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形骸歌》 第1章 歌谣天上来 形骸放眼眺望,海水无边无际,水汽冲天,云霄动荡。水呈墨绿色,巨浪翻卷,时刻皆无停歇。 海面之下有大片阴影,起先,形骸心存侥幸,以为那是天上的云,但逐渐又知不对,那阴影浮动,宛如人形一般。 它睁开金黄的眼睛,凝视形骸。 形骸魂飞魄散,哭喊道:“饶了我,饶了我!从小到大,你为何一直折磨我?你可以杀了我,吃了我,为何偏偏阴魂不散,只是吓唬我?” 一只满是鳞甲的手探出水面,形骸欲躲不及,被扯入水中。墨绿色的水淹没了他,形骸耳畔回响着疯狂的、恐怖的呓语,他肌肤溶解,肌肉腐烂,骨头粉碎,五脏六腑灼烧般疼痛。 他灰飞烟灭,唯有脑中残余白色的火焰,那是他的魂魄吗?随后,海天之间回荡歌声,歌曰:“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歌声遥远孤独,却有逍遥之意。形骸已不复存在,但这歌谣却听得清楚。 ...... 形骸一个冷战,睁眼而醒,只听耳畔轮轴转动之声,碾压路上石子。他身在大马车中,冷汗淋漓,呼吸大乱,怀中仍抱着长剑,盘膝而坐。 只听一孩童笑道:“骷髅头,你不好好练功,被师父知道,非打你板子不可。”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舍不得打他,他这般瘦,一碰就死了,虽说师父严厉,孟家的人可惹不起。” 形骸头疼欲裂,低声道:“我....我不舒服,莫要吵了,莫要吵了。” 一壮大少年叫道:“你哪儿不舒服?你成天就不舒服!师父让咱们练功,你却只知道松懈懒惰。” 形骸书读得多了,加上做了噩梦,心情又糟,便有些愤世嫉俗的心思,想道:“一群愚昧之辈,一群冷血之徒!你们对我全无所知,只因我与你们格格不入,便疏远我,嘲笑我身上的病,嘲笑我显露的弱,视我为怪人。” 形骸身边一少女道:“好了,好了,你们别老盯着行海不放。他将来是要考秀才、举人的,与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形骸心头一暖,望向那少女,却觉得她眼神戏谑,不知是不是一番揶揄。他本名孟行海,却总被旁人叫做形骸。 他靠在车厢上,想要入睡,又怕再做噩梦,耳中听人窃窃私语。 右边一人道:“时候不多了,再过一年,若再练不成这龙火功第二层,就只能回家吃闲饭啦,我爹娘准会打骂我,说我没出息。” 形骸叹了口气,对自己练成龙火功之事不报指望。他自诩读书破万卷,文笔颇不差,若不能成为人中之龙,回去也能赶考做秀才。只不过如此对不住长辈厚望,自难以逃过一顿责罚。 这些孩童皆是世上一龙火天国中官家子弟,如今在洛水派襄离别院中暂做道童,读书写字,习武练功。龙国国力强盛,当世无双,四方无敌,万国臣服。国中有数大宗族,每一宗族皆源远流长,血统尊贵,体内暗含“龙火”,潜力深远难测,故而各族送族中少年进入各地道观,由名师指点,习练一门“龙火神功”。 这门神功共分九层境界,第一层人人可练,便是农家的傻小子也可粗粗一学,但却难有多大用处。可一旦能修炼有成,抵达第二层境界,则会脱胎换骨,称为觉醒,不论男女,一举从众孩童中脱颖而出,备受宗族瞩目,将来必受龙国朝廷重用,成为人上之人。 这时,马车在路旁停下,只听一老者说道:“诸位爱徒,停下歇息,活动手脚。” 众孩童陆续钻出车厢,拉筋挺腰,抬手抬脚,这叫一吐浊气,清醒体魄。原来众人习练这“龙火功”后,非如此活动不可,否则易伤身子。 一穿灰袍革履的老道缓步走来,说道:“徒儿们,若不成,不可强练。需知无有因缘,莫要强求的道理。有人聪明,有人愚鲁,不可一概而论。” 众孩童齐声道:“是,师父。” 这一行人马,乃是洛水派的襄离别院中的修道之士。此次大举出游,西行至海岸边,乃是临近出师的弟子们例行如此。他们将行至龙国西海边境,观水汽,望云泽,察日月而悟修行。 这老道乃是襄离别院中一位师范,名叫李金光,他看似顾盼生威,铁面严厉,实则对这些道童却不敢太过得罪。只因这些少年皆是龙国中大宗族送来修道的子弟,若有闪失,他委实担不起责。 另有二十个高大威风的汉子跟在后头,手持单刀,他们是别院的护卫,身手颇为不差,而一路上又皆是开阔的官家道路,当能护得此行平安。 形骸转动眼睛,望向众同门,先看见那最为高大的木格,心头一叹,不敢多瞧。这位木格于数月前突然开窍,习练龙火神功有成,已臻第二层之妙境。待到十五岁后,将被送往龙国四大门派中精修,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师父对此人甚是看重,处事颇为偏心,可偏偏这木格就爱找形骸麻烦。 木格傲然一笑,指着形骸,道:“先生,行海他先前练功偷懒,在途中呼呼大睡。还请先生责罚。” 李金光板着脸道:“行海,你今年几岁?” 形骸本名叫孟行海,但受旁人捉弄,管他叫形骸。他答道:“启禀师父,今年十四岁了。” 李金光冷冷说道:“我平素是怎么教你们的?练这龙火功,一则须得勤勉不缀,否则十五岁一到,再练不至第二层,根骨定型了,这辈子只是肉体凡胎,难继续修仙悟道。二则不可自暴自弃,心灰意懒。你才十四岁,还有大半年光阴,焉知在十五岁前不会突然开窍,一举突破玄关么?你看看人家木格,再看看你自己这点出息?你知不知道羞愧二字怎般写法?” 形骸怏怏道:“师父指点的是,徒儿不敢了。”他自幼就有这噩梦的毛病,并非用功不勤,只是大部分时候需凝聚意志与恐惧梦魇相抗,拳脚功夫不算高明。他书读的好,学问不错,可道门中又不讲究此节。 李金光心想:“孟家权势熏天,这行海虽只是其中一小小孩童,但毕竟是孟家人物,随口说几句得了,莫要当真惹恼了他。”遂答道:“如此甚好。” 形骸一转眼,又在人群中看见一俊俏少年,心生敬畏之情。这少年叫藏沉折,此人天纵奇才,世所罕有,九岁那年来到襄离别院后,一年便已悟得龙火真谛,由此觉醒。所有人都对他甚是仰慕,襄离别院更是将他视作掌上明珠,但此人却与形骸一般孤僻,只是此人孤僻乃是自愿,形骸孤僻却是有些无奈。 依照朝廷规矩,无论众少年觉醒多早,都需在学堂待到十五岁,学习诸经百典,其后方可再学龙火功更深境界,只因这龙火功易筋锻骨,少年人骨骼未长成,若在十五岁前习练第三层,轻则终生残废,重则一命呜呼。而且少年人当与同龄人多多相处,以免将来损伤心智,成了怪异阴沉,甚至大逆不道之辈。故而这十五岁之限,实是当今圣上所定的英明规章。 襄离别院的众位老道将刀剑拳脚功夫对藏沉折倾囊相授,他们算得当世习武名家,身手不弱,虽不能与一众觉醒龙火者相提并论,可只要足够殷勤,令这藏沉折心里欢喜,他将来飞黄腾达之后,回来投桃报李,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形骸却知沉折一贯我行我素,旁人对他好与不好,并无太大分别。 形骸得了个空,他走到小溪边,找一空地,复又坐下,面对树影遮蔽之处,嘴唇轻启,念念有词,念的是一段歌诀。 他这歌诀不知从何处听来,发音极为古怪,但每次念起,都令他心情平静,忘却这十多年来阴魂不散的噩梦。形骸将这一时刻视作逃避,他醒着的时候,依然畏惧着梦中的怪物,似乎它会突然跳出来,将形骸吞没一样。 他们都叫我形骸,那我就是形骸吧。在梦中,我的形体在海中被溶解,在梦醒的世界,我要珍惜我的形骸。 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这歌诀是放浪形骸歌吗? 形骸没有答案,但却隐约见到自己魂魄中那明亮的火焰,火焰幽幽的燃烧,随着歌诀摇曳,每一次都保护形骸从噩梦中返回。 木格结结巴巴、呜呜呀呀的念了几句经,又在模仿形骸如今举动。 让他去笑,这无知之辈。形骸不指望觉醒,不指望龙火功有所进展,形骸只求片刻平静。 又有一少女问道:“木哥哥,你在念什么啊?” 木格大笑道:“形骸在念什么,我就在念什么。” 少女也笑了起来,道:“怎么听起来蠢蠢的,你别学样啦。” 木格道:“你在说我是白痴?好哇,你这丫头,快让我亲亲你,不然我可不依。” 少女嘻嘻一笑,真与木格亲了亲,有些孩童大声起哄,怪叫连连,有些孩童则满面厌恶,扭头不见。 那少女又道:“木哥哥,我可不是在说你。” 木格喜道:“那你是在说形骸了?此人可是你将来的相公。” 少女恼道:“你胡说什么呀,那是父母乱定的,做不得数!” 木格道:“可不是吗?这可是一朵鲜花插在骷髅头里了。”语气竟极为愤愤不平。他已然觉醒,身份高人一等,有些趋炎附势之辈在他身后大声附和。 形骸知道说话的人是息香,乃是息家一位大小姐,其父与形骸之父同朝为官,心头暗暗苦笑。在五岁时,息香的父母抱着她到形骸家中作客,形骸父亲在朝中官职不低,孟家更是权势非凡,息香家有意攀亲,而息香又长得可爱,两人便定了娃娃亲,约定十六岁婚娶。 如今息香却显然对此约定甚是不满。她在别院众少女中姿色最美,深受木格喜爱,她也对木格颇为亲密,常常与木格一搭一档,说出贬低形骸的话来。 形骸想:“或许正是因为息香,木格才对我加倍恶毒。红颜虽未必是祸水,但嫉恨总是害人的毒药。“ 第2章 混沌海中生 形骸听木格低声道:“息香儿,瞧我替你出气。” 息香嗔道:“你若有本事,就劝他爹娘退了这门亲事,这样打他又有何用?” 形骸暗暗叹息:“是啊,你不想嫁,我不想娶,为何事情会闹成这般?” 木格却道:“我要他怕了我,自行去向他爹求情退婚。” 息香“嗯”了一声,道:“那....别伤他太重了。” 木格恨恨道:“你心疼他了?我是在帮你哪。难倒你将来真心甘情愿的嫁给此人?” 息香哀声叹气,道:“我这人心肠最好,见不得流血,再说大伙儿都是同窗,可别惹得师父倒霉。”众孩童虽是富家子弟,但毕竟铭记尊师一节,可以不听话,却不敢太过无礼。 木格狞笑道:“我本想把他命根打断,好绝了他的念头。息香儿,你如此好心肠,我便稍稍让他吃些苦头。“ 息香不再答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说话声很轻,但不知怎地,却一字不差的传到形骸耳中。形骸身子一震,霎时有些慌乱。相比被木格打伤,他更怕自己杀了木格。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么想,他拳脚功夫只是平平,而木格已并非凡人,而算的是世上半仙,形骸为何会怕失手击毙此人? 他迅速起身,朝李金光那儿走去,盼望这位师范能护着他。但木格一个健步赶上了他,用力拽住形骸肩膀,形骸低哼一声,道:“师兄,有甚么事?” 木格大声道:“行海师弟,咱俩切磋切磋功夫如何?” 形骸心里害怕,似闻到了海洋的气息,眼前茫茫海雾铺散开去,水下那陆地般的大黑影缓缓靠近,他道:“我病了,不舒服,不能动手。” 木格皱眉道:“师弟,你在马车上不是很精神吗?为何眼下又如此不济了?我听你背诵这门‘神功’的要诀,好生佩服,想向你讨教一二。” 形骸想向李金光求情,李金光站的老远,似乎沉迷于风景。木格那些随从围了过来,挡住道长视线。形骸大声道:“我功夫不成,如何能做你的对手?” 那些随从起哄道:“不好,形骸嗓门好大,这门狮吼神功已练得出神入化了。”“我本以为大师兄必胜无疑,如今看来,胜负倒也难料。”“是也,道爷我料定形骸只怕觉醒在即,大师兄是在促他达成心愿,两人旗鼓相当,咱们有好戏看了。” 形骸又听有同门仗义直言,喊道:“喂!木格,你已练成了第二层,就别欺负人了!” 木格推了形骸一把,道:“行海师弟,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临阵退缩?除非你不是男人。” 形骸抖得更加剧烈,他似乎感到那白色的火焰灼烧着脑子,愈发难以遏制。他咬牙道:“我不比!我不比!” 木格喊道:“那你就是姑娘家了?难怪你这般秀气娇弱,那好,且由我来验明正身!”张开手掌,抓向形骸裤脚。 形骸后退一步,避开这一抓,众随从笑道:“好功夫!好四方纵横的轻功!看看,形骸果然不简单。” 木格冷笑一声,复又抢上,他比形骸高大一些,手脚更长,加上已然觉醒,这一动颇为快捷。但形骸往左踏了一步,木格再度落空。 有人“咦”了一声,木格眉头紧皱,眼神凶狠了几分,他第三次出手,这一回双臂齐动,形骸却身子一转,到了木格身后。他觉得这木格招式简单至极,稍动脑筋就能看穿。 众随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木格未免丢脸,呼喊声小了不少,转而大骂形骸胆小使诈,不敢与木格正面交锋。 形骸渐渐情绪激烈,愤世之情发作,暗想:“我对你们做了什么?我何曾得罪过你们?愚昧的人、无知的野兽,只因我是弱者,所以你们只为强者欢呼喝彩?是了,你们迫于木格之威,甘愿做他手下的鹰犬?一群真正的懦夫!一群可恨的小丑!” 他觉得这些孩子都很可怜,但可怜并不是他们成为帮凶的借口。这时,又有更多同门挤了过来,他们本就对耀武扬威的木格不满,替形骸叫好,形骸心境好了许多,朝他们望去,点头微笑,示意感激。 木格本打算一招将形骸裤子剥下,让他大声求饶,颜面尽失,谁知连番不中,已然气氛全非,自己反而恼羞成怒,他大叫一声,骤然间,浑身绽放出一圈褐色光芒,光芒变幻,好似飞沙走石般。 众随从拍手大喊道:“龙火神功!龙火神功!”这正是龙火功练到第二层的征兆,体内灵气激扬在外,其人膂力倍增,腿脚迅速,周身呈现阴阳五行之光,木格四周有沙土,则是土行之象。 他身上展现如此异术,凡人岂能不对龙火觉醒者顶礼膜拜,当做仙神一般?而其余人则为形骸担忧,喊道:“比试而已,想害命么?” 木格纵身一跃,一拳打向形骸脑袋,这一拳已用上师门所传的“横扫千军”,拳锋威力十足,已是杀敌手段。 形骸想:“他想要杀我?”心里莫名觉得自己能够避开,身子顺势倒退。 但听一声轻响,木格手腕被一人握住,来人容貌英俊异常,神情冷淡如冰,正是师门中另一位觉醒者。 众孩童大叫道:“沉折?” 木格只觉手腕被铁钳夹住,他暗暗使劲,却难以寸动,身上直冒冷汗。他体内龙火呈土石征兆,力气远比常人为大,但沉折胳膊看似不粗,却令他难以相抗。 沉折道:“师兄,我来当你对手如何?” 木格脸色一变,嚷道:“我正与形骸切磋呢。” 沉折道:“我却要与你切磋。” 木格见沉折并未使用龙火功,心道:“此人一贯视我为无物,好,好,好,趁他托大,今日定要揍得他鼻青脸肿,容貌尽毁!他觉醒虽早,却未必有真才实学。”霎时火气冲天,什么都顾不上了。左手猛然打出,这一拳呼呼作响,比右拳气力更足。 沉折一拉一卸,一牵一引,木格“嗷嗷“大叫,双拳打在树上,那小树应声而断。沉折手抵在木格背后,道:“你输了。” 木格骂道:“放....”后一字尚未出口,突然痛的如杀猪般大叫。众人只见沉折手上有白光圈转,好似风雪,木格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形骸想道:“他....封闭了木格身上的经脉?” 此时,李金光慌忙跑来,道:“啊呀,两位爱徒,何故起了争执?格儿怎地...怎地晕过去了?” 沉折道:“此人无碍。”更不多话,从人群中往外走。 形骸说道:“师兄,多谢,多谢你。” 沉折凝视形骸,过了半晌,他低声道:“怪了。” 形骸想:“什么怪了?”但沉折已然走远。 李金光替木格掐肩捏背,总算把此人救醒。木格满脸通红,一翻身站了起来,那些随从知道他正在气头上,急忙好言相劝。木格气炸了肺,但却怕极了沉折,一时老实了不少。 形骸有些担忧:“这人火气仍大,但积压在肚子里,更是凶险至极。他纵然觉醒,可却比野兽好不了多少。” 他又见到息香靠近沉折,她笑道:“藏哥哥,你这身好本事怎么练得?我也颇想觉醒呢。”说着握向沉折手掌。 沉折甩手避开,道:“无可奉告。” 息香大失所望,哼了一声,撒娇般转身欲走,她等了等,见沉折无动于衷,跺了跺脚,眼神很是愤恨。 形骸想:“藏家在朝中掌握兵权,沉折身世显赫,长得俊俏,身手又强,为何与我一样躲着旁人?我是常常做噩梦,他呢?难道他也做噩梦?” ..... 过了小半时辰,众道童再度启程,继续行往西海。西海边境离龙国皇城已有万里之遥,那儿有一远省,叫做“墨从”,乃是藏家宗族一位大总督分封之地。那远省中又有一离奇之地,其中饱含天地灵气,叫做“混沌离水”。众孩童将在那混沌离水处加紧修炼龙火功,只盼借充沛的灵气做最后一搏,赶在十五岁前练至第二层。 这成与不成实有天壤之别。盖因龙火觉醒者,寿命至两百岁以上,寻常疾病毒素再也不惧,且在龙火天国中身份崇高,胜于凡人一等,寻常法律管不了这些活神仙。然则自古觉醒者万中无一,据传得自天授,这天地灵气能否管用,实在玄的很了。 此类“混沌离水”散布龙火天国国境各处,不知几何,神妙莫测。襄离别院等修士门派则在远离尘嚣之地,全国数目一百有余,乃是圣后亲授责权,隶属官府编制。临到孩童出师那年,若各派能呈上一位练功有成的孩子,已经算的颇为幸运。襄离别院如今一举收获两人,必受龙国封赏。故而此次出游非同小可,决不能出了岔子。众护卫抖擞精神,全神贯注,不敢稍有疏忽。 抵达墨从,那位大总督早得了消息,亲自率军出城护卫,此人亦是龙火功高手,已活了一百多年,样貌如常人五十来岁,一丛长须,威风八面。形骸知道这番兴师动众,只因为一行人中有沉折这藏家宝贝。沉折委实不知好歹,见了这位家中长辈却也好生冷淡。那大总督并不介意,对他仍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待安定之后,修养一日,形骸等学徒前往那处“混沌离水”,此地临海,遍布礁石,海浪在山下呼啸,天边灰蒙蒙的,可见海天一线。这混沌离水中的灵气将一片海水变成温泉,众人身在远处,仍感到温暖舒适。 形骸到了此地,更显得魂不守舍,他这辈子头一次见到海洋,梦境中那恐怖的阴影令他时时刻刻不得安宁。他缩在众人之后,每当看见同门踏上海滩,走近海水,他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有好心同门笑道:“行海,你为何会怕海?莫非你不会游水么?” 形骸道:“唉,我也不知,只不过还是小心些为好。我怕你们淹死呢。” 众同门齐声道:“呸,呸,你别咒咱们啊。” 形骸知道那恐惧是毫无根据的,一个荒谬的梦能表明什么呢?他曾无数次向长辈诉说梦境,可所得也不过几句劝慰而已。 梦是不真实的,是形骸自身的弱点,海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心魔。 第3章 龙火炼形骸 李金光肃然道:“诸位爱徒,既临此地,千万莫要疏忽,良机难得,更不可懈怠偷懒,能多练一分是一分,多强一成是一成。一旦成功,这一生际遇便天翻地覆了。” 一少年问道:“先生,这儿除了水热一些,倒也没甚么稀奇啊,我身上功力并无增长。” 李金光斥道:“休得胡言,扰乱军心。须知心诚则灵,心不诚则不灵。” 众孩童皆窃窃私语,形骸听他们所言大同小异,对这混沌离水灵不灵验心中存疑。 形骸想:“他们怎能感受不到?这儿灵气浩浩荡荡的,稍一呼吸,一口气就流遍全身。”他感受到异状,反而愈发不安。这宏大灵气似噩梦中临近的海底巨兽,随时会伸出利爪,将他拖入水底,葬身鱼腹。 他朝人少之处走,躲开怪物,躲开海岸,躲开人群,躲开险恶。他急迫的跪倒在地,开始低吟放浪形骸歌,唯有这歌谣能拯救他、保护他。 忽然间,“呼”地一声,他背后剧痛,不及反应,身子自行一动,朝前一扑,化解大部分力道,一回头,见是木格紧捏拳头,朝形骸怒目而视。 形骸道:“师兄,你....” 木格不待他说完,拳头高举,又打了过来,形骸稍稍一动,背伤发作,痛的身子迟缓,可仍旧躲开此招。木格喊道:“这一招你总躲不掉了!” 危急关头,眼前灰影一闪,咚地一声,木格翻身栽倒,紧抱脑袋,痛呼道:“哎呦,哎呦!哪边的小贼这等卑鄙?”形骸愕然一瞧,见木格额头上肿起个大包来。 只见一少女俏生生立于形骸身前,她也约莫十四岁年纪,柳眉杏目,鼻梁精致,红唇秀美,小脸白里透红的,仿佛芍药一般,又身穿绿色轻甲,似是行军打仗去的。 她微微一笑,神色高傲,目光坚毅,一股英秀之气油然而生,说道:“对付卑劣之徒,自然要用卑劣手段了。” 木格大叫一声,怒到极处,想要出手伤她,但看清她这等美貌,登时惊的呆若木鸡。 少女道:“看什么看?”手一挥,掌中伸出一段藤条,缠住木格喉咙,往上一抛,木格骂了一句脏话,人飞起数丈,又落了下来,再度被藤条接住。少女格格娇笑,身躯颤动,木格叫一声,骂一句,到了后来,心胆俱裂,断断续续的求饶道:“小...小姐姐,放....我下来,否则脑袋一碰开花,这条命....可就没了。” 此时,李金光与众道童奔来,他一见这架势,当真惊恐无比,道:“这位...小仙家,可要手下留情。格儿他哪儿得罪你了?” 少女朝人群中瞧了一眼,笑道:“接着!”将木格一甩,木格叫的宛如公鸡,直朝众道童飞去,众孩童平素对木格敬重,到了此时,却一同大叫:“不好!”旋即抱头鼠窜。 沉折袖袍一拂,风泛白光,将木格接下,木格双眼迷糊,骂道:“形骸,骷髅头,你他妈的使诡计陷害老子。” 形骸想:“这如何是我的错?这位姑娘又是何人?” 少女朝沉折嘻嘻一笑,挤眉弄眼,顷刻间由将门虎女变作调皮丫头,她道:“沉折哥哥,你功夫也不差嘛。” 沉折漠然点头道:“玫瑰。” 少女噘嘴道:“你叫我玫瑰就完啦?连妹妹都不叫一声?” 形骸心知这少女非同小可,又听李金光咳嗽一声,整理衣冠,道:“玫瑰姑娘,你与我徒儿沉折相识么?” 玫瑰这才朝他鞠了一躬,道:“李老先生,实不相瞒,我正是这位沉折....哼...沉折哥哥的表妹。我也姓藏,叫玫瑰。我虽比他年纪小,却早半年出山。” 形骸见这玫瑰身手,知道她定也是龙火觉醒之人,且法力高深莫测,心想:“藏家世代为朝廷栋梁,势力雄厚,果然名不虚传。这玫瑰与沉折皆远远胜过木格。” 李金光微笑道:“不愧是名门出生,不同凡响。姑娘是特意来看沉折徒儿的么?” 玫瑰道:“是啊,我跟着东山爷爷来的,我这位表哥....嘿嘿....被爷爷好生夸赞,我心中不服,想来试他一试。” 李金光浑身巨震,霎时毕恭毕敬的喊道:“东山...大将军竟在此处?贫道仰慕藏老将军已久,正盼与他一见。” 形骸听说过这位藏东山将军,此人威名远播,百战百胜,兵法赫赫有名,武功也堪称当世宗匠,曾远征东方蛮族,打得蛮子落花流水,逃入深林之中,再也不敢来犯。龙火天国上上下下尊其为当世神将,据传他龙火功已练到极高境界,万夫莫当,剑法兵法皆足以流芳百世。 玫瑰道:“李先生不必多礼,爷爷也感激李先生对哥哥教导之恩。还请李先生今夜光临总督府,东山爷爷宴请嘉宾,自当好好招待李先生。” 李金光心下大乐,忙不迭答应下来。 玫瑰又朝形骸望去,妙目闪烁,皱眉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形骸登时醒悟,道:“在下名叫....孟行海。” 木格大叫道:“形骸,我总有一天要宰了你!” 形骸有些着恼,道:“我又没惹你!”有人道:“木格师兄,你败在姑娘家手上,还没学精乖么?” 木格脸色铁青,时不时瞪着形骸,形骸暗想:“他丢尽了脸,准是恨上我了,这人真是又坏又蠢。” 玫瑰冷笑一声,道:“孟行海,我救了你一条命,你怎地连谢也不谢一句?” 形骸忙道:“在下一时疏忽,当真失礼,多谢姑娘相助之恩。” 玫瑰道:“什么叫相助之恩?分明是救命之恩!这大块头想要杀你。” 