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晞(重生)》 第1节 ============ 《安平晞(重生)》 作者:清欢慢 文案: 有高人卜筮,安平晞之命贵不可言,她信以为真,却被太子拒婚受尽屈辱,红颜蹉跎两度惨死。 重生回到十六岁,她果断拒绝了表白的太子。 其后北云来犯,十万大军陈兵江上。 扬言若以大将军之女和亲,可暂免干戈。 安平晞忐忑上路,却印证了高人所言非虚。迎接她的是泼天富贵无上尊荣。 ——————————————— 十八岁生辰,女帝命人送来寿礼,竟是十八名风姿各异的妖童谪仙。 中有一绿袍少年尤为俊美,身姿挺拔风采卓绝,偏生面色骄矜目露不屑。 安平晞在众人簇拥下款款步出,纤手遥指着他,“此人,不可。” 众皆惶惑,此中佼佼者都不可,那还有谁可? 绿袍少年牙关紧咬:百年认怂大业,岂能毁于一旦? ****************************** 两人的前世:山不就我我不就山,最终离心离德误尽前缘。 安平晞香消玉殒之后国破家亡,云昰(shi四声)惨被敌方国师祭旗,死后与安平晞合葬,愿来世共结连理。 安平晞死后不愿转世,魂魄在世间流转百年,云昰便在冥河上渡了百年的无主残魂,积累世功德只为换得她来世圆满。 【阅读提示】 1、狗血慢热平淡,重生非爽文,无血缘关系。没不是布衣生活,这个标签是之前榜单排的,手动去不掉。 2、朝代架空,均无原型,人设不完美。 3、男女主前世俱都少年夭折,虽两世为人,但感情方面并无经验,单纯幼稚菜鸡互啄。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我进了反派阵营 立意:爱不是征服和掌控,而是珍惜和尊重。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青梅竹马 姐弟恋 搜索关键字:主角:安平晞 ┃ 配角:云昰,风涟,承宁帝,安平曜 ┃ 其它: ============ 第1章 楔子 百年心事归平淡 一、前夕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1 午夜梦回时,安平晞听到有人在院外吟诗。 空灵缥缈哀怨缠绵,像是灵魂深处的呼唤,让人无法拒绝。 她摸索着披衣而起,随手拿了盏纱灯往外走去。 昏黄柔光披落满身,映地她肤如凝脂、眸似秋水,那双眼瞳似笼着无限清愁幽梦。 桑染守在拔步床外的小榻上,此刻睡得香甜。 她穿过重重帘幔走到了外间,开门的刹那夜风猛灌进来,她身上的裙衫翻飞如花飘逸欲仙。 她抬手拂开遮住眼睛的发丝,小心翼翼地拢着灯盏一步步迈下台阶。 吟诵之声忽远忽近,如骤雨打新荷,字字敲在她心坎。 十四为君妇,羞颜尚不开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 安平晞是南云镇国大将军之女,年已十九,尚未出嫁。 有先帝遗诏束缚,除了太子她也嫁不了别人。 她自问家世容貌才情品行皆可相配,可太子无故拒婚,任她苦思冥想抓心挠肺也不知缘由。 阶前石板路上遍布青苔,院中疏于打理,精心培植的花木已如野草般肆意蔓延,将墙根下的石雕灯台淹没,丫鬟们不敢靠近,怕有蛇虫出没。 夜色在她身前一点点退去,荒草高墙俱都消失无踪,空地里出现了座雄伟壮观的高大楼阁,上书‘藏锋阁’三字。 楼前有棵合抱粗的梧桐树,青草地上两个孩子在追逐嬉戏。 女孩雪肤花容,身着绯色衣裙,手捧一串梧桐花笑着追那男孩。 男孩眉目如画,身穿墨绿锦袍,迈着双小短腿跑地气喘吁吁。 “云昰站住,戴花花!” “拿开拿开,臭死了!” 两人绕树追逐,身后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场景倏然变换,绿茵化作碧水,梧桐变做了凉亭。 朱栏前纱幔飞舞,两人并肩而立,少年俊雅秀逸举世无双,少女娇艳明媚不可方物。 “我若嫁你,你可愿意?”少女低头朝水中撒着鱼食,漫不经心道。 少年双手抱臂神情倨傲,“倘若父皇赐婚,我应会遵从。否则,我娶谁都不会娶你安平晞。” 夜色再次笼罩,眼前只剩空荡凄清的院落,并无半个人影,只有哀婉的女声在回荡: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 安平晞陡然一震,发现那竟是她自己的声音,游丝般空渺,彷如幽魂。 她心头一惊,莫大的悲哀和恐惧瞬间席卷全身,她可不就是死去多年流连于世间的幽魂? 意识觉醒,她便已不再是庭中执灯少女,而是徘徊与荒草丛中的幽魂。 树影婆娑,她自暗处款款步出,长发逶迤衣袂飘飘,颈间绕着一条丝巾。 庭中少女渐渐崩溃,她终于意识到失去就是失去,得不到的永远也得不到。 她与太子云昰青梅竹马,又得先帝遗诏赐婚,谁料帝位空悬至今,已两载有余。太子因何性情大变,不顾利害执意拒婚,天下人不知,成为众矢之的的安平晞也不知。 她在漫天流言中寸步难行,只得幽居深闺再不见人。 两年来她始终在等,凡事皆有缘由,她在等云昰的解释,终于在十九岁生辰前夜,她恍然顿悟,纵使蹉跎终生可能什么也等不到。 手中灯盏掉落,烛火熄灭,灯罩骨碌碌滚到了幽魂脚前。 幽魂看着她绝望倒地失声痛哭,看着桑染闻声奔出,看着主仆二人相扶回屋,看着那道门重新闭合。 她瞧着窗内灯火,夜色幽微凉风习习,和每一个平常的秋夜并无二致,但这却是生前度过的最后夜晚。 二、挽歌 天光大亮,幽魂离开了那方幽僻的小院。 都城背靠青鸾山,面朝碧灵江。 天空是烟水般的澹青色,连城墙也被映出几抹碧意。 王宫位于城中高地,有段宫墙临江,其上有角楼名沐风楼。 楼上视野开阔四面通达,内俯瞰全城盛景外可远眺浩渺烟波,是贵人们登高赏景的绝佳之处。 安平晞与皇后并肩立于沐风楼,这是她两年多第一次进宫。 她有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眸,像浮着碎冰的深湖,又像漾着清梦的夜空,任谁看了心里都会牵起一丝痛。 但她的视线模糊不清,自从一年前被烟火熏伤后,看什么都似蒙了层雾气。 无论皇后说什么,她都仿若不闻,只望着远处的漠漠烟水。 在她说出瞒着你都是为了你好之后,安平晞猛地侧过身伏在栏杆上干呕。 皇后讪讪地闭上了嘴,神情尴尬。 她用帕子掩着口,满脸嫌恶道:“你们真是令人作呕,一个堂堂大将军、国之栋梁,一个六宫表率、母仪天下的皇后,竟暗中……”皇后神情警惕的回望了眼空荡荡的楼梯,眼神直直穿透了幽魂虚幻的形体。 幽魂心头一悸,下意识想要躲开,随即才想起人们根本看不见她。 她看到皇后紧张地捂住安平晞的嘴道,想要制止她胡言乱语,却被她挣开,咬牙切齿道:“你们做出这般寡廉鲜耻的事都不怕,我怕什么?只可怜我娘至死都蒙在鼓里……” 她眸中渐有迷乱之色,苍白的面颊浮起两片诡异的酡红,恶狠狠道:“你护着的云昰就是个懦夫,缩头乌龟,他但凡有半点男子汉的担当,就应该早早告诉我真相,而不是一味拖着不知如何面对……” 皇后凤眸生威,不由得抬起了手怒道:“不许你这么说他!” 安平晞却是毫无惧色,像诅咒般迎视着她道:“他活该一辈子做太子,永远别想登基。” 第2节 幽魂似能感受到她心底的绝望无助痛苦不甘。 朝朝日东升,夜夜月西沉。 她等了无数个日夜,始终未见半点回音。 什么流言蜚语都听过,可她全都不信,只等着云昰明明白白的一句话。 她也有不顾一切去质问的冲动,却终究做不出那般不顾身份的事,也不想再度沦为笑柄。 人们会说瞧吧,安平小姐果真疯了,太子宁肯不继位也要拒婚,她竟不顾体面跑进宫大闹,一点儿脸面都不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她比谁都懂个中滋味。 她想了一千种一万种理由,唯独没想到他拒婚的原因竟是如此荒谬。 多年来她都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兄长们也待她如珠似宝,因此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晞儿,我们终究母女一场,大可不必闹到鱼死网破。你和太子,都是我最不愿……” 安平晞冷笑着打断她,“娘娘心里只有云昰,就像我父亲心中只有家族和权位。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云昰为何不愿娶我,因为我是大将军和皇后娘娘的私生女,是云昰的亲姐姐……” 皇后面色惨白,失声道:“晞儿,你疯了!” “时至今日,我还有退路吗?”安平晞声嘶力竭道。 皇后神情悲悯,像看一个可怜的疯子,她轻声叹息,缓缓走上前来揽住了她的肩。 “你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咎由自取。当初本宫原想择薛氏女为太子妃,是你仗着陛下的疼爱,去向他求来了恩旨。你向来都是个很有主见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那道旨意会是你的催命符?” 安平晞如遭雷击,突觉浑身虚软心跳如狂,她正欲推开皇后的手,却感到脑中一阵阵抽痛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 “既不肯糊涂的活着,那就清醒的去死吧。乖孩子,你这一生尽享尊荣没有遗憾,认命吧!” 她身后的阑干不过三尺高,此刻头脑晕眩浑身虚软,皇后轻轻一送便将她推了下去,宫墙外是滚滚碧灵江。 江风呼啸着在耳边哀嚎,像是一首苍凉无奈的挽歌。 皇后手中握着根掉落的金钗,一面大喊着来人,一面瘫倒在地失声恸哭…… “为何我偏生是她的女儿?”幽魂望着丈许外嘶声悲泣的皇后,喃喃自语。 仓皇赶来的宫人穿过他的身体,跑过去围住了伤心欲绝的皇后。 幽魂转身望着案几上的残茶,似乎还能闻到发腻的甜味。 为何生前未能察觉,否则也不至于着了暗算? 三、往生 幽魂心中渐生厌倦,她将魂魄困囿于回忆里,与生前自囚于那座小院有何不同? 于是她去了山水间,想要借天地灵气化解心中难消的执念,不想死后也无法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山外响起惊天动地的战鼓声,飞鸟虫鱼皆仓皇出动。 她被惊出了青鸾山,抬头看到残阳似血,又见江上战船林立旌旗飘展,天市城被重兵围困,山下硝烟四起火光漫天。 幸好天色阴暗黑云压城,她才能与白日出现,不至被日光曝晒灰飞烟灭。 幽魂躲在城楼暗影里极目远眺,看到城外重兵压境,喊杀声如雷,贼首白袍白发,面戴形制古怪的银面具,他身后的战旗上缓缓升起一人,竟是满身血污的太子云昰。 