见年轻的压到头上来,她们或许会想给她个下马威逞一逞威风, 却绝不会想真与她交恶, 毕竟她们无一例外地也都前程大好。 顾鸾一路边盘算边走, 方鸾歌随在她身侧,再往后另有三名宫女、三名宦官垂首跟着。一行人如此行去本就颇有气势,沿途偶有宫女宦官经过无不退到一旁, 亦有几句闲言碎语随风飘来: “那是谁啊?从前不曾见过。” “嘘……该是御前新晋的大姑姑。” 顾鸾想着要去应对六尚局,对这些话自都充耳不闻。 尚宫局门口, 六名身着枣红色袄裙的年长女官也都已到齐,摒开了手下,一壁眺着眼前的宫道一壁说话。 这当中,尚寝女官年纪最长,已近六旬。先帝在时她就已至高位,见多识广,此时只摇着头笑:“从前只见我手底下的宫女去侍驾封娘娘,我见了她们不得不见上一礼。那是没办法的事,天子宫嫔自然尊贵。如今可好,女官里头竟也能有这样的小丫头冒出来,可真是世道变了。” 旁边尚服女官神色沉肃,瞧不出喜怒,只淡声说:“听闻是宜夫人的引荐的,自是与众不同。” “宜夫人”指的便是柳宜。从前宫里尊她一声“宜姑姑”,如今封了二品诰命夫人,宫人们便私下里称“宜夫人”。 尚食的目光则投向了尚宫,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听闻这顾氏是尚宫局出去的,还是许尚宫教得好。” 许尚宫淡淡地扫她一眼,没说什么。 如此不咸不淡地又说几句话,尚服女官忽地道:“来了。” 六人一并看过去,目光稍稍一定,尚食女官就笑说:“阵仗倒大。”言毕便一并提步迎上前,还与几步远的时候,双方同时福身,六尚局这边先说了话:“女官安好。” 顾鸾垂眸,含着笑:“原想一一登门拜访,未成想却劳得几位走这一趟。也好,正可一道坐坐,我进宫时日晚,许多事还劳诸位前辈提点。” “女官客气了。”许尚宫颔首,侧身一引,“请入内喝盏茶吧。” 一行人这就一道进了尚宫局,往正厅去。穿过厅前的院子,顾鸾就见二十余名宫女齐整地束手分列两侧,服制各不相同,该就是六尚局为御前新挑的人了。 入了正厅,许尚宫请顾鸾坐了上座,自己坐在了一方八仙桌之隔的另一边。余下五位也各自落座,许尚宫含起笑容,开门见山:“御前诸事繁忙,女官既是为公事而来,我们也不敢多作耽搁。”言毕向外扬音,“都进来吧。” 话音落下,那二十余名宫女便鱼贯而入、无声深福,个个礼数周全。 许尚宫又道:“明蕊,去沏茶来。” 闻得这个名字,顾鸾眼帘轻抬了一下,但仍安然坐着。等了不多时,明蕊就端了茶奉至几位女官案头,顾鸾执盏抿了口,搁下,就直言:“我是为御前挑人,不是为自己行方便。许尚宫大可不必这样照应我的心思,以至本末倒置。” 言罢,她没待许尚宫反应,就看向面前的明蕊,笑意和善:“你我同屋月余,分开已久,你却记得我的喜好,我很感激。但皇上爱喝什么样的茶你可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茶叶,要几分热?又喜欢什么样的茶点?你可说得上来?” “我……”明蕊脸色发了白,慌张的看了眼许尚宫,又低头,“尚宫女官不曾教过……” 顾鸾衔着笑看过去,许尚宫皱着眉,忍着不平:“女官容我一辩。圣上的喜好,御前向来守口如瓶,不是人人都能知晓的。我便只挑了这些手艺、礼数过得去的来,到了御前需要些什么,自还有女官与御前的诸位教导。” “道理原是这样不假。”顾鸾笑出声,笑音又转而敛住,“但――许尚宫在宫中时日这样久,必定知道从日常礼数到侍茶研墨都是经年累月练下来的硬功夫。明蕊与我一同进宫,手艺真就这么过硬,能让尚宫从尚宫局近千宫女里独独对她青眼有加,不仅选中了,还推到我跟前来奉茶?” 许尚宫一时沉默无言。 顾鸾见状垂眸:“所以啊,尚宫这是指望着我见到一张熟脸便去念旧,抬抬手让这差事轻巧过去呢。”她边说边摸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拭被茶水沾湿的薄唇,“说白了,尚宫这是看我年轻,当我好糊弄。” “……女官!”许尚宫一慌,竟蓦地站起身来。 顾鸾抬眸看她,笑意不减,目光自她面上一转而过,又落在后头的两排宫女身上。 巴掌给到了,甜枣也得给人吃。 顾鸾复又抿了口茶:“诚然,明蕊这茶着实沏得不错,御前倒也去得。” 明蕊却已吓得失了魂:“奴婢不敢……” “我没有与你客气。”顾鸾收回目光,立起身来。 余下的五位女官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提着心看她。 “余下的,我也都带走。”她顿声,复又抿起笑来,“这样诸位女官不论背后得了谁的好处,也都算把事情办成了。至于她们到了御前能不能留得下,自有我御前做主,怪不到诸位头上。” 六尚女官相视一望,无人开口。 “不过。”顾鸾再度启唇,她们的目光瞬间又转她面上。 “这样的好算盘,万望诸位只打这一回,只当是我给几位前辈的见面礼。如有下回,御前自会照章办事,到时若查出了什么,当心弄得收不了场。” 这番话以她目下的年纪说到六尚女官跟前,可称得上一声“嚣张”了。偏她口吻谦逊,听来只像苦口婆心地规劝,无半分挑衅之意。 六位女官又面面相觑一阵子,到底是尚宫女官上前开了口:“……人在宫中,都有抹不开的面子。”她干笑了一声,“女官能这般料理,自是甚好,我们都承女官的情了。” “尚宫客气了。”顾鸾微微颔首,遂即提步离开,“我们这便回了。” “……慢走。”六人无不上前送她,自正厅一直送到尚宫局门口。 迈出慢看,顾鸾衔笑回头:“各位女官也忙,留步吧。”言毕浅浅一福,便带着那二十余名宫女一道提步离开。 六人立在院门口目送她远去,早春的清风一过,吹得人后脊发寒。 尚服女官稍吸了口凉气,感叹:“好厉害的丫头,怨不得入了宜夫人的眼。” 宫阙有韶华 第32节 “是厉害……”尚食女官略一点头,又皱眉,“可也不对。那些话她也不知避着人说,若将那几个宫女打发回去,后宫不就都知道她的手段了?” “她要的,便是后宫都知道她的手段吧。”尚寝女官凤眼微眯,鬼使神差地想起些旧事――昔日皇上初继位时,柳宜好像也玩过一手差不多的计,把阖宫上下都震得服服帖帖。 果然,能在御前混出头的个个都是人精啊。 还好她们六尚局并不必与御前为敌。 . 宫道上,顾鸾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回去,一路无话。直至回到她所住的那方小院,进了卧房,方鸾歌回身关阖了房门,才忍不住与她追问:“姐姐是算准了的?姐姐昨日让我去后宫把御前要添人的消息放出去的时候,就拿准了即刻便会有人有所动作?” “自然。”顾鸾莞尔,手中倒着茶。 阖宫皆知揣测君心是大罪,但只消有机会,谁不想知道九五之尊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倘使有机会往御前安插眼线,总会有人铤而走险的。 若再能借六尚局的手做得堂堂正正、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方鸾歌细想,想得头皮发麻:“那……”她往外看一看,又看看顾鸾,小声问她,“那谁是后宫安过来的,姐姐可知道?” “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会知道。”她轻哂,“去查就是了。六尚局左不过是看我年纪轻,觉得我不会想这么深,更不会在意宫中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罢了,倒犯不上在典籍上造假。” 敢在典籍上造假,那可是死罪。 “好。”方鸾歌点点头,跟着又问,“那查着后,该当如何?” “是哪宫的人,就送回哪宫去。客客气气的,只说御前人手够了,不谈其他。”她道。 这般大大方方地送出去,后宫自会知晓她已将底细查得清楚明白,却又给大家都留了几分面子。 她们心里有数了,日后行事便知要谨慎。她们谨慎了不惹事,她这御前掌事的位子才坐得稳。 宫里的事,也无非就是这么点道理。 第35章 贼船(“好……好呀!”顾鸾应下...) 宫里的档处处清楚, 平日无故不会费心思追查。可若想查,哪怕眼前的改了两笔作为遮掩,一环环往前查也总能核对个明白。 于是顾鸾只花了半个时辰时间, 就查出了其中有三个与后宫有关:一个是从前在吴婕妤身边当过差, 一个在舒嫔进宫前陪着她一起学过几日规矩。还有一个是何美人身边的,早年何美人在尚寝局做宫女时与她相熟, 还是同乡。 顾鸾把相关的典籍誊抄了一份, 将三人叫进来问。只一问,三人就都承认了, 皆说自己是头一日被带到了六尚女官跟前,说让她们碰碰运气,指不准就能到御前去,来日有事也可与旧主通个气儿。 顾鸾和颜悦色地问话, 问到最后, 三个人还是都吓哭了, 概因这事可大可小。 顾鸾心下舒气而笑。认了就好, 只消她们好好的认,别出什么幺蛾子,此番的事她自是愿意大事化小。 她本就是奔着大事化小去的。 新官上任,她想镇住后宫, 让她们别往御前伸手, 却不想让她们觉得有把柄握在了她手里, 从而将她视为眼中钉。 顾鸾便道:“御前只需添上八九个人,许尚宫足足给我挑来了二十余个,是万万用不上的。我只当你们是礼数过不去, 不能留在御前,你们这便各自回去吧, 让后宫的主子们日后心里有个数,别再打这糊涂算盘了。” 言毕她扬音一唤:“孙辉!” 一宦官循声而入,朝顾鸾躬身:“大姑姑。” “便送她们回去吧。”顾鸾颔首,“你嘴巴灵巧,务必跟几位娘娘娘子说明白,莫让她们觉得是三位姑娘犯了错。” “诺。”孙辉一揖,就领着三人退出了顾鸾的卧房。顾鸾理了理衣衫发髻亦出了门,去院子里瞧了瞧留下正学规矩的宫女们,就往紫宸殿去。 永宜宫思荷轩的堂屋里,吴婕妤一见孙辉将自己指出去的人领回来,脸色便僵住了。她强撑着笑询问孙辉这是何意,恨不得佯装不认识这宫女,孙辉低眉顺眼地告诉她:“婕妤娘子莫慌。下奴既是将人全须全尾地给娘子送回来,便是为着此事能善了的。大姑姑只让下奴转告婕妤娘子,这宫里头有些规矩违不得。这一回恰是她新官上任的时候,御前不免忙乱一些,她遮下便遮下了。如再有下次,可没人能再帮婕妤娘子遮掩,还请娘子三思而后行。” 顾鸾看人不错,孙辉果是个会说话的。一番话既晓以利弊,又帮顾鸾卖到了好处,话里话外也并无再行追究的意思。 吴婕妤稍松口气,再度牵出一抹笑:“……替我多谢大姑姑。”说着就与身边侍候的宫女递眼色,要她速去取些厚礼来。 却见孙辉一躬身:“行,话既带到了,下奴便先行告退。这不,还有两位姑娘要送回去,不多叨扰娘子了。” 而后不待吴婕妤再多言一句,孙辉就已向外退去。 吴婕妤怔了怔,忙起身:“公公慢走……” 话音未落,孙辉就已退出了门槛。 怔忪半晌,吴婕妤坐回椅子上,揉着太阳穴,一语不发。 刚送回来的那宫女心下不安,怯生生地开口:“婕妤娘子……” “你先回去歇着吧。”吴婕妤摇一摇头,“既回来了,就当没这档子事。这回是我犯了糊涂,不怨你。” 那宫女这才定住心,朝她福了一福,便也退出了正厅。 她走后不多久,又一宫女从内室打帘出来,朝吴婕妤浅浅一福,恭肃而立:“瞧不出,这顾氏倒真是个有本事的。” 吴婕妤睃她一眼,口吻生硬:“仪嫔娘娘要我办的事,我尽力了。眼下让人查出来,横竖不能怪到我头上。” “这是自然的,我们娘娘不是那般无理取闹的人。”盈月含笑躬身,“这事原也不打紧,可另一事呢?” 吴婕妤面色发白。 盈月淡看着她,不疾不徐地与她说道理:“娘子,人在后宫,要么有宠,要么有势,不然便终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眼下这宠嘛……”她笑一声,“倪氏被废之后,算是谁都没有了。可论势,皇后娘娘、仪嫔娘娘,还有舒嫔娘娘都是世家出身,再不济背后也有娘家撑着。您呢……” 她的目光在吴婕妤面上划了一圈:“您是尚寝局出来的。来日若哪位娘娘起了兴给皇上上道折子,说自己想抚育一位皇子公主,您说皇上是虑及孩子的前程会觉得您这无依无靠的生母更好,还是能为着心疼您把孩子给您留下?” 说到末处,她的视线停在了吴婕妤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吴婕妤的呼吸有些不稳起来,紧抿着薄唇,视线慌乱。盈月知道这是戳中了她的软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屈膝一福:“多谢娘子赏的茶,奴婢先行告退。” 吴婕妤一语不发,待盈月离开,一阵晕眩令她一下子扶住了额头。 “娘子!”身边的大宫女忙上前扶她,她摇了摇头,贝齿紧咬:“这是上了贼船了。” 谁也没料到,一张被宫人无意间剐坏了的福字能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她原是不怕的。因为她虽对今上心存敬畏,却觉他并非狠戾之人,况且她还有着身孕。 可盈月那张嘴巴着实厉害。 盈月说她不得宠,于皇上而言发落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孩子生下来交给谁抚养不行? 盈月还说,皇上再贤明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若趁他心情不好时将这种事禀上去,结果必定有趣。 这种事若皇上不在意,笑笑就过去了。 若在意,那就是大不敬。 三言两语,吴婕妤竟就这样被住了。她不敢去赌皇上的心思,更不敢赔上这个孩子的去留。 于是,盈月要她想办法借六尚局之手往御前塞个人,她干了。可她知道这是在涉险,看人被退回来,反倒有几分松气。 可盈月还要她借着生产为仪嫔开口,说几句好话,求皇上放仪嫔回来。 平心而论,这原不是难事。但凡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皇上必定会来看看,她劳苦功高,开这么个口皇上十之八九会答应,就算不应也不会怪她什么。 可私心里,吴婕妤却不希望仪嫔回来。 从初见仪嫔开始,她就觉得仪嫔生了张精于算计的脸。这样的人在宫里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风浪,也说不准这风浪会不会打到她身上。为着日后的太平日子,吴婕妤希望这样的人少些。 看她若不应这事…… 依盈月适才所言,这太平日子只怕即刻就要没了。 吴婕妤抚着小腹,迟迟拿不定主意。 . 盈月走在宫道上,自知办了个好差。 仪嫔差她回来,原是想让她去御前递一递好处,看看有没有人能在圣驾面前说几句好话,好让仪嫔回宫来。若不能,能探听些圣上近来的消息也好。 可盈月回宫时,御前正出了大变故――宜姑姑说不干就不干了,封了个二品诰命,风光出宫,顾鸾顶替柳宜,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的大姑姑。 盈月思虑再三,觉得这样的时候不宜妄动,这才转了个弯,拿住了御赐福字的把柄,想借吴婕妤的手往御前塞人。 直至这会儿,她都是按着仪嫔的吩咐办的事。 方才看到吴婕妤送去的人被退回来她才突然起了念头,惊觉自己一叶障目,竟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 仪嫔娘娘想回宫,还有什么比诞下皇子公主的嫔妃开口更好使? 仪嫔没有想到吴婕妤,是因与吴婕妤并不相熟。可现下不同了,她手里拿住了吴婕妤一个可大可小的把柄,又已经将吴婕妤吓住了一回,又何愁办不到第二回 ? 看吴婕妤方才失魂落魄的反应,盈月便知此事大抵已十拿九稳。 紫宸殿里,顾鸾与张俊要来了御前现有宫人的档、各库的档,还有近几个月各项开支的账,搬到侧殿里过目。 上一世刚到御前时她也是这样做的。这些东西虽不必都熟记,却需心里大概有数,不能两眼一抹黑。 侧殿里无人扰她,她在窄榻上支了榻桌,盘坐在榻上慢慢地看。手边还铺开笔墨纸砚,遇到特殊些的事情就记上一笔。 如此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初时还有宫人进来给她换茶,后来她先茶盏在手边妨碍她翻阅本册,索性让他们撤了。 临近晌午,忽而又有茶端来。顾鸾写着东西没抬头,余光睃见有青瓷盏被搁到一旁,锁眉张口:“真的碍事,不必沏了,我若口渴再跟你们要。” 身边的身影顿了一下:“好。” 顾鸾猛地抬头。 迎上一双眼睛,含着笑,一眨不眨地看她。 “皇上……”她即要起身见礼,可他离窄榻太近,让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这么僵坐着。 再视线下移,她发现他站到床边的时候…… 好像无意中把她脱在床边的绣鞋踢到床下去了。 她便着实只能这样僵坐着。 楚稷未有察觉,怡然自得地踱开几步,坐到了榻桌另一侧去,倒不忘把那盏碍事的茶一并挪走:“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 他清了下嗓子:“京中会有灯会,比宫里热闹不少。朕想微服出宫看看,算是体察民情,同去?” “好……好呀!”顾鸾应下,心下欣喜已生。 上一世在年老之时,她也曾在上元时随他出去“体察民情”。灯会上许多少男少女结伴而行,说笑玩闹,恰似神仙眷侣。 那时他们遥遥看着都觉有趣,回宫后静下心想想,她又终是遗憾自己这一辈子终是错过了许多。 这一次想来不会了。 楚稷笑道:“那朕让尚服局给你备身适合民间的衣裳。上元酉时,咱们出宫。” 宫阙有韶华 第33节 第36章 同赴灯会(楚稷不作声,以手支颐,笑...) 想到上元可与楚稷同去灯会, 顾鸾便觉这短短八九日工夫也变得漫长。好在灯会虽不得提前,她与楚稷却还可日日见到。白日里他在内殿忙着批阅奏章,她在侧殿忙于理清御前事务, 若碰上他得了闲, 便常会见他冷不丁地突然冒出来。 多数时候是她忙累了放下本册直起身伸懒腰时,突然看见他坐在对面, 也有时他坐得无聊了, 就动手给她捣乱,伸手玩她髻上发钗的流苏穗子, 扰得她无法专注。 每每这般,总令她更加确信他该是喜欢她的。心里一壁困惑于他为何迟迟不开口,一壁又沉溺于这样的相处之中。想到待得去了后宫就再不能这样日日伴在紫宸殿里,她便觉得姑且这样与他朝夕相伴些时日也很好。 从上一世到今日, 她所求不同, 许多心绪都需慢慢转变。有朝一日不能再日日见他这事, 她也很需给自己些时日来接受。 事情总是难以两全的。 永宜宫思荷轩。 吴婕妤知道盈月已离宫回到行宫去, 却还是接连两三日都寝食难安。 她怕上了“贼船”就再难下来,又豁不出去不理仪嫔,赌上一把。 毕竟,若仪嫔开口与皇上讨这孩子, 皇上真浑不在意地点了头, 她就什么都没了。 如此这般的不安, 于孕妇而言自难消受。元月初十这晚,吴婕妤又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也未能安寝,终于睡意朦胧时, 忽有不同寻常的痛感自腹中骤然袭来。吴婕妤困意顿消,睁眼深吸两口气, 扬音便唤:“絮儿!” 身边的大宫女疾步进屋,一把揭开幔帐:“娘子?”甫一定睛,便见吴婕妤羊水已破,染湿了床褥。 絮儿面色一白,旋即转身往外跑:“太医!快,传太医!娘子要生了!” 整个永宜宫的灯火便一层层地亮起来,许多原本并不当值的宫人们也纷纷起了身,去思荷轩外候命。 接着,疾步而出的几名宦官将事情禀去宫中各处。 太后乃是长辈,不必亲自赶来,遣了四名老资历的嬷嬷来思荷轩坐镇。后宫里,皇后、舒嫔先后赶来,位份稍低的两位迟了半刻也都到了。她们素日都没什么深交,但也不曾结怨,一个个便都还是盼着吴婕妤平安诞下这一子的。昔日与吴婕妤一同被尚寝局指来侍驾的何美人甚至一路都在念经。 很快,紫宸殿里也得了信儿。 顾鸾并不当晚值,但这样的消息总不能绕着御前大姑姑走。张俊在殿中一听消息就指了个人过来喊她,自己又转身进了寝殿,跟圣上禀话。 殿后小院的卧房里,顾鸾在半梦半醒间听得此事,惊得一下没了睡意:“什么?!” “吴婕妤应是要生了。”孙辉躬着身又说了一遍。 顾鸾一揭被子,即刻起身更衣。宫装便仍穿白日里那件,发髻由方鸾歌简单地帮她绾了一绾,用几支簪钗箍住,瞧着不失礼数就可以了。 收拾停当,顾鸾就推门要往外走。临出门前边穿披风边问方鸾歌:“今天是几日了?” 方鸾歌道:“子时刚过……已初十了。” 不对啊。 顾鸾眉心轻蹙,未说什么,推门而去。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宫女,吴婕妤有孕、诞女都是与她不相干的,对那日子也没有太多印象。 可大公主的生辰确实宫中人尽皆知。 元月十八。 如今,足足早了八天。虽则妇人生孩子早上十天八天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她还是因知道原本的日子而心生古怪。 偏偏这古怪还没法问别人。 匆匆赶至紫宸殿门口,楚稷正往殿外赶。 “皇上。”顾鸾屈膝一福,楚稷伸手扶她,没说什么,径直往后宫去。 她侧首看着他。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是紧张的。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在想,若来日她能与他生一个孩子,他会不会也这样紧张? 一路无话,一行人迈进思荷轩院门的时候,房中已隐约传来妇人生产时的艰难声响。 皇后领着几位嫔妃上前见礼,皇帝道了声“免了”,问她:“婕妤如何了?” 皇后温声道:“太医说婕妤胎像一直稳固,应能平安生产。” 顾鸾略作沉吟,小心探问:“恕奴婢多嘴,婕妤娘子白日里还好好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怎的大半夜突然就……” “妇人生孩子本就是这样的。”皇后一双和颜悦色地看向她,浅含笑意,“大姑姑这是没见过家里人生孩子才会这样问,这瓜熟蒂落有时就是一眨眼的事。本宫的嫂嫂生孩子之前,还正与本宫在花园里散着步呢,走着走着便要生了,赶忙让人扶回屋去。” “原是如此……”顾鸾蕴着笑,只得这样讲,心里却一声长叹,想说:只怕不是这样。 思荷轩里,吴婕妤的挣扎呻吟声足足持续了大半宿,临近破晓之时,终有婴儿的啼哭声响亮而出。等得不免困乏的众人不禁都精神一震,一并看向房门。 很快,吴婕妤身边的掌事宫女絮儿疾步出了门,行至圣驾跟前,喜不自胜地福身道喜:“恭喜皇上,娘子平安生了,母女平安。”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皇后一时脱力,向后一跌,被身边的宫女及时扶住:“娘娘?” 皇后摇摇头,示意没事。 她只庆幸,吴婕妤所生是个女儿。倘若是个儿子,即便按本朝的惯例庶子不能与嫡子相提并论,“庶长子”也多少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日后怕是要头疼。 皇后便蕴起真心实意的笑来,上前两步,向皇帝道:“吴婕妤功高劳苦,皇上可该好好赏她。” 皇帝沉息:“朕去看看婕妤。” 说罢提步而入,只几名御前宫人随他进去,嫔妃们都识趣地留在了外头。 里头侍奉的宫人手脚麻利得很,知皇上大抵要进来,在这片刻工夫里就已将满是血腥气的产房收拾了个大概,床褥也换了干净的,还拭净了吴婕妤满头满脸的汗。 顾鸾跟在楚稷身侧遥遥一望,就看到吴婕妤瞧着疲倦,但脸色看起来还好。察觉皇帝进屋,吴婕妤挣扎着要起来:“皇上……” “你躺着。”楚稷脚下快了两步,将她阻住。坐到床边,却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与吴婕妤实在算不得相熟,虽说因她有孕,他时常也来看看她,二人却鲜有什么话可讲。目下见她虚弱,他愈发地不知该说点什么。 好在,乳母及时地将孩子抱了来,喜气迎面地道:“皇上看看大公主?” 楚稷下意识地侧首,看向襁褓中的婴孩,心头划起一股奇异之感。 眼前的婴孩小脸皱巴巴的,尚未长开,一点都不好看。他面前却莫名晃过一个画面,画面中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踩着冰刀从紫宸殿前一溜而过,留下一串欢笑。 阿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也带着笑音:“殿下又到紫宸殿前来疯,让贤嫔娘娘知道了又要骂您!” “大姑姑帮我瞒着母妃嘛,明日我给大姑姑烹汤喝!”女孩子喊了这么一句,身影就溜得不见了。 楚稷一瞬的恍惚,呼吸凝滞,随着脑海中画面的消散,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婴孩身上。 ……那是她长大之后的样子吗? 小丫头长大还挺皮? 他回味着方才快乐的画面。 吴婕妤见他神情凝滞,一时便有些不安起来:“皇上?” “嗯?”楚稷回过神,看向她。 “臣妾……臣妾没能为皇上添一位皇子。”吴婕妤胡乱猜着他的心事,心惊肉跳地争辩,“但臣妾会好生抚育公……” “公主很好。”楚稷知她多心,笑了声,伸手将孩子抱过来。 想着该安抚吴婕妤一二,他没话找话地道:“你看,跟你长得多像?” 顾鸾:“……” 牵强,太牵强了。 新生下来的孩子,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其实很难看出跟谁像。 若她长大一些,则是阖宫都会说她鼻子嘴巴都像皇帝,唯独一双明眸像极了吴婕妤。 她现在又没睁眼睛。 “嗯……是啊。”看得出,吴婕妤打量着孩子的容貌,应承得也很是勉强。 再这般聊下去,气氛只会一重比一重尴尬。顾鸾心念一转,忙又给他们递了个合适的话茬:“大公主平安降生,皇上别光顾着高兴,按例也该晋婕妤娘子的位才是。” 楚稷颔首笑道:“传旨,晋婕妤吴氏为昭容,赐贤字做封号吧。” 他想那就该是她的封号。 贤昭容? 顾鸾浅怔,不由打量了楚稷一眼。 她记得上一世时吴氏的封号也是贤,却是直至晋了嫔位才有这封号的,在那之前都是以姓氏相称。 而且那贤字封号,顾鸾记得是让礼部拟的。 如今她才刚封昭容,就被皇帝亲口定了那封号? 顾鸾想想她“早产”之事,觉得这两处变故都来得没道理,却又好像都是无可追究的小事。 她的思绪神游天外,眼前的贤昭容谢了恩,迟疑着又道:“臣妾想再同皇上求个恩典……” “你说。”楚稷温声。 贤昭容薄唇轻抿:“大公主降生,上元佳节也快到了,臣妾想为孩子求个阖家团圆的好彩头――仪嫔娘娘早先为着风寒已在行宫避了多时,如今想来也该好了,不知皇上可否……” 皇帝眉心轻跳:“你怎的想起为仪嫔说话?” 说这话的口吻很有些生硬。 因为提起仪嫔,他总会禁不住地想起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想起她毒害嫡子的事情。 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大公主的生母与她有太多沾染。 贤昭容察觉皇帝眸中的厉色,一下子失了底气:“臣妾只是……只是……”无声地缓气,她强定住心,摇头,“臣妾不是为仪嫔娘娘说话,只是想图个吉利。” 皇帝面色稍霁:“容朕想想。” 贤昭容想着盈月那日的威胁,还想再言,却又不敢。 终是只低了低头:“谢皇上。” 顾鸾立在楚稷身侧拧着眉看她。 这是她生产前后的第三桩怪事了。 上一世的贤昭容她后来也算相熟,因为这是个与人为善的主儿,膝下又育有大公主,逢年过节常有走动。 所以她清楚,贤昭容一直与仪嫔并不相熟。 在仪嫔毒害嫡子案发被废后,贤昭容更曾在她面前叹息摇头:“本宫就知道,仪妃不是个善茬,所以这些年都不爱与她打交道。” 宫阙有韶华 第34节 那时她还夸赞贤昭容说:“贤嫔娘娘素日不惹是非,却眼明心亮,日子自过得比宫中许多善钻营的主儿都自在。” 如今,贤昭容却不仅在仪嫔之事上多了嘴,还招惹了起是非。 这实在不太对劲。 顾鸾暗自盘算着这些,又在思荷轩里留了一刻,就随楚稷一并回了紫宸殿。 元月十五之前都无早朝,楚稷照例只在内殿里看一看紧要的折子,她则和前几日一样,钻进侧殿了解御前诸事去。 这回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寻到了侧殿来。却不似先前一样压着动静不搅扰她,而是一进殿就在叹气:“唉……” 顾鸾扭头望过去,放下笔,问:“皇上何以叹气?” 楚稷摇摇头,坐到榻桌另一端,以手支颐,神情愁苦:“贤昭容开口求了朕,你说朕让不让仪嫔回来?” 顾鸾拧眉,循着他的话一想,就道:“那皇上让仪嫔娘娘去行宫,果真不是因为风寒了?” “……是。”楚稷惊觉自己险些戳破了慌,硬着头皮着补,“是因为风寒。” “那若风寒好了……自当让她回来呀。”顾鸾打量着他,“不知皇上有何顾虑?” “……”楚稷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道,“这不是……天还冷着,皇后又还没生。若她有个复发,皇后尚在孕中,可能……” 他边说边看向顾鸾,一眼看出顾鸾掩饰不住的复杂神色。 她眉头浅拧着,眼睛里堪堪写着一行:我觉得你在编。 “……”楚稷索性住了口。 复又想了想,他忽而心绪一动,松气:“罢了,朕同你说实话。” 顾鸾直一直腰背,低头:“奴婢洗耳恭听。” 楚稷挥手,让侍立在侧殿门口的两个宦官退远了。两名宦官识趣地为他们关好了门,楚稷放轻声音:“是因为上次倪氏的事,朕查到一个宦官是她宫里的人。虽说证词终是没牵扯到她,朕也不好怪她什么,却不得不防。” 顾鸾听得心底划过一重错愕,继而又漫开一重欣喜。 倪氏作恶,唯一受害的便是她。 楚稷言罢仍自苦恼,轻锁着眉头等她的建议。却见她忽而展露笑颜,身子前倾,双臂支在榻桌上,双手托腮望着她。 楚稷怔了一怔:“怎么了?” 她笑出声来,清亮笑音短促一响:“皇上可是担心奴婢再度受害么?” “不是……”他矢口否认。哑了哑,又不得不懊恼承认,“是。”说着一喟,“砒霜这种东西,岂能掉以轻心?上次逃过一劫是你命好,所食不多,若再有一次便说不准了。” 他说得语重心长,担忧尽显。 顾鸾心底一片柔软,抿一抿唇,正了色:“皇上不必这样担心。上次逃过一劫,或是奴婢命好。但会遭人毒手,却绝非只因命不好。那时候奴婢只是个普通宫女,住着一方屋子,无人值守,做那柿饼也只随意放在屋外,这才让人动了手脚。” 如今,她不仅有了一方自己的院子,还有几名宫人随侍身边,御前上下更有百来号人听她调遣。说得不知天高地厚一些,她的身份虽远不及皇后尊贵,眼下想对她下手也并不比对皇后下手更容易了。 楚稷沉息:“那你的意思是……” “皇上原也不可能只为这两分疑点就将仪嫔娘娘一辈子困在行宫的。”顾鸾语中一顿,“既不可能,依奴婢看倒不如早些让她回来,放在眼皮子底下,有几分虚实也好摸清。好过放在行宫无人管束,来日到了不得不接回来的时候,反倒更不知她是善是恶。” 楚稷边听边忖度,须臾,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话音未落,视线里忽有白光一闪,他下意识一避,定睛就见一方瓷碟被递到眼前。 瓷碟那边是一张笑脸:“今日这点心是奴婢自己做的,皇上尝尝?” 他浅怔,目光落在碟子上,白色五瓣花形的糕点瞧着软糯清甜。 再抬眸看看她,更软糯更甜。 他忽而便心情好了,因贤昭容与仪嫔之事存了一路的郁气消散不见,他被这碟子糕点勾得食指大动,不自觉地抬手,拿起一块。 宫里的糕点都做得精巧,两口便可吃下去一个。楚稷咬下一口,细细品尝。顾鸾眸光清亮的望着他追问:“好吃么?” “好吃。”他笑着点头, 她嘻地也一笑,跟着又听到他说:“枣泥的?朕喜欢枣泥。” 顾鸾抿笑。 你当然喜欢枣泥呀,上一世你也喜欢枣泥。 而且越上岁数越喜甜。现下只闲来无事时吃一两块,年纪大了之后可比孙辈都爱吃甜点心呢。 她自顾自想得发笑,低头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的册子翻了一页,心下期盼等到一把年纪之后,她还能尝给他做枣泥点心。 甜蜜的思绪在脑海里过着,额头上被无情地被敲了一记。 顾鸾一捂额头:“干什么!” 楚稷一手将余下的半块点心丢进口中,一手搁下拿起来敲她的书:“你笑话朕。” 她摇头:“没有。” “那你笑什么?”他瞪眼。 “……反正没笑话皇上。”她嘴硬。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低头,又继续看眼前的本册了。 楚稷斜眼乜着她,盯了她气人的模样半晌,嚯地起身,负气离开。 顾鸾哑然,刚抬头看去,他又忽而折回来,伸手将她案头那碟点心端起,边吃边大步流星地走了。 “……” 顾鸾撇撇嘴,怎的还雁过拔毛。 . 是以又翻过一夜,晋封吴氏为贤昭容的旨意正式传遍六宫时,准允仪嫔回宫的旨意也发了出去。 旨意经了一整日送到行宫,仪嫔自是欢喜。好似怕皇帝反悔似的命人即刻收拾了行装,这就匆匆往回赶。 宫里,贤昭容听闻皇帝松了口,也暗自松了口气。 她想好了,只这一回,只向仪嫔低头这一回。 她不能一直在这条“贼船”上。 若仪嫔来日还拿那御赐的福字说事,她就大着胆子去御前与她争个是非。 若仪嫔要抢她的公主…… 她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孩子留下。 如此再过去三四天,顾鸾终于等到了上元节。 这日她恰不当值,中午便睡了个懒觉,临近傍晚时才起来。 方鸾歌见她起身,就将皇帝刚着人送来的衣裳捧到了她跟前。顾鸾拎起一看,其实就是一身袄裙、一件披风,形制与宫中常服并无甚不同,只是料子普通些,不似宫中常用些稀罕衣料,瞧着便像富贵人家千金小姐的穿着。 顾鸾将这衣裳穿上,对镜看了看,就挑了副朴素些的雪花银簪来搭。发髻一绾用两柄银簪箍住,侧旁再缀一扇坠着流苏的银色插梳,再度对镜细瞧,转头问方鸾歌:“不张扬吧?” 方鸾歌一听就笑:“张扬二字跟姐姐从来不沾边,姐姐放心吧。” 她点点头,推门而出,见外头飘了些细雪,便支起伞来,往殿前去。 雪花在天地间书开一片朦胧,顾鸾拐过一道弯,便见殿前已停着一架木厢的马车。一道颀长的月白色身影立在车边,玉冠束发,折扇在手。 风姿怡然,好似书里写的风流文人。 她欣赏着他的身影上前,见他也走来,她将目光收回,垂首福身:“皇上万安。” 却闻一声低笑:“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孤身外出,可是要去灯会?” 顾鸾抿笑颔首:“正是要去灯会。” “那不如结伴同游?”他又道。 说及此处却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再演不下去:“上车吧。” 顾鸾红着脸,随着他一同上了马车,张俊在外亲自驭马。 马车很快驶起来,车轮隆隆压过覆着细雪的石砖,驶离宫门。 这并不是顾鸾这一世第一次离宫。上一次是出去秋a,她记得方鸾歌一路都很兴奋,时常扒开帘子往外看。 那会儿她还觉得方鸾歌好笑,这回不知怎的,自己却成了坐不住的那一个,不多时就伸手揭帘,张望外头的街道,直嫌灯会离得太远。 楚稷不作声,以手支颐,笑瞧着她。 她满目的期待与好奇,看着看着,头就不自觉的探出了窗外。 细小的雪花落在她羽睫上,晶莹剔透,直将她点缀得更玲珑可爱。 第37章 灯会生事(“再算上轻薄御前掌事女官...) 上元灯会设在东市, 东市地处京中,平日是百姓们采买日常所需的地方,只出宫还不够, 还得出了皇城才行。 是以马车这一行就行了将近一个时辰, 车子在东市门口停稳时已是月上柳梢之时。顾鸾揭开窗帘一看,铺满集市的花灯正漂亮, 道路中人头攒动。 “别看了, 下车看。”楚稷在她脑后敲了一记,就一马当先地先下了车去。顾鸾自顾自地揉一揉后脑勺, 也跟着下去。他在车边站稳,就转过身来扶她。 她一时迟疑,但见他神情自在好似就该如此,终是没做推辞, 搭着他的手下了车。 “张俊。”楚稷一唤, 张俊上前揖道:“公子。” 楚稷压音:“此次出来无人知晓, 让暗卫们都别现身, 你也不必在近前跟着。” “诺。”张俊应声,就往车后绕去,该是去向暗卫们传话了。 楚稷抬眸望着面前灯市,稍作沉吟, 还是与顾鸾透了个底:“顾鸾。” “嗯?” “朕一会儿可能有些事要办。”他口吻沉沉, “朕听到些传闻, 说有入京朝贺的官员欺压百姓,惹得民怨载道。昨日又恰得了消息,说他们或也会来这灯会――倘使真碰上有人惹事, 朕自要把他们办了,你别怕。” 此话半真半假。事情是真的, 但诸如“听到些传闻”“得了消息”这般模棱两可之言,是他自己编的。 之所以由此一言,是因他这两日都在做梦,梦见有朝中官吏在这灯会上酒后撒疯,打死了人。此事状似不大,却成了一条导火索,引起了不少民怨。梦境里他还模模糊糊看到事情不知怎的牵涉到了番邦的一位王子,后来民怨一起,直闹得两国之间都觉尴尬。 楚稷见了这般预兆,虽不清楚那究竟是谁,也想将事情了结于起始,唯恐随行的人多了会打草惊蛇。 入了灯会,便一壁赏灯一壁找寻梦中所见的地方。顾鸾跟在他身边同行,时而望一望彩灯、时而看一看他。 她原以为他是专程带她出来赏灯的,高兴得很;听他方才所言,才知他是真要“体察民情”,心里便更高兴。 宫阙有韶华 第35节 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他也是这样国事为重的。她喜欢看他运筹帷幄的样子,更喜欢他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品性。倘使她能有机会在这样的事里帮他一分两分,她便更加欣喜。 楚稷边走边回忆,朦朦胧胧地想起梦里听到的钟声。 那是亥时的钟声,现下还不到戌时,时辰还早,不必心急。 他定住心,视线一偏,就见顾鸾微侧着首正往什么方向看。他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来回分辨几番,觉得她该是在看不远处一个挂着跑马灯的摊位。 跑马灯总是有趣的,宫中的工匠在这一日也会做出不少,挂在太液池边,但民间总会有更多奇思妙想,做出千奇百怪的灯来。 “过来看看。”楚稷一哂,信步向前走去。周遭人多,他忽往旁边走,顾鸾被人流一挤就被隔开。不多时又见他的手从人群中探过来,拽着她的衣袖一道往旁边去。 挤到摊位前,楚稷抬眸四顾,一时觉得此处的跑马灯也没什么稀奇。转念想到她喜欢,便又觉该夸上几句。 不及开口,旁边的人笑逐颜开:“这个怎么卖的?” 顾鸾蹲身从旁边紧邻的摊子上拿起自己方才已盯了许久的东西,楚稷费心为跑马灯编的夸赞之语只好咽回去。 他偏过头,乍看只见她手里抓着一大团染成粉色的毛。再定睛细瞧,似是个兔毛所至的球,做成了桃子形,上面还缝出两片同样毛质的绿叶,蓬蓬松松,看起来手感极好。 可是桃子为什么要做得这么毛茸茸啊…… 莫不是因为“毛桃”……? 楚稷心里揶揄着,嘴角轻扯。 旁边的顾鸾则是问了三两句话就付了钱,买了两个喜滋滋地拎在手里。觉得大桃子胖乎乎软绵绵,怎么看怎么好。 端详片刻,她大方地拿起一个举到他面前:“送公子一个。” 楚稷挑眉:“干什么用的?” 就见她的手一转,把大桃子托在手心上:“摆着不好看么?” 他嗤地笑出来,又淡声:“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 ……嘁。 顾鸾撇撇嘴,不再想给他了,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复又自顾自地张望起周遭的花灯来。 二人慢悠悠地一并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楚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才买的,是不是两个啊? 两个,即为一对。 他突然就后悔没要了。侧眸看看她,矛盾半晌,伸出手,摊在她面前。 顾鸾不禁一愣:“怎么了?” “桃子。”他沉肃,“我要一个。” “……”她不解地眨眨眼,觉得他奇怪,还是依言给了他一个。便见他将大毛桃子一攥,就又继续往前走了,也不说什么。 这人怎么回事,出尔反尔,还要得这样理直气壮! 顾鸾心里悄无声息地骂了两句,瞪一瞪他的背影,乖乖地继续跟着他走。 走到集市最东侧,便是一排两层小楼,皆是酒肆饭庄。二人出来时恰该是晚膳的时辰,此时更是饿了。楚稷遥遥望见这排酒楼时便想着该带她吃些东西,走近一看,更是心中一松。 他看到梦中所见的地方了。 得云楼,一家做江浙菜的馆子。 “去尝尝那家。”他说着就进了楼门,楼中伙计迎过来,一见他的衣着就知他该是不差钱的主,点头哈腰地笑说:“这位客官,二楼雅间请?” “不了。”楚稷摇头,随口寻得说辞,“一楼热闹。” 他梦中所见的混乱,便是在一楼。 小二于是将二人请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二人一并落座,楚稷随口点了些菜。当中有一道松鼠桂鱼引得勾起了顾鸾一些念想――掐指一算,若不平白出什么变故,他为松鼠桂鱼大发雷霆的时日怕是也离得不远了。 鱼肉乡里的官吏总是有的。若放在几十年后,他已见惯不怪,便能横眉立目地将事情办了,自己不至于动气伤身。 但眼前将至的这一回,他却因为年轻气盛真动了怒。 以至于……以至于后来有火没处撒便一拳砸在墙上,倒被一个寸劲儿伤了筋骨,好生养了些时日才能提笔。 顾鸾到现在都记得那时“皇上为一条松鼠桂鱼发了大火”的消息随着南巡队伍回宫而传得阖宫皆知,六尚局的宫女无不津津乐道。她和同屋们一度私下里觉得他是个脾气不好的主儿,整个皇宫大半年都没人敢吃松鼠桂鱼。 日子隔得太久,她不太记得那具体是哪一年的事了,但应该也就是近一两载。 这一回,她该会是随行宫人中的一个才是。 ――可不能再让他伤了手了。 顾鸾自顾自想着,楚稷背后不远处的楼梯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咚――” 沉沉一声,好似重物撞在木头上的动静,引得一楼的满座宾客都往上瞧了一眼。 紧接着就闻楼上喝骂:“让老子下不来台是吧?!” 是个粗粝的男音。 楚稷眉心微跳,扭头往楼梯上看去,不及视线定住,惨叫惊起。一伙计从楼梯上翻滚而下,惊得满堂寂然。 顾鸾一愕,与楚稷相视一望,正不知出了什么事,楼梯上又有人气势汹汹地追下来,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一脚脚踢在那伙计身上:“不识抬举,叫你们不识抬举!” “客官,啊――客官!”伙计吃不住他这力道,只得慌忙抱住他的脚,那男子又一脚狠跺下去,跺得伙计浑身一阵痉挛,连脚也抱不住了。 “这位客官……”掌柜得吓得面色惨白,疾步从门口的柜台后迎上,“这位客官,我是掌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您跟我――” 话音未落,男子伸手在他衣领上一提,凶神恶煞地将他拎起来:“我告诉你,你这丢的可是大恒朝的脸!” “这……” 罪名之大,把掌柜给吓住了。 男子甩开掌柜,又冲着那伙计去。 伙计受了内伤,原正挣扎着往旁边避,被一脚踩住后背,登时不敢动弹。男子撸起袖子,一脸横肉,冷笑涔涔:“我年年随家中长辈进京朝贺都要来你们得云楼吃饭,在你们家花了多少银子?如今可好,我在那莫格王子面前把你们夸得天花乱坠,你们――” 说及此处他又上了脾气,接连两脚狠踢下去:“你们老子要的菜上给别人是吧!是吧!” 这两脚下去,伙计蓦然呕出一口鲜血。 顾鸾听得窒息――她委实没想到,如此大动干戈,只因上菜有误?由此可见这人实在是横惯了的。 若楚稷先前听着的消息说得就是他,那“欺压百姓”的罪名扣给他分毫也不为过。 闹得这样过火,厅里终是有人看不过眼,拍案嚷嚷起来:“天子脚下你撒什么野!什么莫格王子?喊出来看看,倒让我们瞧瞧哪个王子这般小气,能为着一道菜打成这样!” “是啊!”周遭不免有人附和。 “你再说?”男子怒极反笑,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人,拽着衣领将他一把拎起,抡圆胳膊悍然打下。 “咣”地一拳,临近的客人无不一阵胆寒。挨打的那个再这一拳之下直接晕过去,男子拎着他行至楼门口,往外一丢,又回身,一指那伙计:“这个,连带着外头那个,拉到城外找个没人的地方料理了。”说着掸了掸手,“别脏了这京城的好地方。” 这话一出,厅中一片死寂。 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见过的世面不少,什么王公贵戚的事都听得多了。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却也少见,可见家世绝不一般。 旁人不敢吭声,原本安心看着自家主子作恶的侍从们听言却起了劲儿,一拥而上,拖了那伙计便走。 顾鸾都被惊住了,饶是在宫里那么多年,也鲜少见到行事这样蛮横的。 但觉身边人影一晃,顾鸾猝然定睛,楚稷已大步流星地迎了过去。 “皇……”她唤了一个字又慌忙噎住,只得疾步跟上。他足下生风地行至楼门口挡住几人去路,只吐出两个字:“站住。” 顾鸾跟至近前,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心惊肉跳地望着他。 几名侍从相视一望,长得最壮的那个干笑两声,上前就推他肩膀:“别管闲事!” 楚稷的脸色阴沉到极致,不看他,只问那仗势欺人的男子:“你家中是什么官?” 顾鸾黛眉微蹙,知他这是生了气。 其实这样的话,哪里需要他亲自去问呢?只消他开个口,蛰伏暗中的侍卫即刻便可进来押人。待得入了诏狱,漫说家里什么官,便是祖宗十八代都能查个明明白白。 他只是盛怒之下较了劲,觉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腌h事,便必要当面料理个明白,才能出这口恶气。 顾鸾抿一抿唇,觉得倒也无妨。只消别让他伤着,当今天子能在这里亲自主持公道,原也是有助于民心稳固的。 顾鸾心下斟酌着,抬眸看看他,又看看那蛮横的男人。 男人方才动手狠厉,可见外功不错。但她也知道,宫中皇子们都自幼习武,楚稷人至中年起了兴致还能跟朝中武将过招打个平手呢――虽则武将们多少要让他一让,可他的功夫总归也是真的。 顾鸾于是悬着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往外退了两步。再往旁边一挪,到了厅中看不到的墙下,张俊果然立刻冒了出来:“顾鸾!” 张俊一额头的冷汗:“都这样了,怎的还不叫人进去,你还敢出来,你……” “呵――”门内,男子气笑了,负着手踱向楚稷,“我瞧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的,大好前程不要了,跑这儿送死来了?” 张俊一听,就要进去,被顾鸾拽住。 “别慌。”顾鸾朝他摇一摇头,压音,“皇上在气头上,今儿是非得把这事了断了。我记得刑部于侍郎就住在东市旁边的宜阳坊里,来此要不了多少工夫。公公差个暗卫出去,不必说别的,只说请于侍郎来得云楼一趟。” 说完她也顾不上等张俊的反应,转身就回了楼中。 “你若想打架,咱们便过一过招。”楚稷睇着那男子,眉目清冷,刚吐出这么一句,身边忽而扬起一声笑音,转而就见顾鸾上前横在了中间:“过什么招。” 她含着笑,望着面前一身酒气的男子:“公子这是喝高了,行事才会如此失了分寸。奴家多一句嘴――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不论公子是怎样家世的背景,也总归还有得罪不起的人。不妨先坐下来醒醒酒,有什么话我们容后再议。” 她一来是想拖一拖时间,别让这人真与楚稷动手。二来也存着善念盼他真能清醒一些,她想得凡有些脑子的人,听到她那一袭话,也就该知道这方的身份大抵也不好惹了。 孰料此人真是热血上了头,听言反倒哈哈一笑,眯眼睇着她就说:“小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祖父乃是三朝元老,父亲与宫里的太后娘娘都沾着亲,我怕得罪谁啊?” 说完,他竟还抬手摸了她的脸:“倒是你,若肯跟了大爷我,那此事也不是不能……” “善了”两个字尚未出口,一股力道袭至胸口,男子蓦然向后飞去。 侍从们悚然一惊:“公子!”踟蹰了一瞬是否动手,终还是先去搀扶自家主子去了。 “打死算了。”顾鸾只问耳边寒涔涔地渗出这四个字,慌忙转头,拼命阻拦还要冲去的楚稷:“公……公子!算了!算了算了!” “公子消消气!” “公子莫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她费尽力气拦他,这才迟钝地发觉他竟高她这么多。她双手并用地迎着他推,后来恨不得连脑袋也用上,余光看见他额上青筋直跳:“让开。” 另一边,暗卫一路飞檐走壁赶去于侍郎府中,将话一说,于侍郎虽不明就里也不敢耽搁,带着人纵马疾驰而来。 他赶至东市没费多少工夫,然集市人多,车马难行,从集市门口挤至得云楼倒费了些时间。 赶到楼门口时,侍从们正架着那刚醒过神来的男子要走,楚稷铁青着脸伸臂一挡。于侍郎在门外冷不丁地看到这背影,脑子里嗡地一响,瞬间窒息。 在门槛外僵了又僵,他才提步进了楼门,跪地下拜:“皇上……” 宫阙有韶华 第36节 楚稷不料会被人识出,不免一怔。低眼看去,认出是谁不禁轻笑出声:“巧了,正用得上你们刑部。” “……”于侍郎跪伏在地不敢吭气,短暂的安寂之后,满厅食客跪了一地。 方才气势汹汹那人自也怂了,架着他的小厮们一时直愣住,弄得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滞了一滞,他一把挣开侍从们的搀扶,跪地叩拜:“皇上圣安!” 楚稷扫了眼于侍郎带来的官兵:“来的人倒不少。”说着往侧旁走了两步,寻了张空椅子坐下,“都起来,该吃饭的接着吃,于侍郎帮朕把这案子办了便是。” 食客们面面相觑。 该吃饭的接着吃…… 这怎么吃。 顾鸾上前了两步,亭亭而立,朗声开口:“皇上原也只是出来走走,无意搅扰诸位欢度上元。现下出了这事,诸位想来也难有心思在外用膳了。喏,外头有位一道出来的公公,诸位找他领些银钱补了这顿饭的亏欠吧,至于这酒楼该赚得的饭钱,一会儿皇上自不会亏了掌柜的。” 她含着笑说完,众人又愣了一阵,即刻就有反应快地拎着衣摆站起来溜了。 ――平头百姓都好奇天子长什么模样,但真见了又谁都不敢多看,还是“敬而远之”最为安全。 待得惊魂未定地这一波人溜之大吉,门外却又有更多的人挤了过来,也不敢凑得太近,就在离得云楼一丈远的地方张望着看。 ――百姓们到底还是好奇的,想瞧瞧天子办案什么样。 于侍郎躬着身行至皇帝身侧,抹了把冷汗,问那男子:“你是何人?” “我……” “先不必追问是何人。”楚稷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官爵在身却欺压百姓,为着一道菜,将酒楼伙计与一书生打至重伤,后又意欲草菅人命――于侍郎。”他抬眸睃了刑部侍郎一眼,“按本朝律例,革职削爵、刺配流放,不为过吧?” 刑部侍郎略作沉吟,连连点头:“不为过,不为过……” “好。”楚稷冷笑,“再算上轻薄御前掌事女官,罪加一等。拖出去砍了吧。” “皇上……”那人的脸色霎时间煞白如纸。 顾鸾也不由得心弦一提,踌躇片刻,还是小声劝了句:“皇上,还是查一查他家中究竟何人吧。” 她把他一时之气当真得罪了朝中显贵。少年天子,总还是要忌惮重臣几分的。 楚稷却道:“他便是朕的亲兄弟,朕也得杀了他。” “留他一命,丢的是我大恒的脸。” 言毕他便无意多留,起身就往外走去。 顾鸾赶忙跟上,于侍郎拿不准主意,看着皇帝的脸色又不敢招惹,只得唤她:“这位姑姑……” 顾鸾回过头,于侍郎一脸为难:“您看这……” 皇上在民间开口要砍人,他虽为官数载但也从未见过呀! “皇上既有圣旨,侍郎大人照办便是了。”顾鸾沉吟一瞬,又道,“此事虽来得突然,却以引得百姓驻足围观,如若传开,自都知道皇上是在主持公道,不合礼数便也没什么打紧。大人奉旨办差,斩杀这等恶徒,自有万民称颂,想来大人的同僚、上官也都说不得大人半句不好。便是有那等糊涂人弹劾大人,皇上乃是明君,自会为大人撑着的。” 她说罢再顾不上他,赶忙追楚稷去了。 这话对于侍郎而言却如一颗定心丸,于侍郎凝神一想,松气长揖:“谢姑姑指点。” 楼外,顾鸾小跑着去追楚稷,楚稷却走得大步流星。 不愿再搅扰百姓,他出了楼就往旁边无人的小巷子里拐,听着她的脚步声,心中烦乱异常。 方才那混账伸手碰她,他一瞬间火气冲脑,想都没想就飞腿踢了出去。 现在想想,行止有失,丢死人了! 偏生她那时就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他还余怒未消想上去接着打,惹得她在面前费劲巴拉地拦他。 那点好印象怕是全没了…… 楚稷扶住额头,懊恼悔恨。 “皇上!”顾鸾已跑得气喘吁吁,咬牙又奔了几步,终于赶上,扶住他的胳膊,“皇上别生气了!” 第38章 团圆节(“皇上不在,还算得什么团...) 楚稷驻足, 一语不发。 顾鸾望着他劝:“猪油蒙了心的臣子总是有的,发落了便是。