李金光急道:“玫瑰姑娘,话莫要乱讲。格儿不过是与行海开个玩笑。” 玫瑰不予置评,只昂然道:“听着,听着,行海小哥,我这人计较得很,因我救你性命,你需知恩图报。将来你龙火觉醒之后,需得好好报答我,听见没有?” 连同李金光在内,多人不由得发笑,木格嗤笑道:“咱们当中,无论拳脚还是兵刃,都数形骸最差,玫瑰小姐盼他觉醒,那可是痴人说梦了。” 玫瑰看了他一眼,目光如刀闪过,木格吓得一哆嗦,立时遮住嘴巴。 玫瑰自言自语道:“奇怪了,我从不会看错人的。”拍了拍形骸肩膀,对沉折道:“表哥,你早些去见东山爷爷吧。”话音刚落,轻轻一跃,已在数丈之外。 她虽然走了,但门中众男徒仍被她风采所迷,表情恍恍惚惚。众女徒则不免嫉妒,却也无法可想。 ....... 回到客栈,李金光郑重打扮一番,直是道貌岸然,仙风道骨,随即出门赴宴去了。众孩童得了自由,霎时失控,结伴出门游玩。这墨从城乃是兵家重镇,守备森严,况且三面临海,有天险可守,城中极为太平,众孩童也不惧遇上危险。 形骸依然独处,默想那放浪形骸歌,奇怪的是,自从那混沌离水返回之后,原先匪夷所思的词句文字,蓦然在脑中留下清晰的画面。形骸迷迷糊糊,沉浸于冥想中,忘了恐惧,也不知身在何处。他耳畔隐隐听见潮汐之声,似乎眼前就是大海。大海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此刻听来却如此优美,令人神往。 形骸想:“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着我。”月光惨白的可怕,映入他的眼睛,他见到奇异的画像,在海的最深处似乎有深渊,深渊之下,万物湮灭,直至虚空。虚空之后,又有太阳般的光辉。 日月轮转,光暗交替,万物冲突纷争,无片刻休止。人为宇宙尘埃,却又与宇宙融合为一。他进入恍惚的境界,在灵气的深海畅游。 他被一个浪头打的浑身湿透,惊觉自己不知何时到了海边,他半边身子已浸泡在海里。 他毛骨悚然,想:“这...混沌离水,它在呼唤我,这地方当真邪门,我...不成,我得早早离去。” 猛然间,有人从后一把掐住他喉咙,形骸想要叫喊,但喉咙只喀喀作响,又觉那双手死命收紧。他听见木格狠狠说道:“你抢我的女人,害我没脸见人,吃尽了苦头,老子说话算话,讲了要杀你,便留你不到明天。” 形骸呼吸艰难,双手向后打去,但木格遍体沙尘流动,皮粗肉厚,根本不怕形骸拳头。形骸血涌上脑袋,他死死看着海洋与明月,不再反抗。 他霎时不觉得痛苦了,奇特的生命力在他体内流淌,由小溪化作河流。他听见那歌谣,他见到巨兽从海中升起,白色的火焰在燃烧,他似此生头一次开眼。 他不再畏惧海洋。 木格只觉挤出了形骸最后一口气,他哈哈一笑,松脱了手,扑通一声,形骸摔入海中。 他喘气道:“老子...老子杀人了。但老子是...龙火贵族,跳出律法之外,这儿没人能审我。我就说....我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这形骸....自己跑到这儿来,不知怎地就淹死了。” 木格从小到大在孩童中都是小霸王,欺软怕硬,极少受挫,却连因形骸栽跟头,如何能忍耐得了?他捏了捏拳头,已毫无愧疚之情,想:“杀个人嘛,今后老子上了战场总少不了。今夜便算练练手了。” 背后一声轻响,有人站起,他寒毛直竖,猛然转身,不由厉声尖叫道:“形骸?” 形骸体外燃着红火,宛如红莲盛开,他额头有红龙标志,在夜幕星空之中格外显眼,异常美丽。 木格一时吓得忘了喘气,他想:“我在做梦么?这是怎么了?这分明是龙火功到了第二层的模样。不会的,不会的。” 他退后一步,左看右看,干巴巴的大笑道:“这儿是混沌离水,难怪,难怪,听说这地方闹鬼,看到的统统是假象,做不得数。” 形骸缓缓看了看天,手在海里轻轻拨动,随后,他血红的双眼紧盯着木格,一眨也不眨。 第4章 轻舟靠河岸 木格惧意渐去,仍想:“此人回去之后,若胡乱叫嚷,说我害他之事,终究麻烦不小。我纵然能蒙混过关,却仍需唠唠叨叨的解释半天。况且此人也已觉醒,他是我仇敌,趁他眼下功夫差劲,仍不能留下活口。” 心意已决,木格拔出师传宝剑,左手指着形骸,眯眼冷笑,骤然暴起,长剑刺向形骸胸口。 形骸手在海中一摸,手中现出一雪白锐器,似是象牙,又像是长长的尖锥。木格心想:“这东西哪儿来的?”不管不顾,手上仍发力疾刺。 形骸横过那尖锥,朝长剑格去,木格立刻变招,从直刺变为上撩,这一招变化极快,已非人力所能。但形骸左手在长剑上一捏,止住长剑之势,皮肤割裂,顷刻间血染剑刃。 木格笑道:“白痴,拿手掌抓我的宝剑,你这手已经废了。”说话间用力朝前一冲,想顺势将形骸手掌切下,岂料长剑沙沙作响,霎时变锈,几个心跳之间,长剑已被腐蚀得干干净净,丁点不剩。 木格似在做噩梦,道:“怎么了?我的剑怎么了?” 形骸身上火焰化作圆环,光芒急速圈转,他手持尖锥,一锥刺来,木格使一招“横扫千军”,身上泥石滚滚,守备当真严密,一时无畏利刃。形骸连刺数下,皆被木格挡开。 木格想:“此人纵然觉醒,但武艺生疏,仍不是我对手。”心下一喜,一招“龙腾虎跃”,从空中一拳打出,拳力锐不可当。喀地一声,形骸中招,人远远摔入海中。 木格狂吼一声,心血激荡,大喊:“给我从海里滚出来!”话音刚落,海浪掀起,浪中白光闪闪,看不真切,木格霎时浑身剧痛,手在身上一抹,各处皆是鲜血。 木格头皮发麻,害怕起来,拔腿往岸上跑,但脚踝一痛,又被白光刺穿,他就地一滚,呛了几口水,双腿不听使唤了。 他心里大叫:“有鬼!有鬼!”回头一看,更是惊惧万分:只见形骸浮在水面,数十根长长的骨头穿过他肌肤,似活物般缓缓活动,此时正往回缩。 木格颤声问:“你...这是什么妖法?” 形骸低吟:“放浪形骸功。”这话并非说给木格听,倒像是他自顾自的祈祷。 木格权衡轻重,知道逃不掉了,急忙开动脑筋,从喉咙里挤出一笑,道:“师弟,师兄我...知错了,哈哈,你听我讲,咱们是同门的好哥们儿,又是一同觉醒的英雄好汉。正是英雄惜英雄。若不是我,你....怎能练成龙火功?更练成这出神入化的...形骸功?我虽然有错,功劳也是不小。” 形骸手在流血,他举起手,血液滴入海里,仿佛一条鳝鱼,游入木格的血,两者混在一起,木格察觉到那血顺着血流,朝自己而来,霎时消失不见。他厉声叫了一声,感到体内似有活物四处钻动。他痛的要命,杀猪般大叫大嚷,那活物钻入他咽喉,于是木格只能呜呜发声。 他想说:“我把息香让给你,我再不敢与你争了。我今后奉你为老大,从此对你忠心耿耿,像孝敬老爹一般。” 木格的心思形骸都知道,但形骸都不屑一顾。活血在木格体内流转一圈,格格几声,木格的骨头完整的穿透肌肉皮肤,粉碎五官,甩脱脏器,剥离躯壳,直立起来。 海里的鱼欢腾的涌上,咬去木格残躯,一片片肉从那滩血肉中分离,形骸看了看那骨头,心想:“真是恶心。” 骨头立即散架。 形骸身上火光消失,颤颤巍巍的跪在地上,他先前冷酷无情,视杀人有如儿戏,此时却心慌意乱,因恐惧而脑中空白。 他一生逃避的噩梦终于吞没了他,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人了。 你在想什么?木格杀了你,你难道不应该复仇? 可我并没有死,我还活着,活的好好的。 木格把你推入死亡,你凭借龙火功觉醒捡回一条命,但你不再是你了,木格害了你,他死有余辜。 我不再是我?那我是什么? 你是形骸。 形骸低声哀鸣,双目圆睁,理智涌上心头,他想:“我不要!我是行海!孟行海!我....要离开这儿,我得回去,回客栈,回襄离山,回到道观,回到爹娘身边去。” 你师父不是你师父,你爹娘更不是你爹娘。你早就知道了,你师父任由你挨揍,任由你被欺负。你的爹娘?你是个杂种,他们迫于孟家族规,无奈才收养你。 形骸一跃而起,喊道:“他们养育了我,对我好得很。” 但你现在是怪物了,你杀了人,怎能回去?他们一看见木格死状,便知道绝非凡人所为,而是妖怪下的手,立刻会有纯火寺的高手来杀你。 形骸想:”是啊,为什么会这样?这功夫到底是什么?我怎会...使出这邪法来?” 这是放浪形骸功,你的血是剧毒,冥水、魂水、神仙丹、孔雀散、丧魂石、各式各样;你的骨头是兵刃,黑铁、金刚、月石、星铁、龙骨,无所不包。你的皮肤是甲胄,虎皮、鲸皮、象皮、龙皮,千变万化。你原先体内灵气不足,无法施展,但领悟龙火功第二层后,这功夫已可随你动用。 形骸屏住呼吸,借着月光,看海水中自己的倒影,他什么都没看清,只看见一片巨大的黑雾,像是大章鱼,像是鲸鱼,像是海龙,像是蛇神。他颤声惊呼,往后一缩,过了一会儿,又鼓足勇气去看。 这一次一切如常,他仍是自己,只是龙火功的火星仍绕身飞舞。李金光说这龙火功可分五行——风木水火土。木格是土,玫瑰是木,沉折是风,自己是火。 四周一片冷寂,正是夜深人静时。形骸也已镇定下来,踩着海水,离开木格残骸。他想:“木格一死,我返回之后,却成了龙火觉醒之人,岂能不受猜疑?” 他偶然间听其余同门交谈,正是童言无忌,可爱的加倍可爱,恶毒的加倍恶毒。那些孩童自幼被父母严格相待,逼他们苦练龙火功,一个个儿对觉醒渴望无比,故而想方设法想有所成就。自不免想出些匪夷所思的毒计来。 他曾听一人说道:“我听说只要喝了沉折的血,到第二层的机会便大了不少。咱们去求沉折给咱们点血好不好?” 另一人道:“只怕喝血还不够,还得连血带肉的一齐吃了,才能管用。否则为何世上觉醒者如此少?因为他们想的不够深,做的不够狠。” 随后他们欢笑起来,可谁也不敢尝试。形骸偷偷看着他们天真的眼睛,见到的却唯有残忍。 形骸心道:“他们....会不会以为我...吃了木格?那我可非...非被砍头不可了。不,不,他们甚至会吃了我!这世上暗中吃人的,只怕少不了。” 他虽然一贯孤身一人,但却不愿远离人群,远离亲人。就像面对篝火一样,离得太近,他会被烧伤,离得太远,黑暗就会占据心头。那噩梦不断对他低语,似诱他逃亡,但形骸识破了它的阴谋,它想令形骸彻底堕入疯狂。 这阴险的敌人,它到底是什么魔头? 形骸不再怕海,形骸怕的是未知。 他似孤魂野鬼,沿海岸走了半个时辰,又饿又累,饥寒交迫。他转过一座山崖,见有半座天然的石桥,从山崖上延伸出去,高高的架在海上,下方露出半个岩洞,岩洞口停着一艘帆船。 帆船前有个船首像,是个死板的人脸,从额头到下巴有一根缝合线,似乎这张面孔的主人被人将脑袋劈开,随后又像缝衣裳般缝起。 那船首像转过来,说道:“上船吧,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形骸擦擦眼,船首像又毫无动静。 形骸不知怎么想的,抓住船边绳梯,爬上了船,船上并没有人,只有一个个大木箱子。 形骸想:“这船或是走私的海盗,藏在这里。” 他不怕海盗,他怕孤单,一旦孤单的太久,世界就不太对劲,有听不懂的歌谣在召唤他。他见甲板上有一小桌,桌上有些干粮,有几瓶酒。他抓起干粮就吃,抓起酒瓶喝酒。头一次喝酒,喉咙如受灼烧。 只听岸上有人道:“白刀客,白刀客!买卖来了!” 形骸心头一震,出了船舱,扶着船,朝外偷瞧,不敢喘气。海面上风浪不小,掩盖了他呼吸之声。 东面走来一个大汉,穿着麻布背心,短裤草鞋,一张脸麻木僵硬。形骸觉得这人怪异极了,似乎也是幻想出来的,颇不真实。那大汉手里一柄亮堂堂的刀,应该就是那白刀客了。 从山崖那一端,有人驾马车而来。此人身穿龙火天国军服,瞧他头盔,军衔不小,竟是个指挥司郎,统领千人作战。凡龙国大宗族的贵族孩童,从小便得熟读礼乐兵法之书,以期学有所成,早早觉醒,形骸功夫不成,但读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书上说,龙国军团之中,坐到这一职位,龙火功不得低于第三层。 这车夫竟是天国的将军。 白刀客躬身道:“藏将军。” 形骸想:“这人也是沉折宗族的?对,墨从是藏家的势力,此地驻扎的军团,也都是藏家统领。” 那将军冷笑一声,打开车厢,从中牵出许多人来,这些人哭哭啼啼,瘦的皮包骨头,有男有女,不分男女老少。 白刀客取出一袋翡翠,数了一两,递给那藏将军。翡翠是天国最流通的货币,比黄金还要贵重许多。 藏将军笑道:“二十个奴隶,不多不少。” 形骸暗道:“原来这藏将军....竟在边境走私奴隶?这可是死罪啊。” 第5章 帆船过重浪 白刀客答道:“多谢将军相助,我等感激不尽。” 藏将军盯着白刀客,看了几眼,脸上肌肉抽动,似颇为厌憎。形骸想:“这人收了好处,为何还摆出这样面孔来?” 天国不禁奴隶,但通常不许将奴隶贩卖至国境之外,盖因天国子民,无论贵贱,岂能在海外受罪?莫非墨从远省一直在做这样的勾当?还是这藏将军暗地里独自犯法? 藏将军道:“白刀客,我总觉得你怪里怪气,不是好人。” 白刀客叹道:“在下以此为生,自然并非善类。” 藏将军掂了掂手里的翡翠,眉头弯弯,似笑似哭,道:“我这人心肠不差,唉,是不敢多想这些奴隶在你们那儿遭什么罪的。翡翠啊翡翠,真是好东西。你知不知道这翡翠铸成铠甲兵刃,皆是世上罕有之物?” 白刀客问道:“将军此言何意?” 藏将军道:“我涨价了,把你手里的翡翠全给我!” 白刀客脸上神色不变,但语气已然动怒,整张脸当真如人皮面具,他喝道:“你我约好的价钱,岂能说改就改?” 藏将军拔出军刀,蓦然间周身水光流动,已使出龙火神功来,他道:“你这人不讨人喜欢,我总觉得有鬼!你准是将这些奴隶带去,做些见不得人的活计!我良心上过不去,非要你加价不可。” 形骸暗中愤慨:“原来价钱一高,你良心便过得去了?” 白刀客沉吟半晌,叹了口气,又数了一两,放在手上,道:“将军,鄙人武功不在你之下,你不想鱼死网破吧。” 藏将军想了想,手一钩,那翡翠凌空飞到他掌心,他笑道:“钱一足,你瞧来便没那么讨厌了。” 白刀客目光闪烁,恍惚间,形骸见到他体外微光幽幽,半白半绿。形骸想:“这白刀客也是觉醒之人?但...这不是龙火功的光啊?” 两人僵持数刻,藏将军仰天打了个哈哈,拱手道:“下次买卖时再见。” 白刀客冷着一张脸,一扯奴隶,往帆船走来,形骸心脏狂跳,想:“若被此人看见,又该如何是好?” 那奴隶贩子霎时停步,前方山崖阴影中走出一人。此人身材极高,将近一丈,披着一块黑布,上下严严实实,看不清容貌。 白刀客大声道:“藏争先!这是怎么回事?” 藏将军甚是惊愕,赶上前来,白刀客一回身,离开众奴隶,躲到一旁,以防被夹击。藏将军急道:“这人我不认识....他奶奶的,你这妖孽是什么人?” 从形骸这边望去,看出这人踩着高跷,未必是妖孽,他在掩人耳目。但无论如何,这藏将军与白刀客非杀此人灭口不可。 踩高跷的抛出一物,是块圆滚滚的石头,那石头裹在白光之中,极快转了一圈,那些奴隶脑门各挨一下,一个接一个躺倒在地。白刀客与藏将军离得稍远,竟皆未及出手。 形骸震惊不已,想:“他杀了...杀了这些人?这是何等精妙的暗器功夫!”但仔细一看,那些奴隶似只是晕过去了。 白刀客与藏将军互望一眼,眼中皆有杀机。藏将军道:“何方神圣,来坏我的好事?”他见了此人手段,言语竟客气了不少。 来者脱去破布,踢开高跷,形骸险些喊出声来:“沉折?”此人与他差不多高矮,容貌稚嫩英秀,正是他同门中的翘楚沉折。 知道他是谁后,形骸更惊叹不已,想:“他刚刚那一招既快又准,且不伤人命,手法真是神妙。我本以为沉折只比木格厉害一些,想不到竟如此高强。” 藏争先愕然道:“沉折侄儿,你.....你为何.....会来这里?” 沉折道:“来这儿看你做什么门道。” 藏争先脸上变色,骂道:“休得胡言,你这小崽子不敬尊长,可是想挨鞭子?” 白刀客道:“藏将军,可不仅是挨鞭子这么简单,此人见了太多,不能容他活命。” 藏争先咬了咬牙,道:“侄儿,我分你一两翡翠,此事你不许对任何人说,不然老叔我只能狠狠心,让你葬身鱼腹。”即使在龙火天国皇城里,这一两翡翠也可供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数月,夜夜享尽富贵舒适。 沉折叹了口气,伸出手,走向藏争先,藏争先笑道:“小乖乖,这不得了?” 白刀客哼了一声,道:“贵宗真是家学渊源,从上到下都一副模样。” 话未说完,白刀客中了一剑,半截身子不翼而飞,他低呼一声,竟然并未有鲜血流出,但脏腑摔落一地。 藏争先怒道:“你....你....”拔军刀在手,水光波荡,一刀斩向沉折,刀势广罩,蓝光涌动,有如惊涛骇浪。 沉折身前白光一转,风将水浪逼退,他斩出一道白色剑气,狂风响声如鬼哭狼嚎,藏争先刀光被破,退后一步。他厉声道:“你....你这是第四层的....东山剑风?你怎能学会东山剑风?” 沉折将长剑左一转,右一转,又有两道白风斩出,藏争先单刀急转,面前流水化作一面盾牌,顷刻间已被白风击溃。藏争先大骇,足尖一点,人飞速倒退,仿佛滑冰一般,他不敢再斗,只求逃脱。 蓦然白光一晃,沉折宛如乘风,急追上来,藏争先又劈出那水光刀法,沉折倏然手臂颤动,刺出十剑,藏争先挡了三招,中了七剑,伤口中血流如注。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沉折剑风披散开去,在沙滩上留下数丈长的剑痕,道道深入尺许。 他颤声道:“风雷十剑!东山老爷子把这招也传你了?你到底是何人?到底是怎么练得?” 形骸看藏争先心脏处中了几剑,若换做常人,早就死了,但他却活着,可见龙火功淬炼体质,令人难以死去。他也甚是诧异:“不是说十五岁前不能练龙火功第三层么?沉折怎地练到第四层了?像他这样,五十个木格也照样杀了。” 沉折道:“我问你,八年之前,是不是你带我从西海中回来的?” 藏争先吐了口血,表情悚惧得无以复加,他道:“你....是你?那具孩童尸体....是你?你怎能还活着?” 形骸听得困惑,但害怕起来,不愿多想。 沉折长剑一颤,藏争先蓦地又中十剑,这一回立刻断气。他将藏争先尸体捡起,往海面一抛,呼地一声,风将尸首送出二十丈远。他袖袍一拂,地面剑痕被黄沙覆盖,再也不见端倪。 他又走向白刀客,道:“别装了,你还活着。” 白刀客那半截身子一震,睁开眼来,形骸惊觉此人伤得这般沉重,却一滴血都未曾流出。他厉声道:“好,算你高明,给我个痛快吧!” 沉折手在白刀客脸上一拂,顷刻间白火缭乱,那人似被揭开了一层面纱,形骸看那人面容丑陋至极。他双眼一大一小,嘴唇、鼻梁、额头、耳朵旁都有缝合线,像是被针线缝在一起似的。而他身上又何尝不是如此?手被接在身躯上,双腿被接在腰上,皆用细线牢牢缝死。 他原先只是看似稍有不谐,此刻一看,真如被零零碎碎的尸体拼接起来的一般。此人自知太丑,于是用诡异的幻象遮掩外貌,他以往要么受了极重的伤,要么根本不是活人。 形骸心中升起一个念头,想:“他是活尸!死而复生的活尸。” 沉折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白刀客狠狠道:“我从海里头来。” 沉折又道:“是何人复苏了你?” 白刀客大惊失色,道:“你说什么?你怎地知道?” 沉折加重语气,道:“告诉我那人是谁!我会给你个痛快!” 白刀客嘴唇直抖,他道:“他叫亡人蒙,亡人蒙赐予我火,让我醒来。” 沉折缓缓俯下身子,凑近白刀客那恶心的脑袋,凝神细看,倏然他手又一动,白刀客半个脑袋被削开,其中并无鲜血流淌,却有白绿相间的火焰汹涌而出。白刀客哼也不哼一声,就此倒毙。 沉折低声道:“亡人蒙?亡人蒙。”语气冷漠,却又甚是坚毅。 他转向那艘帆船,形骸立即一缩头,钻入一个箱子。过了一会儿,一声轻响,沉折已踏上了甲板。 形骸想:“糟了,糟了,倒霉透顶,他上船来做什么?若被他看见我在船上,非得杀人灭口。” 他不想死,死亡是不可接受的。他受恐惧折磨了这么多年,仍然奋力求生,那是人的本能,那甚至是形骸唯一的信仰。他可以卑微,可以凄惨,可以担惊受怕,可以浑浑噩噩,可以庸庸碌碌,但他必须活着。 沉折似面向那船首像,说道:“你说什么?” 形骸不知他在对谁说话。 沉折又道:“我要去找亡人蒙,你能带我去吗?” 咣当一声,船锚被沉折单臂捞起,他又高呼一声,风响船摇,帆船竟驶出了海湾。 形骸心急如焚,差点想从船上跳下去。 但纵然跳船,又能逃得了吗?沉折会飞天遁地,远比形骸了得,纵然形骸使出放浪形骸功,两人仍相差极远。 而且沉折曾救过形骸,即使形骸有机会,形骸也不愿杀他。 沉折不间断的大喝,风声急促刮动,他升起船帆,船全速前进。形骸料定是沉折以龙火神功招来大风,鼓动海浪,催船前行。这是何等惊人的功力,何等强横的仙法? 这帆船本并非一人所能掌控,那白刀客本该让奴隶帮忙行船。可如今沉折唯有孤身一人,却执意在汪洋大海上越行越远。形骸汗流浃背,感受到这空旷、古老、悠远、无尽的空间,这天与地重压而来的孤独寂寞。他想象那海下神秘的大鱼巨兽,想象那催人发疯的混沌诅咒。 沉折的吐纳声显得愈发艰苦,形骸的恐惧感变得愈发强烈。 第6章 实话说出口 形骸想:“沉折想去哪儿?他杀了那藏争先,还有那活尸般的白刀客,他预先将那些奴隶打晕,无人目击此事,本来还能蒙混的过去,但这么一走,谁都会猜到他头上。大伙儿又会如何想我?多半会以为我已被沉折所杀。那...如此一来,木格这命案岂不也由沉折担了?” 若形骸不在船上,那自是天大的幸事,可偏偏他上了贼船,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 沉折体内真气惊人,船帆吃饱了风,如大旗般猎猎作响,帆船乘风破浪,迅速前行。但这般蛮干终不能持久,过了少时,沉折吐出浊气,缓缓坐倒。 如此又过了许久,晨光微熹,海风掠船而过,一个个小小浪头摇动船身,形骸见到一抹金光透入箱子,他在黑暗中待得久了,恐惧万分,极想见见这海上日出的场景,于是蹑手蹑脚的将箱盖推开一条缝。海上潮湿、清新的空气灌了进来,他精神一振,片刻间忘了身在险境。 沉折道:“出来吧。” 形骸登时惊得身躯僵硬,他心想:“不是说我!”暗怀渺茫的侥幸,咬唇屏息不动。 沉折拔剑出鞘,风声轻响,哗啦啦一声,形骸这箱子粉碎,他“啊”地一声,跌了出来。 他一个翻身,双手前后交错,摆出架势,正是李金光所传的打虎拳法,龙火功发动,身上火光熊熊,额头现出火龙标记。 沉折又道:“是你?你也觉醒了?” 形骸颤声道:“沉折师兄,我什么都没瞧见。你要杀我,自是不难,但我死之后,必变成水鬼缠身,要你永远不得安宁。” 沉折须臾间静默不语。形骸想:“他不说话,自是已动了杀心,糟了,糟了,想不到今天便是我形骸的身死之日。这人心狠手辣,杀我如同杀猪杀狗一般。”他一生噩梦不断,心情压抑,自然而然把世事都往坏处想。 沉折蓦然抓起一根草绳,向形骸扔来,这一手隐蔽至极,这草绳又快如箭矢,形骸反应不及,被草绳缠了数圈,他脚上一紧,跌倒在地。他用力挣扎,孰料又有一张大网罩下,又是绳索,又是渔网,越收越牢,形骸动了两下,知道顷刻间难以脱困。 沉折身子一晃,一口血喷了出来。形骸想道:“他纵然了得,但催风过海半天,真气也已耗竭。唉,我刚刚为何不放手一搏?” 沉折缓缓说道:“我不杀你,但你也休想碍事。” 形骸急道:“我不说,我也是杀了人之后逃出来的。咱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沉折问:“你杀了何人?” 形骸道:“木格。”猛然想起一事,道:“我之所以觉醒,可不是因为吃了...木格的血肉!你莫要听信谣言,胡思乱想。” 沉折摇头道:“吃血肉觉醒不了。” 形骸松了口气,道:“可...大伙儿都不信!