城上站着惊慌失措的皇后与狼狈不堪父亲…… 当日坠江濒死之际,魂魄脱离躯壳时,眼前曾出现过这副末日景象。 天日昭昭,竟幻象成真!激动、狂喜、畅快、欣慰? 郁结在灵魂深处的怨愤不甘和刻骨仇恨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忍不住仰天狂笑,笑着笑着却泪如雨下。 百年心事归平淡,未曾相守已白头! 安平晞,安平息?安能平息? 她再未多看一眼,转身又回到了青鸾山,此后再未迈出一步。 起先她能看到万丈繁华、听到虫鸣鸟叫、闻到花木清香、触到流水清风、感到严寒酷暑。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年,她渐渐失去了所有感知,也忘了自己是谁。 魂体日渐虚弱单薄,随时都会消散,偶尔竟会陷入沉眠。 有一日她与混沌中睁眼,看到辽阔漆黑的水域,和水边灼灼如火的彼岸花。 有股力量牵引着她掠过水面朝远处飞去,许久之后,水面上现出一座雾气弥漫的小岛。 渡口有人在接引,来人身形高大,罩黑色斗篷,兜帽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容。 他腰间悬一枚亮晶晶的小腰牌,其上散发的淡淡光华与黑暗中勾勒出他的轮廓,似剪影般虚幻。 那人缓缓抬起一只手,幽魂便不由自主飘落到了他的掌心。 “这是何处?”它下意识开口,声音柔婉动听,想来生前是个女子。 “往生殿,”粗哑的声音蓦地响起,“专司接引无主残魂轮回转生之地。” 那语声仿佛风烛残年的老人从胸腔拼命挤出的最后一缕余音,可他手掌上肌肤细腻纹路清晰,竟似还很年轻。 “已经很久没人和我说过话了。” “吾乃往生殿神官,早已非人。” 听他的意思,莫非前身是凡人幽魂好奇追问,但神官并未理会。 他身上有种……生者的气息,不同于她所见的缥缈孤魂。 浓雾深处渐渐显出一座破败殿堂的轮廓,断壁残垣,想是年久失修,分外凄凉。 殿中有一座巨大的池子,池中漂浮着幽蓝雾气,星星点点的碎光如鱼儿般游弋其中,璀璨晶莹纯净空灵。 神官走到最里边的书案后坐下,随手将她抛入桌面的石砚中。 与其说石砚,不如说是烛台。 砚中并无墨锭,只燃着半截焦黑的蜡烛,烛泪如浓墨般汇聚了好大一汪。 神官低头翻阅一本案卷,她有心偷窥,奈何满纸文字一个不识。 她百无聊赖地躺在温热的墨汁中,好奇地转来转去想看神官大人的脸。 可兜帽下是浓地化不开的黑雾,且深不见底,不辨五官。 她的窥视令殿主不悦,狠狠瞪了她一眼。 虽然看不到眼神,但还是能感觉到被他瞪了。 “你们神官都长什么样,给我瞧瞧?”既然被发现了,她便大着胆子道。 原本就是说说而已,谁承想他竟真的抬手一拂,那层黑雾散了,逐渐显出一张黑红斑驳的骷颅面孔,像是被地狱烈火舔舐过一般,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五官便如深不见底的黑洞。 这般可怖的脸容,她却并未觉得恐惧。想来是去世太久,七情六欲早已泯灭。 “你寿数已尽天命早绝,为何迟迟不肯归来?如今魂体损耗太过,恐难以为继。”神官合上手中案卷,“此等先例虽不少,但你生前身份未明,本君实在不知如何安置。” “那便放我离开!”她没好气道。 “凡人魂魄一旦离体便虚弱无比,七日之后将会远离躯壳,要么前往冥界转世投胎,要么徘徊世间最终湮灭。若非冥界使者恰好经过,将你的残魂收拢带回,你如今早已灰飞烟灭。” “回来如何?消失又如何?” “回到此处,可等魂魄聚齐后再入轮回。若强行滞留阳间,待魂体损耗殆尽便会归于虚无。” “本君要细细查阅这些年的无主之魂,或许能找到你生前身份。好生呆着,莫再搅扰。” 她便乖乖趴回去,瞧着头顶嗤嗤燃烧的烛火出神。 说来奇怪,神官手中的书卷都不知换了多少册,那截蜡烛的长度却丝毫未变。 她终是忍不住问道:“这蜡烛何时能燃尽?” 神官头也不抬道:“吾归天那日。” 她只当是敷衍,便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殿主放下书卷起身离座。 幽魂瞥了眼案上昏黄古旧的书册,这一眼竟让她有些失神。 ‘天同十八年,冬,安平晞,主魂至今未归。’ 四、招魂 那行被朱笔圈起的字,她竟全都认得。 神官走到池边,细细端详着那雾气中缓慢游弋的光点,忽然转头望向幽魂,“或可一试?” 他说完缓缓抬起双手,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 遥远的地方传来应和之声,像是在回答他的问询。 池中幽蓝色的雾气袅袅升起,随着他的念诵和比划形成了一个格外繁复的法阵。 神官一边驱动法阵一边回头,语气难得温和道,“你且过来。” 她还没做出反应己被扯了过去,整个笼罩与法阵之下。 “好奇怪……”就像撞入了一个虚无怀抱,她有些惊异的看着身边那团稀薄的轻雾,“这是什么?” 神官并未言语,只是凝神结阵。 恍惚之间似又陷入混沌,她觉得自己好像化作了一汪清泉,正一点点汇入了无边海洋中。 周遭突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她在一阵天旋地转中失去了意识。 面前似有清风萦绕,妙音阵阵,幽香扑鼻,隐约看到白云开合、纱幔飞舞…… 这种感受极其玄妙,如果用一个词语形容此刻的情境,那就是光明,与冥界的阴森诡异相对的纯澈光明,有奇异的吟唱从云端传来: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第3节 魂兮归来,哀江南!2 歌声苍凉凄切,像是无数根细软游丝,牵引着她一步步飞到了青鸾山巅,她看到了塔顶上声势浩大的招魂法事,看到了塔下跪着诵经祈祷的大批百姓。 天一塔位于青鸾山朝阳峰,塔顶设有招魂法阵。 六根雪白晶莹云纹盘绕的巨柱撑起里穹顶一面巨大铜镜,铜镜边缘画着密密麻麻的朱红色符咒。 正下方是三尺来高的琉璃台,台下白色的石板地上用褚红色标记着诸天星辰的方位。 六十四位白袍朱带的术士手持法器,神情肃穆庄严的阖目念诵着咒文。 淡金色的奇异文字从法器上缓缓升起,汇聚到了头顶的铜镜上,铜镜映出的光芒将琉璃台笼罩其中,泛起令人目眩神迷的彩光。 琉璃台上静静躺着一个少女,神色安详,宛若熟睡。 在雾霭流云般的光晕中,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神圣庄严来。 此时已近黄昏,高窗之外可见万丈霞光。 待看清塔顶主持法阵之人竟戴着与破城贼首别无二致的银面具时,她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再难聚合。 四散的魂体日夜在青鸾山巅徘徊,却因阵法束缚不能远离,又不愿重聚,直到抵触的意志越来越薄弱,最终在大阵关闭前勉强完成归位。 逃逸的主魂在灵山秀水的滋养下逐渐聚合,却因心中怨愤难消执念太深而流连世间不愿入轮回。 复活之后的她记忆残缺,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过了数月,阴错阳差之下与自己葬礼那日出了门,听闻将军府二公子安平曜失足坠入冶铸局终年不灭的炼炉中,烧的仅剩一把焦骨,时年二十四岁。 兄妹二人同日出殡,满目纸钱如梨花映雪,哀乐声绵延不绝,整条街巷都笼罩在凄婉悲凉中。 她不顾一切从路边冲出,在看清祭牌上安平曜三个字时,灵台瞬间清明。 记忆中有那样一人,曾亲密无间,终渐行渐远。 他沉稳持重不苟言笑,看似冷漠实则深情,喜红衣,嗜甜食,不爱富贵权势,平生醉心冶铸。 但在她处境艰难无依无靠时,他毅然回府,成为她最坚定的护盾,即使后来兄妹反目再不相见,对她的照拂也分毫未少。 从前只抱怨他冷心冷性,不及别家兄长温柔体贴,直至死后方觉真正自私凉薄的是她,即便坐拥一切也心怀不满,永不知足。 她真的爱云昰吗?还是因为被辜负求不得才辗转反侧痛到癫狂? 那都不重要了,锥心刺骨的痛涌上来时,她被人从后击倒,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后置身于二哥生前置办的院子里,那是她归来后的隐匿之地。 暗夜,冷月,她在杀机四伏的枯塘畔看到满身杀气的父亲。 她知道她又要死了,日间她在茶楼听书,话本里有传奇经历的主角无论遭遇多少困境,最终都会东山再起绝地反杀。 但她死而复生却只来得及做父亲手下亡魂,他挥刀的瞬间干净利落,仿佛砍杀的不是他曾爱若珍宝的女儿,只是个卑劣的假冒者、政敌对付他的棋子。 她紧捂着脖颈软软倒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热血不住从指缝间溢出,顷刻间弥漫了整片回忆。 …… 幽魂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安平晞。 五、神官 南云镇国将军安平严之女,曾誉满都城艳冠群芳,最后却沦为笑柄惨淡收场。 她发现自己依然身处往生殿,只是多了一副虚幻的躯体。 抬头看到神官盘膝坐与池畔,疲惫苍老到像是过了百年光阴。 此番再见,虽面容依旧不可辨,却感到几分亲切熟稔。 “可有记起生前之事?”他的声音变得温润清朗极富朝气,像是突然换了个人。 幽魂默然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神色平静道:“想起了我二哥……” 甫一开口便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为何死去多年,忆起平生还会悲伤难抑? “还有呢?”神官迫切追问。 幽魂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瞧着他,不解道:“还有什么?” 他没再追问,语气又缓了下来,“当年有人为你招魂,不知何故魂魄迟迟不愿归来,最终耗时两月却只召回几缕残魂,其后不久残魂归入地府,方才你们已于阵中融合。” “生死有命,为何会有人逆天而行?”她想起了主持阵法的白衣人,以及那张古怪的银面具。 “你命不该绝,”神官叹道:“那样死了的话,真的甘心吗?” “我已看到因果,心中平和安宁,并无怨愤不甘。”幽魂道。 “如此甚好,你滞留人间多年,损耗太过,即便勉强聚合,恐也难入轮回。”神官微微垂头,摊开的掌心躺着一只光华流转的镯子,他小心翼翼递过去道:“送给你的。” 幽魂不由心生喜悦,无论是人是鬼,收到礼物总是件开心的事,“可我并非实体,要之何用?” “此处没有虚实之分,”神官道:“不妨试试。” 