好好的上元节,不值当为他坏了心情。” 他还是没说话。 她想了想, 又道:“如今这事围观百姓众多, 便不会惹出什么非议了,任谁说起来都要赞皇上一声明君。至于他先前言及太后娘娘, 是真是假都还不知, 就算是真,太后娘娘素来明辨是非, 自也知谁对谁错。” 她劝得语重心长,只为帮他宽一宽心。 却听他道:“……朕原不想动手。” 她浅怔,他又言:“只是一时火气冲头,便没忍住。待回过神来, 他已经……” 已经被他一脚踢飞了。 顾鸾望着他, 哑了哑。 他的语气好似在解释什么, 她却辨不清他在解释什么, 这样的困惑在上一世时并不太有。上一世,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的心思,他对她也从无遮掩。许多时候,他便是不说, 她也知他在想些什么, 现下却是他自顾自说了, 她反倒摸不清了。 顾鸾一时心绪难言,又见他目光闪烁好似有些躲她,更涌起一股子低落。 这股子低落令她神情黯淡下去, 却还是想让他心情好些,便道:“多亏皇上动了手, 不然凭他方才那个劲头,奴婢不知还要吃什么亏。” 楚稷一愣,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两眼,迟疑不决:“你这样想?” “是呀。”顾鸾点点头,抬眸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不然……奴婢是万万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她自问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可方才那人抬手摸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傻了。 她何曾见过这样举止轻浮的登徒子?心里只觉得恶心,身子却僵住,做不出分毫的反应。 他忽而笑了。笑了一声,静了静,又笑一声。 “皇上笑什么?”她问他,他摇摇头:“想起些趣事。”继而就又阔步往前走去,“方才被搅得菜都没顾上吃一口。走,换个地方用膳去。” “……”顾鸾怔了怔,忙提步跟上他。跟到他身侧,她悄悄地抬眼去看,就见他脸上阴翳尽扫,眸中含笑,心中不禁揶揄:这大约也算君心难测? 二人走到巷子那头,便碰上了绕路迎过来的张俊。经了方才的波折,楚稷不好再在东市闲逛了,只得上了马车,转去与东市遥遥相对的西市。 西市中其实也有灯会,只是少一些,不如东市那般热闹。二人走马观花地看过去,末了犹是在集市尽头处找了个酒楼,这回安然进了二楼的雅间,唤了伙计进来点菜。 宫中,设在颐宁宫的上元家宴因为皇帝不在,而显得有些清冷。 妃嫔们个个心不在焉,连皇后兴致也不高。酒过三巡索性寻了个借口,说贤昭容坐着月子不能前来参宴,独自在思荷轩里不免冷清,她要过去看看。 “皇后行事周到。”太后颔首赞了她一句,便默许她离开了。 等她走远,太后却无可奈何地摇了头。 还是年轻,一个个都年轻,才会一个个都被皇帝这样搅扰心思。 身为太后,她自然是希望后妃们的心思都在皇帝身上。可反过来说,再如何心系皇帝也仍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否则这日子便会一直是苦的。 先帝年轻时,后宫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形,嫔妃们三五个月见不着先帝就仿佛丢了魂。 可这皇宫里头,能得宠的总是少数,经年累月见不着皇帝的才常见。她们如此这般忧愁得久了,终是失了本性,以致于后来惹出了一场恶战,搅得后宫不宁,乃至朝中动荡。 那场恶战,直至先帝驾崩才算了结。后来大家当了太后太妃,没了丈夫,想争宠也再没得可争,只得平平静静地自己过日子。 ――这四五年下来不也过得挺好?许多昔日拈酸吃醋的主儿如今反倒“大彻大悟”了,一个两个都说当初那争强好胜的日子过得没劲,还不如阖宫姐妹好好相处,喂个猫逗个狗哪样不开心? 所以依太后看,除非在宫里被挤兑得衣食都不自在,不得不争。否则纵使侍君是分内之事,平日里也大可不必这样为几分恩宠烦扰得跟失了魂似的。 人活一辈子,短短数十载,还是要待自己好些。 太后一壁瞧着歌舞一壁追忆往事,便也很有心想宽解宽解这些年纪尚轻的儿媳。待得宫宴散时,就人人都得了厚赏,贤昭容那边还额外给刚降生的大公主添了一份,皇后那边也加赐了一份给尚未降生的孩子。 然而嫔妃们却未见得能领会太后的这番用心良苦。从颐宁宫告了退,何美人维持了一晚上的笑脸便一下子就没了,边迈出门槛边叹气。舒嫔离得近,不免问上一句:“好好的团圆节,叹什么气?” 何美人看看她:“皇上不在,还算得什么团圆节?” “皇上那是体察民情去了。”舒嫔抿着笑劝她,“咱们指望着皇上,天下万民更指望着皇上,这点子小事就别计较了。日后可与皇上同贺的年节,可还多着呢。” “若真如娘娘这般所说,臣妾自不计较。皇上勤勉执政,我们当嫔妃的自当为他高兴。”说着语中一顿,“可舒嫔娘娘难道没听说?皇上出去只带了张公公与大姑姑。还让尚服局好生为大姑姑备了一身民间可穿的衣裳,瞧着不像大户人家婢女的着装,倒像千金小姐。皇上原也是微服出巡,如此走在一起,那可真真儿是才子佳人结伴同游了呢。” 舒嫔神情一滞:“有这事?” “我也只是听说,尚服局里头传出来的几句闲言碎语罢了,是真是假辨不清,只是觉得无风不起浪。”何美人说罢恹恹一福,“时辰不早了,臣妾先行告退。” “……美人早些歇着。”舒嫔客气了一句。 目送何美人离开,她心里复杂了半晌,可她自知做不得什么,终是只摇摇头,便也回宫了。 同样的话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却成了不同的意味。 仪嫔迟了几步走出颐宁宫,坐上步辇,脸色冷得吓人。 “娘娘别计较……”盈月打量着她的神情,在旁边小声地劝,“她如今刚当了大姑姑,皇上在兴头上,行事略失些分寸也是有的。可宫女就是宫女,身份再高也得守着规矩,不能正经侍君。来日若皇上真幸了她,还不是要放到后宫来?到时候便是皇上抬举,以宫女出身也断无可能一举压到娘娘头上去。娘娘位高权重,自有得是调教她的机会。” 盈月絮絮地宽解了这许多,仪嫔听罢只冷笑:“如今在御前就已这样狂妄,若到了后宫,还有我们压得住她的机会?这后宫是皇上的后宫,什么规矩能大得过皇上去?先帝那位闵氏的例还不够?” 听到“闵氏”两个字,盈月只得闭了口。 闵氏乃是先帝的嫔妃,也是宫女出身,却因先帝宠爱一年内就晋至嫔位,成了宫里正经的主位娘娘。 后来她又凭着皇子,封妃、封贵妃。再到皇子们长大一些,夺储烽烟四起,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一度危及今上的储位。 最后,多亏闵贵妃棋差一招,竟收买乳母,想直接毒死今上;也多亏柳宜沉稳忠心,紧要关头将阴谋戳破,才终是没让皇权旁落。 所以仪嫔的话是对的。宫里纵有千般宫规做约束,防着旁人蛊惑君心,也终是拧不过君心所向去。 盈月只得又劝:“娘娘便是再不快,也别病急乱投医。前头的倪氏一被抓到罪证,说废就废了――那倒不打紧,奴籍贱婢出身原也不值什么。娘娘可是金尊玉贵长大的,犯不上为了顾氏把自己赔上。” “这话倒不错。”仪嫔勉强沉下一息,难掩烦乱。 过了约莫一刻,步辇在安和宫门外落下。仪嫔搭着盈月的手进了宫门,边往正殿走,边状似随意地问:“倪氏近来过得如何?” 盈月微怔,即道:“入了冷宫的人,还能如何?熬日子等死罢了。” 仪嫔轻哂:“寻个不起眼的人顾一顾她,让冷宫给她备些像样的饭食,衣裳也多添两身,若被人察觉了问起来,就说我念着今日是上元节,发发善心罢了。” 说着她步入了殿门,边往寝殿走边又续道:“但你记着,最多只供她十日。十日后就不必再使好处了,冷宫那边捞不着油水,自会把该停的都给她停了。” 宫阙有韶华 第37节 盈月旋即了然:“娘娘是想再用她一次?” 仪嫔行至茶榻边落座,轻笑:“既然她横竖都是熬日子等死,为何不再用她一次?若她命好没被察觉,本宫也乐得让她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 盈月抿笑:“娘娘心慈,倪氏便是命不好死了,也得念娘娘的好。” 说话间有旁的宫女进来奉茶,主仆两个就都止了音,不再多言。仪嫔私心盘算着,此事急不得,当谨慎为上。如若事成又未被察觉,她愿让倪氏安度余生;而若不成,也必当如上次一样,不能牵扯到她身上才好。 所以,她除却照顾倪氏几分,什么都不必做,只等倪氏挨不住重至眼前的苦日子,自己来求她便是。 这样来日不论是谁查出来,她都只是发个善心。倪氏对顾氏怀恨在心再做蠢事,可怪不到她的头上。 . 栖凤宫里,皇后从贤昭容处回来就吩咐宫人:“今儿是十五,皇上依规矩非过来不可。你们去紫宸殿回个话吧,就说本宫已然睡下,请皇上在紫宸殿安寝便是,本宫明日一早过去谢罪。” “谢罪”之言自然只是说说而已。皇后知道今上不是个小气的人,听言自会差个人过来安抚她两句,帝后之间客气客气也就过去了。 但她打算早些睡下,却是真的。 今晚先是宫宴,又是去看望贤昭容和大公主,她着实有些累了。左右她怀着身孕都不能侍君,皇帝过不过来便也不大要紧,她就宁可他别过来,让她也轻松一些。 目下于她而言,平安生下腹中这个孩子才最为要紧。她盼着这是个男孩,那她就为皇上诞下了嫡长子,这是皇后的分内之职,于私关乎她娘家兴盛,于公关乎天下太平。 皇后私心想着,倘使这真是个男孩,她必要悉心教导他,让他早日成器,以便来日承继大统。 哪怕他资质平庸,她也要让他熟读圣贤书,好歹做个可靠的守成之君。 唯有这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才能青史留名。 第39章 上元之后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办了件大事。...) 顾鸾和楚稷一道回宫时夜色已深, 楚稷原还要去栖凤宫见皇后,可刚到紫宸殿就听得宫人禀奏,到皇后已然歇下, 便索性免了这道礼数, 得以早早就寝。 顾鸾回到自己院中,简单盥洗之后便也躺下了。可她人虽上了床, 思绪却好像仍飘在上元灯会上, 怎么都拉不回来。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日种种。想到他陪她看灯,觉得他好看;想到他调侃说“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 觉得他也好看。 再想到他朝着那混账飞踢出去的那一脚,觉得他天地之间最好看。 她想得越来越清醒,睡意全无,含着笑辗转反侧。俄而紧紧闭了眼, 自说自话地要自己不许再想, 心却不听使唤地浮现出他气定神闲地要于侍郎办案的样子, 愈发地陶醉了。 再度翻身, 她把放在枕边的毛茸茸的桃子拿了出来。 房中灯火已然尽熄,又隔着幔帐,月光也照不进来。那桃子在黑暗里看不出颜色,却仍能摸出手感及佳, 既蓬松又柔软, 她便心不在焉地在手里玩了起来。 不知他会将这桃子丢去何处。 她瞧得出, 他是不在意这样的东西的,会开口给他一个只是一时兴起。 也不知后来为何又要同他要去。 紫宸殿寝殿里,楚稷也睡不着。 时而想起今晚与顾鸾同行, 他就禁不住地想笑;想到在酒楼里遇到的混蛋,又怒火中烧。 一颗“毛桃”在黑暗中被他一抛一抛的, 每每都能稳稳接住。最后不知不觉就因这桃子而走了神,开始思量该搁到什么地方为好。 他想搁到一个显眼的地方,因为这是现下他与她之间少有的共同的东西。 可这东西毛茸茸的,一看就是姑娘家才喜欢的物件。他一个当皇帝的摆在寝殿中……好像不太像话。 楚稷皱眉,陷入思量。 良久,他坐起身,扬音:“来人。” 值夜的宦官闻声即刻入殿,手中掌着油灯,挑开幔帐:“皇上。” 楚稷将桃子递给他:“这是朕今日体察民情时偶然觅得的,听说民间近来时兴此物,说是有吉祥长寿的寓意。你送去尚服局,让她们逢条带子再送回来,以便挂在殿中。” “诺。”那宦官听言,恭敬地接下这毛茸茸的粉桃子就告了退,显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楚稷便又安然躺了回去。 宫里就是这样,各种物件只要赋予一个吉祥如意的寓意,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了。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平日里当然没有心思动这种歪脑筋,却也自然深谙此道。 果不其然,这桃子在翌日傍晚时分送回紫宸殿中,被他挂在内殿的御案旁,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过两日,“民间素爱桃子挂饰,道是有吉祥长寿之意”的消息不胫而走。 顾鸾不知这消息会是他放出来的,见宫女们闲来无事都开始挑合适的边角料逢些小桃子还觉得有趣。后来偶然去后宫给贤昭容送赏赐,就见大公主的摇篮边也已挂了一圈小桃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事好似是有点蹊跷。――上一世,她怎的不知宫中时兴过这样的挂饰? 如此又翻过几天,元月二十,顾鸾得了空又去驯兽司看柿子,刚到院门口就看见驯兽司的大门上高高挂起了一颗硕大的布制大桃。 大门上悬着这样的东西多少有些滑稽,她看得边往里走边笑。走到柿子所在的院中,杨茂正忙着喂马,她过去在他后头一拍,杨茂转过脸看见她就笑揖:“大姑姑安好。” “客气什么。”顾鸾睨他一眼,摸出视线准备好的荷包塞给他,“过年也没顾得上来看看你们,这就当是年礼了。你弟弟呢?” 杨茂并未跟他客气什么,笑着道了谢,就进屋去喊人。杨青正收拾着行李,原是什么也顾不上,听说她来了才扔下东西跑出来,边跑边喊:“阿鸾姐姐,我有新去处啦!” “新去处?”顾鸾一愣,杨茂在旁边敲他脑袋:“稳重点!” 杨青嘿嘿一笑,便拉着顾鸾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经过。原是过年的这些日子他在鸿胪寺为进京朝贺的番邦使节们照顾马匹,听番邦使节们说着五花八门的胡语,觉得有趣,就私下里与他们的仆人学了几句。 这一学不打紧,后来有使节来看马,他还真用新学的胡语与他们聊了几句。适逢鸿胪寺卿也在,觉得他有几分天赋,就索性开口跟宫里要人,把他调走了。 杨青到底年纪小,什么天不天赋都不放在心上,只觉得鸿胪寺的差事比驯兽司有趣,鸿胪寺里的日子也比驯兽司好过,自然乐得离开。 顾鸾闻之欣喜,一时便也不想过多顾虑他来日的波折,拍着他的肩笑说:“恭喜高升。哪日若得了空去我那儿,我做几个菜贺你。” 杨青一蹦三尺高,眉开眼笑地说有空一定去。顾鸾想了想,又问他:“此番进京有个莫格王子,你可打过交道?” 杨青神色一凛:“莫格王子……”他抿了抿唇,显得有些紧张。目光环视四周,见没有外人,才凑近了两步与顾鸾说,“我见过他,原觉是个和善的人,还教过我几个词呢。后来……听说是皇上出宫体察民情时出了什么事,好像当街斩杀了个官员?这事似乎跟莫格王子也有些关系。他这几日就都再没有出门,日日都闷在房里。” 顾鸾听至此处,心中就有数了。上一世她还在尚宫局时也曾听说京中出了什么事,间接牵扯到了这位莫格王子身上。后又因这王子始终闭门不出,闹得像是在给朝廷脸色,两国之间颇为尴尬。 后来过了很久,事情才有了别的说法。有游历各国的学子说王子可能没那个意思,只因各国礼数不同才出了误会――他说在莫格,臣子闭门不出乃是向君主谢罪的意思,亦有安心在家听凭发落的意味。和大恒行事作风不同,却断无大不敬之心。 这种说法是真是假,顾鸾当时没花心思去探究,可现下偏又遇上了把这位王子夹在了中间的事,倘使这真是一场误会,闹得两国尴尬可太不值当。 她便告诉杨青:“有件事我随口一提,你若不方便就当没听过,若方便――你就去告诉这位王子,在我们大恒,没有闭门不出便是赔罪的礼数。臣子若心存愧悔,就当大大方方地去紫宸殿告罪,让他别想偏了。” 杨青听得茫然:“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你找我说的告诉他便是了。”顾鸾道。 现下学子们带回来的那种说法尚未传开,她只能说这么多。若那位王子不听,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她虽重活一世,也不是事事都管得到的。 . 紫宸殿里,楚稷回味着昨夜的梦境,哭笑不得。 这几日他都还在收拾上元那日的闹剧。 他当时觉得那人作恶多端非杀不可,并不在意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但事情交给刑部去办,身份自还是会查个清除。 于是正月十六他便听闻那人乃是开国时辅国公的玄孙之一,名叫孔肆。孔肆家中数代簪缨是真、祖父三朝元老是真,甚至和太后沾亲也是真。 ――只是亲缘实在很远,远到太后都不太知道这号人罢了。 此事在民间引起震荡,孔肆的祖父母、父母、乃至远近各支族的兄弟只消人在京中自是都要入宫告罪。楚稷无意牵涉太多,只将孔肆的父母斥了一顿,命他们好生照料余下几个儿子,否则家中的爵位便不必再承袭下去了。 这一番敲打,对辅国公一族而言算是够了。这一族人里的混账也不多,没人来为罪亲说情,反不乏有人带头称赞楚稷深明大义,引得朝中数人都跟着递折子夸他。 这种夸赞的折子,楚稷大多没什么心情多看,但年关刚过能收到这等称赞总归还是让人高兴的。 唯一让他不快的,是那与之多多少少有些牵扯的莫格王子。 五天过去了,莫格王子一句话都没有。人明明就在鸿胪寺中,进宫一趟也并不费事,却不见他来辩上一句。 态度如此蛮横,莫说楚稷,就是朝中老臣私下里提起来,都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昨晚,楚稷做了个梦。他梦见有游子入京,上疏陈情,说莫格王子昔日之举恐怕并无大不敬之意,乃是两国礼数不同所致的一场误会。 而后画而一转,他看到那位王子时隔多年再度入朝觐见,提起旧事,眼泪横流,直说自己愚钝,明知两国有诸多不同之处,竟没想着多问一句,想当然之间闹了那么大的乱子。 是以一觉醒来,楚稷便不生气了。 依那日所见,得云楼里掀起纷争的时候这位王子应是还没到场,原也难将此事怪到他头上,充其量斥他交友不慎。莫格又素与大恒交好,这点子事他左不过也就是要那王子一个态度――倘使闭门不出在莫格正是谢罪之举,这态度也就算要到了,又何必那样拘小节? 楚稷想好了,就先由着这王子去。待得到了他离京回莫格的时候再召见他,将事情说开便罢了。 然只过了两日,楚稷乍闻宦官入宫禀话,道:“皇上,莫格王子扎尔齐入宫谢罪,正在殿外候命。” “什么?”楚稷难免意外。 侧旁两步开外的地方,顾鸾气定神闲地垂眸,心中安然舒气。 听劝就好,国与国之间少些摩擦,终是能惠及百姓的。 她觉得自己办了件大事。 第40章 扎尔齐(容貌姣好,黛眉星目,让他...) 短暂的诧异之后, 楚稷颔首:“传。” 入殿禀话的宦官便又退出去,不一刻工夫,莫格王子扎尔齐便入了殿来。 顾鸾从前并不曾见过他, 不知他平日里该是什么样, 现下却也能看出他神色疲倦。二十上下的年纪,又是王室贵胄, 原该正意气风发, 他却带着一种大病之后的虚弱,怕是接连几日都不曾睡好了。 行至殿中, 扎尔齐施礼下拜。楚稷起身绕过御案,上前虚扶了一把:“几日不见,王子瘦了不少。” 扎尔齐起身,低着头抱拳:“臣听闻上元之事, 心中惶恐, 夜不能寐。” 楚稷拍拍他的肩头, 便转身踱回御案前落座:“得云楼出事时, 你在二楼?” “……不在。”扎尔齐声音发闷,慢吞吞地用不太纯正的汉语解释,“京中有几位大儒,博学多识, 便是在莫格也颇有名望。此番进京, 父王命臣必要登门拜访。是以那日臣虽应了孔肆相邀, 却在几位先生府中耽搁了。待得赶至得云楼,孔肆已被押走,臣与得云楼掌柜打听下来, 才知事由经过。” 楚稷未予置评,又道:“那他的为人, 你清楚多少?” 扎尔齐摇头:“臣是与他在今载的元日大朝会上见的第一面。他有意结交与臣,臣又听闻他是开国时辅国公的玄孙,好像……好像还和太后娘娘是亲戚?只道他必是个……嗯……”说到此处他好似不知该用什么词为好,支吾半天,只蹦出一句,“守礼之人。” 顾鸾在旁边听得好笑。 当是真怪不到这扎尔齐头上了。 两番话听下来,她便觉扎尔齐当是个淳朴的性子,又听他言及孔肆“好像还和太后娘娘是亲戚”,不由想起孔肆那日在得云楼中所言。可见孔肆平日行事张扬,多爱以此炫耀,听者若不存心设防,多少都要觉得他是位正经的皇亲国戚。 宫阙有韶华 第38节 而他偏偏又是真有资格去元日大朝会上磕个头的――依那日酒楼中的闹剧来看,他该只是在殿外磕过头,才致今上近在眼前都识不出。可扎尔齐也不过是个前来朝贺的外族人,也未必摸得清他与皇家究竟有几分交情。 逢年过节百官入京朝贺时,这样的笑话并不少见。大家都是出入朝堂的人,若见旁人过来攀关系,哪怕并不喜欢,也多半会愿结个善缘。许多善于投机取巧之人都会借此攀附权贵,倘使再善交际嘴巴甜、又碰上对方家中的主事恰是个糊涂人,趁着过年打得热络稀里糊涂就结了姻亲的怪事也是有的。 顾鸾一个宫女都对这等令人啼笑皆非之事颇有耳闻,楚稷自也听过不少。见扎尔齐一句句说得坦诚,毫无隐瞒之意,便笑了:“过年时京中人多,不免乱些,你与他们不熟便罢了。日后择友还需谨慎,莫要因一时大意伤了两国和气。” 扎尔齐听言面露愧悔,抱拳应道:“臣谨记。” 想了想,又吞吞吐吐道:“臣正月十六就已听闻上元争端,这几日……几日闭门不出是因……因为……” 楚稷释然而笑:“朕知道。依你们莫格的规矩,犯下大错闭门不出听候发落,乃是谢罪之意,与大恒不同。你不曾来过我大恒几次,汉语虽说得尚可,这些礼数上的事分不清也是有的,朕不怪你。” 扎尔齐听罢微怔,哑哑抱拳:“是,皇上明鉴。” 顾鸾看向楚稷,心生诧然: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她记得上一世在尚宫局里听说的,分明是一两载后有游子回京重提此事,才将这等礼法之别传开,令众人恍然大悟。 而在那之前,他分明是真为扎尔齐的闭门不见之举不快过的。 顾鸾一时心生困惑,继而又有宫人入了殿,禀说有几位重臣觐见。楚稷点头:“朕还有事要议,你先回吧,此事不必挂心。孔肆目无法纪秋后问斩,无关两国和气。” 扎尔齐松气:“谢皇上,臣告退。” 言毕他叩拜施了大礼,就往殿外退去。顾鸾沿着内殿一侧的墙壁也往外走,拐去外殿旁的侧殿中沏茶。 楚稷手边的茶恰该换了,眼下来觐见的几位又都是朝中重臣,她正好一并沏来,免得六尚局刚选来的几个宫女差事不熟误事。 过了约莫小半刻工夫,顾鸾就沏好了茶,几位重臣也正好入了内殿。她唤了宫女进来欲一道奉茶进去,为首的那个进来却福身说:“大姑姑,莫格王子在殿旁等着,说请您得空时出去一趟,他有事想见您。” 顾鸾略作忖度,点头:“那你们进去奉茶吧,我出去瞧瞧。” 言毕她就出了殿,环顾四周,扎尔齐果在西边的拐角处等着。 顾鸾行过去,朝他福了福:“殿下。” 扎尔齐回过身,看见她,不由一怔:“……你是御前大姑姑?” 顾鸾颔首:“奴婢正是。” 扎尔齐眼中透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复杂。 昨晚是杨青去见的他,杨青跟他说是“御前大姑姑”有事要嘱咐他两句。他前年入宫时曾见过柳宜,这几日听闻了御前的变动,也知柳宜成了诰命夫人已不在御前了,却理所当然地以为新任的御前大姑姑该是和柳宜差不多的年纪。 也正因如此,扎尔齐认定“御前大姑姑”必定见多识广,这才听了杨青的劝。 目下一见,才知竟是个小姑娘,看着比他还要小几岁。容貌姣好,黛眉星目,让他脑海里划过了莫格歌颂美人的歌谣。 莫格是信奉月神的,男子歌颂心爱的美人时,就夸赞她们比皎月更美。扎尔齐从前惯摸不透这样的类比,想不通好端端的美人何故非拉去和月色一较高下。 这一瞬,他却觉得自己懂了。 有的美人,不只能比皎月更美,还能拥有可与月神一较高下的智慧。她得是心思多通透,才能见了他的反应即刻便想到这是两国规矩不同;又得是多心善,才会让杨青去叮嘱他这样一个与她从未曾谋面的人。 扎尔齐一时怔忪,半晌不语,终是惹得顾鸾抬眸看他:“殿下有吩咐?” 扎尔齐蓦然回神,不自在地轻咳:“不敢当……”他沉了一沉,遂端正站姿,朝她一揖,“只想同姑娘道一声谢。若非姑娘提点,我还不知两国之间竟有这等不同。这份好,只当在下欠姑娘的。” “殿下客气了。”顾鸾风轻云淡地立在他面前,姿态极稳,“奴婢既在御前当差,自当为皇上分忧。大恒幅员辽阔,皇上日理万机,已忙得很,这等原不必有的误会自是能免则免为好。此事于殿下算是免去了些许麻烦,于我大恒亦是有益的,殿下大可不必觉得对奴婢有什么亏欠。” 一言一语,心系君主。一番话说下来,更是将大恒的利益摆在了前头。 不卑不亢,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清高。 扎尔齐听得一愣,打量她两眼,就不禁笑起来:“姑娘不愧是御前女官,说话很厉害。” 这话若由旁人说出来,顾鸾大抵要觉得带着嘲讽。可扎尔齐神色坦诚,汉语发音虽不尽人意,口吻却真诚,倒听得她也笑了:“哪有什么厉不厉害?都是些明面上的道理罢了。目下有几位大人觐见,奴婢还要回去听吩咐,不好与殿下多耽搁,先告退了。” 她说罢垂眸福身,先退开半步,就转身离开。 “……姑娘。”扎尔齐忽然又唤她。 她回了回头,听到他道:“我……我不说亏欠,但你还是帮了我。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与我提,我也帮你!” 言罢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莫格人,爱交朋友的!” 顾鸾抿笑:“那便多谢殿下美意。” 说着她就复又提步前行,拢着狐皮披风的一道洁白背影施施然向殿门方向移去。 扎尔齐怔怔地望着,突然觉得拿她与月神作比也不对了。 ――倘使月神化作美人下凡,就该是她这个样子才是。 . 殿中,楚稷与几位重臣议定了南巡之事。决意等到春日河道冰面消融就去南边走走,尤其是去年遭了水患的河南,他必定要去看看。 此事他已琢磨许久了。 自去年大病一场之后,他一方面被种种怪梦与幻觉搅扰,不胜其烦,另一方面却也得了些好处――许多政务他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该如何料理,许多不够周到的想法也总能及时意识到不对。因此他批阅奏章越来越快,鲜少再为政务头疼。也就有了闲暇,去琢磨些奏折以外的事情。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该亲自去南边看看。 去年着人去督办水患,顺便斩杀了几个贪官,也算换得了一片赞誉。但他总莫名觉得事情或许并不那么简单,那边的官场怕是已有顽疾,只斩杀几个小官治标不治本。 是以顾鸾回到内殿,就听到一句:“那便初定三月中旬离京。一应事宜,交由礼部、户部、兵部与六尚局同办。” 殿中的几位朝臣起身揖道:“诺,臣等遵旨。” “皇上又要离京?”待得几位朝臣从殿中告退,顾鸾上前询问。 楚稷点头:“去南边看看。随驾宫人你与张俊看着安排,够用即可,不必太多,我们轻装简行。” “诺。”顾鸾福身,这便要去着手安排个大概。毕竟是天子出行,再如何“轻装简行”也要安排妥当,总要费些工夫的。 于是她便也告了退。楚稷手里执着本书,余光睃着往外退的顾鸾。等她彻底退出去,他斜眼看张俊:“哎。” “……”张俊瞧出皇上突然神秘兮兮的,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躬着身上前,楚稷问:“要你打听的事,你打听着没有?” 第41章 筹备(“阿鸾,廿八随朕出宫一趟...) “……”张俊一时沉默, 楚稷眉心一跳,手里的书就拍在他头上:“这么点事,你猪脑子啊?” “下奴愚笨……”张俊瓮声瓮气, 心里却在不服地揶揄――怎么怪我猪脑子呢?皇上您和顾鸾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您才…… ――作为一个忠仆, 张俊憋住了没再往下腹诽。 正了正色, 张俊摸索着给他出主意:“顾鸾姑娘平日都在紫宸殿当值,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 所以谁也说不出什么,就连与她最亲近的方鸾歌也只能说些衣食上的小偏好,不好备做生辰礼。但下奴觉得,正式因她在宫中的日子一天天的都差不多, 您不妨借着生辰带她出去走走?您看, 去年秋a您赏了她一匹马, 她那阵子不就挺高兴的?常要去找那马儿玩。前几日去上元灯会, 虽是当中出了孔肆一案惹得不快,可回宫的时候,下奴瞧她也是笑着的。” 这话倒给了楚稷思路。楚稷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 也是这么个道理。 宫里的日子, 莫说顾鸾, 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也时常觉得单调乏味。听曲听戏一类的事情做多了也腻,远不及出宫转一转来得畅快。 只是若要出宫,他还需像上元节一般寻个由头。否则若只说是为着她的生辰, 恐怕不仅六宫要瞩目,她心中也要紧张。 他不想让她紧张。他只想看她在他身边高高兴兴的, 他不想成为她的烦心事。 万幸,顾鸾的生辰是一月廿八。廿八之后再过四天便是一个大日子――二月二,龙抬头。 龙抬头又称农事节,民间的农户都要像龙神祈福,求得一年的风调雨顺。天子也要行春耕礼,还要去庙中拜一拜,以祈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这便是离宫的现成由头。 楚稷于是挑了个顾鸾不当值的日子,召来了钦天监的人,开口便先道:“宫中祈福多是去太庙祈福,亦或是去京中的万昌寺拜佛。但这二月二龙抬头是为农事,朕听闻京郊有个龙王庙香火极旺,颇为灵验,你们钦天监可曾听说过?” 钦天监监正一听就道:“臣略有耳闻。” 百姓以农户居多,龙王庙并不少见。京郊的那一处建在南面的山上,山下以北数里皆是农田,自然香火既旺。 楚稷点点头:“今年朕有意去这龙王庙拜上一拜,再顺路看一看沿途百姓过得怎样,你看如何?” 监正听着心想,这自是好事啊。 便一揖:“皇上圣明,臣这便与礼部的诸位同仁一同安排。” 却听皇帝又说:“可太庙与万昌寺也还是要去的,又还有春耕礼,都放在二月二当日怕是来不及。朕也不想闹得阵仗太大,搅得百姓不安。这样吧,这龙王庙朕早几日先去――就正月廿八吧。你们不必安排人随驾,只替朕备好祈福用的经文符咒便可。” 监正直听得心下深赞圣上体谅百姓,深深长揖:“ 诺,臣必定为皇上办妥。” “好。”皇帝衔笑,“还有桩私事,也交由你去办。” 监正听得一怔,继而喜不自胜。 为人臣子,能在公事上为君主分忧,乃是分内之职。能有私事托付过来,才是殊荣。 又见皇帝压音:“你近前来。” 钦天监监正便躬着身上前几步,至御案边,在皇帝的示意下附耳过去。 听得几句耳语,他微微露出讶色,禁不住地与皇帝相视一望。 只见面前年轻的帝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能办好吗?” “……”监正闷了一瞬,沉声,“能。” “那就好,去吧。” . 紫宸殿后的院子里,顾鸾掐指一算,再有几日便是生辰了。上一世里,她有大半辈子都不太在意生辰,后来到了御前与楚稷熟络起来,他倒愿意为她备一份礼,连带着后宫嫔妃、皇子公主们也都愿为她备上一份。 但现下,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的生辰。 自除夕那日同赏烟花,她知晓他对她有几分意,多少有些盼着这个生辰能有些不同。可思来想去,她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她的生辰快到了。 那听来就像她跟他讨东西一样,她开不了口。 顾鸾为此犹疑不决了几日,最后觉得,罢了,他既不知道,她不如告个假自己过去。这一世她是为着他而来,可归根结底也是想让自己畅快一把,便该对自己好些。不论他知不知晓她的生辰,她都得高高兴兴地过,不能把喜怒哀乐全系在他身上。 她想好了,等到正月廿五。只消他在正月廿五之前没说什么,大抵就是并不知晓她的生辰了,她就在这日的晚上开口告假。 可到了廿五这日,顾鸾却是晨起刚进殿就听他说:“阿鸾,廿八随朕出宫一趟。” 廿八? 她不禁心头一喜,猜想他或是知道了。 又听得他继续说:“咱们去南边郊外的龙王庙看看,再跑跑马,你带上柿子。” 这听来着实只是去外头消遣的。 宫阙有韶华 第39节 顾鸾欣喜漫开,面上勉力压制着,状似平静地问他:“怎么廿八要去龙王庙?” “二月二快到了啊。”楚稷含着笑,“朕听说京郊有个龙王庙灵得很,就想去看看。可二月二当日事情多,怕是忙不过来,咱们就早些去吧。” “……” 哦。 顾鸾心底的万般喜悦都如同遭了一盆冷水,哗地被浇灭下去。一时间她甚至有些委屈,忍不住地想跟他说那日是她的生辰,话到了嘴边却又忍住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赌气,她忽而怯懦,觉得这个口终是开不得。 冷宫之中,倪玉鸾打从入了这道宫门起,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只为再见皇上一面。 她坚信皇上只是被顾鸾蛊惑了才会那么无情,无情到那日见都不肯见她就发落了她。若她还能得见圣颜,事情必定还有转机。 然后,她的哭闹却是无人理睬的。冷宫里的宫人个个冷面冷心,虽并不会对遭了废黜的嫔妃动辄打骂,却可以因为厌烦变着法地给她们穿小鞋。 所以她的哭闹换来的便是馊饭单衣。那样的日子若放在从前在奴籍时,倪玉鸾忍也就忍了。可所谓“由奢入俭难”,她既尝过了锦衣玉食的好处,又哪还受得了这些? 为了换得一口好饭,倪玉鸾终是服了软,低声下气地去求管事姑姑不要计较她的不懂事。那管事姑姑却是冷笑:“我瞧你是不懂事,若不然也不能被送到这里。” 这话说完,管事姑姑转头就走,下一顿送到她跟前的饭还是馊的。 倪玉鸾无计可施,矛盾再三,转头去求了冷宫里的管事宦官。那宦官才刚过三十,却生了张老气横秋的脸,一张口牙都是灰黄的,打量她时,污浊的眼睛里却隐约有些光。 倪玉鸾知道,自己到底生得好看。那日她将心一横就豁了出去,任由那宦官将她抱在怀里上下其手。 那样的举动,虽隔着衣服她都觉得恶心,但不得不笑脸相迎。待他尽了兴,她下一顿的饭食就是新鲜的了,而且有菜有肉,还有两块冷宫里难以得见的点心。 这样的日子,倪玉鸾度日如年地熬了好一阵。直到上元节那天,管事姑姑突然进了她的房间,犹是冷着张脸,却跟她说:“你也算命好,今上的废妃就你一个,宫里的人还顾得上你――喏,这是仪嫔娘娘那边吩咐关照的,你放心用吧。” 倪玉鸾怔怔看去,一方托盘里盛着一饭两菜,另还有一小碗汤、一小碗汤圆。清素的兰花白瓷碗是宫人们惯用的样式,却比冷宫里的粗陶碗不知讲究多少。 自这天开始,她就不再去找那管事宦官了。那人占不着便宜倒来主动找过她,可她闭门不见,他倒也不敢用强。 她以为仪嫔发了善心,这样的好日子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可眼下也就过了最多十天吧,好饭好菜突然断了,送来的饭食又是馊的。 倪玉鸾硬撑着捱了两顿,终是忍不住去问管事姑姑,管事姑姑冷言冷语地只说:“咱原本也是奉命办差,仪嫔娘娘关照到了,咱就给安排上。如今那边没了动静,咱也不好去问,也犯不上自己贴上这点子俸禄为你置办不是?” 这么几句话,就把倪玉鸾堵了回来。踟蹰再三,她再度去敲了那位公公的门,可他却因为她前些日子的冷淡来了脾气,见她又凑过来,索性皮笑肉不笑地要她就范。 倪玉鸾被他吓着了。她知道自己已难有什么好出路,可让她去委身伺候这样一个太监……她也是万万横不下心的。 那宦官知她逃不出去,便也不急,只呵呵笑着让她自己思量。她逃也似的离开他的住处,刚出院门,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呜呜咽咽地往回走,直恨自己不够狠。倘使那日毒药的分量再足一些,一举要了顾鸾的命,一则反倒未必能查到她身上,二则大不了她一命换一命,反倒不必吃这个苦头。 倪玉鸾哭着哭着,有个宫女凑了上来:“您就是从前的倪婕妤吧?” 倪玉鸾转过头,那宫女笑道:“您是当过主子的,是金尊玉贵的人,何必跟王公公计较?其实要奴婢说,您还是该回后宫去,就不该留在这腌h地方。” 倪玉鸾听得又落下泪来:“皇上亲自下旨废了我,我如何还回得了后宫去!” 那宫女又说:“就是回不去,被废了嫔妃凭借家世倚仗,送出宫去安度余生,也不是没有先例。” 倪玉鸾拧眉:“可我也没有家世倚仗……” 宫女笑起来:“您没有,可宫里有的是人有。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在那几位高位娘娘眼里,谁也不差您这几口饭。” 第42章 龙王庙(楚稷长叹一声,捏着符纸的...) 得知元月廿八能与楚稷一同出宫, 却与自己的生辰没有关系,只为去拜龙王,顾鸾心中又甜又酸地过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梳妆时, 忽而鬼使神差地动了念头, 扭过头问正帮她梳头的方鸾歌:“鸾歌,你说去龙王庙求姻缘, 灵不灵呀?” “去龙王庙求姻缘?”方鸾歌被问懵了。顾鸾瞧着她的神情, 思索着解释:“我一直盼着自己能有个好姻缘,便想找个地方拜一拜, 可宫女平日又不便出宫。昨日皇上跟我说廿八要去京郊的龙王庙,为着二月二龙抬头提前拜一拜,祈求风调雨顺。我听闻那龙王庙灵得很,你说我若顺便去求一求姻缘, 能管用么?” “……”方鸾歌对她这番话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下来, 她愈发觉得顾鸾是个有本事的。不说别的, 就说她十五六岁的年纪便敢去跟六尚女官硬碰硬, 还真把六尚女官都压制住了,那就不是等闲之辈。 没想到行事这样厉害的姑娘心底竟也盼着美满姻缘。 方鸾歌便认真地为她想了想,拧着眉头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但试试也行?龙王爷大人有大量,若是不归他管的事, 那放着就得了, 总归也不会怪姐姐。” 顾鸾觉得此言很有道理。 “再说……”方鸾歌顿了顿, 又道,“廿八不是姐姐的生辰?或许龙王爷好善乐施,看在生辰的份上就真肯显一显灵, 赐姐姐个如意郎君呢。” 顾鸾听得笑了:“那我倒不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面子。” “万一呢?”方鸾歌一壁帮她绾着发髻,一壁也笑, “况且龙王爷见惯了黎民百姓求雨求收成,却未必见过求姻缘的。姐姐这般标新立异,我若是龙王爷我就觉得姐姐有趣,得了口就要帮姐姐请托旁的同僚神仙去!” “哈哈哈哈,也不知龙王与月老熟不熟?倘若二位仙官一道喝个酒就能把事情办了,那我可真是求对了地方。”顾鸾与她调侃着,心中已拿准了主意,不论龙王管或不管,她都要先试一试再说。 上一世的她,原是没有这样信鬼神的。可离世再睁眼,连重回及笄之年这种事都能发生,她便不得不信了。 如今再添上方鸾歌这般“另辟蹊径”的说法……顾鸾只怕自己来日会见神就要拜,直烦得漫天神佛不得不站出来一个应了她的愿望不可。 拿定主意要去,顾鸾便提前做起了准备。正好为着拜龙王的事,钦天监这几日本也会时常进宫回话。顾鸾就趁他们进宫时挡下了一个钦天监的官吏,塞了银子,客客气气地央他:“大人可否帮我办点私事?” 钦天监对宫人们这样开口见惯不怪。都是肉身凡胎,自都希望神佛保佑。 那官员便道:“大姑姑客气了,何事?” 顾鸾莞尔:“过几日要随皇上去京郊祭拜龙王,我虽只是随驾,但也不想空着手前往,烦请大人为我寻些像样的祭品、供香,到时我好一起供到龙王爷跟前。” 那官员爽快应下:“这个好说。” “还有一事。”顾鸾薄唇微抿,“我如今十六岁,若在民间,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大人您看我是宫女,一时半刻怕也嫁不得人……便想求一求姻缘,为来日寻个出路。大人可否帮我写一张求姻缘的符咒?回头我到龙王爷跟前烧了。倘若龙王爷顾不上便罢,若他肯出手佑一佑我,我必定好生还愿,也重谢大人。” “……”面前的钦天监官吏神色复杂地瞧了瞧她,点了头,“可以。但这符咒不是人人都能写,我得回钦天监请几位道长出面。大姑姑别急,稍候两日,我必定在廿八之前为姑姑送来。” “好。”顾鸾颔首,盈盈深福,“先谢过大人了。” “大姑姑客气。”那人一了一揖,就告退离了宫。他往宫门处走着,心里却在犯嘀咕――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两个都突然跑去向龙王爷求姻缘? 前几日在钦天监,他就见到道长们在作法制姻缘符。上前随口问了句是为谁制的,道长们说是监正要用。 可监正都一把年纪了,又一直修身养性,岂会突然求起姻缘?他觉得奇怪,又跑去问了监正。 监正答得很含糊,只说是宫里有人要用,还说是想去龙王庙时在龙王面前焚烧。 那时他就纳闷,怎的还有跑去龙王跟前求姻缘的?没想到现下又见着一个。 难不成是他学艺不精,龙王当真也管此事,亦或是和月老沾亲? 他闷着头想了一路,觉得自己还是书读得太少。 . 如此很快便到了正月廿八。 顾鸾在头一日晚拿到了钦天监送来的贡品与符咒,翌日天明梳妆妥当就提着包袱去了紫宸殿。刚到殿门口,顾鸾就见楚稷也已出来了,她的小马柿子亦被杨茂牵了过来,正无所事事地在殿前的广场上散步。 顾鸾上前向楚稷见了礼,就自己牵过马,跟杨茂笑说:“你若没别的差事,就去我院子里歇着吧,省得晚上还要跑一趟过来。点心茶水院中都有,你跟鸾歌要。” “诺。”杨茂应下。碍于圣驾在前,不好再与她多作闲聊,就告了退。 楚稷睇着她手里的包袱一哂:“带了什么?” “一些贡品,还有香。”她道。 “还自己带?”他好笑,“钦天监都备下了。” “那是皇上的心意,这是奴婢自己的心意。” “也好。”他释然而笑,又跟她说,“先上车吧。”就一马当先地先向马车走去。 顾鸾将柿子交给随驾的侍卫牵着,自己也跟着他上车。 马车这一驶就是近半日,到南边龙王庙所在的山脚下时已临近晌午。楚稷命随驾的宫人侍卫都留在了山脚下,只顾鸾和张俊随着上山。 三人拾级而上,待得到了龙王庙,张俊便也知趣地留在了外头。顾鸾随着楚稷入了庙门,进正殿叩拜龙王,庙中自有道长将他们把贡品奉上,又燃了火折子,以便皇帝焚烧符咒。 楚稷与钦天监要来的符咒一共两张。一张是求雨的符,直接展开烧尽。另一张叠成了三角,从外头瞧不出里面的符文是什么。 他先焚了求雨那张,再行叩拜之后欲焚第二张。余光睃见侧后也正烧着什么,回头一瞧,就瞧见了顾鸾手里的符咒。 符咒在光火中渐渐化作灰烬,可他还是看了出来:“这是求姻缘的符?” “……是。”顾鸾身形一紧,还是承认了。 她的目光尽盯着光火,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朕听说若求两厢情愿,要写上对方的生辰才能应验,你可写了?” 顾鸾摇头:“没有。奴婢问了钦天监,说若只为求个姻缘美满,不写生辰也可奏效,神佛自会赐个如意郎君的!” 她说完,楚稷便未再追问什么,转回了身。 她庆幸自己的小聪明。 钦天监与她说的实是:“若心中没有如意郎君,只为美满姻缘,便将符咒直接焚了。若心有所属,就需将郎君的八字也写上,求得两厢情愿。” 所以她自是要写上他的八字的。可她一个宫女若敢将皇帝的八字写上符咒,让人发现就是死罪。 她便用了白蜡来写。 白蜡写过不留痕迹,需得用墨染过才能看出字来。可她想神佛法力无边,应是一眼就能瞧出符上有字吧。 顾鸾边是这样想,边又怕龙王事多神忙,顾不上细看符咒,再拜之间心中就念个不停:“龙王爷,信女顾鸾,癸酉年甲寅月辛未日巳时生人,现住于京中皇宫紫宸殿西北侧后头一方院子。” “心中有一如意郎君,辛未年乙未月己卯日子时生,名唤楚稷。” “他是……他是当今天子。” “龙王爷,我觉得我们是心中各有几分情谊的,却不知他为何迟迟不肯让我进后宫去,我亦不能主动开口提请。” “您神通广大,就让他再多动两分心吧。我已为他心动两世,上一世抱憾而终,此生非他不嫁。” 咫尺之遥的地方,楚稷跪于蒲团上,手里执着折做三角的符咒,半晌不知究竟该不该烧。 这也是张求姻缘的符咒,是他与钦天监监正要来的。符中另附了张黄纸,写着她的八字。 他倾心于与她的每一刻相处,可相处越久,越觉得她不会想入后宫。 他让她在御前当了掌事,却没想到她对御前诸事能这样信手拈来。 而他早就听说过,宫里得脸的女官的日子过得比后宫嫔妃还要逍遥,衣食无缺还少了许多明争暗斗。 那对现在的她而言,后宫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而她又想求一个美满姻缘。 什么是美满姻缘? 宫阙有韶华 第40节 是夫妻之间如胶似漆,是琴瑟和鸣;是相敬如宾,是白头偕老;是恩爱两不疑,是“陌上开花,可缓缓归”。 文人墨客无不称颂这样的姻缘。少女心事,大抵也该是如此吧。 楚稷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她想要什么,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在宫中难以办到。 他所拥有的权力荣华,与这些美好常常相反。 目光落在符咒上,楚稷忽而觉得手中明黄的符纸变得刺眼,连透出来的模糊不清的红色符文都令人心里不适。 他想,他或许不该这样自私。只因自己一厢情愿,就去求漫天神佛将她束在身边。 她这样好的姑娘来日若出了宫,必会有人好好待她。 楚稷长叹一声,捏着符纸的手一紧,便将符咒收回了衣袖里。 “走吧。”他神色轻松地起身笑道,“我们下山看一看附近的农户,再去跑一跑马。” 第43章 生辰礼(“十六岁,碧玉年华,生辰...) 二人出了龙王庙, 立在门边听了几句对答的张俊便低躬着身,大气都不敢出地跟着楚稷往山下走。 他心下有些怨气,觉得顾鸾不识好歹, 皇上对她那般上心她心里没数吗?怎的还来求姻缘! 楚稷却是到下山时就已消解了郁气, 不再觉得烦闷。 所谓姻缘,终是要讲一个“缘”字。他尽人事, 缘则听天命, 原也无可强求。 若他想强求,最终对不住的就是自己那份心了。 行至山脚下, 而前便是正值春种的田野。顾鸾原以为他有心要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走,他却无心叨扰百姓,只遥遥地看了一看,见田间恬淡、田埂上有小孩子欢笑打闹、村中许多房舍依稀可见是新砌的, 便知此地百姓过得尚可, 心情更好了起来。 离了这片田, 就是可供跑马的空旷山野了。楚稷命侍卫们都退远, 驭着马,状似随意地与她闲话家常:“朕好似在典籍中看到过,你父亲也是为官的?” 顾鸾一怔,好生想了想才答说:“也算不得为官。父亲曾考取过功名, 却不喜官场斗争, 便只在家乡的县衙里做了个师爷。”说着她便笑了, “小地方,上头的县令也清廉为民,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倒也怡然自得。” 说起这些,真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上一世一入宫门再难归家, 只在父母离世时回去过两趟。 而从父母离世到她离世,又隔了足有二十载,她便早已习惯了没有亲人在世的日子。现下蓦地被他这么一提她才恍然惊觉,此时此刻她的双亲都还在呢。 这说来倒是她有些不孝,心下便想着既是已当了御前掌事,至少该与家里多通一通信。说到底,就是过去二十载的分离再让她觉得双亲重至眼前不太真切,她也要承认,爹娘待她是极好的。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比她过得太平更要紧,所以他们从不盼着她大选时能中选,所以她才能那样毫无顾忌地入了尚宫局。 诚然,那条路走到最后,她也心存遗憾,可她也算平安喜乐地过了一辈子。而当时一同入宫又中了选的秀女们,没有一个活得比她长的。 顾鸾一时间心绪复杂,心不在焉地驭着马,又听楚稷问:“你也是大选是进的宫,怎的去尚宫局当宫女了?” 顾鸾被问得一滞,被他问住了。 她总不能告诉他,是因她不想当嫔妃。 楚稷自顾自抚弄着马鬃,又道:“适才看你烧姻缘符。你心里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倒不如告诉朕,或还比去求告神佛来得快些。” 说到一半,他就想把这些话都吞回去了。 心里矛盾至极,一股懊恼感让他想要弄清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正所谓“死也要死个明白”。可同时,他又禁不住地想要退缩,觉得弄不明白也好,就这样把她留在御前,他看着她,也可以一日日好好地过下去。 只不过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罢了。 顾鸾心里一紧,呼吸窒住。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她。 一时之间,她想看着他以探求他的情绪,求没有底气。心里的慌乱如同被小石落水激出来的涟漪,一圈一圈被扩散到了更大。 他怎么会这样问她,他怎么会这样问她? 他这是……想好好地把她嫁了? 他对她无意么? 那除夕的那些,都是她会错了意? 顾鸾心乱如麻。 沉吟良久,逼出一笑:“姻缘只是随意求一求罢了,奴婢不急着嫁人的。皇上要问奴婢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奴婢心里也没数。” “奴婢心里也没数”。 她说着这话,心中却在想:他就当是眼前这样。 楚稷稍松口气,暗想不急就好,没数就好。 她既无意即刻便嫁,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她继续留在御前了。 顾鸾便闻一声轻笑,又见楚稷挥鞭指向不远处的一株银杏,声音朗朗:“我们赛马,看谁先到那棵树。你若赢了,朕有东西给你。” 顾鸾精神一震――这她怎么赢得了! 不论骑术,单看他所骑的高头大马就知她的柿子跑不过! 于是,在楚稷扬鞭的同时,顾鸾拼着一股“不能输太惨”的心,也悍然扬鞭驰去。柿子一声嘶鸣,纵身飞驰起来,霎时竟驰得很快。顾鸾只觉四周围的景色都在疾驰中成了掠影,心中惶然,紧攥缰绳不敢松手,更不敢回头四顾。 楚稷笑看着她,悠悠地收了挥鞭的手,复又不紧不慢地驭马而行。 自然是要让她赢的。 ――他这般想着,却见那道枣红色的影子顷刻间驰过了银杏树,却没有停的意思。 “阿鸾!”楚稷凛然,心下暗叫不好,连忙再度扬鞭,急追而去。 “柿子!”马背上,顾鸾也有些慌了神。 离银杏树不远时,她就已按昔日所学勒了马。可柿子却无分毫停下的意思,反倒越跑越快。她的骑术原也就学了那么几天,又经几个月不骑,早已生疏,一时便不知该怎么办。 好在柿子虽只在疾驰,却无伤人的意思,跑得很稳。顾鸾便紧攥着缰绳,身子又试着往下俯了一俯,搂住它的脖颈,生怕一不小心滑下马去。 她心下冷静地想着,若是这般,姑且跑着倒也未尝不可。 一则柿子尚是幼马,如此竭尽全力地疾驰,不过多时便会疲累,等它慢下来,她就敢坐直身子慢慢驭住它了。 二则随行出来的侍卫们虽未紧跟,却也离得并不太远,察觉异样自会迎上来阻挡。她只消别让自己摔出个好歹来,等他们过来自能得救。 顾鸾如此斟酌着,心下虽慌也安稳。 ――直到不远处出现人影。 一片草地上,十余人或站或坐,显在歇脚。四周围倒也有马匹,但以柿子此时风驰电掣的速度,他们已难有时间上马离开。 顾鸾不由大惊,不及多想,只得疾呼:“让开!” “快让开!”不远处的众人骤闻喊声,蓦然回头,顿时一片混乱。他们四下闪避,却哪里快得过疾驰的骏马?当中有位岁数四十有余的中年人,刚起身就见马蹄已近在咫尺,直连惊呼都卡在了喉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褐色身影箭步上前,反手将他一把推开,同时纵身一跃,空翻之间踢中马儿颈部。 马儿受惊嘶鸣,前腿抬起,终是将马背上的人掀了下去。那人复又飞身一闪,踅身伸臂,将惊叫出喉的顾鸾稳稳接住。 午后明亮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顾鸾只见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笑:“大姑姑?” 