他们准得说我是吃人血肉的卑鄙之徒。” 沉折道:“谁说你,你就揍谁,那就没人敢嚼舌根了。” 形骸愕然道:“只怕我还没揍人,已被他们绑起来吃了。他们都信这个。” 沉折似乎笑了笑,但阳光刺眼,形骸未能看清。此人又道:“他们已不是你对手,龙火功只需运用纯熟,这辈子你不必再畏惧凡人。” 形骸仍要说话,沉折道:“我要运功,你安静些。” 形骸一惊,摇头不语,想:“他现在制住了我,随时能把我扔海里喂鱼。”他其实奋力抗争,或许还有机会,但即使制服沉折又如何?他自己一个人可万万开不了船。 忽听远处有人喊道:“有船!有船!船上似乎无人!是艘弃船!靠近,靠近!” 形骸一惊,想:“是什么人?是咱们的军舰么?还是海上的商人?” 沉折张开眼,神情凝重,朝形骸做了个噤声手势。 形骸毛骨悚然,想起李金光曾说这西海之中,海盗肆虐,墨从远省纵然兵力颇强,但也无法剿灭。此刻沉折已催船远离海岸数十里地,莫非真遇上了海盗? 太危险了,海上太危险了,形骸啊形骸,难道你要命丧于此? 只见一艘扬着黑旗的大船驶近,船首宛如巨锤,桅杆上挂着一颗颗人头,船上人声嘈杂,又凶又蛮,有人爬到高处,吹响哨子,笑道:“有个小娃娃,被绑在渔网里了。” 又听呜呜几声,钩索挂上了帆船,将两艘船连在一块儿,那大船再靠近了些,数个大汉架起木板,朝这儿走来,又有人轻功高明,轻轻一跃,已到了形骸这艘帆船上。 沉折不知藏哪儿去了,形骸心跳得砰砰作响,众人身影笼罩了他。一个大黄牙笑道:“这是龙火国的娃娃,秀气得很。” 另一个秃头道:“拿回去,老大好这一口。见了这宝贝定会欢喜?” 形骸想:“好哪一口?莫非想要吃人?” 一个大胡子走过众人,他戴着一顶圆帽,其余人则包头巾,可见此人是这群海盗的头子。他问道:“喂,小娃娃!你船上其他人呢?你怎会被绑在此?” 形骸大声道:“你们这些蛮子,手上沾满了血,迟早会遭报应!你们速速离去,不然死亡会把尔等吞没!”他这话本意是警示众人,说出口却如同诅咒一般。 众人齐声大笑,说道:“这娃娃脾气硬,老大玩过之后,没准会收他为徒。” 形骸头皮发麻,想:“玩?怎么玩?我可不陪你们这群罪徒玩耍!” 刹那间,白光一转,十人同时中招,心脏中血液狂喷,霎时死了。正是沉折突然出手,使出风雷十剑。 剩余海盗骇然叫嚷,拔出兵刃,沉折脸色惨白,退后数步,握剑的手依然沉稳,但身子微微颤抖。形骸想:“他消耗过度,已成了强弩之末。这笨蛋太莽撞了,非但害了自己,也害我英年早逝。” 一大个子海盗双手握着狼牙棒,猛打向沉折,沉折一招“沉鱼落雁”,长剑忽上忽下,将这人杀了,剑风穿透此人,又伤了另一人。他接着迅捷移动,突入敌人之中,一剑刺入一人咽喉,手一推,那人“喀喀”低哼,摔入海里。 沉折鼓足余力,几下斩断形骸身上的渔网,袖袍一卷,渔网绳索皆不翼而飞。形骸脱困出来,沉折道:“你自求多福。” 形骸嚷道:“你早这么做多好?” 众海盗心惊片刻,复又围了过来,形骸拾起一人的弯刀,运龙火功向人砍去,他此时力气不逊于木格,加上身上火焰声势惊人,众海盗惨叫道:“是龙火的贵族!”一时气馁,被形骸砍伤两人,阵脚大乱。 对面大船上有人射箭,嗖嗖声响,险些射中形骸。形骸立刻躲到木箱背后,见沉折又杀了三人。可这人颇为衰弱,出剑迟缓了不少,敌人数目仍多,局面愈发不利。 形骸大喊道:“我去烧毁他们的跳板!你还有力气吹风吗?” 沉折点点头,道:“走!”取出一块圆石,振臂一扔,疾风催促,飞石快如电光,对面船上弓箭手大声惨叫,摔落甲板,顿时脑浆迸裂。 形骸不由得一声喝彩,快步冲到那架设踏板处,他想起龙火功口诀,掌心燃起火焰,重重打在那些钩绳木板上,果然效用非凡,众物立刻着火。他再挥刀一砍,两艘船一齐晃动,就此分开。 蓦然间,他身后冒出四个海盗,抡起兵刃向他斩来,形骸并不转身,运放浪形骸功,背后骨骼暴涨,如白色的长枪刺出,那四个海盗靠的太近,霎时被刺的千疮百孔。那些骨刺如蛇般扭动,咕嘟咕嘟吸血,几声轻响,又缩回了形骸体内,那些海盗的血在形骸体内流淌,令他心旷神怡,仿佛喝了美酒一般。 沉折瞬间一愣,其余海盗看的明白,心胆俱裂,喊道:“这海妖吸血了,吸血的白骨海妖!”接连跳入海中,奋力游动,远远逃开。 形骸悲伤的想:“他们说我是海妖?不,这是诅咒,我是受害者,我....我也不想如此。” 沉折盘膝而坐,双手往上一托,招来一股大风,船帆哗啦啦乱响,帆船瞬间已远离了那海盗船。形骸见沉折脸白如纸,似乎随时会死去,慌忙一伸手,掌心贴住沉折后背,龙火功急速涌动。两人心法一脉相传,一人是火,一人是风,风吹火炽,火烈风鼓,彼此相辅相成,沉折精力稍复,那大风又猛烈了几分。而后方海盗吓破了胆,居然不敢追来。 如此过了半个时辰,已瞧不见敌人船影。形骸浑身酸麻,也使不出力气,直挺挺往后躺倒。 沉折仍静静坐着,似在调理真气,等站起来时,已恢复了原先沉着气度。 他眺望海面,双目闪动,似比常人看的更远,他道:“得绕开挡道的舰队。” 形骸问:“舰队?不是一艘船?” 沉折点头道:“在十里之外仍有许多。这群海盗势力不小。而我运气一贯不好。” 形骸急道:“我们得快些回去,不然离死不远了。” 沉折冷冷答道:“你句句话都是忌讳,若换做迷信海民,早把你扔到海里喂海神了。” 形骸大声道:“我的话虽不吉利,却句句属实,难道实话说不得么?” 沉折叹道:“有时实话亦会害人丧命。” 形骸想:“你还说我,你这话也难听得很。啊!死人是不会开口的,更说不了实话,他....莫非是想将我杀了?以绝后患?” 好在沉折将海盗一个个抛下了船,随后开始掌舵,似放了形骸一马。 第7章 飞龙仍在空 两人长时间沉寂不语,形骸想:“我运气太差,遇上这么个冷面心狠的魔头。莫非梦中那海下的黑影正预示此人?可不是么?他不正用这船将我送往...黄泉么?唉,即便我命不久矣,可总得知道要去哪里。偏偏此人装作哑巴,难道他想闷死我不成?” 他被海风吹得头晕体寒,想:“左右是个死,我去船舱里了,好过冻死在外。”转身往船舱走去,沉折并未阻止。 他点燃舱中油灯,看清其中事物,吓得筋麻骨软,大叫一声。只见数张桌子拼在一块儿,桌上放着人的断手断脚,头颅身躯,零零碎碎的全是尸骸。尸骸中似乎全无血液,硬邦邦的,皮肤发青,排列颇为整齐。 形骸不敢久留,朝外冲去,见到沉折,大喊:“不好了,不好了!里头全是死....死人....” 沉折道:“你来掌舵,我去瞧瞧。” 形骸道:“我没学过掌舵,如何掌得了?” 沉折道:“招子放亮些,看清礁石,只管往前行即可。” 形骸忍不住问:“你到底要去哪儿?你怎知方位?能不能放了我?” 沉折摇头道:“来不及了。我要去那神庙,若能活着回来,你也能保住一条命。” 形骸接过船舵,忽然间,那船首像转过头来,空洞的双眼中流下黑水,它笑道:“换做是你了么?这是你二人的宿命!虚空的太阳照耀着你们。” 形骸怒道:“什么虚空的太阳,你是假的,我根本不怕你,也根本不想睬你。” 沉折问:“你也能听见它说话?” 形骸只觉自己要发疯了,他道:“这船首像有鬼!有鬼!这整艘船上全是死人!那个白刀客是个大魔头,他杀了许多人,切成碎片,这些...死人的魂魄都在船上,要杀你我!咱们也会死,被切成碎末....” 沉折不答,去船舱中查看。他一走,形骸惊得六神无主,总觉得那船首像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他瞧不见船首像的眼睛,但那必然凶光毕露,充满杀机。 过了片刻,沉折回来,形骸竟松了口气,觉得这小魔头和蔼可亲,身上有活气,比之妖魔鬼怪总好上百倍。 沉折道:“原来白刀客买这许多奴隶,全都落到这般下场。” 形骸颤声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你....是他的同伙?不对,你杀了他....那是...窝里反了?” 沉折道:“你若总往坏处去想,那人人皆是仇家。你若放宽了心,何处不能逢源?你先前救我一回,也曾并肩作战,我算你是个同道中人。” 形骸听他说出江湖黑话,稍稍好受了些,说道:“若是道上朋友,可不能自相残杀。” 沉折道:“我本就不会杀你。我的剑不杀无辜之徒。” 形骸登时信了此人,沉折虽然面孔死板,但看似不像言而无信之辈,他道:“你以往从木格手中...帮过我,所以我自要报答你。” 沉折想了想,道:“若照这般算来,你欠我总共十次,另九次木格要找你,都被我悄然化解。” 形骸喜道:“原来你这般讲道义?” 沉折道:“算不上什么道义,我瞧此人不顺眼罢了。” 形骸讨了个没趣,不知该说什么,一阵晚风吹过,形骸冷的直抖,狠搓手掌,道:“这儿海上比冬天还冻人,偏偏船舱中又...那幅惨样。” 沉折道:“你已然觉醒,当学会用龙火功增强体魄。圣上的这门功夫远不止如此。” 形骸道:“我没学过啊,李金光自己也没到第二层。他们....都瞧不起我,我也委实愚鲁不堪,没用透顶。” 沉折点头道:“那我教你这龙火炼体功,此功唯有觉醒者能得传授。你记好了。” 形骸忙连声道谢,满心欢喜。 沉折道:“龙火功的真气来自天地龙脉中的五行神龙,结合修炼之人体内气血,一旦突破玄关,灼烧经脉,人体已与第一层颇为不同。而这龙火炼体功更是再进一步,令体魄暂且再上一层楼。”随后诉说口诀。 形骸听了一遍,已然记住,引导龙火真气依样流动,果然不再怕冷。 沉折又沉默许久,道:“你学的很快,比我还快许多。” 形骸道:“我...虽然没用,但记东西很快。” 沉折道:“不仅是记得快,悟性也高,只怕比我还强些。” 形骸勉强笑了笑,道:“你如此夸我,我可生受不起。” 沉折道:“实话实话罢了。”他将长剑往上一抛,凝立不动,长剑刺向他自己天灵盖。形骸骇然变色,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长剑落在一旁,竟似被沉折头顶弹开一般。 形骸敬佩交加,道:“这是铁布衫、金钟罩之类的横练功夫?” 沉折稍一运劲,身上风旋光绕,他道:“这也是龙火炼体功,这功夫练到精熟地步,可以罡气护体,寻常刀剑难以为害,只是这么做颇耗精力罢了。风木水火土,无论哪一行,都有如此效用,并非单单防暑御寒。” 形骸刚要称赞,但沉折跃上半空,竟沿着桅杆向上走,他身子与甲板平齐,却如履平地一般,海风虽大,难以晃他分毫。一到顶上,他旋即飘落,身在半空,从怀中扔出数块圆石,波波几声,十块石子围着形骸,绕了一圈,是个毫无偏差的圆环。 形骸心想:“他眼疾手快,这是怎生练得?常人怎能练到这般身手?” 沉折一落地,手指在铁锚上一夹,这数百斤重的铁锚如筷子般被他举起,他两根手指一弹一弹,铁锚铛铛浮空,起落十下,沉折才将铁锚方落在地。 形骸被他神力震慑,看的眼花缭乱,道:“你这些功夫,只要使出一样来,都能把我像蚂蚁般捏死。” 沉折眉头一皱,道:“少说不吉之言。”顿了顿,又道:“我所显露的手段,尚未用风行之法,已然颇有神威,这些都是基本,限你五天内练会。” 形骸急道:“五天?五天....哪能....做到?” 沉折道:“我要去的地方只怕不太平,既然带着你,自然不能任由你死了。又或许疲累之时,须得你帮忙打架,你功夫越高,于我越有好处。” 形骸心知此事太难,有心逃避,道:“你是我师兄,不是我师父,我跟你学功夫,岂不是矮了一辈?不行,我太吃亏了。” 沉折道:“你知道什么人不会吃亏?” 形骸问:“什么人?” 沉折答道:“死人。” 形骸大吃一惊,只得答道:“我学,我学。只是五天太短,怎么也得....一年。” 沉折道:“我用了五天,你也得用五天。这些全是基本功。” 形骸心想:“我怎能和你比?你十岁不到便觉醒了。况且这基本多半功艰深异常,那木格与那藏争先到死都没学会呢。”但他不敢相争,低声道:“是,师兄。” 沉折遂再传他修炼之法。这龙火功源远流长,委实有惊世骇俗的妙处,可令人之手、脚、腰、腿加倍有力,迅速灵巧,而再精深一些,可令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有灵犀,见闻超常。论其原理,其实不算得繁复,只是将龙火功的法诀用于恰当时刻,恰当之处。然则这恰当二字说来简单,十万人中,又有几人能够? 如此练了一天一夜,形骸身姿轻功已颇有模样,他虽长久不吃不睡,可精神饱满,体力充沛,自己也莫名其妙,问道:“师兄,我怎地不用睡觉,不用吃饭了?这是怎么回事?” 沉折道:“终究要吃要睡的,但你刚觉醒不久,几天内一概不用。你天赋似不在我之下,正要用这段时日好好用功。” 形骸点头道:“是!是!等我练强了身子骨,万一被大海怪拖下水之后,尚能抗争片刻再死,比之前可强的多了。” 沉折听他又说丧气话,问道:“什么海怪?” 形骸挠挠头,将从小到大折磨他的噩梦说了出来。此事他以往也对父母说过,但父母却斥他得了癔症,喂他喝极难喝的药,形骸吃尽苦头,又受旁人嘲笑,说他是“小疯子”,他才装作痊愈,从此绝口不提。 这件事憋在心里,长此以往,成了心病,难受之极,也令他为人惶惶不安,悲观失落,愈发不合于群。此刻对着这冷面怪人,形骸倒能说的出口,大概此人也古里古怪,未必在形骸之下,两人算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谁也笑不得谁。 沉折听他说完,又闷声不响,形骸觉得他一张脸宛似木雕,更阴森了几分。 过了半晌,沉折道:“你那梦中海怪呼唤你去海中?那梦中海怪传你一门歌诀?那歌诀就是你常常独自一人在角落里念的?” 形骸一阵冲动,答道:“是!那叫放浪形骸歌!似乎是一门邪法,我刚刚浑身骨头像刺猬一般,那骨头还....还喝人的血,就是那海怪在咒我呢!” 沉折长叹道:“想不到世上还有与我一样的人,你我当真有缘。“ 形骸不禁惊喜,问道:“你也....你也听过放浪形骸歌诀?” 沉折摇头道:“我并未听过歌诀,但我也从小做梦。我的梦与你不同,我处在一广阔无边的大沙漠中,目光所见,空无一物。但在空中有个庞大的影子徘徊不去。我拼命的逃,想找一处遮掩的地方。但那巨影总是伸出利爪,将我抓上天,把我撕成碎片,只留下我脑中白色的火焰。” 第8章 冥火灼断躯 形骸深知那恐惧,感同身受之下,道:“我每每惊吓时,便跑到人少的地方,念诵那放浪形骸歌诀,你呢?你怎生自保法?” 沉折道:“在那噩梦里,我往天上瞧时,只见无数花瓣,布做一张巨画,那巨画忽静忽动,千形万貌,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有迹可循。此画美不可言,可具体如何美法,却又难以描述。我看着那画,渐渐就不怕了。” 形骸道:“你看怪画,我听怪歌,看来上苍总算有眼,没让咱俩都被吓死。你那画有名目没有?” 沉折又道:“似叫做‘折戟沉沙图’。” 形骸笑道:“放浪形骸歌,折戟沉沙图?都与咱俩名字相近哪。” 沉折面无表情,仍道:“梦醒后,那画已不见,然则我于花木铁石、人身人体之间,依然可见那画的零星碎片。一旦看着那些图案,我就好过许多。敝如你身上此刻就有。” 形骸奇道:“我...我也有?啊,难怪上回你救我之后,说我古怪。我还当你嘲弄我来着。” 沉折脑袋轻轻摇了摇。 形骸又问:“你知不知道咱们这怪病是怎么回事?都说十五岁前,龙火功绝难练到第三层,那藏争先又说你练到了第四层,这怎生能够?你为何又非要前往深海?” 沉折持舵,望着海面,道:“我总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形骸不禁离他远了些,但看他容貌,听他呼吸,却又不像真的。 沉折道:“我....有一段古怪记忆,我以为不假,但却无从相证。那记忆极端清晰,似是我那被杀噩梦的起因。我之所以出海,只想找出真相来。” 形骸想起那藏争先所言,道:“他曾说‘那具孩童尸体是你?’藏争先与此事有关么?” 沉折愣了许久,似下定决心,道:“那似是许多年前的事,我记得...自己睁开眼时,身子被泡在半白半绿的水中,水灌入我的肺,我却依旧呼吸如常。那水又在一圆形水晶鱼缸中,透过鱼缸,我瞧见外头的景象。各处也皆是人的残骸,脑袋、脖子、躯干、胯部、腿、手、人根,一层层,一排排,堆在周围。我再看我的身体,也满是缝线,似是残骸拼凑而成的,我那时大约只有五、六岁孩子的个头。” 形骸身子凉了半截,忍不住往那船舱望去。 沉折叹道:“不错,那地方与船舱中极为相似。鱼缸之外,点着不少蜡烛,火光与黑暗交替,残骸上光影闪烁,确像有鬼一样。 清醒没多久,一极高大的男子走向了我,他穿白麻长袍,一张脸很宽阔,骇人至极,他脸上满是刀疤,又被针线缝了起来。他肩膀如山、胳膊长而粗厚,手指也似萝卜般。他看了看我,笑了笑,随即不再理我。我觉得他是我父亲,却又极恨他。” 形骸道:“那白刀客不也浑身刀疤缝线么?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话一出口,隐隐有所推测,只感毛骨悚然。 沉折道:“你也能猜到,他们与我或许都是零碎尸体拼接而成的活死人。” 形骸大骇道:“胡说!我不相信!” 沉折继续道:“我瞧见那大个子怪人回过身,抓起桌上堆得尸块,一件件接在一起,他捏着针线,手指灵动,一点点把头身手腿缝好。那是个女子尸体。待尸体齐了,他又取出各般药瓶,撬开尸体嘴巴,灌入喉咙里。 他忙碌了大半天,再把那女子脑壳掀开,露出脑子。他取一根两头尖针,细长结实的兔肠管,一头插在自己脑子里,一头插在那尸体脑子里。随后,白绿火焰沿着管子,从他体内流向那女子。” 形骸惊呼:“白刀客死的时候,也流出这等白绿火,好似流血一般。” 沉折又道:“那火焰流淌许久,大个子将兔肠管扯去,那女子身躯一颤一颤,蓦然坐了起来。” 形骸喉咙咕噜一声,道:“她成僵尸了?此乃死灵妖法?”他饱读杂书,知道世间有一门死灵妖法,可将死尸变作僵尸,僵尸无知无觉,只会杀人吃人,智力远逊野兽。 沉折道:“不是!我见人使过死灵妖法,并非这般模样。那女子口舌笨重,却能够说话,她知道喜怒哀乐,知道悲苦恐惧,只是口舌不轻,疯疯癫癫而已,就像刚会说话的婴儿。” 形骸心想:“若他所说是真的,那......白刀客与他....当真都是活死人么?” 夜色更深,沉折脸庞笼在黑暗中,形骸身躯收缩,小心的再退后半步。 只听沉折说道:“忽然间,那女子身形剧变!她的皮肤长出鳞片,头发间升起羽毛,嘴巴开裂,长出鸟喙,她的指甲变得尖利,变得不像人,倒像是鸟妖一般。大个子立刻拔出一柄斧子,将那鸟妖脑袋斩断,白火流了一地。大个子长叹一声,道:‘又是个坏形活尸,罢了,罢了。’朝我笑笑,随后垂头丧气的离去。” 形骸细思当时情形,思绪纷纷。 沉折问:“你觉得那大个子为何要杀那女活尸?” 形骸斟酌着答道:“因为....他本想将那女子变成活人,但那女子却....成了妖怪。” 沉折道:“不错。之后一年之内,那大个子又反复施行这邪法。大约半个月一回,大多尸首皆变作那些‘坏形活尸’,唯有四、五个成了白刀客那般近似常人的活尸。我本以为他这般消耗那白火,岂不如失血似的,总有死去的一天?谁知他似正借此练一门功夫,越是施法,火焰反而增长。” 形骸道:“那白刀客大概用了障眼法,若无那障眼法,他长得也.....极不对劲,好似被乱刀砍伤的匪人。” 沉折点头道:“那大个子教我们这些‘常人活尸’:‘孩儿们,你们体内真气化作这火焰,叫做‘冥火’,此火乃古神从天庭所盗,赠予人间之火,有起死回生之效。望尔等勤勉修炼,以期有朝一日,成为真正的活人。’” 形骸问:“这么说来,白刀客果真不算真活人?但他与活人几乎没什么差异啊?” 沉折道:“我记不清了,总而言之,那一年间我都浸泡在鱼缸之中,身躯麻木,不知害怕,无喜无忧,就算不吃东西也不会死。到了第二年,那大个子将我从鱼缸中取出,穿上新衣衫,说道:‘孩子,我送你回家,望你运气比我好些,能够早早修炼成人。’他在我眉间一点,我霎时没了知觉。等我醒来,已到了藏家,见到我爹我娘,成了小少爷。自那以后,我再未见到过那大个子。” 形骸惶惶发笑,道:“你准是在做噩梦,你这人噩梦花样挺多,又是死人复苏,又是天上巨怪,比我可苦命多了。” 沉折皱眉道:“那不是梦,我能分清是梦是真。天上巨怪确实是梦,这死人复苏却像是记忆中事。” 形骸道:“你身上有缝合线没有,有伤口没有?” 沉折缓缓摇头。 形骸大声道:“那就对了!那大个子复苏的活尸,都像白刀客一般凄惨丑怪。你这般俊俏秀气,怎会是什么活尸?” 沉折出神片刻,又道:“我爹娘告诉我,我生了怪病,被送去远方就医,如今醒来,得了失魂症,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暗中怀疑,却并未问他们,以防被他们有了察觉。拜那‘折戟沉沙图’所赐,我学武天资很高,到八岁时已学全了父母所教的功夫。到了学堂,不久也既觉醒,大伙儿都将我当做宝贝,可我却觉得与他们格格不入,仿佛他们是人,而我是异类。 此时,那天上妖魔的噩梦开始纠缠我。我心知有异,为了保护自己,于是偷偷起练龙火功第三层、第四层功夫。此事被东山爷爷发觉,他并未阻止,反而传我他的绝学。我比旁人学得快,也学的更用功,因为我知道自己身世奇异,只怕真有妖魔盯上了我。而我为了查清往事,也需神功护体,更需遍览群书,懂得各般技巧。” 形骸道:“难怪你这般了得。那你查明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么?” 沉折叹了口气,道:“我查访到一位府上曾经的老仆,从他口中逼供,果然甚有蹊跷。原来我四岁时罹患重病,不治而亡了。” 形骸颤声道:“真的?” 沉折又道:“那老仆受爹娘托付,长途跋涉,将我尸首送往西海,前往一‘普修古墓’,交给一位‘蒙郎中’,那位蒙郎中正是那个大个汉子,他只将我脑袋斩下,其余尸体交还给那位胆大的老仆,答道:‘我这冥火复苏之法,不得用完整尸首,我只需这脑袋即可。此事若成,我会送信给藏大人。若不成,你休要不请自来,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形骸道:“如此说来,那蒙郎中真的将你救活,送还给你父母了?” 沉折道:“确实如此,先前那藏争先正是当年运送我回家之人,此节我也查清,藏争先多年来偷捉贫苦百姓,当奴隶卖给白刀客,而这白刀客正是那‘蒙郎中’亡人蒙的爪牙。那些奴隶,想必都被白刀客与亡人蒙斩成残骸,修炼他们那冥火邪法了。” 海风拂来,沉折迎风而立,长发轻舞,衣袂飘飘,月光照亮他的脸庞,他道:“我此刻有血有肉,与白刀客大不相同。我明明记得自己满身伤疤缝线,为何醒来时丝毫没有?那亡人蒙复苏这许多活尸,增强功力,到底意欲何为?此人虽对我有恩,但又罪恶滔天,我既然练功有成,便不能放任他不理。而眼下这帆船有灵,唤我出海,我又怎能逃避?” 第9章 严师出高徒 形骸道:“恕我直言,你这一去是寻死罢了。你势单力薄,又根本不知那普修古墓在哪儿,这茫茫大海上无水无食,怎生活得下去?” 沉折道:“我搜过藏争先宅子,得他过往所记书册,加上这船首像在指点我方向,怎会迷路?而船舱内必有食粮。况且你也没死,我并非独自一人。” 形骸怏怏道:“我帮不上忙,与你的神功相比,我比死人好不了多少。” 沉折道:“只要活着,就能练功,只要练功,必有长进。给我站直了!” 此言极为响亮,形骸一吓,不由自主的直腰挺胸。沉折道:“给我往桅杆上垂直踏行,不到百个来回,不得休息。” 形骸暗暗叫苦,心想:“我就不听话,他能拿我怎样?他说了不会杀我。”但转念一想:“就算不杀我,难道挨揍很舒服么?