那镯子初看像是纯银所铸,即便在人间也是毫无特色,但接过时却觉得沉甸甸,隐隐泛着诡异的红光。 当她的手触到这镯子时,内心忽地涌起莫名的凄怆悲伤。 “好生收着,此物虽说不上有多贵重,却有安魂定魄之奇效,你如今太过虚弱,带着它有助恢复,可顺利进入轮回。” 她盯着他缓缓拢进袖中的手,原本苍白的皮肉已经消失,竟只剩下焦骨。 来不及细想,手镯握在掌中的瞬间,无数记忆纷至沓来,如滔天巨浪将她吞噬,一时间竟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你是何人?”她勉力从纷繁记忆中挣脱而出,惊问。 “一个故人罢了。” 惨白的烛焰晃了晃,竟似快要熄灭。 她忽然大惊,指着书案上即将燃尽的蜡烛,骇然道:“快看!” 难道他先前并非戏言?这古怪的蜡烛竟真的与他息息相关? 神官没有去看,一双空洞的眼睛依旧凝望着她,“吾心愿已了,死而无憾。” “神官……也会死?”她半信半疑,凑过来往兜帽里瞧。 神官偏头躲开,“你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她笑道:“你既能变换自己的声音,就不能变一副样子?” “胡闹!”他勉力维持住几分威严,语气却越来越紧张,“对不住,恐怕不能护送你入轮回之门了……我曾擅自打开通往过去的暗之门,所以我消失后暗之门也会打开,切记……光明代表未来,黑暗代表过去。未来有万种可能,但……但过去不可逆转,一旦进去便再无未来,千万……莫要走错……” 他的声音连同最后一抹烛光一齐消失,周围渐渐归于黑暗,却不知下任神官何时出现。 便在这时,池中光晕忽然急速流转,片刻之后竟分出了两道圆门,一明一暗。 两道门皆如旋涡一般盘旋,似是能将万物吞噬。 幽魂被漫天雪花般飘落的记忆淹没,几乎喘不过气来。 主魂可知一切因果,她到如今元神归位才得知,原来她死后一半魂魄在流浪,另一半却回到了原身,曾有过短暂生机。 原来她并未被世间抛弃,还有人在念着她、等着她。 神官究竟是谁? 二哥因何而死? 破城的贼首与救她之人有何关系? 过去当真不可逆转吗? 她低头将握在掌中的镯子套在了腕上,毫不犹豫冲入了那片黑色旋涡中。 第2章 重来 冤家路窄。 南云宫苑素以秀、清、奇、峻著称,东湖乃人工开凿,引自山中活水,绿意幽幽清澈见底。 湖边有座小亭,亭畔石栏前遍植芍药,雍容富丽灿若云霞。 桑染抱膝坐与石阶上,瞧着碧水中的游鱼出神,在春日暖阳下坐的久了,不觉便有了几分倦意。 近日天同帝龙体欠佳,安平晞便进宫探望,桑染作为贴身丫鬟自是要跟随。 正好二公主也回宫了,便留安平晞同住,盛情难却,安平晞只得答应。 结果夜夜被公主拉着话家常,尽是些大家族的后宅秘辛,安平晞一个未出阁少女,哪能理解丈夫孩子、婆媳妯娌、叔嫂舅姑等是是非非,自是听得浑浑噩噩,还影响了睡眠。 这会儿好容易逮着机会出来散步,便进芳信亭小憩,让桑染在外守着。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桑染忙打起精神抬头去看,就见一个肤如明玉、眸似星辰的锦衣少年正快步走来。 少年身后跟着个怀抱拂尘细眉细眼的胖公公,正是东宫内侍官符海。 桑染慌忙起身,跪下行礼问安。 少年身形纤细修长,长发用一条结着珠玉宝石的金穗子高高束与头顶,细碎的流苏在光可鉴人的黑发间晃来晃去,甚是可爱。 他唇角微翘,笑道:“桑染,怎不见你家小姐?” 桑染头也不敢抬,指了指背后芳信亭小声道:“小姐在亭中小憩,让奴婢在外守着。” 他实在是太好看了,这样一副绝世姿容足以颠倒众生,难怪连小姐那样眼高于顶的人,也会痴迷不已。 “你找唐邑玩吧,我瞧瞧她去,有事儿会让符海唤你的。”少年摆了摆手道。 桑染略有些踌躇,可又不敢忤逆,只得不情不愿地退开了。 “在这等着,我去找阿晞说会儿话。”打发走桑染,他将手中马鞭丢给符海,大步往芳信亭走去。 ** 安平晞悠悠转醒时,看到飞舞纱幔间隐隐现出一个熟稔的身形。 春日暖阳如碎金般洒落下来,他穿一袭裁剪合体的墨绿锦袍,站在那里仿如细柳临风,韵致洒脱贵气逼人。 她有刹那的恍惚,冤家路窄,没想到回来后第一个看到的人会是他。 “好半天找不着,原来在此躲清闲?”少年挑眉一笑,疾步走到近前。 “云——昰?”她呆了半晌,缓缓直起身揉了揉眼睛,神情错愕地瞧着他。 第6节 想到这些,他俊毅冷硬的面上不由泛起了柔和笑意。 ** 安平晞只紧紧抱着他,直到此刻虚悬的心才落实了。 只要二哥安然无恙,一切便都来得及。 见她突然沉默,安平曜还以为她不好意思,“说吧,这次又是哪家小姐要见我?” 安平晞初时一头雾水,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们三兄妹昔日感情极好,后因大哥成婚日渐淡出,便只剩下她和二哥依旧亲密无间。 可安平曜整日往城外冶铸局跑,几乎不着家。 且随着年龄增长愈发不苟言笑,冷心冷面令人生畏。 安平晞倒不怕他,就是那副目下无尘的样子让人不想亲近。 而她也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伙伴,成日里和闺中姐妹形影不离,哪还有功夫去闹他? 有时他回到家想来探她,一看到有女客在,碍于礼法只得悻悻而去。 偶有几次在府中撞到,便有姑娘被他的气度相貌吸引,大着胆子上去搭话,结果自是碰了一鼻子灰。 安平晞每次都捂着嘴笑的直不起腰,完了便跑去羞他,问他何时给自己找个嫂子,今日那姑娘如何? 中意他的姑娘倒是不少,奈何姑娘的家人却是不大乐意。 名门望族大都想将女儿嫁给长房,毕竟以后长房当家掌权,是家族真正的主人。 其余各房则会渐渐沦为旁支,再过几代就成了远亲,若无深厚财力与过人本事,几代下来坐吃山空怕是最后连平头百姓都不如。 大将军的次子也是次子,何况还没有军功爵位傍身。 母亲听她忿忿不平地说起后,便也放在了心上,后来通过一番运作,最终给他挂了个云麾将军的闲职,隶属于东宫武官。 安平晞的一生顺风顺水,从未受到过半点磋磨,所以云昰拒婚成为奇耻大辱,是她一生也迈不过的门槛。 那时母亲病逝,而她身陷流言,更多的是不平,为何父兄大权在握,却无一人为她出头,难道她的痛苦耻辱与家族无关? 她开始日渐敏感暴躁,整天失魂落魄疑神疑鬼,觉得世人都在嘲笑她包括至亲好友。 她再不愿见到任何人,哪怕昔日亲密无间的二哥,他眼中的悲伤怜悯会像利剑般刺伤她的骄傲。 ** “刚还傻笑,脸色怎么又变了?”安平曜刮了刮她挺秀的鼻子笑道。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由得想到了薛琬琰,她们曾是最好的朋友,可是后来交恶,至死再无往来。 不知这一世的她,是否还喜欢二哥? 她退开一步,歪头瞧着他笑道:“你觉得琬琰如何?” 安平曜茫然道:“谁呀?” 安平晞叹了口气,这反应前世如出一辙,不知是时候未到还是今生姻缘已变? 她也开始反省,前世过于苛刻,尤其是对最亲近的人。她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太强,忽略了身边人的想法。 “二哥,你信神明吗?”安平晞语气一转,突然问道。 安平曜白了她一眼,转头要去牵马。 安平晞笑着跑上去扯住他道:“我说认真的。” “我不信神明、不信天道、不信因果,”安平曜没好气道,“听清了吗?” 安平晞自然知道,他平日别说祈福上香,就年节里祭祖也三心二意不够虔诚,为此没少被父亲责骂。 由此来看的话,这样的人定然不会去信招魂禁术、死而复生那等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吧? 但愿神官口中之人不是二哥,她心里略略一松,挽着他朝马车边走去。 ** 大将军府位于御街东面的荣庆坊,门庭高阔气势恢宏。 后宅花园东侧是座青瓦白墙的别院,有十来间房屋,清幽雅致远离喧嚣,前厅后舍俱全,又有角门与夹道可通正房。 院外有片清浅的池塘,池畔种着几株梨树,此刻枝头花开似雪。 朝露滴轻响,梨花映碧水。 阶前苔痕斑驳,初升的朝阳笼罩与门庭之上,墙根底下一大丛迎春花开得正盛,葱茏馥郁静美如画。 一个身着梅红衫子的丫鬟正蹲在阶前浇花,一回头看到安平晞带着桑染正冉冉走来,忙朝着院中喊了声:“大小姐来了。” 丫鬟说罢放下水壶,笑着迎上来见礼。 安平晞听到院内传来说笑声,随口问道:“这么早便有人过来了?” “少夫人带锦小姐和纬少爷来陪夫人用早膳,”丫鬟回道:“这会儿正在喝茶呢!” 听到丫鬟回话,安平晞脚步顿了一下,神色间有些迟疑。 她此生最不想见的人是皇后,其次便是大嫂秦氏。 可如今府上由她主持中馈,料理后宅事务,终究是躲不开避不过。 “晞小姐来了呀,你娘刚还跟少夫人念叨呢!”一个笑吟吟的微胖妇人领着俩蓝裙丫鬟迎了出来,熟络地招呼道。 她是母亲的陪嫁丫鬟,也是她的乳娘,大家都唤她一声杏姨。 母亲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为了养病便搬到了这座偏院。 杏姨虽已成婚且育有一儿一女,但平日还是陪伴安平夫人居多。 安平晞走进院门时,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凌乱的记忆。 前世她被拒婚后,心灰意冷之下便搬到这里,独自过完了余生。 那时夹道已封死,正门也挂了三重大铜锁,只留一扇供下人出入运送物品的角门。 院中苔痕斑驳杂草丛生,早已人迹罕至。 第5章 往昔 前世最后一次相见,已是人鬼殊途…… “小姐,您不舒服吗?”刚跨过门槛,桑染便感到安平晞在微微发抖。 她也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底发虚浑身无力,只得扶着桑染的肩往前走。 乳娘注意到异常,忙过来搭了把手道:“脸色不太对劲,先进去歇会儿,等大夫来给夫人请脉时一并瞧瞧吧!” 安平晞没有做声,事实上她心慌气短手脚发软,连神思也渐渐恍惚,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 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正欲抬头应声却觉眼前一黑,突然就失去了知觉。 “桑染,明儿便是小姐十八岁生辰,少夫人说是要帮小姐庆生,府上也好久没有热闹了。” “杏姨,您说的是真的?小姐确实闷得太久了,整日里郁郁寡欢,精神越来越不对劲,她又不肯看大夫,真怕熬下去会熬出病来。