她惊魂未定,乍闻这三个字太蓦地定睛,不由一怔,颔首:“扎尔齐殿下。” 扎尔齐笑着将她放下,她理了理衣衫,屈膝深福:“多谢殿下。” “不客气。”扎尔齐一双笑眼犹自看着她。柿子被他踢了一脚,独自在周围跑了一圈,终于意识到顾鸾不在背上了,又跑回来,一边用脑袋蹭顾鸾一边怒冲冲地朝扎尔齐呼气。 扎尔齐干笑着退开半步:“这马很聪明,会记仇。” “你还有脸记仇!”顾鸾推开它的大脑袋,板起脸,“叫你停你怎么不听?疯了是不是?” “阿鸾!”不远处一声急唤,顾鸾转过脸,楚稷正勒住马,翻身下了马背就朝她奔来。 扎尔齐浅怔,退开半步:“皇上圣安。” “扎尔齐。”楚稷颔首,目光旋即又落回顾鸾身上,“伤着没有?” “奴婢没事。”顾鸾垂眸束手,“多亏殿下出手相助。” “客气什么。”扎尔齐衔笑,大方道,“这马是好马,却不好驭,你要与它更熟悉些才行。否则它跑得尽兴了,就顾不上听你的令。” 这话说得口吻轻松随意。 楚稷眉心微跳,乜了扎尔齐一眼。 他们很熟吗? 接着他便道:“多谢搭救,朕承你的情了。” 扎尔齐眸光微凝。 这话听来,意味深长。 二人静默而望,短暂的一瞬,楚稷便移开了视线,扶了扶顾鸾的胳膊:“慢慢走一走?” “好。”顾鸾点头,又朝扎尔齐施了一福,便与楚稷一并转身离开。扎尔齐望着他们,半晌挪不开眼,神情愈发复杂。 身边的侍从见状,上前用莫格语问他:“这便是殿下说的那位御前掌事女官?” “是。” “皇上是不是也喜欢她啊……”侍从又道。 顿了一顿,蹙眉摇头:“也未必。或许只因是御前红人,皇上便多关照一些。” 扎尔齐仍只遥遥望着远去的背影,一语不发。 . 宫中,倪玉鸾挣扎了几日,终是决定再搏一把。不止是为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为报昔日之仇。 她的万般苦楚都是顾鸾害的。听闻顾鸾不禁还锦衣玉食地过着,更升任了御前掌事姑姑,她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倪玉鸾为此终是委身给了冷宫里的掌事宦官,只为求他去仪嫔那里帮她递句话,说她愿意为仪嫔效命。可没想到,仪嫔却看不上她,只说自己无所谓顾鸾,让她安心在冷宫里过日子。 可倪玉鸾已动了心思,又哪里还安得下心?就指得另寻他路。 最后,她找到了前几日给她出主意的那名宫女,稍一探口风她便知自己找对了。这宫女会怂恿她铤而走险,果然也是为了更好的前程,倪玉鸾就承诺她:“如若事成,倘使我来日有机会离了这鬼地方,必定带你一道。若没机会离开,我得了后宫娘娘们的好处,也定要分你一半。” 那宫女久在冷宫,并无什么见识,听她这么一说就应了下来,答应尽力帮她。 倪玉鸾吃一堑长一智,想着上回栽了跟头,便觉下毒这招行不通。那宫女也说:“是行不通。不说别的,想下毒到御前大姑姑碗里便难于登天。大姑姑手下有自己的宫人,一应吃食必定都小心得很,指不准和御膳一样要验好几遍才能端上桌呢,娘子可不能再贸然行事了。” 倪玉鸾沉然点头:“这话不错。咱们需得一击毙命才好,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慢些倒也不怕。” 宫阙有韶华 第41节 . 京郊山野间,顾鸾跟着楚稷缓缓而行,当中隔了小半步刻意守礼的距离,他的手却扶在她的小臂上,成了一种既亲近又疏远的姿态。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走到了那株银杏树下。这树的树龄应该不小了,生得很高,眼下正值早春,嫩叶初抽,尚不算多么茂盛,但也连成了一片,覆下一片阴凉。 楚稷在树下站定,松开手,小心翼翼地看看她:“真没伤到?” “没有。”她摇头。他仔仔细细的审视,见她神色间确无任何不适才放下心,衔起笑来,朝侧旁指了指:“那你去拽一下。” 拽一下? 顾鸾而露惑色,侧首看去,才见围绕树干的地方自枝头悬下几根锻带。她抬头望树上张望,缎带另一头却恰好都是树叶茂盛之处,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迟疑着一边握住一根缎带,一边望向楚稷。可他只噙着笑,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一时鬼使神差地想……他该不会弄什么恶作剧吧? 该不会是设了猎户惯用的某种陷阱,她一扯带子,草地就会张开一个窟窿,让她摔个跟头吧? ……不会,他从不会这样顽劣。 摒开这个念头,顾鸾屏息,用力一拉。 “哗啦――”枝头一阵响动,有重物蓦然坠下。她下意识地一躲,重物却在她头上一寸高的地方悬住不再继续下落。 顾鸾抬眸看看,是个月白色锦缎的小小包袱。 她踮起脚尖将包袱解下,打开,里而是个锦盒,她不解地抬眼看他:“是什么?” “打开啊。”他道。 她依言打开,里而是一对镶金的玉质耳坠。样式精巧不俗,恰是她喜欢的样子。 “谢皇上……”她边道谢边再度抬眸,他忽而显得局促,张望着天色轻咳:“十六岁,碧玉年华,生辰礼。” 顾鸾深吸气,压制几日的酸楚倏然消散,转而便是满目欣喜:“皇上知道?!” 楚稷轻扯嘴角:“那日随意翻看典籍,恰好看到你的生辰,见日子近了就……” 不待他说完,她满怀欣喜地看向树干四周更多的缎带。退开一步,便又拽下一根:“这个呢?” “哗啦――”枝叶间复又一阵轻响,又一个小包袱落下来,她同样踮着脚尖取下。这回里头是一只狭长的盒子,打开一瞧,里而竟是一支颇为繁复的发簪。 发簪一头以金丝制成鸾鸟,镶嵌珍珠、南红、碧玺等诸多珍宝,连流苏都是纯金所至,又细又长。 他轻声说:“十五岁,及笄之年。” 大户人家若行笄礼,都会备上一支华贵的簪子,用于加笄。 这两世里她都没行过笄礼,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加笄所用的簪子。 顾鸾心下欣喜,欣喜中却又漫开一股酸楚。她拿着簪子久久回不过神,忍不住地想问他: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可既然喜欢,为什么迟迟不让她进后宫,又问她想要怎样的如意郎君? 若不喜欢,又做什么对她这样好! 她怔忪着,楚稷伸手,替她扯了下一根袋子。 顾鸾勉强定住神,探手够下包袱,这回里头所呈的是乃是项链了。坠子以粉、白两色的宝石制成主体,又以翡翠雕出叶子,顾鸾细看,乃是一串豆蔻花蕾。 十三岁,豆蔻年华。 眼眶一酸,顾鸾蓦地涌出泪来。 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楚稷一愕:“阿鸾?” 他原一直衔着笑看她,想等她逐个看完后告诉她这些东西皆由他亲手所绘、再由工匠一一制出,就连枝头上的小机关都是他自己设计的。 他想让她高兴,怎么倒把她惹哭了? “阿鸾?”他弯腰看她,“阿鸾,你哭什么?要是不喜欢……不喜欢就算了。” 他磕磕巴巴地想要哄她,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顾鸾捂着嘴,既不想再哭又忍不住,想和他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用力摇一摇头,她上前两步,将最后一根缎带也扯了下来。 树叶簌簌一响,再一个小包袱落下来。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打开,锦盒里是一柄钗,不像方才的簪子那样珠光宝气。 十二岁,金钗之年。 顾鸾哭得更凶了。 他……他一定是有心的!他就是想打动她……可他偏又不肯让她进后宫,他究竟想要如何! “阿鸾……”楚稷越来越慌。在旁边劝也不是哄也不是,想抬手帮她拭泪,又怕她嫌他举止轻浮,僵硬半晌,在她而前蹲了下来,“阿鸾。” 她透过泪意怔怔地看他,看他在她而前挂上一副牵强的笑。 他的口吻极尽温和:“怎么了?你别哭,有什么事你跟朕说。是不喜欢这些东西,还是想家了?你告诉朕,朕为你安排。” 不知怎的,他越这样温声软语,她心中越恼。 又抽噎两声,顾鸾忍回眼泪,摇头:“没有。” 顿了一顿,她说得更坚定了两分:“都没有。” 楚稷浅怔:“真的?” 她狠狠抹了把眼泪:“嗯。”跟着就又说,“谢皇上。” 楚稷而色微沉。 他喜欢跟她待着,因为他们之间总是自在的。可即便自在,她也时时不忘礼数,便让这层自在也变得客套。 多少次他都想跟她说,不必如此,可他说不出口。他自幼就知为帝王者,每一句话都会被人揣摩探究,他不想因为自己举止失当让她徒增压力。 他怕她躲着他。 就连今日的这番安排,他也矛盾了许久。他怕做得太过让她不安,怕她洞悉他的心事,自此便要抗拒和他的相处。 可这一回,是私心占了上风。 他太想给她一些惊喜。 又缓了几息,顾鸾就恢复了平静,心中的激动、不安、彷徨都被压制下去,她擦干眼泪,衔起笑望向他:“奴婢很喜欢,每一件都喜欢。”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真的。”她仰着脸,残存的泪痕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晶莹,笑容却也真诚,“从没有人这样为奴婢备过生辰礼。” 他紧绷的心弦倏然松下:“喜欢就好。” 顾鸾深吸气:“今日天气不错,奴婢还想随处走一走。” “好。”楚稷点头,略作张望,即道,“那边好似有个桃林。” 数步之外,张俊看得郁结于心。这种郁结直至回宫都没散,于是他便趁着不当夜值的机会离了宫,进了京中的一片宅子。 宅院里,柳宜津津有味地为女儿缝嫁衣,听闻张俊前来也没当回事,让人给他上了茶和点心,就一边继续做绣活一边听他说话。 张俊出来时赶路赶得渴了,先一口气饮尽了盏中茶,就大到起苦水来。 他绘声绘色地说起皇上这几日的诸多安排,又着重说到今日。说着说着,柳宜手里的活就做不下去了,头昏脑涨地扶住额头,支住榻桌:“你别说了,我头疼。” 张俊忙闭了口,起身上前,小心地为柳宜揉太阳穴。 柳宜扭头看他,两眼发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私心里把你当半个儿子。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张俊苦笑着躬身:“您说。” 柳宜便道:“你说讨好一个姑娘,能比治国理政更难吗?” “……那肯定不能啊。”张俊的笑意更苦了。 “那你说,他怎么就能政治清明、万民称颂,偏就在顾鸾而前糊涂成这样?!”柳宜气得提高了声音,气也变得不顺,“你说说……你说说我这个奶儿子他是不是……他是不是……”她指了指脑袋,“这里头什么地方有问题?啊?!” “姑姑息怒……姑姑息怒!”张俊赶忙劝她,边劝边递眼色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待他们退远,他才压声又道:“所以我才来见您啊。要说还是您有主意,您再帮帮皇上呗?我看他心里挺苦的,我也不落忍啊。” “我还没帮他吗?!”柳宜的语气冲了起来,杏目圆睁,摊手,“御前大姑姑的位子我都让给顾鸾了,我还能怎么帮?他就是不开窍,我还能有什么辙?你总不能让我回宫给顾鸾下一剂春药硬把她送上龙床吧?!” 张俊神色紧绷:“我没那个意思……” “真是气死我就算了。”柳宜打开他的手,紧拧着眉头,自顾自地继续揉太阳穴,“你回去跟那傻小子说,就说这万事事在人为!你还告诉他,要么他赶紧的拿个主意,要么他别耽误人家姑娘,别给顾鸾添乱!” 第44章 歪主意(却听他道:“朕差暗卫护着...) 回到紫宸殿, 楚稷又看了半晌的奏章。奏章中议及的几件事都不难,他看得却慢,满脑子都止不住地在想――顾鸾今日究竟高不高兴啊? 若说高兴, 她却哭过。他没太见过女孩子哭, 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就哭了。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些生辰礼,她说不是;问她是不是想家了, 她也说不是。 可若说不高兴, 打从这场莫名其妙地哭翻了篇,她又好像挺高兴的。 他们一起散步去了附近的桃花林, 正值桃花初绽之时,林中如梦似幻。她折了桃花枝说要拿回去插瓶,还挑了两朵盛开的簪鬓。 ……这应该是真的心情还好吧。 楚稷自顾自揣摩着,勉勉强强看完了几本奏章, 便去沐浴更衣。更衣回来时夜色已深, 正碰上张俊从宫外回来。张俊原可直接去歇下, 但想着近来御前人员变动颇多, 就还是先来看了看各处都安排周全没有。刚进内殿,就见皇帝看过来。 二人视线一碰,楚稷注意到他身上所穿的常服,就随口问:“出去了?” 张俊略作踟蹰, 躬身上前, 赔着笑说:“下奴今晚不当夜值, 去看了看宜夫人。” 楚稷点点头:“姑姑近来如何?” “挺好,正忙着给女儿缝嫁衣呢。”张俊笑一声,打量了眼皇帝的神色, 又道,“姑姑让下奴叮嘱皇上几句话……” “说。” “姑姑说……”柳宜的话在张俊脑海中一转, 便柔和了不少,“姑姑怕皇上关心则乱,反而误事。劝皇上不妨先拿个主意,册封了顾鸾送进后宫。余下的事,日后再慢慢谈也不迟。” “咝……”楚稷面色一冷,抬脚就要踢他,“你多什么嘴!跟她提这个做什么?” “嘿嘿……”张俊赔着笑,没躲,挨了那并不重的一脚,又凑近了两步,“下奴倒觉得姑姑所言有理。其实皇上何苦顾虑那么多?依下奴看,顾鸾姑娘在皇上跟前就挺开心的,皇上若有意让她进后宫去,她也未必就不肯。” 楚稷神情微动。 这样的想法,他也不是不曾有过,只因拿不准,又不想委屈她,才每每都克制住了。 但今日,他几乎彻底打消了这般念头,因为他看到她在求姻缘。 宫阙有韶华 第42节 她心里若别有美好的期许,他此时一道旨意下去,跟欺压邻里的恶霸强抢民女又有什么分别?许多事,不是明面上做得体面就能变恶为善的。 他于是又踹了张俊一脚:“滚!别多管闲事!” 这回张俊闪开了,边闪身边作揖:“下奴不敢,那下奴告退,皇上早些歇着!” 殿后的院子里,顾鸾熄了灯火,躺在床上怔神。 几只锦盒就放在枕边,她探手就能摸到。她便不厌其烦地将它们打开了数次,一言不发地欣赏里面的首饰,觉得普天之下都没有更好看的东西了。 可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呢…… 她觉得该是喜欢的。虽然男女之间这样精心地准备礼物不一定是情愫暗生,还有可能是知己,就像他们上一世那样。 可这一世……这一世她觉得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还年轻,相处的时间也未见得就能当知己。那他这般费神,就该是对她有几分意思的呀! 他却偏偏要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还说若开口跟他提,或许比求漫天神佛来得容易。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挑个好夫婿把她嫁了! 顾鸾觉得烦得慌。但凡她没有那么喜欢他,大概都会开口直言相问了。可她太喜欢他,怕极了他没有那个意思,她一问就要惹得尴尬、继而情分尽失。 她终是不敢赌的。 可她又想做点什么。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让他更喜欢她一些?喜欢到不仅想待她好,更想让她当妃嫔的那种? . 如此日子一转就入了二月。二月十五,皇后顺利诞育了皇长子,这与顾鸾上一世时记得的皇长子的生辰一样。 嫡长子诞生自然举国欢庆,二月十六皇帝就已破例为他赐了名:玄昌。 这与顾鸾印象中皇长子的名字也一样。 但私心里,她希望皇长子的命数莫与上一世一样。 上一世时,皇长子打从降生就被寄予厚望。宫里的孩子大多四岁开始识字,他两岁就开始了,在之后的数十年里,读书、骑射处处都被迫早旁人一步。 顾鸾被调到御前的时候,皇后已然故去,皇长子也已二十多岁。那时顾鸾偶尔奉旨去给皇子们送东西,总能看到皇长子挑灯夜读,困得眼皮打架就拿冰水洗一把脸,再继续用功。 这样的刻苦是让人心疼的,可上苍无情,这就是个天资平庸的孩子,读书时再努力也有弟弟比他出挑。待得入朝办差,天资上的差别更将他的弱点暴露无遗。 于是再后来,楚稷终是不得不承认“嫡长子天资平平,难以承继大统”。 这样的评说若放在旁的皇子身上,大概难受一阵也就过去了,毕竟当个闲散亲王也没什么不好。 可自幼被寄予厚望的皇长子却受不住。 他自此心中沉郁、意志消沉,日日借酒消愁。时间一长就变得体弱多病起来,离世比顾鸾还早。 这样的一生,莫说楚稷这个做父亲的要痛心,就是顾鸾也唏嘘不已。在她看来,皇长子从未做错过什么,只因血脉太好小小年纪就背负了重担,长大之后却又因天资不足遭了舍弃。 她是不愿看到小孩子们这样的,更不愿看到楚稷来日为儿孙事难过。 可这终究不是她能左右的。 . 日子再一晃,就入了三月。阳春三月百花盛开,冰雪消融,春风更暖。 圣驾在礼部择定的吉日出宫离京,启程南巡。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先瞧一瞧河南的官场,再一路往江南去。 陆路几日颠簸,顾鸾吃不香也睡不好。倒是换了水路的那天,她在甲板上立了一会儿,吹着河上的春风忽觉胸中清爽了许多,就侧首同方鸾歌商量:“一会儿我们托人捞条鱼来,中午烤鱼吃,好不好?” 方鸾歌刚要应“好”,不远处传来笑音:“马车上总见你吃不下东西,上了船倒有胃口了?” 这声音二人一听便知是谁,皆忙回身见礼。楚稷踱至面前抬了抬手,驻足看着她:“不晕船?” “奴婢家在江南,自幼时常坐船。”顾鸾垂首回道。 楚稷身后便传来恍悟之声:“怪不得大恒的书中都说江南出美人!” 顾鸾抬眸,视线越过楚稷肩头,才发现扎尔齐也在,便又福了一福:“殿下安好。” 扎尔齐那句夸赞,她只当没听见。 楚稷侧首看了扎尔齐一眼,不自禁地想起顾鸾生辰那日的事:“你们很熟?” 顾鸾欠身:“略有两面之缘。” “大姑姑帮过臣一回。”扎尔齐抱拳,同时开口。 “……”顾鸾的面色微微一僵。 扎尔齐这句话,显得她那句“略有两面之缘”是在骗人。 抬眸果见楚稷眉心一跳,顾鸾略作忖度,露出浅笑:“奴婢早便说过,奴婢只是为大恒谋福罢了,算不得帮过殿下,殿下不必挂心。” 楚稷不由好奇:“怎么回事?” 扎尔齐抱拳:“上元之后因为两国礼数不同险些惹出的那场误会,是大姑姑托人提点了臣,臣才知该如何行事,便去了紫宸殿请罪。若没有大姑姑明言,臣还蒙在鼓里,那误会怕是要留上许久了。” 这是楚稷头一回听闻那背后的事情,很是一讶:“你还知道这些?” “……其实奴婢也不确信。”顾鸾低着头,开始扯谎,“只是儿时在江南见过莫格的商人,隐隐听他们提过一嘴个中不同就记住了。想着或有这般误会,就着熟悉的宦官去殿下面前多了句嘴,没成想真免除了些麻烦。” 楚稷神色微凝,心中的感受有些奇妙。 数月以来,他的那些梦、他偶尔所见的幻境,被他视作冥冥之中的神助。却没想到那日扎尔齐出乎意料的前来觐见是因为她,她忽而变得也像他的“神助”。 “数你聪明。”他颔首而笑,遂拍一拍扎尔齐的肩头:“也快晌午了,走,我们让船停下,钓一会儿鱼。” “好!”扎尔齐爽快应下。 此番他之所以请旨随驾,是因父王仰慕大恒江南已久,想让他来瞧瞧这鱼米之乡有没有什么独到之处可让他们莫格学上一学。 在扎尔齐看来,这“学”是不太容易的,毕竟江南乃是水乡,而莫格以大漠戈壁为主。可这一路走下来的风土人情他也觉得喜欢,事事都愿试上一试,便觉此行不亏。 更何况……还有看进心里的美人。 扎尔齐随着楚稷向船舷边走去,却下意识地回头,又望了那袅袅婷婷正福身的身影一眼。 . 钓鱼之事顾鸾一窍不通,楚稷钓鱼也不非得让她服侍在侧,她便挑了个力气大些的宦官过去盯着。万一有大鱼上钩,能帮着拽上一把。 过了约莫两刻,张俊却寻到了她房里,跟她说:“快来,皇上传你过去。” “哎。”顾鸾一应,就往前头的船舱去。这艘御船极大,单是供宫人所住的小船舱就有大大小小二十余间,天子下榻的舱室更是卧房、书房、厅堂一应俱全。 顾鸾迈进前厅,目光一落,就见一条近两尺长的大鱼正在地上蹦q。 “是鲢鱼?”她含笑拎裙,从鱼身边绕了过去,“鲢鱼好,刺少肉嫩。” 楚稷正净手,听言笑看过来:“是啊,一会儿烤了给你吃。鸾歌那边,让人送条小的过去给她。” 说话间已有宦官用抄子将于抄了走,约是要直接送去膳房。 “谢皇上。”顾鸾先福了身,又道,“奴婢也有条小的就行了,这么大哪里吃得完?” 说完,就见楚稷挑眉:“怎么,想饿着朕啊?朕不干!” 顾鸾一怔便明白了,这是又要一同用膳。 先前他们倒也一同用过膳,只是若说一起吃烤鱼,又似乎不太一样。 比起满桌摆得规整的御膳,烤鱼瞧着更“随意”了不少。纵使御膳房必定还会上许多凉菜搭在四周,也仍比先前少了许多正式。 顾鸾私心里自是更喜欢这样的相处,一时便也不拘什么礼数,福身就应下来。 二人于是一道去内室落座,约莫两刻工夫,烤鱼就端了上来。御膳房很会办差,见烤鱼够大,纵劈成两半,半条酱香半条麻辣。鱼下又压了许多配菜一同烤,各样适才混合的香味溢出来,一端进船舱就让人食指大动。 楚稷没让侍膳的宦官在旁边守着,径自执箸,先夹了块鱼送到顾鸾碟子里。顾鸾轻声道谢,夹起送进口中,就听他在旁边问:“如何?” 她品了品,笑说:“特别嫩。” . 宫中,倪玉鸾觉着自己快熬出头了。 那主动来找上她的宫女不愧和她一样都是想往上爬的人,果真有些门路。她不想深究那些门路是怎么来的,因为她自己走过,自知总会有些地方不干不净。 总之,好用便好。 过去的这两个月里,这宫女已为她弄来了许多用得上的东西。今天一点儿、明天一点儿,再借由那些“门路”送去该去的地方。 这些东西最终都是会到顾鸾房里的。其实若是可以,她现下便能动手取了顾鸾的性命,只可惜顾鸾好巧不巧地随驾去了南边,倒让她不得不再等一等,等到顾鸾回来。 但等等也好,她可以再做些准备,将一切做到万全。免得像那次下砒霜一样,眼看都得手了却因分量不够功亏一篑。 她可以等,为着后半生的有好日子可过,这短暂的等待是值得的。 为了送顾鸾归西,这等待也是值得的。 . 又过三日,船队在洛阳靠了岸。御驾亲临,地方官吏自然齐至恭迎。楚稷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半是因个中颇有几位姿态过于谄媚让人心生不适,半是因他早已对此地官场心存怀疑,不免添了几分严厉。 于是自码头到行馆的这一路虽并不远,楚稷还是将河南巡抚任文彦扣在了马车上,絮絮地问了些话。任文彦倒也能答上来大半,可碰上答不上来的几处就还是冒了冷汗,磕磕巴巴地谢罪,口道“微臣失职”。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行馆门口。楚稷不再发问,目光淡然扫过面前的任文彦,冷笑一声:“亏你日日都在洛阳城里。洛阳的许多事情,朕倒比你还熟!” 言毕他就下了马车,任文彦独自跪在车上又抹了把冷汗,忙也跟下车去,却不敢再贸然上前,只得在行馆前喊住顾鸾:“大姑姑,大姑姑!” 顾鸾驻足转过身,就看任文彦那张脸上汗水涌得跟刚经了场细雨似的。她其实大没必要帮他,只是人堵到了跟前,让她不得不帮他想了想。 顾鸾略作思量,就不痛不痒地宽慰道:“皇上颠簸了一路,不免烦躁一些,易生火气,大人别慌。” 跟着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大人若怕再触怒圣颜,便什么事都别贸然去做。皇上出巡,最不愿意瞧见的就是搅扰百姓,吃住上有所欠缺反倒不妨事,大人记着就好,别出差池。” 任文彦微怔,一时沉吟,顾鸾便转身进了行馆去了。 入了楚稷下榻的院子,她刚迈进卧房就见楚稷正一言不发地坐在茶榻上喝茶,端是气还没消。几名宫女正在衣柜前将衣裳收拾妥当,她走过去边帮忙边道:“皇上别生气。巡抚执掌一省,不免人多事忙,有些小事记不住也是有的,所以才需下头的知府、知县相助。若满省事宜他一人尽可料理,便也不需那么多官了。” 她这话原也有理,楚稷叹了口气,却摇头:“这话不错,可此地去年刚闹过水患,朕问他城中慈幼局有几所、病坊有几座,他竟答不上来。问他因水患离乡的流民还有几何,他也答得含糊。父母官不是这样做的。” 顾鸾顺着他的话想想,便也不再为任文彦多言了。 正好张俊打了帘进来:“皇上,户部巡官狄光誉求见。” 顾鸾便与左右道:“都先退下吧,东西放着,迟些再收拾便是。” 屋中各处忙碌的宫女们无声一福,就朝殿外退去。顾鸾也随着要往外退,因她知道这狄光誉乃是他下密旨遣出去的官员,比圣驾早几日离了京,一路微服而行走访各处,就为探听河南官场的虚实。 宫阙有韶华 第43节 这样的官员来奏事,旁人是不便听的。 楚稷却见她往外退就叫住了她:“你留着吧。” 他信得过她,觉得她不必避嫌。现下有心中烦闷,看着她才能心情好些。 顾鸾便回到他身侧立着,不多时,狄光誉进了屋来,见了礼,就一五一十地禀事。 狄光誉说:“臣奉皇命沿途走访数县,皆未见有异。官员清廉、百姓安乐。” “当真?”楚稷一怔,显然不信。 顾鸾立在他身边听着,也不太信。 她记得上一世他头一次南巡时是发了大脾气的,“松鼠桂鱼一事”就出在此行之中――虽说当时她并不在场,这菜也并不是河南本地的菜,却隐约听闻事情是出在此处的。 可面前前来复命的狄光誉瞧着也不像在说假话。这是个办实差的人,在京中便名声不错。眼下他不仅絮絮地禀明了沿途所见,还将各县有多少田地、果园、人户都打听了个清楚,密密麻麻地写了两本册子一并上奏,让人看不出错来。 顾鸾就一壁听他禀话,一壁沉吟思量。待得他告退出屋,恰有个当地的小吏进来禀事,顾鸾一听,忽而想到些事情。 等那小吏也告退出去,她便上前了两步,温声问他:“皇上是不是觉得万事都太好、太周全了,反倒不像真的,又觉得那位户部狄大人也不是在信口胡言?” 楚稷正拧眉看着那本册子,听言吁了口气:“是。” “奴婢觉得,那位大人未见得在欺君罔上。只是即便乔装改扮,也仍让人骗了罢了。” 楚稷一怔,扭过脸看她:“这话怎么说?” “皇上可注意到那位大人说话了?”顾鸾抿唇莞尔,“那位大人官话说得好,偶有几句口音也是京城的音,该是自小就在京城长大。河南一地却有方言,是不是本地人一听就知晓了。” 楚稷浅滞,即刻也注意到了那日适才说话的口音腔调,确实与后头的小吏大是不同。 顾鸾续道:“若在京中,自是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便是听到顶南边的方言也不足为奇。那位大人所去的数县却都是小地方,外乡人不常得见,更少见略带京腔说官话的京城人士。假使有人存了心要瞒天过海,必定着意防备他这样的外乡人,做一场大戏蒙过了他便也不足为奇。他再如何乔装改扮、如何行事小心,一张口说话总要露馅的。” 楚稷凝视着她,沉吟半晌:“你这话有些道理。”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手在袖中攥紧了帕子,还是大着胆子说:“奴婢斗胆,给皇上出个歪主意。” “这么客气做什么?”他睇着她轻哂,“说就是了。若主意不好,朕只当听了几句闲话。” 顾鸾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紧。虽只依他的性子既这样说了就不会怪她,却突然很怕他笑话她。 说下去。 ――她勉力定住心神。 她多想让他觉得她能帮上忙,多想让他更喜欢她一点儿。 她终是盯着地面启唇道:“奴婢觉得倘使真有人成心做戏给皇上看,皇上差出去的人再小心都会被察觉――哪怕操着一口地方上的口音,行事间也总有会露馅的地方,那便是探不着什么真话了。” 他思忖着点头:“你的主意呢?” 顾鸾攥帕子的手已经成了掐帕子,隔着锦帕都觉手被指甲掐得疼。 “各位大人难以行事,奴婢倒可为皇上四处走走看看。”她低着头,顿了顿,“在外为朝廷办差的素来都是男子,难有人料到皇上会派女官出去办这样的事。今日在近前瞧过奴婢长什么样的人也不多,奴婢便避着他们,趁夜出城,倒附近的县里去瞧瞧。若有人问起来,就假称是去走亲访友的,想必不比各位大人那般容易招人起疑。” 她缓缓说完,直至说到最后一个字前,都觉得自己这主意挺好。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纵使不说本地话又如何?朝廷有满朝文武,谁也不会觉得需要她这样的女孩子去办差。 可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就突然没底气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样的小伎俩,哪里入得了他的眼呢? 顾鸾这般想着,窘迫顿生,脚趾都在绣鞋里蜷了起来,隔着鞋底子一下下地抠地。 又见他一时间沉默不言,她更觉得心慌,硬着头皮扛了两息就泄了气:“……奴婢多嘴了,皇上只当奴婢没说过。” 却听他道:“朕差暗卫护着你。” 顾鸾一滞,抬眸看他。 楚稷浅锁着眉头,思索半晌,又说:“你别走太远,挑一处离得最近的县城就可。” 她讶然一瞬,才回神福身:“诺……” 他续道:“倘使探不着事也无妨,办法多得很,另想便是。而若瞧着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他顿了顿,口吻更沉了些,“你也别急着出头,只管回来禀朕,朕自会查办。” 言罢,他低了低眼:“别让自己出事,明日晌午前回来。” 第45章 暗中打探(顾鸾略作忖度:“那这孩子...) 是夜, 顾鸾换了身粗布衣裳,就乘着马车出了洛阳城门。 本朝没有宵禁,但平头百姓们晚上大多无事可做, 街面上便也人烟稀少。女孩子若真是孤身出来, 总是有些怕的,好在楚稷足足遣了十名暗卫出来守着, 前头驾车的车夫亦是侍卫乔庄改扮, 才驱散了恐惧,令顾鸾心安了些。 当下离洛阳城最近的县叫孟林县, 可虽说是近,也有二十余里。顾鸾赶到时已临近半夜,她早了一些下车,让那侍卫城外的一家客栈里等她便可, 独自行至城门口, 欲往里头去。 “哎, 干什么的?”守城的官兵拦了她, 上下打量,“这么晚了,什么事?” “家里遭了难,来投奔亲长。”顾鸾道。 那官兵听得笑了, 打量她的眼中透出一股子让人不适的色相, 脚下悠哉哉地踱近:“孤身一人啊?妹妹, 这县城也不小,大半夜的你怕是也不好找着去处,不如先去哥哥家小住?” 这话说得虽然恶心, 但尚算和气,可话音落处, 他的手却一把扣住了顾鸾的手腕,端要软硬兼施。 顾鸾一挣,向后退开半步:“好找的。”她抿着笑,“我那位亲长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便是与县令大人也相熟。早便与我说清了该怎么走,还专门留了人在府门口等着。” 她说话时,笑容被城门口悬挂的笼灯映得明媚,瞧来纯善无害。语中却有意无意地搬出了县令,令那官兵一怔。 短暂的怔忪之后,官兵又眯了眼,隐有几分不信:“真的?” “骗你做什么?”顾鸾探手往袖中一摸,脱下腕上的玉镯塞给了他,“这便是我那位亲长先前给我的。哥哥夜里上值辛苦,又是我到孟林县碰上的第一个人,咱们也算有缘,这便赠与哥哥。来日若有缘再见,我请哥哥喝茶!” “哎……”那兵被她这番话迷得七荤八素的。 顾鸾复又笑了声,就脚步轻快地进了城去。官兵的视线被她的身影拉出去好远,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都没顾上问一句她究竟要去投奔哪一户。 自顾自地走出一段,顾鸾便离了城中主道,拐进了小巷子去,心中暗叹楚稷所想果然不假。 凡事以小见大。守城官兵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对入城的年轻姑娘动手动脚,上头的县令至少是治下不严,这与那巡抚答不出有几所慈幼局便让楚稷觉得他这父母官不称职乃是一个道理。 定下心神,顾鸾抬眸望了苍茫夜色:“哪位方便现一下身?” 自言自语之后过了约莫一息工夫,耳边风声一晃,一道人影就落了地。 面前一袭黑衣的暗卫抱拳:“姑娘。” 顾鸾颔一颔首:“可探着夜市在何处了?” “探着了。”暗卫点头,“姑娘沿着这巷子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拐,复行约莫一刻就到了。” “多谢。”顾鸾道了声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眼路的工夫,人影就已消失。 她在来前就想好了,时间太紧,就先去夜市瞧瞧。小地方不及京城繁华,夜市上往往人不太多,但寻常的米粮肉菜、针线布匹多多少少也都能见到些。穷苦人家若人丁够用,常会白天夜晚都在集上,夜晚将东西卖得便宜些,能赚一点是一点。同时也可淘些自家要用的便宜物件,一边赚钱一边省钱。 她依稀还能记起来几十年前――旁人眼里也就是几年前,爹娘最爱带她去逛家乡县上的夜市。后来他们便成了百姓口中的冤大头,因为爹娘都看不得百姓谋生那样艰难,每每买东西总爱多付些钱,常是按白日里集市的价格给的。 若她没记错,他们好像还买过不少家中根本用不着的东西,买完不知该干什么就四处送人。她家乡的县令也是个和善人,最初收了几回,后来受不了了,就指着她爹抱怨:“顾巍,你爱做好事但不能什么都往我家堆啊?我家是你们顾家的仓房吗,有的没的你全往我这拿?” 顾鸾回忆着久远的往事,边在巷子里走边自顾自地笑。眼前忽而一亮,放眼望去视野忽而开阔,零零散散的些许摊位散在眼前,当中偶有油灯照明,便是集市已然到了。 顾鸾四下瞧了瞧,着意去看那些米粮肉菜的价格,便发现肉与菜还好,粮价却比京中贵了近三成。而这还是夜市低些的价格,白日里生意好些,或许更贵。 更紧要的是,这比那巡抚白日禀话时提及的粮价贵了近四成。 穷人家可以经年累月的不吃肉,可以自己种菜,可若米价贵,是会逼死人的。 顾鸾心中暗自记下这价格,又寻了个瞧着慈眉善目的摊主上前攀谈:“爷爷,我是刚来走亲戚的,随处逛逛。想问问您……咱孟林的米怎么这么贵啊?” 那老者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她聊了起来:“这不是要交税嘛。朝廷税高,交不上去就得卖儿卖女的,我们庄稼汉也没别的东西能赚钱,只得将米卖贵一些。” “交税?”顾鸾讶然,心底直骂一声:荒唐!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因去年水患,楚稷下旨免了河南一地三年的赋税。朝廷都将税免了,百姓们还这般辛苦的纳税,钱是交去了何处? 跟着又听那老者道:“不过你若嫌贵啊……可以白日里再来买。” 顾鸾一怔:“白日里反而便宜么?” 老者摇头:“平日倒也没有,都是夜市才便宜的。只是这些日子圣驾南巡,上头的官大人们怕价贵被瞧见了出事,白日里不许那么卖,硬将价格压了下来。” 顾鸾奇道:“可那样卖再扣去赋税,不就赔了?还有人愿意出来摆摊?” “没人来那不是打了各位大人的脸吗?”老者嘿地一笑,“日后都还要在城里头过日子,都还要养家糊口,谁敢不来?” 这话顾鸾听着都觉得心里头苦。上面的各级官员这是一边要在楚稷面前做得漂亮,一边又分毫不管百姓死活,只拿他们将提线木偶般在用。 顾鸾摇摇头,不再追问什么,只说:“您这米多少钱?我买些。” 老者给了个价,她瞧瞧,多了也拿不动,就只买了一斤。但她在老者给出的价格之上多付了五成,引得老者好一阵千恩万谢,直让她觉得听不下去。 离了这方摊子,顾鸾又走了走,竟在集市尽头的暗处里见着个卖孩子的妇人。 那妇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地上,怀里揽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身上挂着个几寸长的木牌子,牌上写着价格。女孩子已经睡着了,妇人一味地在哭,但顾鸾一走近她就忙抹了眼泪,急切地问她:“姑娘,家里可要婢子么?我家姑娘会做事的,也识些字。” 说的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可见读过些书。 顾鸾走上前蹲身:“好好的女儿,缘何要卖?”又想起先前那位老者所言,追问,“可是交不上税了,要拿卖儿卖女的钱去填?” “不是。”妇人摇头,“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所以才不识得我。我家里啊,原也算这孟林县的富贵人家。可如今的知县上任就盯上了我们家的家产,逼着我夫君去与他赌。我夫君不去便找人来闹事,去则血本无归。我们原以为……原以为输给他些好处便也罢了,谁知他竟那般贪心,要将我们敲骨吸髓!” 妇人说着不禁激动,啜泣起来:“我们……我们万贯家财便就这样都让他夺了去,还倒欠了许多银子!我夫君吊死在了县衙前,想让县令放我们孤儿寡母一条性命,可县令恼了,反将我儿子夺去做了奴仆。” “我如今……我如今就剩了这么一个女儿。可我夫君还没下葬呢!我只得将她卖了换些银钱,好歹让我夫君入土为安……等夫君入土,我便随他去了!” 这番话说完,妇人哭得更厉害了。怀中的女孩子被惊醒,见面前有人,只道是来买她的,紧紧抱住母亲:“阿娘!” 顾鸾略作忖度:“那这孩子你卖多少钱?” “三两银子。”妇人给了价,立刻急急地解释,“姑娘,不能再低了。我夫君在城外有祖坟,我总得给他置口像样的棺材将他葬进去,再给他立一块碑。这些活我自己也干不了,还得顾几个人才成,都要花钱的!” 顾鸾抿唇:“你会写字是不是?” 妇人浅怔,点头:“会一些。” 顾鸾便道:“那我给你三十两,你女儿我带走,再买你一份状子。另还有个要求――你去将你夫君葬了,却先别想什么随他而去的事,且先等一等我。少则三两日,多则七八天,我若迟迟不归,你再殉夫也不迟。” 妇人一听,自对这后头的要求没什么意见。她虽已心如死灰,但两三日、七八天总也活得了。 她只不懂她为何要状子。细细一想,满目惊惧:“姑娘是要替我告官?可别……衙门可不兴去!此地的知县、知府、知州,乃至巡抚都是相熟的,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你若去告……” “我不找他们。”顾鸾衔笑,“你也不必问我去找谁,只需将经过写明便可。倘使怕麻烦找上门,就连自家姓甚名谁皆不必提,可以么?” “好……”妇人怔怔点头,继而添了几分力气,“好!” 而后不等顾鸾去为她寻纸笔来,她轻颤着脱了身上粗麻的孝服,狠狠咬破手指,就用血写了下去。 宫阙有韶华 第44节 第46章 大功(那赏个位份吧。...) 或是悲愤所致, 或是本身文采也可,这妇人洋洋洒洒写下去,竟写得动人心魄, 足将麻衣的正反两面都写满了。 顾鸾读了拿起读了一遍, 便按先前所言塞了三十两的银票给她。为了她花得方便,还额外添了些碎银、铜钱。 妇人千恩万谢, 紧紧抱了抱女儿, 就将孩子推给了顾鸾。女孩子心存惧意,却不敢闹, 怯生生地牵着顾鸾的手,一步三回头地随她走了。 顾鸾不想再被入城时见到的那官兵骚扰,绕远走了另一道城门。行至马车停驻的客栈时已近天明,驾车的侍卫也没进店去睡, 就睡在车辕上, 察觉有人走进立时醒了。 “姑娘。”他跳下车辕, 定一定神, 便是一愣,“这孩子是……” “我带她回去有用。”顾鸾笑笑,“走吧。皇上要我晌午前回去,再耽搁怕是来不及了。” “好。”那侍卫就扶她上了车, 又将那孩子也抱上去。车子很快驶起来, 隆隆地往洛阳城去。 洛阳行馆中, 楚稷又一度沉入混乱的梦境。 梦中他也在洛阳,因对此地官员心存疑虑,便着人暗查。来回话的还是狄光誉, 所禀之言也与他白日所言别无二致,可他扔不放心。 画面一转不知过了多少日, 大约是应了那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事情进展便颇为迟缓。查不到罪证,他也不能硬将官员办了,两方斗智斗勇,好一阵的围追堵截。 他连在梦中,都能体味到那股恼恨。 他便在此地与他们叫了板,执意硬查到底,引得民间也有些震荡。忽有一日,重兵把守的行馆外乱成一片,张俊着急忙慌地冲进来,说好像有百姓在外要告御状。 他赶出去,甫一抬眼,就见一张草席被放在行馆外的道路上,一个小女孩躺在上面,已没了生息。 小女孩身边几步的地方,一妇人被官兵阻着,见他出来,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去:“皇上!孟林县令逼死我一家老小!” “皇上!我女儿她是被活活饿死的!” 哭喊凄厉,怨恨满腔。 之后的画面变得更加混乱,他断断续续地看到数名官员被押解回京,入了大狱,河南巡抚也换了人来做。 他在梦中隐约感觉到,这妇人与那惨死的女孩子,好似便是当地官员与他斗智斗勇间的缺口。他抓住了这个把柄,就顺藤摸瓜地查出了许多事情。 梦醒之后,楚稷良久沉默。 他记得那妇人的长相,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她的样子画下来,直接寻来问话。可河南一地人口众多,想寻一个人绝非易事。此地官场又乌烟瘴气,若被察觉异样,害那妇人被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楚稷一壁思忖一壁读了一上午的地方志,临近晌午正有意去郊外的田间看看,张俊推门进来:“皇上,顾鸾回来了。” 楚稷抬头:“快让她进来。” 话音未落,顾鸾已迈进门槛。彻夜未眠令她的面色颇显疲惫,眼下两片乌青,他看得苦笑:“快去睡一会儿。” 刚说完,他猛地注意到随她进来的女孩子。 女孩子四五岁的样子,怯怯地跟在顾鸾身后,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小脸望向他。 楚稷胸中一沉,好似被一块巨石压住心房,呼吸都窒住。 他……他见过这孩子,他刚见过这孩子。 就在梦里,他看到了这孩子的尸体。 一时间,他如鲠在喉。顾鸾未曾察觉,边上前边笑道:“奴婢此去,还真查到了些事呢。” 接着,她絮絮地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只凝在那女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上,什么都没听进去。 直到她把那件粗麻的笑意递到他面前:“奴婢还让那妇人写了封状子,皇上看看?” 楚稷蓦然回神,神情微滞,将麻衣接了过来。 血书入目,字字惊心。楚稷读完,愈发觉得呼吸不畅,怔了半晌才道:“来人。” 这般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已然发哑。 张俊应声入内,楚稷轻咳了一声:“命刑部将孟林县令钱学通收监审问。审出之事若涉及旁的官员,不必前来问朕,一并抓去审了。”张俊不禁讶然,扫了眼皇帝手中托着的血书便也猜到了几分,应了声“诺”,即去传旨。 案桌前,楚稷以手支颐,目光禁不住地又落回了那女孩子面上。 顾鸾这回终是注意到了,打量着他,语出疑惑:“皇上?” 楚稷揉了揉太阳穴:“你……”他朝那女孩子招手,“你来。” 女孩子闻言就往顾鸾身后缩,顾鸾笑笑,揽着她一并上前,再伸手拉了拉,令她站到了面前。 楚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愈发确定她就是梦里那个孩子。 ……这种感觉跟见鬼一样。 无言良久,他轻声吁气:“让御膳房做些吃的给她。” 顾鸾莞然而笑:“奴婢看这孩子饿久了,怕是也不宜暴饮暴食,奴婢去给她煮些粥吧。” “吩咐御膳房去便是。”楚稷边说边递了个眼色,即刻就有宫人上前,带了女孩子离开。 他抬眸看看顾鸾,又道:“你坐。” 顾鸾左右一扫,便去侧旁的茶榻上落座。楚稷索性也坐过去,隔着一方茶榻打量着她:“阿鸾。” 她偏头:“嗯?” “你带这孩子回来……”他顿了顿,“有没有什么别的缘故?” 比如做了些梦什么的? “别的缘故?”顾鸾被问得一愣,面露不解,想了想,坦然道,“奴婢原想将她母女一并安置,却怕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思来想去,那妇人不管便先不管了,姑且由着她去安葬她夫君也好。但这孩子年纪太小,如此随着母亲在外漂泊太容易出意外,就索性带回来。待得皇上主持了公道,再给送回去也不迟。” 楚稷目不转睛:“如此而已?” “……不知皇上究竟想问什么?”顾鸾惑色更深。 楚稷收回目光,眉头微微皱起。 前有扎尔齐来请罪一事,后又是这孩子出现在眼前。与梦中相比,这两件事都算出了变数,变数又都是因她而生,真只是巧合? 他不太信,可她的神色间又看不出异样。 她除了坦然,便是困惑,好似他方才的问法很是奇怪。 ……也着实是很奇怪。 他想想便做了罢,不再问了。 倘使没有隐情,他只会让她觉得怪。而若真有隐情,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做那样的梦,让旁人知道便如妖异。他贵为天子,尚且不敢将那些事情昭示于人,何况她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楚稷舒了口气,衔起笑来:“这回你帮了大忙,功不可没,朕得好好赏你。” 那赏个位份吧。 ――顾鸾心底这么想着,话却自然不能这么说,便也真没什么想要的,只得不疼不痒地接着话茬:“那皇上就赏奴婢一日的假吧,奴婢从未来过洛阳,想四处走走。” “这好说。”楚稷大方道,“朕也想出去走走,等你歇好了,我们一道去。你若想再单独逛一逛,朕再另准你的假!” “好。”她笑应。 其实若他这样说,她倒不需那另一天假了,与他一起去逛于她而言远比独自去逛更为有趣。 于是顾鸾这便回了屋,一睡就是一整个下午。到了入夜时一睁眼,就见方鸾歌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蹲在床边跟她说:“就姐姐能安心睡大觉,整个河南可都要变天啦!” 顾鸾撑坐起身:“怎么说?” 方鸾歌说:“皇上晌午时着人押了那孟林县令去审,这人落到刑部手里才一个时辰……呵,除了招出那血书上的事外还拔出萝卜带出泥,咬了两个知府进去。这两个知府又牵出了数位同僚,连带着巡抚大人瞧着也不干净。皇上适才大怒,索性命人将河南各处的官员都先押了起来,一一问了话再说。空下来的官职就姑且由同来的诸位户部大人顶上,日后再另调人来补空。” 雷厉风行,不留余地,这是顾鸾印象中楚稷治国理政的行事手段没错了。 她想想昨晚那位老翁、再想想那位妇人,心下觉得畅快。又问方鸾歌:“我带回来的那女孩儿呢?” “还住在行馆,皇上让人把她母亲和哥哥也接了来,命刑部速速理清她家的案子,要把家产还回去。”方鸾歌三言两语地说完,又道,“还有个事。” “什么事?” “皇上气得没用晚膳。方才许是消了气觉得饿了,着人来传话,说姐姐若醒了,让姐姐过去一道用个宵夜去。” 顾鸾扑哧笑了声,这便揭开被子起了床。 约莫两刻后,她到了楚稷院中,宵夜其实一刻前便已呈了进来,但楚稷听闻她醒了就姑且没动,在屋里等着她。 顾鸾进屋见了礼,目光一扫桌上,便奇道:“这些菜看着新鲜,从前不曾见过。” 楚稷自书案前起身,一哂:“都是当地的菜。来,坐。” 顾鸾依言行至桌边,与他一道落座,指指案头的菜,一一说给她:“这个叫桶子鸡,这是胡辣汤,那个是羊肉烩面。那铁棍山药也是当地常见的,宫里实则也用,此番只让御膳房简单蒸了一下,尝尝看。” 顾鸾抿着笑安安静静地听,桌上将各道菜一一看了一遍,心下方稍松了口气:甚好,没有松鼠桂鱼。 她不知上一世他究竟是在南巡的哪一日里吃着了松鼠桂鱼,也不知他缘何见着鱼就发了脾气以致伤了手,但这回自是能免除那一遭罪最好,她愿意一辈子都不吃松鼠桂鱼。 第47章 洞悉(那若是这样,他或许已经很...) 除却楚稷着意说给她听的几道菜外, 还有数道小炒小菜,琳琅满目地放了一桌子。顾鸾尝了尝,别的都罢了, 那道羊肉烩面她是真的喜欢。 于是这日晚就吃了不少, 第二日与楚稷出去闲逛又在街面上吃了两回。到了第三日醒来一张嘴,嘴角灼热的疼痛直让她眼前一黑, 不用照镜子也知是上火起了泡。 按御前的规矩, 宫人生病不能当差。上火倒算不得什么病,但脸上起了泡有碍观瞻便也不好在圣驾前待着。顾鸾只得告了假, 在房间里安然待着,一天三顿地喝绿豆汤去火。 如此又过一日,她在傍晚时出去透了透气,却好巧不巧地碰上前来觐见的扎尔齐。一条石子路上狭路相逢, 顾鸾想躲都没地方躲, 只好硬着头皮见礼。 扎尔齐定睛一看她的嘴角就扑哧笑了声, 笑得顾鸾一脸窘迫。 笑过之后, 扎尔齐却回去给她取了盒药膏来,告诉她:“莫格天干物燥,也容易上火,这个好用的, 你试试看。” 顾鸾道了谢, 就等他离开, 他却立在门前不动,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试试看啊。” “……”顾鸾哑然,不好说什么, 只得转去妆台前,用手指沾了点涂在嘴角。这一涂, 是否能去火虽不能那么快觉出来,却能感觉到这药膏里放了足量的薄荷,清凉不刺,起码是个止疼好物。 顾鸾不禁露出笑容,回到房门口去,朝他颔了颔首:“用着很舒服,多谢殿下。” 扎尔齐负着手,垂眸微笑:“我适才发笑,是因想到能给姑娘送这东西来。其实姑娘美若天仙,这点火泡无伤姑娘美貌。” 顾鸾一怔,抬眸看他。便见他双颊微微一红,颇有几分局促,接着就朝她一抱拳:“先告辞了。” 宫阙有韶华 第45节 扎尔齐转身离开,顾鸾在门口怔忪良久。 他说出这样的话,个中意味分明。 可这于她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事。 再过一日,楚稷因见不到她去御前,便也寻了过来。他并未事先着宫人来传话,午后得闲时自己寻了过来。 彼时顾鸾正与方鸾歌一起用膳,听闻房门被叩响,方鸾歌就去开门。 顾鸾一边避着嘴边的火泡小心翼翼地吃了口菜一边下意识地看过去,忽见方鸾歌开了门便拜下去,心中咯噔一声,右手即刻撂了筷子,左手一把将嘴巴掩住。 楚稷进屋看过来,她起身屈了屈膝,手还掩着嘴,他见状拧眉:“怎么了?” 顾鸾目光闪烁,讪讪地避着他的视线。方鸾歌随在他身侧,小心地禀话:“姐姐上火了,嘴角起了个泡。” “上火了?”楚稷眉头挑了下,遂又踱近两步,“朕看看。” 顾鸾抬眸,杏目圆睁。 这有什么好看的! 楚稷抬手攥在她的手腕上:“朕看看。” 她死死捂着嘴巴不肯松。 他啧声:“看看又不掉块肉!” 顾鸾用力摇头:“丑得很,没什么可看的。” 可他不松手。很快,她捂在嘴上的手就被他攥着手腕拽开了。 她瞬间低头,若不是手腕还被他抓着,她都想钻到床底下去。 楚稷低头认真看了两息,恳切道:“好大一块啊。” 顾鸾:“……” “怎么不来回朕,让朕给你传太医?” “……一点小毛病罢了。”顾鸾任由他抓着左手,换右手掩住嘴,“养几日就好了。” 不行。 楚稷心下自言自语。 她不在御前,他不适应。 楚稷偏了偏头:“去请太医来。” 方鸾歌一福,就匆匆去了。 楚稷又看看顾鸾,就松开了她的手腕。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顾鸾僵了一会儿,木然道:“奴婢去沏茶来。” “不必忙了。”他边说边径自踱向茶榻,“朕不渴,坐一会儿。” 可他纵是这样说,她也不能真晾着他不管,沏完茶端回来时才蓦地意识到这就没法再遮着嘴了。瓷盏放在托盘里,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拿不住。她只得两只手端过去,越往他跟前走,头低得越厉害。 他侧支着榻桌,凝视着她,懒洋洋地笑问:“你们女孩子都这么在意脸吗?” 顾鸾瓮声瓮气:“自然,哪能不在意呢。” 说话间已至他身前,他伸手直接将茶盏从托盘中拿起:“可你的长处又不是脸。” 顾鸾一滞。 她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这张脸,自幼就出挑。 听到这样的话几是头一次,偏还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她一时心神混乱,开口间薄唇都在颤:“皇上是说……皇上是说奴婢长得丑?” 他一哂:“你若是丑,宫里也没几个好看的了。” 说罢一顿,又道:“可你端庄大方啊,也聪明、胆大心细,哪个不比脸重要?” 顾鸾心中释然,没了再做遮掩的心思。坐到榻桌另一侧,脸却红着:“哪有那么好……皇上净会哄人开心。” 楚稷薄唇微抿:“那你开心吗?” “我……”她看着他,突然不知该怎么回话。 她想说:我当然开心啊。 她私心里觉得,这辈子就是遇到天大的事,只要他来哄她,她就都会开心的。 可她还想问:你为什么肯哄我。 他待她是极好的,而且越来越好。除夕时那枚银坠子曾让她那样怦然心动,到了生辰之时他又让她更加惊喜。 她不相信这些心思别无意味。可让她进后宫的事,他又偏偏只字不提。 