我不占理,总不能还手,就算还手,我也打不过他。”无奈之下,面对桅杆,用沉折所传心法,冲刺几步,直向上跑去。 这功夫越是缓慢沉稳,越见深厚造诣。形骸猛冲而上,复又借势坠下,实则颇为危险,几个来回,一时不慎,砰地一声,摔得鼻青脸肿。 沉折毫不留情,将他拽起,又推向桅杆。形骸咬牙想道:“此人纵然讨厌,但一身真才实学总是不假,而且他是为了我好,他能做到的事,我难道做不到么?大不了摔死累死,也算解脱。” 他回思自己动作,又设想沉折身法,两下对照,忽有心得,将龙火凝在脚下,重踏轻点,一步步踩出,速度缓慢数倍,却丝毫不觉辛苦,这般走了三十个来回,真觉得与走在路上差异不大。 沉折道:“停!起练护体罡气!” 形骸想:“我练得这般好,你怎地也不夸夸?就算像先前说一句‘不逊于我’,也让我高兴一场。是了,此人嘴硬,不愿承认我聪明,以免我心气高涨。罢了,罢了,我自个儿知道就行。” 这护体罡气与轻功不同,乃是以龙火功护住肌肤,以防敌人兵刃,一旦施展,可霎时扭转战局。只因敌人攻势,自己大可不理,自己只攻不守,立时可以大占便宜。正因其威力如此,故而消耗龙火极多,不可长久使用,且要灵活运用,达到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境界。 沉折取出圆石,道:“我用此石扔你,一百回后停手。” 形骸骇然问道:“我可以躲吗?” 沉折道:“你若躲得掉,自然随你。”话未说完,圆石已然出手。 形骸急忙缩身,那圆石转了个弯,正中形骸肋骨。形骸痛的眼泪直流,道:“你打残了我,徒然多个累赘罢了。” 沉折道:“觉醒之人,体质不同,轻易残不了。”说着又扔过来,形骸一侧身,那圆石打在胸口,他吐出一口白沫,疼痛往全身蔓延。 沉折冷冷道:“若那是箭矢,你已经死了。” 形骸怒道:“若是箭矢,哪会拐弯?” 沉折道:“我的箭矢就会拐弯。”那个“弯”字一出口,圆石已至形骸面前。形骸大吼一声,运护体罡气,身上只微微一痛。 他松了口气,喜道:“师兄,这下怎么样?” 沉折道:“收气!” 形骸赶忙将护体罡气撤了。 沉折又道:“放出!”猛然间圆石飞至,形骸当即鼓劲,惊险得逃过一劫。 其后沉折不再提醒,飞石忽快忽慢,有时久久不出,有时又如连珠砸落,形骸若一直撑着真气不停,龙火必然不济,唯有随机应变,在顷刻间鼓荡罡气抵挡,才能维持稍久。 一百招不久而过,沉折说话算话,到时立停,形骸有时龙火调度稍慢,前后共挨了十下,又痛又累,趴到在地,心里抱怨:“这索命的阎王爷,他说咱俩有缘,莫非上辈子是死在我手上,这辈子报仇来了?”又想:“我如此良善,上辈子也不会杀人,多半是此人上辈子杀了我,这辈子仍是我命中魔星。” 沉折说道:“今夜到此为止。你无需睡眠,快去掌舵。只一直朝前即可。”说罢走入船舱,将里头尸体全抛下了船。 形骸恨恨想:“你拉我上了贼船,带我去寻死,现在又如此折磨我?木格再怎般可恨,也不及你这冷面鬼一成。”心里骂归骂,但也真睡不着觉,唯有乖乖掌舵。那船首幻象又来烦他,形骸全不理睬。 蓦然间,他惊觉自己已不再害怕了,哪怕这船上诡异恐怖,哪怕这海上风起云涌,哪怕前路混沌叵测,这一辈子死缠烂打的恐惧感被深深压抑,不复显现。他挥挥手,呼吸吐纳,心头火热,从所未有的勇气冒了出来。 他想:“我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冷面鬼他和我一样,他催命般督促我,是因为他不想我死。他看似什么都不怕,但他也怕孤单!他如此厉害,大可以把我抛下船去,何必煞费苦心的教我?他却没有。他杀藏争先,杀白刀客,杀那些海盗,是因为他们都是恶棍坏蛋。他...其实是个好人,是个侠客。” 形骸虽无法确信,但觉得这冷面鬼没那么可恨可怕,反倒有些可怜可敬了。 翌日,沉折走上甲板,形骸决定以礼相待,讨好于他,若两人能结为好友,今后可少受些皮肉之苦,于是亲切问道:“师兄,昨夜睡得如何?” 沉折道:“不错,今晨你练举铁锚,中午再练轻功,晚间则是护体罡气。各练三百合。” 形骸一时冲动,急道:“我昨天伤还没好,这如何吃得消?我又不是你这般活死人!”忽又惊觉此言太重,深怕激怒了他。 沉折冷冰冰的说道:“那就各练四百回。” 形骸想:“这人好小心眼。他不是假扮严厉,是真的无血无泪了!”愤愤之下,昨晚的敬意怜悯又不翼而飞。 这一天又充满血泪,苦不堪言的度过,待沉折走后,形骸往地上一躺,感到气若游丝,想:“听说世上有人心理异常,以折磨旁人为乐。我原先不信,但瞧见木格,已信了三分,再见到这沉折,才彻彻底底的信了。我虽与他同样被噩梦所困,但至少不会害人,可他则是完完全全心中扭曲的魔头!” 他被迫苦练四天,到第五天早上,沉折道:“你进境比我想象更快,这龙火炼体功,至此已然圆满。” 形骸闷哼一声,想:“说得好听,准又要变着法子害我。” 沉折又道:“这并非单单龙火神功的功效,你伤而复,复而伤,虽伤势轻微,复原却更快于我。你那放浪形骸功确实了不起,体魄犹在我之上。” 形骸忍不住道:“师兄,您这活死人也别客气,而若非我是怪物,早就在你手下一命呜呼了。” 沉折道:“一般而言,到第五天,觉醒者兴奋已消,恢复如常,需得充足睡眠,充分进食。眼下你回舱去,我来掌舵,到晚间你来替我。” 形骸喜道:“这还差不多!咱们无需练功了,对么?” 沉折道:“基本功已差不多了,今后数日,我传你剑法暗器。李金光那些本事颇为误人子弟,需得从头学上乘功夫。” 形骸大悲,嚷道:“我不要练!我不要练!我宁愿读书写字,回去做个书呆子,也不要练你这要命的上乘武学!” 沉折道:“我读书写字只是平平,要不咱们仍练体力耐力、腿脚轻功?” 形骸说不出话,一头钻入船舱中,其中已无尸骸,连腐臭之气已一扫而空。形骸推开一扇门,见沉折煮了米饭,仍热气腾腾,菜肴是一苹果一生梨,两条不知名的海鱼。 形骸想象这魔头烧菜煮饭的模样,暗暗好笑,心情好转了些,捧起一尝,滋味大是不坏,不知是不是长久不吃东西的缘故。 将饭食一扫而空,拿抹布抹嘴,再往里走,见着草席铺盖,只感两世为人,如登天堂。他一头扑了进去,不一会儿已睡得人事不知。 这一睡不知多久,突然被巨震晃下了床,脑袋撞地,他痛的清醒过来,想:“糟糕,沉折他真把船撞沉撞折了?这不牢靠的大恶人,没把我练死,却要把我淹死。” 他跑了上去,此时天色已晚,海那一边有灯火通明的大船围来,左右各一艘,砰砰声中,火光闪动,有炮弹从空中落下。 形骸喊道:“师兄,到底怎么回事?” 沉折道:“我一时疏忽,睡了一会儿,被海盗潜到近处。” 形骸道:“怎地如此不小心?” 沉折道:“你睡了三天,而我总得睡觉。” 形骸大吃一惊,道:“那为何不叫醒我?” 沉折道:“若不睡足,有伤根本,我决意冒险,是我处置不当。” 形骸心头一震,心想:“他纯是为了我好,实是良师益友,我却总是在心里诋毁他,实在混账透顶。” 沉折掌舵,躲避炮弹,但仍中了几枚,好在伤的是甲板。他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去就来。” 形骸道:“别莽撞,此地风萧萧兮易水寒,当心壮士一去不复返。” 沉折道:“你这咒人的毛病怎地不改?”话音未落,朝近处的一艘敌船跳去,这一跳飞过二十丈远,人消失在人群影中。 形骸抢着船舵,但操纵生疏,慌乱不已。过了一会儿,靠近那船上连声惨叫,扑通扑通有人落水,桅杆喀拉拉作响,接连倒下,那艘船就此停下不动了。 第10章 西海兵太子 形骸稍感安心:“这满船海盗皆不是沉折一人对手,嗯,他龙火功练得精熟,对上两百人也不在话下。” 右首那船并不开炮,局面平缓下来。形骸操纵船舵,行向左方,去迎沉折。 就在此时,船边有破水之声,一人跳上了船,形骸心道:“是潜水的海盗!”一回身,见是一形貌不俗的少年,与形骸年纪相仿。 那少年一对虎目,凛然生威,但长发披散脸庞,肌肤娇嫩,桃腮粉面,头戴蓝冠,身穿蓝袍,脚踏蓝靴,虽然是从水中跳上来的,却又滴水不沾。他看见形骸,哼哼一笑,道:“怎地是个小娃娃?” 形骸道:“怎地不能是小娃娃了?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少年仰天大笑,好似海啸之声,颇为洪亮,他道:“你是什么东西,胆敢与我顶嘴!我问你,你船上有什么值钱的、好玩的事物?统统交出来吧。” 形骸摇头道:“什么都没有,唯有死人尸体,但也清理干净了。” 少年曲解其意,板着脸,目光凶恶,冷笑道:“你言下之意,是说我离死不远了?好个口出狂言之徒,你这畜生,叫什么名字?” 形骸又怕又恼,答道:“你怎地叫我畜生?我生性高洁,不与满嘴污秽之徒说话。” 少年大声道:“不知死活的杂碎,你没听说过我西海三圣兵太子么?” 形骸想:“他叫西海三圣兵太子?此人幼稚愚笨,污言秽语的,怎会是什么太子了?” 少年又道:“你想不想知道本太子处置畜生的手段?” 形骸退后一步,摇头道:“不想。” 少年笑道:“那偏要让你知道。本神喜欢吃人,尤其爱吃童男童女,你小小年纪,准是童男子了?我本心肠好,捉住了人,直接剜出心来吃,那人立时死了,也不觉痛楚。然则你对我不敬,我捉住你后,将你零零碎碎的切来吃了,要你死的苦不堪言。” 形骸心知此人必是海盗头领,居然自称“本神、本太子”,来头只怕不小。他记得读过一本海外游记,书上说:世间灵山大川间,凡是灵气聚集之地,必有生灵治理自然。这些生灵集日月灵气,得仙神授权,颇有神通,称之为“风水土地爷”,又唤作‘地上凡神’。可这兵太子又凶又恶,不像是土地爷,倒像是海中妖。 他试探问道:“你是这海中的土地?” 少年甚是得意,道:“不错,不错,你也不算得孤陋寡闻,现在你知道怕了?方圆百里内,皆是我的地盘。”说罢一扬手,从海里飞来一三叉尖刀,对准形骸,霎时直刺而出。 形骸往桅杆跑去,自然而然已使出龙火炼体功,这一动甚是快捷,兵太子刺了个空。 兵太子大怒,一跃而起,抬起尖刀再刺。形骸踩上桅杆,人平稳向上跑,这一刺仍未命中。兵太子见形骸身躯隐现火光,怒道:“你....你是龙火国的贵族?”说话间如蛇游水,也顺着桅杆追了上来。两人越跑越高。 来到桅杆顶端,形骸一转身,握紧弯刀,斩向兵太子,兵太子口一张,一口水吐出,其威力重如铁锤,形骸惨叫一声,从桅杆上掉落下去,砰地一声,重重落地。 兵太子叹道:“这可摔死了他,当真可惜!本想将他凌迟处死的。”但稍一想:“听说龙火贵族命挺硬,他准是只摔碎了骨头,妙极妙极,我仍要零碎切他的肉。”遂身子流淌,顺杆而下,不久到了形骸身边。 孰料形骸早用护体罡气硬挨过坠落,受伤颇轻,他再用放浪形骸功,手不动,足不抬,背后骨头撑地,突然弹起,弯刀横斩,这一击运足了劲,气力足可断树,又毫无征兆,而那兵太子见形骸年轻,太过大意,一下子被形骸拦腰斩断。 形骸这一下虽然斩中,但手感太软,似未能命中实处,饶是如此,那兵太子已受了重伤,蓝袍被血染红,身子却又接了起来,他双目通红,怒道:“好,好,好,我要把你碎尸万段,死后也不得太平!” 形骸愤然道:“你本就要把我割成肉末,这和碎尸万段有何区别?我左右是惨死,不如与你拼了!”说罢复又抢上。 兵太子吓了一跳,转身就走,但形骸骨头喀喀作响,手臂骤长一丈,骨骼穿透血肉,正是放浪形骸功的邪法,这一刀更快更狠,一下子穿透兵太子咽喉。兵太子匍匐在地,身躯散漫,仿佛快融化了,他双手捏个诀窍,似要施法,但双手急剧发颤,道:“我....我....“哗地一声,连血肉带骨头都化作一滩清水。 形骸大感振奋,高举弯刀,喊道:“你这是死有余辜,罪恶、丑陋的败类,去海里喂鱼吧!”说完,又觉得此言不对:这土地化作了水,怕是喂不了鱼,只会被鱼喝下肚子。 身后听沉折道:“胜得虽然侥幸,但我教得都运用得当。你看似胆小,其实不然。” 形骸一喜,回头看他,见沉折浑身滴血未染,但长剑却满是鲜血肉沫。形骸问道:“师兄,那艘船怎样了?” 沉折道:“他们有火铳,但到了近处,还不如弩箭弹弓。” 形骸看远处那船正熊熊燃烧,船里头火药爆炸,火苗到处乱窜,时不时升空,笑道:“和师兄你作对,只怕是嫌命太长,我是万万不敢的。” 沉折指着那兵太子道:“他身怀由虚化实,由实化虚的功夫,但死前真气不足,难以施展开来。幸亏此人道行浅,不然你纵然伤了他,他仍能逃得掉。” 形骸连连点头道:“好险,好险。”又问:“他真是土地爷吗?倒也不难对付。我看是招摇撞骗之辈了。” 沉折沉吟片刻,道:“我也是头一回遇上风水土地,但神怪记中说,风水土地,有强有弱,弱者宛如虫豸,强者堪比神龙。此人虽恶,怕是个弱的。” 形骸悻悻想道:“我说这土地不强,那是我谦逊恭敬,你怎地也顺着我的话说?这么一来,我岂不没了面子?”好在周围并无旁人,颜面无关紧要。 剩下那艘船上号角呜呜作响,居然调头远离,形骸急道:“他们要逃,说不定是去搬救兵的。大军一来,我们这船遭不住,准得被他们逮了,那可就性命难保。” 沉折身子飘起,站在形骸胳膊上,形骸只觉一沉,听沉折道:“你把我全力扔过去。” 形骸劝道:“师兄,你还是收着点儿吧,免得落地不稳,阴沟里翻船,有句话说得好,出师未捷身先死....” 沉折道:“闭嘴!”语气颇为不快,形骸一凛,把他高高举起,使尽力气,往海中一扔。 沉折轻若飞盘,飘了二十丈,再使龙火风行之术,凌空突进,又前进了二十丈,形骸见朦胧月光中,他姿势美妙异常,宛如仙子踏虚,心下好生钦佩。 不久,那艘船又一阵大呼小叫,兵荒马乱,大火飞舞,炮弹炸膛,停在大海中央。 忽然间,形骸听风声有异,竟是沉折传话,他道:“把船开过来。”形骸操纵几下,行向那边,待到二十丈之间,沉折又跳了回来。 形骸道:“师兄,你当真会飞么?” 沉折道:“东山爷爷会,我不会。不然我何须你投掷?” 形骸拍胸脯道:“你胆子真大,若是落水,身形迟缓,岂不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沉折瞪他一眼,道:“我迟早有天中了你的咒。” 形骸自知不妥,连忙认错,又道:“我这也不算咒人,只是出言提醒,皆是警世恒言,发自肺腑。师兄大可不信,却不可讳疾忌医也。” 沉折懒得多辩,道:“今夜你值守,清晨我替你。” 形骸念及他的好处,道:“师兄可多睡一会儿,我精神好得很。” 沉折道:“睡不着也得睡!”不容分说,走入舱内。形骸又挨了骂,叹了口气,吐吐舌头,唯有自认倒霉。 这几天内,他连夜掌舵,越来越是熟练,已不以之为苦,反而生出自由舒畅之意,这大海不再是妖魔的巢穴,却成了前所未有的妙境,似乎他这般一直航行下去,在海的尽头,会抵达难以想象的天堂。 他想起不久前的激战,又一扫怯懦,感到热血沸腾,暗忖:“若不是沉折师兄狠心训练我,我怎能打赢这兵太子?若打不赢他,我必会死的苦不堪言,惨不忍睹。我是善,这兵太子是恶,但善恶之间,胜负往往决于一瞬。善若强,能挡住恶,而恶若强,善则亡祸将至。可见邪不胜正,未必尽然。” 他又想:“以往听故事说起这些土地爷,皆是慈眉善目,受人敬仰的神灵,可今夜一瞧,却又像故事中的妖魔鬼怪一般。可见世人皆以为善者未必是善,世人皆以为恶者未必是恶。若见识不明,听信谣言,误认敌友,则性命实悬于一线之间。” 那兵太子自称西海三圣,难道除他之外,仍有另外二圣,他们也是土地爷么?兵太子与海盗为伍,吃人血肉,绝不是好东西,另外两人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也未必好得到哪儿去。只怕他们得知同胞死讯,会赶来替兵太子报仇。 形骸心潮起伏,片刻不宁,恨不得海风再快一些,让这艘船破开海浪,远远离开此地。 第11章 煮酒论英雄 又是日升日落,潮起潮落,再过半天,两人皆已休息充分,沉折对形骸道:“你根骨已练得不错,该是习剑的时候了。” 形骸道:“师兄这番传授之恩,我实是感激不尽。” 沉折道:“不必,等你我从西海平安返回,以往如何,其后也是如何,也不会再有瓜葛。” 形骸略微不快,道:“是啊,我这等蛆虫般人物,怎能与你这凤凰神龙结交?而且咱们未必能活着回来呢。” 沉折冷哼一声,横过长剑,道:“这风雷十剑是我藏家武学精要,前后总共十招,但每一招皆有五种变化,剑诀要领与龙火功照应,若无龙火功,这剑法平平无奇,唯有借龙火功的五行之力,才真正称得上威力无穷。” 形骸奇道:“这是藏家的传家宝,你传给了我,不怕你家人怪罪么?若是被东山老爷子知道了,找我算账,我可是九死一生。” 沉折道:“风雷十剑为圣上所创,起初叫‘龙火十连刃’,并非藏家独有,据传在你们孟家,叫做‘烈焰十刀’,到了利家,叫做‘环山十指功‘,盖因五行不同,用法迥异。我传你根本招式,算不得泄露我藏家机密。” 说罢,沉折边出剑,边讲述心法。 此剑法拆开来使,讲究见招应变,稳扎稳打,每一招力求争先,又注重不露破绽,将龙火功的浑厚沉稳展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高手则不必一味求稳,只因高手与敌人过招时,极易占据上风,故而剑招前后连贯,一气呵成,成了锁定胜局的凌厉手段。 沉折慢使一遍,快使一遍,第三次剑光纵横,密集如网,十招快如一招,直叫人惊魂落魄,目不暇接。他收剑说道:“若敌人数目太多,风雷剑法可一瞬间击出十剑、二十剑,每一剑分刺不同方位,快而狠辣,却又全无疏漏。这‘弹指一瞬’是此剑术的绝艺,练到此地步,才算真正大功告成。” 形骸拿出弯刀,沉思片刻,将龙火功展开,火光裹住兵刃,弯刀长了半尺,随后使“朝日初生”,“赤云紫霞”,“神龙潜影”,“龙尾难寻”....弯刀忽伸忽缩,忽转忽劈,蓦然向前,蓦然向后,次序一会儿相同,一会儿又不同。刀光龙火,融为一体,令得刀客如披火衣,声势威猛卓绝。 一遍使完,沉折点头道:“你这记心当真难得,更加上手脚灵活,心脑和谐,想什么动作皆做得出来。” 形骸大受鼓舞,加快手臂,招式熟极而流,使得连绵不绝,只是这般运剑时,已觉得真气短缺,龙火提不上,一遍过后,第二次剑招立时中断。 他颇为懊恼,道:“师兄,这是何故?” 沉折道:“风雷十剑需龙火功练到第三层,你当下仅在二层,故而力有未逮。” 形骸满怀热望,问道:“那我何时能练到第三层?你传我第三层口诀好不好?” 沉折想了想,道:“传你倒也无妨,明年你终究要学。” 形骸笑道:“你还是现在教给我的好,万一我明年没命学了呢?” 沉折嫌他说话丧气,但仍将这口诀传授给他。 这龙火功第三层与第二层宗旨大为不同,第二层是觉醒,第三层则是感悟。入眠之人,一旦醒来,往往昏昏沉沉,身躯沉重,仍是半梦半醒,待得活动许久之后,方脱离梦境,与现实结合。故而第三层的龙火功,教修习者体会天地灵气流动,天地有龙脉流过,真气浑厚,若练功者能借用万一,也足以超越凡俗。 形骸琢磨这口诀,忽道:“是了,我先前在混沌离水时,感到龙脉中灵气扑面而来,就好像要将我举上天似的,那就是第三层的功夫么?” 沉折道:“是,第三层既是体悟,又是抵御。你需时时刻刻接纳日月精髓,却又紧守本心,不受其扰,提炼元神,到时这第三层也算练成了。” 形骸道:“先前那藏争先已练到第三层了,对么?但他仍不是你对手。” 沉折道:“龙火神功,不进则退。那藏争先早达到第三层境界,却安于现状,沉迷酒色,终于体态臃肿,手足迟缓,根本未将威力完全发挥出来。” 形骸抬起头,叹道:“你练到第四层,已如神仙一般了得,那造诣更深的高手又能如何?” 沉折道:“神仙之称,万不敢当。东山爷爷说:龙国之中,龙火觉醒之人共有万余,第四层者约有三百,数目不算稀少。” 形骸惊讶道:“那即是说,国内如你这般的人,还有三百多个么?” 沉折犹豫片刻,道:“龙火功强,未必武功就强,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形骸“啊”了一声,点头道:“藏争先就是。” 沉折道:“除了疏懒之人外,还有些觉醒之人将龙火用于别处。比如那些修道法的,拳脚功夫稀松平常,可却用这龙火施展仙家法术,妙用无穷;又或是寺庙僧众,以龙火祈福、降妖、治病、救人,不也是用于正途么?另有以龙火功蛊惑人心、潜行刺探、暗杀偷袭、窃取消息、能言善道者,听说为数也不少。” 形骸知道沉折所说,乃是龙火功运用的四大派:武、法、佛、政。 沉折又道:“再说了,凡人即使不会龙火功,也未必定然弱于我等。世上有天生神力的勇士,有轻功卓绝的侠盗,有眼力奇佳的弓手,亦有武学深湛的宗匠。龙火功是仙法,可凡人也有锻炼之道,只要用功勤勉,方法得当,我等也未必能稳操胜券。” 形骸深感赞同,笑道:“别院里那些傻瓜,以为觉醒之后就万事大吉,实则不知前路漫漫,也不知天高地厚。人这一生,哪有这般容易的好事?” 沉折点了点头,继续道:“至于第五层者,东山爷爷所知仅有百人,其中有好有坏,或是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枭雄,或是深藏宫中的大内侍卫,或是隐居深山的道法大师,或是神悟通灵的寺庙老僧,这等人物,当可真正配得上‘栋梁’之称,或者以‘巨恶’谓之。” 形骸道:“能练到这般地步,肯定是又聪慧,又不偷懒,无论功力、体力、毅力都极了不起。” 沉折道:“到了第六层,据传举国唯有十人。东山爷爷算是其中之一,不过他老人家苦练不缀,没准百尺竿头又进一步,这等人物,都是足以传世的大宗师了。” 形骸惊异不已,道:“藏东山老爷子只在第六层?我以为他已练到第九层了呢。其余九人又是怎般了不起的人物?我怎地一个都没听说过?” 沉折叹道:“此等雄杰,等闲已不出世,或是淡泊名利,或是甘于平凡,或是有阴谋诡计,或是刻意躲藏起来,以免被大仇家找着。东山爷爷被人叫做‘武神、剑豪、活神仙’,自己也听得厌烦透顶。” 形骸双手握在一块儿,紧张兮兮的问:“那第七层呢?” 沉折居然目光有一丝敬意,抬头道:“唯有纯火寺的拜老爷子。” 形骸惊呼道:“原来是他!” 这位拜老爷子据传是当今圣上的大儿子,至今已有六百多岁高龄,封为国师,护国神教教主,五行神龙坐下第一活佛。此人嫉恶如仇,一生正气,样貌长得如同泥菩萨一般。除了圣上之外,龙火国上下都对他又敬又怕,只要他指向某人,叱其为妖邪,纯火寺上下数十万僧兵,立时将那人视作生死仇敌。形骸倒不知他龙火功竟练到这般地步。 他问沉折这拜老爷子功夫到底如何,沉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形骸又小心翼翼问道:“咱们天国之中,又有哪位人物到了第八层?” 沉折眼中居然有一丝笑意,形骸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那笑意果然已消泯无踪。 只听沉折道:“你自己不知么?那是你们孟家的老祖宗,孟轻呓孟公主。她是圣上的小女儿。” 形骸不禁跳起,大喊道:“是...是老祖宗?” 沉折问道:“你没见过她么?” 形骸道:“有几回家宴,他们带我去见老祖宗来着,但老祖宗总是不露面,我一次也没见到。是老祖宗的一位丫鬟姐姐把咱们这些孩子打发的。”他只知道这位老祖宗如今已四百岁出头,脾气冷傲,谁也不敢背后议论她,万料不到她竟已临近龙火功至高境界。 沉折道:“你对你家祖宗所知还不及我。她乃道法修士中的至尊人物,非但是公主,更是孟地的公爵,除了圣上之外,举国上下,无人地位比她更高。” 形骸道:“如此看来,你们藏家可被咱们孟家比下去了。”但听说如今朝廷兵权半数归于藏家,藏家也人才济济,而孟家祖宗虽权势熏天,但其余子孙则庸庸碌碌,令祖上颜面无光。 他屏息坐定,郑重问道:“这龙火功第九层呢?” 