若能找个由头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自是真的,我问过二公子,他让咱们设法劝小姐露个面,说要给小姐一个惊喜。” …… 迷迷糊糊中,耳畔似乎有人在说话,好像是杏姨和桑染。 十八岁生辰?惊喜? 安平晞几乎是立刻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还好只是梦。 母亲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她好端端地为何突然离宫去找你?我已问过桑染,这丫头什么也说不上来,你别说自己也不知道。” “妹妹并未说明缘由,孩儿心中也极为困惑。”是二哥的声音。 “晞儿向来稳重,何曾如此莽撞过?她身子骨并不差,怎么刚一进院子就晕到了?莫不是连夜进山撞了邪祟?快说,你究竟带妹妹去哪里了?” “娘,”安平曜叫屈道:“孩儿冤枉,昨晚一碰面我们就直接回来了,不信您让人去西门问韩延。” 安平晞忙起身下榻,整了整发鬓和衣衫,正欲出来却听母亲道:“你心里除了大火炉还有什么?娘生了你们三个,老大倒是好本事,可有了媳妇忘了娘。你呢,眼里根本就没这个家,恨不得扎根在山洞里。如今娘身边就剩一个知冷知热的丫头,她若真出了什么事,我…… ” 安平夫人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开始急喘起来。 安平晞不及多想,慌忙奔了出去,看到二哥正扶母亲坐下,手忙脚乱地顺着气。 俩人一番忙活,好容易等母亲缓过来,这才舒了口气。 安平晞正自安抚母亲,却见安平曜退后几步跪下认罪。 “娘,不怪二哥。”安平晞忙走过去跪在安平曜身边,以手加额行礼道:“是女儿一时冲动有失考量……” “快起来,”话未说完便被母亲打断,招呼她坐到身边,细细打量了一番,眼中满是疼惜,“你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身边护卫都不带就敢连夜出门?有什么事让下人叫他回来就行了,何必受那罪?万一……方才可把娘吓坏了。” 安平晞悄悄瞥了眼二哥,冲母亲撒娇道:“错的是女儿,二哥是无辜的,娘,您别怪他好不好!” 安平夫人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冲安平曜道:“好了,起来吧。” 安平曜忙站起来,抚了抚衣袍上的褶皱,谢恩后便要告退。 ** “你且站住,”安平夫人忽然叫住,“阿曜,你也老大不小了,别一天天不着家,上次晞儿说的事娘已托人办好,虽只是个虚职但聊胜于无,这次不许再推辞。” 兄妹俩都是一头雾水,安平夫人继续道:“你妹妹再过几个月就十七了,眼瞅着要出阁。老大自打成婚后就让媳妇给拿捏住了,往后怕是难指靠。你要真疼她就争点气早日混出个名堂,否则以后我和你爹老了不中用了,妹妹在夫家遭罪受委屈要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娘,我……”安平晞咬了咬唇道:“您说哪儿去了,都还没影的事。何况给我委屈受的人,我也不会嫁。” “傻丫头,这种事哪能由得了自己?”安平夫人苦笑道。 “对了,怎不见大嫂和孩子们?”安平晞忙悄悄岔开话题,冲二哥使了个眼色,他立刻会意,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你刚才一进门就晕倒,可把我们吓坏了。她是有身子的人,怕人多冲撞,我就让他们先走了。大夫给你瞧过了,开了两剂安魂汤,说是思虑过重,要养心安神。” 安平夫人说到这里面露疑惑,轻抚着她的手背道:“你这进宫才几天,怎么……陛下为难你了?还是皇后或太子对你有何不满?快跟娘说说。” 记忆里安平夫人始终对她疼爱有加,所以她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事关重大,不能仅凭皇后一面之词。 无论真相如何,她心里也只尊奉这一位母亲。 第8节 安平晞凑到她耳畔,好奇道:“你喜欢他什么?天天臭着张脸,对谁都爱答不理,连他院子的下人见了都想躲开。而且,他现在整日里烟熏火燎,脸都变黑了。” 薛琬琰把手放了下来,讶异道:“晞儿,我总算明白你为何痴迷太子,就因为他是远近闻名的好皮相?天呐,你根本就不懂男人。” 安平晞锤了她一把,懊恼道:“怎么扯到我身上了?我为何要懂男人?” 薛琬琰把头埋在她肩上,红着脸悄声道:“有次我去你家玩,在园子里恰好撞到你二哥在舞枪,汗湿单衣,雄姿英发,可比那些整日附庸风雅吟诗作画的绣花枕头强多了……” 安平晞目瞪口呆,急忙打断她,嫌恶地缩到车角抱住肩道:“薛琬琰,你、你一个姑娘家……好不正经……居然偷、偷看……” 后面的话她着实说不出口,连自己都没想到,两世为人,脸皮竟如此薄? 他们一起长大,二哥向来极重仪容,印象中从不会衣衫不整的出现,也许见过但她没有印象,毕竟是妹妹,怎么会对亲兄长产生那种念头呢? 可她又有些困惑,那种念头又是哪种?那她对云昰…… 想到云昰,她像是烫到般立刻收回了思绪。 “男人私下里谈论姑娘们的身材脸蛋就正常,姑娘家讨论一下男人就不正经了?”薛琬琰笑嘻嘻道:“我还有更不正经的,你要不要听?” “不要不要,”安平晞慌忙摆手,道:“你敢说我就再不理你了。” “晞儿,你真可爱,”薛琬琰笑着捏了捏她遍布红晕的脸蛋,道:“难道……你家里人什么都不教你?” 安平晞见她质疑自己的家教,立刻板起脸道:“你这是何意?” 她虽将门出身,但自幼经由名师开蒙,除了女红中馈等,文武之道琴棋书画皆是必修,甚至后来还跟云昰一起学六艺,经史、治术诸书和旁门杂学都有涉猎。 薛琬琰挑眉促狭地笑道:“你可知何为闺房之乐?” 安平晞有些懵,没头没脑地道:“画眉?” 薛琬琰笑的直打跌,伏在她身上道:“你这样一个大美人,怎么开口跟个书呆子一样?看来你哥哥没把你带坏,我愈发满意了。” 安平晞将她推开,没好气道:“既如此满意,那你嫁给我哥哥,我嫁给你哥哥,咱们交换如何?” 薛琬琰的笑意僵住了,狐疑道:“你不是说此生非太子不嫁吗?” 安平晞叹道:“我说过这话吗?此一时彼一时。听说民间有句俗语,女大一不是妻。我正好年长太子一岁,想来不是佳偶。” 薛琬琰有些苦恼道:“你这个主意的确很好,但……我们家族那些兄弟们无论才情品貌如何好,也无论本领能耐如何,都绝非良配。” “此话怎讲?”安平晞不解道。 她如今对薛家子弟并无多少印象,只记得都是翩翩佳公子,何至于会像琬琰说的这么不堪? 第7章 闲话 我以后绝不干涉太子殿下的私事。…… 薛琬琰有些犯难,欲言又止道:“估摸着你也不懂……他们、他们都……风流成性,虽说这是世间常态,我却不太能接受。” “风流成性?”安平晞自顾自品味着。 薛琬琰这才道出实情,长兄尚公主,却依旧有外室。 公主不愿受孕育之苦只生了一个孩儿,其余皆是外室所出,抱回来养在公主名下。 次兄虽坐拥娇妻美妾,照样流连烟花之地,且爱好广博。 老三迄今未婚,却早有了两名美貌通房…… 安平晞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引得她大吐苦水。 见她似乎还不太明白,薛琬琰便叹了口气,说了件亲身经历的事。 她曾为了长见识,央求三哥带她去喝花酒。 初时一切正常,就是才子佳人或饮酒作诗、或吹拉弹唱,就像诗文中写的那般香艳旖旎,三哥还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解,平时他们便是来此喝酒聊天看舞听曲儿的,她真信了,结果三哥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件事。 她喝多了要去小解,自是由丫鬟带路,结果路上就撞到了污糟事,她慌不择路地跑了,重重帷幕像迷宫般,四处皆是混乱淫靡的场景,她为此惊出一场病,后来便发誓一定要嫁个洁身自好的正人君子,无论身份地位。 薛琬琰说的颇为隐晦,安平晞便也听得云里雾里,她从小长在深宅大院,家风甚严,两位兄长皆是端方持重的君子,并未染上恶习,自不会同她讲这些,更不可能带她出入那种地方。 她一时无法领会薛琬琰的意思,但又不愿让她觉得自己无知,便绕开不提,只说道:“我二哥身份地位也不差。” 缓了这半日,她已不像方才那般介怀了,想到她死后二哥伤心欲绝凄惶无助的样子,她便觉得自己不该这么自私。 “别人的话,我肯定不愿意,但……你要是嫁我二哥,我可以勉为其难的接受。” 若有琬琰温柔相伴,即使她真的难逃一劫,至少有人能劝慰他、开解他,不至钻了牛角尖再也出不来。 薛琬琰感动地抱住她道:“晞儿,你对我太好了。既然你不想嫁给太子,那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找个如意郎君。” 安平晞忍俊不禁,道:“我无所谓的。” 便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丫鬟的声音,“小姐,太平楼到了。” 两人各自整好衣裙戴上幂篱下车,外面晴光正好,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太平楼是城中最有名的茶楼,楼前有座巨大的牌坊,雕有荷花、海棠、燕子等图案,上书‘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八个大字,寓意盛世太平。 据说是多年前景徽帝收复江南时命人所立,如今已经有些年头了。 安平晞和薛琬琰手挽手走到牌坊前,便有店伙笑着迎了上来。 “两位小姐有礼了,快请进。” 二人皆是头戴幂篱,纱罗垂坠直至腰际,所以外人看不清脸容,只能从服饰仪态看出身份不凡。 楼下大堂宾客众多,热闹喧嚣,有说书唱曲的,有大声哄笑的。 安平晞走到楼梯口时,突听背后有人朗声道: 整个天市城传的沸沸扬扬,小姐竟然半点不知?说起来可真玄乎,这两兄妹的忌日仅隔了一个来月,大小姐殁与水祸,尸骨无存,已经算是人间悲剧。但那二公子却更惨烈,好好一个人竟然只剩下一把焦骨,他平生酷爱冶铸,是不慎掉入炼炉被烈火焚烧而死的…… 安平晞猛地一震,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晞儿?”薛琬琰正和迎客侍者说话,见她神情有异,忙扶住关切道:“你怎么了?” 安平晞失神地瞧着她,又转头望了眼围拢在南窗下听书的客人,喘了口气道:“方才突然心悸,想必是昨夜没睡好。” 薛琬琰信以为真,一面嘱咐她好好休息,一面牵着她跟在侍者身后上楼。 