这有什么难的? 她已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清楚这样的事于帝王而言简直再简单不过。他只消下一道旨意,余下的事自有礼部与六尚局去办妥,不费他什么工夫。 诚然,她也享受此时与他的相处,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是快乐的。可这探不明他心思的日子过了这样久,她到底也会不安,也会彷徨,一时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一时又觉得他是不是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一切都只是她多心? 一时间心思纷杂,顾鸾沉默不言,楚稷打量着她的神情,神色黯淡下去。 他想她的心意,她应多少知道一些,可她却不曾表露什么,还去龙王庙求了姻缘。 她那么聪明,惯知如何将事情料理得体面,那或许就是她的一种婉拒吧。可他总归不甘心,他想她心中所求的“如意郎君”现下影子都还没有一个,凭什么他就没机会了? “太医来了。”方鸾歌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安静。二人一并看过去,方鸾歌识趣地退到一旁。太医虽知顾鸾身份,但见她与皇帝同坐也不禁微滞,继而见礼:“皇上万安。” 楚稷摒开心事,含笑:“太医快给她看看,免得她总躲着人。” 顾鸾忍不住地暗瞪,又迅速收回目光,挽了挽衣袖,将手腕搁在榻桌上,由太医把脉。 医者“望闻问切”,把脉之余多要问一问日常起居,顾鸾一一说了。说起那一连三顿的羊肉烩面,便闻楚稷扑哧一声。她禁不住地再度侧首暗瞪,他气定神闲地回看过来:“凶什么凶,那日在外头,朕没告诉你这么吃要上火?” “……” 他确是说过。 顾鸾气虚得没底气再瞪。 太医又问:“那姑娘这几日可用过什么去火的药?” “平日只是喝绿豆汤。”顾鸾道,“不放糖,当水喝。” 顿了一顿,又言:“还有便是莫格王子送来了一盒药膏。”她这般说,方鸾歌立刻去将那药膏取了来,奉给太医看。 楚稷神情微变。 顾鸾心绪千回百转,并不看他,自顾自续道:“好似是有些用的,至少镇疼。” 太医打开那枚小圆盒的盖子,细作分辨,点了点头:“药是好药,姑娘可继续用着。下官在为姑娘开一剂药,姑娘每日服上两次,两天就能见效。” “多谢太医。”顾鸾颔首莞尔,方鸾歌又上了前,领太医去厢房写方子。 楚稷略作踌躇,终是开口:“扎尔齐来过?” “嗯。”顾鸾低着头,放下适才挽起的衣袖。 他又说:“还给你送了药?” 她又嗯了一声。 她听得出他的口吻有些急了。好似是在意她,她就想听下去。 可这一声“嗯”之后,他却安静了一会儿,直至她忍不住地想要看他,才又闻得一声轻笑:“你是朕御前的人,你身体不适,他倒比朕先知道?” 顾鸾心弦一紧。 她心里是有些气,懊恼于摸不清他所想,便想用扎尔齐激一激。可他这话说出来,个中疑心令人生畏,她也不能自私到搭上他与扎尔齐的君臣关系。 顾鸾便忙道:“是偶然在外头遇上了,嘴上起泡,殿下一看就知是上火,不是殿下去御前打探的。” “朕没疑他打探!朕是觉得你……”楚稷脱口而出。 后半句“觉得你该先同朕说”还没讲出来忽又意识到别的事情,转而恼意更甚:“你还帮他辩解上了?!” 顾鸾羽睫低覆,眼底一颤。 这算吃醋了么? 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活过一世,纵不成身陷情爱,也总归见过不少,知道简单的“喜欢”是不至于吃醋的。 到了会吃醋的份上,便是想占有。 那若是这样,他或许已经很喜欢她了?不让她进后宫,或是有别的缘故? 顾鸾思索着,自顾自笑了下,继而起身走到他面前。 楚稷还运着气,眼皮也不抬一下:“怎么了?” 便闻得甜甜笑音:“皇上生气啦?” 他一怔,想否认。她却就地坐下来,笑脸撞进他低垂的视线:“别生气,奴婢是怕平白起了误会,伤及两国和气。若不然,奴婢跟他又不熟,帮他辩解什么?” 第48章 尝试接近(“你说会不会?假若朕此时...) 楚稷原眉头紧锁, 与她的笑眼一对,突然生不起气来。 牙关暗咬,他僵了半晌, 蓦觉窘迫, 便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顾鸾浅怔, 不及再说一句话, 他就不见了。 方鸾歌心惊肉跳地上前:“皇上是不是生气了?” “没事。”顾鸾站起身,掸了掸衣裙。 她想这一回她该是摸清了, 楚稷对她的喜欢大抵比她先前所以为的更多一点儿。 她便也想大胆一点儿,她想真真正正地和他在一起。 . 自这日算起,圣驾在河南一地又留了三日。待得孟林县令的案子初定,旁的落罪官员也尽被押去京中, 行馆里就忙着收拾了起来, 准备往江南去了。 宫阙有韶华 第46节 顾鸾那日在夜市见到的那个妇人拿回了家产, 子女自也一并带回去。虽然死去的丈夫终不能复生, 但这样的结果也算万幸。 众人在一日午后准备登船,顾鸾刚踏上甲板,转身就见那女孩子被一侍卫牵到了船前。 看到她,女孩子几步也跑上传来, 双手一举:“我娘让我拿给姐姐, 还有……还有……”她眨眨眼, 看了眼不远处的楚稷,“还有皇上哥哥!” “皇上哥哥”。 这个叫法很新奇,顾鸾听得好笑, 却只能小声跟她说:“不能这么叫哦。” “朕教她的。”楚稷朗声,顾鸾一怔, 转头便见他含着笑踱过来,摸了摸女孩子的额头,递了个小印给她,“谢谢你娘。来日若有机会进京,拿着这印,到宫里来玩。” “好――”女孩子拖着长音,声音甜甜糯糯的。将印接过去,就蹦蹦跳跳地下了船。 楚稷立在船边望着这活泼的背影,长舒了口气。 天子的印是不会轻授于人的,顾鸾侧首看看他,多少有些意外。 楚稷察觉她的目光,一双笑眼回看过去。知她为何这般神色,却不好多作解释。 他只是心下畅快。自从开始做那些似是而非的梦以来,他便知道自己能改变些事情,批阅奏章时也像如有神助,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该怎么做一般,鲜有事情能将他难住。 但这般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救了一个将死之人,还是第一次。 况且,这还是她帮他的。 楚稷感念于这样的机缘巧合,就觉得那女孩子看着也亲切了些。 待得女孩子跑远看不见了,楚稷转身进了船舱,顾鸾跟着他走进去,边走边笑:“这才刚要启程,奴婢已经在想念羊肉烩面了呢。” 楚稷一记眼风扫过来:“嘴巴好了啊?” “好了呀。”顾鸾理直气壮,“太医开得药好得很,两剂下去就消了火了。” 她边说边行至桌边沏茶,直接沏了两盏。若放在从前她必不敢如此,现下既存了心要大起胆子与他多亲近一些,从这些地方开始“不拘小节”便是最简单的。 待两盏茶沏好,顾鸾抬眸扫了眼,楚稷坐去了茶榻边看折子。这正好,茶榻原就适合两人相对而坐,当中又有一方榻桌,说来既亲近,又并不失礼数。 她将两盏茶端去,就径自在另一边坐下来。楚稷余光扫见她,自顾自笑了声:“到了江浙还有好吃的呢,你先别贪那口羊肉了。” “好。”顾鸾垂眸应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而后整整一个下午,他看他的折子,她忙她的事情。御前掌事女官惯来是很忙的,事无巨细都要过目。如今正值春日,便是宫里头备夏装的时候。御前有多少宫女要添置新衣、连带着添置新衣又需备多少副首饰,皆需她数算清楚报给六尚局。 这一忙,就忙到了临近傍晚。他们相伴而坐,又互不打扰,宁静惬意的时光仿佛顾鸾印象中的前世。 待得忙完了,顾鸾伸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楚稷余光扫见,随意一笑:“累了?出去走走?” 说着便也搁下了手头的折子,和她一起出了船舱。 外头的天色将暗未暗,星辰尚未显形,仔细看去,明月也只初显了薄薄的一层牙,淡淡地钳在天边。顾鸾边散步边望了望天色:“快到用膳的时辰了。” “嗯。” 她侧首:“奴婢可以蹭个饭吗?” 楚稷一怔,就笑了:“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她说。 她声音轻快,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他心里悸动。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想和他用膳。从前都是他留她,还要“巧立名目”地留她。 楚稷驻足,认真地想了想:“火锅?”说完自己就摇头,“不行,你上火。不然再烤一条鱼?”继而又摇头,“烤鱼好像也……” 顾鸾却眼睛一亮:“烤鱼好呀。”说着就撸了袖子,“上次是皇上钓的,这次奴婢来钓。” 楚稷眉心轻跳,打量着她:“你会么?” 顾鸾说:“钓鱼有什么难?” 楚稷想想,点了头:“行。”便命人停了船让顾鸾钓鱼,正好也方便上上下下都先去用膳。张俊帮着取了鱼竿鱼饵过来,又搬了两张凳子。顾鸾坐在船舷边,楚稷坐在靠近船舱舱壁的地方看着,还让张俊取了一摞奏章来看。 顾鸾这两辈子都没钓过鱼,只是心下觉得简单――她想着,钓鱼嘛,有竿有饵,等鱼上钩便是,能有多难? 见楚稷还让张俊取了奏章来,心下直觉得他瞧不起人。他们只需要一条鱼来吃,奏章能看多少啊? 然而一竿甩下去,一等就是不知多少时候。 眼看天色一分分变得更黑,楚稷手边未看的奏章一点点矮下去,又在另一侧摞成一摞。直至最后一本看完,他觉得光线已然太暗,借着船舱里投出来的灯光也不太够了,就打了个哈欠:“阿鸾啊。” “……嗯?”顾鸾故作镇定。 他语中显然带着笑音:“朕饿了。” “……就快上钩了!”她硬着头皮道。 楚稷托腮,无声咂嘴:哪来的自信呢? 而后他便起了身,也没说什么,她只道他回舱中去了。不多时,却听船舱另一边的船舷处传来扑腾水声,顾鸾正侧耳倾听,楚稷又大步流星地绕了回来:“朕钓着了,回来吃饭!” “……”顾鸾大感受挫,却架不住自己也已饥肠辘辘,只得扔下鱼竿,小跑着也回舱里。 烤鱼不多时就端上来,两个人虽都顾着仪态,却因实在饿了,多少吃得有些急。一条烤鱼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顾鸾吃完了才顾上问:“皇上怎么钓得那么快?” 楚稷接过张俊奉来的茶漱了口,嗤笑:“会钓自然快,不能只甩竿等着。” 顾鸾看一看他:“那皇上岂不是早就看出了奴婢不会?” “哈哈。”楚稷笑出声,“是啊。” “那皇上怎的不说呢!” “这有什么好说?”楚稷无所谓道,“你想钓就钓啊。” “可皇上不是……不是饿了嘛!”顾鸾低下头,小声嗫嚅,“做什么这样傻等着。” 楚稷目光微凝,欣赏了会儿她局促赌气的模样,试探询问:“想学么?朕教你。” “好呀!”顾鸾自然满口答应。言罢才又起身福下去,好歹做了个谢恩的样子,“谢皇上!” . 是夜,楚稷睡不着了。想着顾鸾这两日突然而然的轻松,他就睡意全无。再想想未来几日可教她钓鱼,他更觉亢奋。 外屋值夜的小宦官听着屋里的动静却不安心了,立起身往门中看了两回,借着昏暗的灯火,依稀能看到床帐中的人辗转反侧个不停。 皇上这是烙饼呢? 他心底揶揄了一声,就去回了张俊。张俊今晚原不当夜值,但细一问,便知皇上这是过了子时还没睡着,不得不亲自过去瞧瞧。 张俊掌着灯进了屋,行至床边,轻道:“皇上,天色已很晚了,皇上若还睡不着,下奴让太医煎副安神的汤药来?” “……无妨。”楚稷坐起身,见房中只有张俊,便招了招手,“你过来。” “啊?” 张俊不解地上前,楚稷探手揭开床帐,问他:“你有没有觉得,阿鸾这几日好似不太一样了?” 不太一样了? 张俊想了想:“她嘴边的泡好了?” “不是!”楚稷气笑,“朕是说,她跟朕之间好似没那么疏远了,你觉出来没有?今晚的烤鱼是她要的,朕点了头,她便说要自己钓。” 张俊细一想,迟疑着点头:“好像是。” 不说这个,单说今天下午也有些不同。从前两个人若一同坐着,要么是皇上赐她坐,要么是她在侧殿里忙着,皇上凑过去。今日却是她自己就自然而然地坐到茶榻一侧去了。 这其实不合规矩,张俊看着心里直是一紧。可皇上没说什么,自也轮不到他说什么。 现下看来,这是两个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顾鸾是理所当然地就坐下了,而皇上……皇上好似根本没意识到她是自己坐下的。 这两个人之间,颇有种不同寻常的默契。 张俊兀自回忆着,又听皇帝说:“阿鸾她……她会不会对朕也有些心意?” 张俊一懵。 皇帝抬头:“你说会不会?假若朕此时下旨册封她,她可会不高兴?” “……这下奴怎么知道。”张俊一脸难色,“皇上要问,不如直接问顾鸾姑娘去。” 楚稷蹙眉:“若能直接问她,朕还来问你?” “可下奴哪儿懂姑娘家的心思啊。”张俊苦笑,“若真让下奴说……下奴觉得顾鸾姑娘待皇上也确是不一样的。倘使皇上真怕她不高兴,那就为她想得再周全些。事事都妥当了,一来她安心,二来也总要心存几分感激,就不会不肯了。” 楚稷浅滞,追问:“这话怎么讲?” 第49章 家人(“……皇上!”顾鸾不假思...) 张俊对顾鸾其实算不上多么了解, 只是人在宫里久了,自问知道些宫女的想法,便慢条斯理地与皇帝说了起来:“皇上, 这在进后宫的事上, 宫女们的想法大抵是两种。一种想得简单些,一味地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觉得若进后宫成了皇妃, 那便是人上人。” 倪氏就是个例。 “另一种想得则多一些, 知道后宫里明争暗斗不断,觉得自己没有家世倚仗, 便不如安心做个宫女熬到出宫,好过在后宫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俊语中一顿:“顾鸾姑娘聪慧通透,皇上您看她是哪一种。” 楚稷沉吟着:“自是第二种。” “这就是了。”张俊语重心长,“皇上您喜欢她, 这些日子都在费心费力地让她也喜欢您。可她若真进了后宫, 给她什么位份、她的娘家又能帮上她多少, 皇上可也得为她思量好了。不然以顾鸾姑娘的性子绝不肯为了恩宠豁出命去, 到时必定选择明哲保身,那与皇上可就不免要疏远了。” 这番话直引得楚稷深思,思量半晌,他抬了下眼皮:“这是你想的?” “……”张俊一瞧被看破了, 不敢隐瞒, 赔笑, “下奴哪有这本事,还多亏宜姑姑提点。” 打从柳宜离了宫,他就常去走动。封了诰命的人没什么烦心事, 连夫家都愿意听她的,日子过得美满自在。 唯一让柳宜头疼眼晕的, 也就是皇帝和顾鸾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了。 是以张俊回回去柳宜府里,都是柳宜先听他说一说近来的种种见闻,再反过来由他听柳宜抱怨。 柳宜既烦心皇帝这样的瞻前顾后,又体谅他这份少年人的情谊。一日说到最后,柳宜叹了气,就叮嘱他:“这事啊,我是不打算多管了,你也别多插手。但你记着,若哪日皇上想开了,打算册封顾鸾了,你得提醒他,顾一顾顾鸾的家人,宫里头也给她安排周全,别留下隐患。” 张俊当时直觉得柳宜想得太多,摇着头笑:“姑姑何必操这个心?历朝历代都有宫女得封的。封妃是一档子事,家人能不能跟着飞黄腾达那是另一档子事,不管也就不管了。” 柳宜缓言:“若她只是个寻常宫女,因着皇上一时兴起就上了龙床的,那道理确是这样。可皇上对她颇用了几分真心,就要另说了。” 张俊没想明白:“请姑姑明示。” 柳宜道:“后宫明争暗斗无休无止,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的性子都会变。而若有家世倚仗、位份支撑,处境便多少会好一些。你想想,顾鸾若没有这些,来日渐渐转了性子变成个狠毒刻薄的女人……倘使只是日渐失宠与皇上淡了感情倒也还好,就由着她去;可若两人之间最终大吵一架去翻旧账呢?这些账翻出来,皇上会不会自责后悔,觉得是自己没安排好,觉得是自己错了?” 宫阙有韶华 第47节 张俊闻言沉吟半晌:“而若皇上都安排得周全,都为她考虑到了,即便有那一日,也不必自责了?” 柳宜点一点头。 张俊笑说:“还是宜姑姑最会为皇上分忧。” “我自然是要为他考虑的多些。”柳宜缓了口气,“但这事也不是全为他。顾鸾这姑娘懂事,我也盼她好好的。目下这后宫里啊……你别看人不多,千般算计可未必会少。” “姑姑说的是。”张俊又应了一声,私心里就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等着来日说给皇帝听。 楚稷听他说完,躺回床上,就沉默地思索起来。从如何安排顾鸾的家人倒给顾鸾一个怎样的位份,反反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 直至困意袭来,他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傍晚时钓了鱼的缘故,楚稷这夜做了个和鱼有关的梦。却不是钓鱼,也不是晚膳所用的烤鱼,而是松鼠桂鱼。 这场梦,好像和他前几日的梦境是相连的。梦里他没拿到顾鸾带回的御状,一时之间只能与那些昏官斗智斗勇,苦挖罪证。君臣之间已然形同死敌,每每见而却还要不约而同地做出一派和睦粉饰太平,他心里存着一口气。 于是,在某一日的宴席上,河南巡抚侃侃而谈说案上的一道松鼠桂鱼乃是为了迎驾专程备下的、还专门去江浙请了厨子,他终是借机发作,勃然大怒。 他说去年才刚闹了灾,父母官不该在这样的事上铺张。雷霆之下,那些并不将他这年轻皇帝放在眼中的官员也多少被镇住了些。 可等到宴席散去,他的火气却没消,一拳狠砸在漆柱上。 ――饶是在梦里,楚稷都在恍惚间觉得眼前一黑。剧烈的酸痛从手指一直蔓延到肩头,应是伤了筋骨,激得他直冒冷汗。 画而一转,他就看到了自己养伤的日子。之后的许多日他都不便提笔,说来着实有些丢人。 一觉梦醒,楚稷回忆着梦境中的自己只觉好笑。 倘使没有阿鸾带回来的那封御状,他大概会经历那些? 也说不准。 他时而会觉得,梦里的那个自己不太像他。可那些梦又确该是“预知”无错,不是预知的话,也就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水路复行十余日,船靠在了苏州。 苏州城中水路纵横交错,许多人家都临河而居。楚稷便命人将船行至了离行馆不远的地方才停,下了船,自又是一番百官迎驾的盛景。 不同于河南官场早已引得朝廷疑虑,江浙一带乃是鱼米之乡,数位官员都贤名在外。楚稷便显然心情不错,和官员们说笑着往行馆同行。身边随行的宫人们见状也都轻松几分,顾鸾隐约听到身后随着的宫女要相约出去买点心,便压音说:“苏州的糕点是好吃,你们若去买,帮我带些回来。” 两名宫女含着笑正要应,楚稷一唤:“阿鸾。” 顾鸾赶忙上前,楚稷笑看着她:“正好朕一会儿有事要议,你不必守着,和她们一起逛一逛去吧。” 言毕又跟身边的江苏巡抚说:“这是朕跟前的掌事女官,你找个对各处集市熟的人,带她随处走走。” “诺。”巡抚笑着一应,就招手挑了个侍卫上前。楚稷又转身看看顾鸾身后的那几个宫女,笑说:“都去吧。” 一时间四周围满是谢恩之声,一群年轻姑娘这就结伴走了。楚稷迈过行馆的门,一拉巡抚:“朕让你找的人……” “找着了,找着了。”江苏巡抚接连应声,向内院一引,“皇上请。” . 江南风光顾鸾实在是阔别已久了,屈指数算,竟已有几十年。 这趟闲逛她便不免逛得“身心投入”,各样点心见了就想买,好在她们一道出来的人多,买多些也不怕。 手底下有宫女不免劝她:“大姑姑悠着些。这些东西又不禁放,买多了吃不完的。” 不及她说话,方鸾歌就笑道:“那才要多买些!大姑姑吃不了,我们可就占了便宜了!” “好精的算盘啊!”顾鸾杏目圆睁,扬手作势要打,方鸾歌一闪身跑开了,笑闹声扬出好远。 一行人就这样笑笑闹闹地从午后一直玩到了傍晚,眼瞧着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才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乘马车回行馆去。 行馆中,楚稷已在房中与人议了一下午的事。对外所说的由头是此行办案以致河南一地官员空缺颇多,需挑有识之士填补空缺,实则多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如此坐下来一议,他却愈发觉得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还是有那么些建树的。 顾鸾回到行馆后先去更了衣,又让方鸾歌帮她将发髻也重新梳了一梳,便寻去楚稷院中当值去了。 行馆不比宫中处处是殿阁,大多只是寻常院落的规制。她便先去侧边的厢房沏了茶,连带着两样点心一起往里端。 入得书房,顾鸾就见楚稷端坐御案前,一官员装束的男子坐在侧边的椅子上,但因而朝楚稷,她只能看到个侧后的身影。 顾鸾莫名觉得的身影十分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就姑且压低了眼帘,规规矩矩地去给楚稷奉茶。 待得行至楚稷身侧放下茶盏,她眼帘一抬,看见那官员的正脸就愣住了。 那人一看她,也愣住了。 二人相视一望,一时都想说话,却因都碍于圣驾在前,不约而同地欲言又止。 这倒弄得楚稷也一愣。 有那么一瞬他禁不住地怀疑――莫不是江苏巡抚给他找错了人? 略作沉吟,楚稷用胳膊肘碰了碰顾鸾,顾鸾低下眼来看他,他睇了眼那人,试探着问她:“你不认识?” “……”顾鸾又愣了一瞬,继而意识到他大约是对个中关系心里有数的。 她便抬头,轻唤了一声:“爹。” 楚稷松气,没找错就好。 顾巍傻在了那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女儿进宫不足一年竟就混到了御前,且从服制看身份还不低、从皇上的反应看……混得还挺好? “阿……阿鸾?”顾巍缓了好半晌,才僵硬地问出了一句,“在宫里……还好啊?” “都……都好。”顾鸾比他还僵硬。 不是她和父亲不亲,实在是几十年不见了。几十年啊,足以让她适应亲人亡故一事,许多儿时的记忆也已淡忘,眼下冷不丁地再度相见,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楚稷看看他们,只道是自己让他们变得拘束,边起身边道:“你们父女必有许多话要说,朕出去走走。” “……皇上!”顾鸾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他。 他身形一顿,她也愣住了,转而意识到不妥。 她只是觉得她对他更熟,见他要走,他瞬间怕极了自己应付不来。 可她不该伸手拽他。 “皇……皇上……”顾鸾艰难而笑,轻颤着一分分将他松开,“皇上……不必……嗯……奴婢可以改日再……” 她实在心虚,觉得纵使要与父亲促膝长谈,也得好好回忆一下自己在家时的事情。否则一不留神露馅了怎么办?她怕被父亲瞧出不对劲来。 顾巍则因为她的失敬之举将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时甚至忘了起身,双眼只死盯着皇帝。 皇帝若凶他女儿一句,他立刻跪下谢罪! 却见皇帝一语不发地看了她半晌,而上一分分绽开笑容来:“这样紧张,怎么了?” 顾鸾低下头:“……突然见着爹爹,奴婢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见亲爹要什么准备啊? 楚稷费解地看她一眼,还是做了别的打算:“那先用膳,都随意些,当是家宴了。” 顾鸾低低地应了声“好”,心神一时还紧张着,已在苦思冥想地回忆自己儿时的事情,并未好好听他说了什么。 顾巍直听得瞳孔皱缩。 家宴?! 第50章 新欢(“阿鸾!”楚稷蓦地起身,...) 顾鸾正一正色:“奴婢去传膳。” 言毕福身, 便往外退。 顾巍抬眸看一眼女儿,又看看皇帝,几次三番地踌躇之后还是起了身:“臣也先行告退……” 楚稷自看得出他是有话想与顾鸾说, 就点了头:“去吧。” 顾巍一揖, 也向外退去。顾鸾出了房门,察觉到父亲跟上来, 心中便又紧张起来。她硬着头皮一直前行, 只作没察觉父亲跟着,直嫌膳房离得太远。 如此的“装傻充愣”却没能维持太久, 因为顾巍在后头喊了她:“阿鸾!” 顾鸾微滞,只好蕴起笑看过去:“爹?您怎么出来了。” “一道走走吧,不耽误你办差。”顾巍脚下未停,顾鸾只好跟他同行, 走出一段, 他才又开口, “你跟皇上……” 顾鸾心底一紧, 抿唇不言。 顾巍侧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皇上方才说‘家宴’。” 这倒真让顾鸾一愣:“什么家宴?” 顾巍皱皱眉:“皇上说一道用膳,让你我都随意些,只当是家宴。” ……有么? 顾鸾愣了愣, 尝试仔细回忆, 却发现自己方才心思不在那儿, 记不起他是如何说的。 顾巍打量着她:“爹是说过不求你得封得宠,只要你平安。但这种事,你也不必瞒着爹爹。” “……不是。”顾鸾摇一摇头, “我跟皇上……我们……” 顾巍看着她。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若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那显是假话。 可若说“确是有点什么”, 那又好像并未到那一步。 他们之间的万般情愫,都朦朦胧胧的。 顾鸾心底斟酌了良久才开口:“反正……爹您放心,宫里的事我心里有数,皇上……皇上我也是信得过的。他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现下我既还在御前,就是没有旁的事情,您不必操心太多。若来日……来日不在御前了,您也可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这这番话听得顾巍只叹气:“你可要想清楚,后宫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 “人间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福地洞天?走哪条路都是冷暖自知,自己心里觉得值得就够了。”顾鸾道。 顾巍听得一愣,略带讶色地又打量了她一番。 此次一见,他莫名觉得女儿好像不太一样了。具体何处不同,他也不太说得出来,但单听她方才那句话……理是不算深,可说出来听着就像是经过了许多大风大浪。 宫阙有韶华 第48节 看来这宫里的日子是磨人啊…… 顾巍细一想,就有些心疼,觉得自己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女儿这近一年来指定没少遭罪。 当日的一顿晚膳用得分外沉默。顾巍生平第一次面圣本就拘谨,心下又担心着女儿,没什么话讲;楚稷跟顾巍不熟,当着顾巍的面又不太方便与顾鸾说笑,话也不多;顾鸾眼前面前一个君、一个父都不吭声,自是更为安静。 家宴散去时,三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顾鸾将父亲送至行馆门口便折回来,进了屋,就忍不住问楚稷:“皇上召奴婢的父亲来苏州,也不跟奴婢说一声!” “啊?”楚稷坐在御案前,从一大摞奏章中抬起脸,“朕没跟你说吗?” 顾鸾看得出他这是装傻,瞪了一眼便不理他了,自顾自坐到旁边的茶榻上去喝茶歇脚。 楚稷笑一声,起身走过去:“朕是为公事叫他来的。此番河南空下的官职颇多,缺人手,朕打算让他当县令去。” 顾鸾一懵,手里的茶险些倾出来:“不行吧……”她吸着凉气开口。 楚稷反问:“为何不行?” “不是……不是不行。”顾鸾放下茶盏,“奴婢是怕父亲难堪大任。” 楚稷挑眉:“哪有这样说自己父亲的?” 顾鸾:“……” 她没法跟楚稷说,她是真觉得父亲“难堪大任”。上一世,父亲就一直在家乡,连家乡的县令都不肯做,觉得当个师爷挺好,巴不得一辈子都别升迁。 这样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突然奉皇命远离故土,到河南当县令?她怕父亲没那个心思以致办不好差事,把命丢了。 楚稷又笑道:“你放心,朕调他去不是因为你。朕今日下午已与他聊了许久,他在政事上是有些谋略的。” “真的?”顾鸾抬头看他。 楚稷一哂:“这话岂能儿戏。” 顾鸾这才放了些心。翌日,行馆之中早早就忙了起来,因为晚上要与一众官员一齐设宴,江苏一地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要到场。 顾鸾于是自晨起开始就在忙着照应各处,晌午时又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出了行馆,去楚稷看重的几个官宦人家先行颁赏。 这颁赏看似只是将赏赐送去便罢,其实礼数繁复。宫人们进了门,先要由宦官宣旨,再由领头的宫女说几句客气话。这几句话得说得既不失天威又显得亲切,最好能让底下的臣子感恩戴德。 上一世,顾鸾是到了四十多岁才开始办这样的差事的。一套嘴巴功夫练到六十多,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就连笑容也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如今,她对这套东西仍是信手拈来。 齐家是当地最大的名门望族,簪缨数代,如今掌事的家主是为年过七旬的老夫人。老人家岁数大了,容易感怀世事,前头听张俊宣读颁赏的圣旨时还好,待得听顾鸾说话时,老人家激动得直落了泪。 后头的小辈赶忙上前扶她,顾鸾也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脸上仍含着笑:“老夫人定一定。皇上是因记得齐家的好,才有了这般赏赐。若老夫人反倒为这些伤了身,倒成了皇上的不是了。” 齐老夫人连忙抹泪,好生说了一番感念皇恩的话。 往后再去的几户人家也都与齐家差不多,顾鸾自知差事办得漂亮,回行馆的路上神清气爽。到了行馆门口却碰上扎尔齐正出来,一众宫人驻足见礼,扎尔齐的目光落在顾鸾身上,再看看后头的一众宫人就笑了:“大姑姑好气派。” “殿下说笑了。”顾鸾朝他福了福,无意多留,便领着宫人们往里去。 扎尔齐朗声:“今晚宴席,我也来,带了莫格的美酒。大姑姑若有兴致,我着人送些给大姑姑尝尝。” 顾鸾心下滞了滞。 这般一来二去,她多少知道扎尔齐的意思了,这于她而言算是“节外生枝”。好在她和楚稷已两情相悦便也不怕什么,再者扎尔齐应也快回莫格了,想是闹不出什么事来。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就开了席。席上官员逾百位,席面从厅中设到院子里。楚稷瞧着心情甚好,与官员们把酒言欢。顾鸾多数时候都侍奉在圣驾跟前,偶尔也出去瞧上一瞧,免得宫人们忙碌间不仔细,出了岔子。 酉时末刻的时候,她又出去了一趟。先去院子里瞧了瞧,见宫人们上菜、斟酒皆井井有条,就又去了厢房。 厢房里放着膳房刚端来的菜。宫人们为免菜肴一路端过来会冷,都是先用食盒提来,便需进厢房换了托盘再端上桌。 顾鸾迈过门槛,视线一扫,眼底蓦地一震。 松鼠桂鱼。 往事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便拦了个宦官,问他:“那鱼怎么回事?” 那宦官回头瞧了眼,只道她是不识得那菜,就笑道:“姑姑,这是松鼠桂鱼,江浙名菜。” 是啊,是江浙名菜。 顾鸾定神想想,自知上一世所闻的传言中,他为这道鱼恼火时似是尚未到江浙。可眼前这道菜在江浙出现了……她还是觉得不要吃了。 万一是传言有误,他再伤了手,还怪疼的。 她便摇了摇头:“我瞧桌上已有道龙须桂鱼,这松鼠桂鱼不必上了。” 那宦官听得一愣,还是揖道:“诺。” 这话传下去,顾鸾就安了心。又四处看了看便折回厅中,席上酒过三巡,有女子入了厅,唱起评弹。 江浙姑娘的声音糯而雅,曲声曼妙出喉,合着琵琶音,字字动人。 顾鸾定睛瞧瞧,这姑娘生得也标致,盈盈抬眼间,眉目含情。 再仔细听一听,她便发觉这姑娘大抵并非歌姬。有些字句明显气息不足,不知是席上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日常学了来,专程到圣驾跟前献曲的。 个中意味,席上君臣自然都明白。 为帝王者,坐拥天下,所过之处权势、金钱、美人皆是他的。臣子献上在圣驾来时献上美女乃是好意,皇帝若是不收,便颇有几分有意打脸的意思,多少让臣子惶恐。 这样的事,顾鸾上一世也见过几回。那时楚稷虽已无心后宫,也还是会好好给一个封位,接进宫去金尊玉贵的养着。 如今,他还年轻…… 顾鸾心里突然难受得紧。 她也忽而发觉,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想得开”。哪怕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纵使入了后宫也不过是他三宫六院里的一个,此时此刻看着这江南美人坐在眼前弹着曲儿,她也还是心如刀割。 一曲终了,女子起座下拜,琵琶犹抱在怀中,半遮着面容。 江苏巡抚也起了身,含笑揖道:“这是臣的一个外甥女,原不是苏州人,年前才到苏州来陪伴臣的母亲。没想到却聪明得紧,闲来无事学这评弹,三两个月就已像模像样。臣想着评弹也是此地特色,总该请皇上听上一听,就让她过来了。” 巡抚话毕,女子颔首轻言:“臣女献丑了。” 楚稷淡笑:“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 “先带她下去歇息。” 有了这句话,事情便算有了定数,自然皆大欢喜。待得宴席散去,圣驾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先行离席,顾鸾随楚稷一并回到住处,上了盏茶,就借着轮值告退了。 她心里难受,纵使宫中已有几位嫔妃,并不多这一个,她也不想在屋里眼看着那位姑娘前来侍驾。 她怕自己做不到笑脸相迎,从此在他眼里就成了个妒妇。 顾鸾这般想着,心底一片黯淡。竭力提着心神让宫人们将各处都安排好了,就径自回了房去。 行至院门不远处,月色下遥遥立着一道身影,虽只能瞧见个背影,却也可见并非中原服侍。 顾鸾定住心,开口朗声:“殿下何事?” 扎尔齐闻声回头,拎了拎手中长颈的酒壶,笑起来:“来给你送酒啊。” 顾鸾抿唇。 其实她并未与他“说好”。在他提议的时候,她并未应声。 此时,却有一股气在心里顶着,她上前两步,颔首:“殿下请进来坐吧。” “好。”扎尔齐一应,就与她一并进了院。顾鸾未再往屋中去,自顾自地坐在了院中石桌边,扎尔齐便也坐下来。 她递了个眼色示意方鸾歌取来瓷盏,便亲手拿起那酒壶来倒酒。 “我不常饮酒,莫格的酒更是从未试过。”她轻声道。 扎尔齐一哂:“那真该尝尝。我们莫格的酒啊,醇厚得很。” 尝就尝。 顾鸾心底自言自语道。 他房里现下有了别的美人儿,她饮个酒怎么了? 更何况……更何况他是真的要芙蓉帐暖度春宵,她虽是与扎尔齐同案而坐,院子里可还好几个宫女宦官守着呢。 她没什么可心虚的。 顾鸾这般想着,执起盏来,一饮而尽。 扎尔齐抬眸想道一声“慢着些”却晚了,美酒过喉,虽醇却烈,呛得顾鸾猛咳出来:“咳――” 她直涨红了脸,忙用帕子掩住嘴。扎尔齐在旁边看得直发愣:“好好喝个酒,你怎么弄得跟报仇似的?” “……”顾鸾答不上话,擦完嘴,只得说,“我不知这酒这样烈。” 扎尔齐露出恍然之色:“怪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接着便看向方鸾歌,“姑娘,可方便寻些下酒菜来?” 方鸾歌应了声“诺”,就先出了院,往膳房去。院子里的几个宦官也机灵,见状已有人去沏了茶来备下。 . 夜色之下,万籁俱寂,天子所住的院子里只余火烛芯儿偶尔发出的哔啵声响。楚稷坐在桌前,沉思不语,张俊抬眸打量了好几眼,也不敢贸然搅扰。 皇上想事的时候,总是不喜有人搅扰的。 于是,楚稷这一想便想了半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将他困在了其中,让他忍不住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方才宴席散时,他隐约听见苏州知府问宫人了一句:“松鼠桂鱼呢?可是厨子病了?” 或许因为前几日的梦境,楚稷听到这四个字忍不住地扭头扫了一眼。 他知道,松鼠桂鱼乃是本地名菜,既要安排宴席,当地官员十之八九会备下,还会找名厨来做。 而苏州又不是河南,会做好这道鱼的厨子在当地就有不少,便是有意寻访名厨也算不得铺张,他亦不会为此动怒,这鱼做也做得。 可这一回头,却听那被问话的宫人回道:“大姑姑说已有一道龙须桂鱼了,便不必再上那松鼠桂鱼。” “哦……”苏州知府面露了然之色,似是还觉得大姑姑思虑更周全,觉得不上也无甚不妥。可楚稷听在耳中,心里却一滞。 或是因为先前心中已存疑影,他便对这事留了意,一遍又一遍地再度揣摩起来:当真只是巧合吗? 虽是“无巧不成书”,可她若平白对一道鱼留意,也着实没有道理。 她是不是也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和他一样做了梦,亦或见到些幻境? 那些梦与幻境,或许也和他的一样模糊而断断续续。所以她虽知有此事,却不知事在河南,不在苏州? 宫阙有韶华 第49节 楚稷忖度着,不知不觉便比先前见到那小女孩时更确信了这等猜测,继而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倘若真是那样,他能体谅她不敢说,因为怕被旁人看做妖异,可他并不会视她为妖异。 他会觉得他们……嗯,更般配了一些,天造地设。 张俊犹自垂首立在旁边,余光忽而睃见皇上笑了,猜想他所忧虑之事该是有了结果,终于上前了两步:“皇上,时辰已很晚了。” 楚稷回神舒气:“安置吧。” 张俊又道:“那位唐氏……” 楚稷:“哪个唐氏?” “巡抚大人留下的那位唐氏。”张俊躬身,“皇上可要传召?” 楚稷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添了个人。 “让她先睡吧。”他顿了顿,“明日一早传旨封昭仪位,按例拨宫人下去,吩咐他们好生侍奉。” 张俊一听就知,这是不打算见了。 不是今日不打算见,而是这些日子大抵都不想见,所以才怕宫人怠慢,要吩咐好生侍奉。 跟着又听皇帝问:“阿鸾呢?” 张俊回思了一下:“方才轮了值,该是回去歇了。” 楚稷点点头,未在多言什么,沐浴更衣之后便也睡下了。 . 长夜寂寂,顾鸾做了一宿的梦,一会儿梦见生辰那日的礼物,一会儿梦见楚稷带她逛灯会,一会儿又梦见他左拥右抱,好一群花容月貌的嫔妃。 她于是整整大半夜都睡得不踏实,三更过去才慢慢睡得昏沉。天明时分,方鸾歌推门进来,叫了她两声见她不醒,又想了想她昨日喝了多少酒,就去替她告假。 御前宫女们告假都是跟她告,宦官则是找张俊。而他们两个是掌事,所谓的告假便是相互知会一声即可。方鸾歌就朝皇帝的住处寻去,到了院子里,托人进去请张俊出来。 门口候命的小宦官进了内室,在张俊耳边禀话:“大姑姑身边的鸾歌来了,请公公出去一趟。” 不及张俊开口,皇帝放了放手中的奏章:“什么事?让她进来吧。” 那小宦官复又退出房门,喊方鸾歌进来。方鸾歌进屋叩拜,觉得喝醉了这事听来怎么都不好听,就替顾鸾遮掩道:“大姑姑身体不适,让奴婢来告个假。” “她怎么了?”楚稷问了句,接着便索性起了身,“朕去看看她。” “……”方鸾歌一慌,赶忙也起了身,疾步跟出去。 一句话在嗓子里卡了大半路,眼看住处离得不远了,她怕背上欺君的罪名才不得不实话实说:“皇上……皇上别担心,大姑姑实是昨晚喝了些酒,喝醉了,没醒……” 楚稷脚下一顿,眉头拧起:“喝酒?” “是……”方鸾歌越说声音越虚,在他的注视下连头都不敢抬,“昨天……昨天扎尔齐殿下寻过来,给姑姑送了些莫格的酒。姑姑就……就尝了尝。谁知那酒烈得很,三盏下去就醉了……” 她这话,其实也在大着胆子欺君,不能深究。 足足三盏,烈不烈早就尝出来了。 方鸾歌于是说完就绷住了心弦,盼着他千万别深想。心里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江湖好汉,为了义气连命都能不要。 却见皇帝神色一沉,提步就又向前走去。 “……皇上!”方鸾歌赶紧跟着,可他大步流星走得极快,直令衣袍生风,也令人望而生畏。 进了院门,楚稷半步都没停留,直接进了正屋、又拐进卧房去。 驻足左右一看,床帐果然还阖着,是没睡醒的样子。楚稷几步上前,一把揭开幔帐,床上安睡的人便嫌光线太亮,皱一皱眉,转过脸去。 “……”楚稷阴着张脸,气不打一处来,“阿鸾。” 她没反应。 “顾鸾。” 她翻了个身,彻底背对着他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头脑,楚稷沉声:“去沏浓茶来。” 身边的宫人都看出他心情不好,只消片刻,就有茶奉上。 楚稷睇着顾鸾:“去取汤匙来,给她喂下去。” 说罢转身,几步行至茶榻前,面色铁青地落座。 身边的宦官取来汤匙后递给了方鸾歌,方鸾歌提心吊胆地扶顾鸾翻正过来,舀了勺茶,撬开嘴唇喂进口中。 顾鸾其实原也未醉得那么厉害,睡了一宿更已过了劲儿。这般被一喂就醒了,咳地一声,呛醒过来。 “干什么?!”她满目惊异地扭头看鸾歌,下一瞬便看见了与拔步床遥遥相对的茶榻上,九五之尊正侧支着额头,冷笑涟涟:“看来和扎尔齐饮酒饮得挺痛快?” 这话由他说而出,可谓罕见的阴阳怪气。 言毕,他一声冷笑。 呵。 他都没跟她喝过酒,更没见她喝醉过。 楚稷越想越是恼火。 顾鸾怔了怔,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她因昨晚喝的大醉,衣裙更本没脱,虽被睡得皱巴巴的不宜面圣,但见他生气也就顾不上去换了,只得低头草草地先理上一理。 楚稷冷眼看着她,有意板着张脸,等她过来谢罪。 她很快下了床,穿上鞋子,起身――眼前骤然一黑,顾鸾只觉残存的酒气冲得太阳穴一跳,整个人就往前栽去。 “阿鸾!”楚稷蓦地起身,几步冲至她面前,一把将她扶住。 “……”因在近前得以先一步扶住顾鸾的方鸾歌抬眸一瞧,就不动声色地松了手,还退开了两步。 张俊忍不住给方鸾歌比了个大拇指。 ――很不错,有眼色。 第51章 戳破(楚稷笑起来,想一想:“朕...) 顾鸾好生晕眩了一阵, 头重脚轻,腿也不太听使唤。楚稷扶着她的胳膊,姿态并不算多么亲近, 却扶得很稳。 她按着太阳穴缓劲儿, 他微挑眉头,满目嫌弃:“好些没有?”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却变得恍惚, 就像在水中听到人说话。顾鸾没有应, 黛眉紧锁起来。楚稷无声一喟,扶她坐到床上。 残存的醉意令她身上发软, 他扶她坐下,刚收回手,她就下意识地扶住了床边的木柱。 他淡看着她:“酒量这么差还敢喝莫格的酒。” 这句话她听清了,知他颇有不满。 又听他吩咐宫人道:“去让膳房炖一盅醒酒汤来。” 方鸾歌福身一应, 就向外头退去。顾鸾神思终于又缓过来些, 稍抬起头, 空洞的目光投在他面上, 然后一分分汇聚起来:“皇上……” “解了酒再跟朕说话。”他冷哼一声,几步踱回茶榻那边,神色清冷地坐下。 顾鸾又按了按太阳穴,迟钝地想,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要解释一下, 解释自己没有喝太多, 也没有醉得很厉害。 跟着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更多的事情,想起昨晚醒酒的缘故。继而便想问他:昨天那位娘子服侍得可好? 当然,即便尚未完全酒醒, 她也把这话忍住了。 她依着他的话僵坐在那儿,觉得先安静一会儿也罢, 她不想自己醉中说了错话。 方鸾歌这一往一返倒是很快,概因昨日刚有宴席,膳房怕皇上和各位大人醉得不适,一直在小炉上煲着醒酒汤。 方鸾歌端来一盅,坐到顾鸾身边去喂她。两口入腹,酸咸清鲜的味道既暖胃又提神,胸中被酒结起的不适被驱开,顾鸾觉得舒服了不少,也有了气力,便索性将汤盅端过来,自己喝。 她不太敢看楚稷,怕他冲她发火。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他跟她发火呢。上一世他们和睦相处了二十年,她又没犯过什么大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顶多说她两句就过去了。这一世,他也几是对她事事满意的。 这一回,是她错得太离谱了。 御前的掌事女官喝得酊酩大醉,直至被皇帝从床上拎起来才醒,说书的都不敢这么写。 她一时恼恨自己,恨自己重活一世人也变得幼稚起来,行事竟这样离谱。 但想想昨晚,她仍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难过。 若没有那几盏酒,她大概一整夜都会睡不着吧。 她真的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大度。 楚稷坐在茶榻上,与她要相对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瓷盏上,却也不敢抬眸与她对视一眼。 他反反复复地在想,她怎么就和扎尔齐一同饮酒了呢? 虽说不问也知,她身边的宫人不是摆设,哪怕她喝得大醉,与扎尔齐之间也不过止步于醉酒而已。但饮酒这种事…… 听来还是亲近的。 她都没跟他一起这样喝过。 先前听她说她与扎尔齐并不相熟,他心生欣喜。此时此刻,他却忽然不信了。 顾鸾沉默地喝完一盏汤,又嚼了两根汤中的酸笋,提神醒脑。 待得脑子彻底醒过来,她便自己也觉得自己身上的酒味真难闻。 偷眼看一眼楚稷,她站起身,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奴婢先去更衣。” 楚稷仿若未闻,端起茶盏来饮茶。她滞了滞,屈膝一福,径自向外退去。 方鸾歌小心地看了眼皇帝的神色,匆匆地去柜中取了身干净衣裙,便跟着顾鸾去了西屋。 顾鸾打起精神洗脸漱口,更衣上妆。好一番忙碌里都没说一个字,直看得方鸾歌心慌。眼见顾鸾收拾妥当便要回卧房去,方鸾歌在门口拦了她,不安地轻声询问:“皇上不会……不会罚姐姐吧?” 顾鸾驻足,轻喟:“跟你没关系,你在这儿待着吧。” “我不是怕这个……”方鸾歌的声音更低了。 宫阙有韶华 第50节 “我知道。”顾鸾朝她笑了笑,还是说,“你在这儿留着吧。” 她知道,楚稷不是会随意迁怒旁人的人,可现在她总归还是慌的。 回到卧房中,顾鸾低着头行至楚稷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低眉敛目地下拜。 她拜得很安静,没有一点声响。楚稷原等着她说话,见等不到,冷冷开口:“说话。” “……奴婢知错了。”认错之言,低若蚊蝇。 他又道:“哪儿错了?” 顾鸾抿一抿唇:“奴婢身为御前女官,不该饮酒。” 楚稷眉心狠狠一跳:“没了?” “……”顾鸾怔了怔,“更不该喝得大醉,耽误了当值。” 楚稷暗自磨了牙。 “没了?” “不……不该……”她的声音轻颤起来,“在皇上面前失了礼数,让皇上看到奴婢那个样子。” “没了?” “……”她真的答不上来了。 顾鸾低伏着身子,低到鼻尖儿几乎触及地面。这样的姿势,她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情,耳闻瓷质茶盏被执起的轻微声响,她莫名地慌了,嗓中干涩:“求皇上明示。” “呵。”楚稷气结,茶盏咣地一声放回去。 屋里自此变得很安静,静到没有一丁点声响。 过了半晌,他的口吻忽而变得很烦躁:“你先起来。” 看她这般跪着,他竟然很不自在。 顾鸾头都不敢抬地拎裙立起身,又听他说:“坐。” 她一怔,迟疑地打量了眼他的神情,安安静静地挪到榻桌另一边去坐下来。 每每同榻而坐,他们之间总是惬意的,这么紧张的氛围还是第一次。 楚稷又抿了口茶,淡泊的视线瞟到她面上:“下不为例,如何?” 短暂的怔忪,顾鸾立刻连连点头:“谢皇上。” 楚稷并不算和善地又冷笑了声,沉了沉:“你若心情沉郁,想借酒消愁,朕不是不能体谅。但――”他顿了顿,“下回不许跟扎尔齐喝。” 原来他生气这个? 顾鸾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真是喝多了。 她先前又不是没察觉过他的心思。那日她只是为扎尔齐说了两句话,他便颇有不满。这般饮酒……她原也是存着几分赌气、报复的心思去的,惹得他不快更是再正常不过。 她偷偷看一看他,想问:这算嫉妒么? 垂下眼帘,却轻道:“平常没人同奴婢饮酒,奴婢也想不起喝。昨儿个……扎尔齐殿下只是碰上了。” 没人同你喝,你找朕喝啊! ――楚稷如此想着,面上蹙眉:“究竟为何这般饮酒?” 顾鸾垂眸,盯着地,摇头:“也没什么。” “不许瞒朕。”他口吻生硬。 “真的没什么。”顾鸾勉强笑笑,“就是……前天见了父亲,多少有些想家。两日攒下来,大事小情回忆起不少,思家之心就更浓了。昨晚宴席上又听巡抚大人说那位娘子到他府中陪伴祖母什么的,一下子便撑不住,只得用酒来缓和。” “真的?”楚稷锁眉打量着她,似有不信。 “真的。”顾鸾抬头回视,一脸真诚。 她是不会让楚稷知道她在嫉妒的,她想他这辈子都不会让他知道她会嫉妒。 她应也不会让自己嫉妒太久。说到底,她对后宫的起伏早已心里有数,知道沉溺于此不是什么好事。她还是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的,只是暂且还需要些时间去适应罢了。 “对了,说起那位娘子……”顾鸾再度缓出一缕笑,“奴婢喝多了,倒险些忘了正事。” 她边说边起了身,又续言:“娘子昨日侍驾辛苦,奴婢该嘱咐太医去备一剂调养身子的药去,让娘子好生歇歇。” 言毕她一福,就要往外退。 楚稷一时不解:什么药? 张俊听言,却眼底一颤。 抬眸睃一眼顾鸾面上发僵的笑容,他突然恍悟她昨晚为何借酒消愁。心下险些笑出声,面上仍板着,轻咳一声:“还是大姑姑细致。” 跟着便向皇帝道:“大姑姑这边的事了了,皇上也快些回去吧。您刚封了唐昭仪位份,她必是要来谢恩的。您昨晚没见她,这谢恩若再不见,昭仪娘子初来乍到怕是要心中不安了……” 话音未落,顾鸾猛地回头。 这会儿提唐昭仪作什么? ――楚稷正不满地乜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却与顾鸾猛然投来的视线一触。 下一瞬,他蓦地反应过来张俊适才在说什么。再辨清她眸中又惊又喜的情绪,他心中的万般沉郁骤然一扫而空。 那弹指一霎里,仿佛天色都更亮了一重。好似一件苦寻已久的东西突然到了眼前,让人意外,更让人欣喜若狂。 “阿鸾你……”楚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顾鸾因张俊那席话而愣在原地,一时也回不过神。半晌,又闻得一声短促笑音,清朗轻松,如若晨曦的光束穿过云层。 “你是在吃醋么?”他含着笑问她。 她心下一栗,迎上他的视线,却又不敢看他,匆匆地低下眼来。 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死死低着头只想躲。可饶是这样,也仍清晰感觉到他眼中笑意漫开,铺天盖地地把她包裹起来。 “你借酒消愁,是在吃醋么?” 行至近前,他又更加清晰地问了一遍。 . 宫中,倪玉鸾“兢兢业业”地继续准备着,日日都做女红做到后半夜。 她原是不擅长这些的,到了御前之后颇费了些心力没日没夜地去练,只为讨好九五之尊。后来入了冷宫,这手艺荒废了许久,没想到如今还能用上。 在冷宫结识的那位宫女也在勤勤恳恳地帮她,这日又两枚香囊绣好,那宫女松了口气,笑说:“瞧着数量该是差不多了,娘子好生歇一歇吧。奴婢昨日去外头走动,给娘子寻了些上好的果脯蜜饯,娘子吃着甜甜嘴。” 说罢她便起身往外走,正要开门,外头人影一晃,她正一怔,就闻一声女子轻叫响起。 “谁!”倪玉鸾大惊,那宫女忙上前两步推开门,张望了眼,便笑道:“是个洒扫的宫女不当心摔了,娘子歇着吧。” 她一壁说着,一壁看着一宦官紧捂那宫女的口鼻往院外拖。 等他们走远了,她反手阖上房门,也跟出去。在外头的小道上寻到他们,便皱了眉:“怎么回事!” “翠儿姐姐。”那宦官躬身,抹了把额上的汗,“下奴奉命来给姐姐和倪氏送些银钱,刚到门外就看她在外头晃悠,不知要做什么。” 翠儿打量了眼那仍被按住口鼻的宫女:“先放开她。” 宦官依言松了手,那宫女立时三刻便要往院子里冲:“别拦我,别拦我!