沉折道:“你自己想吧,最容易猜了。” 形骸一拍大腿,道:“是圣上!” 沉折道:“不错,除了她之外,世上更有何人能够?” 当今龙国圣上,号称圣莲女皇,亦尊号救世之人,万国之主,古往今来的第一高手,又有人说她一念之间,便可令数百里方圆毁于顷刻。 史册上说,七百多年前,这世上曾面临一场大浩劫,世人死伤惨重,十人只活一人,正是这位圣莲女皇独自力挽狂澜,击溃肆虐的妖魔,救下了这世道,也由此奠定了千秋万载的大业。 第12章 苛政猛于虎 形骸道:“咱们龙国亿万顷国土,北达极寒雪岭,南及酷热荒漠,西望茫茫沧海,东至郁郁密林,龙行天下,举世再无抗手,固然是因龙国的龙火功冠绝当代,加上国中人才众多、兵马鼎盛、国力富强,但大部分功劳,仍是因咱们这位圣上法力太高,令群雄拜服,威慑群魔之故。只是天地之大,神隐魔藏,他国之中,岂无强敌?谁敢断言女皇世上再无抗手?咱们龙国又总是一帆风顺?” 他谈及此事,心怀自豪之情,可又不免忧虑——自来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今后事又有谁能料?龙国这庞然大物,于这混沌世界,亦不过是海上一艘巨舟而已。 沉折道:“多说无益,你先练龙火功吧。”说完此言,再度走开。 形骸想:“这第三层的功夫,靠自己可练不成,需得借五行龙脉之气。”他放出心神,耳畔又回荡起放浪形骸歌诀。 到了半夜,听到一声断裂之音,形骸一惊,船颠颠簸簸,晃晃悠悠,有下沉之势。 他想:“糟糕,糟糕,这船开裂漏水了?都是师兄不好,名字叫做沉折,那不是摆明了咒咱们沉船吗?” 他推门入内,朝船底前行,来到底层,见沉折站在一海盗打扮的人身旁,一侧裂开个大洞,海水狂涌。 形骸问道:“怎么了?” 沉折道:“这贼人混上了船,挖破了墙板。被我击晕了。” 形骸道:“师兄,你改个名吧,叫不沉,那咱们定能一路顺风。” 沉折点头道:“若改名为不死,就能长生不老么?” 形骸暗想:“你本就是活尸啊,当然不死了。” 沉折拆散一木桶,堵住漏洞,但根本无济于事。形骸道:“你总不能一直挡着,得找钉子敲实了,这木板形状也不对。” 两人都不通木工,只有干着急的份。 形骸见那贼人脑袋流血,突发奇想,道:“我有办法!”咬牙闭眼,一刀割破手腕,鲜血登时如潮流出。 沉折道:“你做什么?” 形骸道:“我这放浪形骸功,能将血变了模样,姑且试一试。” 沉折扬眉点头,退在一旁。形骸用桶接血,血凝聚起来,宛如泥浆,又像一块红色大面饼。形骸将那面饼往洞上一贴,登时牢牢堵住,好似缝上了数十层厚布一样。形骸手按在那血面饼处,低吟歌诀,那血又变得硬如木板,却粘在了墙板上。 沉折问道:“你不要紧么?” 形骸脸色煞白,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若死了,也是你害死的。” 沉折摇头道:“你死不了。”指着那海盗道:“他还未死,血还是活的。” 形骸吓了一跳,道:“我岂是吸血吃肉的魔头?我这人心肠最善了。” 沉折在那海盗咽喉一割,那人闷哼一声,血流不止,沉折道:“人是我杀的,你只管喝血就好。你若不喝,我把你敲晕了,撬开你嘴灌血。” 那海盗瞪眼望着形骸,眼神绝望,形骸身躯发颤,掌心却探出一截白骨,刺入海盗心脏,白骨扭动,震荡剧烈,竟如嗜血的动物一般。形骸感到鲜血流入心间,失去的精力得此补充,登时大有好转。只是此人心头的恐惧悲苦也一股脑涌入心头。 形骸想:“是你要害我,我不得已而如此,杀你的人不是我,是沉折。” 那眼睛似不再看着形骸,而是怒视他的灵魂,就像大海之下的阴影,就像未知的、遥远的宿命,在晦暗处注视着,蓄势待发。形骸忽然觉得海盗的血唤醒了某种本能,那涌上的悲苦也并非来自海盗,而是来自他自己。 他深怕跃入了海中,再也无法浮上去了。 沉折看那海盗遍体惨白,已断了气,道:“你好了么?” 形骸点了点头,说道:“这血板最多只能撑上半天,半天之后,它会消解。” 沉折道:“得快些上岸,然后扎个木筏。” 两人回到上头,形骸看那船首像面向他,阴森笑道:“你杀了无法还手之人,很好,很好,脱去那伪善的脸谱吧。” 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 形骸战战兢兢,刚想回话,沉折却先道:“你说在哪儿有岛屿?” 形骸想:“他也在和船首像说话?” 沉折等了等,又道:“西南?哪儿是西南?那边?离这儿多远?” 形骸顿时醒悟:这船首像是他们两人心中的幻觉,是心意的倒影,是记忆在作祟。沉折一直知道这海域的状况,因为他童年时经过这里。而那船首像对形骸所说之言,也是他自己的心里话。 形骸的本性。 沉折转往西南行去,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前方果然有一海岛。这海岛颇大,山峦起伏,绿树成林,仿佛临近陆地一般。 沉折道:“船首像说,这岛屿是海盗走私做买卖的地方,若咱们运气好,或许能抢一艘船。” 形骸道:“你知道吗?这船首像对你说的话,其实你自己早就知道。” 沉折略微一愣,道:“原来如此。” 形骸又道:“这一次若找到了船,咱们可得仔细搜寻,莫要里头又藏了人。否则又要重蹈覆辙,最后翻船大吉。” 沉折点头道:“说的不错,只是未免不吉。” 两人上岸后,形骸往左,沉折往右,沉折给了形骸一个哨子,哨子闪着银光,竟是月银刻的,沉折道:“中午之前,无论有没有收获,都到此地碰头,遇上强敌,能料理就自己料理,料理不了,吹哨子叫我,这是藏家法宝,二十里之内我都能听到。” 形骸笑道:“你绑我上贼船,害得我性命遇险,就算传我再多功夫,给我再多好处,我却之不恭,全都笑纳而无愧。” 沉折道:“别死了,走吧。”说罢朝右探去。 形骸沿着海岸走,每瞧见可疑之处,就进去查看一番,约莫走了十里地,忽见岸上停了艘船,那船颇长,有帆有桨,约莫可容纳三十人,龙骨微弯,造型有些荒蛮粗野,上头有一面大旗,旗帜上画着一红色狼爪。 形骸想:“海盗?”急忙跳上一旁斜坡,躲藏在林地间,小心继续前行。 走了不远,前方有一大洞窟,洞窟前站着二十人,一方是凡人,海民打扮,穿麻衣,戴海贝项链,武器是珊瑚铁做的长矛,还有龙国样式的弩弓。另一方唯有五人,样貌好生怪异,人身鱼尾,有手无脚,满身绿鳞,脑袋光秃秃的,脸上也是一半像人,一半像鱼,张嘴时可见满嘴利牙。正中一人体型高大,约有十尺,戴一条大金链子。 那群海民前头站着一少女,年纪与形骸相当,却似是海民的首领。她银色短发,小小的鹅蛋脸,眼神灵动,样貌秀丽,此刻却一副气冲冲的模样,再看她那些随从,似都受了些伤。 少女怒道:“鲤鬼老,你为何出尔反尔,将我们带到这儿来?我问你买的伤药里为何有毒?”她说的是龙国语,加了些西海口音,反而愈发悦耳。 那鲤鬼老嘿嘿一笑,慢条斯理的说道:“小丫头,无规无矩,怎地跟我说话的?你家老头没告诉你我是何人么?” 少女道:“哼,你们这三个土地,自称西海三圣,在咱们月舞族眼里也算不得什么。快些给咱们解药,不然我打烂你这老巢。” 形骸想:“这鲤鬼老也是西海三圣的土地爷?果然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鲤鬼老变了脸色,狠狠说道:“到了海上,月舞族又算什么东西?红爪老头也管不了我!你不想你的族人毒死,乖乖拿值钱的东西出来!” 少女大声道:“我已交过钱了,现在哪里还有钱?你怎能说话不算话?” 鲤鬼老道:“此岛乃是我西海三圣的地头,开什么价钱,你就得付什么价钱!你若付不出,便交给我五人当做活祭,我保你一路上无风无雨。” 少女大怒,蓦然间浑身银光绽放,与月光融为一体,她额头间则现出半月标记。 形骸吃了一惊,想道:“龙火神功?”但立时又知不是。 只见少女肌肤上长出毛发,手掌变大,指甲变长,耳朵向上伸,人长高了半尺,成了半人半猫之身。她道:“偷鸡摸狗的贼妖,尝尝我月火玄功的厉害!” 形骸又想:“月火玄功?” 鲤鬼老似颇为惊慌,在水里一抓,手中多了柄大砍刀,刀刃纯蓝,朝少女斩去,少女挥手一捏,利爪将砍刀挡住,力气竟不在这巨汉之下,但她脚踝一歪,痛的大叫起来。 形骸想:“她身上本就有伤!” 鲤鬼老稍稍放心,大笑一声,道:“就拿你做活祭好了!”转动砍刀,直上直下。少女往旁一躲,回头对属下喊道:“都散开了!” 那鲤鬼老手下的半鱼妖冲向少女,少女翻个跟头,爪子划动,银光电闪,那些半鱼妖皆被她两招杀死。 鲤鬼老吸一口气,吐出一道水柱,此招正是先前那兵太子的招式,只是比兵太子更广更烈。少女躲闪不及,大喝一声,用玄功硬挡,顷刻间,她往后一摔,一时站不起来。 那土地爷冷哼轻笑,抡起兵刃,再度朝少女劈去。少女“哎呦”一叫,往一侧翻滚,险险避开。 就在此时,她见从坡上跳下一人,那人手持弯刀,弯刀上火光跳跃,一下斩在那土地爷脖子上。鲤鬼老半声哀呼,脑袋被那人捧在手上。她“咦”了一声,看清那人身穿脏兮兮的白袍,表情不安,是个与自己年纪相近的消瘦少年。 第13章 美人没好心 形骸一刀重创那鲤鬼老,死死捉住他脑袋,陡然间,那脑袋转了一圈,变得虚无缥缈,形状透明,形骸叫道:“不好!”手上一空,那脑袋已不见了。 少女高呼道:“快唱号子!” 形骸奇道:“唱号子?” 少女如夜莺般叫了一声,她手下海民一齐拍手,一齐捶胸,整齐得唱起号子。少女声音夹杂在众人之间,仿佛海上渔笛,辛劳之间颇见自在。 那鲤鬼老的脑袋大叫一声,变回实体,落在不远处,形骸见他鱼须旁伸出四条小腿,道:“原来是这么条怪鱼。”抢上一步,又将他捉住。 少女跳上前来,一爪子刺入鲤鬼老脑壳,鲤鬼老痛的嗷嗷直叫,鲜血喷洒,变作一滩黏糊糊、臭熏熏的绿水。 形骸“哎呦”一声,道:“这水有毒吗?” 少女笑道:“毒不死你,你是谁?瞧模样像是龙火天国的人。” 形骸道:“你说毒不死,那真是有毒了?糟糕,糟糕,我这人最易得病,这下可大事不妙。” 少女皱眉道:“胆小鬼,你回答我的话!” 形骸于是答道:“我叫孟行海,是龙火天国洛水派襄离别院的道人。不知姑娘芳名?” 少女道:“我叫安佳,你帮了我一把,咱们算是朋友,就叫我佳儿好了。洛水派,洛水派,瞧你的模样,倒真像是落汤鸡一般。” 形骸心头一颤,道:“没准...真是如此,我想我怎地如此倒霉,原来是被本派名头咒的。” 少女笑了笑,道:“你们洛水派的,是不是个个儿都倒霉?” 形骸垂首道:“只有我....最不幸,不错,不错,看来怨不得旁人,只能怨我自己。” 佳儿指着鲤鬼老尸骸道:“你下手太狠,把这土地爷宰了,我本指望他给我解药,救我这些信徒呢。” 形骸道:“怎地是我下手狠?是你给了他最后一下。” 佳儿脸皮飞红,推了他一把,道:“你一个大男人,怎地如此斤斤计较?” 形骸道:“这是性命交关的大事,自然要分清罪责了。” 佳儿回头看了看众海民,见众人满脸病容,先前那咒法歌反令毒性加剧,她皱眉叹道:“咱们去鲤鬼老洞里找找吧,你陪我一起去,我腿有些伤。” 形骸心想:“这洞里黑漆漆的,常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看佳儿满眼恳请之色,又想:“这女孩纵然有伤,却信任于我,我又何惧之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锄强扶弱,人生快事也。总而言之,这洞里未必另有古怪。”想了半天,于是答道:“好。” 两人并肩而行,洞看似大,却也不深,里头竟直接通往另一处海岸,藏着一艘大船。 形骸喜道:“这下不愁了,我们本就是来找船的。” 佳儿道:“你们?另外还有谁?” 形骸道:“还有我师兄。” 佳儿嗯了一声,叹道:“这鲤鬼老是西海三圣之一,这三个土地爷贪得无厌,最不干正事,想不到此人近来变本加厉,竟算计到本姑娘头上。我和这些信徒出海遭了难,受了些伤,于是用‘风水土地号子’把他招出来,向他求援,他嘴上答应的好,可却暗中下了毒,还把咱们引到他家来了。” 形骸道:“我听师兄说,这土地爷能虚实互化,先前我险些捉不住他,幸亏你们这‘风水土地号子’极为灵验。” 佳儿道:“本来嘛,我们唱这曲子,他可以出来,也可以不出来,但受了重伤之后,他便受不了咱们的召唤,非现形不可。” 形骸点头道:“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纵然狡猾,总逃不出天公地道。” 佳儿愣了愣,嫣然一笑,道:“是啦,还是你学问好。小哥哥,你去那船上帮我找找药好么?我腿不好,跳不上去。” 形骸道:“小哥哥?没准你比我老....”话音未落,脸上挨了佳儿一爪子,痛的叫了一声。佳儿叱道:“你才是老头,老公公,老乌龟!我才十四岁!” 形骸摸着脸颊,大感委屈,心想:“这小丫头忌讳真多。”施展龙火神功,跑了几步,上了甲板。佳儿凝视着他,神情似若有所思。 他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搜了一圈,并无敌人,放下心来,回到船舱,见架子上有一堆药瓶,用布包起,跳回安佳身边,道:“都在这儿了。” 安佳一瞧,摆手道:“我也不识得药,但我信徒中有巫医,她准认得。对了,我多问一句,你是龙国的龙火贵族么?” 形骸想:“谦逊是美德。”挠头笑道:“不是,不是,我只是寻常弟子,遇上海难,漂流到此。” 安佳做了个鬼脸,道:“我才不信呢。”她脚似乎疼得更厉害了些,将胳膊搂住形骸脖子,靠在他身上,道:“小哥哥,你扶着我走,好么?” 形骸道:“你好沉,怎地这般胖....”一句话没说完,又被挠了一下,痛的直冒冷汗。安佳怒道:“谁胖了?本姑娘身轻如燕!”索性跳到了形骸背上,让他背着,同时接过那布囊。 形骸心中嘀咕:“明明是你欠我,怎地像是我欠你了?” 来到洞外,他刚想说:“你下地吧...”脖子却是一痛,瞥见安佳的爪子银光闪亮,浅浅刺破他皮肤。 安佳冷笑道:“小哥哥,你纵然机警奸猾,但难逃我这美人之计。不许反抗,更不许使龙火功,不然我要你的命!” 形骸怒道:“美人?你也算美人么?真是天大的笑....”霎时耳朵被佳儿狠咬了一口,他痛的倒吸冷气。 佳儿厉声道:“我还不美?你不仅蠢,而且色,更是瞎了眼啦!别啰嗦,朝前走!” 形骸心里无数遍痛骂,表面却不敢反抗,只是问道:“佳儿姑娘,我怎生得罪你了?” 安佳哼哼笑道:“你还装?骗得了我么?我已经识穿你的把戏啦。你想来捉本姑娘回去烧死,正是痴心妄想!” 形骸大声道:“冤枉!冤枉!我根本不认得你!” 安佳道:“你明明是龙火贵族,龙火功造诣极高,偏偏又装的胆小如鼠,这叫秃驴吃素,装是和尚,焉能瞒过我的眼睛?” 形骸的放浪形骸功威力不小,浑身上下皆可伸出骨矛,要杀安佳不难,却偏偏又不想伤她。他心想:“莫非这丫头真得是个美人,令我意乱情迷?可我看着也就那样啊?是了,准是我这人德行无暇,不愿伤了无辜少女。呸,她恩将仇报,欺骗君子,怎么算的无辜了?她虽然漂亮,比息香强些,但未必胜得过玫瑰。只是美色在我眼里,当如浮云一般。” 回到原处,众海民围了上来,一强壮的中年女子接过布囊,翻找一圈,喜道:“奥夫!奥夫!”取出一个红瓶子,分给众人服下。 安佳面露喜色,说了几句西海语,形骸勉强能听懂:“累了一整天,就在岸上扎营!” 众人从船上拿来布匹树枝,不久竖起许多海象皮帐篷,升起篝火,再将形骸用绳索五花大绑,形骸暗中吹了哨子,却没什么声响,不知管不管用。 安佳握住洁白纤巧的脚,在火堆旁取暖,一边缓缓揉着,那中年女子神色崇敬的替她涂药。安佳见形骸盯着她瞧,脸一红,叱道:“色胆包天,看什么看?” 形骸道:“我是闻着臭...”骤然间“呼”地一声,安佳扔来一块石头,形骸大骇,缩头躲过,否则必头破血流。但安佳脚缩了回去,也不烤火了。 有个满脸精明的胖大汉子用龙国语问道:“月仙大人,该如何处置他?” 形骸想:“月仙?真是自吹自擂,自高自大,这野猫般的丫头,也敢自称‘月仙’么?莫非她练有那‘月火玄功’,被愚昧之民敬拜为神了?” 安佳笑道:“阿高,你说怎么办?” 阿高说:“他是龙火贵族,家里金山银山的,我们去要赎金。” 安佳点头道:“好办法,这人虽打着坏主意,想要害我,但误打误撞,也帮了我一把,杀是不能杀的,只是要他吃些苦头罢了。” 旁人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安佳哈哈大笑,道:“是啊,阿高就一门心思想着赚翡翠。” 阿高从船上搬下来一个遍体漆黑的雕塑,那雕塑是个收拢翅膀,半人半鹰的女子,她面目丑陋,牙尖嘴利,眼中凶残,栩栩如生,羽毛根根如倒刺一般。形骸不禁颤栗,心想:“是怎样的疯子雕出这般雕像?信奉这雕像的,也准是邪恶残忍之徒。” 安佳皱眉道:“阿高,你把这玩意儿搬远一点,我看着不舒服。” 阿高道:“月仙大人,我们去要赎金的时候,顺便也把这东西卖给龙国人吧。咱们去那古墓死了这么多兄弟,总不能空手而回。” 安佳黯然道:“唉,那鬼地方,我是再也不愿想起来了。” 形骸道:“古墓?你们是从一座古墓出来的?那古墓叫什么名字?” 安佳嗤笑道:“普修古墓,怎么了?关你什么事?你是不是想去这古墓里偷东西?我告诉你,那只是送死罢了。” 形骸惊喜交加,道:“普修古墓?你们去过普修古墓?那地方离这儿远不远?你们在里头见到了亡人蒙没有?” 安佳皱眉道:“什么乱七八糟的?里头全是怪物,不知道有没有叫亡人蒙的。” 第14章 剑风破黑羽 形骸道:“是了,你们去普修古墓偷东西,却被里头的妖魔鬼怪打得落花流水,这才如此伤伤残残的。唉,当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安佳愤愤道:“谁是去偷东西了?我们是腾族人,世代在海上捕鱼,不许做那等偷鸡摸狗的活计。” 形骸见她火气极大,不敢造次,只问:“那姑娘为何有此一行?” 安佳道:“告诉你这小色鬼也不打紧,我们族里有人走失,听老巫婆占卜说,他们是去普修岛那一代捕鱼去了。我带上二十多位信徒,去普修岛找人,一路跟着他们足迹,最终找到了普修古墓里头。” 形骸道:“你们并非去偷,但之前那些人未必....” 安佳一伸手,拧住他耳朵,形骸厉声痛呼,道:“我说错了,我说错了,那些人也是好人!” 安佳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其实那些擅闯古墓者真是挖墓之辈,但她认为此节可不必实说。她松开手,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道:“那古墓有一面墙,被人炸出一洞,我们进去找人,还没走多远,忽然有个巨人冲了出来。” 形骸问道:“怎样的巨人?” 安佳道:“身上发青,又肿又臭,像是....像是....” 形骸又问道:“尸体?” 安佳颤声道:“是啊,尸体,像人的尸体被泡得胀了起来,似有三人那么高,三人那么胖,满身都是....肉囊,稍稍一动,臭的快让人晕过去了。我手下的勇士一眨眼便被他杀了许多,他又乱扔石头,剩下的人也都受伤。我硬着头皮,与它相斗,一脚揣在他鼻子上,但他皮层太硬,我自个儿倒伤了脚。大伙儿只好先逃离那里。” 形骸想:“沉折并未提过这肿大巨人,莫非是那个‘蒙郎中’新缝好的活尸么?”想象那巨人模样,未战先怯,惶惶不安。 安佳道:“我的月火玄功练得还不到家,想回去搬救兵,要是红爪到了,他功力胜我十倍,那可必胜无疑。” 形骸道:“我瞧你们船上那旗帜涂着红色狼爪,红爪是你师父么?” 安佳点头道:“算是吧,他是咱们族中的大长老,咱们月舞者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那阿高抱起那黑女妖雕像,走到形骸面前,道:“龙国人,你说说这玩意儿在你们那儿能卖多少钱?” 形骸想:“此人贪财,最好能让他带咱们回普修古墓,遂了沉折心愿。”装模作样瞧了瞧,道:“当真难说,我不是行家,觉得也就值十两翡翠,若入了旁人的眼,百两、千两也大有可能。” 阿高心花怒放,道:“一千两翡翠?那可把整个岛买下来了。” 形骸忽觉这女妖动了动,愕然道:“你再让我多看看?” 阿高摇头道:“不给你瞧,不给你瞧,龙国人最是狡猾,准有什么诡计。” 形骸蓦然惊觉,喊道:“躲开!” 那阿高不自禁的将那雕像抱紧,问:“什么?”话音未落,黑光一闪,他从正中被女妖剖开,肠子流了一地。那黑鸟妖伸展翅膀,羽毛竖起,宛如满身刀叶,体型涨大数倍,仰天怒鸣。 众海民惨声尖叫,各自挺起兵刃,围成一圈。 安佳急使月火玄功,银光闪耀,化作半人半猫之形,她双手连挥,数道银光打向那黑鸟妖。黑鸟妖飞上了天,躲开银光,朝安佳俯冲而下,安佳脚一痛,被妖魔一撞,人摔出老远。 鸟妖扇动翅膀,黑羽毛飞向四面八方,众人骇然闪躲,但瞬间已有三人倒毙。 形骸骨骼如剑,刺破自己肌肤,划断绳索,拿起弯刀。他见那女巫医脚上受了伤,奔了几步,将她抱到树后藏起。黑鸟妖瞧见了他,从天而降,双爪如六柄尖刀刺来。形骸纵身横扑,跨过数丈远,逃过一击。 黑鸟妖似盯上了形骸,如影随形,倏然滑翔而至,双爪连抓,形骸使风雷十剑,刀光火焰一齐圈转,将它爪子弹开。黑鸟妖喊道:“盗火徒!盗火徒!”霎时尖嘴疾刺,从剑网缝隙中穿过,形骸知道难逃,立刻以罡气护体,砰地一声,胸口剧痛,跌了一跤,但好在没死。 他一个翻身,头晕眼花,但仍紧紧盯着黑鸟妖,只想:“它那‘盗火徒’?是什么意思?是在说我?” 安佳猛然跃出,双手隔着两丈,快速挥舞,真气变作银光,直取那黑鸟妖。黑鸟妖翅膀张开,叮叮当当,将银光轻易挡下,它抖了抖,黑羽毛似一阵箭雨,安佳尖叫起来,复又躲入树林。一棵棵树被黑羽毛打的破破烂烂,或倒或断。 黑鸟妖并不追击安佳,浮空片刻,又追赶形骸。形骸大叫一声,抱起一棵树,一招横扫,那树被黑鸟妖一击震飞,形骸再斩出一刀,却被黑鸟妖绕着躲了。 形骸心惊肉跳,想:“这怪物怎地如此厉害?又为何总盯着我?难道我真要在这儿被吃了?” 黑鸟妖盘旋后复又冲下,刹那间,它尖声长啸,摔了个跟头,马上支起身躯。形骸见有一人落在面前,俏脸冷峻,风卷而光舞,喜道:“师兄?” 沉折不答,双眼只对着那黑鸟妖。黑鸟妖又叫道:“盗火徒!盗火徒!”撒出黑羽毛,沉折身子旋转,瞬间狂风如壁,将黑羽毛反弹回去。黑鸟妖防备不及,被自身利器刺得哇哇乱叫。 它连忙振翅腾空,但沉折一跃,到了黑鸟妖头顶,刺出风雷十剑,正是那‘弹指一瞬’的妙境,剑刃上似有风神附体,凌厉绝伦,黑鸟妖全数中招,再度坠落在地。 形骸震惊不已,想道:“这才是师兄的真功夫?”其余渔民也看得呆若木鸡,如见神明似的。 黑鸟站直,连声鸣叫,双翅疯狂扇动,黑羽毛密密麻麻的朝沉折飞去。只见沉折竖起长剑,高举踏步,骤然一挥,剑风狂啸,急速穿透羽毛之网,那黑鸟胸口中剑,哗啦一声,腹部开裂,里头脏器倾泻而出。 形骸情不自禁的大声喝彩,同时心想:“师兄看准那黑鸟羽毛离体,防备薄弱,用‘东山剑风’的绝技,打中它的命门,一招就定下胜局。他不仅仅是龙火功深厚,剑术心计全都高明万分。” 黑鸟妖身子蜷缩,小了好几圈,沉折走近了它,它恨恨道:“盗火徒,盗火徒....” 沉折道:“你要吃我?” 黑鸟妖又道:“你我....是同类,莫要杀我,放我....逃生。” 沉折又问:“我是盗火徒?你与我是同类?” 黑鸟妖缓缓点头,道:“我能感觉得到,我是....坏形尸,你是盗火徒。那人...复苏尸体时,若能成功,就是盗火徒,若是失败,就是....坏形尸,咱们是同胞。我本是....人的模样,但冥火入魔,就成了这般样貌。” 