那只是幻觉,她在心里安慰自己,就像她回来后初次去别院看母亲会突然晕倒一样,定是前世留在灵魂上的记忆太深刻了,才会心有所感。 越往上走越清净雅致,到了三楼只见迂回长廊,两边皆由纱屏隔成雅间,门上挂有垂帘。 两座雅间中摆放着巨大盆景、瓶花香炉或百宝架等等,想来是为防止隔壁窃听。 侍者领她们去窗下水缸边喂了会儿锦鲤,待雅间收拾齐整,这才将人领了过去。 里间比想象中宽敞,花几上的水精盆中养着一丛含苞待放的水仙,一进来便闻到淡雅香气。 安平晞伏在窗口往下张望,整条街的繁华盛景尽收眼底,不由转过头喜道:“琬琰,这个位置绝佳。” 薛琬琰在她对面款款落座,托腮笑道:“可不是嘛,我以前常跟小叔叔来听曲儿看街景。你喜欢的话以后也可以自己来,只需报我的名号,反正这地方我们包了,闲着也是闲着。” 安平晞还是心有余悸,薛琬琰甚少见她这副模样,小脸煞白乱了方寸,像是受了极大惊吓般,忙设法安抚,一面让侍女们烹茶,一面命店伙送些吃食。 很快便有人送来各色果品点心,配着玲珑剔透的精致摆盘,尽皆摆在花架前阔大的香楠木云头天然几上。 “这个时节没什么鲜果,就用果脯将就一下,”薛琬琰指着白盘中缀有玫瑰花瓣的点心,眉眼含笑道:“此是英桃脯,味道香浓甘甜可口,我平素最喜欢了。” “这是窖藏的冬枣,口味略差些,但聊胜于无。” “还有桂花糖、薄荷糕、雪花酥、糖翠梅、玛瑙团,若觉得甜食太腻,可尝尝这个椒盐饼或豆沙馅的芋饼。” 薛琬琰兴冲冲地介绍着,安平晞虽没多少兴致,但望着摆满了零嘴的七尺案头,心情也不由好了起来。 她每样都尝了几口,特意挑了些浓郁香甜的给安平曜,又挑了清淡爽口的母亲。 桑染和萱儿坐在一边捣鼓着红泥小炉煮茶,炭火想必也非凡品,竟丝毫不觉得烟气熏人。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随着渐渐漫开的茶香,安平晞心头阴霾逐渐散开,眉眼间愈发明朗起来。 “你呀,常年往宫里跑多无聊,就该和我一样在外面转悠,吃喝玩乐多自在?”薛琬琰捻着颗红彤彤的果脯笑嘻嘻道。 安平晞不好意思道:“以后不会了。” 侍女们煮好了茶,薛琬琰便吩咐萱儿带桑染出去玩,像是有话对她说。 桑染抬头征询似地望着自家小姐,见她点头首肯这才跟着萱儿出去了。 安平晞啜了口杯中香茗,沉吟道:“此茶芳香浓郁,入口回甘,余味无穷,我竟从未喝过。” “这可是真正的松萝茶,”薛琬琰得意道:“现下市面上流通地多是假货,两者口味天差地别。可是托了我小叔叔的福,不然咱们也很难尝到。” “你今日来找我,怕不是专程请我喝茶吧?”安平晞忙截住话头,怕她又开始大念茶经。 “我的生辰快到了,”薛琬琰笑着递过一张帖子,道:“秦小姐、苏小姐、李小姐、徐小姐她们让下人去请就行,但你不一样,我得亲自送请帖。” 安平晞接过来瞧了一下,牡丹纹描金拜帖上写着几行娟秀的小楷,生辰宴定在三日后。 她默默收下帖子道:“看来,就算那天天塌下来我也不能推辞了。” “又没外人,就咱们几个相熟的姐妹,还有我公主嫂嫂,你们以前不也很要好嘛!”薛琬琰吹了吹杯中浮沫道。 说到公主,安平晞便想起了太子,面上不觉愁容隐现,道:“你们家怎么打算的?会不会送你姐姐进宫?” 薛琬琼前世是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朝中曾有人大力举荐她为太子妃,就连皇后也暗中属意。 可由于皇家已将一位公主嫁入薛家,所以各方权衡之下并未作出决断。 薛琬琰将一碟点心推过去,道:“尝尝这个荷花酥,清润甘甜,很是不错。” 安平晞依言用小银叉挖了一小块放入口中,就听她缓缓道:“我大姐自是不乐意,太子如今才十六岁吧?” “差几个月呢,他比我还小一岁。”安平晞忍着笑道。 “我大姐已过了十八,”薛琬琰叹道:“可她是薛家嫡女,整个天市城门当户对地屈指可数。人品才华地位年龄各方面相配地更是凤毛麟角。几年前祖父过世,为了守孝就把大姐的婚事给耽搁了。” 她说着转向安平晞,凝眉道:“晞儿,你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了?” 安平晞无言以对,伏在桌案上用指间沾了点茶水胡乱描画着,曼声道:“人总会长大的,我们性格不合,若真结缘,恐怕后宫将无宁日。” 薛琬琰将信将疑道:“前不久花朝节,郎中令许家小姐找太子说了几句话,你就把人家吓得一个月不敢出门,怎么这会儿又变了?” 对薛琬琰来说可能就是个把月前的事,对安平晞来说却是隔了时间的漫漫长河,哪里记得起来? “那……都过去了,你帮我跟她说一声,不,跟所有和我有过节的小姐们都说一声,我以后绝不干涉太子殿下的私事。”安平晞抚了抚鬓发道。 薛琬琰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安平晞郑重点头。 第9节 第8章 斗嘴 斗来斗去,最终两败俱伤。…… 薛琬琰撇着嘴道:“估计晚了,你从小到大都霸着太子,哪有人敢靠近?” 安平晞汗颜,把脸埋进臂弯闷声道:“无论从前我有多喜欢他,也无论究竟出于何种心思,但如今我心意改变,再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曾经最珍视的人却要一一割舍,这滋味是真不好受,她知道若搁在前世,就算杀了她都不可能做到的。 薛琬琰揉了揉眉心,道:“你与我大姐一样,皆是府中嫡女,婚事半点马虎不得。一旦赐婚的旨意下来,那么事成定局谁也改变不了。” 安平晞若有所思道:“或许我可以找云昰说清楚……” “找我说什么?”帘外突然响起少年清朗的声音。 ** 安平晞不觉大惊,起身走过去掀开了竹帘,就见帘外站着个风姿卓绝的少年。 那少年戴着幞头,着玄青圆领袍,腰束蹀躞带,足蹬玄色锦靴,手中正自把玩着一柄小巧玲珑的檀香木折扇,冲她挑眉笑道:“惊喜吗?” 安平晞正待反唇相讥,却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个青年。 那人身形颀长,着素色纹锦宽袍,并未戴冠,只用一根长簪将脑后发丝随意挽着,其余皆闲闲披落,通身上下不见任何装饰,只在腰间绕了条枣红丝绦。 看清他的脸容时,安平晞已将初遇云昰的震惊抛到了脑后。 论俊美精致,这世间无人能和云昰相提并论。 他没有云昰身上英姿飒爽丰神如玉的少年气,体型也比他高大一些,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温雅脱俗的飘逸之感。 但他的眼神望过来的时候,却给人一种迎面而来的压迫感和威慑感,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强烈,当你觉察到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安平晞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此处遇到风涟! 他是云昰破格提拔的东宫侍读学士,天同帝驾崩后成了他最信赖倚重之人。 当日她在太平楼得知二哥死讯时,陪伴在侧的便是风涟先生。 那时候他们相识不到一个月,彼此并不知晓对方身份。她直到后来才得知风涟是云昰身边的人,但她并不清楚他是否知道她是安平晞。 原来他们这么早就认识了?她怔忪失神之际,云昰已在她肩头敲了一下,皱眉道:“哪有这样盯着人看的?这位是风涟先生,我新结识的友人。” 说罢又对那人道:“先生,这是安平小姐。” 前世云昰将风涟奉为上宾,后又力排众议拜为侍读学士,不惜与皇后反目也要留他住在东宫,恰逢拒婚风波闹得满城风雨,于是有关他断袖之癖的流言闹得人尽皆知。 直到坠江后安平晞才明白,原来风涟不过是个挡箭牌,云昰为了不让世人猜测拒婚原因而故布疑阵。 而后偶然邂逅,她也被风涟的谈吐修养与人品折服,心甘情愿唤他一声先生。 如今竟提前两年相识,安平晞心里没来由地激动,却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神色如常与他见礼。 三人正自寒暄,薛琬琰按捺不住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见过云昰后,便邀请他们入座,唤来萱儿撤掉杯盘,重新传茶点果品。 “你来此作甚?”安平晞不情不愿地入座。 “这楼前牌坊还是我太/祖母下旨所立,我为何来不得?”云昰摇着手中折扇道。 安平晞心中冷笑,暗想着你父皇早被开除宗籍斥为国贼了,你还好意思认太/祖母? 但她到底是南云子民,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便转口道:“陛下龙体可有康复?” 云昰一听喜不自胜道:“父皇这几日大好,还问起过你呢!” 天同帝向来待她不薄,据说还曾动过将她收为养女的心思,奈何安平家就这一个千金,自是行不通的。 那日匆匆离宫,的确过于失礼。 薛琬琰默默陪坐在侧,见她神情有异,悄悄握了握她的手以作安慰。 安平晞侧头冲她微微一笑,抬眼时忽与对面风涟目光相撞,她略加留意,便发现他神情复杂,竟似在暗中窥探她。 “那日为何突然出宫?”云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安平晞心烦意乱道:“与你何干?” 云昰冷不防被她呛了一下,俊脸微红道:“你就算吃错药了,这么多天也该好了吧?” “以后都这样,好不了了。”安平晞没好气道。 如今一切都变得不可思议,风涟提前两年出现,本该寿数将尽的天同帝却已大好,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薛琬琰缓缓起身,知趣地寻了个借口出去了,临走时还冲安平晞偷偷眨了眨眼。 她前脚刚走,风涟便也心照不宣地告退了。 择日不如撞日,安平晞猛灌了一大口茶,硬着头皮道:“既然遇到了,那就正好把话说清楚!” 云昰喜道:“阿晞,你要跟我说什么?” “叫姐姐。”安平晞皱眉纠正道。 云昰翻了个白眼道:“凭你也配?” 安平晞哼道:“我是不配。那日芳信亭你说的糊涂话我不会放在心上,但你以后休要再提。” 云昰怔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探身抓住她手臂不忿道:“这是何意?嫁给我委屈你了?” 安平晞拨开他的手,嫌恶道:“如今都长大了,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云昰恨恨地瞧着他道:“是谁哭着喊着说要嫁给我?