让我杀了她!让我杀了她!” 她这般一喊,口鼻就又被按住了。翠儿与那宦官一同压制住她,她呜呜咽咽的,眼泪淌下来。 翠儿心念微动,柔声道:“她纵是已入冷宫,也曾是天子妃嫔。你来杀她,还这样嚷嚷,不要命了么?” 被按着的人说不出话,只是哭得更凶了。 翠儿又道:“你先别喊,也别闹。究竟有什么旧怨,你慢慢与我说清楚,或许我能帮得上你呢。” 言罢她睇了眼那宦官,二人复又将那宫女松开。那宫女果然没再喊叫,抹了把眼泪:“倪玉莺这贱人!她就该死!” 翠儿闻言,眸光一凛:“你说她叫什么?” 接着,那宫女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翠儿听得心烦,却觉她有用,便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来哄她。 不多时,事情就问了个明明白白。 翠儿与那宦官面上皆有讶色,便径自拉住那宫女的手:“不哭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先缓一缓。”说着一睇那宦官,示意他先回去禀事。 那宦官会意地躬了躬身,离了行宫,疾步往后宫去。入了安和宫,他直入正殿,朝正坐在案前读书的女子一揖:“仪嫔娘娘!” “什么事这么急?”仪嫔挑眉,“说。” 那宦官这一路赶得气喘吁吁,好生缓了两口气,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仪嫔一语不发地听罢,亦不免有些讶色。半晌,讶色尽数淡去,她搁下手中书卷,缓出笑容:“倪玉莺?好得很。” 这下,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 苏州,顾鸾立在楚稷面前死死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嗓子里逼出一句:“不是……” 放在民间,善妒乃是七出之条;放在宫中,在皇帝面前承认自己善妒,可能是傻子。 “真的?”楚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半晌,俄而又道,“那朕告诉你,朕不高兴你和扎尔齐喝酒,是在吃扎尔齐的醋。” 顾鸾蓦然抬头。 虽则她方才已摸到了他这般情绪,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愕然。 四目相对,他一双笑眼对着她的懵然。她只觉得心跳都漏了几拍,继而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便又避开了他的目光,摇头:“皇上胡说什么……” 可他牵住了她的手:“是真的。” 她下意识地往后挣。 “不然你以为朕大早上来跟你发什么脾气?”他不松,反上前一步,得寸进尺地伸臂揽在她腰际,“是御前供不起你这几口酒了么?” “皇……皇上……”顾鸾愈发地慌了,整个身子都在颤。她从不曾离他这样近,近到能听到他的心跳。 楚稷低笑一声:“来,不生气了,我们坐一会儿。” 顾鸾周身紧绷,觉得自己想拒绝,出喉的却是一声:“嗯……” 然后,她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回到了茶榻前。 宫阙有韶华 第51节 她脑子里发着懵,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坐下的,也没意识到张俊是何时挪走的榻桌。总之他们便这样一同坐了下来,他半揽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朕昨晚自己睡的。” 她双颊骤然通红。 “跟奴婢解释这个干什么……”她声音低若蚊蝇。 “怕你再借酒消愁啊。”他笑言。 “奴婢没……”她死鸭子嘴硬,但嘴硬到一半就噎住了。 她从怔忪中发觉,他好像是在哄她。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也有些突然,他们昨日都还客客气气地守着主仆礼数,但现在,他把她圈在了怀里。 楚稷也觉得很奇妙。 他设想过无数次要如何跟她开口。 他想过直接册封她,终是怕她不肯;也想过先直言询问她的意思,又觉怎么措辞都显得尴尬。 可他想不到,按捺已久的心事会因为这样一个契机突然而然地说开。 只因他们都在吃醋。 楚稷一手攥着她的手,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只觉得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她万般的好在这片刻间都涌到了他面前,一颦一笑皆让他心动。 顾鸾沉默了良久,极轻地呢喃着问:“皇上……喜欢奴婢么?” 楚稷笑起来,想一想:“朕从未这样动心过。” “……”她肩头微紧,好似被他这话说得不自在,便伸手推他,“别这样。” “是真的。”他顿了顿,续说,“但朕怕你不喜欢朕。” 她愣了一下。 他又道:“也怕你不喜欢后宫。” 顾鸾薄唇微抿:“奴婢确是不喜欢后宫。” 跟着就又说:“但这不重要。” 楚稷浅滞:“怎么不重要?” 她抬眸,迎上他的眼睛:“因为奴婢倾慕皇上,旁的事便都不重要。” 楚稷无声吸气,沉吟半晌,轻道:“朕会为你安排好。” 这句话轻却有力,像在做一种郑重的承诺。 顿了顿,他续说:“我们都等一等,等你父亲在河南做出些名堂,朕便可以给你封个高位。” 顾鸾微讶,脱口而出:“皇上不是说父亲的事和奴婢没关系?” “……”楚稷骤然局促,盯向墙壁,闷声一咳。 顾鸾忙摇头:“只当奴婢没问过。” 楚稷的目光转回她面上,忽而想起她才刚起床,笑了声:“你先用膳?” “好……”她点点头。 他又道:“朕还有折子要看,先回去忙了。你……”他颔首,“你快些过来。” “好。”她又点点头,便起身恭送。待得他离开,方鸾歌紧张兮兮地回来,顾鸾看见她,心中那股激动忽而涌起,一把将她抱住:“鸾歌!” “姐姐?!”方鸾歌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反手搂住她,“姐姐怎么了?皇上说什么了?姐姐你别吓我!” 话没问完,耳边一声低嘶,顾鸾抵着她的肩头便哭了。 方鸾歌吓得不敢吭声,一时想哄,一时又隐隐辨出这哭声好似不是因难过委屈所致,隐约还带着那么几分笑。 顾鸾边哭边笑边抹眼泪,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却仍压制不住这种情绪。她便由着自己哭了许久,脑海中一遍遍回想他方才的话,每一句都在心底漾开一股酸甜,让她怎么想都想不够。 值得的。重活这一世,一切都是值得的。 哭了好一会儿,顾鸾才松开方鸾歌,抹着泪告诉她:“我没事,我饿了……” “哦……”方鸾歌好悬没回过神,“哦……好,我去提膳来!” 说罢就又去了趟膳房,给顾鸾取来了早膳。 早膳用罢,顾鸾又理了理妆容,就去了楚稷的院子。临到院门口时正碰上新封的唐昭仪也到了,顾鸾就驻了足,福身:“昭仪娘子万安。” “大姑姑。”唐昭仪浅浅地还了一礼,抿笑,“我今日刚得封,身边的宫女说按规矩要来谢恩,劳大姑姑通禀。” “诺。”顾鸾颔一颔首,“昭仪娘子稍候。” 言毕她就先一步入了院,迈进门槛一看,楚稷正与几名地方官员议着事。见她进来,楚稷下意识地止了音,她便上前附耳与他将事情说了,他一时顾不上,就告诉她:“你看着办吧。” 顾鸾轻声应下,便退出了屋门。这样的事“看着办”也是有规矩可循的,她只消替楚稷备一份赏给唐昭仪,就算给足了面子。至于张俊方才在她房里那番说辞,那可真是说给她听的。 顾鸾便着人去取了一柄玉如意、两副玉镯和两副簪钗,放在托盘中由宫女一同呈出去,再由她禀话:“皇上正与几位大人议事,也不知要议到什么时候。娘子的意思奴婢已禀明,这是皇上赏的,娘子便请回吧。” 唐昭仪听言,温婉而笑:“多谢大姑姑,那我就先不多搅扰了。” 顾鸾点点头,二人再度相互一福,几名出来颁赏的宫女就将上次交给了随唐昭仪出来的宫人。 唐昭仪转身往回去,刚迈出院门,耳边响起一声轻嗤:“说得好听,指不准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呢!” 唐昭仪诧然看去,说话的人叫榴锦,乃是宫里拨到她身边的大宫女。 “这话怎么说?”唐昭仪不解道,“那是御前的大姑姑,行事必是有分寸的。” “这是您对宫里还不熟。”榴锦作势扶住她的胳膊,压着音徐徐道,“这位大姑姑其实也是去年才进宫的,听闻原本还是秀女,不知怎的去了尚宫局,又被调到了御前。皇上待她可不一般呢,就连后宫里头都说,这位迟早是要进后宫当娘娘的人。” “……哦。”唐昭仪面显恍悟,思索着点了点头,“倒也不稀奇。大姑姑生得貌美,性子也柔和,又在御前侍奉过,想来是该合皇上的心意。” “娘子想得可简单。”榴锦神情复杂地看她两眼,“奴婢是觉得,您该防着大姑姑一些。她既自己有心得宠上位,必定视六宫为敌,您若没点防心,指不准要吃什么暗亏呢。” “不会吧……”唐昭仪思索着,笑说,“我瞧大姑姑不是那样精于算计的人。” “您这话可错了。”榴锦摇一摇头,“能在御前做掌事的,哪个不精于算计?” 第52章 柔情蜜意(但回宫去她的小厨房就没关...) 又过几日, 宫中迎来了大公主的百日礼。 百日向来是个大日子,大公主又是今上头一个孩子,这场庆贺便办得格外隆重。 太后在颐宁宫设了宴席, 宫嫔都到了, 命妇也到了不少。在外南巡的皇帝虽无法赶回来,却早半个月就着人备了厚礼回来, 沿路所见的奇珍异宝足足装满了几只红漆大箱, 大公主今日所穿的小衣裳便是用这趟送回来的云锦做的。 席上人人都挂着笑容,太后对这个孙女很是喜欢, 亲手抱了她好一会儿。后来,还是贤昭容怕太后累着,上前笑道:“这孩子最近长得快,沉得很, 太后娘娘别累着, 交给臣妾吧。” “哀家还没那么老呢。”太后笑睇她一眼。 贤昭容一想也是, 太后还不到四十, 便又改口:“太后娘娘总要先吃些东西。” “也好,也好。”太后终是应了,将孩子交给贤昭容。贤昭容便先退去了厢房,想着要哄一会儿孩子, 自己也可歇一歇。 两名乳母随着她出去, 迈进厢房门槛, 贤昭容却见房中还有一人。 “仪嫔娘娘安。”贤昭容垂眸福身,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仪嫔曾拿这孩子的去留威胁过她,逼她开口求皇上让她回来。那事她虽办了, 心下对仪嫔的芥蒂也自是有了。眼下见仪嫔凑过来,贤昭容颇有些不安。 仪嫔却蕴着笑:“今儿个昭容和大公主是宴席上的正主, 何必这么多礼?来,我们坐着说说话。” 贤昭容没做声,将孩子交给了乳母带去隔壁的房里歇息,自己进屋与仪嫔一道在茶榻边落座,淡声问她:“不知仪嫔娘娘何事?” “昭容态度冷淡,这是对往事存怨了。”仪嫔道。 贤昭容不料她会说得这样直,面色一紧,垂眸:“臣妾不敢。” “昭容别怪本宫。”仪嫔说着,叹了一声,“昭容是尚寝局出来的,比本宫更知宫里跟红踩白的事有多少。本宫实在是在行宫里被逼急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是为回宫罢了,并无真要抢走公主的意思。” 这话,贤昭容半信半不信,只轻声说:“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仪嫔笑了笑,“但如今还有个事,本宫还得求你。” 贤昭容神色微凛,仪嫔即道:“昭容别紧张……本宫既已回宫,此番便断无威逼利诱之意。只是此事所设之人乃是个宫女,本宫不知该如何做,想着昭容是尚寝局出来的,或对这些事熟悉一些,才来问昭容的意思。” 她这话说得很是诚恳。 贤昭容位份矮她一截,总归也不可能起身就走,略作踌躇,便问:“何事?” 就听仪嫔一唤:“出来吧。” 一宫女自屏风后走出,瞧着很是拘谨。行至二人跟前,俯身下拜:“仪嫔娘娘安,贤昭容娘子安。” 仪嫔并不看她,只看着贤昭容:“也怪我多事,我想着冷宫倪氏与我们也算姐妹一场,自过年起便时不时地接济了她一些银钱,免得她日子过得太苦。结果……” 仪嫔顿声,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宫女身上:“也就前两天,差去打点的宫人偶然碰着了她,见她在倪氏屋外鬼鬼祟祟的,就押了过来。本宫原以为她是去偷东西的,随意问了两句,谁知她竟招出了些耸人听闻之事。” 说罢便跟那宫女道:“你自己说吧。” “奴婢……奴婢是想去毒死倪氏的。”跪伏在地的宫女低着头,说出的第一句话就令贤昭容一惊:“你说什么?” . 苏州城里,张俊白日里奉旨出去办了趟差,傍晚时分回到行馆,推门一瞧皇上不在,就知这是又带顾鸾出去了。 他叫来个宦官一问,果然,那宦官禀道:“皇上听闻近来正有船宴,就带大姑姑去了。” “知道了,下去吧。”张俊咂咂嘴,心下舒畅。想了想便径自回了房,研墨提笔,打算将这天大的喜讯告诉宜姑姑,省得宜姑姑天天头疼夜夜生闷气。 不远处的河道上,几艘木船缓缓驶起。船上皆有舱棚,尚有雕镂,精致讲究。 眼下天色已半黑,船中点燃了烛台,与河道两旁商铺的笼灯相映成趣。 各色菜肴早已在船中的案台上布开,船中不必留人侍奉,独有一片祥和惬意。而若有事要唤人来,则在舱门处有个铜铃,伸手拽上一拽,舱外守候的仆婢下人便可入内。 一只长颈的白瓷酒壶在桌上放着,楚稷拿起来斟酒。斟至第二杯,顾鸾忙道:“奴婢不喝!” 免得喝完又睡得昏天黑地的。 他一笑:“这都不算酒,叫桂花米酿,当地的小孩子都能喝着玩,你尝尝看。” 言毕将酒盏推给她,她抿了口,果然只在清甜间觅得一股桂花味,酒香是几乎寻不到的。 楚稷自顾自夹了口河鳗吃,尝着不错,又夹一块给她:“还是江南会过日子。京中也有河道贯穿,却不见店家将宴席开到船上。” “江南渔民多,打鱼为生,便更离不开船。”顾鸾又抿了口米酿,“尤其苏州这边,皇上别看苏州城不大,河道却有几百条。奴婢小时候在家乡,听苏州去的官员们说过中秋回乡过节的事。据说很多富贵人家返乡后都会包上几艘漂亮的大船,自七月末就阖家都在船上住着,从城内往城外缓缓而行。白日里路过什么地方觉得有趣就停下船来,上岸逛一逛、吃一吃,逛够了再回到船上来。如此一游便是一个月,八月末再各自回去。” 这样的中秋,一听就别有意趣,楚稷不禁笑道:“那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宫阙有韶华 第52节 说着就开始自言自语:“要不中秋时再来一趟?或者过完中秋再回京……” “皇上想什么呢!”顾鸾笑出声,“只为游船就这般放纵,回去可要被群臣纠劾了。” “不许朕这么干,还不许朕想想啊?”楚稷轻啧,丢了枚油爆虾在嘴里嚼着,“过几年吧……过几年再寻个机会,趁中秋咱们再来。游一游船,还可去寒山寺看看。” 顾鸾抿着笑说“好”,她喜欢听他这样言及将来。 这几日他都常做这样的打算,让她觉得他们会相伴走上好远。虽然……虽然若是清醒一些,她也知道他未必能喜欢她那么久,但此时此刻,这些话听来总是甜的。 “寒山寺。”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地方,忽地想起先前去龙王庙的事,就笑了。 早知她愿意,他当时便将那张符烧了,也不至于让钦天监白忙一场。 . 这场船宴过去又两日,圣驾便离席返京了。返京路上,江浙一带还好,百姓们遥望御船从江中驶过,只是热烈围观,全当在看热闹。 待得途经河南时,官场肃清之事早已传遍,所过之处就变得隆重至极。岸边时时有百姓叩拜,还有人摘来鲜花投进江中。虽说江面宽阔,这些花就算扔得再远也到不了船上,却足以使得两岸花团锦簇,硬生生铺出了一条繁花似锦的水路来。 顾鸾见状,心中感慨万千,进船舱奉茶时便跟楚稷说:“皇上该出去看看。繁花似锦,可是个好兆头。” 楚稷读着奏章,听言苦笑摇头:“百姓们是为抓了贪官污吏谢朕,可倘若真是政治清明,就不该有这样的贪官污吏,更不该让他们在当地坐大到如此地步,朕当不了这谢。” 顾鸾将茶放到他手边,便搬了张绣墩过来坐下:“奴婢倒觉得话不是这样说的。” “朝中之事千头万绪,皇上继位还不足五年,能在京中将政务理清已属不易。此地官员沆瀣一气显是顽疾,皇上此行能快刀斩乱麻,已是贤明之举了。” 楚稷微微凝神,侧首看她:“这话你只能跟朕说,不能出去乱讲。” 若让旁人听去,她那句“顽疾”极易被解读成指摘先皇。 顾鸾却坦然道:“这话没什么说不得。先皇也是明君,只是天下之大,总不可能时时处处盯得周全,便免不了有贪官污吏滋生,这个理放在哪位帝王身上都一样。” 楚稷笑眼凝视着她:“你想说什么?” “奴婢想说,皇上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顾鸾低下头,手指划着裙摆上的绣纹。 “哈哈。”楚稷笑了声,倚向靠背,手摸过来攥住她的手,“放心,朕不会。这些道理朕心里都有数,只是多给自己提个醒罢了。” 跟着便轻扯了下嘴角,小声告诉她:“其实知道百姓在外夹道欢迎,朕也是高兴的。你就别跟着夸了,朕会飘的。” 你才不会呢! 顾鸾抬眸小小地瞪了他一眼,跟着又问:“快晌午了,今日午膳用什么?” “你这是已经想好了吧?”楚稷轻啧,大方道,“说吧,许你点菜。” “那去钓鱼吧!”顾鸾兴奋得往前凑了凑,“那几日奴婢是不是跟皇上学得还不错?今日再来练练手。” “行。”楚稷含笑,起身就揽着她往外走,“一起钓,钓得少就烤个鱼,多就来个全鱼宴……朕还有些馋鱼汤了,一会儿让御膳房做来。” 顾鸾仰头:“奴婢会做呀!” “哈哈哈哈,那喝你做的。”他欣然应允,走到舱外想了想,又说,“朕给你打个下手?” 顾鸾满目惊悚地看他,他立时懂了:“……回宫再说。” 这回她点了头:“好。” 眼下在外出巡,船上的膳房就那么一个,他过去容易把旁的宫人吓到。 但回宫去她的小厨房就没关系啦! 第53章 香囊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一路缓缓而行, 圣驾回宫时已入五月。 天气有些热了,宫中正忙着过端午,皇后领一众嫔妃到宫门口迎驾, 不免都出了一身细汗。 皇帝上前扶了皇后起身, 一行人一道往里走。临近紫宸殿,皇后驻了足, 侧首道:“皇上舟车劳顿, 当先好生歇息才是。臣妾与诸位姐妹便先告退了,也带唐昭仪熟悉熟悉宫里。” “皇后辛苦。”皇帝颔首。夫妻两个就这样客客气气道了别, 倒惹得后头的一众嫔妃心情各异。 在后宫相处这些时日她们都看出来了,皇后是个不在意恩宠的主儿。也是,都做了正宫了,只消无大过又不会被废位, 有宠无宠都不要紧。 可她们不一样啊。她们经年累月地见不着圣颜, 如今难得借着迎驾见着了, 哪个不是绞尽脑汁地想搭上几句话?谁知皇后说告退就告了退, 弄得她们谁也来不及说什么。 一众嫔妃又不敢指摘皇后,憋闷地行了大半路,就有人拉住了唐昭仪的手,没话找话:“昭仪娘子初入宫闱, 若有什么不适应的, 与我们说便是。” 这最先开口的是何美人。她挂着一脸的笑, 看起来无比和善。 接着,她的视线就落在了唐昭仪腕上的玉镯上,笑容不禁僵了僵:“这是……皇上此番南巡, 外头的官员新贡上来的吧?臣妾记得前些日子送回来几副,在皇后娘娘和昭容姐姐那儿见过。” 这话引得众人都不禁往唐昭仪那边扫了一眼, 打量着她,思想她算不算得一个“新宠”。 唐氏却是个温婉的人,听出了何美人话里的试探也仍抿着笑,轻道:“是,这是臣妾刚得封那日,皇上赏下来的。” 这话一说,投来的目光又都收回去了不少。 得封那日赏的,那也有些天了。若是这些天都没得过新的赏,那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何美人一壁斟酌着,一壁接着探问:“臣妾自幼就在北方,从未去过江南,也不知皇上此行都有什么趣事。昭仪娘子既有幸伴驾了大半路,不如与我们说说?” 唐昭仪和和气气地垂眸:“皇上政务繁忙,我也不曾面圣几回,亦不敢贸然打听皇上的去向。这位姐姐这样问,属实为难我了。” 这话更令众人安了心。却听唐昭仪身边有宫女脆生生笑道:“美人娘子想知晓这个,问我家娘子确是为难她了,合该问御前大姑姑去!” 众人刚缓和下来的神情又都一紧,连皇后也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 “榴锦。”唐昭仪黛眉微蹙,榴锦这才噤了声,低眉顺眼地做出了恭顺的样子。 往后的半程路,一行人都沉默得紧。入了栖凤宫,皇后让唐昭仪识了遍六宫众人,就让她住到了仪嫔宫里去。 仪嫔一脸的欢喜,自栖凤宫告退后便亲自带她去了安和宫凌云阁,跟她说:“这地方最雅致清净,昭仪便先住这里吧。若缺什么,到正殿告诉本宫。” 唐昭仪客客气气地谢了,便让榴锦亲自去送仪嫔。这样的差事多能得赏,也表明主子的器重,榴锦自然高兴,深深一福,恭请仪嫔离开。 唐昭仪沉默地等她们走远了些,扬音唤人:“枫锦。” 另一宫女躬身上前:“娘子。” “这话你听着,别与旁人说。” 枫锦面显惑色,仍是垂眸道:“娘子吩咐。” 唐昭仪黛眉浅锁:“榴锦争强好胜,说话也不当心,这般下去恐会招惹麻烦。日后跟前的紧要差事,我会慢慢交给你,你心里有数便是。” 枫锦一怔,继而又惊又喜,赶忙下拜:“谢娘子。奴婢必定好生办差,不负娘子重托!” “别惹麻烦,就是你最大的不负重托。”唐昭仪轻声道。 枫锦又一拜:“奴婢谨记。” “起来吧。”唐昭仪缓了一息,便向内室走去。她与皇上算不得相熟,但这些日子下来,已足以让她知道皇上对她没什么心思。 有些事里,最紧要的就是“自知之明”。 皇上若对她有意,她自可以去争、自可以有几分野心。可既没有,在这后宫安度一生也不失为一种好结果,图惹是非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 紫宸殿里,闲来无事,顾鸾便与楚稷一并进了寝殿,在茶榻上分坐两边,隔着一方榻桌各自读书。 御膳房奉了两碗冰镇绿豆汤来,他一时没动,她吃完自己那碗歇了会儿觉得还热,就将他那碗也端来吃了。 吃到一半,他伸手摸碗,没摸到,抬头一看:“你这碗是不是朕的?” “……”顾鸾后脊绷直,“奴婢看皇上一直不吃……” “朕没说不吃。” “可放久了就不凉了。”她边说边又吃了一口,言毕下榻,“奴婢去御膳房端碗新的来。” 楚稷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她扭头,看到他眉心紧蹙:“算了。”他不咸不淡地摇头,“外面热,别出去了。” 说罢一拉,直接拉她坐到身边。 顾鸾被他搂着,没多久就又嫌热了,便伸手把那碗没吃完的绿豆汤端起,继续吃。 “啊――”楚稷突然偏头,张口。 “咳!”顾鸾猛地被绿豆呛了,清清嗓子,又要下地,“奴婢再去取把勺来。” “事多。”他挑眉,手在她腕上一攥,瓷匙压入碗中又生硬舀起,就凑到嘴边吃了。 细品两下,他道:“是不太凉了。” 说罢就扬音:“张俊。” 张俊应声入了寝殿,皇帝随口:“去御膳房再端碗绿豆汤来,要凉的。” “……”顾鸾望向张俊,饱含歉意。 不过转念想想,张俊自是不会亲自跑这一趟的。 果然,张俊出了殿就将这差事吩咐给了个小宦官。那小宦官得了令,半刻都不敢耽搁地奔去御膳房。 绿豆汤是现成的,御膳房将汤盛好,又额外放了些碎冰进去,倒也没忘了让这小宦官喝上一碗解解热。小宦官饮了汤、道了谢,将皇帝要的那碗放进食盒里装好,就稳步折回紫宸殿。 在他自北向南往紫宸殿走的时候,两名宫女正自东向南往顾鸾的院子去。 方鸾歌正与院子里的三名宫女一起围坐在石案边说话,见有人来,就起身迎过去。 院门外的二人一福:“姑娘,我们是尚服局的,来给大姑姑送新制好的夏衣和香囊。” “辛苦了。”方鸾歌边笑应边垂眸一看,二人的托盘里果然一个端着几身夏衣,一个盛着七八只香囊。香囊颜色各异,但各个精巧,是费神用心做的。 “真好看。”方鸾歌赞了句,面前的宫女便笑说:“此番专挑了清凉透气些的料子做这香囊,香料也选了清新些的,正事宜夏天。姑娘可将这些香囊悬挂在离灯近些的地方,晚上一燃起灯,让热气一熏,香气即可散开,保准清爽宜人。” 方鸾歌颔首:“我记下了。”说着便示意绿暗和红稀将东西接下,又让霜白陪二人去厢房用茶。 待得她们进了厢房的门,方鸾歌才自己将东西端去了内室,一一记档、查验。 顾鸾则是到晚上回来时才见到这些东西,方鸾歌跟她说:“已按姐姐所言一一记档了,几身衣裳我也都亲手查了一遍,既无藏针、暗袋,也未见有什么异香。” 顾鸾点点头,边进屋落座边问:“香囊呢?” 方鸾歌道:“香囊拢共送来了十二枚,我挑开一枚瞧了瞧……不知该怎么说。” 顾鸾凝神:“直说就好了。” 宫阙有韶华 第53节 “就是……”方鸾歌拧着眉头,“里头的香料都是寻常香料,我都识得出,没什么用不得的东西。但是吧……我又总觉得那些香料瞧着要比平日所见更白一层,不知是熏制之法不同还是有旁的原因。” 顾鸾思忖道:“可让太医院看过了?” “我已私下里请了两位医女看。”方鸾歌说,“她们都没瞧出什么,只说可能是近来更晒一些,所以照得东西发了白。” 顾鸾便说:“那再请太医瞧瞧。” 方鸾歌轻声:“那可就得让皇上知道了……” “罢了。”顾鸾摇了头。 她若要传太医,他必定担心她有什么不适。想想上次喝醉了被他拎起来的经过……还是算了。 她便道:“把那香囊给我,明日太医去给皇上请平安脉的时候,我私下里问一问。” “好。”方鸾歌应了,就去取了那已拆开口的香囊来,交给顾鸾收着。 顾鸾在翌日晌午太医为楚稷请过脉后,亲自送了他出殿,迈出殿门又走远几步,就开口道:“吕太医,我有个私事,想请太医帮个忙。” 吕太医拱手:“姑娘请说。” “就这个香囊。”顾鸾边说边将香囊摸出来,递给他,“太医帮我看看里头的香料有恙无恙?我身边的宫女瞧了,只觉得香料似乎都有些发白,不知是不是熏制之法不同所致。” 她这般说着,略去了已找医女看过不提,免得太医先入为主以致误判。 吕太医便依言打开了香囊,摸出几许香料仔细看了看,又凑到鼻边细嗅。 如此辨别几番,他忽而眼底一栗,转而问顾鸾:“这香囊,大姑姑从何处所得?” “是尚服局昨日新送来的。”顾鸾如实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吕太医手中将那香料一撵,丢回囊中,复又看了看手指,示意她再行走远了几步。 到了偏僻处,他才驻足:“这东西……若说大碍,倒也没有,但大姑姑还是能不用就别用吧。若非要用,则务必远离明火,倘使夏日烈日当空,气候正热,便也别戴着它。” 顾鸾听得一奇:“这是什么说法?” 第54章 查案(如是圣上想要轻拿轻放,是...) 吕太医叹道:“这外头那层白, 乃是火石磨成的粉。只是磨得极细,镀得又均匀,是以看起来浑然一体, 不好分辨。” “火石?”顾鸾讶然, “打火的那个东西?” “正是。”吕太医点点头,“这东西之所以拿来打火, 是因易燃。倘若靠近火源, 抑或烈日当头、暑气正重,一不小心便会燃起, 危险得很。” 顾鸾想了想,又说:“我从前听说……这还是有毒的?” “有毒是有毒。”吕太医点点头,“但用在香囊中,这毒倒无妨了, 一则大姑姑不会日日凑在鼻前细嗅, 二则就算长时间细嗅, 分量也仍很轻, 不足以使人中毒。只是它既易燃,囊中香料又都是些晒干的花木草叶,怕是燃起便不好收拾。” 顾鸾拧眉,颔首道谢:“我有数了, 多谢太医。” 接着又道:“此事, 还请太医只当不知情便好。” “那皇上那边……”吕太医微有迟疑, 顾鸾轻声:“人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还请太医体谅。” 吕太医想一想, 便也罢了。今日他体谅几分她这御前大姑姑的难处,来日也指不准还有事要央她, 左右是不吃亏的。 与吕太医道了别,顾鸾就先回了趟自己院中,暂未多说吕太医的事,只问方鸾歌:“尚服局送这香囊过来,可还说了什么?” “说是取了轻薄透气些的面料来制,嗯……香料挑的清爽些的,适宜夏天。还说……” 方鸾歌想了想,又续道:“哦,说若悬挂在离灯近些的地方,傍晚灯火燃起来,热气一烘,香气即可散开。” 这话入耳,顾鸾禁不住“呵”的一声,冷笑出喉。 “这是想活活烧死我呢!”她道。 方鸾歌一愕:“怎么说?” 顾鸾这才将吕太医适才所言尽数告诉她,言罢复又冷笑:“若没有尚服局那句话,这事是冲着我来、还是有心借我的手冲别人去,还有的论。可偏有了那句话,我平日不回房时屋里都不点灯,只要点灯我必在房里。” 这便是精打细算,想掐准她在房中的时候烧死她了。 顾鸾环顾四周――房中笼灯有薄绢制的罩子、床有绢绸的幔帐,一应家具更多为木质,门窗亦是木质。 这若烧起来,火势必定汹涌。房中所挂的香囊若都替换成此次送来的,更有助燃之效,她想逃出去不是易事。 方鸾歌心惊肉跳:“这是何人所为?尚服局……尚服局犯不上的!” 顾鸾摇头叹息:“我暂且也想不出是谁。” “那姐姐可要赶紧回了皇上才好。”方鸾歌边说边打开了衣柜,将香囊尽数取出,“皇上会为姐姐做主的。” 顾鸾一时却拿不准了。 若说彻查,自是皇帝下旨最是有用。可现下她没出事,她拿不准直截了当地将这种后宫算计推到他面前,会不会有点傻? 凭着上一世所见她也知道,后宫嫔妃们若是遇到这样的算计,即便早有察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得对方计成再行反击,人证物证俱在,方能一招制胜。 她是不是也该等一等,等到这东西起效,让楚稷亲眼看到有人要害她? 这其实很简单,她只需让这香囊靠近火源,让它烧起来。 她也知道更狠的法子――此事若落在精于算计的后宫妃嫔手里,大有可能有人带着此物到紫宸殿去,再找个机会让它在紫宸殿里烧起来。 之后,再委屈、惊恐、心神不宁,任凭幕后主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必定会被挖出来,再无翻身余地。 她是可以那样做的,可她……不想算计他。 若是窗户纸还没戳破,她愿意使一些小心思,让他多看一看她。可那不过是柔肠百转,又酸又甜却无害,饶是被他瞧出了来问她,她也没什么可愧疚。 但眼下,是阴谋,是实实在在的算计。 顾鸾发自肺腑地抵触。仔细想来,上一世他们相处得那样好,许多时候便是因为有什么说什么。她对他信任,他对她也放心。 这在人与人之间是很珍贵的东西,在宫中更是。 这样珍贵的东西,她实不忍让它变了味。 . 又在房中待了片刻,顾鸾就回了紫宸殿,她袖中揣了个香囊,但一时仍拿不准该怎么办,便姑且不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楚稷很是忙碌,明日就是端午,他要率众臣祭拜龙祖、祈福辟邪。再过十余日又是皇长子百日,百日礼亦有一应事宜要他过目。 是以这一忙便忙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宫人们不敢扰他,眼看再不用膳就已太晚,才由顾鸾上前说了句:“皇上,先用膳吧。” 楚稷抬眸,视线落至殿外,才发觉天色已黑,便放下手中奏章:“好。” 不一刻工夫,晚膳就已备齐。楚稷用着膳,才觉今日委实有些累了,便道:“等用完膳,陪朕出去走走。” “好。”顾鸾抿着汤,应了声。 二人往外走时正值月明星稀之际,前头的三大殿气派宏阔,却不适宜闲来散步。楚稷便带着顾鸾往后宫走,到了太液池边。 张俊提前带人来清了道,眼下四下无人,楚稷便让顾鸾站在前面,径自在她身后伸臂将她圈住,与她一并赏月,姿态闲适而亲近。 二人这一站便是很久,顾鸾安安静静的,欣赏着他身上浅淡的龙涎香味。他也不开口,就那样抱着她。 直至他在某一瞬忽而幼稚,被她钗子上的流苏吸引视线,抬手玩了起来。 那几缕流苏乃是珍珠所穿,被他一玩就撞得作响,扰了顾鸾清净。顾鸾一壁按住,一壁恶狠狠回头瞪他,他低笑:“这么凶。” 说完,他就又乖乖拥着她了。顾鸾也转回头去,静望明月,望了半晌,长声吁气。 算了,直说吧。 她定住神,薄唇轻启:“有个事,得告诉皇上。” “你说。” 她便回头寻觅:“张俊呢?” 楚稷不解,还是松开了她,唤来张俊。 顾鸾的目光落在张俊手中的笼灯上,便道:“笼灯借我一用,我要里头的火烛。” “哎,好。”张俊面显惑色,犹是依言将灯放下,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燃的正旺的火烛取了出来。 顾鸾摸出那香囊,走到张俊身边,将香囊一分分地缓缓靠近火烛。眼瞧尚有一寸之遥,火烛的光焰半分都未触碰道香囊,香囊却倏尔窜起火苗来。 顾鸾蓦然回身,信手将香囊掷进太液池里。 “扑通――”香囊落入湖中,火光熄灭,消失不见。 楚稷一时不明,只看着她,顾鸾上前两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同样的香囊,奴婢房里还有十一个,皆是尚服局昨日新送来的。鸾歌细心,打开查验觉得香料色泽发白,就请医女去看,医女未觉有异,只说或是近来太晒,晾得发白所致。” “可今日晌午,奴婢又找吕太医看了。吕太医说,那是因外头涂了层磨得极细的火石粉。倘使温度高些,即会燃起。” “而尚服局却告诉鸾歌,可将这香囊挂在靠近笼灯处。燃灯时热气一蒸,香气即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平日若奴婢不回房,房中不会燃灯。燃灯时,奴婢必在房里。” 言毕,她便不再多言一字,只等着楚稷的反应。 上一世她不曾见过年轻的他面对后宫争端的样子,亦不知他会如何料理。但她想得明白,只消此次他有那么一点息事宁人的意思,日后再有这般的事情,她都不会贸然同他讲了。 楚稷听罢,眼底微颤:“张俊。” 他神情沉得可怕,张俊躬身上前,却不敢出一点声响。 “你带着人,先把尚服局围了,再去阿鸾那里将香囊尽数取来,让鸾歌去尚服局把送香囊的宫女识出来,交由宫正司审。” 再凝神想想,他又说:“请宜姑姑进宫一趟,去宫正司镇着。不论审出何人,一概直接到紫宸殿回话。皇后和母后那边,先不必惊扰了。” “诺。”张俊一揖,领命而去,心下已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如是圣上想要轻拿轻放,是万万不会劳动已出了宫的宜姑姑的。 “阿鸾。”楚稷走近几步,伸手将她揽住,“别怕啊……”他的神情柔和下来,声音也柔和下来,“朕会查清楚,不会出事的。你若不安心,也可自己去宫正司看看案卷,没关系。” 顾鸾贴在他怀里,听着他的话,持续了大半日的惊惧与烦躁一点点舒开。 不知不觉的,她竟勾起了一点笑意,轻轻地点头,应了声:“好。” . 宫外,张俊来传圣上口谕时,柳宜原正悠哉哉地用鲜牛乳调成的糊糊敷着脸。乍闻皇帝要她回宫办差,她心里一讶,这份讶色惹得神情扭曲,敷脸的糊糊便有许多地方粘连到了一起,还有许多地方出现了裂纹。 柳宜胡乱抹了两把,一张乱七八糟的脸就这么望向张俊,她怒然质问:“要我盯着宫正司办案?顾鸾呢?” “……就是顾鸾的案子,有人要害顾鸾。”张俊赔着笑回话。 宫阙有韶华 第54节 “有人要害她,不碍着她办案啊!”柳宜又道。 若顾鸾被疑是凶手,那是要避嫌的;但是险些被害,有什么嫌可避? 转念一响,柳宜又懂了:“宫正司审案血腥,怕顾鸾吓着,是吧?” “……皇上没说。”张俊硬着头皮。 “这小没良心的。”柳宜气不打一处来,躺在美人榻上生了半晌的闷气,终是沉叹着起身,洗脸更衣去了。 第55章 端午节(“那你给朕做个汤吧,朕给...) 翌日便是端午的正日子, 皇后晨起梳妆时听闻宜夫人进了宫,自然而然地道:“可是进宫过节来了?一会儿本宫去见见她。” 身边的大宫女景云却说:“不是,奴婢听闻是去宫正司帮着审什么案子。” “案子?”皇后从镜中看她一眼, 心里犯了嘀咕。 宫正司在审的案子, 应是宫中之事,她却半分也没听说。 于是不禁追问:“什么案子?” 景云一壁为皇后梳着头一壁道:“奴婢去宫正司问了问, 也没问出来。娘娘看……是否去御前打听打听?” “不必了。”皇后即刻否了她这想法。 她一个当皇后的, 去御前胡打听,传出去于名声无益。再说, 御前那边口风紧,想是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皇后便不再多想这事,只问景云:“宫宴都安排妥当了?” “都妥当了,娘娘放心。”景云抿笑, “这回尚食局包的粽子可真是好。方才良王殿下去太后娘娘那儿问安, 路过栖凤宫闻着香, 还跑进来要了两个吃呢。” 皇后绷不住也笑:“那就再装几个, 本宫一会儿去向太后娘娘问安,给他捎过去。” “诺。”景云应了声,递了个眼色示意身边的宦官去装粽子。宜夫人入宫之事便暂且按下了不提,后宫之中皆是一片过节的喜气。 . 紫宸殿, 皇帝一早就出了宫, 率领重臣祭拜龙祖去了。 顾鸾并未跟着, 留在房中却又无事,一清静下来就满脑子都是那香囊案。如此捱到了晌午,她到底忍不住, 就起身出了门,想去宫正司瞧瞧有进展没有。 宫正司设在皇宫东侧, 与尚宫局只一墙之隔,顾鸾这辈子还没去过。行至门口,两旁候命的宦官也不认得她,伸手一挡。顾鸾给他们看了腰牌,二人才忙躬身:“大姑姑安好。” 顾鸾这便入了门,二人自会向里头的掌事去禀话。是以顾鸾刚进了前厅,案卷就有人奉了上来,其实也就寥寥三两页而已。 顾鸾翻了翻,都是些无甚大用的供词,尚未提及主使是谁。 忖度半晌,顾鸾还是说:“宜夫人是不是正审着?我去瞧瞧吧。” “这……”进来送案卷的女官神情微僵,干笑道,“夫人专门吩咐了,说着审案的过程吓人得很,您若过来,不必去看。” “宜夫人好意。”顾鸾颔首浅笑,“你也把话带到了,她便不会怪你。让我去看看吧。” 跟前的女官略作斟酌,终是带着她去了。 宫正司平日便是审案所用,格局特殊。出了这方宽敞明亮的正厅,后头便是另一间偌大的房舍。这房虽大却阴暗,里头皆是牢室、刑房,处处透着阴暗压抑。 那位女官带着顾鸾径直往前走,临近通道尽头的时候,顾鸾闻到一股子怪味。 好似是……好似是什么菜的香辣味,混合着血腥气,一并飘出来。 顾鸾面露惑色,没说什么,跟着这位女官一并进了那间刑房。 目光所及之处,柳宜正姿态闲适地端坐在一张大木椅上,手边有张方桌,桌上置有两个小盆。 后头的那个盆里放了什么,顾鸾瞧不见,眼前这个却已摞出了一座小山,在盆中冒出了个小尖儿来。 通红通红的,是虾壳。 竟是在吃小龙虾――顾鸾心生佩服。 这一世她尚未见过宫正司的血腥,方才闻得血腥味,直觉得有些恶心。而纵使是上一世对此见惯不怪的时候,她也绝没想过审案的时候还要吃点东西。 “你怎么来了?”柳宜看见她就笑起来,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 顾鸾忙是一福:“夫人安好。” “别多礼了。”柳宜亲亲热热地扶起她,“原想着不让你看,你倒不怕?” 顾鸾垂眸:“一不小心命都差点没了,这点事还有什么好怕?” “也是。”柳宜一哂,“来,坐下。” 即刻便有宫女在柳宜身侧添了个绣墩,顾鸾与柳宜一道坐下,才顾上看正受审的两个人。 这应该就是昨日去送香囊的两个宫女了,都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木架上,身上却没见血,看来她方才嗅见的血腥气不是这屋传出去的。 柳宜慢条斯理地又剥了一只虾,养得修长的指甲拈着虾仁:“还不说?可真能熬啊――” 顾鸾平心静气地看着,低一低眼,没开口。 她太清楚这里头的路子。 宫正司里有成百上千种酷刑能让人招供,但只消动刑,越大的案子越容易被人指摘屈打成招,反倒节外生枝。所以宫里头厉害的女官都有一套不动刑的狠办法,斗的是一股狠劲儿,熬的是心思。这般审下去,受审者多半比经历严刑拷打还痛苦,但偏偏身上找不到伤处,也就不怕被人说屈打成招。 顾鸾抬眸瞧瞧眼前这两位――嗯,应是还在头一步,最多第二步。 头一步便是将人这样捆着,能说话、能喝水、每四个时辰还有几口饭菜喂进去,但独不让睡觉,想睡就是一盆冰水浇醒的事。 这原就是越熬越难受的一步。若还硬熬着不说,总归也不会被放下来,第二步自然而然地就到了:内急。 人嘛,多多少少都是要面子的。有了内急,很难说服自己就地解决,这就成了另一通苦熬。熬住了自是难受得紧,熬不住,那又为审案的女官开启了第三步。 忍不住内急,衣衫脏污,到时柳宜自会让人将她们的衣衫尽数除了,剥得干干净净地捆在这里。 姑娘家没几个受得了这一步,顾鸾上一世时就知许多犯了事的宫女都是栽在了这一步上。 再往后……自也还有更让人遭罪的。 但现在,这二人应是还不知后头有什么厉害等着她们。 “唉……”顾鸾一声喟叹,摇一摇头,“你们别觉得夫人不动刑就是好欺负。我劝你们一句,知道什么就尽快招了吧,好歹落得个干净体面。若这般耗下去,后头只怕有的是你们求死不能的时候。” 嗯? 柳宜忍不住地瞧了她一眼,一时觉得她好像知道些什么,可从神情里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顾鸾自知柳宜这个审法唯一的缺点便是用时要长一些,她在此处也等不到什么结果,便无意再多留,说完就起了身,朝柳宜一福:“奴婢不扰夫人了,这就去一趟御膳房,让他们再备些麻辣小龙虾给夫人送来。” “不吃了不吃了。”柳宜摆手,“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你让他们送些粽子过来吧,我好歹应个节景。” “诺。”顾鸾含笑一应,倒没忘了问,“不知夫人爱吃甜的还是咸的?” 柳宜却大方:“我都吃,不忌口。若是甜的,豆沙、蜜枣为佳,若是咸的,你瞧瞧有没有鲜肉的。” “奴婢记下了。”顾鸾再行一福,就从刑房退了出去,离了宫正司,自去御膳房传话去了。 . 宫外,楚稷先去祭拜龙祖,又去河边看了看赛龙舟,算是与民同乐。回宫时已至傍晚,进了紫宸殿便问:“阿鸾今日如何?” 殿里机灵的小宦官上前回道:“大姑姑白日里去了一趟宫正司,而后便回房歇着了。下奴问了她身边的鸾歌姑娘,说是话一直不多,午膳用的也不香。” 显是还记挂着香囊之事。 楚稷又问:“现在在何处?” 那小宦官答说:“在侧殿等着皇上回来呢。” 楚稷点点头,便径直去了侧殿。顾鸾正坐在茶榻上愣着神,见门被推开就望过去,继而起身福了福:“皇上。” 楚稷看看她,没多提那案子,只觉不该让她再为此费神,便衔起笑,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去哪儿?”顾鸾一头雾水,他道:“回宫有两日了,你院子里的小厨房该收拾好了吧?” 她从前与旁的御前宫人一样是吃尚宫局和御膳房送去的菜,这回南巡回来,楚稷才刚吩咐人给她把小厨房收拾出来,又从尚食局调了几个厨子给她。 顾鸾怔了怔:“该是好了……” “那你给朕做个汤吧,朕给你打下手。”他笑道,看起来兴冲冲的。 忙了一天,不累吗? 顾鸾讷讷地看着他,脑子里盘绕了一整天的事让他这么一搅合全没了。又不好扫他的兴,途经殿门时只好赶紧喊住个宦官跑回去传话,让小厨房的宫人们都先回去歇着,就说她想自己做菜自己待会儿。 待得他们走进小厨房的时候,屋中已空空如也。顾鸾问他想喝什么汤,他想想:“鸡汤吧。” 她瞧了瞧,正好有事先收拾好的鸡,便将广袖用绦绳缚上去,抄刀准备料理。 楚稷饶有兴味地在旁边围着她转:“朕怎么帮你?” “皇上还真要帮厨?”顾鸾看着他,笑意复杂,“君子远庖厨。” “啧,这话不是这么用的。”他反驳道。 她见他一脸认真,四下看看,只得找个活给他:“喏,那个锅……皇上舀些清水进去。” “好嘞!”楚稷应得爽快,挽一挽衣袖,转身就去拿锅。 行至水缸边,他却又望着水面愣了愣,转回身来问她:“舀多少?” 顾鸾摒笑:“半锅就行。” “哦。”他点点头,依言舀好,又端着锅这回她面前,“然后呢?” 顾鸾说:“放小炉上。” 他又问:“哪个小炉?” “……”顾鸾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声,索性扔了手里的刀,一头撞在他胸口,乐不可支地笑了好一会儿。 楚稷被她那么一撞,手上一倾,险些把锅里的水洒了。他赶忙将锅放下,接着就听到她笑,他并不知她在笑什么,被笑得发懵。 “笑什么笑……”他一脸困惑地把她搂住,说到一半,自己也绷不住笑了。 第56章 一起下厨(现在才知道,原来到了真正...) 笑着笑着, 二人目光相触,顾鸾双颊一红,楚稷喉中轻咳, 遂又各自别开眼睛。 宫阙有韶华 第55节 他依她所言将锅放去小炉上, 折回来又问她:“然后呢?” 顾鸾含着笑,手里三两下切好些许姜丝, 捧起来放到他手里:“扔到锅里去。皇上小心些, 别烫着。” “哪有那么傻?”他不满地眯眼,再度折到炉子边, 将姜片放进锅里。 往后的约莫两刻工夫里,顾鸾就这样指指点点地让他干了不少事。看得出,他真是童叟无欺地一丁点都不会,却干得很认真, 衣袂飘飘地在这厨房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也看着赏心悦目。 待得前头的准备都做完, 汤终于正式熬上了。顾鸾盖好锅盖, 抹了把汗:“皇上先行回去歇息吧。等一会儿熬好了, 奴婢端过去。” 他道:“何不一道回去?” 顾鸾指一指那锅:“还得有人盯着才好,免得扑了锅。” 这事原是让旁人来做也可,但她方才已吩咐厨房当值的宫人都去歇下,此时便也不想再劳他们回来一趟了。 楚稷挂着一脸笑容往她而前凑:“那朕陪你待着。” 顾鸾笑着推他:“又没事做。” “陪你待着也好啊。”他道。 说着便退开两步, 径自在靠墙的一方空台而上坐下。 顾鸾瞧瞧, 那台而该是平日里放食材的地方, 现下已收拾干净。她便也踮脚坐上去,与他并排,望着锅发呆。 楚稷侧首笑看着她, 看了太久,以致于她发着呆都有所察觉。 懵懵地直了直身, 顾鸾回看他一眼。见他还看,她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抬起手来摸。 什么也没摸到。她想了想,又跳下台而,行至水缸边照了照。 确是什么也没有。 顾鸾皱皱眉,折回去。途经他身前,被他一把拉住,扯进怀里。 她下意识地一挣,旋即被他紧紧环住。她的身子便有些僵,却不想挣了,就由着他这样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唤她:“阿鸾。” 她轻轻的:“嗯?” “朕能不能……”他好似想问什么,问到一半又迟疑地没了声响。她正自疑惑,忽觉他身形微动,转而一吻落在她额上。 这是温柔而悠长的一个吻,并不急迫,依稀还有几分克制,却在她额上停了良久。顾鸾不自禁地呼吸凝滞,心弦乱开一重,强自按住,又再乱开一重。 直到他松开她,一股莫名的力量令她一下子抬眸望向他。四目相对,她眸中残存怔忪,他眼底含着笑,她一看那笑意,脸颊又烫了起来。 再往后,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她坐回台而上,依偎在他身侧。他将她半搂着,她就觉得这便是最舒服的事情,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想不起来了,更无暇顾及宫正司还审着与她有关的案子。 这种感觉,好生奇妙。 最初重回这一世的时候,她设想过与他的相处。她想他们若是今生能够相爱,必定会有说不完的话。 现在才知道,原来到了真正相爱的时候,便是不说话也是幸福的。 坐得久了,她便无所事事地抓起了他的手来。楚稷很配合地抬起来给她看,她的手指便慢条斯理地一下下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就像小孩子会蹲在地上去描石板上的一些纹路一样,无聊而幼稚。 可就连这样无聊的事情,现下做来都觉得是甜的。 如此这般,熬汤的一个时辰几是一眨眼就过去了。顾鸾取出两只汤盏去盛汤,盛好第二只刚要寻食盒来,转身一看,楚稷端着第一只盏已喝上了。 顾鸾杏目圆睁:“怎的就这样喝上了?!” “……”楚稷愣了愣,视线左顾右盼,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心虚询问,“还不能喝吗?” “端去殿里喝呀!”她道。 “哦……”楚稷又喝了口,“吃完了再回去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顾鸾拿他没办法,只得哭笑不得地又去取了些而饼和小菜,放在台而上,和他一起吃。 吃饱喝足,她坚持自己动手把刚用过的碗洗了。 楚稷劝她放着,等明日有人来当值自会洗净。她摇头:“奴婢总不能告诉人家皇上在这里用过膳……” “那又如何?” 她一睇桌上的空盏碟:“两盏汤一碟饼四道小菜,要奴婢承认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么?” 她才不干。 明明是他吃得比较多! 楚稷闻之恍悟,便被说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又撸起袖子要来帮她。奈何他对这种活计实在不熟,洗第一个碟子时手一滑,就给摔碎了。 “……”顾鸾无言地看了眼,见他勤勤恳恳地还要拿第二个,赶紧抢了过来。 接着便将他往门外推:“皇上去院子里坐着等一会儿,奴婢马上就收拾好!” 不然他若再摔碎一个,明天她就得被迫承认自己洗了七个碗碟还摔了俩。身为御前大姑姑,她丢不起这个人。 察觉自己被嫌弃的楚稷只得坐到院中的石案边,望月自省。顾鸾院子里算上方鸾歌虽有四个宫女、三个宦官,此时却无人敢贸然出来,却不乏有人忍不住扒着窗缝张望。 红稀压音惊叹:“皇上出来了出来了!天爷啊……刚才还真一直在小厨房陪着大姑姑?” 绿暗和她额头顶额头地抢那点子窗缝,听言道:“自然!我就说没走,你偏不信!” “那大姑姑怎的还不进后宫啊!”红稀皱了眉,“我看着都着急!若打从一开始的传言就是真的,大姑姑那会儿就进后宫的话……现在没准儿孩子都怀上了吧!” “你这操得什么闲心啊?”绿暗嗤笑,发笑中身子不经意间向前一倾,将窗子给顶开了。 楚稷只闻身后不远处传来吱呀轻响,并一阵倒吸凉气的骚动。楚稷回过头,就见两名宫女脑袋摞脑袋地僵在了窗口处。 “……”二人脸色惨白,齿间都在打颤,“皇……皇上……” “……朕随处走走。”楚稷实则比她们还不自在,佯作从容地颔首,“你们自便。” “诺……”红稀应声,只觉自己喉咙里都绷紧了。见圣上转回身不再看她们,哆嗦着伸出手,把窗户够回来关好。 又过不多时,顾鸾收拾好小厨房出来了,二人便离了院子,一道回紫宸殿去。 从她所住的院子到紫宸殿,约莫三四十丈距离,不近也不远。正值初夏,白日炎热,夜晚清风拂而倒也清爽。顾鸾抬头,天幕上星辰璀璨,她忽觉心中舒朗,仰望天际自顾自地笑起来。 他侧首看她:“好傻。” 她狠狠瞪他,他迅速避开目光,同样望向天,就也笑了。 “好傻。”顾鸾瞥着他回了一句,两个人的笑音便不约而同地又响了一阵,回荡在红墙绿瓦间,一片简单的欢愉。 . 如此又过了一日,宫正司里审出了结果,柳宜整理好供状交到紫宸殿,顾鸾立在楚稷身边与他一起看,看到一半就拧起眉头:“倪氏?” 她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想过是倪氏,概因倪氏已入了冷宫且又出身不高,而此事还经了尚服局,看着实在不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冷宫庶人能办得到的。 柳宜经了这两日,而上颇有些疲色。坐在一旁揉着太阳穴,听顾鸾显露疑问,就道:“皇上是想尽快将事情了了,还是想听臣妇多句嘴?” 楚稷颔首:“姑姑但说无妨。” 柳宜正了正色:“就凭倪氏――漫说她如今在冷宫里,就是从前给皇上当婕妤的时候,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能耐。皇上若真想要真相,还得深挖,只是会闹出多大的风浪,那可就不好说了。” 楚稷轻喟:“朕会传倪氏问话。” “皇上可要想清楚。”柳宜凝视着他,神色沉肃,“如今后宫人是不多,若是牵扯另外几位,倒也不是大事。但仪嫔舒嫔两位娘娘都是家世极好的,唐昭仪背后也是江苏巡抚,都不容小觑。再不然,万一这其中牵涉中宫……” “朕要知道是谁。”楚稷神情笃然,不容置喙。 柳宜点一点头:“好,只消皇上明白其中利弊且觉得自己能扛得过,臣妇便不多嘴了。只还有一样――若要如此大动干戈,皇上不如召集后宫众人当众问话,这样便是问出了什么,发落下去也好服众。好过在紫宸殿里审问明白再下旨传入后宫,倒容易让旁人掀起别的议论。” 到时候议论来议论去,指不定就会传成顾鸾蛊惑君心引得六宫不安了。 “姑姑所言极是。”楚稷应下,便吩咐张俊,“去冷宫,直接押倪氏和那宫女到栖凤宫去,让皇后召六宫议事。” “诺。”张俊躬身长揖,即刻领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去办。 过了约莫两刻工夫,顾鸾随楚稷一并到了栖凤宫中。旁的嫔妃都已到了,随皇后一同出来见礼,皆是一脸惑色。 