形骸想起沉折当年见闻,终于相信那并非沉折幻觉,普修古墓中的亡人蒙将体内冥火注入缝合尸首中,要么成了黑鸟妖般的怪物,要么成了白刀客般的活尸。 沉折问道:“亡人蒙仍在普修古墓里头?” 黑鸟妖苦笑道:“大人早就...离去,只留下大小姐,大小姐放我们走,咱们全都....全都自由了。” 沉折闭目片刻,道:“我要你带我去普修古墓。” 黑鸟妖道:“你胜了我,就是我的主人。我什么都听你的。” 沉折轻叹一声,转过身去,那黑鸟妖眼中霎时露出极度嫉妒、极度贪婪之意,它朝前疾冲,尖嘴咬向沉折。 形骸闭目想:“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当真不错。” 沉折手臂轻振,那黑鸟妖又中一招东山剑风,这一招将它从中一分为二,就像那贪财的阿高一样。 海民们齐声惊呼,声音中充满敬畏,一时不知沉折是敌是友,不敢靠近。 沉折对形骸道:“找着船了?” 形骸服服帖帖说道:”是,是,就在那洞窟里头。” 沉折看看周围痕迹,皱眉道:“他们将你绑住了?以你的本事,为何不脱身?我教你是白教的么?放浪形骸功为何不用?” 形骸道:“都是一场误会,且这些海民知道普修古墓何处。” 此刻,却听安佳喊道:“你也是龙火贵族么?”一瘸一拐的从林中走出。 沉折瞥了她一眼,神情不屑,道:“是你想害我师弟?” 安佳见沉折极为俊俏,心有好感,但见他神态不善,心头火起,道:“谁害他了?只是此人是个色鬼,被我一骗,就乖乖上当被捉。” 形骸怒道:“谁是色鬼了?我好心帮你,你却暗算本人!” 安佳道:“凡是龙火贵族,都不是好东西!你要不是色鬼,为何肯帮我的忙?” 形骸嚷道:“简直歪理邪说,狗屁不通,我们襄离别院讲究侠义心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反倒成了好色之徒?当真岂有此理!” 沉折一挥剑,六丈外一棵大石轰地一声,裂开一道数寸深的剑痕。他沉声道:“行海,恩将仇报之辈皆死不足惜,你可要我杀了这女子?” 安佳花容失色,往旁一跃,又躲了起来。形骸吓了一跳,喊道:“不必,不必,我...气已消了,不然先前也不会再帮他们。” 沉折还剑入鞘,道:“走吧,去普修古墓。” 安佳突然又钻了出来,道:“且慢!我带你们去!” 沉折漠然道:“你这点微末道行,徒然是累赘罢了。” 安佳气道:“我没问你。我问的是行海。行海帮了我的信徒,我岂能不报答?你以为自己多了不起?我偏偏只看上行海了。”说罢做了个鬼脸,跑到形骸身边,藏在他后头,似怕沉折斩她。 第15章 擅自订姻亲 沉折朝形骸看来,形骸道:“安佳姑娘,你又要怎么整我?”此言一出,又被安佳捏了一把,痛的龇牙咧嘴。 安佳道:“我有恩必报,知错就改,先前把你当做坏人,委实是我不对。我带你们去普修古墓,算是报答你们。” 沉折道:“你信不信她?” 形骸道:“她虽刁蛮,不知礼节,倒真不像坏人。” 安佳哼了一声,道:“你才刁蛮无礼呢,人家对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态度。” 形骸又道:“小人看人,人人是小人。” 安佳气往上冲,道:“孟行海,你别不知好歹,本姑娘花容月貌,却愿意作陪,你还要怎样!”扯住形骸手腕,又挠又抓出气,形骸叫苦不迭。 沉折道:“够了!”两人一惊,登时安静。 沉折道:“形骸,你用放浪形骸功替她治断足,安佳,你指明前路,若耍花样,我把你抛下海去!” 安佳对他又怕又恨,但却又想跟去瞧瞧,做个鬼脸,道:“行海哥哥舍不得我,对不对,行海?” 形骸愁眉苦脸,道:“我不是舍不得,我是心肠好。不然你又说我是色鬼。” 安佳嘻嘻笑道:“你就是色鬼,不过色鬼也没什么不好。” 形骸暗叫冤枉,但她夹缠不清,说多了又要挨挠,于是装聋作哑,扶着她坐倒。安佳抬脚给形骸看,道:“把你那放浪形骸功使出来瞧瞧吧。” 形骸鼻子稍嗅了嗅,脸上又挨了一爪子,低声喊痛,安佳道:“你这狗鼻子不许动了!本姑娘的脚香得很。” 形骸道:“是,是,不管香臭,我都不在乎。”说罢捏她脚踝,一来二去,已摸清她骨骼伤处。他对自身骨头可操纵自如,对旁人骨骼亦有治伤之法,划破指尖,滴两滴血在肿起部位,血渗入其中,活血化瘀,不久已然消肿。 安佳惊喜道:“想不到你是个小郎中?” 形骸道:“我本就有济世救人之心,加上这妙手回春之艺,说是郎中,并无不妥。” 安佳起身,蹦跳两下,痛楚全消。那被形骸救的女巫医竖起拇指,赞不绝口,其余海民也颇为高兴。安佳道:“你们回去找红爪,我跟他们坐另一艘船。”众海民点头弯腰,恭送三人。 洞中那艘船是鲤鬼老所用,他虽是海水中的土地爷,但是半人半鱼,仍需船只渡海,加上此人贪婪爱财,这艘船竟布置得颇为舒适。 那船首像是个熊头,形骸刚提上铁锚,那熊头飘了过来,对形骸道:“这丫头暗怀鬼胎,你难道看不出来么?” 形骸心知这熊头是他自身疑惑,导致幻象,暗问:“她又有什么诡计?” 熊头笑道:“她是想跟你回去,做你媳妇儿。” 形骸怒道:“休得胡言!你这是白日做梦!”心中又想:“可这熊头是我自个儿的念头,莫非安佳所言不错,我真觊觎她美貌?真是天下第一大荒谬!” 熊头哼哼道:“我有言在先,莫说我不提醒。”形骸一眨眼,那熊头不见了。 安佳瞧瞧沉折,再瞧瞧形骸,见两人都在发呆,问道:“你俩走火入魔了么?” 沉折道:“我已知那古墓岛大致方位。”形骸知道是他见到那熊头所告,道:“如此一来,倒不必安佳姑娘犯险。” 安佳急道:“咱们都说好了,不能抛下我!” 沉折摇头道:“途中有礁石暗流,需这女人提点。” 形骸点点头,不再反对,沉折转动风帆,船驶出海岸。安佳对形骸恨恨耳语道:“我不许你再赶我走!” 形骸道:“此去当真凶险,颇有可能丧命,姑娘真是要如此报恩?这可太仗义了。” 安佳道:“总而言之,我跟定你了。非但要跟你去古墓,还要跟你回龙国,回你家,你讨我做老婆!” 形骸吓得不轻,道:“你....这....这是什么话?”暗忖:“她莫非中了那熊头的邪?不好,这船大有古怪!” 安佳见沉折远远站着,想必听不到两人之言,但仍不放心,将形骸拉进船舱,道:“我本是龙国西岸拂云远省人,你听口音听出来了,对不对?” 形骸道:“我只知你龙国语说的这般好,不像是腾族海民。” 安佳道:“我是被你们龙国纯火寺的高手赶出故乡的!那些人动用龙火神功,想要杀我,若非红爪相救,我四年前就死了。” 形骸奇道:“这是为何?他们为何要杀个小姑娘?” 安佳咬牙道:“因为我....练成了月火玄功第二层,绽放一圈月华,被人认了出来,纯火寺的人说我是妖邪,不容于世,派龙火功的高手,要将我活生生烧死。” 形骸“啊”了一声,道:“他们真能忍心?纯火寺听说乃教宗至尊,正气浩然,除妖降魔,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安佳道:“红爪说,龙国纯火寺一直如此,若在国境内发觉练月火玄功的,都被视作妖邪魔头,非杀不可。我们这月火玄功第二层并无诀窍,得自天授,年岁一到,遇上惊险之事,立时自己觉醒,月华会止不住的外泄,体型也变得与野兽相似。每年龙国中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被纯火寺捉住杀了。红爪他偶尔潜入龙国某地,总要逗留许久,找寻存活的月舞同胞,救回海岛去。” 形骸皱眉道:“这件事是纯火寺错了,大大的错了,不管如何,不该对一小女孩下此毒手,更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只因月火功杀人。” 安佳道:“对啊!我也恨得要命,所以一瞧见你这龙火贵族,跑到这么远来,便以为你是来杀我的,你也别怪我啦。” 形骸登时释然:“这确实也怪不得你。” 安佳轻笑一声,又道:“我原本是拂云一位府伊的女儿,拜静悟山的雾尘道人为师,修炼拳脚功夫。现在想念爹娘,又不能回去,心里能不难过吗?所以啊,我要跟你回龙国,你是龙火贵族,权利极大,前途光明,说出话来,旁人不敢不听,你先收我为小奴,过两年讨我为妻,我有了遮掩后,便能悄悄回家看爹娘师父了。” 形骸道:“这事可不容易,万一你被人认出来呢?又或是你无意间使出月火玄功了呢?我这人本事差劲,可保不住你。” 安佳道:“我早就想好了,我问巫医讨了秘药,可把头发染成黑色,年纪大了,谁能认出我来?而这月火玄功,我已能收放自如,到了城里,太太平平的,又何必打打杀杀?”说到此处,满眼喜悦。 其实安佳心底另有一番心思:她在这西海群岛之中,因是月舞尊者,倍受崇敬,被奉作月仙使者,麾下信徒众多。可荒蛮之地,风吹雨淋,海兽出没,男人粗鲁,女人粗野,用具粗糙,礼俗又十分粗陋,她从小都是大家闺秀,吃的用的皆是一流,之后漂泊在外受苦,早就觉得日子太苦,过不下去。如今好不容易遇上精通龙火功的善良少年,正是她脱困归乡,返回人间的大好良机。 她满怀期望,故而不愿与两人分开,若她能帮两人大忙,这两人重情重义,当然也不能回绝她的恳求。那沉折对女人太凶,人又精明,她不指望,但这孟行海傻乎乎的,长相不差,武功高强,却打不还手,正是个当丈夫的料。 形骸总觉得安佳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道:“我瞧你在西海过的不错,倒也不必....” 安佳一板面孔,道:“你站着说话不腰疼,谁说我过的不错了?这衣服难看死啦,我皮肤这般滑嫩,都被海风吹得干了。若不是天生美人胚子,多半已变得又老又丑,往后那可怎么办?” 形骸道:“我家里已替我订了娃娃亲了...” 安佳登时如遭雷击,呆了半晌,怒道:“你把那婚事给我退了!” 形骸道:“我也想退,只是自己做不得主。”他想起息香德行,对她避犹不及,哪里敢讨她为妻?而且她也瞧不上形骸,两人都无此意,这娃娃亲倒未必作数,但不知父母有何话说。 安佳咬牙拍头,道:“这样好了,咱们回去之后,你就说我有了你的孩儿,把那小贱人吓跑....” 形骸魂飞天外,急道:“不行!” 安佳喊道:“怎么不行?自古华山一条路,若不如此,咱们怎能成亲?” 形骸道:“你我才十四,怀不得孩儿!况且我是正人君子,怎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安佳摇头笑道:“你不知道,我在西海见的多了,十三岁就养娃娃的都有。你就说是酒后失控,我也不怨你,大不了挨你父母一顿鞭子。。”西海族民在海上讨生活,若非夭折,寿命也不过五十,故而男女皆早熟。 形骸大喊不妥,安佳自也羞怯,不提此事,另想其他主意。两人年纪都小,阅历不足,不通世事,所想皆是些异想天开、没头没脑的办法。商量半天,形骸道:“还不如跟爹娘直接说了退婚,息香多半也不愿嫁我,这就一拍两散。” 安佳喜道:“你早说嘛,害我差点被你占了便宜。说你是色鬼,当真不假。” 形骸冷汗直冒,想:“我是不是色鬼,天地可证,你这丫头倒未必不色,日月可鉴。” 两人走出船舱,见阳光洒洒,从云间落于海洋,沉折仍在掌舵,身形稳定,好似一直没变过。 安佳想:“得再设法说服这沉折,别拆穿我与行海的把戏。” 正斟酌间,只听沉折说道:“那息香品行不佳,确实非你良配,她曾与木格酒后亲吻,举止不端,此事多人目睹,我也可替你作证。退婚之事,可一言而绝。” 形骸、安佳大吃一惊,满心羞愧,都想:“原来他一直都在偷听?这冷面鬼也好这一口?” 第16章 翡翠换黄金 安佳心情大好,尽心尽力的指路,她自幼在海边长大,驾船航行是一把好手,途中何处有险滩,天上何时有风暴,她都清楚知道,形骸、沉折受益匪浅,反过来听她指派。 形骸暗忖:“到了这片海,若没佳儿在船,这船早翻了五、六回了。” 日出日落,五天之后,前方升起一片海岩,形状阴森,色彩漆黑,整座岛仿佛一片乌云。安佳道:“就是这儿了,普修岛,平时就算族民来捕鱼,也更不敢离得太近,这座岛都是烂泥、毒蘑菇、毒虫、黑血树。” 沉折只盯着这岛屿,对她所言充耳未闻,忽而一跃,人已到了岸上。形骸喊道:“师兄,我就不上去了!行么?” 沉折答道:“这样最好。”人已消失在岩石群后。 安佳见形骸眉头紧锁,嘴唇抿紧,笑道:“你这位师兄武功比红爪还厉害些,不用担心,他一路斩将过去,什么活尸都拦不住他。” 形骸则心中冰凉,想:“他并非无敌!先前他一味莽撞的招风催船,险些把自己累死。”此刻,那熊头像变得硕大无比,双目充血,阴测测笑道:“你那师兄此去必死无疑,他害你漂泊千里,正是死有余辜,对不对?” 形骸一个冷颤,怒道:“不对,他对我有些恩情,人虽不好相处,但我不恨他!” 熊头像又道:“唉,话是这样说,可你人胆子小,本事差,跟去也是没用,不去也罢,不去也罢!” 形骸瞪大眼睛,指着它道:“我孟行海岂是怯懦之辈?你瞧好了,我这就去找沉折!” 安佳一扯他,道:“你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可别吓我,这船上有鬼魂吗?” 形骸道:“世上哪有鬼魂?都是心中的鬼!” 安佳道:“你不知道吗?世上真的有鬼。那西海三土地都算是鬼的同类。” 形骸又道:“我去去就来,你看着船!” 安佳急道:“你不许去!别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做小寡妇!” 形骸想:“咱俩又没成亲?我死了你也不算守寡。”道:“你别跟来,我去瞧瞧师兄,咱们做侠客的,不能不讲义气。” 安佳上次在古墓门口吃了亏,心里当真害怕,勉强道:“那好,我等你一天一夜,若还不回来,我非赶去不可。” 形骸摇头道:“怎么可能一天一夜不归?若真是如此,你赶紧驾船跑吧。”说着跳上海滩。安佳看着他走远,又急又慌,却不敢跟上。 一路上都是奇形怪状的黑海岩,高的如山,矮的似人,穿过这石林,前方又是黑魆魆的树林,树木并无叶冠,半死半活,皮层腐烂,地面渗出绿水,散发腐臭之气,好在并无毒性。 形骸心怦怦直跳,想:“糟了,我不认得路!那古墓在哪儿?难道我竟死于迷路?” 猛然间,肩膀被人一拍,他大骇之余,反掌就打,那人切他手腕,形骸身子一麻,看清正是沉折,松了口气。 沉折道:“你来做什么?” 形骸道:“我怕你死了,前来救你。” 沉折道:“我若死了,你来有什么用?” 形骸一时语塞。 沉折道:“我四处看过,这林地唯有小虫,并无野兽,只是新近有大片脚印走过。” 形骸道:“脚印?” 沉折道:“有人,有怪物,是亡人蒙的盗火徒与坏形尸,数目在一百朝上。” 形骸又道:“这么多?都在岛上吗?若在这里,你对付得了么?” 沉折道:“未必对付得了,但已不在了。” 形骸松了口气,又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沉折愣了片刻,道:“这树林在对我说话。” 形骸叹道:“师兄,你实在疯的不轻了。” 沉折道:“彼此彼此。” 两人穿林绕山,走了一个时辰,出了树林,前方满是黑色蔓藤、盘绕树枝,勉强可辨认出是一堵墙。众黑枝残叶沿着墙往上疯长,似是一座树毯覆盖的高耸山坡。但形骸嗅到阴冷死亡之气,他打个寒颤,道:“就是这里!” 沉折做了个手势,两人绕过那树墙,转了半圈,见墙上有一大洞,痕迹焦黑,果然是被炸药炸出来的。而洞口密密匝匝,全是脚印,有大有小,似人非人,正如沉折所言,有大群活尸走过。 沉折道:“你要回去,现在还来得及。” 形骸双腿一阵酸软,道:“别说丧气话,不然我更怕了。” 沉折又道:“记住,稍有动静,立刻使龙火罡气,保命要紧。” 形骸默念罡气口诀,自觉状态正佳,道:“记得了。” 于是勇敢前行,来到墓道中,墓中石壁与外墙材质又颇为不同,历经多年全无破损迹象。沉折举火把往前抛,火把不灭,他又凌空将火把取回。 形骸想:“他为了今天之事,连探墓的本领都学了?只怕会招来天怒人怨,使得此行凶险倍增。” 来到一座大室,两边皆是石龛,放着空空的棺材,前方有一大石像,笔直而立,足有两丈朝上。沉折道:“此地并非古墓,而是古庙,古时庙墓一体,贵族皆葬在庙中,又有大群陪葬。” 突然,那石像隆隆作响,又长高了一分,它发出哀嚎,一弯腰,手撑地,抖动身躯,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形骸见此怪脸上塌了一块,道:“是安佳遇上的巨活尸!” 那巨活尸不停的大吼,声音震耳欲聋,催人断肠。形骸、沉折皆用龙火功护住心脉,倒也不算难熬。巨活尸喊了一会儿,一拳敲碎墙壁,举起大石就扔。 形骸、沉折同时往两旁闪躲,大石落空,乒乓作响,沉折喊道:“屏住气,他气味儿古怪!” 形骸道:“我引开他,你出剑斩他!” 两人绕着大室跑圈,形骸运龙火功,霎时火光盘旋,火星升空,他这火行一脉比其余四行要明亮许多,那巨活尸登时被他吸引,把大石朝他一顿乱甩,形骸或挡或躲,苦苦坚持。 沉折绕到巨活尸背后,一招东山剑风,斩中活尸后脑,巨活尸脑袋顿时炸开,尸液如雨水飞溅。沉折反而抢上,又朝巨活尸心脏处连刺数剑,巨活尸浑身溶解,大室中很快尸液泛滥。 形骸头皮发麻,大叫一声,全力冲刺,沉折随后赶到,两人在活尸背后见一扇石门,已然敞开着。两人一同扑入,沉折回手一掌,朔风鼓荡,将那石门闭合,将尸液挡在外头。 形骸见沉折满身尸液,捏鼻子喊道:“师兄,你也太不小心了,这么一来,不被毒死,也要被熏死。” 沉折浑身一抖,旋风吹动,那尸液把形骸淋得满身都是,形骸惨叫一声,浑身顿时也脏臭不堪。 沉折道:“这尸液无毒,这巨活尸倒也不难对付。” 形骸道:“是你这煞星太狠了,安佳敌不过这怪物,对你却是小菜一碟。”顺手抹下头顶尸液,往沉折衣服上擦,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沉折眉头一扬,闪身避开。 这当口形骸浑身不适,只觉此生从未如此遭罪,但他想:“人在江湖走,哪能不脏手?前头没准又有尸液淋头,眼下倒不忙擦拭。” 这石门背后又是一条长廊,石壁上刻着画像,凑上去瞧,是似队兵马,旗帜上有太阳,有月亮,有巨龙,有迷雾,似在兴兵讨伐,对面是一群巨人,各个儿比山还高,白云只在巨人腰间。 形骸想:“这是什么东西?”点燃火把,蓦然间,满身尸液燃烧起来,他大叫一声,急忙扑打。 沉折连出数掌,掌风将火焰扑灭,形骸在地上滚了滚,忽然心有灵犀,运放浪形骸功,将血液变作清水,从皮肤流出,冲刷尸液,霎时遍体清洁。 沉折道:“你有这法门?帮我也洗净了。” 形骸忙道:“我这是用血来洗,自己都不够,岂能用在你身上?” 沉折皱眉道:“你能把血变成水,也能把水变成血了?待会儿出去,多喝些水就行。” 形骸道:“哪有这道理?别人拿一两翡翠换你一两黄金,你自然肯换。若反而行之,哪个傻瓜会上当?血变水可以,水变血哪有这般简单?” 沉折道:“偏你有这么多讲究。” 形骸恼道:“这尸液还不是被你害得,你这叫自作自受。”说着话,在沉折肩上用手指夹下一点尸液,霎时似有灵感,默然不语。 沉折看他,也不出言烦扰。过了半晌,形骸喜道:“我有法子了!”从双手掌心伸出两截骨头,如吸管般一吸,将沉折身上尸液吸入体内。 沉折闭目不看,似也觉得恶心,待形骸将他身上尸液吸净,他道:“这尸液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快吐出去。” 形骸笑道:“不,不,这尸液大有道理,只怕比血还珍贵。这尸液入体之后,我能把这尸液化作血液,也能把血液化作这尸液。” 沉折闷哼一声,道:“你这放浪形骸功,只怕是从粪坑中创出来的。” 形骸愤然道:“我好心替你清洁,你却贬低我这门神功?当心我把尸液吐还给你。” 沉折道:“好,是我失言,多亏带你过来,不然我士气衰弱,前路难行,生不如死。” 形骸心下窃笑,想:“原来你小子也怕脏怕臭,先前还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真是死要面子。” 两人又细看了壁画,这上头画了数百个人物,各个儿面目迥异,精妙细致。其中那太阳旗帜下人物最是威武,迷雾旗帜人物则都戴面罩。相较之下,神龙旗帜之人像是随从一般。 第17章 庙中多信徒 两人看了片刻,不得头绪,可那太阳众人面貌威严,额头上半黑半金,宛如朝阳,令人过目难忘。 沉折道:“走吧,不知下方有什么线索。” 穿过墓道,前方又是个宽大圆形石室,石室壁上一圈浮雕,地面是个大坑,深不可测,沉折抛下火把,火把被黑暗吞没,大坑中又有阴风升起,形骸被风一吹,手足冰冷。 这坑边有螺旋石板,似可伸缩出入。形骸只觉这大坑定有机关,原来是封死的,尔后被人开启。 沉折四处看看,取出绳索,挂上铁钩,钩在坑边缘处,试了试,撑得住人。 形骸问道:“为何不用轻功直上直下?” 沉折道:“但不知这坑洞多深,这飞檐走壁的功夫,越到后头越是吃力。”说完沿绳索攀下,形骸跟随在后。 绳索悬落八丈,坑洞依旧未到底,形骸越来越冷,只得运龙火炼体功抵挡。沉折打了个手势,两人使出轻功,继续下探,又走了一炷香功夫,脚踏实地。 形骸松了口气,拾起地上火把,朝四周一照,见前后左右全是死尸,数目不知几何,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低声道:“死人,全是死人!” 沉折找一具死尸看了看,轻轻一碰,那死尸肌肤坚硬,竟被冻住,经久未烂,只是抛下来时四肢全断,躯体也已破碎。 他道:“只怕是庙中的乱葬坑。”他背对着形骸,形骸看不清他的脸,但却听出他语气愤怒。形骸与他相识这许多天来,沉折语气始终波澜不起,此时却似乱了心神。 形骸想道:“是了,他触景伤情,想起自己身世。他以往一直不知那梦是真是假,即使找到证据,可始终存着指望,以为自己并非活尸复生,眼下离真相越来越近,而那真相又非他所盼,如何能不难过?换做是我,早就疯了。” 沉折快步前行,火光驱散暗幕,一路上全是冻尸,沉折甚是蛮横,以剑气开路,嗤嗤声响,将拦路的尸首全部斩开,随后推到一旁。尸首中并无鲜血流动,这可当真奇怪:此地虽冷,并非冰窟,这些尸首又怎会被冻得犹如石头? 这大坑斜着往下,不久到了一处断崖,下方不深,约有三丈,在前头有个大木屋。沉折加快步伐,推门而入,发出吱呀一声。形骸毛骨悚然,道:“师兄,慢点!” 寂静中,他听见四周有窸窸窣窣、唧唧喳喳的声音,他急忙朝上看,觉得洞顶不高,这洞窟与那大坑相通,但已不在那古墓之内。 形骸急忙跑入木屋,火光之中,屋中场景似曾相识:断手断脚捆做一团,如货物般堆积一旁。人头人身缝在一处,泡在琉璃大缸之中。其余大缸皆无动静,只见一大缸中有一畸形人,他脑袋比身躯更大了一倍,手足萎缩,浑身发黑,是个丑陋无比,与常人一般大小的婴儿。那畸形人睁开眼,看了看沉折、形骸,又闭上了眼。 形骸颤声道:“亡人蒙....用这乱葬坑的....冻尸练冥火功。” 沉折拔出剑,想将这琉璃缸打碎,结束此畸形人痛苦,但颤抖片刻,却又不忍。他大叫一声,一剑劈出,将剩余的缝合尸全都斩裂。 形骸心下黯然,在他肩上拍了拍,道:“走吧,亡人蒙不在这儿了。” 刹那间,只听木屋之外传来踏地之声,密集不断,向大木屋包围而来。沉折抬起头,冲出木屋,见原先那些冻尸竟全数活动,爬的爬,跑的跑,跳的跳,朝此逼近。 沉折咬紧牙关,两道东山剑风,将冻尸切成碎片,随后复又前冲,长剑圈转,剑招宛如潮涌,将周围冻尸一扫而空。但那冻尸实在太多,转瞬间将沉折遮住。 形骸急道:“师兄!别蛮干,先走为上!” 话音刚落,沉折人影一闪,已跃出重围,长剑上下一划,剑风急急斩出,那一堆冻尸扎堆正紧密,七八个一齐四分五裂。 