千防万防不许别家小姐接近我,这些年我早就当真了,你如今却说变就变,安平晞,你在耍我吗?” 见他动怒,安平晞心头一凛,瞬间便猜出了他的想法,果然听他道:“我回去便求父皇赐婚,等圣旨下了随便你。” 她不由面色微变,果然,比狠的话她不是云昰的对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一旦赐婚旨意颁布,那便很难收场了。 却不知父亲和皇后会如何应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再作茧自缚。 “知道怕了?”云昰得意地扬眉道。 前世二人互不相让,谁也不会示弱或妥协,私下里动不动就斗得跟乌眼鸡似地。 斗来斗去,最终两败俱伤。 或许,应该尝试一下主动示弱? 安平晞垂眸酝酿着情绪,沉默了会儿,忽地堕下泪来,面上浮出几缕凄惶无助,偏生咬着唇维持着脆弱的坚强。 “你但凡对我有一丝情义,便不会如此逼迫。你拿圣旨说事,是存心断我后路?若我违抗,不仅是与朝廷为敌,连家族也将容不下我。” 云昰傻眼了,他从没见过她柔弱娇怯楚楚可怜的一面,心头不觉一软,慌忙从袖中抽出丝帕,笨手笨脚地给她抹着眼睛,结结巴巴道:“阿晞你别哭,我……我就是说说罢了,可……可你为何突然不喜欢我了?” 安平晞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成效如此好,她还怕被他嘲笑呢! 她最惊异的是,为何他会做出这番深情被辜负的模样? 安平晞有瞬间的触动,可一想到他前世的冷酷残忍,便觉不寒而栗。 八百多个日夜的苦苦等待与煎熬,耗尽了她所有的深情和眷恋。 若他真的只是变心了她倒不会那么痛苦激愤,顶多只能算是他怯懦自私意志不坚。 可事实并非如此,他是父亲和皇后的帮凶,他们所有人不约而同选择了牺牲她。 “你就是嫌我小,这才动不动让我叫姐姐。可你又不是我亲姐姐,老说这个多没意思?我会长大的,阿晞,你等我两年好不好?我一定会有大作为,让你刮目相看。” 安平晞把脸埋在手掌哭出了声,这次是真的哭了。 她等过他两年多,可他就像死了一样从未给过半点回应。 前世唯一遗憾真的只有哥哥不得善终吗? 她真的对自己的生平彻底释怀了吗? 死后宁可自我放逐变成孤魂野鬼也不愿入轮回,究竟是遗恨难平还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愿再世为人了? 云昰一时间乱了方寸,忙起身过来查看,可又不知该做什么。 他下意识的张开手臂想抱抱她,又怕她生气,只得改为拍拍肩,可怜巴巴道:“我又说错话了吗?” ** 安平晞抬起头,泪眼朦胧中仿佛看到了前世命陨南平巷的一幕: 父亲的刀锋抵着她脖颈,冷冷道:“诋毁皇后,其罪当诛。” 他正欲动手,远处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暗夜里奔出一个黑衣探子,神色慌张道:“不好了,太子殿下带人过来了。” 父亲动作微微一滞,气势明显弱了,“他来作甚?” 大哥已从震惊中缓过来,忙道:“殿下对父亲多有猜忌,您此刻不宜露面,便让孩儿留下与他周旋吧!” 她惊魂甫定,以为终于得救,却不料颈间一阵剧痛,尚未来得及出声,便听到了大哥和余晖的惊叫,一股热血激射而出。 “住手!”有人远远喝道,父亲手中的军刀‘当啷’一声落下地来。 她浑身瘫软,两手紧捂着伤处,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流出,顷刻便染红了整个前胸,正滴答滴答地往脚下滴落。 “安平严,你好大的胆子!”云昰纵马过来怒吼道。 第9章 迷局 都是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眼前视线已经模糊,那是她两年多来第一次见到他,却什么也没看清,只听到父亲略带紧张的声音,“不知殿下大驾,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云昰跳下马疾步奔向了她,但她神志已经恍惚,隐约听到他让风涟务必救她。 “战事紧急,大将军却私自离营,该给孤一个说法吧!” “容臣回禀,日间有不明身份之人冒充小女,冲撞送葬队伍,百姓无知,将谣言传得满天飞。所以臣想要先将此事了结,再去看望孩子们也不迟。” “虎毒不食子,看来有些人比之禽兽还不如。方才孤远远示警,你为何不听?对自己的女儿下此毒手,你于心何忍?”云昰怒不可遏。 “殿下明鉴,小女早在多日前离世,今已入土为安。此女不过是有心之人找的冒牌货,想要破坏大局。” “什么大局?”云昰的声音越来越远,“你说的是登基吗?这大局若是连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都护不住,那要之何用?” 再到后面她已经听不清了,只有风涟焦灼的呼唤在耳畔回响。 第11节 安平严冷哼道:“平日不见你吭声,忤逆顶撞倒是来的快。” 他又转向安平晞,语气严肃道:“身为女儿家,学再多文武之道也派不上用场的。平日少动些歪心思,好好修习德言容功才是正理。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向你大嫂请教。” 底下秦氏诚惶诚恐,神情谦卑再三推辞,声称自己才疏学浅不敢为人师。 安平晞神色如故,意外的顺从,耐心地看他们说完了,才起身恭敬道:“父亲说的是,女儿受教了!” 又转向秦氏拜了拜,道:“往后可就有劳大嫂了。” 说罢也不管他们作何反应,匆匆行礼告退。 望着安平晞离开的背影,安平严不觉皱眉,转向安平夫人不满道:“这便是你教的好女儿。” 安平夫人脸色微沉,道:“难道不是你的女儿?” 安平严噎了一下,忙赔笑道:“是、是、是,不说这个了,吃饭。” 安平晞一回来便直奔楼上,命桑染侍候沐浴更衣。 桑染不敢违拗,忙让小婢去准备热水香胰棉帕等物。 她的衣饰专门收在一间小室中,衣物按季节分别放在四个高大的金丝楠木衣橱里。 首饰则按用途及材质分装在精雕细琢的木匣中,整整齐齐的码在靠墙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架子上。 窗前放置着一面高阔的大铜镜,这面镜子还是几年前二哥送她的生辰礼物,听说可没少费工夫。 她默默站在那里,看到镜中映出一个苗条纤细的少女身形。 安平晞往前走了两步,抬手轻抚着细腻柔滑的面颊,镜中人肤如凝脂玉白无暇,眸清似水眉如远山,面庞还透着几分纯澈稚气,可眼中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寒。 与眉眼弯弯平易近人的薛琬琰比起来,她的确算不得可爱。 她抬手轻轻覆住了双眸,心想着这样看的话应该会温婉可亲一些吧? 虽不敢下定论,但她隐约看出来父亲心中有鬼。 他以前可从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数落她,而她也不会听之任之逆来顺受。 便在这时,桑染匆匆进来道:“小姐,二公子在楼下,您先去见见再沐浴更衣吧!” 她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这才举步走了出去。 楼梯口有一排朱红色如意菱花窗,壁桌上的青釉弦纹瓶中插着一簇硕大繁盛的芍药花,烛光下与朱红窗棂相得映彰,甚为瑰丽。 安平晞走下来时瞧了一眼,吩咐道:“把花撤了吧!” 桑染微怔,下意识道:“为何?” “芍药别名又叫余容、将离、离草,听着不吉利。”她也不多做解释,在桑染诧异的目光中转了出去。 安平曜坐在楼外檐廊下,靠着柱子闭目养神,头顶灯影憧憧,落在他俊毅的面上,显得阴晴不定。 安平晞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轻唤了声二哥。 他没有说话,拿起旁边的食盒递了过去。 安平晞随手接过,竟觉得沉甸甸的,忙转头交给了身后的桑染。 桑染忙命人移来一张小几,将食盒中的菜品一一摆了出来,一道虾羹、一盅九丝汤、一碟绣球燕窝并一盘素烧鱼。 她心底阴霾一扫而空,不觉眉眼含笑,甜甜道:“哥哥这是怕我饿着了?” 安平曜双手捧着脑袋,闷声道:“难得你出去玩还记着我,就当投桃报李。” 她平常都唤他二哥,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便唤哥哥。 但安平曜心事重重,自然没有觉察到。 “我给你带的糕点好吃吗?”安平晞甜甜道。 安平曜不由眉头舒展,望向她道:“好吃。” 安平晞笑的更甜了,在他结实的肩膀上锤了一把,打趣道:“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居然喜欢吃甜品。” 安平曜窘迫道:“你可不许在外人面前说。” “外人?你指的是?”安平晞凑过去,眨巴着眼睛道。 安平曜将她脑袋推了回去,道:“快吃饭。” 安平晞虽没胃口,但还是趁热吃了些菜,又喝了几口汤羹,这才让桑染撤下去。 “二哥,你如今在东宫当值,云昰可有为难?”安平晞漱口回来,看到他满面倦容,不由关切道。 “有些事我只是不想做罢了。”安平曜打起精神道:“如今既然做了,就必定会做好。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若不喜欢太子了不嫁就是,反正二哥总会站在你这边。” 安平晞直到他所言非虚,前世他回到府中将一切打理得头头是道,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就连满肚子花花肠子的大嫂也无可奈何,只得撂开手退回内院养病。 可那时他们日渐疏远形同陌路,现在想想,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残忍。 她缓缓靠在了安平曜肩上,由衷道:“谢谢哥哥!” 安平曜没有说话,只像幼时那般侧过脑袋,亲昵地贴了贴她的额头。 “哥哥!” “嗯?” “以后无论发生何事,永远不许跟我疏远。” 他竟也不多问,只说了一个字,“好!” ** 薛琬琰生辰过后没两天,宫里就传出天同帝病危的消息。 安平晞心中忐忑,忙派人去给薛琬琰送信,想与她见面。 薛琬琰很快回信,约她在上次的地方相见。 父亲怕朝局有变,一早便进宫了,大哥也赶去碧灵江大营稳定军心,府中便再没人拘着她。 安平晞匆匆赶到太平楼,报了薛家的名号后,立刻便有侍者热情地将她引至楼上,并说主人已经等候多时。 薛琬琰这么早就到了,竟有点出乎意料。 