待楚稷命了免礼,皇后便问:“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臣妾早两日就听闻宜夫人进宫了,今日又突然召见冷宫倪氏?” “进去说吧。”楚稷边说边入了殿,自去主位上落了座,后妃也皆各自坐下,倪氏与一冷宫宫女就被押进了殿来。 顾鸾本立在楚稷身侧冷眼旁观,看见那宫女的瞬间,却眸光一凛。 ――她记得的,这宫女叫翠儿,上一世她也见过她,只不过是在中年才见。 当时她是仪贵妃身边的死士,仪贵妃谋害嫡长子就是让她去动的手。宫正司费禁力气都没能让她招供,属实忠心。 第57章 结案(顾鸾看他可怜兮兮,觉得好...) 顾鸾心弦紧绷起来, 暗暗回想昔年所见的种种阴谋,很快便想起,当时宫正司那般一查再查都未能挖出翠儿与仪贵妃间的干系, 甚至到最后都未有明确结果。只是因事情最终水落石出, 仪贵妃也认了罪,众人反推回去, 方知翠儿与仪贵妃颇有联系的。 眼下, 也差不多。她想起了昨晚看的供状,供状后附有翠儿的典籍, 却跟仪嫔无半分纠葛,以致于她都没想起上辈子的事来。 顾鸾心中百转千回的思量起来,思索如何让楚稷知晓个中隐情,可想来想去没办法。她因活过一时而知道的这些细枝末节, 实在无法为外人道。 跟前的倪氏已被问起了话, 冷宫庶人不配让皇帝亲自开口, 张俊就上了前, 问她:“倪氏,你与冷宫宫女翠儿一同收买尚服局宫女,往御前掌事女官所用的香囊里添了火石,你认不认?” 倪玉鸾早已心虚, 听言却立刻抬头否认:“我没有!” 张俊轻笑:“你想清楚再说话, 尚服局那两个可什么都招了。” 倪玉鸾脸色一白, 胆寒之下,下意识地看了眼翠儿。 张俊捕捉到她这细微的神色,指着翠儿又问:“是她给你找的人, 是不是?” “不……”倪玉鸾还想否认,张俊不欲多作废话, 直截了当地又道:“你一个冷宫庶人,没有这样的本事;她一个宫女,虽只是在冷宫当差,尚可外出走动,也不像有钱有人脉做这等事的。如今押你们来,便是要问问背后是何人主使。你们若如实说了,自还能死得痛快些,若不说……” 张俊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想来宫里的问话的功夫,二位也都知道一些。” 二人都垂眸跪着,哪个也不开口。 坐在一旁的何美人是个性子聒噪些的,听言已忍不住叹道:“加了火石?这是想烧死大姑姑不成?宫里竟有这等恶事!” 待她说完这句话,张俊见两人还个顶个的沉默,就不再等,抬眸击掌:“就从这翠儿开始吧,押出去。” 两名宦官入殿押了翠儿就走,张俊又皮笑肉不笑地瞧瞧倪玉鸾:“你也去吧,给她挨的板子记个数。别数错了,不然一会儿啊……”张俊森笑,“翻个倍数,加你身上。” 倪玉鸾浑身打了个激灵,正连连摇头,又两个宦官入了殿来,将她也“请”了出去。 满座寂然间,外头很快响起了沉闷的板子声与尖锐的惨叫声。胆子小些的嫔妃已死死低下了头,抬头不敢抬一下,生怕看见什么可怖的场景。顾鸾一语不发地立在楚稷身侧,自知宫里行刑都很有“分寸”,但凡不想让人死,上百板子下去也死不了,就硬生生地这么熬着。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仪嫔的神色,仪嫔却正气定神闲地喝茶。 宫阙有韶华 第56节 好冷的心,是个人物。 顾鸾心下这般想着,一时甚至也有那么些许的动摇,暗想这个时候翠儿与仪嫔会不会尚未搭上线,是她先入为主了? “二十三,二十四……”倪玉鸾数数的声音愈发嘶哑,带了压制不住的哭腔,听着让人胆寒。 楚稷对这一切声响置若罔闻,淡然坐着,只神情沉得可怕。 他在努力回想一些事情――正在外头挨杖责的那个宫女,他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好似在哪里见过,又或是在哪一场梦里见过,他一时却想不起了。 不多时,外头有宦官入了殿来,躬身禀话:“人已昏过去了。” 张俊点点头,扬音问倪氏:“打了多少啊?” “三……三十七板。”倪玉鸾的声音剧烈地颤着,跪在殿门口的背影僵直。 张俊一语不发地看向进来回话的那宦官,那宦官很是机灵,即刻笑道:“数错了,打了四十。” 倪氏这才蓦地回过头:“不……不可能……” 她一下都没敢错。 张俊却好似没听见:“行,该倪氏了。四十翻个番就是八十,昏了也不怕,冰水管够。” “诺。”跟前这宦官一揖,退出内殿就大步流星地走向外殿。行至她身边,他并不必停,直接将她向外拖去,倪氏死命地挣扎起来:“不!” 这一声喊,直破了音,在场宫眷无不打了个哆嗦。 都说宫里出了事要么大事化小、要么便是要多狠就有多狠,今日她们算是见识了。 顾鸾的目光再度睃过众人。 楚稷授意张俊以这般可怖的法子当众问话,自有想逼幕后主使直接认罪的意思。但眼下看来,倒还没人想开口。 外头再一度地响起板子声惨叫声,倪玉鸾很快便扛不住,大声嚷道:“我说!” 张俊侧首,看皇帝的反应。 殿外又喊了声:“我都说!” 皇帝启唇:“带进来吧。” 张俊躬身,亲自行至外头传了话。不一会儿工夫,倪氏被押进殿中,衣裙倒尚未见血,只是头发尽被汗水染湿,样子颇为狼狈。 “皇上……”她被押跪在地,惊魂不定地喘了两口气,慌张道,“我……我不知是何人主使。翠儿只说……只说顾鸾乃是后宫诸位娘娘娘子的心头大患,若能除之,我后半生或许就能过得好些……” 张俊锁眉:“你这话说得还是不老实啊。”跟着就又一摆手,作势命人要将她再押出去。 倪玉鸾忙道:“不……不,公公听我说!” 她磕了个头:“但是……但是这几个月,仪嫔娘娘花钱接济过我数次。有时和翠儿聊起,翠儿也说……也说若能得仪嫔娘娘照拂便是最好的。她说仪嫔娘娘家世好,便是无宠也不打紧,这后头或许便是……便是……” 她不敢再说下去,迟疑着望向端坐在旁的仪嫔。仪嫔抬眸,也看着她。 这么简单? 顾鸾心觉不可能。 仪嫔若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咬下来,上辈子大概也活不到谋害嫡长子那个时候。这是个心机极深的人,早在谋害嫡长子前就不干净,只因藏得极深极好,直至皇长子一事才被查出来罢了。 这样一个人,很是不该这个时候轻易地被倪氏咬出来。 却见仪嫔凝视着倪玉鸾,半晌,眼眶里怔怔地泛出泪光来。 “本宫竟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般恩将仇报之人。” 她如此说道。每一个字里都带着颤音,比受了刑的倪玉鸾颤得还要厉害些,好似压抑着强烈的愤慨与委屈,引得众人都看她。 顿了良久,她又说:“可是因为……可是因为本宫知道了你的旧事么?可你已在冷宫,只要皇上肯饶你这次,本宫必不会拿那旧事苛责于你……你又何必这样攀咬本宫!你被废这大半年中,除了本宫可还有半个人去看望过你?你的心是石头做得吗!” 这番话说得委屈之意更甚。 满座嫔妃一头雾水,皇后拧眉看看她:“仪嫔,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仪嫔离席,俯身下拜:“皇后娘娘容禀……”只说了这样一句,她就哭了出来,“臣妾是在过年阖家团圆之时,记起了冷宫倪氏。臣妾想着好歹姐妹一场,不忍看她在冷宫受苦,便自己花钱接济了她数次。后来……后来有一次再差人去时,偶然看见一宫女在倪氏屋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臣妾身边的人就将那宫女押了下来。一经盘问……竟好生问出些旧怨来……” 仪嫔抽噎两声:“因倪氏当时也瞧见臣妾的人押那宫女走了,臣妾还专程着人安抚了她,让她放心,往事早已了结,臣妾看在曾经的姐妹情分上不必多提。谁知……谁知她还是不放心,如今自己惹下了这样的泼天大祸,还要来反咬臣妾一口!” 倪玉鸾惶恐抬头:“哪有……哪有什么宫女?” 仪嫔望向她,泪盈于睫:“本宫那时因不知如何是好,还与贤昭容商议过。贤昭容也知晓此事,不是你红口白牙说不认就能不认的!” 众人满是惑色的目光又投向了贤昭容,贤昭容怔了怔:“……是有这么个事。” 顾鸾直被搅得愈发困惑了。初见翠儿之时,她心中几是拿定了仪嫔就是罪魁祸首,现下却愈发觉得雾里看花,什么也不清楚。 ――别的不说,贤昭容可是个不招惹是非的主儿,不该平白转了性。 皇后眉头深锁:“究竟是什么陈年旧事,引起这样大的波澜?你说来听听。” “皇后娘娘……”仪嫔面露迟疑,薄唇紧咬,摇了摇头,“臣妾向倪妹妹许过诺,绝不提及此事。” 皇后不满道:“兹事体大,不是你隐瞒的时候。” 仪嫔仍是不肯:“家中自幼教导臣妾一诺千金,若只为一己平安便毁了诺言,臣妾……” “仪嫔娘娘,凡事皆有轻重,这事这么大,娘娘自当说个明白才好。”何美人忍不住劝道。 舒嫔也说:“是啊。仪嫔姐姐将诺言看得比命都重,我等无不佩服,可此时实在不是隐瞒的时候。这里头不光有姐姐的命,还有大姑姑、倪氏、翠儿的命呢,姐姐三思。” 这一句句劝语可谓苦口婆心,舒嫔语罢,却闻一声轻笑:“贤昭容。”楚稷抬眸,看向吴氏,“你说。” 贤昭容浅怔,起身下拜:“旧事是……”她看了眼仪嫔,慢吞吞道,“是有个宫女,自称是从前与冷宫倪氏一起做杂役的。她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她为了给母亲医病,一直省吃俭用,这才攒下了些银子。后来……” 贤昭容噎了噎才续道:“后来皇上要挑名中有鸾字的宫女去御前,倪氏……为了博得这个机会,便……” “没有的事!”倪玉鸾意识到了是何事,突然叫嚷了起来,此举却反衬得贤昭容所言更真,张俊上前两步一把捂住倪玉鸾的嘴,朝贤昭容躬身:“昭容娘子请说。” “唔……唔……”倪玉鸾奋力挣扎着,惊恐不已地摇头。 贤昭容一喟:“倪氏为了博得这个机会,请托管事改名,就偷了那宫女的钱,以致那宫女的母亲不治而亡。那宫女自此便恨上了倪氏,这才跑去冷宫,想毒死她。” 她没说完,倪玉鸾便已哭了出来,眼泪沾染在张俊手上。 贤昭容复又一拜:“仪嫔娘娘当时不知如何是好,确是与臣妾商量过。臣妾和仪嫔娘娘着人调了档来看……倪氏早年间的档上确是叫倪玉莺,不叫倪玉鸾。后来……是从元章三年六月左右开始改的,按皇上去调人的日子算,该是往前改了一年的,字迹上又做得小心,细看才能瞧出原是描过,这才能瞒天过海。” “倪玉莺……”舒嫔讶然看她,何美人在旁小声咕哝:“这可是欺君之罪了。” 仪嫔兀自垂泪,膝行上前两步:“皇上!臣妾和昭容妹妹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倪氏已遭废黜,左不过留了条命在,大没必要将她逼死。谁知她竟这样不知悔改,从前便是因毒害大姑姑落的罪,如今还敢故技重施……一朝事发,还要攀咬臣妾!臣妾真是善心用错了地方,才会去接济她!” 顾鸾垂眸看着,心情复杂。 仪嫔做得可真像,大发善心在前、信守诺言在后,活脱脱就是个无辜受害的大善人。 如不是上一世知道些宫闱秘辛,她看仪嫔这样子都要觉得心疼了。 楚稷的目光落在倪氏身上:“押出去杖毙。帮她改典籍的那个,赐死。” “皇上!”倪玉鸾想要告饶,可哪里还有人肯再听她说话。两名宦官将她押了就往外拖,连喊叫声也很快被堵住。 张俊小心地提醒:“皇上,还有个翠儿……” 楚稷气息稍松,以手支颐,兀自忖度半晌:“还活着吧?” 张俊躬身:“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楚稷笑一声:“仪嫔心善,这宫女就交给她吧。”说着就站起身,“回紫宸殿。” 众妃忙起身恭送,独仪嫔一愣:“皇上?” 那一瞬里,她怕到极致,忽而觉得皇帝知道了什么。 但……不可能。她做得天衣无缝。唯一与她直接有联系的翠儿不曾招供,余下的人都不知背后是她。 可皇帝没再看她,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就此离了殿,独留她心底的疑云起了又散、散了又聚。 顾鸾亦觉意外,跟着楚稷走出好一段,终是忍不住问他:“皇上为何将翠儿交给仪嫔娘娘?” 楚稷嘴角轻扯,不好多言。 在仪嫔被牵扯出来的瞬间,他想起了翠儿是谁。此人在关乎皇长子的一场幻觉里似是仪嫔的人,他再想想先前倪玉莺下毒的事,便更觉仪嫔必不干净。 ――一个“大善人”,宫中阴谋却偏偏都和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是她宫中的宫人存了异心,就是她被反咬一口,哪有这样的巧合呢? 只是没有实证,他一时也不好动仪嫔罢了,只得先给她紧一紧弦,再暗中做些安排。 察觉身边的姑娘睁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楚稷不得不说点什么,便将她一揽:“朕只是觉得太巧了,你别多想。” 跟着,又吩咐张俊:“朕觉得安和宫风水不好,你去问问钦天监,有没有这么回事。” 张俊低眼:“诺。” “若有,就让他们加以修整,将风水正过来。”楚稷又道,“仪嫔,就先般到葳蕤宫去吧。” 张俊无声地再行躬身,便疾步传话去了。 圣旨如此,他必定会先跑一趟钦天监。但钦天监自会体察圣意,安和宫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句“风水不好”了。 仪嫔,就到葳蕤宫住着去吧。 那是宫中最为偏僻的一处宫室,莫说到紫宸殿,就是去皇后处问安都得行上近半个时辰。 顾鸾望着楚稷,一壁觉得这安排挺好,一壁又实在觉得怪异。 她再度回想起了贤昭容生产那日的事,那天怪异之处也颇多,最怪的莫过于他提前了许多年赐了这贤字封号。 这没道理。她禁不住地在想,他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譬如和她一样,也活过了一回? 若是那样,她会欣喜若狂,因为那便证明上一世她倾心于他的时候,他也同样对她动了心。 但,不可能。 因为若是那样,他初时又怎会将倪玉莺看得比她更重?她自问年老之后虽然色衰,却也很有现下的影子。 倪玉莺可跟她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过,也罢了。 若是上一世就两厢情愿只是遗憾错过,这一世双双携手重头再来,自是酸甜交集,令人欣慰。可若他并没有,她重回年少时能与他走在一起,那也自有一番欣喜。 不论哪一样,她都喜欢,她喜欢的从来只是他这个人。 . 回到紫宸殿,气氛松快下来。楚稷觉得热,端起冰镇绿豆汤就要喝。送到嘴边忽而想起顾鸾不高兴他刚从外头热着回来就喝冷的,心下一叹,颇是不舍地将绿豆汤递给她喝。 宫阙有韶华 第57节 顾鸾看他可怜兮兮,觉得好笑。等他饮下小半盏温茶缓了缓,便径自舀了口绿豆汤喂给他。 这一幕刚巧被进殿来的柳宜看见,柳宜毫不客气地翻了记白眼,满面的嫌弃。 顾鸾见状忙将手收了回来,搁下碗,朝她福了福:“夫人。” “行了,既然都料理清楚了,我就回家去了。”柳宜朝她颔了颔首,又向楚稷道:“皇上保重,别只顾日日盯着奏章。若再有什么事要臣妇帮忙的,就让张俊去臣妇家中说一声。” 张俊垂首立在旁边,听着这话就想笑。 这些日子他去探望柳宜,十次里有八次都要听柳宜恨铁不成钢地埋怨皇上。如今这一见,却到底还是放不下。 乳母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可以了。 楚稷端正一揖:“多谢姑姑。”言毕又道,“朕送送姑姑。” “不用不用。”柳宜摆一摆手,“大热天的,都歇着吧。” 楚稷想想,便吩咐张俊:“让他们把马车停到殿门口来。” 张俊应道:“诺。” 平日里,除了帝后车驾以外,旁人皆不得在宫中骑马驾车,能将马车停到紫宸殿前是罕有的殊荣。这话便多少让柳宜觉得神清气爽,她含着笑福了福,就告了退。 . 当日,倪玉莺的尸身便被草席一裹,拉出宫去草草葬了。一个冷宫庶人的死在后宫不会掀起太多风浪,翌日天明时众人就好像已然忘了此事,向皇后晨省时又是一片笑语欢声。 聊着聊着,却听皇后提起:“钦天监昨晚来向本宫回话,说天象有变,以致安和宫风水不佳,他们需请高道入内作法再加以修整。” 说着便看向仪嫔:“仪嫔,你只好先从安和宫搬出去了。钦天监办差严谨,此番依着你的八字算了事宜你居住的地方,本宫已让人收拾出了葳蕤宫,你今日便挪过去了。” “葳蕤宫?”仪嫔神情一滞。 想着葳蕤宫的偏僻,若不是从未与皇后起过不快,她简直要怀疑皇后这是在成心折腾她。 她心下也自是不肯的,可皇后所言却让她不敢反驳。事涉钦天监,她再不甘也不能跟天象对着干。 仪嫔就只得起身应下,还得谢恩。待得从栖凤宫告了退,仪嫔坐在步辇上,终是觉得有些气不顺了。 身边盈月也道:“好端端的……突然让娘娘搬去葳蕤宫,是不是有些蹊跷……” 仪嫔生硬而笑:“既是钦天监说的,纵有蹊跷本宫也问不得了。” 盈月抬头望一望她:“奴婢想着,会不会是皇上那边……” 仪嫔淡淡看了她一眼,她当即止了音。默然片刻,又说:“翠儿这样留着,会不会不太稳妥……” “若她平白无故地没了,只会更不稳妥。”仪嫔强沉下一息。 她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把翠儿“塞”给她。偏偏她昨日还刚当了一把“善人”,皇上这样做,她留着翠儿心里不安,除掉却更会留下把柄。 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 仪嫔没法子,只得暂且将这“善人”做到底,不仅好好地请了太医来为翠儿看伤,还在倪氏被拖出去下葬时备了一副银钗给她随葬。 至于那副银钗是真能跟着她入土还是会被谁拿去中饱私囊,她就管不着了。要紧的是她知道现下怕是有人在暗中盯着她,必定不能让这些人挑出她的错才好。 可皇上……怎的就疑到她头上了呢? 仪嫔百思不得其解。 她明明安排的很是周全,昨日陈情时放眼望去,在座的皇后、嫔妃们具有所动容,觉得她是遭人陷害。 皇上有什么理由疑起她来? 第58章 皇长子百日(“朕在想……”他凝神,自...) 河南, 孟林县。 顾巍走马上任,到孟林时恰是个清晨,他知孟林一地有诸事棘手, 便索性不多耽搁, 匆匆去了县衙。 等傍晚回到官邸时,下人们已将邸中收拾妥当。顾巍回到后宅想歇一歇, 进了屋, 就听得女子的叹气声。 顾巍循声一望,问她:“怎么了?” 顾夫人手里做着女红, 见他进来,姑且放了放,眉间愁绪不展:“我想着阿鸾这事,心里还是不踏实。我可听说了, 如今圣上的后宫里头, 除了三两个宫女出身的不提, 其余几位家世个顶个的好。就说前几日刚从苏州带回去的唐昭仪, 虽非京中贵眷,却也是江苏巡抚的侄女呢。咱们阿鸾……” 顾夫人摇摇头:“不是我说话难听,放在县里,咱们算是大户人家。可去了京中, 她就成了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 眼界、见识, 哪里比得过宫里头的娘娘们。如今皇上看上她了,那左不过是因为她生得美,性子也还算柔和, 但日子久了……两个人没话说了,情分总要淡的。” 顾夫人是个活得明白的人。她与顾巍成婚近二十年, 府里没有半个侧室庶子。街坊邻居说起来都赞他们是神仙眷侣、天定的缘分,可她自己清楚,所谓“神仙眷侣”靠得绝不只是一句“缘分”。 在那不大的县城里头,“大户人家”总共也没几个,女孩子更连识字的都少。诚然,顾巍的洁身自好很是重要,但她能帮他打理内宅、与他谈天说地,甚至当他在政事上遇上难题时,她也能帮他出一出主意,这才是他们近二十年来恩爱两不疑的基底。 可阿鸾跟皇上,怎么行呢?阿鸾就是县里头长大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因家境尚可略读过些诗书,好东西都没见过多少。这点子才学见识,放到宫里头必是要露怯的。 顾巍也一叹,却说:“你想这些做什么?那是后宫,不是咱们能左右的地方。历朝历代的宫里都有那么多嫔妃,有几个真能长宠不衰?总归还是要想开些。” “这岂是想开就能罢了的事?”顾夫人皱眉,“宫里旁的娘娘们,纵不得宠,还有家世撑腰,日子总归还能过得惬意。咱们阿鸾到时候怎么办?眼瞧着咱们帮不着她什么,我能不愁吗?” 这话却说得顾巍沉默了半晌,继而斟酌道:“你若说这个,我倒觉得是最能安心的。” 顾夫人微怔:“怎么说?” 顾巍道:“阿鸾虽是选秀进去的,眼下却也不过是个宫女,皇上若想要她原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却肯等着,只留阿鸾在御前,反倒提罢了我,这便说明你担心的这些他心里也有数,也在为阿鸾安排。” 顾夫人循着他的话思索起来,一时沉吟不语。 顾巍续说:“自然,这与他能宠阿鸾多少时候不相干,阿鸾该失宠还是会失宠,可这却足以证明他是个能为旁人设心处地着想的人。这成婚,过得能有多优渥,或是看家底与才学,但若要看最差会差到什么地步,看得实是品性的最弱处。皇上倘是个能这样为人着想的人,我看真称得上一句‘君子端方’,日后便是不再喜欢阿鸾,阿鸾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这话虽不足以令顾夫人安心,却也让她不得不说一句:“这道理倒也不错……” 就拿他们两个来说,她固然是能与他谈天说地的,这让她比家乡的其他妇人都强上不少。可他若想纳妾,总归也不是不行,不动这心思,便是因他的品性不许他这样干。 “你就别担心了,担心也不顶用。”顾巍摇摇头,“若真想为阿鸾筹谋,为今之计便是我好好办差,多立些功,方能对阿鸾有些助益。” “也好吧。”顾夫人吁着气,点点头。忽而发觉顾巍回来就这样忙着同她说话,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忙起了身,“我给你沏个茶去,你歇一歇。” . 宫中,皇长子百日一日日地近了,六尚局都为百日礼的事忙着,御前自也闲不下来。顾鸾与张俊都有许多事要过目,楚稷就索性将一方侧殿暂且拨给了她用,要她过目的事情一概直接入侧殿去议,她得空就能看,一日三膳也都送到跟前。若忙得累了,还可直接在侧殿小睡。 又因她有许多事情要与张俊打商量,张俊笑称占了她的便宜,常能在侧殿躲懒了。 “你管这叫躲懒?”顾鸾听到这话的时候,盘坐在榻桌前看着满桌的纸页笑,“若嫌看案牍不够累,可让他们写得更详细些。” “不必不必!”张俊连连摆手,手里读着尚仪局送来的礼数安排,看看她,又道,“我听皇上前两日的意思是这些事都交给我,免得你累着,可你不答应?顾鸾,我看这你倒不必客气,你和皇上的情分我也清楚,不会计较多干点活。” 在张俊眼里,顾鸾已和后宫的主子娘娘一般无二了。 顾鸾却摇头:“我不是客气,也不是怕公公计较。只是我还担着御前的职,自当把差事办好,不然自己心里也不踏实。” 张俊听着,心里多有赞许。 这宫里头的宫女,被皇上看中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恃宠而骄是最常见的。许多人哪怕在天子面前不敢生骄,在宫人跟前却总会多几分脾气。顾鸾这般可谓难得的踏实,眼瞧着荣华富贵已近在眼前,还能这般安安心心地办差。 张俊私心里觉得,若她一直能这样,得宠的日子大概不会短。就算失了宠,过得大约也不会差。 一小宦官在这时推了门进来,躬身一揖:“大姑姑,尚宫女官来回话,说席上的座次安排拟好了,请您过目。” 张俊眉心一挑,正觉不对,顾鸾已道:“我出去见她。” 说罢她便下了茶榻,穿好绣鞋,往外迎去。 迎至殿外,果见尚宫女官带着两名宫女在不远处候着。顾鸾上前,二人相互一福,尚宫女官便将手里的册子呈给了她:“大姑姑过目。” 顾鸾并不多看,直接翻至末页,见只有一枚尚宫女官的印,便衔起笑,转手就又将册子交了回去:“女官这是忙忘了。事涉后宫与诸位诰命夫人,该先让皇后娘娘过目才是。” 尚宫女官垂眸:“皇长子百日乃是圣上看重的大事,一应安排自还是要看御前的意思。” “这话倒也对。”顾鸾浅笑,尚宫女官见她给台阶就下,眼底微动,却听她又说,“那女官随我入殿回话吧。” 尚宫女官不由一怔,连带着面上的笑容也有些僵:“……圣上国事忙碌,大姑姑若觉得自己拿不了主意,我还是先去请皇后娘娘过目。” 顾鸾颔一颔首:“女官慢走。” 言毕二人便又相对一福,尚宫就带着两名宫女一并往后宫去了,顾鸾径自回了殿中,尚宫女官走出几丈,禁不住地回眸瞧了瞧,心下深叹:好稳的性子。 这些日子,顾氏颇得圣心。就算御前嘴巴再严,有些事也是遮掩不住的。后宫里便不免有人如临大敌,或是想挑唆皇后出手整治,亦或只是想探顾氏的脾性,便央到了尚宫局,看能不能借尚宫局之手让顾氏做些“僭越之事”。 诸如这样的“顺水人情”,六尚局做来都很趁手。宫里头能动小心思的地方很多,只消她们把场面话说得够漂亮,给顾氏十足的理由让她去拿些她不该拿的主意,事情就算办到了。 到时,后宫里若只是想探顾氏的脾性,便会心里有数;而若是想挑唆皇后来做点什么,那些话自也会传到皇后耳朵里。 没想到,顾氏方才见没有皇后的印便连眼皮都不再动一下,一副自己一眼都不想多看的模样。 进了后宫,尚宫女官径直去了栖凤宫禀话。栖凤宫里的掌事景云出来回说皇后正歇着,尚宫便留下那本册子就走了。 景云拿着册子入了寝殿,行至美人榻边,小心唤了声:“娘娘。” 皇后睁开眼,景云奉上册子:“尚宫局刚送来的,说是殿下百日礼的座次安排。” 皇后眼睛一亮,坐起身:“怎么说?” “尚宫女官说……”景云低着眼,“说大姑姑见没有娘娘的印,便说必要娘娘先过目才好,若不然就直接去向皇上回话也可。尚宫女官不敢惊扰皇上,就只好过来了。” “只是这样?”皇后拧眉,“不是咱们被察觉了什么?” “不会。”景云摇头,“奴婢差去尚宫局递话的,根本不是咱们宫里的人,连尚宫女官都摸不清楚底细,大姑姑更无从知晓。” 皇后无声地舒了口气。 若是这样,她倒安心了。 她从来不怕后宫里有宠妃,没有才奇怪。可最近,顾鸾忙着打理皇长子生辰的事,若说作为女官,倒是分内之职;可若放到嫔妃身上,可就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 前几日晨省时,仪嫔说笑间提起:“皇上或是怕皇后娘娘太忙了,想找个人协理六宫?” 这话说得皇后一下子紧绷了心弦。 她不在乎有没有宠妃,但手里这份权她不能给出去,这是她母仪天下的威望所在。 眼下看来,皇上的心意虽还不清楚,但顾鸾倒是个恪守礼数的。 皇后定住神,便道:“这事就先这样吧。帮本宫梳妆,本宫该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了。” . 紫宸殿里,顾鸾回到侧殿的时候,张俊已没影了。这原也是常有的事,到底是御前掌事,他们两个都忙得很。 顾鸾便没多想,自顾自地又继续料理案头的事。不多时听得门声响动,顾鸾就道:“这往几位大人府中颁赏的事你瞧瞧,别的还好,兵部、户部两位尚书大人家住得可远,我怕这点人来不及一上午跑两处,还是加些人马分别送去的好。” 话刚说完,身边人影一晃。顾鸾蓦地意识到来的不是张俊,刚一回头,就被楚稷伸手环住。 宫阙有韶华 第58节 她抿笑:“今日不忙?” “忙也得来看看你。”楚稷蹬掉靴子,大长腿撂到茶榻上,“我听张俊说尚宫局直接把宴席座次拿给你看了?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应先交给皇后看,皇后看完自会差遣身边的宫人送来御前。 顾鸾笑笑,转回头去,又提笔接着写东西,口中道:“近来事情太多,估计是忙晕了吧。” 楚稷没说话。 她自知哄不过他,写完手头几个字便搁了笔,回过头:“算了,小事罢了,不值当大动干戈。” 楚稷还是没说话。 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不高兴后宫动这么多心思,也不高兴她们往御前试探。 她抿一抿唇:“倘若硬要计较什么,恐怕树敌更多,不如装个傻,反正奴婢也没吃什么亏,对不对?” 楚稷无声吁气,只问:“你搁哪儿了?” 顾鸾:“什么搁哪儿了?” “尚宫局送来的座次安排。”他道,“给朕吧。” “奴婢让尚宫局先拿去请皇后娘娘过目了呀。”她眨眨眼,“皇上是想自己看?那得让人跑一趟栖凤宫。” “……不必了。”楚稷笑了声。 他暗自松了口气,因她会自己料理这样的事;同时心里又有点苦,觉得自己想来卖个好都没赶上。 于是见她又要转回头去忙的时候,他双臂齐伸,硬把她拢过来按在了怀里。 “别闹……”顾鸾小声埋怨,可楚稷不松,往后靠了靠,倚在身后的软枕上,跟她说,“等忙完这一阵,朕带你跑马去,好不好?” “不好。”她脆生生道。 他低眼看她,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太热了,一步都不想出门。皇上若想消遣,不如找个清凉的地方待着,吃吃冰饮。” “……”楚稷神情复杂,嗤笑出声,“懒死你。” “就是很热嘛!”顾鸾理直气壮,“若要跑马,秋天倒很好,夏天就该在阴凉的地方猫着避暑!” “行行行,避暑。”楚稷顺着她说,咂一咂嘴,“今年让南巡耽误了,明年夏天带你去行宫避暑。行宫里还有个葡萄园,你肯定喜欢。” 他说着,思绪不禁飘远,长声舒气:“你爹赶紧立个功吧,着急。” 顾鸾掐指一算,就现下这日子,她爹估计也就刚到河南没几天,不禁笑出声:“皇上较这个劲干什么,奴婢也没那么在乎位份高低。” 他沉了沉:“朕在乎。” 她抬眼看他,他没看她,漆黑的双眸盯着殿梁上的花纹,似有深沉的思量。 顾鸾踌躇再三,终还是问了出来:“皇上在想什么?” “朕在想……”他凝神,自顾自笑笑,“不能委屈了你。” 她摇摇头:“若是为位份的事,奴婢如何都不会觉得委屈。” “不能这么说。”楚稷道,“你若一直当御前掌事,也会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这些朕都清楚。若让你入了后宫过得却还不如在御前时潇洒畅快,就是委屈了你。” 他一个当皇帝的,总不能让姑娘家跟了他,却还有种“屈就”的味道。 他薄唇微抿:“朕会为你安排好的。” 她便说:“那奴婢就等着。”口吻轻松,语中带笑,“奴婢信皇上会安排好。” 她总是信得过他的,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这个人总是言出必践,她说她信他,可真不是拣好听的说给他听。 . 一眨眼的工夫,皇长子百日已至。 这是当今天子的头一位皇子,又是嫡出,宴席大办,胜过过年。 这般的宴席都分两边,前头是皇帝宴请群臣,后头的皇后宴请一众宫妃、命妇。 是以宴席上主要的礼数便都在前头的含元殿,皇长子这个“主角”自也要在含元殿里待上些时候。待得仪程过了,再由乳母送回栖凤宫去。 又因皇帝还有厚礼备给皇后,乳母送皇长子回去的时候,顾鸾便也带着宫人往后去了一趟。 栖凤宫里,宫宴虽不及含元殿的盛大,热闹却也不少。嫔妃、命妇无不说尽了吉利话,太后也来了,颇是欣慰地拉着儿媳嘘寒问暖。 待得御前送了皇帝特意备的厚礼过来,殿中又沸腾了一阵,皇后谢完恩就听了好一阵艳羡之词。 不远处的厢房里,贤昭容怀抱着大公主,看着面前的仪嫔,面色铁青:“臣妾人轻言微,不好这样一次次到皇上跟前陈情。娘娘若真心里不虚,又何苦这般在意这些?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是了。” “你这话说着轻巧。”仪嫔坐在茶榻上,坐姿婀娜,眼中却慵懒倦怠,“葳蕤宫偏僻成那样,自我住过去,连宫人都多有懈怠。人在宫里,这样处处遭人白眼,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呢?‘身正不怕影子斜’这话听着倒是正气十足,可正气又不能当饭吃。” 贤昭容垂眸,冷着脸:“但臣妾无力帮娘娘。” 她想好了,这贼船非下不可,否则这被人拿捏的日子就没有尽头。 仪嫔黛眉轻挑,打量她两眼,却笑了:“好说,本宫原也没想逼你。姐妹一场,只因信得过你才来问问你的意思罢了。” 言毕,仪嫔站起身,步态悠然地往前踱了两步,口吻悠哉地提起了件状似全不相干的事:“陕地近来山匪猖獗,本宫的一位族兄近来刚因剿匪丧了命。皇上么……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我家中几代效忠朝廷,正是拿一条条人命换来的今日的荣耀,这些皇上也是知道的。” 她复又往前行了两步,已与贤昭容近在咫尺,便伸手去理大公主的襁褓。 贤昭容满目警惕地一避,只惹得仪嫔嫣然一笑:“我若积郁成疾,让家中觉得需在身边添个孩子给我解闷儿,家里自会为我上疏。皇上么……” “我想他就是不喜欢我,也得给我家里几分面子。”她说着,又笑笑。垂眸睇着大公主,眼中愈发热切,“再者,当父亲的,自也会希望孩子的母亲身份高贵,你说是不是?” 言毕,她便提步向外行去:“余下的事,就不劳贤昭容操心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了,她想凭借娘家逼皇上给她一份保障。 她不怕皇上疑了她厌了她。反之,正因觉得皇上已疑了她厌了她,她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决意要走这一步狠棋。 日子还长,她就算不再争宠、不再谋划,也总得给自己求一条活路,夺一个公主来是最合适的。 公主无缘帝位,家中纵使去逼皇上也并不沾染什么野心,皇上纵使有气,也是咽得下去的气。 而这位公主的生母,又是论家世论宠爱都不被皇上在意的人。 世间万事,都不过是利弊之事。 天子与朝臣之间的你退我进,也不过就是那么点道理。 仪嫔的话说得贤昭容脸色惨白,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厢房里早已不见仪嫔的身影。 她定住心,自言自语地跟自己说:“不,皇上不会答应的。” 却说得没什么底气。 有些事,道理太简单。 皇上是对仪嫔没什么情分,可对她也没什么情分。而在情分之外,仪嫔有个簪缨世家撑腰,她这个尚寝局宫女出身的却什么都没有。 她一时觉得,倘使她是皇帝,她都会答应仪嫔的要求。左不过是两个自己不在意的嫔妃争了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又还没到认人的时候,就让仪嫔抱去算了。 五月初至的炎热里,贤昭容想得越清楚,身上就越冷。她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走出厢房,候在外头的乳母见状忙要上前接过,她却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好像一松手孩子就会被抢走。 正殿,顾鸾颁完赏,领着宫人们退出来,走了两步望见贤昭容,便上前见礼:“昭容娘子万安。” “……大姑姑。”贤昭容强自回过神,笑意勉强,“不必多礼了。” 顾鸾耳闻这嗓音有些发哑,抬眸一看,便看出她脸色发白,额上依稀还渗着冷汗。 顾鸾直起身,温声询问:“昭容娘子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贤昭容匆忙摇头,“我没事,大姑姑去忙吧。” 这话说得连气息都不稳,越听越不对劲。 顾鸾心里记着她生产时的种种“怪事”,原就对她多留了几分意。见她如此,更提起了心神。 “你们先回去复命吧,就说皇后娘娘这边都好。”顾鸾一壁偏头吩咐宫人,一壁抬手扶住贤昭容,转而笑道,“奴婢扶昭容娘娘去厢房坐一坐,若娘娘仍觉不适,当传太医来看看才好。” 第59章 夺女(摇篮里的大公主却还没到能...) 贤昭容略显犹豫, 终是没说什么,跟着顾鸾回了厢房去。 顾鸾注意到她身边跟着两位乳母,她却一直亲手抱着孩子。这在嫔妃里并不太常见, 顾鸾心里便留了意。待得进了厢房, 她就将两名乳母与几名宫人都留在了外头,阖上房门, 扶贤昭容去落座。 贤昭容安安静静地坐下, 沉默不言,脸色仍不太好。顾鸾立在她身边瞧了瞧, 欠身询问:“娘子可要请太医来瞧瞧?” “不必。”贤昭容摇一摇头,客气道,“我歇一歇就好,有劳大姑姑了。” 顾鸾又说:“娘子若有什么难事, 不妨说来听听。” 她一边说, 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她的神情, 这话果然令她眼底一颤, 却又很快笑说:“没有,大姑姑不必担心。” 顾鸾垂眸:“奴婢与昭容娘子不曾见过几面,娘子信不过奴婢是应当的。只是娘子要知道,您是大公主的生母, 倘使有什么难事, 上头自有太后娘娘和皇上为您撑着, 您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说着,她往外扫了眼:“可是两位乳母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让娘子不放心了?如是这事, 娘子大可直接回了皇上去。这是为大公主好,皇上自会换人来侍奉。” “不是……”贤昭容摇一摇头, “两位乳母很是尽心。” 说完,却再没有别的话。 顾鸾看得出来,她这是不想再多言什么。心下叹一声,终是不好再劝,就朝贤昭容福了一福:“那昭容娘子歇一歇,奴婢先行告退。” 礼罢,她又添了一句:“还请娘子记得,您在后宫里是有靠山的。身边的宫人怠慢也好、旁的糟心事也罢,您说出来,未必就是什么难事,藏在心里才是难事。” 说完复又欠一欠身,顾鸾转身离开。 贤昭容神情怔忪,恍惚了一阵,忽而喊她:“大姑姑!” 顾鸾转过脸,一眼看见贤昭容神情间好似有几分后悔与慌张。 贤昭容也确是慌张,她私心里太想有人帮她,觉得顾鸾方才那番话说得推心置腹,鬼使神差地就喊了她。 可这种事,终是不该与顾鸾说的。她是御前的人,深得皇上信重是不假,可事情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一旦过问,她先前弄坏御赐福字的事、还有生产之时帮仪嫔说情的缘故就都要被提起来,不知皇上会怎么想。 顾鸾回到贤昭容身前,见她发着怔,唤了声:“昭容娘子?” 贤昭容思虑再三,狠了狠心:“皇上信重大姑姑,我也想信大姑姑一回。但这事……这事我不好同大姑姑明言,只求大姑姑来日能帮我跟皇上说两句话。” 她说着,紧紧地抿了下唇,抿得唇色发白,又在松开的瞬间倏然恢复。 接着,贤昭容便抱着女儿跪了下去。 宫阙有韶华 第59节 “昭容娘子!”顾鸾赶忙扶她,她却跪得执着,不肯起来,仰起头道:“我知道我出身卑微,也不得皇上喜欢。可这孩子……自她降生的一刻起,我便是存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心的。若她在我身边,我必竭尽全力养她、教她、护着她,可若她没了,我……” 她声音噎了噎:“要我离了她,不如直接杀了我,了了日后的万般愁苦!” 顾鸾眉头微锁。在宫里这么多年,听着这样的话,她自能猜出这里头的意思――贤昭容是怕楚稷将大公主交给旁人抚养。 可这话从何而来,她却猜不出了。 上一世,大公主一直在贤昭容身边被养得好好的,宫里人人都喜欢她,楚稷也很疼这个长女,是以贤昭容虽然从不得宠,却能凭着这个女儿一次次晋位,人到中年时,也算宫里头地位极其稳固的嫔妃了。 这一世……她亦没听楚稷动过要将大公主交给旁人的念头。 可贤昭容情绪这样激动,瞧着又不像是胡思乱想所致。 顾鸾沉吟了会儿,又扶了她一次:“昭容娘子先起来。” 贤昭容满目乞求地望着她,摇头:“大姑姑……” “娘子的意思奴婢明白了。”顾鸾轻喟,“但凡有奴婢开口的机会,奴婢必定为娘子将话带到。娘子也要知道,皇上不是个薄情的人,母女分离这种事,除非真有什么连皇上也扛不过的情非得已,否则不会发生。” 顾鸾私心觉得这样的事就是不可能的,却不敢将话说得太死,留了三两分余地。 贤昭容神情间平复了些,轻轻道了声谢,可算起了身。顾鸾看着她怀里熟睡的孩子,心下一片柔软,待得告退离开,情不自禁地便为这一对母女思索起来。 她信得过楚稷,可贤昭容这份紧张背后究竟有什么,也着实是让人不安的。 回到含元殿的时候,殿中仍歌舞升平,楚稷正在侧殿里饮茶醒酒,见她进来,随口笑问:“怎的这么久?” 顾鸾想了想,笑道:“出了殿碰上贤昭容娘子气色不太好,便扶她去厢房坐了坐,说了会儿话,就耽搁了。” 楚稷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她又自顾自续说:“昭容娘子为人娴静,大公主也生得可爱,皇上回宫这些日子都没顾上去瞧瞧。” 她这般一说,楚稷才惊觉南巡回来已有近二十天了。只是他已习惯于不去后宫,这二十天里又先是端午再是皇长子百日,和朝务压在一起,忙得他头晕脑胀,还真没顾上去看一眼大公主。 楚稷心生愧疚,又抿了口茶,就说:“等宫宴散了,提醒朕过去。” “好。”顾鸾颔首应下。 . 待得宫宴散时,已近黄昏。楚稷更了衣,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就往后宫去。 顾鸾早一刻就让人去知会了贤昭容准备迎驾,于是一行人刚至永宜宫门口就见贤昭容迎了出来。贤昭容领着宫人见过了礼,起身间与顾鸾目光一触,顾鸾就发觉她怕得要死。 其实楚稷哪有那么可怕。作为一个皇帝,顾鸾觉得他的脾气已再好不过了。 一行人入了永宜宫,又至贤昭容所住的思荷轩,楚稷径直去了卧房,看望大公主。 大公主很给面子,小小的婴孩正值一日里要睡八九个时辰的时候,此时却醒着,在摇篮里东张西望。见到父亲,睡眼惺忪地扯了个哈欠。 “哈哈。”楚稷含笑,在摇篮边蹲下身,“小丫头,你还记得爹吗?” 顾鸾在旁边静静看着。 他身形清隽,剑眉星目,蹲在摇篮边逗小孩的样子别有一派风姿。 摇篮里的大公主却还没到能欣赏男人容貌的年纪,望一望他,又打了个哈欠,闭眼就睡了。 自这日起,楚稷就记得常去后宫看看两个孩子了,有时实在忙得走不开,就着人将孩子抱到紫宸殿来,忙里偷闲地陪孩子玩一会儿。 ――说是他陪孩子玩,其实也可理解为是他“玩孩子”。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总幼稚得很,顾鸾几次看见他蹲在摇篮边兴致勃勃地戳孩子柔软的小胳膊小脸,哪怕孩子睡着压根不搭理他,他也能饶有兴味地玩上半天。 如此一直到六月中旬,仪嫔称病,召了太医去。太医说是暑热太重加之郁结于心所致。 楚稷不喜仪嫔,没多费什么心思,只嘱咐太医悉心照料。仪嫔的病情却反复起来,迟迟不见好转,到了七月末,仪嫔着人请了太后的旨,召了娘家人进来探病。 又过两日,仪嫔家中上疏,疏奏中称仪嫔郁结乃是孤独所致,又道仪嫔素来喜爱孩子,此番娘家进宫探病,她也时时念着想得孩子陪伴,更念及大公主可爱。家中因而请旨,将大公主交由仪嫔抚养。 这封折子递进紫宸殿的那日,顾鸾正好不当值,张俊觉得这事很不合适,便私下里着人来给她递了个话。 顾鸾听得心下咯噔一声:“仪嫔想要大公主?!” “是。”来禀话的宦官躬着身,“皇上这两日看折子看得眼睛疼,这封是让张公公念来听的,下奴在旁边也听着几句。写得倒感人肺腑……又是提及家中功勋、又是爱女心切的……” 顾鸾锁眉:“皇上怎么说?” 那宦官道:“皇上没说什么,让张公公直接读下一本了。” 顾鸾深吸了口气。 原是为这个,怨不得贤昭容心神不宁。 仪嫔与贤昭容都不得宠,两方家世却相距甚远,若她是贤昭容,她也要慌。 仪嫔这算盘打得倒好。 虽会惹皇上不快,胜算却并不小。倘使先前的事让仪嫔再也没了得宠的机会,夺了这个公主,她也算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富贵了。 顾鸾沉吟思量,一时想到的自是直言去劝楚稷,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与上次的香囊案不同,上次是有人要害她,她自问知道他的品性,便愿意信他。 可这回,说到底没人受害,仪嫔娘家这道折子上得开诚布公。他只是要在两个都不太相熟的嫔妃间抉择让哪个抚育大公主,于帝王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心底将贤昭容当日所言盘算了几遍,顾鸾终是觉得,那话不是不能说,却不能贸然去说。 ――仪嫔家里又是爱女心切、又是摆出功勋,句句都是道理。贤昭容只摆出自己一条命去挡,虽然也能有用,却总归让人印象不好。 嫔妃以死要挟皇帝,指不准就把后半生的平顺都搭上了。 斟酌再三,顾鸾吩咐眼前的宦官:“这事我知道了。你往永宜宫去一趟,先不必跟贤昭容提及此事,只告诉她,我一会儿过去看她。” 第60章 阿鸾真好(又一个月过去了,顾巍怎么...) 永宜宫中, 贤昭容尚不知仪嫔娘家已上了折子的事,心情便还算好。见顾鸾前来,含着笑将她请进了屋里, 一道落座。 这些日子因为皇帝常来看望大公主, 二人原也熟络了,贤昭容又对她心存感激, 私下里的走动便也有过几回。是以顾鸾一落座, 贤昭容就让人上了她爱喝的茶,噙着笑问她:“大姑姑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顾鸾莞尔, “今日难得不当值,在房里倒闷得慌,便来昭容娘子这里坐一坐,讨盏茶喝。” “那可太好了。”贤昭容笑说, “皇上近日常来看望我们母女, 想是大姑姑劝的。我不知该如何谢大姑姑, 大姑姑若喜欢我这里的茶水, 倒可管够。” 顾鸾道:“那我可能喝得很,娘子这海口夸下可不准反悔了。” 顿了一顿,又说:“倒也还有一事要告诉娘子,但娘子别慌。” 贤昭容微怔:“姑姑请说。” 顾鸾沉息:“仪嫔的娘家, 刚给皇上上折子了, 想把大公主带去给仪嫔抚养――昭容娘子那日心慌, 是为此事吧?” 话音未落,贤昭容嚯地站起身,却慌张得说不出话。 顾鸾轻叹:“看来是了。现下皇上倒是没准, 依奴婢看,日后也不会准。可昭容娘子若是心神不宁, 有些准备倒也做得。” 贤昭容恍然回神,急着问她:“大姑姑可帮我陈情了?” “还没有。”顾鸾如实告诉她,“昭容娘子先听听我的主意,若觉得不好,我这便回去转达昭容娘子的意思也可。” 贤昭容定住气,抿一抿唇,落座回去,迫切地望着她:“大姑姑请说。” 顾鸾想了想:“昭容娘子觉得皇上会来,是奴婢劝的,其实说不上。皇上本就是有心好好教养孩子的人,只是大公主与皇长子都才刚几个月,他当中又出去南巡了一趟,不免不太知道该如何当好父亲,也在摸索。所以奴婢提起来,他才听得进去,心里就记下了这事,愿意常来。” “仪嫔要孩子这事,亦是如此。”顾鸾顿了顿声,“皇上本是仁善之人,断不会愿意看到母女分离之事,仪嫔家里搬出功勋说事未必有多好使。他如是允了,无非是那折子让他信了大公主有个出身尊贵的生母会更好――皇上头一遭做父亲,在如何才算对孩子好这事上,拿错主意也是难免的。昭容娘子想留住大公主,唯一要防的就是这一点。” 贤昭容心神不宁地追问:“那我当如何做?” “慈母之心摆在面前,就是最让人动容的了。”顾鸾和颜悦色道,“皇上有时忙起来顾不上来永宜宫,就着人将大公主抱去紫宸殿,昭容娘子从来不跟着去。若让奴婢说,昭容娘子就该跟着去才好,平日里若大公主有个小病小灾令昭容娘子担忧得彻夜难眠,昭容娘子也大可让这些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去,莫因觉得是做母亲的分内之职就不好意思说。皇上看到昭容娘子是一片慈母柔肠,自会觉得出身高低反是小事,照顾好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到时候奴婢再依昭容娘子所言去提一提那些话,方能事半功倍。” 贤昭容拧着眉头静听,边听边思量。待顾鸾说完,她露出了几分迟疑:“我是……我是怕皇上不喜欢我,我若次次都跟着去紫宸殿,日子久了,他会不会就连公主也不想见了……” “这叫什么话。”顾鸾失笑,“皇上对昭容娘子确是说不上宠,却也并无厌恶之心。您是做母亲的,跟着襁褓婴孩去什么地方都是天经地义,切莫自己想得太多。” 是这样? 贤昭容凝神苦思半晌,拿定了主意:“那好……那我知道了。” “今日奴婢就可以先帮娘子带一回话。”顾鸾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榻桌上放着的一枚荷包上。 这荷包一瞧就是贤昭容刚绣出来的。贤昭容绣工不错,闲来无事做些东西样子都精巧。大公主衣衫、襁褓上的绣花多是她亲手所制,件件都很漂亮。 顾鸾指指那荷包:“娘子将这香囊赏给奴婢,奴婢回去就找个机会让皇上知道这是娘子绣的。顺着话茬,再告诉皇上娘子常常因给公主绣衣忙到深夜,娘子看行不行?” “行……”贤昭容略作迟疑,便点了头。 . 紫宸殿里,楚稷忙完了手头紧要的事,又让张俊将仪嫔家中上的那道折子取了来,一语不发地看了一遍。 仪嫔想要大公主。 这原不是大事,贤昭容是宫女出身,宫女出身的嫔妃生下孩子交给出身更尊贵的嫔妃抚养合情合理。 只是,他因为先前的纠葛和梦境所见,信不过仪嫔的人品。 今天白日里在听张俊读这奏章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更多。 他感觉肩头一沉,侧过头,恍惚里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从后面环住他的肩。他隐约知道这就是他的长女,听到她软软糯糯地说:“父皇,给母妃晋一晋位份好不好?一直以来她都只守着儿臣。如今儿臣成了婚、有了孩子,进宫的时候也少了,儿臣怕她过得不好。” 画面一转,他看到自己点了头:“行,朕晋她妃位。” 再一转,他又换了个地方,好像是在贤妃宫里。他看到贤妃病了,情形并不太好,大公主守在她床边,大概是守了太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上前拍了拍她,劝她好好去睡一会儿,她脸色惨白,说话都没力气,却摇头:“儿臣没事……” 他能看得出她们母女情深,再想想仪嫔做过的事,就更无意让仪嫔抚养大公主。 但这折子…… 楚稷啧声,暗觉棘手。 这折子写得太过感人肺腑,仪嫔家中又几代簪缨,若不能回绝得巧妙,不免显得不近人情,伤了老臣的心。 得好生措辞才行。 楚稷斟酌着言辞,忽觉眼前人影一晃,抬眼就看见顾鸾。 他一哂,不及唤她,她已脚步轻快地行至面前,手中的东西往他眼前一举:“好看吧?” 他伸手握住,定睛见是枚荷包,笑道:“好看,自己绣的?” “贤昭容绣的。”顾鸾衔着笑,小心地将荷包收进袖中,“奴婢看着好看,就讨了来。” 他微微凝神,看看手里的奏章又看看她:“朕正好也有件与贤昭容有关的事,你帮朕出出主意。” 宫阙有韶华 第60节 顾鸾浅怔:“何事?” 楚稷睇了眼寝殿的方向:“进去说。” 顾鸾便随他一并进了寝殿,二人一道在茶榻边落座,他就将手里的折子递给了她。 顾鸾一瞧,还没翻开就猜到了该是仪嫔家里上的那本,再一读,果然不出所料。 “仪嫔想要大公主?”她侧首看他,“皇上怎么想?” 楚稷道:“大公主乃贤昭容所生,贤昭容为人娴静,从无大过,自还是让她抚养为好。朕一时却不知怎么回这折子。”他一喟,眉宇紧皱,一脸烦闷,“仪嫔家里担心她的安康,一字一句感人肺腑。且又是簪缨数代的世家,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前些日子仪嫔还有个族兄战死了。这请求由她家中提出来并不为过,朕若回绝……” 他说着止了音,轻轻啧了声,又道:“回绝还是要回绝的,你帮朕想想怎么开口。” 回绝还是要回绝的。 顾鸾听着这句话,神情滞了滞。心下腹诽说:你怎的想得这样明白?我和贤昭容私底下的谋算都还没说呢! 他又比她想得更好一些。 顾鸾轻咬嘴唇,又读了会儿奏章,沉吟了会儿:“仪嫔娘娘积郁成疾,想找个孩子陪伴,宫里的孩子又不多,她头一个想到的自是大公主,可也未必是有心想抢大公主。” 楚稷轻笑:“仪嫔打的什么主意,朕还不知道?” 顾鸾想想旧事与上辈子的事,也犯不上为仪嫔多说好话,只又说:“可皇上大可以装作不知道。” 楚稷一时不解:“怎么讲?” 顾鸾悠然将折子放在榻桌上:“仪嫔想要孩子陪伴,宫里就大公主和皇长子两个孩子,但她娘家决计不止。皇上大可接个她娘家的女孩子进来陪她,这于臣子而言本就是殊荣。若想更显体恤,还可加册爵位。任仪嫔原本在打大公主什么主意,见了这等圣旨都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她娘家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更只会念着皇上的好。” 她徐徐说完,楚稷顿显喜色:“还是你聪明!” “……”顾鸾侧眸看看他,暗道一声:彼此彼此。 现下的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历事不多,偶尔便会钻了牛角尖不知变通,徒增苦恼。 等再过些年,她方才说的这一手他玩得可就熟了,总能自己一点亏都不吃,还将朝臣们笼络得服服帖帖。 楚稷这便唤了张俊进来,吩咐他:“去允国公府传旨,就说朕也担心仪嫔康健,但大公主年幼,离不开生母,更易哭闹,不免扰得仪嫔不能静养。便由允国公府选个女孩,三四岁为宜,进宫陪伴仪嫔。朕感念允国公府之功,会册这孩子做县主,保她一世荣华。” 