形骸道:“师兄,你没受伤么?” 沉折哼了一声,此时,又有数百个冻尸扑向两人,形骸见众冻尸行动虽慢,可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他弯刀砍出,一套风雷剑法,左劈右砍,硬闯硬突,也杀了十来具冻尸。 他是往出口处跑,但沉折却留在原地,一道道剑风横斩,冻尸中招后无一幸免,立时粉碎。沉折表情越来越悲,眉头越来越紧,却毫无收手之意。 形骸道:“师兄,你疯了么?快走!” 沉折蓦然大喊道:“你们都在受苦,我是在帮你们解脱!” 形骸陡然一惊:“他又生出幻觉,以为冻尸在对他说话!”一时发愣,被一冻尸扑上一咬,他惨叫一声,左臂被扯下一大块肉来,霎时鲜血淋漓。 形骸惊恐万状,仿佛面对的是一群被斩了头的蛇,那蛇头仍死盯着自己,吐出蛇信,极可能弹起伤人,用剩余的蛇毒与这仇敌同归于尽。他大叫一声,骨矛齐刺,将周围冻尸刺得满身坑坑洞洞,待骨矛收回,血已止住,但手臂上的伤却未好。 他叫道:“师兄,我受伤了!咱们走吧!” 沉折却又道:“我与你们一样?不,不一样,我是活人!活人!” 他高高跃起,浮在半空,手臂连振,剑风如雨落下,他神智虽乱,但手法仍精准,每一击皆不落空。冻尸在他东山剑风之下,宛如纸糊的一般。 形骸大声道:“师兄,你功力再高,也有耗尽的时候!别听他们说话,那是你的幻觉!” 沉折怒道:“幻觉与否,难道我听不出来?那不是幻觉!”刚一落地,人如飓风般猛冲,所到之处,冻尸皆被斩碎。 形骸被那飓风一碰,人飞了出去,砰地一声,撞在墙上。他背心一痛,蓦地左臂又被一冻尸咬住。他大叫起来,用骨矛将那冻尸刺穿,这一回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止住血。 他一看伤口,毛骨悚然,牙印漆黑发亮,直往身上蔓延。形骸立时运龙火炼体功抵挡,但收效甚微,形骸想:“第二层的龙火功挡不住这冻尸毒!若到了全身,必死无疑。”左手发颤,右手一刀斩下,扑哧一声,左手断裂。他痛的头晕眼花,又运放浪形骸功愈合伤口。 沉折已杀了逾千个冻尸,他只攻不守,全靠神速自保,冻尸迟缓,也万万捉不住他,只是这般冒进,委实太消耗真气。待得将大半冻尸清除干净,他一脚踩地,竟有些站立不稳。 他仍不管不顾,追踪角落里的冻尸,那些冻尸并未曾与沉折为敌,但沉折喊道:“你们活着也是受罪!”长剑横过,活尸碎体倒地。他强打精神,小跑着绕坑洞一圈,终于再无一冻尸幸存。 形骸缓步走上前,咬牙道:“师兄,够了。” 沉折见到形骸模样,神色惊异,道:“你...你的手,怎么....” 形骸怒道:“还不是被你害得?叫你走不走!我被冻尸咬伤了。” 沉折陡然跪倒在地,手一松,长剑摔在一旁,他垂头丧气,长发散乱,低头道:“我连累了你,你杀了我吧。” 形骸啼笑皆非,道:“我怎会杀你?只求你别胡闹,随我出去成么?” 沉折道:“我听见有人对我说:‘哥哥,你运气好,为什么咱们都是怪物模样,见不得人,一辈子住在洞窟,一辈子被人厌憎,一辈子都是尸体。而你呢?你却变成了人。你说你是来找爹爹的?爹爹也在找你。’” 形骸道:“那是你自己在对自己说话。” 沉折摇头道:“我分得清,不是我,是这儿的活尸在说话。声音径直到我脑中。” 形骸急道:“这些不是活尸,不像那黑鸟妖,也不像白刀客,都是没脑袋,没魂魄的冻尸。” 沉折道:“你不明白,真的有....” 忽然间,一具冻尸从天而降,一击打在沉折后背,冻尸虽慢,可力气极大,沉折龙火功已然用尽,无力护体,喷一口血,回过头,一剑将那冻尸斩成碎末,他抱住脑袋,喊道:“他还在说话,还在嘲笑我,不好!不好!”喊了两声,晕了过去。 形骸见另有冻尸再度行动,抬起头,纷纷朝这儿爬来,形骸想:“这是怎么回事?沉折明明毁了它们!有的连脑袋都没了,为何还知道咱们在哪儿?” 他心头一闪,蓦然醒悟:“若真有人对沉折说话,那人知道沉折也是活尸,也知道我们是来找亡人蒙的,定然在近处看过沉折,听咱们说话!莫非...莫非...” 他冲入木屋,见到琉璃缸中那漆黑婴儿,果然那婴儿双目放光,显得穷凶极恶,狰狞无比。 形骸一刀将那琉璃缸劈碎,那婴儿发出尖锐的鸡叫声,摔落在地,屋外冻尸爬动声立时停止。 形骸斩向那婴儿头颅,那婴儿一张嘴,舌头疾刺,快如闪电,刺入形骸胸口,形骸“啊”地一声,同时斩掉那婴儿脑袋。 他感到体内有一团恶毒的火焰在烧,烧向他心脏,烧毁他的生命。形骸眼前产生幻觉,四周的黑暗如同海洋中的影子,自己靠的太近,潜得太深,海中的怪物看见了他,伸出利爪,将他拖入了深海。 他粉身碎骨,形骸俱灭,只留下一团白色的火。那婴儿注入形骸体内的火焰与形骸的火焰重叠在了一块儿。 在形骸咽气之前,他看见那婴儿的头颅对他微笑,道:“你明白了吗?这是你的命运。” 形骸已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事实,因为他的心不再跳了。 第18章 妙手冥火功 死寂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沉折胸口一颤,缓缓坐起。他稍恍惚一会儿,翻身而立,运玄功护住全身,屏息以待。 少时,不见冻尸来攻,他眉头一宽,又四处张望,却不见形骸踪迹。 他略一沉思,一个箭步,入了大木屋,见到眼前场景,身子一震,急忙翻过形骸,探他脉搏,全无动静。 沉折脸色白得可怕,手掌发颤,抬起头,双眼迷茫的环视一圈,又对准形骸,心想:“他死了?” 他额头上汗水一滴滴淌下,竭力镇定,浑身真气急转,掌心对准形骸心脏、丹田,以龙火炼体功救助。但形骸已死,体内经脉闭塞,饶是沉折豁出性命运功,真气却难有寸进。 沉折蛮性发作,强运功一个时辰,直累得经脉刺痛,内力终于断绝。他低吼了一声,眼神惊怒,一拳将这木屋墙壁洞穿。 他终于想:“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我为何要带他来?这小子明明是个累赘!他已然觉醒,今后前程似锦,不必跟我走这一遭。我....大可先将他送回墨从,再独自出航,可我一意孤行,累得他死去!” 心中有个声音道:“沉折啊沉折,他是为救你而死。” 沉折捏紧拳头,心想:“是啊,若不是他,我会被外头冻尸杀死。他牺牲性命,我却活着,到得头来,居然是他救了我?” 他只觉天旋地转,懊悔之情令他心如刀割。他想:“我先前横冲直撞的杀敌,实是愚蠢无比;我硬携带此人来找亡人蒙,实是自私自利;我遇上冻尸围攻却盲目乱杀,实是狂妄自大;我不敢独自闯入古墓,实是胆小如鼠。我是个愚蠢、自私、狂妄、懦弱之辈,怎还有脸面活在世上?” 他一只手抵住脑袋,更多心思冒了出来,他隐隐觉得自己之所以不放形骸走,并非怕他泄露自己机密。在沉折心底,他一直畏惧那空旷的梦境、那空中的恶魔。他其实十分胆怯,如果他孤身一人,是不敢前来这可怖古墓的。 有人陪伴实在好得多了,沉折心里害怕孤单。他早已将形骸视作好友,但沉折太孤傲、太死板,他根本不愿吐露心迹,甚至怕形骸看出来。 他因愚蠢、自私、狂妄、懦弱,害死了自己唯一的知己,出生入死的朋友。 沉折死意顿生,抓起长剑,往自己心脏刺去,突然间,手上一轻,他见形骸坐了起来。 他喜道:“师弟,你还活着?” 他的心冷了下去,看穿了幻象,那形骸并非事实,而是沉折疯狂的念头。 那“形骸”道:“你杀了我,就想这么算了?” 沉折冷冷答道:“唯有如此,不然还能怎样?” “形骸”道:“凭你也配与我同生共死?你这残渣废物,想要自杀成仁,成就一场义气?沽名钓誉的东西,我偏不让你有此美名。” 沉折喃喃道:“你要我如何?” “形骸”道:“我要你把我救活!” 沉折道:“这如何可....”忽然间,他张大嘴巴,露出惊愕神色,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冥火神功。 “形骸”指着洞窟后方,道:“你记得么?亡人蒙在那儿留下过神功的诀窍,你去看看吧,看着就能记起来了。” 沉折抱着形骸尸体,走向后方,穿过向上的石阶,来到又一间墓室。这墓室霎时亮起白茫茫的火焰,光芒有如白昼。 沉折双眼渐渐适应强光,只见一面石壁上刻有长篇字句,当是亡人蒙所刻。 此人写道:“蒙某劫后余生,于世人已然无望,遂生归隐古墓之心。此墓叫做普修,乃前朝古人祭祀大庙,庙中积尸无数,蒙某当于此清修,习练这冥火神功,以期由尸化人。 冥火者,天上火也,乃古神所盗,赐予凡人之神火。神火又分阳火、月火、影火、龙火、冥火。凡获此五种火者,皆可觉醒,一旦修炼至精深境界,法力非凡,足可比肩古神天仙。 冥火催人进益、变化、融合、联系,因与人同享而越强,有起死回生之能。得冥火者,皆死而复生者也。活人不可得之,亦不可修习,否则枉死而已。 然则此火乃是自天上盗来,得仙神咒怨,自古不容于世,亦不为人所知。而死者往生,又谈何容易? 其一:得冥火者,其尸体不得完整,非拼凑而成不可。 其二:得复生者虽似活人,却非活人,称为‘盗火徒’,乃盗火古神之徒也。其形貌残缺丑陋而不忍睹,常人一见便知。 其三:凡世间生灵,无论虫、鱼、鸟、兽、人,皆有魂魄。吾等盗火徒,无魂魄也,脑中唯有冥火,伪装为魂魄。 其四:吾等低于凡人,受仙神诅咒,天生有罪孽。凡人遭遇吾辈,必心怀憎恨,往往无缘无故,猜疑追杀,吾辈当时刻铭记,远离凡人,以免无妄之灾。 其五:吾等冥火散邪气于体外,所在之处,田地腐蚀、庄稼枯萎、寸草难存,日渐成为荒土,故不得久居于俗世之间,以免害人害己。 其六:冥火入尸体后,极易变作逆火。此逆火者为散裂、乱象之火也。尸首不复人形,近乎妖魔,是为‘坏形尸’。以冥火功救人者当铭记在心,一遇此事,立时诛杀,否则自遭杀生之祸也。 蒙某毕生愿望,只盼修道有成,转生为人,令冥火为魂魄,享尽人伦之乐,犹如夜尽而日出,铜铁转化为金。然则历经数十年而无功,难道是命中无福么?” 沉折想:“果然,果然,这下全说得通了。那白刀客,还有我梦中所见的其余‘盗火徒’,全都样貌丑陋,一见就是活尸。那白刀客练有障眼法,遮掩表面,令样貌还过得去。但藏争先一看见他,仍不免对此人深恶痛绝。那为何我偏偏样貌无异?莫非我已由活尸变作人了?” 亡人蒙说这冥火功天生遭人憎恶,且会使大地腐朽,庄稼枯萎,沦为荒地。沉折受人追捧,此生反而厌恶他人,所住的地方也无荒废迹象,这盗火徒种种坏处,并未在沉折身上应验,他确是活人,而非活尸。只是亡人蒙费尽心思,日夜不停以冥火功救人,却始终未能成功。自己功力浅薄,年岁幼小,又如何竟已能渡过这大劫? 沉折又往下读,其后则是冥火功的口诀。沉折通读两遍,已然记住,稍一动念,只觉脑中有白色火焰在灼烧。他以往只在梦中见到过这白火,此刻却能真真切切感受到,掌握住。 他想:“我脑中若有冥火,那就能救活形骸。他在别院被人起如此绰号,想不到竟暗合天意?” 可事到临头,他又犹豫不决:“若将形骸变作那黑鸟妖、黑婴儿一般,又该如何是好?”想了许久,把心一横:“即使那般,也得把他救活。如若不成,我亲手杀了他,反正都是个死。如若成了,我设法助他渡劫为人。” 他看形骸身躯大致完整,只缺了条左臂,回去找了一圈,见形骸那条断臂已腐烂得不成模样,而周围冻尸的手臂也都破损极重。他惊慌想道:“亡人蒙说这尸首不能天生完整,但必须缝合周全,冥火才能奏效,这....又该如何是好?” 他回到那刻字的石室,心急万分,偶然间目光一扫,忽见高处挂着一托盘,托盘上竟有一根人手,模样好生郑重。沉折心头一热,跳了上去,见那手臂洁白柔滑,竟与生者手臂无异,而且正对左边。 沉折想:“好运气!”可那手臂颇长,与形骸不配。沉折想:“要不斩断我自己的胳膊,给形骸接上?” 忽然间,那条左手嗡嗡震动,竟往形骸身上挪去。沉折大惊,却见那左手骨骼伸长,咔嚓一声,接入形骸断处。又听喀喀声响,那左手伸缩片刻,已完美相融,严丝合缝。 沉折大喜:“这准是亡人蒙珍藏的法宝,专用来装配残躯,正好给我用上了。看来形骸命不该绝,我定能将他复生。“ 他这就想运功救人,但幻觉又生,只听那“形骸”说道:“可别冒失了,肢干不可不断!” 沉折道:“是,是!”拔剑在手,将形骸右臂双腿脑袋全斩断了,却只有稀少血液淌落。 沉折想:“是他练放浪形骸功的缘故么?”他到外头大木屋中取来针线,将躯干一圈圈又缝得紧紧的。他这番一忙活,满头大汗,只觉比杀尽冻尸还累。 待准备完毕,他默想冥火功口诀,拿起亡人蒙用的那根兔肠针管,一头插入自己额头,轻响声中,刺破脑骨。他感到那白火与尖针一碰,心下一紧,却毫不在意,又同样刺入形骸脑门。 他运冥火功,见那白火顺着管子,涌入形骸脑中,起先形骸并无动静,但沉折耐心等待,过了一盏茶功夫,查知形骸脑中火焰熊熊燃烧,与自己脑中一般明亮。 沉折想:“为何我自己的冥火反而更高更旺了?对了,亡人蒙说这功夫越救人越强。如此说来,我...我真救活了形骸?” 他紧张万分,双目不敢离开形骸身躯,生怕他起了异变。形骸身躯一动,心脏怦怦狂跳,似要炸裂开来,同时呼吸声大作。沉折额头冒汗,想:“就算他变作坏形尸,我也绝不杀他。” 形骸脑袋、右臂、大腿处哗啦啦一通响,缝合线被迫出体外,肌肤上瞧来毫无伤痕,同时又听骨骼扭转之声,断处对接收紧。 沉折长舒一口气,欣喜万分,想:“这是放浪形骸功!他活了,他活了!” 形骸低哼一声,睁开眼来,四下看了看,道:“我....怎地....好痛....你是....师兄?” 沉折不料他竟认得自己,脸色一变,旋即冷冰冰答道:“你本已死了,我却将你救醒,如此咱们仍是两不相欠。” 第19章 书斋阅书信 形骸支起身子,沉折袖袍一拂,气流升腾,托了他一把,形骸道:“我记得....那婴儿....心脏,你说我死了?” 沉折简略答道:“我用亡人蒙的法子,将冥火渡给了你。” 形骸脑子昏昏沉沉,连惊讶之力也没有。沉折抵住他背心灵台穴,以龙火炼体功相助,形骸手足力气渐复,这才看到墙上刻字。 他凝视半晌,摸摸额头,大惊失色,道:“你把我变作活尸了?” 沉折道:“你身上并无缝合伤痕,当是放浪形骸功之效。” 形骸上上下下摸索一番,似并无异状,也没缺了东西,奇道:“墙上说我会遭人厌恨,腐坏田地,真会如此么?” 沉折摇头道:“亡人蒙多半搞错了。” 形骸放心下来,笑道:“看来我多行善事,终有好报,救你也没白救。你说咱们两不相欠,那就两不相欠好了。” 沉折道:“就是这句话。” 形骸恢复气力,运龙火功疗伤,惊觉真气充沛,流淌迅速,与四周天地灵气相呼应,正是龙火功第三层的迹象。他难以置信,又试了几回,这才确信无疑,道:“我练到...龙火功第三层了!” 沉折想了想,道:“看来这冥火神功对龙火功颇有助益,你得了冥火之后,龙火功也大有长进。” 两人皆有所不知,这冥火功与龙火功皆属上界神火,两者本是同源。冥火功主魂魄,龙火功主躯体,虽不相融,却有彼此助长,共通互惠之效。然则这冥火功唯有死者能练,龙火功却非生者不可,本决不可共存。两人身上情形千年罕有,几无前例可寻,可谓凶运当头,又是幸运至极。 形骸兴冲冲的说道:“莫非我也能与你一般,年纪轻轻便达到第四层境界?那回去之后,谁还敢瞧我不起?” 沉折道:“此事终究渺茫,受人瞩目也并非好事。” 形骸如被浇了一头冷水,怏怏道:“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 沉折又道:“这冥火功口诀在下方,你最好记住,今后或能有用。” 形骸扫了一遍,心领神会,皱眉道:“这口诀精微奥妙,似不逊于龙火神功,但终究还是歪门邪道,咱们回去之后,若被纯火寺得知此事,怕会遭到灭顶之灾。” 沉折喝道:“休再说不吉之言,你死也死过,这教训还未尝够么?” 形骸道:“不错,我死也死过,其他还有何事可怕?” 沉折哼了一声,道:“走吧。” 形骸道:“师兄,你白来一趟,没找到亡人蒙,我看哪,你也别白费力气了,就此打道回府如何?”他在外已久,急想返回龙国,过上太平的日子,哪怕再受噩梦所扰,也已不再惊惧了。 沉折略一沉吟,叹道:“也罢,你既然胆怯,我便送你回去。” 形骸大喜,往外就走,却突然身形不稳,左臂在那刻字石壁上一碰,那石壁蓦然隆隆震动,朝后退去,露出一条通路。 两人对视一眼,形骸道:“我这胳膊有古怪,似乎自己往墙上伸,莫非其中藏着虫子?啊,不对,我胳膊中毒断了,这左臂哪儿来的?” 沉折眉头一皱,道:“亡人蒙对此左臂甚是珍重,其中只怕有玄机。” 形骸急道:“师兄,万一这胳膊将来不听话,把我自己掐死了,你说我冤不冤?” 沉折道:“你反正死也不怕,何须多言?”说罢走入那通道。 形骸那左臂阵阵抽动,每到某处就响声大作。形骸道:“前方或有陷阱。”沉折上下一瞧,果然地面有异,稍稍试了试,有尖刺探出,于是飞身一跃,过十丈远而落,道:“你跳吧。” 形骸不知能不能行,心里没底,退后几步,足尖一点,人在空中突进,当真如振翅滑翔,随心所欲,落在沉折身边。他想:“龙火功到第三层后,连轻功都大有长进了。” 其后继续行进,每有险处,那左臂立时提醒,两人也总能识破避过。 斜坡上行,转了半圈,竟来到一间书房,只是房中书籍大多损坏,字迹模糊难辨。又见丹炉、五行阵、阴阳盘、金光镜、大铜管,整整齐齐安放各处。 形骸道:“亡人蒙对此处如此慎重防备,定有重大隐秘。” 沉折看那一应器具,道:“他为将冥火化作魂魄,令活尸转而为人,并未一味苦练冥火神功,更费心钻研炼丹之学。” 两人搜寻一番,见各事物已腐烂得不成模样,一碰就坏,这书房灯光昏暗,本有琉璃窗,却已被外头黑树粗草堵死,更令人压抑得喘不上气来。形骸暗想:“万一此处有妖怪藏着,可别把它惊醒,把我吃了饱餐一顿。” 沉折沉吟片刻,忽生灵感,道:“运冥火神功。” 形骸急忙照做,两人来到书房,见有一本破书上白光流动,沉折将这本书一扯,扑通一声,一张桌子下砖石弹出,里头又有一本书,此书似是以牛皮制成,又浸泡过药水,并未腐化。 形骸赞道:“不料冥火神功有这等用途,竟可留作记号。” 原来这冥火极为隐秘,一直不为人所知,正是因其非凡人所能察觉,唯有习练冥火神功之人可见冥火迹象。 沉折不答,摊开书册,两人一齐翻看。 书中记载是亡人蒙多年来探究冥火神功的心得,唤作《冥火补遗录》,记载冥火诸般妙用。 那亡人蒙写道:“蒙某已将冥火神功练到极高境界,非蒙某自夸,余体质强横,力大无穷,世所罕有,当世鲜逢敌手。然则冥火功之妙,又岂在健体强身而已?此间所载,与世间道法、仙术相近,以冥火而生出奇事,若能善用,有搬山分海,巧夺造化之能也。” 沉折不喜冥火,道:“这书不看也罢。”放在一旁。 形骸道:“师兄,你这就大错特错了,都说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火可伤人,亦可造福于人。我们学了上头本事,用来做好事就行,何必心存偏见?” 沉折道:“龙火功也有道法,何必用冥火功的?” 形骸道:“你不看我看,你这人性子太懒,将来如何能有出息?须知书不嫌多,多多益善。” 沉折也不理他,又四下搜寻,形骸捧书细读,突然道:“你看,亡人蒙发疯了。” 沉折问:“他写了什么?” 形骸于是念道:“老子....老子时时听闻到怪异声,他妈的,是哪个王八蛋对我说话?” 沉折道:“莫要搞怪,好好读。” 形骸道:“是真的,他就是这么写的!‘老子研习这狗屁冥火功,自诩功力冠绝天下,独步古今,可到了外头,依旧天怒人怨,平白无故的又被人冤枉。老子去镇上,遇上小偷,偷旁人事物。老子抓了那贼,却被人打了一顿,说我不安好心!他奶奶的,若非老子...老子心善,早把那镇上人杀得一干二净了!’” 沉折道:“他久未成功,只怕已然疯了。” 形骸继续念:“‘自从造出馥兰后,老子便时时刻刻不安稳,昨夜梦里,老子又听到了那声音。那混账说道:‘蒙冬煞,蒙冬煞,你当为我仆从,为我统帅。向凡间复仇,将一切归于虚空’。 老子本就是死人,天不怕,地不怕,无情无心,无血无泪,他奶奶的现在却像着了魔,一会儿害怕,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痛恨,一会儿又高兴。老子是不是要成为人了?当真莫名其妙。哈哈,哈哈。’” 沉折道:“亡人蒙叫蒙冬煞?馥兰又是何人?” 形骸道:“后头还有呢。‘咱们这冥火不似其余神火来历光明正大,听说是一位古神从上界那儿盗来的,莫非竟是那位古神在呼唤老子?老子一辈子没半点喜怒哀乐,这几天疯疯癫癫,当真前所未有。有几回老子瞧见馥兰,见她如此美貌,心生疼爱,又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死。老子这么做可不对劲,须得离她而去,以免害了老子的宝贝女儿。’ ‘古神又对我说道:‘蒙冬煞,你知不知你还有一位儿子?’老子答道:‘老子这数百年滥用冥火,造了不知多少同胞,各个儿都是我儿子女儿,有的一出生就是怪胎,都被老子宰了,其余儿女,五十个总是有的。你说的是哪一个儿子?’ 古神道:‘是你那个成为人的儿子,他叫藏沉折。’” 沉折一震,道:“我?” 形骸道:“我可不敢消遣你,你自己来看!” 沉折走近,见亡人蒙写道:“老子大吃一惊,道:‘我...不记得,我儿子成了人?他是如何办到的?为何我苦了这数百年,却未能如愿?他娘的,这小子当真好运!’ 古神道:‘他身世非凡,你需找到他,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你肩负重任,须得完成这重任之后,方可由铜变作金,由死变为活。’ 老子做梦都想做人,大喊:‘好,你要老子去做什么?’ 古神道:‘将一切归于虚无。’他奶奶的,这古神说话像哑谜,老子纵然聪明,又如何听得懂?总而言之,老子需去外头转转,总闷在这古墓里头,太不对头。” 读到此处,没了记载。形骸总觉得背上凉飕飕的,道:“这地方真的闹鬼,咱们还是快些出去为妙。” 沉折上下看了看,蓦然按动一处烛台,一面墙朝后一缩,两人只见有微光照来,又传来海浪之声。 形骸道:“这儿直接通到外头?” 沉折道:“多半如此。” 第20章 鬼魂不走泉 两人更不停留,立时向外行去,谁知刚一出那书房,这《冥火补遗录》登时闪起明火,化作灰烬。形骸“啊”地一声,痛惜不已。 沉折道:“亡人蒙设想好生周到,罢了。” 形骸闭眼稍稍回想,道:“还好还好,记了十之八九,烧了也罢。” 沉折眉头一扬,神情不信,形骸笑道:“我自幼有过目不忘之能,师兄莫非怀疑我?要不要我背一遍给你听?冥火者,非水、非固、非气,非静非动....” 沉折道:“别背了,走。” 形骸好不容易能卖弄一番,闻言大是沮丧,但沉折已然走远了。 这阶梯转转旋旋,时而直,时而弯,只一顿饭功夫便到达出口。这出口被厚木堵着,只留下细小缝隙。形骸道:“书上说:‘用冥火烧枝叶,可开辟道路。’左掌前伸,掌心一道冥火烧出,树木似认得这火,朝后让出条道来。 沉折问道:“你这冥火掌力从何而来?” 形骸道:“似乎这左臂自行就能发力,你看。”说罢又一掌轻拍,冥火涌向前方,直飞五丈之远,但打在树上,连一丝痕迹也未留下。 沉折摇了摇头,道:“这冥火怎地这般弱?” 形骸道:“书上写道:‘纯粹之冥火,不可伤及活人,却可烧伤幽灵幽体,鬼魂仙灵,引燃魂水。’” 沉折道:“先前遇上的那兵太子,若他转化为无形,当可用这冥火伤他。” 形骸点头道:“正是如此。” 说话间,复又匆匆赶路,回到海岸前,只见安佳摔倒在地,身边躺着一具丑陋尸体,脑袋似人,却长着野猪般的獠牙,牙尖发黑。形骸大骇,急忙将安佳扶起,见她满脸黑气,奄奄一息。 形骸喊道:“安佳!安佳!你怎么中毒了?” 