安平晞心急如焚,匆匆掀开垂帘奔了进去,正欲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消息,却发现薛琬琰并不在。 原本的红泥火炉已换成了形制古雅的陶炉铁壶。 有个黑衣男子盘膝坐与窗下,正自优哉游哉地烹茶,茶香氤氲沁人心脾。 “抱歉,打扰了……”安平晞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琬琰不在吗?” 男子脸色微变,放下手中小扇,长身而起走了过来,目光森冷地打量着不速之客,神色不耐道:“你是?” “我是琬琰的朋友,叫安平晞。”她忙从袖中抽出薛琬琰的回信递了过去,“我们约好在此会面。” 趁那人看信的功夫,她忙偷眼瞧了一下,见他五官舒展大气,姿态从容优雅,但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冷厉。 他身着窄袖交领皂罗衫,外罩如意宝花纹锦软袍,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通身都是沉稳庄重的黑色,于是那冷厉中又多了几分神秘莫测。 “她若早说约了人我便不过来了。”黑衣男子将信笺交还给她,沉声道:“安平小姐稍等片刻,在下先走一步。” “哎?”安平晞有些不好意思,正欲提出自己出去,那人却已转身出了雅间。 第11章 茶香 黑衣男子去而复返,恰在她掀帘时…… 本就不熟,安平晞便也不好追出去,只得整了整衣裳坐下等。 她虽自幼和薛琬琰相识,但去过薛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因薛家是世家大族,在此扎根数百年,族中人口众多且规矩繁琐,每次找琬琰除了要去正屋拜见她的祖母,还有一堆姑婶姨娘要见。 虽可收获许多薛家长辈相赠的珍奇玩意,但对于她们那种出身的孩子,从小什么没见过?自也不会太稀罕。 方才那人从年龄看应该二十五六,可能是薛家哪位公子吧!薛家男丁较多,她因着二公主云檀之故,也就与大公子比较熟。 炉火上传来‘咕嘟咕嘟’地声音,安平晞下意识起身走了过去,见那壶中之水已经沸腾,顶着壶盖不住地往上冒。 她并不会侍弄这些,眼见着那开水往外溅落,她只得返身出去喊人,却不想刚掀开帘子便跟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竟是那黑衣男子去而复返,恰在她掀帘时进来。 两人俱都窘迫不已,安平晞忙让到一边,指着炉火道:“薛公子,你回来的正好……” 说着也不等对方回应,便逃也似地奔了出去。 安平晞刚跑下几级楼梯,就看到薛琬琰手中拎了个油纸包兴冲冲跑了上来。 “晞儿,你怎么出来了?”她气喘吁吁地扯住安平晞问道。 安平晞粉颊微红,悄声问道:“你还带了别人?” 薛琬琰一边拉着她上楼一边笑道:“那不是别人,是我小叔叔,也就是我常说的五叔。” 安平晞哭笑不得道:“可你信里怎么没说?” “我回信的时候没想到他会来。”薛琬琰委屈道。 说话间已到了门口,薛琬琰掀起帘子拉着安平晞走了进去,笑道:“小叔叔,这是晞儿,你们想必已经见过了。” 竟是长辈?安平晞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见礼,道:“薛叔叔好。” 黑衣男子忙起身还礼,语气也较方才客气了许多。 薛琬琰将油纸包放到他面前,歪头笑道:“你要的油酥鸡,椒香味的,我可是排了两刻钟才买到。” 黑衣男子有些尴尬,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低头烫着茶盏,最后给她们各斟了一盏茶,熄灭炉火起身告辞,只留下薛琬琰和安平晞大眼瞪小眼。 ** “比上次的还香。”安平晞捧着杯盏,低头嗅了嗅只觉心清目明。 “这是郁离茶,烘焙时用竹叶将茶叶封好,置于中间隔板,每隔三日用文火焙一次,所以茶中带有竹叶的清幽之香。连这等私藏都拿出来了,怎么自己都没品茶就走了?”薛琬琰皱着脸困惑道。 薛家名下产业极多,其中便包括茶叶,所以她懂得这些安平晞并不觉得奇怪。 “想必是生气了,”安平晞道:“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大度。” 薛琬琰哭笑不得道:“你跟我走得近了,脸皮也变厚了。小叔叔才没那么小气,明明是你在耿耿于怀。” 第12节 听她一番解释,安平晞才知原来这个雅间便是他包下的,只不过常年在外经商,所以就被薛琬琰给霸占了。 作为主人,他既要来薛琬琰也不能说什么。 “我差点忘了正事,”安平晞坐直身子,凑到她耳边悄声道:“你这几天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薛琬琰长睫微垂,眸中似有忧色,望向她道:“我正欲同你说,昨儿皇后娘娘召我大姐进宫,她回来后脸色不太好看,我悄悄打探了一下……” 她顿了顿道:“皇后的确中意我大姐为太子妃,但太子却认定了你。陛下好像也有意选你,好在目前尚无定论。对了,”她四下里瞧了一眼,神秘兮兮道:“听我父亲说,陛下可能时日不多了。晞儿,你也知道陛下极其疼爱太子,所以……这件事我看八九不离十了。” 安平晞面色苍白,手指不由得微微发颤。 薛琬琰道:“晞儿,命由天定。反正你们总有一个人要进宫,无论是你还是我大姐,我都舍不得。” “命由天定?”安平晞喃喃道,“我看未必,如今我们的命运都掌握在陛下手中。” “你要进宫去求陛下?”薛琬琰诧异道:“如何开口?” 安平晞道:“其实我的命运捏在云昰手中,他是陛下心头宝,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进宫去找他,让他对我死心。” “你可有对策?”薛琬琰追问。 安平晞头疼道:“现在还没有,但我不能坐以待毙。” ** 安平晞与薛琬琰作别后,正欲上车却被一个风尘仆仆的道士拦住。 那道士年约六旬,身姿如苍松古柏,髻上插一根竹簪,着半旧道袍,打眼看去有些落拓萧疏,再看却觉几分松形鹤骨。 安平晞认得他,他的形貌和两年后无甚区别,唯一不同的是此时不聋不哑。 前世她被招魂术救回来后,曾在王半仙的住处休养。 王半仙医术精妙绝伦,且乐善好施有慈悲心,对于贫弱之家会免去诊金,甚至连草药也会相赠,极受村民们爱戴。 她曾听落桑观的人说王半仙年轻时给人占卜算卦,因泄露天机受到惩罚才会变成那样。 但他此时并不认识她,只是拦住她说了一堆玄乎其玄的话。 搅地她心神不宁时,却又宽慰说小姐命中有贵人,定能逢凶化吉。 安平晞让桑染拿出银钱给他,想问个明白,他却不愿多说,也拒绝收她钱,只让她凡事多加留意,随即便匆匆离去。 若她命中真有贵人,那定然就是二哥,何况如今还有两年,多得是转圜的余地,便也渐渐定下心来。 安平晞刚回到家,宫里就派人传召。 她隐约猜到有事要发生,估计是天同帝病重。 可她心里又有些忐忑,算着安平曜快换班了,忙命桑染去给安平曜传话,让他想办法接应一下。 ** 安平夫人刚喝过药,正倚在南窗下闭目养神,忽见安平晞盛装华服走了进来,掀开眼皮道:“快到晚膳时间了,怎么又要出门?” 杏姨走过来扶她坐起,给她身后垫了个引枕堆着笑道:“宫里来人了,说是要接小姐过去。” 安平晞挨着母亲坐下,柔声道:“晚膳您就别等我了,看天色估计赶不上。” “我让厨房专为你做了补中养神的莲子粥,要不先喝几口?”安平夫人拉着她的手,依依不舍道。 安平晞不由笑道:“娘,难道宫里还能把我饿着?这个点儿来传召,想来是有要事,可不敢再耽搁,不然父亲知道了回来又要责骂。” “可……”安平夫人神色不宁,道:“娘心里有点发慌,晞儿,这几日娘仔细想了想,与天家结亲虽可光耀门楣,但其中艰险却也不可胜数。何况还要为皇家开枝散叶,女人生孩子就像过鬼门关,当年娘为了生下你半条命都丢了,在你之前还有一个姐姐刚出生便夭折了……” “都过去了,您就别想那些伤心事了。”杏姨拿帕子给她抹了抹泪,柔声宽慰道。 安平夫人苦笑道:“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平时也不会去想的。” “娘!”安平晞不知该说什么好,靠过去轻轻抱住了她,涩声唤道。 安平夫人搂着她继续道:“娘说这些不是为了吐苦水,而是想告诉你身为女人的难处。若你不介意,大可以不必那么辛苦,就像二公主那般将庶出子女都抱回来养着……” “既如此,还不如效仿大公主出家好了。”安平晞笑道:“她也就在落桑观修行了几个月,其后便云游四海去了,洒脱自在,远比嫁人生孩子好多了。” 眼看母亲急了,安平晞忙直起身道:“我说笑呢,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您用过晚膳早些歇息。” 她走到门口时,安平夫人忽然颤巍巍站了起来,“晞儿……可以不去吗? 安平晞怔了一下,微笑道:“很快就回来了。” 她虽表面镇定,但也觉察到不对劲,只是不敢表现出来,怕母亲担心。 桑染不在,她便点了夕照随行。 夕照和朝晖是乳娘杏姨的一双儿女,原本在军中历练,前几日秦氏那一番话令安平曙上了心,便将这对兄妹调回来做她的护卫。 安平晞刚出大门,就被迫不及待的内侍迎上了车。 的确是宫里的车,硬木打造,包着铜片,镶着文饰,帘幕低垂,四角皆挂着精巧华丽的宫灯。 ** 下车时并未看到安平曜,宫门外也不见桑染的影子。 巍峨的勤政殿如山峦般耸立,天空灰茫茫的,四下里皆是一片冷铁般的暗青色。 殿前守卫面色凝重,默然肃立与白玉栏杆前。 当值的是殿前都指挥使陆夔,看到安平晞一行人走来时,忙迎了上去。 安平晞难掩震惊之色,心知情况不妙,否则怎会让殿前都指挥使亲自坐镇? “安平小姐,您总算来了!”陆夔神情焦灼,拱手行礼道。 安平晞忙还礼,“劳烦陆叔叔久等,是陛下要见我?” 陆燮并未明言,将她带到殿门口便先行告退。 第12章 拒绝 安平家会永远效忠陛下和太子,但…… 安平晞在内侍的带领下匆匆走了进去,殿中灯火辉煌,几名锦衣绣襦、华服珠冠的女子围拢在皇后身侧,个个神情凄楚满面惊惶,正是二公主云檀及淑妃、德妃、韩美人等。 “晞儿,你过来!”皇后搭着宫女的手缓缓起身,朝她招了招手,冉冉走向了偏殿。 安平晞忙朝公主和妃嫔们行了一礼,匆匆跟了进去。 皇后将她拉到角落,悄声道:“陛下等候多时了,你该知道他为何见你。” 安平晞心里虽在冷笑,却还是如实道:“太子妃人选?” 皇后赞许地点头,神色凝重道:“你觉得谁合适?” 她毫不犹豫道:“自是薛大小姐。” 