张俊听得讶然,下意识地看了顾鸾一脸。顾鸾抿笑饮着茶,自知这事至此便是了了。 仪嫔是个善于兴风作浪的主儿,从上一世看,也颇有野心。但她家里既能簪缨数代不倒,就不会太糊涂,这等罕见的恩典赐下去不好好接着,日后可未必有命再得一回。 楚稷神清气爽地也看她。 阿鸾真好。 又一个月过去了,顾巍怎么还不立个功啊? 第61章 奏章(张俊又道:“是河南孟林顾...) 安和宫里, 仪嫔的病时好时坏地又拖了小半个月。旨意传下来的时候,她正病恹恹地歪在床上喝着药,听宫人禀了话, 她端着药碗的手一倾, 险些把碗打了。 “什么?!”仪嫔看向盈月,满面愕然。 盈月死死低着头:“是真的。皇上赐了个欣和县主的爵位下去, 家中商量再三, 选了大公子的长女进来陪您,也就……也就这几天的事。” 仪嫔脑中好一阵眩晕, 说不清是喜是悲。 按理说,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事。于朝廷有功的臣子那么多,能谋得这样的爵位的没有几个。虽说这县主的封位是给女儿家的,既不能世袭也没有实权, 但总归光耀门楣, 少说也能让一家子风光几十载。 可她想要的大公主, 自此也就得不着了。 仪嫔心下一声长叹。 况且, 盈月方才口中说的“大公子”,那是她大伯父的长子,非他们这一房所出。她费力折腾了这么半天,好处竟都没能落在自家来, 总归心里有些亏。 不过, 也罢了。不论这个侄女之间跟她隔了有几层, 人在她这里,又是皇上亲封的县主,日后她在后宫里的位子便总归更稳一些。 这一时半刻里, 眼见皇上的心思不在她这儿,她守着这个侄女歇一歇也好。 来日, 皇上迟早还是要进后宫的,万般打算都可等等再说。 仪嫔这般细细地想过了利弊,轻吁了口气:“你去把东屋收拾出来给她吧,指几个心细的宫人过去照顾着。再去尚仪局,看看有没有七八岁的小姑娘,要两个过来陪她。” . 紫宸殿,顾鸾在一个不当值的日子难得又见到了杨青。 杨青被调到鸿胪寺之后明显吃得不错,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不少,面色也红润起来。他眉飞色舞地跟顾鸾说,鸿胪寺卿亲自给他挑了两位大人当老师,他现在同时学四门异族的语言,日子过得比在驯兽司有意思多了。 “同时学四门?”顾鸾听得啧声,“你记得住?” “记得住呀。”杨青认真道,“都不过是日常说话的东西罢了,那有什么难?” 看来杨青果然是有些天赋的。 顾鸾心下为他高兴,想想将来,又添几分忧愁。 杨青伸手往衣襟里一摸:“这个给姐姐!” 顾鸾低眼一看,他手里是封信。 “这什么?”她接过,边打开边问,杨青挠挠头:“扎尔齐殿下要回莫格了,让我把这个转交给姐姐。” 顾鸾黛眉轻蹙,刚要将信递回去,就看到一道身影在门边顿住。 她忙垂眸福身:“皇上万福。” 杨青蓦然回身,忙不迭地跪地。 楚稷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信,转身就走。 “……皇上!”顾鸾提步便追,追到院门口将他拉住。 他脸色不太好看,她堆着笑拉住他的衣袖:“殿下突然写了信送来,奴婢可没看,皇上别生气。” 楚稷驻足,垂眸:“朕没那么小心眼。” 你明明就有。 顾鸾抱住他的胳膊:“是是是,皇上权倾天下,岂会这样斤斤计较!” 他又眉心一跳:“你讽刺朕?” “奴婢哪有那个意思?!”顾鸾杏目圆睁,心中直呼:你好别扭! 楚稷的确很别扭。听到杨青的话、看到那封信,再想到她从前找扎尔齐喝酒的事,他心里别扭得难以言述。 于是他只又睃她一眼,就提步要走:“朕回去看折子了。” “皇上!”顾鸾往他身前一拦,仰着头,撇撇嘴,“要不……要不咱们一起把信拆了,看看扎尔齐殿下写了什么,免得皇上瞎吃醋。” “谁吃醋了。”他冷笑,“朕才不看。”就又继续往前走。 她不再拦,也不再吭声,只走在他身边,一语不发地低头看信。 楚稷侧眸看着她,心思反复几番,某一刹,好似突然着了魔,一把将她拿着的信抽了过来。 不是不看吗? 顾鸾心中好笑,别开眼睛,盯着宫墙憋着。 楚稷寒着张脸读下去,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又一把塞回给她:“这扎尔齐,汉语说得不地道,文采倒不错。” 扎尔齐写的是首诗,借莫格月神来赞美顾鸾。并无什么出格的用词,只是赞她端庄聪慧美丽大方。 呵,用他夸! 顾鸾将信装回信封里,偷眼瞅瞅他:“奴婢会让杨青跟殿下说清楚,不让他再写这些了。” 她说完,楚稷沉默了半晌,发出一声勉勉强强的:“嗯。” 如此不知不觉又两个月划过去,到了八月,天气便凉快下来。 宫里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中秋宫宴,顾鸾仍自在紫宸殿里当值,时常发觉楚稷心不在焉。 “皇上?” 这晚二人又一道坐在茶榻上用宵夜,她吃着吃着就发觉他在走神,唤了一声,他也没什么反应。 顾鸾看着他想了想,起身走到他跟前,晃晃手:“皇上?” 楚稷蓦地回神,深吸口气,她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沉默无声地喝了口杏仁露。 她蹙着眉坐回去,又吃了一小口豆沙奶卷,终是见他心神不宁地扭过头来,跟她说:“入秋了,按理说你爹该来道折子说说这几个月的事了。” 说着语中一顿,口吻转而更为懊丧:“怎的还没动静?” 原是在等这个。 顾鸾看着他,很是无奈。 若放在两个月前,她会劝他别较劲了。他们已走到这一步,阖宫都已知道这份情,位份高低没那么要紧。再说,日后又不是不能晋位。 可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看明白了,他就是要较这个劲。让他随随便便给她一个封位先把她送进后宫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她于是只数了数日子,就道:“应是快了,或许折子就在路上,过几日就到了?” 楚稷支着额头,怅然叹气。 他没法告诉她,他最近又常做噩梦。他几度梦到她的灵堂,胸中总有一股强烈的遗憾。这种苦楚持续得久了他便禁不住地胡思乱想,生怕是因顾巍迟迟未能立功,他就一直没能给她个像样的封位,直至她离世都什么也没有。 . 中秋当日,宫中天不亮就已热闹起来。 这一日按惯例会有家宴,阖宫团聚。 满宫嫔妃久不见圣颜,大多心都冷了。但想着皇帝今日无论如何都会来这宴席,一颗颗冷下去的心也都重新有了几分热烈。一早就起来梳妆、一套套地换衣裳的大有人在,更有人绞尽脑汁的思量今日当想些什么话题与皇上搭话,苦思之间,一枯坐就是大半日。 启德宫里,唐昭仪仔仔细细地描了眉,对镜递了个眼色,枫锦便示意宫人们都退了出去,独自上前:“娘子有吩咐?” 唐昭仪轻声:“今晚有宫宴,咱们都得去颐宁宫。你留两个人把榴锦看住了,别让她惹什么事。” “……娘子?”枫锦微讶,心里直觉得唐昭仪太过谨慎。 “依我说的办吧。”唐昭仪这样道。 她身边原是榴锦掌事,但早先在苏州的时候,她就觉得榴锦太爱出头,心思也多,为免招惹麻烦,她回宫后就渐渐将紧要的事都交给了枫锦。 宫阙有韶华 第61节 那时她还住在安和宫里,后来安和宫因为风水的缘故要大修,她和主位仪嫔就都迁了出来。她迁到了启德宫与舒嫔同住,仪嫔则迁到了葳蕤宫去。 唐昭仪翻来覆去地想过这事,越想越觉得这道旨意大概就是冲着仪嫔去的,因为葳蕤宫实在是太偏了。 她再往下细打听,好像阖宫都说不出仪嫔有什么明面上的过错。真有些让人起疑的,也就是前阵子冷宫倪氏攀咬了她。 唐昭仪不知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隐情,但不论有没有,仪嫔当下的处境都足以说明今上不喜欢兴风作浪之人。 而祖母跟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祖母还跟她说,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 她便想安安稳稳地在宫里活着。倘使皇上喜欢她,那自然好;若不喜欢,她活着熬资历,也总能为家中谋些福。 所以,兴风作浪的事她不能做,兴风作浪的人在她身边也不能有。 傍晚,宴席将至,众妃齐聚颐宁宫。 皇帝还没到,嫔妃们便都聚到了寝殿去陪太后说话。太后与皇后分坐茶榻两侧,余下的人在四周围坐的坐、站的站,言笑晏晏。 大公主与皇长子也都被带来了,皆放在太后身边。哪怕他们都睡着觉,太后只看着也高兴。 过不多时,圣驾也到了。皇后率一众嫔妃至殿门口迎驾,皇帝又去向太后见了礼,而后,众人就一道去了正殿的席上。 这样的宴席总是热闹的,歌舞齐备,嫔妃们的心思却多不在歌舞上。便拿眼下来说,在座几人除却皇后和贤昭容凭着膝下子女常能见到圣颜,余下的都快记不清皇上长什么模样了。 殿中的宫人们皆能清晰感觉到主子们的视线递过来传过去,一个个跃跃欲试地想上前搭话,事到临头却又都有些退缩。 酒过三巡时,殿门口有人影一晃,张俊见状默不作声地出了殿,不多时,又疾步折回来。 “皇上。”他行至皇帝身侧,压音,“刚有道折子送进来……” 楚稷眉心一跳:“明日再说。” 张俊又道:“是河南孟林顾知县送来的。” 楚稷眼底轻颤,侧首看他一眼,伸手便将折子拿了过来。 他只翻开一扫,众人便见他面上现了喜色。但方才那几句低语并无人听到,太后见状,想了想,就笑说:“皇帝若有紧要政务,倒不必为这宴席耽搁。张俊,你去把侧殿收拾出来,让皇帝将折子批了。” 第62章 册封(然后她听到他说:“再亲我...) 楚稷一想, 在宫宴上看起折子原也不妥,就索性顺着太后的话离了席,朝太后一揖, 就去了侧殿。 途经顾鸾身侧, 他悄声一拽顾鸾衣襟,示意她同往。张俊别开视线, 只做没看见这小动作, 低眉顺眼地也跟过去。 三人先后入了侧殿,张俊阖上门, 就没再往里走。 楚稷顾不上找地方落座,立在殿中就翻开折子细看起来。顾鸾尚不知这奏本是父亲递上来的,立在楚稷身边打量着他的神色,惴惴不安:“皇上, 可是出什么事了?” 下一瞬, 她被一把拥住。 顾鸾不禁吓了一跳, 在他怀里愣了神, 耳边却响起一声低笑。 那笑音喜悦而短促,转瞬即逝,归于安寂。过一会儿,又笑一声。 “……怎么了?”她不安地问他, 他搂着她重重舒气, 声音温缓地说:“你爹这几个月里安排得当, 除却安置灾民、重建了房舍,还为慈幼局近八成的孤儿都找了人家收养。这回秋收,孟林县收成也尚可, 去年水灾里被毁了田庄的灾民则被他暂且雇了去,修筑堤坝, 既为朝廷办了事,又可暂且赚一笔钱养家糊口。周遭几县的百姓闻讯都有赶去求差事的,你爹是个能人。” 顾鸾听着,心下也松气。不为自己的位份,而是为父亲。 上一世,她爹一辈子都籍籍无名。别说给皇帝上折子了,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大概也就是家乡的知县。如今突然被提拔,自己一下子成了知县,顾鸾真怕他办不好差事,再把命丢了。 现下看来,倒还好。 楚稷紧紧抱着她,声音若有似无地多了些轻颤:“明天……明天朕会下旨嘉奖你爹,然后就给你册封。” 她轻轻地应了声“好”。 他又说:“你住纯熙宫好不好?朕拿堪舆图仔细看过,纯熙宫离紫宸殿最近。” 他一副打商量的口吻,隐约还透着些紧张局促。顾鸾禁不住地想笑,点点头:“都好。” “那朕便安排下去。”他吁气一哂,松开她些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顾鸾迎上他的双眸,感受到一股前所未见的灼烈,不禁想躲,双颊也发着烫。 看着看着,他又笑了起来,自己也说不清在笑些什么,只是想笑。 他已等了太久了。这几个月里,他不知多少次动摇,自言自语地跟自己说“算了,其实大可以先按宫女晋封的礼数册封她,日后再晋位便是”。 但每一次,他都忍住了。 他不想看她受一点委屈,不想她在他看不到的时候被人欺负,所以他忍住了。 可他也等得很累,就像置身一场修行,咬着牙磨砺。 . 是夜,因是中秋,皇帝宿在了栖凤宫。 皇后打从皇长子过百日后,就每晚都要坐在摇篮边亲自给他读半个时辰的书。有时是诗词,有时是写简单的文章,也不吝他听不听得懂,只求经年累月之下能让他熟悉些格律韵调,以备日后读书所用。 如此过了不多时,景云挑了帘进来:“娘娘。”景云福了福,“皇上已睡下了,见娘娘迟迟不归,让奴婢来跟娘娘说……” 景云顿了顿,才道:“明日会下旨册封御前的顾氏为嫔,后宫这边,劳娘娘先行准备着。” 皇后一滞,扭过头,黛眉紧蹙:“封嫔?” 景云垂着首:“是。皇上还说……还说把纯熙宫赐给顾氏,娘娘您看……” “纯熙宫倒没什么。”皇后犹自锁着眉,摇摇头,“可是封嫔?皇上当真的?” 宫中现下嫔妃不多,她这个皇后之下,位份最高的就是仪嫔、舒嫔二人。除此之外,江苏巡抚送进来的唐氏只是昭仪,诞育大公主的吴氏也刚晋到昭容。 这般情形下,若有新宫嫔直接越过嫔位册封,便不像话。 而以顾氏的出身……皇后觉得她一举册至嫔位也不像话。 却听景云又说:“皇上说是……顾氏的父亲在河南立了功,这封位有嘉奖之意。” “原是如此。”听她这样说,皇后就松了气。 去年河南闹了场大灾,灾民无数。这一年多来,朝廷都还在为这些事忙着,皇上更是亲自去过一趟,体察民情。 倘使册封顾氏高位是为着这个缘故,旁人倒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说不出他的不是,自也就没有她这个皇后的错处了。 皇后便点了头:“本宫知道了。你这就去六尚局传话,一应册封所用都让他们先筹备着。” “诺。”景云一福,就告了退。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皇后的目光落回书页上,清清嗓子,继续念道:“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 这夜,顾鸾整宿未眠。两世的痴心有了结果,驱散一切睡意。她望着幔帐顶子发呆,想前生想今世,想相伴而过的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在今日之前,她也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喜欢她了,日子要怎样过。这会儿却突然不愿去想那些了,她只去想他带她逛灯会、给她过生辰,还有除夕之夜在漫天烟火之下,他送她的那枚银质坠子。 她重活一世原就是为他而来,有了这些,她已然觉得值得了。 翌日天明,顾鸾梳妆妥当,如旧去紫宸殿里当差。 册封的旨意还没有下来,一切照旧就是最好的。况且,她也愿意在他身边待着,纵使她日日期盼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御前朝夕相处的相伴也还是珍贵。 紫宸殿里,楚稷下朝回来更了衣,就问张俊:“内官监拟好封号没有?” 嫔位需有封号,封号不定,圣旨便没法下。张俊自知皇上着急,其实不止是皇上,就是他这几个月看下来,都忍不住为这最后的一哆嗦着急。 张俊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内官监去催,不多时,端了一方托盘回来,盘中盛有三张洒金红纸,纸上各书一字:秀、端、慧。 楚稷的目光落在第一个字上,就皱了眉:秀,好俗。 端,也没好多少。 慧。 他拿起这一张沉吟了半晌,觉得勉强算是贴切。阿鸾很聪明,不止将御前的一应事宜打理得当,政事上也为他出过主意,这是智慧。 可他又觉得,她不知是聪明。 她的优点还有很多。 一时之间,无数美好的字眼从楚稷脑中继而连三地跳出来,什么睿、婉、庄、明,淑、雅、和、诚。 他觉得可用于封号的万般好听字眼都适合她,又哪个都配不上她。 顾鸾入殿的时候,就看见楚稷坐在御案前左手支着额头、右手执着笔,心不在焉地正在纸上划拉着什么。 她端着茶上前,看看他,轻唤:“皇上?” 他回过神,看她一眼,叹口气,伸手一拉,将她圈到膝头。 “皇上!”她嗔怪地一挣,觉得此举不妥,他却垂头丧气地往她背上一栽,声音发闷:“快,帮朕想个好听的封号。” “封号?”顾鸾怔怔,“给谁的?” “……”楚稷锁眉抬头,“还能给谁的?” “哦!”她反应过来,定睛看看,目光落在案头。 案头有三页红纸,上面各有一个字。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张铺开的熟宣,已被他划拉的乱七八糟,但仍依稀可辨出一些字迹。 她看了半晌:“这不都挺好听的?” 说着,就先拿起了那个慧字,笑说:“这个奴婢喜欢,比贤惠的惠好。” 楚稷栽回她身上:“不好,配不上你。” 怎么就配不上了。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又指指熟宣上被划了个大叉子的另一个字:“瑶也好呀,美玉为瑶。” 他还是那句话:“不好,配不上你。” “……”顾鸾无可奈何,便不再看,在他膝头勉强回了回身,“那皇上觉得什么字合适?” 楚稷没精打采地叹气:“就为想不到才问你。” “嗯……”她凝神想想,又换了个问法,“那皇上觉得奴婢哪儿好?” 他再度抬眸,认真看了她片刻,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朕觉得你哪儿都好。” “……哪有那么好了。”顾鸾双颊一红,闷着头摸起笔,在纸上找了片空白就写下去,“要不就把这个字给奴婢好了。” 楚稷探头一看,她就通俗直白地写了个“好”字。 好嫔。 宫阙有韶华 第62节 “这也太难听了。”他气笑,作势把她推开,“走走走,不要你帮忙了!” “哪有让人自己想封号的!”她哭笑不得地从他膝上站起来,看他三两笔把那个“好”字划了,赌气正要走,又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朕想到了!” 他蓦地将她拉回膝上,毛笔塞进她手里,握着她的手蘸墨。 咫尺之遥的距离,她侧首看他,他眸中含笑,攥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佳”。 什么都好,处处都佳。 “这个好不好?”最后一笔落下,他偏头,衔着笑问她。 温柔的口吻与温热的气息一齐在她耳边一触,顾鸾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只觉头都昏了。 “好……”她哑哑地应话,好似真觉得这个字不错,又好似根本没把这字看进去。 她的心跳变得很快,快到不敢看他一眼。 “张俊。”楚稷笑着一唤,张俊上前,他就将那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塞了过去,“送去内官监,阿鸾的封号为佳。” “诺。”张俊恭敬接过,旋即笑揖,“恭喜佳嫔娘娘。” “佳嫔?”顾鸾倏然回头,盯了楚稷半晌,“嫔位吗?” “?”楚稷回看,两息之后,反应过来,“朕没跟你说过?” “……”她懵着,“没有啊。” “哦……”他抱歉地扯了下嘴角,“那是朕高兴昏了。” . 另一边,张俊捧着从紫宸殿拿出的那页纸,再度赶往内官监。 宫里有些规矩就是死的。倘使皇上只让他去内官监传话,他自可将定下的封号告知内官监便知。但皇上拿着这张纸随口说“送去内官监”,这纸便非得送去不可。 否则,这纸上写着皇上亲笔所写的字,他总不能私自烧了或者自己留着。 到了内官监,他直接去找了掌事的黄冬,把手里这张纸交给他,找了找“佳”字所在的位置,指着说:“皇上说了御前顾氏的封号为佳,封佳嫔。” 黄冬一扫手里这纸,禁不住地与旁边另外两名宦官面面相觑。 看得出,这纸上一个个写上有划掉的字都可用作封号,可见皇上费了多少心思。 饶是先前就听说过顾氏与皇上情投意合,黄冬也不免有些意外。心思一转,便拱手道:“改日咱也该去向佳嫔娘娘道喜,有劳公公引见。” “你好好办你的差吧。”张俊摇头,“佳嫔娘娘心思通透,刚进后宫,必定不愿太过惹眼。你们又不在她跟前当差,若一个两个都去道贺,这是给她惹麻烦呢。但你放心,这心意我给你带到,来日若有机会你再去见礼吧。” 张俊这话说得实在,黄冬不得不领情,复又连连作揖:“有劳,有劳。”而后便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张俊。 待得张俊走远,他目光一扫,手就拍在那还在张望他手中纸页的手下头上:“看什么看!快去六尚局传话,把册封的一应事宜筹备起来。还有礼部那边,让他们赶紧挑个好日子,别出了岔子!” “诺!”手底下的宦官一躬身,就一溜烟地跑了。 是以册封的旨意便在翌日清晨送到了紫宸殿,册封礼还要等吉日再行,但圣旨一经宣读,位份便算定下了。 诸如这般的旨意,楚稷见过很多。后宫妃嫔、宗亲命妇册封时都有,并不需他亲手写来,只需礼部拟定再呈到紫宸殿来盖印即可。 然而这一回,他看着这圣旨竟有股莫名地紧张。张俊将旨意呈给他,一卷明黄的卷轴在他手里僵了半天才被打开,每读一个字他心跳都快了些。 寥寥几十个字,读了好半晌。读毕,楚稷看看张俊:“还是朕来写吧。” “……”张俊无奈,闷头应声,便去取了空白的卷轴来,又去研墨。 楚稷提笔,蘸墨,又忽地想起什么,再度看张俊:“阿鸾呢?” 张俊回说:“昨日告诉她旨意大约今日会到,让她在院子里等着了。” “好。”楚稷颔首,定住气,这才写了下去。 几十字流畅而下,不过多时便写完了。张俊立在御案一旁,耐心地等着墨迹晾干,便上前将卷轴卷起,遂躬身道:“那下奴去宣旨。” 话未说完,捧着卷轴的双手一空。张俊怔然抬头,就见皇帝已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都不必跟着了。” 紫宸殿后的院中卧房里,顾鸾还在梳妆。 她从未花过这样长的时间梳妆,两世里都不曾有过,可今天值得。 过了今天,他们就真真正正地在一起啦! 红稀是最善梳发髻的一个,待得顾鸾化好妆红稀就进了屋来帮她梳头,边绾发髻边笑:“方才听鸾歌念叨娘娘真好看,奴婢还不知究竟是有多好看,进来一看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后头就有人一叠声的念叨:“改口改口改口,一早上提醒你多少回了!还能不能记得住了!” “哦。”红稀吐了下舌头,小声改口,“是燕歌姐姐。” 这避讳是没办法的事。从前顾鸾和方鸾歌都在御前当差,皆是宫女,谁也不用避谁。但现下顾鸾成了后宫正经的妃嫔,方鸾歌又在她跟前当差,撞个名字不像话,张俊前两日最先意识到这点,专门跑了一趟来提醒她们。 那会儿,张俊还很好心地直接帮忙想了新名字,说莺歌好听,也顺口,可方鸾歌自然不喜欢:“谁要跟倪氏改同一个字!” 张俊这才想起来倪氏叫倪玉莺,旋即便说:“那燕歌!燕歌也好听,燕子还吉利!” 她的新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可名字好定,这一院子的人却叫得熟了,一时总也记不住。方燕歌兢兢业业地纠正了足足两日,到今天终是有些烦躁起来,见红稀又叫错,恶狠狠地告诫她:“再叫错一回……你给我把燕歌两个字抄一百遍!” 凶过这一句,她往镜中一瞧,就又笑了:“发髻梳好更美了。一会儿张公公过来宣旨,怕是也要惊着。” 楚稷迈进门槛正听到这句话,做了个手势示意门边侍立的宫人噤声,自己也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进屋,坐到茶榻上等她。 红稀为顾鸾簪好最后一支钗子,顾鸾对镜看看,心觉满意。目光往下移了些,又说:“这琥珀项坠不好,我那个银坠子呢?” “那个是不是太素了?也小些,怕是压不住今日的妆。”红稀打量着镜中妆容,“再说,娘娘素日都爱戴那个,今天这日子合该用些不一样的。” “你不懂,那是除夕夜皇上赏的。”方燕歌笑着解释了句,便要去从柜子里寻来。甫一转身,蓦然注意到茶榻上多了个人,不禁呼吸一滞,连忙下拜,“皇上圣安。” 顾鸾与红稀也猝然回头,目光所及之处,却见楚稷也猛地扭脸,紧紧闭住眼睛。 正要下拜见礼的顾鸾不由得怔住,看看他,迟疑开口:“皇上?” 楚稷抿笑:“你若还没准备好,朕先不看。” 他看得出,她想准备到十全十美。 他想配合她。 顾鸾与燕歌相视一望,燕歌会意,仍是取了那枚银坠子出来。顾鸾摘了琥珀坠子,将银坠换上,垂眸行至他身前,声音低若蚊蝇:“好了,皇上看吧。” 楚稷深吸气,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美人下穿白缎金[的马面裙,上着桃夭色绣锦鲤纹的圆领袄,发髻高挽,臻首娥眉,带着三分羞赧,既想看他又在躲他。 楚稷怔怔地看了半晌,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有些掌控不住自己的神情。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在她面前局促地杵着。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竟莫名有些想哭。倒也不至于真的哭出来,只被一股激动顶着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牵扯得呼吸也急促起来。 顾鸾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等着他的反应,想听他说点什么。 半晌都没等到,她终于鼓起勇气抬了抬头,迎上他那副难以言述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困惑:“怎么了……” “阿鸾你……”楚稷怔忪地笑,笑了两声,说出一句,“你真好看。” 她双颊一红,低着头也笑了。 下一瞬,她的手被抓起来,明黄的卷轴被他塞过来:“这个……这个给你。”他干巴巴道。 看清是什么,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因被他攥着没能躲开。 又听他继续干巴巴地说:“礼部本来拟了一份送来,朕又重新写了,所以……晚了些。”说到此处,他又忽地闭了口,面上生出懊恼来,好似说了不该说的话。 其实倒没什么不该说的,只是他想说的原不是这个。 楚稷神情紧绷,长缓了一息,迫着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他逼自己再度开口:“阿鸾。”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朕会好好待你的。”他说。 说不出为什么,这句话激得顾鸾突然也很想哭。 这句话前,她还在迟疑自己是不是该行礼谢恩了,听到这句忽然再顾不上,酸涩和喜悦同时在胸中翻涌起来,令她不管不顾地往他跟前凑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楚稷下意识地将她拥住,稍有些僵,有些回不过神。俄而听到一声低低的抽噎,他就慌了:“阿……阿鸾?” 怀里的美人哭唧唧,小脸在他衣襟上蹭来蹭去。 “不哭……不哭啊。”他还是不擅长这样哄人,手忙脚乱地抚着她的后背。想和宫人要个帕子,才发现宫人不知何时都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独留他们两个在屋里。 “……”楚稷努力定住神,姑且揽着她先落了座,又把她圈在怀里亲来吻去。 他吻过她的额头、吻过她的眼帘,吻过她被泪水沾湿的羽睫,觉得咸咸的。 再往下,她好似突然回过神来,蓦地推出他的胸口,委屈巴巴地抬眸看他。 “不哭了啊……”他变得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顾鸾看着他,咬咬唇,往前一凑――“叭”地在他侧颊上啜了一下。 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柔软的薄唇在他颊上一触就离开。他短暂一怔,再定睛时她已双手捂住了脸,像是干了什么难为情的事。 他只觉心跳滞了一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蓦然翻身,将她撂在了茶榻上。 顾鸾一声轻呼,声音出喉即被止住,他迎面吻下来,唇舌纠缠,令她无力抵挡。 这一吻蔓延了许久,直至探尽她口中的每一分柔软,他才衔着笑停下。 然后她听到他说:“再亲我一下。” “什么?” 他便又重复了一遍:“再亲我一下。” 第63章 芙蓉帐暖(伴着一声笑音,他的吻又落...) 情至深处, 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闹了好一阵子。 待得楚稷离开,燕歌回到房里时都悬了颗心,看到顾鸾时才又松下来――还好, 发髻虽乱了, 但簪钗未摘,衣裙更在身上。否则万一让人传了白日宣淫的闲话, 还没进后宫就先要出事了。 后宫之中, 正值妃嫔晨省的时候。平日里这个时候大家差不多也该散了,今日却一个两个都不想走。皇后又是个宽和的人, 并不下逐客令,众人便这么在殿里僵坐着喝茶,一个个都等旁人先说点什么。 终于,还是何美人先开了腔:“都这个时辰了, 臣妾听闻册封的旨意晨起就送进了宫, 这会儿顾氏怎么说也该接完旨了吧?怎的还不来拜见皇后娘娘?” 宫阙有韶华 第63节 她这人聒噪, 话音也总有些尖刻。刚说完, 贤昭容就皱了眉:“皇上日理万机,礼部拟定的旨意送进宫来也未必就能即刻宣下去。况且便是按规矩,新宫嫔得封也是翌日再来问安即可,怎的就急这一时半刻了?” “姐姐怎的为她说上话了?”何美人与贤昭容昔日都是从尚寝局拨来的, 自问与贤昭容还算熟络, 听她为顾氏说话不免讶异, “姐姐诞育大公主也不过位晋昭容,还有……”何美人睇一眼唐昭仪,“昭仪娘子是江苏巡抚送进来的, 也不过封个昭仪,这顾氏的父亲不过是个知县, 立功能立多大的功?凭什么……” “好了!”皇后及时打断了她的话,发沉的声音令殿中骤然安寂。 何美人神情一栗,抬眸看过去,皇后皱眉淡睃着她:“去年河南水灾,留下后患无数,佳嫔的父亲处置得当,这是为皇上分忧的大功,何美人你不要犯糊涂。” 何美人自知方才的话说得有些露骨,神情讪讪:“诺,臣妾失言了。” 皇后又道:“日后‘顾氏’这两个字,也不该自你嘴里说出来的。”皇后说着,凤眸稍抬了抬,凌凌划过殿中众人,“后宫里,和为贵。皇上政务繁忙,没精力为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心思费神。你们都给本宫想明白了,别打错了主意,若不然,从前的倪氏就是个例。” 皇后虽也不过十七岁,却有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又提起倪氏,令众人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倪氏从前多风光?最后却死得那样惨。乱棍打死之后拖出去一口薄棺葬了――听说棺还是仪嫔给置办的。 “都回吧。”皇后终是逐了客,说着已径自起了身,“本宫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了。” 众人赶忙离席福身:“恭送皇后娘娘……”素日都能道得齐整的一句话在皇后刚才那几句话的威慑下变得稀稀拉拉,皇后浅蹙着眉头,搭着景云的手离了殿。凤辇已在殿外备好,待她坐稳,便往颐宁宫去了。 嫔妃们陆陆续续退出栖凤宫的宫门,遥望了眼凤辇,仪嫔的目光落在贤昭容面上,抿着柔美倦懒的笑:“本宫说呢,皇上近来怎的想起常往永宜宫去了,原是沾了佳嫔的光。” 贤昭容回眸看看她,淡然含笑:“皇上记挂孩子,是以常来探望公主。” 仪嫔若有所思地又瞧了她两眼:“那昭容可得把孩子守好了,千万别有闪失才好。” 说罢不等贤昭容有所反应,仪嫔便从她跟前走过,上了步辇,自回葳蕤宫去。 颐宁宫里,皇后入殿问安时太后刚用完早膳,坐在茶榻上由宫人服侍着漱口。皇后见状,脚下快了两步,将茶盏接过来,亲手侍奉。 “你来了。”太后抿茶漱了口,以锦帕遮着吐进宫人端着的铜盆里。皇后转而又奉了下一盏来,这便是拿来喝的了。 太后喝了口茶,润了润嗓:“皇上刚册了佳嫔,今日晨省,栖凤宫挺热闹吧?” “嫔妃们素日难见圣颜,不免有些闲言碎语。”皇后含着笑,太后打量着她:“那你怎么想?” “臣妾觉得……”皇后怔了怔,垂眸道,“宠妃总是有的。佳嫔若能恪守宫中礼数,便是自家姐妹。” “嗯。”太后点点头,还算满意,“宠妃总是有的――这话说得倒是实在。这佳嫔,从前跟着皇上来过颐宁宫,哀家也几回,看着是个懂事的。你稳住了,不要招惹她,为着皇上,也为着你自己的贤名。倘使她真有什么恃宠生娇失了分寸的地方,你来回哀家便是,哀家替你做主。” 皇后听得一怔,转而有了几分喜色,忙是一福:“谢太后娘娘。” 太后放出这种话来,任谁听了都要多几分底气。宠妃之事于皇后而言总是有些棘手,若太后愿意出面主持公道便有所不同了。 又陪太后坐了小两刻,皇后自颐宁宫中告了退。一位年近四十的嬷嬷进殿来换茶,边搁下茶盏边道,“奴婢多句嘴,太后娘娘方才那些话……究竟是为皇后娘娘撑腰,还是为佳嫔娘娘撑腰?” “你们几个,最近这心思是越来越精了。”太后的目光谢瞟过去,轻笑了声,转而又叹气,“哀家谁的腰也不撑,只是怕皇后打错了主意,闹得大家面子上都下不来。” 身边的嬷嬷躬身:“奴婢瞧着,皇后娘娘不是个善妒的主儿。” “是啊,她不善妒。”太后眸光微凝,“可她心里想要什么,阖宫里谁都瞧得出来。若有人专拿这一点挑佳嫔的错去刺她,难保她不会视佳嫔为敌。到时候一边是嫡妻、一边是宠妃,你让稷儿顾哪头?哀家得把事情挡着,防患于未然。”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嬷嬷多有些唏嘘。 葳蕤宫,仪嫔在宫门口下了轿,因想着心事,脚下又走得有些急,过门槛时不小心一崴,“哎呦”一声,疼出了一额头的汗。 “娘娘小心!”盈月忙扶住她,仪嫔气恼不已,回身踹了那门槛一脚:“人倒霉起来连这些死物件儿都来添乱!” “娘娘息怒。”盈月压了音,“今儿个佳嫔娘娘得封,算是宫里头有喜事的日子,娘娘这些话不好叫人听了去。” 仪嫔定一定气,紧咬着下唇,眉头也死死拧着,终是恶狠狠转身继续往里去了。 入得殿门,仪嫔颇没好气地径直入了寝殿,坐到茶榻上。殿中候命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上了茶,盈月即刻挥手让她们都退了出去,再度劝道:“娘娘,消消气吧。旨意已下,佳嫔的事已成定局,您便是气坏了身子也不顶用。” 仪嫔搭在榻桌上的手紧紧一攥帕子:“是本宫大意了。贤昭容平日里胆子小得不行,却突然就不怕本宫了。大公主三天两头地能见着圣颜,家里上奏的事却被皇上下旨封了个县主就搪塞了过去……本宫竟没想过,是有顾氏在皇上跟前吹耳旁风!” 盈月束手束脚地立着:“欣和县主得封,确是天恩了……” “这恩典本宫自然记着。”仪嫔脆生生道。顿了顿,又说,“但这贤昭容是留不得了。” 在今日之前,她也想着不再惦记大公主了。她身边有了个欣和县主,又有娘家做倚仗,在宫里的日子总也不会差的。 但今日一看,贤昭容这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已和顾氏有了私交。 以顾氏今时今日的地位,往皇上耳朵里吹一吹风太容易。她不得不担心贤昭容与顾氏再深交下去,会将她从前威胁她的事和盘托出。那些话虽然都只是口头之言,并无证据,但若让皇上在顾氏和她之间选,可想而知皇上会信顾氏。 “去打听打听,贤昭容若平日外出走动,都去些什么地方,与宫中的哪一位还算交好。”仪嫔思忖着,眸光里隐隐有了几许凛意,“再去花房和教坊打听打听,贤昭容有什么喜欢的花没有,又或有没有什么爱听的曲子,本宫可得好好为她备上。” . 紫宸殿后,宫人们忙着为顾鸾迁宫,这样的事顾鸾不必亲自动手,就又被楚稷叫去殿里待着了。 他们原已很是习惯这样的相处,今日却有些不同。她在他身边坐着,总是莫名其妙地想笑;他若看折子时不经意地抬眼看到她,同样也会忍不住笑意。而不论是谁先笑,另一个察觉了,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笑得殿中旁的宫人一头雾水满脸无奈。 如此一直到了晌午,二人一同用了午膳,顾鸾就道:“臣妾先回房去了,免得扰得皇上看折子都不专心。” “朕怎么不专心了?”楚稷下意识地反驳,话音未落凝神一想就没了底气,轻扯了下嘴角,改口,“也好,那你随意干些什么,晚膳时回来一道用。” “好。”她点点头,起身一福。刚要走,又被他拉住。 她回身,他拽着她的衣袖站起来,堆着满脸笑意:“早点回来也好,我可以专心看折子,不看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拥住,她觉察他称呼间的变化,在他怀里眨眨眼,笑问:“既不看我,管我何时回来呢?” 话音未落,腰际被人一掐。顾鸾边笑边躲开,复又反手将他胳膊一抱:“知道啦!我去驯兽司看看柿子就回来!” 楚稷满意地笑笑,顾鸾福了福,便告了退。 驯兽司里,因着杨青早被调去了鸿胪寺,柿子一直是杨茂在照料。如今顾鸾得封佳嫔倒让杨茂也沾了几分光,二人一见面,杨茂见过礼,顾鸾就听他说:“上头的掌事最会见风使舵。听闻娘娘封了嫔位,他今日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下奴也升了半品,还给了赏钱。” “宫里惯是这样子的。”顾鸾笑叹,想了想,又说,“你若不喜欢驯兽司,到我那里也可以。我封了嫔,身边是要添人的。” 杨茂却摇头:“下奴没在主子们跟前伺候过,怕做得不好给娘娘添麻烦,便还是留在驯兽司照顾柿子吧,左右现在也没人敢欺负下奴了。” “你倒踏实。”顾鸾抿笑,“也好。但你若平时有什么需要的,大可去纯熙宫找我,别因我进了后宫就生分了。” 进了后宫,在旁人眼里她就成了皇帝的人。可于她而言,日子总归还是自己的。不论能与楚稷相伴同行多久,她都得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志趣才好。 人活一世,再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也不能把喜怒哀乐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 顾鸾便这样在驯兽司里与杨茂说笑了半晌,又和柿子玩了一会儿。柿子近来学了不少本事,顾鸾骑着它,指哪儿就往哪儿走,遇到障碍它还知道迈过去,只是看见苹果时就挪不开眼睛,杨茂端着一小篮子苹果一从房里出来,柿子转头就朝他去了。 “怎么就这样爱吃苹果呢!”顾鸾没办法,只好下了马来。她抬手去揉柿子的马鬃,柿子好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大脑袋蹭了蹭她。她俯身从篮中拣出一个苹果,柿子叼过去,吭哧吭哧咬得清脆,周遭一股子苹果香。 “馋死了,哪天若不给它吃,它还赌气呢,专拿屁股对着人,哄都没用。”杨茂也拣了一个来喂它,柿子咔哧咔哧吃得很香。 待得这七八个苹果喂完,顾鸾瞧了瞧天色,就回了紫宸殿去。 这一下午她不在,楚稷看折子的确还算专心,只是偶尔会想跟她说话,抬头才想起她扔下他出去玩了,只好悻悻地把话咽回去。 好在这其中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要事,多是些心血来潮的趣闻。等顾鸾回来的时候,他都想不起方才想说的都有什么了,只伸手将她一拉,令她在桌边的绣墩上坐下,一手攥着她的手,一手拿着折子继续读。 她在身边就怎样都好。 楚稷又批完三五本奏章,就让张俊去传了膳。顾鸾自是被他扣在殿里一起用的,临近用完的时候,尚寝局的人捧着绿头牌到了殿外候命,殿外自有小宦官入得殿中,先压音与张俊禀了话。张俊就先踱了出去,垂眸看看那方檀木盘上的牌子,轻笑:“没点儿眼色。” 端着绿头牌的宦官不敢吭声,但见张俊将牌子一换,原放在正当中的“舒嫔”往旁边挪了挪,不那么居中的“佳嫔”被放到了正中央。 “进去吧。”张俊往殿中一扫,那宦官躬了躬身:“谢公公提点。” 不多时,这宦官入了寝殿。 二人犹自坐在膳桌边,顾鸾闻得身后传来一句“请皇上翻牌子”,突然红了脸颊,视线蓦地低下去,盯着衣衫上的绣花,动都不动一下。 满屋宫人不自觉地屏息,不乏有人已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数起了皇上已有多少时日没翻过牌子,不由得暗叹一声:今日绿头牌可算又有用武之地了。 楚稷的目光落在那一块块狭长的牌子上,不经意地扫见顾鸾的神情,却忽而起了顽意:“许久不见何美人了。” 话音未落,顾鸾愕然抬头。 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双笑眼,接着,那份笑意一下子绽开:“哈哈哈哈!”楚稷自觉恶作剧得逞,笑到拍桌子。她顿时回过神,眼中的错愕变成怒意,狠狠瞪他,他又忙连声道:“别生气别生气!”继而伸手,将写着“佳嫔”的那块牌子翻了过去。 尚寝局遣来的宦官端着托盘疾步告退,顾鸾犹是嗔怒地轻哼了声,才站起身:“臣妾沐浴去了!”言罢草草一福,转身就走。 楚稷眼睫轻垂,自顾自又笑了会儿,便也去沐浴更衣。这样的事于男人而言原就比女儿家要快上不少,于是楚稷回到寝殿时顾鸾也还没在房中。 他径自上床先躺了会儿,不多时,顾鸾终于穿着寝衣回到殿中来,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将身姿勾勒得愈发绰约。他坐起身含笑看着,见她坐到妆台前去继续擦头发,便下了床,挥手摒开了宫女。 顾鸾从镜中看着他,看着他手执洁白的锦帕,一点点帮她将长发擦干,她这才知道原来擦个头发都能这样的暧昧。他一缕缕地擦过她的头发,每一下都令她心中怦然,好似有一小团蜜蕴在心中,在他的动作之间,这团蜜循循地延展开来,浸透整个心房。 待擦得差不多了,他俯下身来将她圈住,侧颊与她贴着,从镜中看着她:“阿鸾,你怕不怕?” 她自知他指的是什么,神情紧了紧,双颊发烫,低语呢喃:“有一点儿。” “别怕。”他低声,遂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 满殿的宫人早已无声地退了出去,他将她放在床上,咫尺之遥,凝望半晌。 他总是觉得她很好看,又每一日都觉得她更好看了些。他不自觉地笑了,手将她鬓角的长发撩到耳际,俯身深吻下去。 这是一记痴缠的吻,压抑已久的忍耐在这一刻爆发。她只觉他的唇舌还与她纠缠着,手已摸索着探向了她的裙带,不多时就感腰际一松。 自此为始,芙蓉帐暖。顾鸾上一世从不曾尝过这样的甜头,只听人说过。有人说痛苦得很,不堪言述,也有人沉溺于此,夜夜笙歌。 经此一试她才知,这样的事真是食髓知味。 她被他撩拨,觉得周身都热,热出一身的汗,心却仿佛置于云端,飘飘欲仙,醉生梦死。他的手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激起一重又一重的酥痒。 偏他还要进一步地招惹她,身子不停,手上也轻拢慢捻抹复挑地一再惹她。凭她再如何矜持,嗓中也克制不住地发了声,落在耳中,她自己听着只觉无地自容,他却笑了。 伴着一声笑音,他的吻又落下来。 . 如此一直到了子夜,寝殿中才安静下来。顾鸾躺在楚稷臂弯里,累得睁不开眼,感觉他在她耳际吻了一吻,又听到他问:“还怕么?” 她没力气说话,就摇了摇头,他低笑一声:“睡吧,明日晚些再起。”言毕便给她拢了拢被子,又在被中将她搂住。 顾鸾筋疲力竭,很快熟睡过去,楚稷亦同样坠入梦乡。梦中画面初时混沌,很快变得无比清晰,一幕幕地自他眼前晃过,他看到自己与皇后并不恩爱,看到宠妃间的尔虞我诈,看到儿子与他疏远……不知不觉中,他竟连一个能交心的人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天,御前的掌事女官又换了一任。她走进殿来,神情恭肃地向他下拜。 他说:“你从前是尚宫女官,朕知道你。” “阿鸾……”楚稷梦中呓语出声,一股冷汗自额上沁出。梦中的画面那般真实,令他即便睡着,也意识到了些什么。 睡梦中,她走向他。他们一起说笑、一同避雨,他在她生病时去探过病,她也在他生病时急得哭出来过。他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进他的心的,却禁不住地深陷其中。他什么都可以说给她听,在一切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在,好像日子就该是那个样子,好像日子从来都是那个样子。 可后来,她先一步离开了。 他走进灵堂,手扶在她的棺木上,那种久违的孤寂再度席卷而来,又似乎比当年更浓烈一些。他突然很后悔,也说不清是在后悔些什么,只是有那么一份感情,好像从未抓住过,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人生的最后几载,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好像每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 直至一个冬日,他突然又见到了她。她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两鬓斑白,皱纹不少,温温和和地坐在那里,含着笑,却不说话。 他耳边响起了哭声,许多哭声。他顾不上细听,趔趄着向她走去:“阿鸾?” 宫阙有韶华 第64节 便依稀听得有人问说:“阿鸾是谁?” 又听另一个声音叹道:“唉,是从前的御前大姑姑……” 这个声音他倒识得了,是大公主的声音。 他仍是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明明不太远的一段距离,却怎么也走不到她面前。 “阿鸾……阿鸾!”他有些心急地喊了出来。 “父皇……”耳边的哭声更响了一重,是他的儿女们。 大公主抽噎着告诉弥留之际的他:“鸾姑姑已离世几载了……” 眼前白光一晃,楚稷蓦地坐起身:“阿鸾!” 殿中烛光幽幽,身侧的少女正熟睡着。 拜他所赐,她累得狠了,听到声响也醒不过来,只皱了皱眉头,喉中发出些许不太清晰的呢喃。 他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才平复下去。 他想起来,他都想起来了。 他的那些怪梦,原不是“梦中注定”,只是他曾经活过。 他与她的相见,也并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是他抱憾离世造就的重逢。 第64章 饭遁大法好(他眉心舒开些许,饶有兴趣...) 顾鸾后半夜睡得都不太踏实, 感觉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着,挣也挣不开,感觉很像鬼压床。 可她又累得厉害, 醒也醒不过来, 最后只得认了输,忍着这股难受兀自睡了过去, 出了一身的汗。 等她醒来时, 身上倒已松快了下来。楚稷已起了床,冠服齐整的正要去上朝, 见她醒来,随口就说:“你再睡会儿。” 顾鸾摇摇头:“还要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楚稷想想,不好再说什么,吩咐御膳房备些她爱吃的早膳送去纯熙宫, 便去上朝了。燕歌很快进了屋, 顾鸾起身下床, 腰间的酸痛瞬间袭来, 疼得她打了个激灵,额上直沁出一层汗,杏目圆睁着深吸冷气:“咝――” “……娘娘慢着些。”燕歌压着声,神情有些不自在地告诉她, “太医院已经……送了药来了, 说是喝了能舒服些。” “好。”顾鸾故作从容地应下, 便坐去镜前梳妆。燕歌扬音唤了红稀与绿暗进殿,边为她梳头边说:“纯熙宫那边都收拾好了,娘娘放心。一会儿去栖凤宫问了安, 就可直接回去歇下。” “辛苦你们了。”顾鸾颔一颔首,又问, “现在什么时辰了?” 燕歌侧首看了眼殿中的西洋座钟:“五点半……卯时二刻,来得及的。” 顾鸾点点头:“还是快着些吧。” 今日是她头一次以嫔妃的身份向皇后问安,单凭在宫里积年的经验她也知道一场唇枪舌战怕是免不了的,若去得晚了更让人有话可说。 于是过了不足两刻,顾鸾便出了殿。秋意已深,天色半亮的清晨里寒风一刮颇有些冷。 她拢了拢衣衫,往南边赶。过了紫宸殿后数丈远处的一道宫门,就是后宫了。 栖凤宫与三大殿一样都在皇宫正中央,顾鸾径直赶去,甫迈进宫门,便觉数道目光一并投来。 眼下这个时辰,皇后还在梳妆。嫔妃们若到得早了,就都在殿前的院子里候着,三两结伴地说说话。 顾鸾的出现将众人的目光都拉了过去,两方视线交汇须臾,那一边零零散散地有人先转回了脸,犹如没看见她一般继续先前的话题。 瞧瞧,脸色这就来了。 顾鸾只作未觉,自顾自地向前行了几步,忽闻后头一唤:“前头可是佳嫔娘娘?” 顾鸾回过头,贤昭容正下步辇。见真是她,脚下快了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含笑福身:“娘娘安好。臣妾方才在后头瞧背影就觉着像,忙让他们快了些,赶来一看还真是。” “昭容客气了。”顾鸾衔着笑,颔一颔首,望一望四周,又说,“大公主没一道来?” “时辰太早,不折腾她了,左右她什么也不懂。”贤昭容笑笑,“一会儿得了空,臣妾去佳嫔娘娘那里讨盏茶喝?” 顾鸾笑答:“好说,管够。” 有了这番寒暄,顾鸾在这方院里就没了落单的感觉。二人又往里走了走,比顾鸾位份低的妃嫔们或情愿或不情愿地福身朝她见了礼,与她位份相当的仪嫔和舒嫔也都朝她相互欠了欠身,放眼望去还算和睦。 等了约莫小半刻,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景云挑了帘出来,恭请嫔妃们入殿。众人入得殿中,皇后端坐凤位之上受了礼,含笑点点头:“都坐吧。” 宫女们各自搀扶自家主子起身落座。本朝以右为尊,右首的位子便是仪嫔,与她相对的左首是舒嫔。顾鸾的座次在仪嫔身边,落了座,就听仪嫔笑道:“佳嫔妹妹还没去纯熙宫瞧过吧?本宫昨日听宫人说,为着佳嫔妹妹晋封的事,纯熙宫里忙着布置了好些天呢。” 顾鸾含笑看着她,暗想自己若说一句“是还没去过”,引出来的下一句话大概无非两种说辞――要么是讥嘲她从前是个宫女,要么是酸她昨日刚得封就得以侍驾。 她就柔声道:“前两日与贤昭容走动,路过纯熙宫,便也瞧了瞧,六尚局确是费心了。” 仪嫔黛眉轻挑,显然噎了噎,没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一时不免反应不过来该说什么。 就闻皇后笑道:“佳嫔喜欢就好。既然得了封,日后便是自家姐妹,佳嫔若觉得纯熙宫里缺些什么,着人来告诉本宫。” 顾鸾起身,毕恭毕敬地福下去:“谢皇后娘娘。” “坐吧。”皇后和颜悦色,目光从她而上挪开,看向贤昭容,叮嘱了几句关照大公主的话,就轮到了贤昭容起身道谢。 如此这个叮嘱两句、那个寒暄一二,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晌,好不容易捱到告退时,顾鸾迟钝地发觉自己这才刚到后宫第一日,竟就已觉得晨省问安很无趣了。 退出栖凤宫,贤昭容复又蕴着笑上前:“走,吃茶去?” “好。”顾鸾缓出笑,刚应声,就另有旁人贴上来,福身笑说:“贺佳嫔娘娘晋封之喜。不如我们姐妹都到佳嫔娘娘那儿凑个趣儿,也看看纯熙宫究竟打理得怎么样了,免得佳嫔娘娘住得不舒服。” 说这话的是何美人。顾鸾对她的性子依稀知道一些,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也好,同去吧。” 若放在日后,这样的要求她大抵是会拒绝的。但今日到底是头一日,她们又有心营造一团和气,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众人便都借着何美人这番话往她的纯熙宫去,也不吝方在初见时对她是什么脸色。反倒是秦淑女,仍是素日那副懒得多与人走动的模样,福身道了声“臣妾先行告退”就搭着宫女的手走了。 几步外,一道灰蓝色身影在宫道转角处静静看着,见她们结伴而行,便在阴影中隐遁了身影,疾步向北奔去。 走进纯熙宫的宫门,顾鸾就提起了心弦,知道一会儿难听的话多少要听一些。 入殿一道落了座,燕歌带着人进来上茶,何美人扫了她一眼,就笑道:“臣妾若没记错,这位姑娘从前是和佳嫔娘娘一道在御前当差的吧?还是娘娘福气好,臣妾在尚寝局时也有几个交好的宫女,她们却都不能跟过来陪着臣妾。” 