沉折探安佳脉搏,道:“似是尸毒。”说着催动真气,在安佳体内流转,护住她心脉。 安佳醒来,颤声道:“你太久...不回来,我想去找你,可这....这东西在后头...偷袭我....我也杀了它。” 形骸道:“这是坏形尸!是从古墓中逃出来的!” 沉折道:“都是我耽搁拖延,害苦了她。” 形骸忙道:“是我非要看那《补遗录》,安佳,我当真混账透顶,我定会设法救你。” 沉折心下有愧,竭力相救,他真气浑厚,而安佳这月火玄功也颇有抗毒之效,两人运功不久,安佳脸上黑气消退,但毒质却无论如何逼不出来。 形骸回想那补遗录上所说,并无解这尸毒之方。安佳精神稍复,道:“带我回红爪那儿,他准有法子。实在不成,咱们可以去找塔木兹大师。” 形骸道:“那咱们这就送你回去。”说罢将安佳背起。 沉折说道:“你手掌掌心与她掌心对接,不停运功疗毒,你既然达到龙火功第三层,此节已然不难,这也是一条练功的法子。” 形骸依言而为,答道:“好!”安佳脑袋靠在形骸肩上,四肢暖洋洋的颇为舒适。 到了船上,安佳指一处方向,沉折起锚出航,再度漂洋过海,随风逐浪。 两人此时内力充沛,交替为安佳疗毒,倒也并不如何艰难。她并未好转,但也未恶化。只是毒素在体内久了,总不免令人担忧。安佳生性乐观,兀自有说有笑,言行活泼。形骸瞧在眼里,心下更是难受。 再过两天,来到一处大岛,这岛上草木茂盛,山石宏伟,遥望海岸而不见边际。安佳道:“就是这儿啦,从这儿上岸,再走个数十里地,就到咱们苏母山了。” 形骸道:“苏母山?这是什么怪名字?” 安佳拧他一下,道:“你当真孤陋寡闻,这银海岛是这麒麟海的第二大岛,苏母山是银海岛的第一大城寨,也可算作整个麒麟海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了。” 形骸头一回听闻这许多名头,皱眉道:“一个都没听过。”此言一出,耳朵上挨了安佳一咬。 沉折道:“西海人自有称呼,龙国或另有名称。” 形骸笑道:“是也,是也,我龙火天国定更有文雅动听的名目,岂是苏母山、银海岛、麒麟海之流可比?“ 安佳怒道:“你是想气死我,自己好去花天酒地,逍遥快活,是不是?休想得逞,我死也要拖你一起死。” 形骸悚然喊道:“你说话当真不吉利,什么死不死的。“ 安佳道:“念在你背我这么久,本姑娘心疼老公,给你指点条近路。”命两人走向丛林,披荆斩棘而过。形骸连连叫苦,道:“这么做反而更累了。” 安佳笑道:“有你背着,我反正不累,不然要你这老公还有何用?再说了,你有美人依偎,岂不该精神抖擞,蛮力倍增?” 形骸道:“美人?哪有美人?”一言不慎,霎时捅了马蜂窝,被安佳一通狠抓。 如此走了一个时辰,只见一瀑布从天而降,水汽晶莹,五光十色,到了一处青草空地。那瀑布水滴温暖,扑面而来。 沉折与形骸皆感真气急速回复,齐声道:“混沌离水?” 安佳点头道:“是啊,本姑娘神机妙算,早都想好啦。这儿叫‘鬼魂不走泉’,正是混沌离水。这里灵气充足,凡世间觉醒者,在此地真气恢复极快。你们对本姑娘照顾有加,本姑娘岂能不体恤你们?” 形骸想起半个月前,自己还在墨从镇海边那混沌离水处练功,眼下却跑到西海无名岛屿的混沌离水旁,其中遭际真有如做梦一般。 形骸将安佳放落,以龙火功第三层功夫汲取这混沌离水灵气,只一会儿便精神抖擞,如吃饱喝足一般。他问道:“安佳,你怎么样....”话未出口,忽见一颗树后探出一个小脑袋,那小脑袋是个小孩,半透明,半模糊,双眼发红,闪着微光,仿佛绿水凝成的一般。 形骸见此人样貌古怪,心里一紧,道:“什么人?”那小孩摇了摇头,开口说话,但却无声传来。 安佳道:“他是这儿的鬼魂。” 形骸大惊失色,退步持刀,道:“鬼....鬼魂?” 安佳满不在乎,挥手道:“你别吓他,这儿叫‘鬼魂不走泉’,自然满是鬼魂了。咱们苏母山中死去的人,若生平行善积德,死后多半会留在这林地,成为鬼魂。红爪每年都会带咱们来这里祭祀的。” 形骸稍稍放心,道:“他们会不会吃人魂魄,占人身躯?” 安佳叱道:“他们胆子小,还怕你们害他们呢。” 那小鬼魂飘了过来,手中捧着个水瓶,那水瓶碧蓝,周围似有雾气漂浮,材质古怪,他把水瓶交到形骸手上,做了个喝下的动作。 形骸更是惶恐,嚷道:“安佳,他要毒死我,变成鬼魂陪他么?” 安佳也不明所以,道:“我也没遇上过这情形。这些鬼魂平常极少与活人啰嗦。” 那小鬼魂瑟瑟发抖,忽然跪地恳求,形骸心软,道:“好吧,好吧,我喝,若是死了,我非与你同归于尽不可。”但死后又如何与小鬼魂拼命?形骸全无头绪。 他仰起头,那瓶中水似有知觉,一下子全涌入形骸喉咙,形骸扑哧一声,呛在咽喉,却又吐不出来。他大声咳嗽,头晕脑胀,胸肺火辣辣的疼,只觉眼睛里全是血丝,眼前一闪,似被一层透明墨绿罩子罩住。 沉折沉声道:“小鬼魂,你使什么诡计?你眼下并非虚体,我要杀你倒也不难。” 小鬼魂又动嘴,这次形骸听得清楚,他道:“这是魂水,喝下魂水,你就能听见我说话了。我功力低微,不能全然现形,只能出此下策。” 形骸望向周围,更是心惊肉跳,只见身前树后,上上下下,全是绿莹莹的鬼魂,数目将近一百,皆目不转睛的看着形骸,他惨叫道:“鬼!有鬼!全是鬼!” 小鬼魂道:“你别怕,我求求你帮帮我们!”说罢又跪下向形骸磕头。 形骸见他可怜,道:“好,好,你说吧。” 小鬼魂道:“几天前,这林中来了不少妖怪,那些妖怪捕食咱们同胞,已有许多被他们吃了。” 形骸一惊,向沉折、安佳转述此言。沉折问道:“是怎样的妖怪?” 小鬼魂道:“他们不是活人,又不是死人,样子奇特,身形像是妖怪。有几个像是黑翅膀的鸟,有几个爪子长长的,有几个丑的可怕。” 形骸大声道:“是坏形尸么?” 小鬼魂哭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总而言之,大伙儿都很害怕它们。这混沌离水之地,本是咱们聚会之处,可那些妖魔每到夜晚,就会来这儿,咱们只能东躲西藏的...我认得安佳姑娘,我求你们去苏母山,把红爪爷爷请来。” 形骸又转述缘由,沉折答道:“不必麻烦,我们就在此守着。” 形骸深知他对坏形尸深恶痛绝,无法容忍,但看看天色,离晚间上有大半天。他叹道:“这位安佳姐姐中了剧毒,我们要送她回苏母山,只怕不能耽搁那么久。” 小鬼魂拍手道:“我知道有个去处,那儿有灵丹妙药,可解百毒,你答应替咱们杀那些怪物,我就带你们去那儿。” 形骸大喜过望,道:“我说话算话,你这小鬼也不能骗人!” 小鬼魂道:“我们鬼魂从不骗人的,骗人也没好处。” 形骸想道:“难道人变成了鬼,反而变得心性高洁,言而有信?难道世人连鬼都不如?那做人做鬼,差异委实不大。” 第21章 土地不死心 那小鬼魂带三人绕过悬崖,踏入山谷,行了十里地,见前方灰树幽草,紫烟淡光,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园林。园林围墙破损,石面斑驳,见里头有数座小楼,数座高塔,大部分已成废墟。 安佳忽觉乏力,轻声道:“这里...是黄雀观,已经荒废了不知几百年了。我以往常常来,这儿什么都没有。” 小鬼魂来到一座大棚屋前,这大棚屋以往似是个马厩,他道:“就在此处,你们莫要惊讶。”说罢又取出个魂水瓶,将水绕着大棚洒了一圈,蓦然间,众人见马厩前生出一扇绿门,那门凭空独立,无依无靠。 形骸奇道:“这是什么门?” 小鬼魂道:“这黄雀观乃是一种鸿钧逝水。这门是通往其中真正大宅的。” 形骸道:“鸿钧逝水?啊,对了,亡人蒙那书里写到过这种鸿钧逝水。” 世间龙脉之中,自有灵气聚集之地,是为混沌离水,其中灵气喷薄升腾,雄浑无比。于是有人在混沌离水之上建造阵法,随后起楼修府,成为建筑。此建筑约束混沌离水之灵气,令这建筑风水奇佳,并有神灵庇佑,叫做‘鸿钧逝水’,这鸿钧逝水将龙脉灵气物尽其用,引导轮转,乃是土地仙神在凡间居所。 小鬼魂在门上敲了敲,那门自行开了,他朝三人招招手,三人进入其中,形骸问道:“里头住着人么?” 小鬼魂道:“以往西海三圣住在里头,如今都被人赶跑了。这门只有咱们鬼魂与土地爷能开。” 形骸惊声道:“西海三圣?就是那三个土地爷?”其中兵太子与鲤鬼老已被他所杀,剩余一人不知在何处。 小鬼魂道:“是啊,他们都是坏蛋。不过后来又有个大坏蛋来了,他们三人不是对手,再也不敢回来。“ 安佳笑道:“打坏蛋的坏蛋,未必是什么坏蛋。” 形骸问道:“那个大坏蛋现在还住在这儿么?他也是鬼魂么?不然怎么能开门的?” 小鬼魂道:“他精通奇怪的仙法,此人偶尔回来,此刻却不在家。他凶恶的很,你们还是莫要见他为妙。” 形骸点头道:“此人想必法力高深,竟能开通这鸿钧逝水之门,最好莫要撞上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但转瞬见到灰石长廊,脚下石板铺路,一条长远走道。小鬼魂道:“这鸿钧逝水不大,里头有扇机关门,你们若救了我们,我教你们如何开启,据说里头有宝贝。”说罢指了指方向,那石头走廊末端似是一间间客房。 他来到一处神像前,那神像是一多翼天人,背后一个金圈,圈上绕着四道光线,似是阳光标记。多翼天人手上拿一药瓶,小鬼魂向它拜了拜,取下药瓶,递给安佳。 形骸道:“这药当真能治毒么?” 小鬼魂道:“此为鸿钧逝水自行涌出的灵药,那赶走西海三圣的大坏蛋每次回来,常常中毒受伤,只要一喝此药,无论伤的多重,立时能够缓解。” 形骸将信将疑,安佳见状喜道:“算你有良心,我知道你怕毒死我,给我喝吧!小鬼魂不会害人。”于是将灵药一饮而尽。 沉折探她脉搏,等候不久,点头道:“她气息已然沉稳,毒性消退了。” 形骸喜道:“这....当真灵验无比。” 安佳笑道:“小鬼魂,咱们以往常来祭拜你们,你也真不够意思,为何不请咱们进这里坐坐?” 小鬼魂摇头道:“我以往不敢,万一那大坏蛋在家,我岂不是害了红爪与你们?” 安佳道:“红爪会怕那人?你可太小瞧红爪了。就算是沉折哥哥,也未必能胜得了红爪。”说罢看了沉折一眼,神态得意,沉折却仍面无表情。 沉折道:“好,我们等那些坏形尸回来。” 小鬼魂拍了拍手,欢呼一声,在空中转圈,形骸见他喜悦非常,举止可爱,想:“像他这般模样,做鬼魂又有什么不好?只怕比做人还逍遥些。” 出了黄雀观,在鬼魂不走泉等到傍晚,只听众鬼魂道:“不好,那些怪物又来了!” 沉折站起身道:“你们莫要插手。” 忽听远处吼叫声此起彼伏,空中有四只黑鸟妖飞来,盯着众鬼魂叮啄,安佳、形骸不禁惊惧:“想不到竟有四只?”但这些黑鸟妖比上次所遇的小了一倍,气势减弱不少。 沉折身形一晃,到了半空中,两道东山剑风飞出,两只鸟妖被一刀两断,冥火喷洒而落。 形骸听到众鬼魂喊道:“好!”虽是叫好,可声音死气沉沉。形骸想:“这些黑鸟妖不如先前的厉害,而沉折武功似又高了一些。”这正是因沉折分享冥火,冥火神功一强,反而增强了龙火功之故。 又有两只黑鸟妖神情惊慌,分头飞行,沉折凌空劈出四剑,两下落空,两下命中,也登时将敌人击毙。 安佳握住形骸手掌,道:“你看看你师兄,再看看你,相差当真太远。” 形骸怏怏道:“师兄是什么人物,我又是什么人物?你怎能拿我和他比?” 树木上又有人影穿梭,速度奇快,弹来弹去,形骸见那几人精赤身躯,枯瘦至极,浑身满是皱纹,手掌嶙峋,指甲长达两尺,甚是尖锐,形骸想:“这长指怪也是坏形尸,我能感受得到。” 沉折瞬间前冲,已临近敌手,其中长指怪吱呀尖叫,嚷道:“他体内有冥火,比魂魄更香!”另几怪齐声笑道:“正是!” 正怪笑时,沉折踏风而至,霎时刺出六剑,将近处三只长指怪刺杀。另三只大骇,同时往旁跳开,有一只将手指对准沉折,大喝一声,指甲如弹弓般打来。沉折毫不躲闪,以罡气抵挡,卸去那力道,遥遥两剑,将那长指怪杀了。 安佳看的心痒难搔,偏偏自身无力,见一只长指怪往这边退,道:“行海哥哥,你替我杀它!这怪物容易对付。” 形骸道:“你瞧好了!”一招“神龙潜影”,刺向那长指怪,他出手极为隐秘,但那长指怪居然知觉,叫了一声,五根指甲同时打向形骸。形骸一震,急忙变招,弯刀圈转,将指甲打落,手腕隐隐发麻。他想:“这怪物也不易对付,为何看沉折杀来毫不费力?” 那长指怪眼神又凶恶,又贪婪,在近处一看,远比远处高大,它似想吃了形骸,双手连动,向形骸一通猛打狂抓,形骸守了十招,在第十一招上以“赤云紫霞”将长指怪罩住,一刀将它开膛破肚。 安佳嗤笑道:“也还凑合啦,你和我差不了多少。”其实这长指怪膂力极大,换做安佳,要取胜更为不易。 形骸却想:“这长指怪其实满身破绽,在第五招时我应当出手,却犹豫不决,错失良机。唉,我虽将龙火功练到第三层,可武艺生疏,与师兄无法相比,差距比真气上更远。” 两人再去看沉折,他又在与数个巨汉交手,那巨汉与先前遇上的腐臭巨活尸相似,可却唯有一丈高矮,力气颇大,又如何敌得过沉折? 忽然间,小鬼魂喊道:“当心!” 形骸瞥见一道人影,急忙抱住安佳,朝后一躲,砰地一声,一柄大砍刀斩在地上。身后呼呼作响,又有事物攻来,形骸一招“朝日初生”,弯刀上劈,铛地一声,将敌人兵刃挡开。他身子一弹,脱出敌人包围,定睛一瞧,惊呼道:“兵太子?鲤鬼老?” 先前偷袭的,正是被他斩首的土地爷鲤鬼老,后来出手的,也是先前的老冤家的兵太子。鲤鬼老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兵太子怒目圆睁,俏脸含恨。 形骸急道:“你们不是...已经死了?” 兵太子怒极反笑,道:“死?我们风水土地爷,哪有那般容易死?我们死后,在家中养伤十日,又能活蹦乱跳的。” 鲤鬼老道:“多说无益,今日这血海深仇,正是得报之时!”说罢一挥手,人变得影影绰绰,在夜间难辨踪迹。那兵太子一竖三叉戟,霎时也形影黯淡。 形骸喝过魂水,但效力已弱,看不清两人在哪儿。他运足真气,耳清目明,隐约只觉得这两人在他周围走来走去,形骸心知那鲤鬼老恨安佳入骨,一有时机,准会设法杀她,而安佳大伤初愈,自己决不能放任她不管,是以背着安佳,缓缓转圈,猜测两人动向。 蓦地一声轻响,他陡然知觉,回身一招“龙生九子”,那兵太子怪嚷一声,三叉戟擦破形骸衣衫,但自己手臂也挨了一刀。这兵太子不过是一方小神,而形骸龙火功练至第三层,正面交锋时,这土地爷已远不是他的敌手,只是这由实化虚,由虚化实的功夫当真难测,形骸竟斩他不死,自己也险些受伤。 兵太子捂住伤口,龇牙咧嘴,身子又融入黑影。鲤鬼老忽然现形,朝形骸拦腰斩来,形骸大惊,往上一跳,抓住树干转了个圈,跳到另一棵树上,那鲤鬼老却又不见了。 安佳急道:“你放我下来,不然拖累了你。“ 形骸道:“那岂不是还要分心保护你?还不如背着容易。” 安佳“嗯”了一声,小声道:“傻瓜。” 形骸脑筋急转,想:“我喝过魂水入肚,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不知能不能将体内血液转为魂水?”这般一想,立即尝试,他这放浪形骸功实有妙不可言之效,而冥火又掌管魂魄,与魂水习性相似,稍一运转,血中已有魂水流淌。 形骸头一晕,腹部一痛,眼前如蒙绿罩,见那两个恶土地正鬼鬼祟祟的从后爬上树。形骸暗暗好笑,假装不知,待两人靠近,左手一扬,一道冥火烧向两人。这冥火掌力难以伤及实体人体,对上虚体灵体却威力极强,那两人齐声哀嚎,摔下树去,转眼已烧的身躯消溶,满地打滚。 第22章 诛杀龙火仙 那兵太子情形最惨,大喊道:“饶命,饶命!” 形骸见他如此惊慌,喜道:“他们作恶多端,这掌力或能杀死他们,但愿这回他们活不转了。” 鲤鬼老猛一坐起,抓住兵太子,往嘴里一塞,兵太子惊恐绝伦,用力往外钻,但鲤鬼老将他咬死,仰头吞下。他身上冥火由此熄灭,保住一条命,仍受伤极重,他当机立断,拔腿就跑。 安佳脸色惨白,道:“这土地爷连自己兄弟都吃?哪怕山海间的妖魔都不会这么做。” 形骸想要追赶,但体内魂水作祟,他头重脚轻,小心翼翼的跳下树,却听背后风声急响,回头一看,只见旋风升空,那些巨汉被沉折风力绞碎。 众鬼魂喊道:“多谢,多谢,这下全杀光了!” 沉折飞身折返,问道:“那鲤鬼老逃了?” 形骸道:“是啊,不知他们怎地又活过来,这土地爷难道当真是不死之身?” 安佳道:“是了,我想起来啦,红爪说过:但凡掌管一方水土的土地爷,若有住处,死后会在住处重生。如要杀死他们,非得举行隆重仪式不可。” 形骸道:“你怎地不早说?若我早些知道,也会提防着些,咱俩险些一同丧命。” 安佳亲他一口,道:“好相公,我就知道你本事大,能保我平安,我眼光也是不差的。”她虽是勇猛的月舞者,天赐神功,其实颇不喜欢打斗,向往安逸舒适的日子。 形骸暗暗发愁:“安佳真将我当做丈夫了?这可如何是好?她若随我回了龙国,稍有不慎,立时有杀身之祸,我这庸庸碌碌之徒,该如何护住她?纯火寺乃护国神教,即便沉折肯帮忙,也敌不过其中无数高手。” 沉折道:“我去追鲤鬼老。” 小鬼魂笑道:“不忙,不忙,鲤鬼老被这么一烧,非回家睡觉不可。咱们只要找过去,要杀他易如反掌。他不知道咱们能找到他。” 形骸道:“他住处就在那鸿钧逝水里么?” 小鬼魂道:“可不是吗?你们打得累了,先借此地灵气养一养。咱们还有好礼相赠。”说罢飘然而去。 沉折不知小鬼魂说些什么,形骸急忙劝住沉折,沉折确也疲累,于是坐地调息,而这混沌离水效用奇佳,过了一顿饭功夫,他睁眼道:“我已养好气力,这就去斩草除根。” 小鬼魂恰好返回,手里捧着两颗拳头大的玉珠,一颗珠子雪白,其中似风动云转,另一颗珠子血红,内里火生焰荡。他道:“两位大哥哥,这宝珠送给你们,用这玉珠,可自由出入那鸿钧逝水。” 形骸笑道:“多谢兄弟馈赠,我俩未必要去那鸿钧逝水,只是这玉珠价值连城,我二人怎能收下?” 小鬼魂道:“咱们留着更没用啦,还是你们拿去好了。” 形骸推脱不掉,沉折道:“你收好了,或许今后用得着。”形骸这才塞入布囊中。 三人辞了一众鬼魂,追赶鲤鬼老,重回那山谷后,尚在园林之外,却听得鲤鬼老如杀猪般大叫道:“饶了我,饶了我,我再也....再也不回来了!” 形骸想:“这恶人遭了什么难?” 走过花丛树林,见眼前场景,形骸心中一凛,那鲤鬼老被数条绳索吊在树上,血肉模糊,鲜血流了一地。在那树下坐着一消瘦汉子,此人约莫四十五、六岁年纪,身高八尺,头发杂乱,脸色苍白,胡须剃的干干净净。他穿一身极宽大的黑袍,黑袍上湿漉漉的,飘出血腥气味,不知是他的血,还是那鲤鬼老的。 形骸暗忖:“这就是小鬼魂所说住在此处的大坏蛋?就是他将西海三圣赶跑的?他这一身打扮说蛮不蛮,说雅不雅,又是什么来头?” 消瘦汉子看三人一眼,冷冷道:“你们几个小崽子又是何人?这女人受伤了么?”说的是西海语。 安佳在形骸背上,本就不适,闻言来气,道:“本姑娘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你是哪个部族的蛮子?”她在西海各岛上身份尊贵,见此人无礼,岂能忍气吞声? 消瘦汉子缓缓坐下,这么一动,黑袍上的血又增多了些。 形骸想:“他确实受了极重的伤,咱们不用与他一般见识。”于是答道:“这位前辈,你身边这位土地爷作恶多端,咱们是来除他的。既然他已落入前辈手中,自然由前辈主持公道了。”说的是龙国语,时下龙国威震当世,远近无不臣服,龙国语也广为流传,形骸只盼他能听得懂。 那消瘦汉子笑了笑,用龙国语道:“原来那圣莲老婊的小崽子。” 龙火天国上下对圣莲女皇敬若天神,形骸闻言大怒,道:“我对你恭敬,你怎地如此说话?”连沉折也眉头紧锁,身上布满气劲。 消瘦汉子咳嗽几声,嘴里吐出血来,他道:“老子遇上别国人,说话文雅,比秀才还秀才,偏偏碰上什么‘龙火狗国’,非但要骂得痛快,还要杀得痛快。” 沉折道:“你想杀了咱们?” 消瘦汉子咬牙道:“光杀了还不解气,还要挫骨扬灰,将脑袋送去龙国。嘿嘿,你们两个小子,瞧身形很是不差,是不是练龙火功的?那样好,杀起来带劲儿。” 形骸怒道:“不错,咱们龙火天国的神功天下闻名,眼下看你受伤不轻,懒得与你计较,否则要用龙火功教训你了。” 消瘦汉子对安佳道:“女娃娃,你是西海的人,也是月舞者,为何与龙火杂种待在一块儿?老子生平不杀女人,可遇上你这等走狗叛徒,总得要废去你武功,算是一点教训。” 安佳气往上冲,道:“谁是走狗叛徒了?咱们西海又不与龙国人打仗,凭什么不能在一块儿?说了半天,你连狗名都不敢报么?” 消瘦汉子点头道:“我叫马炽烈,你听说过我没有?” 刹那间,安佳呼吸凝固,形骸感到她手指在肩上抖个不停,她颤声道:“马....马.....炽烈?杀人鬼...马炽烈?” 形骸忙问:“杀人鬼?安佳,你听说过此人么?” 安佳惊声道:“红爪爷爷说过,遇上此人,立时逃走,千万莫要打交道。听说有好几个岛上的人都被他全杀了。” 马炽烈神色黯然,道:“我那时糊里糊涂、疯疯癫癫,谁让他们挡我的路?但我不杀女人、娃儿,他妈的,他们是这般说老子的?当真是栽赃嫁祸,污人清白。” 安佳已有退缩之心,低声道:“咱们走,无论此人是真是假,咱们都不管了。” 马炽烈冷笑道:“逃得掉么?遇上龙火国的人,又练得是龙火功,今夜不开杀戒,老子可不甘心。”说罢站起身,将鲤鬼老的大砍刀拿在手上。 沉折踏上一步,道:“你既是滥杀无辜之辈,我杀了你也不会错。” 马炽烈哈哈大笑,形骸见他嘴里仍有血红泡沫,这杀人鬼说道:“要动手就动手,要杀人就杀人,讲甚么仁义道德,是是非非?杂碎,你过来吧。” 话音未落,沉折已到他身前,一脚踢出,正中马炽烈腹部,马炽烈一弯腰,沉折一拳打在此人脸上,砰地一声,马炽烈脑袋后仰。但沉折却脸色剧变,拔剑在手,一招“风雷十剑”,同时刺在马炽烈胸口。 马炽烈“啊”地一声,捂住胸口,朝后退开。沉折双臂凝力,高举过头顶,再使“东山剑风”,剑气破空,凌厉异常,马炽烈挨个正着,人往后飞,喀喀声响,摔入木屋废墟之中。 安佳见状大喜,道:“杀了他啦,杀了杀人鬼啦!” 沉折神情迷茫,随即变得惊慌,形骸不由紧张起来,因他从未见沉折露出这等神色。 沉折急道:“快走,我胜不过他!” 马炽烈一个跟头,冲破木石,落地后一个踉跄,他点头道:“这是龙火第四层的功力,我在你这般年纪时,比你还差一些。你不是普通的杂碎,而是危险至极的恶徒。还好,还好,趁你眼下武功未成,却遇上了我,那是你命中劫数难逃,也是咱们月神保佑。” 形骸看出马炽烈并无新伤,沉折无疑已使出全力,却连他老伤都未能割开。此人躯体之坚,实是匪夷所思。 马炽烈低下头,体内传来狼嚎之声,那声音何等洪亮,地面为之震荡,似整座岛都在由此晃动。他身上月光浮动,体型膨胀,又高大了一倍,肌肉虬结,雪白毛发覆盖全身,成了头直立的白狼,只是他头顶一对漆黑牛角,牛角上燃着烈焰。 沉折也大喝一声,施展东山剑风,这一剑声势浩大,蕴含风暴之声,剑气有摧枯拉朽之势。 那牛角白狼将大砍刀往前一振,将沉折剑风劈开,两道剑风飞向左右,沿途斩断七、八棵树。他长啸道:“月狼火牙!”砍刀上翻,只见火焰变作一头巨狼,扑向沉折。 沉折立使炼体轻功,霎时往上一跃,但仍被那招擦中,他口吐鲜血,往前翻了翻,落在马炽烈手中。那烈焰狼继续朝前,一声巨响,炸裂开来,烈焰蔓延近百丈方圆,大片林地被火光吞没。形骸与安佳齐声大叫,被热风吹倒在地。 马炽烈身子摇晃,变回人形,那宽大黑袍上血迹又浓了许多,他又吐出一口血痰,捏住沉折喉咙,望向形骸,道:“你不想他死,就乖乖走过来。实话实说,老子眼下追不动你。” 形骸见沉折一动不动,不知生死,当真五内俱焚,喊道:“师兄,师兄!”沉折双目紧闭,并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