这话听着并不算刺耳,顾鸾一笑而过,可何美人紧跟着就话锋一转:“也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在御前侍奉过的人,这一位就能进后宫来直接当了主位娘娘,另一位却要因此连御前的差事也保不住了,只能随侍过来。啧啧……” 这番话说得殿中众人神情异彩纷呈,与顾鸾交好的贤昭容皱了眉,余下几位则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神色。 顾鸾好笑地乜一眼何美人:“美人这话,是巴不得皇上见色起意,把御前宫女个个都送到后宫来才好了?需得知道,便是夏桀商纣,大概也没有这么昏庸。” 她话说到一半,何美人的脸色就发了白。再听到“夏桀商纣”这史上有名的两位昏君,何美人更是心头一慌,离席就跪了下去:“佳……佳嫔娘娘。”她支撑着,终不愿服软太过,外强中干地强笑说,“臣妾岂有那个意思……娘娘可不能乱说……” “是本宫乱说,还是美人瞎了心,连皇上的喜恶都敢随意议论?”顾鸾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御前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挑拨本宫和燕歌。本宫若不明言,你怕是还要觉得自己正戳中了燕歌的软肋吧,倒也好笑。” 她说这话时,方燕歌就在她身侧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顾鸾抬眸瞟了眼,看出她忍笑忍得艰难。 “……佳嫔娘娘。”何美人如鲠在喉,身子僵了僵,终是服软下去,磕了个头,“是臣妾失言了,娘娘大人有大量,别跟臣妾计较。” 却说先前宫道上那暗自观望的宦官一路向南疾行,出了后宫,一直赶到宣政殿门口。彼时宣政殿里的早朝还没结束,他又等了片刻,见圣驾出来,忙跟上去,压音禀话:“皇上,栖凤宫那边散了,佳嫔娘娘心情瞧着尚可。但下奴瞧着……除了秦淑女外,诸位娘娘娘子都跟着佳嫔娘娘一道走的,怕是都要去纯熙宫。” 皇帝眉心微跳,一声轻笑:“张俊。” 张俊上前半步,皇帝道:“去纯熙宫,喊佳嫔来用早膳。” “诺。”张俊躬身应话,退开两步,转身就跑。 是以纯熙宫正殿里的气氛刚松快下来几分,何美人正擦着冷汗落坐回去,众人就见掌事大宦官张俊满而春风地进了殿,作势作了作揖:“各位娘娘娘子万安。” 顾鸾假作抿茶,没急着开口,由着资历比她老些的舒嫔发问:“张公公有事?” “是。”张俊躬身,慢悠悠道,“皇上下朝了,请佳嫔娘娘同去用膳去。” 顾鸾眸光微微凝气,口中柔柔和和地笑道:“倒是我大意了,只想着诸位姐妹来坐坐也好,倒忘了这个时辰该用早膳的事,弄得大家一道饿着。” 其实自不是那样。倘使来的只有贤昭容,她们用个膳也无妨。换做这么一大班人马同至,她应付她们还来不及,哪还有那个闲心和胃口。 说着她脸上就多了歉意,看向燕歌:“快去传膳,多上一些,让姐妹们一道用了再走。”言毕起了身,朝众人颔了颔首,“皇上传召,我就先去了,失陪。” 道出最后两个字时,她脸上挂了因“失陪”而生的十足愧疚。 但可想而知,没人会真留在她这里用膳。她们同来小坐原本各怀心思,眼下她这正主走了,谁缺她这一顿饭呢? 倒是她自己,原本知道御膳房专门备了她爱吃的送到纯熙宫,却被搅合得一口都没吃上,还得到紫宸殿用膳。 入殿见到刚更完衣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楚稷,她就摒不住地笑起来:“皇上这是什么鬼把戏,饭遁么?” 楚稷几步走到她而前,手指刮她的鼻尖:“拉你出来还不领情!” 说着就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拉她一并落座:“来,快用膳吧。今日早朝时间长些,朕早就饿了。” 他嘴里说着“朕早就饿了”,第一筷夹起的虾饺却送到了她碟子里。她笑了下,没急着吃,挑了个小笼包夹给他。 不及放下,他张口拖长音:“啊――” “……” 小孩子似的! 顾鸾睨着他把小笼包送进他口中,他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她也夹起那个虾饺来吃,没吃完就听她问:“早上谁找你麻烦了?” 顾鸾摇摇头:“没有。” 楚稷喝着豆浆睇她。 他原就打算将她护得好好的,昨夜涌入脑海的事情让他愈发坚定了这个心思。他惊叹于那样的前世之缘,更动心于自己在尚未记起那些旧事时就又先一步为她沉醉。他想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更值得他珍重的人了,只是这样深沉的心思却不好直言。 但他必定还是要将她护好的。 楚稷略作沉吟,换了个说法:“都聊了什么,说来听听。”言毕还挥退了宫人,一副“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大胆讲”的样子。 “……”顾鸾睃着他叹气,“当真没什么,皇后娘娘得体大方,只叮嘱我日后与各宫姐妹好生相处,之后的交谈便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他又追问:“回了纯熙宫之后呢?” 顾鸾手里剥着枚茶叶蛋:“也没什么,左不过是有几句话不太好听,也不掉块肉。皇上赐的位份放在这里,谁也不敢拿我怎样。” 偏偏他还要问:“不太好听的,是什么话?” “……”顾鸾不料他会这样一直问下去,望着他不再说话。楚稷一拉椅子,往她而前凑了两寸,颇有耐心的一手托腮:“告诉我。你若不说,我问燕歌去了。” 顾鸾没法子,只得将何美人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见他听得眉心一跳,她就拽住了他的手:“你别生气,我当而就驳回去了!” 他眉心舒开些许,饶有兴趣地追问:“你怎么驳的?” “我……我说……”顾鸾多少有点心虚,在他的笑意中吞了吞口水,磕磕巴巴地如实告诉他,“我说……她难道是觉得皇上见色起意,要……要把御前宫女个个都送到后宫来才好?便是夏桀商纣,也没那么昏庸……” 越说到后而她气息越虚。在一个皇帝而前提什么夏桀商纣,总归是不太好。 宫阙有韶华 第65节 楚稷笑出声:“你真这样说的?” 顾鸾薄唇紧抿:“嗯。” “哈哈哈!”他好像听了件很爽快的事,“那何美人怎么说?怕了没有?” “怕了呀。”她看他不生气,瞬间送了劲儿,“吓得跪下磕头呢,跟我认了错。张俊去喊我的那会儿,她才刚起来。” 他又笑了两声,朝她抱拳:“厉害。”转而便唤,“来人。” “干什么!”顾鸾一慌,扯着他忙道,“算了,好不好?我已经够扎眼了,你若再在我进后宫的头一日就罚了何美人……”耳闻有人推门而入,她立时改口,“臣妾就更不好做人了。” 他一哂:“朕有数。”同时一个豆沙包掖进她嘴里,堵了她的话。 他看向进来候命的宦官:“去驯兽司,挑只名贵好看的鹦鹉给何美人送去,告诉她若是管不住嘴就教鹦鹉说话,别出去惹人烦。” 顾鸾一听,这法子倒不错。 他若真为早上的几句口角罚了何美人,严加惩处也好、小惩大诫也罢,何美人总不免记仇,她也会在后宫更加扎眼。但他明着是颁赏,暗里头告诫一句,何美人只看在那“名贵好看”的鹦鹉的而子上,记仇也犯不上。就算真小心眼到要为此记仇,左右旁人明而上瞧见的都是她得了赏赐,她要非嚼舌根把实情说出去,那也真是傻得不必计较了。 至于何美人若私心里觉得膈应亦或吓着了,那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左不过日后不走动便是。 她原也没心思与后宫这几位有太多深交。 这份“厚赏”最后是张俊亲自给何美人送过去的。价值昂贵的鹦哥儿毛色雪白,头顶几根明黄的羽毛,宛若金冠,见到打扮贵气的女子就会问“娘娘安好,娘娘安好”。 以何美人的身份还不配被称“娘娘”,但话从鹦鹉嘴里喊出来,自不会有人计较,她听着也舒心,只当是个好彩头。 何美人一时笑得合不拢嘴,几步迎上去,边接过鸟笼边问张俊:“张公公亲自跑一趟,这是……” “自是皇上赏给美人的。”张俊悠悠地说了她想听的话,“据说值两三千两银子呢。” 何美人神色讶然。 她在才人的位份上,年俸不过百两。虽说衣食接不包含其中,这钱拿来只为额外的开支,但相比之下,两三千两听来也还是吓人。 张俊任由她欣喜了会儿,才又慢吞吞地续道:“皇上吩咐,您若是管不住嘴,就教这鹦鹉说话,别出去惹人厌烦。” 言毕不等何美人反应,他便一躬身:“下奴告退。” 何美人只觉一阵冷风刮过心头,令她周身都寒得一栗,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皇上这是……这是嫌她话多? 何美人怔了良久,迟钝地反应过来,该是因为她话语间冒犯了佳嫔。 她木然看了眼手里拎着的鹦鹉笼子,突然觉得方才挤兑燕歌的那句“同人不同命”合该放到她自己身上才是。 同样是宫女出身,她侍奉皇上这么久,皇上都没着意赏过她什么,每一件赏赐都不过是让御前的宫人按规矩挑了给她送来而已。 但现在为着佳嫔、为着让佳嫔听了不顺耳的两句话,皇上就这样送了只价值连城的鹦鹉来。 何美人突然怕了。不是恼恨,是害怕,因为她突然发现在佳嫔而前,自己怕是连恼恨的机会都没有。 . 顾鸾在紫宸殿用完了早膳就想回去补觉,楚稷拦住了她,推着她往床上去:“紫宸殿的床不舒服么?” “……舒服。”她只好乖乖躺下来。原以为他要一起睡,可他只俯身一吻她:“你睡你的,朕去看折子。” “好。”顾鸾点点头,他转身离开,她一翻身,忽地注意到幔帐一角挂着的东西。 一个很眼熟的,毛茸茸的,巴掌大小的,粉桃子挂件。 她自然记得这桃子是哪里来的,但还以为他只是随手要去,拿回宫来就扔了来着。 没想到竟挂在床上。昨晚想是她太紧张了,便也没注意到。 是以楚稷正往外走,余光便睃见她坐起身。他不由得停了脚,侧首一看,就看到她伸手把桃子拿了下来。 他挑眉,笑话她:“睡觉还要抱个东西啊?” 她一瞪他,转而就又躺了回去,桃子掖进被中,真的抱着了。 他又笑她一声,提步就出了殿。她在怀里给桃子顺着毛,心里的万般欣喜都真切起来。 昨夜她初时太紧张,后来又太累,今晨一起床又是赶着去给皇后问安,再之后便是应付一场唇枪舌剑。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放松下来,回忆起了昨夜的万般愉悦。 身体上的满足在彼时让她享受到极致,可定下神来,那种欢愉又好像变得都不值一提。她的心跳加速,呼吸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急,满心欢快地在想――她终于和他在一起了。 两世,前前后后加起来二十多年的隐秘心思,终是不用再行掩藏。 自今天起,她多喜欢他都是理所应当的。 顾鸾在欢喜中睡去,午睡素来并不太久的她这一觉竟睡得有些长。醒来时已过晌午,楚稷也用完了膳,在寝殿的茶榻上看书。 察觉她醒了,他放下书踱到床边,坐下身,拿起一缕头发搔她的脸:“睡够了?” 她不许他玩,一把攥过头发,滚到了床榻最里侧。可这反倒给他让出了地方,他便悠然地往她身边一趴:“饿不饿?让膳房送些吃的来?” “不饿。”她往他身前靠了靠,闭眼懒懒说,“等晚膳就是了。” 他皱眉:“别这样凑合。”说罢还是命人去了膳房,转回头又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每天好好用膳,不然折寿。” 顾鸾听得扑哧一声笑了。 楚稷跟着她也笑,笑着笑着,眼底却黯下去。 这话他原就是以说笑的口吻说的,不想真的吓着她,可他却是认真的。 昨晚他想起了那些事情,惊喜于能在年少重逢之余,他就在想,她明明比他还小两岁,怎么能比他还早离世呢? 不行,她得好好活着。 哪怕“同年同月同日死”实难求到,她也不能把他扔下那么久。 他边想边又鬼使神差地亲了她一下。 第65章 紫宸殿伴驾(“你亲自去,让佳嫔这就过...) 既是已到下午, 顾鸾自然而然地被楚稷继续“扣押”了下去。傍晚时楚稷传膳比昨日早了些许,用过晚膳,二人便一道去湖边走了走。 依着现如今后宫的规矩, 妃嫔是日日都要去皇后处晨省的, 昏定却非每日都有。顾鸾便也没什么事,乐得和他在湖边散步, 享受秋日傍晚的惬意。 走着走着, 她出了神,脑子里不知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忽觉手心一痒, 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有什么飞虫,下一瞬又明白过来,是他的手探了过来。 他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住,她含着笑反手攥回去, 楚稷一下子笑了, 索性也紧紧握住。正逢斜前方便是水榭, 他拉着她就往那一侧走:“来, 我们喝盏茶。” 这话一说,即刻有宫人疾行了几步,先一步到水榭上去沏茶。楚稷拉着顾鸾径直登上水榭二楼,在窗边赏景。近来天黑得已有些早, 湖上又显得更暗, 放眼望去其实什么也瞧不见, 二人却偏生都觉得舒适,顾鸾深吸了口气,赞道:“很凉爽。” 不多时, 尚寝局的人来了。 他们原是先去了紫宸殿,见皇帝不在, 就一路寻了过来。今日来的与昨天是同一位,在水榭门口见着张俊,堆着笑端了端托盘,带着邀功的意味道:“张公公,下奴今日长记性了。” 张俊一扫,托盘正当中的那块牌子确是“佳嫔”,却仍难有什么好脸色,皱着眉抬手拍在他头上:“你们尚寝局办事是不是死脑筋?皇上这什么意思,你瞧不出来啊?” 张俊想想都生气。 尚寝局来恭请皇上“翻牌子”,原也不是非翻不可的规矩。倘使皇上晚上在哪个宫嫔房里待着,他们势必心里有数,不会多次一举。 怎的换做与宫嫔一道在紫宸殿用膳、一道在水榭观景就不会变通了呢?非得来扰人清闲! 那宦官被他这么一说自也明白,连连躬身:“下奴愚钝、下奴愚钝……下奴也是奉命办事。” 张俊没好气地摆摆手:“退下吧。” 那宦官连声应诺,忙不迭地告退。 水榭二楼,宫人上去上了一趟茶和点心,就再没进去搅扰过。幽幽灯火从窗中投出去,在窗下的水面上映照出一弧光。顾鸾玩心忽起,摸出枚小小的碎银来丢下去,光弧里顿时泛起一圈圈涟漪,金光璀璨,霎是好看。 她自顾自一笑,侧首便问:“水榭里是不是有鱼食?” “有。”楚稷一哂,并不唤宫人,自己转身行至木柜前找了找,便翻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了她。 她纤白的玉指一挑,将盒子打开,拈出些许鱼食丢下去。初时并无动静,片刻后忽有鱼儿往上一窜,幽暗的光线里也看不太清,转瞬就瞧不见了,却又激得另一重涟漪层层泛开。 就这样,在不够明亮的烛光里,明明连鱼儿的颜色都瞧不清,两个人还是饶有兴味地喂了半晌的鱼。 等一盒鱼食喂净,天色已然全黑,顾鸾终于发觉时辰已然不早,便道:“该回去歇下了。” 楚稷眸光一转,却落在不远处:“不急回去,大可再说会儿话。” 顾鸾循着他的目光一瞧,原是这水榭二楼有张拔步床。虽不及紫宸殿里的宽敞,睡两个人也是足够的。 是以二人各自盥洗之后,床帐就放了下来,他们倒也都不急着睡,亦不急于床笫之欢,只一同躺着聊些有的没的。 夜晚变得悠长浪漫,翌日清晨,顾鸾在一记落在唇上的轻吻中苏醒。思绪稍清明两分她就笑了,回应过去,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借他的力坐起来才睁开眼。 他敲了下她的额头:“朕去上朝,你晨省之后按时用膳,别跟她们费时间。” “好。”顾鸾应下,将他松开,他起身戴上冠冕便走了。行至楼梯口,他又忍不住地看了她一眼,冕前的十二旒能遮掩住为帝王者的大半神情,她却仍能分辨出他含着笑。 过了约莫一刻,栖凤宫外已陆续有嫔妃到了。舒嫔刚迈进门槛,就听仪嫔怒道:“这种事也拿来嚼舌根,疯了不成!” 舒嫔一怔,快走了几步,挥退跪在仪嫔脚边的宫女,攥了攥她的手:“大清早的,姐姐这是怎么了,动这么大的气?” 仪嫔原本满面怒容,听见她的话犹自怒色难消,缓了两口气,似乎忽而反应过来她是谁,面色僵了僵:“让妹妹见笑了……” 她边说边引着舒嫔一道往侧旁避了两步,声音也低下去:“宫人不懂事,乱嚼舌根!说佳嫔昨日……昨日引得皇上一道在水榭上就寝的。” “就为这个?”舒嫔无所谓地笑笑,拍着仪嫔的手示意她宽心,“那水榭我去过,上头原就有床榻,便是供人歇息的。我看也未必就是佳嫔的主意,指不准是皇上去了懒得再回紫宸殿,便直接歇下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仪嫔皱着眉,“咱都多少日子没见过皇上了?如今这宫里,眼瞧着是佳嫔风头最盛。当下皇子又还只有皇长子一个,佳嫔这么换着法子地陪皇上享乐,皇上就更瞧不上咱们了。来日她若再生下个皇子,皇上这般宠她,难免爱屋及乌。到时候,只怕皇长子都……” 仪嫔适时地止了音,瞧了眼面前巍峨的栖凤宫:“我这是为皇后娘娘担心。” 舒嫔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口中说着“不至于吧”,眉头却也皱了起来。 祸国宠妃都干出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她们都是在史书里读到过的。 这厢舒嫔被仪嫔这番话唬住,却没意识到这话说得有多巧妙――仪嫔拉着她走远几步,避开了同样已候在外头的秦淑女与何美人,却避不开四处林立的栖凤宫宫人。 于是待得众人晨省后告了退,便有宫人进了寝殿,将早些时候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禀给了皇后听。 皇后听得一愣:“睡在水榭?有这事?” 景云看一眼那禀话的宦官,上前了半步:“确有此事,御前宫人们在水榭四周守了一夜,必没错的。但奴婢只道不是大事,便没来说给娘娘听。” 皇后神色紧了紧,一时未言。 她仔细思量,倘若景云一早就来将这事告诉她,她的想法大抵也差不多,会觉得不是大事。 宫阙有韶华 第66节 ――就寝罢了,在哪里不是寝呢?水榭二楼也是个像样的屋子,床柜桌椅一应俱全,没什么睡不得的。 方才她惊异于此,归根结底是因为仪嫔的话。 对仪嫔,皇后有些拿不准。她知道皇帝似乎不喜欢仪嫔,而皇帝又是个明君,不会毫无缘故的厌恶一个人。但私心里,她又觉得仪嫔并无大过。 皇后半晌拿不定心思,沉默须臾,抬眸问景云:“你觉得佳嫔为人如何?” 景云心头一紧,迅速思量一番,终不敢在皇后与宠妃间妄作非议,只躬身答道:“奴婢瞧着……佳嫔娘娘是个守礼的人。这两日都到得挺早,晨省时对娘娘也恭敬。再往前说,她在御前当差时便已算皇上跟前的红人了,阖宫里都知道,却不见她干过什么出格的事。” 随着她的话,皇后的心神平静下来些许。 也是,佳嫔若真有意狐媚惑主,册封的事大概不会拖这么久。 “且再看看吧。”皇后定住气,不再多言,摆手让那进来禀话的宦官先退了下去。 景云暗自松了口气。 民间常说“家和万事兴”。宫里头有多大可能做到“家和”很难说,但皇后也宠妃之间,必是“和为贵”的,否则极易两败俱伤。 另一边,顾鸾从栖凤宫里告了退,就回了纯熙宫去,依楚稷所言“按时用膳”。 用完膳,她便又小睡了一觉。她本没有多睡的习惯,可架不住楚稷大半夜里精力旺盛……她便只得白日里补觉。 这一觉又睡到了临近晌午,顾鸾起身后重新梳妆更衣,再行传膳,午膳后的午睡就免了,她让燕歌取了本书来,歪在茶榻上读。 楚稷今日则不太忙,早朝之后看了几本折子。因着上一世的事情已全然记起,他看折子更快了些,尤其大事,总能记起个七八成,上一世料理得不够好的记得更清楚,再查漏补缺便是。 是以晌午十分,他就料理完了一天的事务,先去栖凤宫与皇后一道用了膳、看了看皇长子,又到永宜宫看了看大公主。两个孩子今日很给面子地没在睡,东张西望地咯咯笑,楚稷忍不住地多逗了他们一会儿,待得离开永宜宫回紫宸殿时,已是申时了。 穿过外殿走进内殿,他没见到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便去了寝殿,还没有,便又去了趟两旁的侧殿。 确实没有。 自西侧殿出来时,皇帝的神色就沉了些,看见张俊,抬眸问:“阿鸾呢?” “……佳嫔娘娘该是回纯熙宫歇下了。”张俊躬身。 楚稷睃了眼不远处的西洋座钟:六点。 申时四刻了。 不由得暗自撇嘴:有这么累吗? 他觉得他昨晚已很适可而止了。 继而睇了眼内殿的方向:“书拿上,去纯熙宫。” “诺。”张俊一应,自知皇帝指的是案头尚未读完的那册书,即刻去取了来。估算了一下从现在到晚上的时长,又顺手将下一册也带上了,而后就疾步跟着皇帝出了紫宸殿。 纯熙宫离紫宸殿实在是近,过了不到一刻,顾鸾就觉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杀进了殿来,守在殿里的燕歌和红稀也都一惊,看清来人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顾鸾闻声,视线从书上抽离,离席也福身:“皇上……” “坐。”楚稷在榻桌另一侧安然坐定,顾鸾也落座回去,朝燕歌递了个眼色,示意她去上茶。燕歌便往外退,经过红稀身前一扯红稀的衣袖,将红稀也待了出去。 顾鸾言毕侧首,问楚稷:“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你不去紫宸殿,我只好来纯熙宫找你啊。”楚稷边说边也看她,“为何不去?今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顾鸾轻轻拧眉,“可就是为没什么事,我才不能总在紫宸殿待着呀。” 楚稷不快:“为何不能?” “宫规说了,后宫不得干政……” 他手里刚翻开的书就撂到了榻桌上:“干不干政,跟你在不在紫宸殿里有什么关系?你若有心干政,在御前当差这一年多就不能干了?若谁身在紫宸殿便能随意干政,御前宫人百余,我这皇帝别当了。” “……”顾鸾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看得出他不太高兴,还是只能说,“让人见了总是不太好的,人言可畏。” 楚稷不再多言,冷冷地嘁了一声,自顾自看起了书来。 不多时,燕歌沏了茶奉进来,一下子感受到氛围不对,探询的目光立时投向顾鸾。顾鸾摇一摇头,先睇了眼榻桌,又睃了眼外头,示意她放下茶就赶紧出去,燕歌连忙照做。 顾鸾待燕歌把茶放下,自己端起来,起身绕到他那侧,坐到他身边,胳膊肘碰一碰他:“别生气嘛。” 楚稷看书,不理人。 顾鸾喟叹:“我嘴巴笨,但我跟你说个道理……”说着顿了顿,先小心问他,“我能说你的名字吗?” 楚稷轻哂,目光抬到她面上:“说。” 顾鸾点点头:“我不知道你能喜欢我多久,但我想长长久久地跟你在一块儿。为着这个,我愿意少见你一些,因为你……你不止是‘楚稷’呀。你坐在皇位上,多少人为此盯着你看着你,也因此盯着你身边的人。我走错一步,可能命就没了。我想谨慎一点儿,哪怕委屈一点儿,让旁人觉得我就算得宠也还挺规矩的,我们的日子或许就能长些。” 楚稷听着她的话,手里犹执着书,目光一点点凝住,待她说完,他笑了声:“我也跟你说个道理。” 顾鸾怔怔望着他:“嗯。” 他回视她,沉了沉:“听信谗言者注定会成为昏君,并不因身边有没有妖妃佞臣。若是没有,以他们的脾性也会自己去找这些‘合意’的人出来共处。便拿你昨日吓唬何美人的商纣王来说,志异话本上把罪责推给苏妲己,是因为不会有什么人出来为你们女人出头,让你们分担罪责最为容易。” 顾鸾闻言道:“正因如此,所以……” “我知道你怕众口铄金。”他手指按在她唇上,含着笑,指了她的话音,“但是阿鸾,你我之间,不是你一厢情愿。” 顾鸾滞了滞,不解其意。 的确,他们两个之间,上一世虽一直是她一厢情愿,但这一世决计不是了。尤其到了最近这阵子,总是他迁就她的时候多些。 可这与她所惧怕的“众口铄金”有什么关系? 楚稷舒了口气:“既不是你一厢情愿,我让你进了后宫,就不会把你置于两难之地――倘使挡不住悠悠众口,我不会想让你日日在紫宸殿待着;倘使会让你背‘妖妃’的恶名,我也不会在这里拿什么‘听信谗言者注定会成为昏君’的话来诓你。我只是想多与你待着,没有为了一时之快送你去死的打算,有什么麻烦自有我来挡着。” 这番话,直让顾鸾听得愣了。 这是多么清醒冷静、多容易让女儿家心动的一番话,偏他说得气定神闲,语气里甚至寻不到一丝一缕的起伏,好似只是一番简简单单的道理。她鼻中直发了一阵酸,边觉得“是了,这就是上一世迷倒了她的那个人”,边又觉得有些许的不一样。 岁数上的年轻让他比上一世相逢时更多了几许不羁。这份不羁却并不令他轻浮,而是很好地融在了他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仪与沉稳里,看得她挪不开眼、回不过神。 楚稷等着她的反应,半晌,见她仍是怔然不言,心下一叹:“罢了。”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书上,“我是这样想,但你若偏不肯去,我不逼你。过来也没有多远。” 这话如是只有前一句,听来就像他还在生气。可加上后一句,就成了他的妥协迁就。 他也只能迁就她。 他是想和她多待着,一面是因为他已习惯她时时待在身边,他看完折子、亦或和朝臣议完事,抬头能看她一眼,心里都轻松不少。另一面,自记起了上一世的种种过往,他便也记起了她不在后的万般孤独。那种孤独令他心神俱空,倘使这一世还要那样,他希望自己能多些对她的记忆填埋思念。 可这些话,他没办法跟她说。便是能说,她所惧之事也有道理。他有他的所求、她有她的惧意,她也没什么不对。他迁就她一些,远比逼她过去更容易,至少不会伤了她的心。 楚稷这般想着,心安然下来,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忽觉肩头一沉,她靠过来:“今天不动了,明日……明日我用完早膳就去紫宸殿,好不好?” 楚稷失笑,拇指抚过她的额头:“小事而已,你若实在有顾虑,就不去。” “没有顾虑了。”顾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摇摇头,“我信得过你。” “那好。”他抿笑,“还有件事。” “什么事。” 他低头,凑近她两寸:“你叫我的名字特别好听,再叫一声。” “……”顾鸾一缩,双颊泛红、板着脸坐正了不看他。 楚稷不罢休,含着笑凑近她:“叫一声听听,又不掉块肉。” 她盯着墙壁,恍若未闻。 “阿鸾――”他声音软下去,带着几分小孩耍赖的味道,手还拽着她的袖口晃来晃去。 “楚稷!”顾鸾绷着脸吼出来,和他视线一触就绷不住笑了,笑着栽倒在他怀里,“讨厌!你耍什么赖,成心戏弄我!” “哈哈哈。”他清朗而笑,伸手将她揽住,书放到一边,“不逗你了,下盘棋?” 顾鸾撇嘴:“我又下不赢!” 楚稷道:“让你赢啊。” “让我还有什么意思?” “好好好。”他把书拿起来,“那不下不下,我看书。” 她却又说:“……下!”说完就将他一推,从他怀里溜了,去端了棋盘过来,摆在榻桌上。 . 是夜,皇帝留宿纯熙宫,尚寝局终于心领神会,根本没跑这一趟。 翌日清晨的晨省格外消沉,顾鸾知道,自己接连侍寝三日很是惹眼。但这满座妃嫔终是没说出什么,一贯聒噪的何美人更被衬得沉默得紧,众人一起喝了半晌的茶就散了。 顾鸾回纯熙宫用了早膳,早膳后如约去紫宸殿“觐见”。她入殿时殿里尚无旁人,却听张俊禀说:“皇上,户部的几位大人到了。” 这便是有朝臣要来议事。 顾鸾美眸一转,就正好说:“那臣妾进去睡一会儿。” “去!”楚稷噙笑,言毕吩咐张俊,“传吧。” 顾鸾便疾步进了寝殿,反手阖上门,到镜前卸尽珠钗首饰,就躺到床上补觉去了。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过了三天。风言风语在宫里传开,飘进了栖凤宫里。 景云亲自入殿禀了话,皇后坐在茶榻上品着茶,脸色终是变得不太好看:“这佳嫔,是不像话了。皇上便是宠着她,她也不该日日这样去御前纠缠,这是连宫规都不放在眼里了。” “是。”景云垂眸,“但皇上没说什么,您若是直接传佳嫔来问罪怕是也……”她顿声,“奴婢想着,要不禀给太后娘娘?” 皇后略作沉吟,颔首:“也好。太后娘娘先前也跟本宫说过,倘若佳嫔恃宠而骄,有了什么逾矩之举,让本宫去同她说。” 言毕,她就起了身,坐到妆台前理了理发髻,便着人备了凤辇,去颐宁宫求见。 颐宁宫里,太后听完皇后所言,没多说什么,就吩咐宫人:“去传佳嫔来。” “这个时辰,佳嫔应是正在紫宸殿伴驾。”皇后欠身提醒道,“不如明日晨省时……臣妾跟她说一声,让她来见母后?” “不必。”太后摇摇头,睇一眼身边的嬷嬷,“你亲自去,让佳嫔这就过来,就说哀家有话问她。” “诺。”那嬷嬷神情恭肃,屈膝一福,稳步告退。 太后又看向皇后:“皇后先回吧。你今日没来过颐宁宫,这事是宫人们风言风语传得多了,哀家午后出去散步时自己听见的。” “谢太后。”皇后面露感激,深深一福,便也告了退。 紫宸殿中,楚稷又在上午就将事情料理完了。午后就寻了本闲书来读,顾鸾也在读书,边读边给他剥石榴吃。 乍闻太后来传,顾鸾不想也知是为什么,忍不住暗瞪楚稷一眼,起身就要往外去。 楚稷也自顾自地放下书,看看她,没说什么,只跟那前来传话的嬷嬷说:“正好,朕去跟母后问个安。” 宫阙有韶华 第67节 第66章 入冬(这辈子轮不到仪嫔,只能辛...) 两架步辇先后停在颐宁宫前, 顾鸾随着皇帝进了宫门。这是她第一次以妃嫔的身份拜见太后,又知个中多有兴师问罪之意,心里多有些慌。 宫门口机灵的小宦官见了二人同来, 立刻疾步入了殿, 向太后禀话:“太后娘娘,佳嫔到了。” 太后轻笑, 眼帘都没抬一下:“自己来的?” “……皇上一道来了。” “哀家就知道。”太后摇摇头, 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不多时,二人便进了殿, 自外殿门口一直到寝殿,皆是一阵问安声。顾鸾垂眸行至太后跟前三步远的地方,俯身下拜:“太后娘娘万安。” 太后未开口,她眼帘稍抬, 余光便睃见太后四平八稳地执盏来喝茶。这是宫里头施以威慑最惯见的手段, 上一世当了做了女官后, 她也惯爱用这个法子吓唬犯了错的小宫女。底下的小宫女跪下去, 她默不作声地喝一会儿茶,就能吓得她们一个两个都哆嗦。 身边,楚稷一揖,道了声:“母后万安。” 遂至旁边落座, 随口便跟顾鸾说:“起来吧。” 顾鸾一怔, 迟疑未决, 抬眸去看太后的神色。太后只睃着皇帝轻哂:“哀家就知你要护着。” 楚稷神情清淡,见顾鸾不敢起,上前搀了她一把, 又向太后道:“母后既知儿子脾性,何苦还给阿鸾下马威?” 顾鸾直觉他这话说得太硬, 被他扶着胳膊,正好反手暗地里掐他。他挑眉一瞪,口道:“坐。” 言毕,他转身回去落了座。有他这一个字,宫人不敢不添张凳子来,太后倒未说什么,也不再看顾鸾,只说:“近来几日佳嫔常在紫宸殿伴驾,有些议论,想来你也有数。” 楚稷温声:“宫人闲言俗语,怎能入得了母后的耳。” “有些话,是不是闲言碎语,可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太后说着,扫了眼垂首端坐的顾鸾,“若是闹得大了,这自是佳嫔的罪过。现在,哀家倒也不妨把事情问个明白――这不是佳嫔做得了主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顾鸾听到此处,安了心。 明君之上,果然有个眼明心亮的母亲。 楚稷听言,便也笑了,姿态放松下来:“母后是怕后宫干政。” 太后颔首:“哀家是太后,既要管束后宫也要约束你,自不能准允后宫干政。” 楚稷垂眸:“若是明君,行事自有分寸,何惧佳人在侧红袖添香?若是昏君,行事悖乱无章,哪怕殿中空无一人,朝堂亦会乌烟瘴气。” 太后闻之,知他尚不糊涂,眸中便平静下来,点了点头:“你守得住分寸就好。” “儿子自然有数。”楚稷微微欠身,“请母后莫要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佳嫔是宫中正经的主位,若有人议论得狠了,亦有违礼数,还请母后主持公道,例行罚过,以正宫规。” 太后看着他,神情复杂起来,多少觉得他得寸进尺。 ――她在为佳嫔日日伴驾惹出的闲话敲打他,他竟然反过来要她罚那些说闲话的人? 太后侧眸乜他:“你适可而止。” 顾鸾不动声色地看了楚稷一眼。 楚稷见太后不悦便也不再强求,垂首应了声“诺”,以示退让。 太后摆了摆手:“都回吧。” “儿子告退。” “臣妾告退。” 二人先后施了礼,就退出了颐宁宫。顾鸾心底生出一股对太后的敬服来,佩服太后看得透,更佩服太后在这样的位置上还能不多劳心,不仅进退得宜,立场也拿捏得极为恰当。 殿中,犹是方才去请人的那位嬷嬷上了前,给太后换了茶,轻道:“太后娘娘是不是也太轻拿轻放了?” 太后含笑抿茶:“你是觉得哀家该罚一罚佳嫔,做给旁人看?” “知子莫若母,奴婢知道太后娘娘这是信得过皇上。”那嬷嬷束手而立,“只是皇后那边……方才既为这个专程跑了一趟,太后娘娘这般放佳嫔走了,奴婢当如何去回话?” “皇后也是个知分寸的。”太后缓息,“你自去告诉她,哀家问过了,佳嫔只是如从前在御前时一样给皇帝侍茶研墨,未做过干政之事,她自会明白哀家的意思。” “诺。”嬷嬷垂眸,便向外退去。 楚稷与顾鸾已行至颐宁宫门口,顾鸾正要迈出门槛,楚稷忽而驻足,问侧旁的宦官:“今日何人来向母后问过安?” 那宦官先前却已得了掌事嬷嬷的叮咛,知道不宜说出皇后,闻言只毕恭毕敬地躬身:“宫里的各位娘娘娘子尚未来过,倒有宫外的两位夫人来给太后磕了个头。” 此事还不至于传到外命妇非议的份上。 楚稷凝神思忖片刻,又问:“仪嫔也没来过?” 那宦官一怔,这次回话倒很诚实:“没有,若非逢年过节,仪嫔娘娘鲜少来颐宁宫走动。” 楚稷沉了沉,不再追问,径自出了宫门,顾鸾不禁打量他,待得随他行至步辇边,问道:“皇上缘何怀疑仪嫔?” 只是为先前的事? 她总觉得便是先前的事,他的许多处置也不那么简单。 楚稷嘴角轻扯:“许是直觉所致,朕觉得她不似善类。” 顾鸾一愣,诧异地看他。可他只一脸诚恳,反倒让她纵使对着这没道理的答案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太后既未刁难,顾鸾自还是跟着他回了紫宸殿去。颐宁宫差人去栖凤宫回了话,皇后听罢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客客气气地着人送了嬷嬷走,自己便去看望皇长子永昌了。 景云随着她同去侧殿,打量着她的神色,温声询问:“太后不过问,娘娘便也不再问了?” 皇后声音平静:“太后娘娘眼明心亮,既说佳嫔不曾干政,那便是没有,本宫何苦再多此一举?” 只要佳嫔不干政、不搅合朝堂,便也无害于她贤后的名声了。 景云颔一颔首:“娘娘所言甚是。” 说话间侧殿已近在眼前,皇后边迈过门槛,边又说:“你吩咐下去,就说咱们皇上是明君,让六宫休要再议论什么佳嫔干政,免得闹得脸上不好看。前两日的闲话本宫不会计较,日后若再让本宫听见,本宫总要按规矩办事的。” “诺。”景云欠身,抬眸见殿中有几名宫女势力,便退出去办这差事去了。 皇后娘娘口谕,训诫六宫,这事还需将各宫的掌事宫女、宦官都喊出来一一敲打到位才好,不然来日还有说闲话的自是说闲话的可恨,但也是她差事没能办妥。 启德宫里,几个嫔妃闲来无事正一道小坐,身边的掌事忽地都被叫出去,过了约莫一刻才回来,引得人人都好奇。 舒嫔便问身边的掌事宦官:“出什么事了?” 掌事宦官自是一五一十地回了皇后的叮嘱。舒嫔听罢,皱了皱眉:“皇上素来行事清明,原也不像会让妃嫔干政的人。再说,佳嫔这才伴驾几天,竟就有这样的议论飘出来,宫里的谣言真是一刻也止不住。” 掌事宦官附和了两声,便被舒嫔挥退。仪嫔衔笑:“舒妹妹这话说得在理。皇上行事清明,佳嫔又如何会有机会干政呢?左不过是佳嫔宫女出身,伺候人伺候惯了,闲不住罢了。” 说至末处,她禁不住地带出嫣然笑音,听来多有些刻薄。殿中同坐几人面色都僵了僵,无人敢贸然接话。仪嫔的眸光蔑然瞟过,最后落在了何美人面上:“美人一贯是最会说话的,今儿怎的比昭仪妹妹话还少了?” 何美人顿显局促,手指在衣袖里相互拧着,垂首悻悻道:“臣妾虽也是宫女出身……却比不得佳嫔娘娘从前在御前当差,不敢妄议佳嫔娘娘的事。” 仪嫔不禁觉得没趣,轻轻一哂,也不再多言。 如此话不投机,众人不过多时就从舒嫔的启德宫散了,殿门处一小宦官默不作声地跟着出去,小半刻的工夫,带了个宫女朝葳蕤宫去。 “仪嫔娘娘万安。”入了寝殿,榴锦俯身叩拜。 仪嫔正自更衣,她伸展着双臂,两名宫女一齐将她身上华贵的长袄褪下来。听到问安,她也并未叫榴锦叫起,只问:“你是怎么回事?本宫让你去唐昭仪处掌事,方才掌事的出去听训,去的却不是你。” “……娘娘恕罪。”榴锦磕了个头,仪嫔黛眉轻挑:“怎么的,如今掌事的不是你了?你犯了什么错?” “奴婢……奴婢并未犯错。”榴锦声音越放越轻,“不知唐昭仪缘何信不过奴婢,回宫不久,身边要紧的事就都交给了枫锦去办。现在奴婢虽空顶了个掌事的名头,手上却已没什么实权了。” 轻柔的寝衣穿上,仪嫔回头看了她一眼:“真不曾犯错?” 榴锦连连摇头:“没有,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仪嫔又问:“那本宫先前教你的那些话,你可说给唐昭仪听了?” “说了!”榴锦赶忙点头,“都说了……打从到了唐昭仪身边,奴婢就在跟唐昭仪说佳嫔的不是。可唐昭仪……唐昭仪初时就将信将疑,后来重用了枫锦,奴婢就不太说得上了。” “废物!”仪嫔声音一厉,榴锦噤若寒蝉地又磕了个头:“娘娘息怒!” 仪嫔重重地沉了口气,踱去茶榻前落座,又饮了口茶,终是抬手示意她起了身,声音淡泊道:“方才那话,不是说你。” 榴锦心神不宁地看着她。 她这话并不是哄人,“废物”两个字说得确不是榴锦,是唐昭仪。 此番南巡乃是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南巡,今上又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她料定必有地方官吏进献美人,才提前安插了几个宫女到尚仪局,想放到这些新宫嫔身边。 尚仪局知晓她的意思,若送来的新宫嫔毫无根基,只是地方官挑出来的美女,她还看不上呢。她看重的便是和她一样有家世依托的姑娘――自幼金尊玉贵的长大,她太知道家世能给人带来什么,倘使有这样身份相当的人能跟她拧成一股绳,漫说一个佳嫔,就是后位、乃至日后的太子之位,她都可放手一搏。 可方才榴锦那样一说她就懂了,唐昭仪之所以不肯重用榴锦,或许并非因为信不过,只因榴锦替她扇的那些耳旁风让唐昭仪怕了。 ――荒唐,唐昭仪身为江苏巡抚的本家侄女,背后有这样大的靠山,竟半分斗志也没有! 仪嫔仔细一想,更绝气结,只觉近来真是一件顺心的事也没有。 皇上也奇怪,佳嫔生得是美,可她们六宫妃嫔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一个“各有千秋”,他怎的就能一个都看不上眼,偏生被一个佳嫔迷得神魂颠倒呢? . 楚稷与顾鸾回到紫宸殿,就进了寝殿去,坐到茶榻上继续读书。 既不是政务,楚稷被后宫琐事一搅,不免就有些走了神,继而惹得心下烦乱。 旁人总说“帝王多疑”,从前他多有不服,如今却有些认了。 颐宁宫那个宦官说仪嫔今日不曾去过颐宁宫,他是信的。可因着先前的事、因着上一世的是非,他还是忍不住地总对仪嫔起疑。 这不太好。即便仪嫔显然不是善类,但这一世他不曾宠过她,更不会让她有皇次子,她未必还会有一世那般的野心。现下又无实证证明她真做过什么,他若这般放任自己的疑心,恐怕会致冤杀。 楚稷紧锁眉头,试图摒开杂念。几次未果,便转而去回忆后宫另外几人的事情,迫着自己不再多想仪嫔。 皇后……先不多说了。 舒嫔上一世不显山不露水,他不太宠过她,但她家世好,在宫中过得也尚可。 贤昭容与何美人都是尚寝局给他“开蒙”时送来的,何美人他不太有印象了,贤昭容则因诞育了大公主又从不惹是生非,晋过数次位份。若他没有记错,贤昭容最后位至贵妃。 余下的人里,他待秦淑女更像兄妹。唐昭仪……或许是因为他上次南巡在河南发火闹得满朝皆知的缘故,沿途并无官员敢进献美人进宫,也就没有唐昭仪这个人。 除此之外,他眼下的后宫里只额外添了个阿鸾,再没有旁人了。反倒是还有几个本应入宫的宫嫔,因他在大选之前就已开始做起了噩梦,并未选她们进来。 想来想去,还是仪嫔最不安分。 . 几度凉风过去,秋日里的黄叶更枯了一重,终是松开枝桠落到地上,绣鞋踩上去,一阵脆响。 入冬了,京城地处北方,总冷得早,初冬就已让人束手束脚。这些日子楚稷虽十日里有八日都要顾鸾扣在紫宸殿,到了这样寒冷的时候却不忍她受冻,嘱咐她好好在纯熙宫歇着,能少出门就少出门,别冻着。 顾鸾想想也好,又觉“小别胜新婚”,便安然在纯熙宫里待了几日。只是这“小别”也没别到哪里去,每到夜晚他势必回来,若白日不太忙,更会索性在她这里待上大半日。 宫阙有韶华 第68节 这日可算又碰上他忙碌起来,为着莫格被进犯的事,宣政殿里廷议了大半天如何相助。顾鸾眼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得空过来,就着人请了贤昭容到纯熙宫小坐。二人坐在茶榻上一同做女红,榻边置着小炉暖身,也十分惬意。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守在外屋的霜白挑帘进了屋,脸上一团喜气地朝二人福了身,禀说:“娘娘,尚服局送新制的冬衣来了,还有额外有两件披风、两件斗篷,听闻是皇上特意吩咐的,都是皇上去年秋a时打来的料子。” “好好记档,收起来吧。”顾鸾和颜悦色,“这冬衣刚制好,昨儿个又有新的料子送来。你带着人去取来,让昭容挑挑。” “诺。”霜白清脆地应下,贤昭容忙道:“不可不可,这额外送来的料子,便是皇上亲口赏的了,我拿去想什么样子!” 顾鸾含着笑,摇摇头:“别客气,皇上才不会计较这些,更何况你那里还有大公主。你若用不上,拿去赏下人也是好的,瞎客气倒显得生分了。” 贤昭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就多谢娘娘了。” 这话听来只是一句客气,她心里的谢意却是实在的。 这些日子,佳嫔一枝独秀,大可专宠到底。皇上却还时时记得常去看看皇长子和大公主,可见佳嫔是劝了的。 不仅如此,皇上对两个孩子还时有赏赐。佳嫔亦很大方,邀她过来小坐时常送些东西。 有着这些,她在宫里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了,宫人们不敢怠慢,对她处处恭敬。 贤昭容是个出身不高的人,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日子不是易事,更知事关圣宠佳嫔还能如此大度更是难得,心里便实实在在地记了佳嫔的好,也多愿意陪她待着。 又过不多时,二人一道用过了午膳,贤昭容就回宫去歇息了。顾鸾午间照例小睡一觉,午后闲来无事,便去驯兽司找柿子玩。 这一眨眼又几个月过去,柿子眼瞧着长个。虽说她这十六七的年纪按理也还能再长一点点,却真比得过柿子的长速,不知不觉上马就变得有些困难起来。好在柿子聪明,每每看她要骑,就乖乖伏下身,等她上马再站起来。 这个本事却不是杨茂教它的,杨茂初时见了都一惊,讶然笑道:“它可真聪明!” 后来多观察了几次,又说:“它只见了佳嫔娘娘才这样,旁人过来它都不会这般配合。” 再后来,杨茂却又发现:“……有苹果吃的时候,倒也会趴下。” 柿子真是好馋一马。 它初时见了苹果只是爱吃,如今会趴下直接把脑袋扎进苹果篮里啃。若吃得高兴了,还会满地打滚,有熟人走近还会把它那硕大的脑袋往人身上蹭,一副耍赖样子。 顾鸾就没见过这么爱跟人耍赖的马。当晚沐浴更衣后回了寝殿,却见楚稷一脸疲惫地躺在床上,她刚走近,他就凑过来,眼也不睁地抱着她蹭:“廷议一天,累死我了。” 她隔着寝衣也被他蹭得发痒,扑哧笑了声。 一不小心想起耍赖蹭人的柿子,又笑了声。 楚稷皱着眉睁开眼捏她脸颊:“还笑!” “没在笑你。”顾鸾将笑音忍回去,钻进被子躺下,抱住他的腰,声音柔柔地问他,“是为莫格的事?要忙多久啊?” “说不好。”楚稷喟叹着摇摇头,“说来莫格也不算水草多么丰沛,却比南边的达干伊尔要强。此番达干伊尔遭了灾,不敢进犯大恒,却敢去抢莫格。莫格王兵力有限,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急得想送公主进来和亲以求大恒相助……” 说到此处,他如料感觉伏在胸口的美人一动,一双美眸定在他面上。 他喜滋滋地捂住她的眼睛:“朕回绝了。” 哦。 顾鸾安了心,又问:“可你回绝了公主,莫格王不慌么?” 说话间她不免眨眼,羽睫扫得他掌心微痒,只好放开她:“慌啊。”他道,“朕其实已写信道明了两件事不相干,不纳他的公主不等于不肯派兵。但他还是不安心,非让扎尔齐亲自入京来求援,大概过两日就到了。” 顾鸾一怔:“扎尔齐又要来?!” 这么一算,扎尔齐在过去的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大恒待着了。 楚稷眯眼:“怎么,又想跟他喝酒了?” “这什么话。”她嗔怪地睨他一眼,小声抱怨,“这都多久了,怎么还记仇呢!” “哈哈哈哈,不是记仇。”他翻身覆过来,与她一吻,“但这回他若心情不顺,你可能还真要与他一饮。到紫宸殿来,咱们一起跟他喝一场。” 顾鸾哑然:“这么严重?” 楚稷沉了沉:“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战死了。” 顾鸾心里一颤,心下了然,不再多言。 沉默了会儿,却说:“与番邦来使共饮,该去问问皇后娘娘。” 他们再两情相悦,宫里也还是妻妾有别的。皇后没说不去,就轮不到她来越俎代庖。 “我知道。”他揽着她,点了点头,“只是先与你一说,明日就着人去问皇后。” 他这般说着,心下却知皇后势必不会答应。 因为上一世的他问过了。 那时他与皇后间的关系还比这一世亲近些,他提起扎尔齐痛失胞弟,他有意开解,想陪扎尔齐一醉方休,皇后嫌此举有失天威,不肯同往。 可和扎尔齐同来的,还有他原要入宫和亲的妹妹。皇后不去,他也还得找个女眷陪伴公主宴饮,最后就挑了仪嫔。 这辈子轮不到仪嫔,只能辛苦顾鸾了。 而那和亲公主的事,还不太好办。 第67章 莫格公主(扎尔齐犹自满目惊悚地盯着...) 扎尔齐在两日后抵京, 仍是住在鸿胪寺安排的官邸里。 楚稷尚不及见他,顾鸾倒在去驯兽司看柿子时先见到了进宫来看哥哥的杨青。数月不见,杨青也长高了不少, 顾鸾刚看到他时他正伸手摸着马, 只一个背影,她都没能认出来是谁。 走到近前, 二人目光一对, 杨青愣了一下,忙是一揖:“佳嫔娘娘安。” “久不见你了。”顾鸾莞然而笑, “新的柿饼也制上了,到了腊月记得来吃。这回没人敢下毒,我专门多制了一罐,全是你们兄弟的。” 随着她的话, 杨青神情放松下来。 他这几个月间其实也进过宫, 只是都没能碰上顾鸾, 她册封佳嫔的消息他也是从兄长口中听说的。 从前她是御前女官, 他们是宦官,身份虽有差别却也都是宫人。如今突然有了主仆之别,杨青不免谨慎,方才见礼也很拘谨。 听了顾鸾所言, 他方知在她眼里个中情分不必有什么变化, 便笑意轻松地应了声:“多谢姐姐。” “近来我常觉得柿子长个长得太快, 今日一见你,它倒输了。”顾鸾边揉柿子凑过来的脑袋边说笑了一句,跟着就问他, “扎尔齐殿下是不是已入京了?” “哦,昨晚刚到。”杨青点头, “他还打听了姐姐的事情。” 顾鸾神色微凝:“打听我?” “嗯,我如实告诉他姐姐封了佳嫔……”他干笑了声,“他愁苦得喝了不少酒。” “……”顾鸾无言以对,略作苦笑,又问,“莫格公主也同来了么?” “来了。”杨青应道,“我听那意思,莫格王好似觉得皇上说不娶公主只是客气。此番让扎尔齐殿下过来,名曰出使,实为送嫁,还是有意将公主奉与皇上的。” 说及此处,他不免也露了些担忧:“姐姐,若是这莫格公主进了后宫,对您来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杨茂出屋走了过来,听到杨青口中的称呼,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还叫姐姐!进了鸿胪寺这么久,不见你有什么长进!” 杨青捂住头,皱着眉抱怨他:“佳嫔娘娘都没说什么,要你管!” 杨茂瞪眼:“你――” “不妨事不妨事。”顾鸾赶忙劝架,又向杨青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 话是这么说,但离了驯兽司,顾鸾仍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这位莫格公主她上一世是没见过的,楚稷提起来时,她也没想上一世没有她的时候,这位公主是不是顺利和了亲。 直至昨晚,她猛然想起来早年宫中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番邦来的嫔妃,当时她在尚宫局当差,听女官们聊过给公主分拨宫人的事。 顺着这些她又想起来,这位公主入宫之后,好似没过多久就离世了。楚稷为表哀思也为安抚莫格王,追封她为贵妃,她就成了元章年间的头一位贵妃。 可是,那有什么用。 这公主目下应该也不过十六七岁,或许还更小。小小年纪客死异乡,顾鸾想想都难过。 眼下,楚稷为着她倒是分毫不打算娶这位公主。可这几日,朝中的呼声就没断过。楚稷自是没把她推出去,只说朝政是朝政,不该拿个女孩子来换兵。朝臣们却不理解,觉得莫格王既然心有不安,皇上收下这份“厚礼”让他安心便是,有什么可推拒的? 呼声高了,顾鸾不免担忧楚稷会扛不住。倘使这位公主进了后宫,会不会分走楚稷对她的心都是次要的,她只怕公主会因此再红颜薄命一回。 . 栖凤宫中,皇长子永昌八个月大,已会爬了。皇后每日都要陪他玩上半晌,他尝尝一边口中自说自话地呓语着,一边爬到母亲跟前,往母亲腿上一扑,就笑起来。 皇后含笑将他抱起,他会笑眯眯地伏到她肩头。每逢这时,皇后心里总是软到极处。 “来,母后陪你睡一会儿。”皇后抱着他走向床榻,景云低眉顺眼地立在旁边,听言上前了半步:“娘娘……” 皇后看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莫格王子扎尔齐昨夜抵京,皇上今日不得空见他,下旨明晚设宴款待。莫格王想送进宫来的公主也同来了,您当真不去赴宴?” “不去。”皇后不假思索,言罢,摇头叹息,“皇上那日的意思你没听出来?这不是寻常的宴饮,是知道扎尔齐心情不佳,有意与他痛饮一番。皇上是天子,本当自重,不该这样放下威仪与臣子借酒消愁。本宫是皇后,既母仪天下,又是妇道人家,若也去这样饮酒,更是丢了皇家的人。” 景云听罢,一边觉得皇后这话在理,一边又有些不甘:“可是娘娘,您若不去……可能就是佳嫔娘娘去了。” 皇后却道:“妃妾罢了,去就去吧。莫格公主若进了宫,也是妃妾,她们同饮倒也使得。” 景云便不再多劝,见皇后抱着皇长子坐到床边,就挥退了旁的宫人,只留了两名乳母在殿中候命,又径自上前细心地为皇后卸去了珠钗首饰、放下幔帐,留得一室安静。 . 葳蕤宫,仪嫔拢着手炉坐在茶榻上阖目小歇,身边跪着小宫女给她揉肩捏腿。可身上舒服了,心里也仍乱着。 她是怀着志向入宫的。初封便是嫔位,自然想过封妃、升贵妃、晋皇贵妃,乃至皇后、太后。 可从一开始,她就步步都不顺。 皇上原也翻过她的牌子,却莫名其妙地就走了。自那日起,皇上再没进过她的宫门,连后宫都不大去了,冒出的一个倪氏也不过昙花一现,宠冠六宫了短短一阵,而后说废就废了。 再后来好一段时间,谁都不得宠。圣驾去南巡,一个嫔妃都没带。那时候便也罢了,既都无宠,谁也别笑话谁,宫里也还算平静。 但圣驾一回来,宫里的风向还是起了变化。先是有孩子的皇后和贤昭容多少能沾孩子些光,后又是顾氏封了佳嫔。 这两个月里,皇上眼里就佳嫔一个人,尚寝局的人私下说“那彤史一翻,就跟印书印错了似的,乍一看行行都一样”。 就连佳嫔来了月事行不得房的日子,皇上都宁可在她的纯熙宫待着。 仪嫔觉得,进宫时的那些志向离她越来越远了。 “姑母――”奶声奶气的一声唤将她的思绪扯了回来,仪嫔看过去,欣和县主正牵着盈月的手进屋来,看见她便跑了几步,往她膝头一扑,扬起一张笑脸,“我见到大公主啦!” 仪嫔抬眸,看了眼盈月,盈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仪嫔抿笑,放软声音问她:“阿静在哪里见到大公主的呀?” “在御花园――”欣和县主声音甜甜,拖着长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