皇后微愣,很快恢复过来,郑重道:“你能这样想最好,听本宫的,无论谁做太子妃都行,但你万万不能应允,否则……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为何?”安平晞故意问道。 “晞儿,本宫无暇跟你解释,你是聪明人,千万不要自绝后路。莫再耽搁了,快去面圣吧!”皇后怕引人起疑,不敢多留,忙带着她走了出去。 龙榻在后殿,隔着重重帷幕也能嗅到浓重的药味。 安平晞垂首跟着内侍,神情恭谨的穿过锦幄华幔到了内寝。 她在珠帘外站定,边上的小太监轻轻放了个蒲团,安平晞跪下行三拜九叩之礼。 帘内人影憧憧,应该是御医和近身侍候的内侍! 正思忖间,却有数人鱼贯而出,从她身边经过。 “安平小姐,陛下着您起来回话。”内侍刻意压低的尖细嗓音显得尤为刺耳。 安平晞点了点头,缓缓直起身来。 龙榻距此两丈多,透过珠帘缝隙可以清晰看到华丽的地毯、精致的香炉及镂金雕花的奢侈床榻。 榻前跪着一个锦衣少年,像是云昰。 “晞儿……”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自帘内传出,安平晞悚然一惊,天同帝此时不过五旬上下,为何会…… 来不及多想,她忙恭谨道:“臣女在!” “你幼年时……曾求朕帮忙,说服……你父亲,好让他答应你哥哥入冶铸局……”天同帝断断续续道。 那时她才九岁,确实过于天真,以为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只要陛下发话,父亲没有不遵从的道理。 后来长大了才明白,那个举动有多蠢。 父亲功高盖主,本该被君王所忌,但陛下一直对安平家信任有加,父亲自然也就忠心耿耿。 可陛下若掺和安平家的家事,怕是由不得父亲不多想。何况二哥入冶铸局,对父亲而言便是少了个可成为左膀右臂的人。 安平晞不知他为何会提起这个。但君心难测,她也不知是福是祸,忙伏地请罪,只说当初年少无知扰了圣驾。 “朕并未怪你……反倒对你刮目相看。” 天同帝极为痛苦的呻/吟了一阵,继续道:“对天家儿女来说,手足情深比神话还遥远,朕有姐妹,也有兄弟,但我们手足相残,或阴阳两隔,或天各一方……” 天同帝是北云怀熹帝长子,因云桑王朝曾分崩离析差点覆灭,是女主中兴力挽狂澜,因此留下遗训,公主比皇子享有优先继承权。除非公主能力不济德不配位,或没有公主的前提下才可立皇子为储君。 但怀熹帝登基后却违背母皇遗诏,立爱子云沛为皇太子,以至于大公主云溁心怀怨恨,暗中筹谋,多年后以铁血手腕发起政变。 两方斗得你死我活,最终太子党落败,而大公主势力也被怀熹帝扑灭,继承北云大统的是最小的奉元公主。 “朕在你身上看到了奉元公主的影子,那时……她比你当年还幼小,却极力维护早夭的四皇子……说起来,你母亲……与她的父君同出一族,兴许就是念在亡父份上,怀熹末年的大清洗中她并未将你母族赶尽杀绝……” 北云承宁帝做公主时的封号是奉元,她的生父永昌君与安平夫人同出季氏一族,论资排辈安平夫人该唤永昌君一声堂叔。 但安平夫人很少讲过去,当年安平家扶助太子南下后,家族未及逃脱之人作为太子余党尽皆伏诛,偏生安平夫人的母族得以保全,因此在家中北云成了最大禁忌。 安平晞正自思绪飘散之际,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她回过神来,看到一名内侍躬身站在旁边,悄声道:“安平小姐,陛下传您近前说话。” 安平晞心底忽地掠过一丝不详,早有人掀起珠帘,静静等她进去。 云昰跪在榻前,几日不见竟像变了个人,神情憔悴双目通红,面上尽是凄惶不安,看到她进来时眼中不由泛起泪光,似有欣慰之色。 安平晞在他身旁跪下,看到榻上天同帝形同槁木衰朽至极,心头不由一震,只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好端端的人为何会病成这样? “晞儿,你自幼聪慧识大体,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朕欲将你指婚与太子,望你二人能相携到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安平晞发现自己比想象中冷静。她真的是太子妃不二人选吗? 第13节 在天同帝心中,联姻是为了稳固江山,以情义来笼络掌军权的安平家,让父兄能为云家继续卖命。 “陛下对安平家恩深似海,安平家也会永远效忠陛下和太子,但赐婚之事有待商榷。”安平晞拜伏在地,缓缓陈词。 “安平家从当年随您南下就已没了退路,一门荣辱尽皆系与陛下和太子。能与天家结亲,自是光耀门楣之事。可纵观大局,若太子妃出于别家或许才对朝廷更有利。” ** 若天同帝还没糊涂,自会明白她言下之意。 云桑王朝建国数百年,帝都世世代代设立在平王山下的紫薇城。 七十多年前北蛮入侵,大片国土沦陷,都城遭毁、宗庙被焚,因碧灵江有天险可凭,且蛮族不善水战,因此江南地区躲过一劫。 那之后云桑国土一分为二,碧灵江以饿殍遍地民不聊生,田地荒芜盗匪四起,而碧灵江以南却是繁荣富庶歌舞升平。 当初蛮族大举入侵云桑节节败退,在位的天成帝曾前往碧灵江神庙祭祀祈福,但在渡江时却遭遇军队哗变,混乱中伴驾在侧的朝华公主走失,皇帝回銮后派出二皇子去江南寻访。 阴错阳差之下,二皇子云照夜成了皇室唯一幸免之人。 后来云照夜就在擎天堡等军事重镇拥护下渡过碧灵江,来到明月城自立为帝,开创了醉生梦死的繁华盛世。 明月城也就是如今南云帝都天市城,隶属于云桑十二州之一的明州。 当时的敌国和北方云桑人都习惯称其为南云国主,并不认同他是一国之君。 十多年后,流亡在外的朝华公主(详情见拙作《朝华录》)在各方势力协助下收复了部分土地,并组织军队打败了蛮族建立在原帝都的傀儡朝廷。 之后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披靡,横渡碧灵江,直取明月城,誓要逼不义皇兄退位,统一云桑。 但尚未入城,朝华公主便突然遇刺,据说情况极其危险,因此回朝后没多久便伤重不治,继承大统的景徽帝是多年来追随在侧的侄女,也就是南云国主的亲生女儿。 五公主虽被追封为女帝,但云桑历史上第一位真正掌权的女帝却是景徽帝,她文韬武略智勇双全,凭借过人的政绩和卓越的能力让朝野上下心服口服,就连原本质疑她身为女人不能服天下的老旧顽固派们也都无话可说。 至此,父女二人划江而治,和平共处了许多年。 南云国主百年之后得了个恶谥,因其当年为了自保弃父母兄妹及宗室于不顾,甚至派人刺杀被遣送回国的父皇,之后又如法炮制阴谋害死亲妹,可谓恶贯满盈。 景徽帝即位二十余年后,北云国力大盛、兵强马壮,于是她派皇太女率军南下屯兵江北,直逼明月城。 除了景徽帝之外,南云国主终其一生再无所出,虽也曾过继了几名宗室子弟,但始终算不上正统。 他驾崩后南方朝廷群龙无首,他的养子养女们忙着争权夺利,无人能力挽狂澜,世族大家也不愿陷入兵祸,便以薛家为首一同请降,为表忠心将皇太女迎入城中,并将国主的养子养女尽皆绑缚与前献上。 皇太女不费一兵一卒,便立下不世之功,自是万分喜悦,少不了要替薛家上书请功。 于是景徽帝派钦差南下宣旨,废除其父的南云小朝廷,并在太平楼前立下‘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之碑。 因其富庶繁华,便以星宿之名将其改为天市城,寓意天上街市。并将薛氏家主封为城主,恢复了昔日城主掌权的旧制。 景徽帝驾崩之后由皇太女即位,史称怀熹帝。 怀熹帝登基次年立长子云霈为太子,此举引起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因这数十年来朝廷上下皆处于女君治下,早就习以为常。 且大公主云溁聪慧睿智素有谋略,向来以为皇太女非她莫属,如今突然出来个太子,她岂能甘心?自是由此生了夺嫡之心。 十多年后怀熹帝病重,率心腹内臣前往平王山行宫修养,命太子监国。 大公主趁机发动政变,太子竟无力镇压,双方斗得你死我活,这场政变持续了一年多,最终以太子落败南下避祸而告终。 第13章 应劫 小姐尚未出城便已下车,现在早就…… 由于长达一年多的内斗,导致朝中党派林立、官场腐败、军政荒废,以至于内忧外患元气大伤,民间怨声载道。 怀熹帝懊悔不已,病势愈发沉重,竟已到了油尽灯枯无药可医之际。 她临终前下旨将大公主赐死,余党皆伏诛,为表公正,也将逃往江南的长子云霈贬为庶人斥为国贼,令其后人生生世世不得入宗籍。 唯一幸存的奉元公主临危受命,继承大统,即当今承宁帝,如今已是在位的第十六年。 但在承宁帝继位之前,远在江南的长兄云霈就以天市城为都自立为帝,改年号为天同,再次开启了南北划江而治的局势。 或许是北云新旧交替朝局不稳,亦或许是承宁帝高瞻远瞩怕内讧因其外敌异动,多年来竟从未兴兵讨伐。 但众人皆知只是时候未到,就像多年前的乱局一样,一旦南云群龙无首,那北云势必趁虚而入一统天下。 即便南云对外严密封锁,但天同帝缠绵病榻已有时日,难保消息不泄露。 ** 安平晞额头触地,脖颈都快僵硬麻木了,却依旧未等到天同帝的答复,只感到身侧云昰森冷尖锐地目光令她如芒在背。 “你先退下……容朕考虑。”头顶虚弱沙哑的声音终于响起时,安平晞如蒙大赦,忙再三谢恩,诚惶诚恐地退了下去。 不知为何,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在最后面圣的时刻安平晞心底都没有半分悲伤和难过。 且不说天同帝待她向来温厚,即便是个普通长辈,将逝之时她也不会无动于衷。 安平晞正自困惑,冷不防被人一把扯住,她回头便看到了悲愤至极的云昰。 他不由分说将她拽到殿角雕花巨柱后,两手如铁钳般抓着她的双肩,咬牙切齿道:“你什么意思?” 安平晞背后被坚硬的盘龙雕纹硌得生疼,双肩骨骼更是像要碎裂般剧痛,眼前少年看似纤细单薄身量未足,但常年习武又擅骑射,手上力道自是不容小觑的。 她疼得直吸气,胡乱扒着他的手道:“放开。” 云昰手上略微松了一下,胸膛不断起伏着,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不想嫁给你而已。”安平晞铁下心来,迎视着他的目光。 云昰目眦俱裂,面容几近扭曲,分不清是愤恨还是悲伤,哑声道:“你从十岁起,每年生辰都会给我写信,说以后要嫁给我,那些信我都完好无损的保留着。你现在却当着父皇的面拒绝,究竟为何?” 她已不记得写信的事,此刻看到他这幅样子,突然想起了前世被苦苦隐瞒的自己,一时间心有所感,便软下了声气,“你若真想知道,便做好心理准备。” 云昰神情坚毅如铁,恨恨道:“你尽管说!” 安平晞张了张嘴,终是无法将自己的猜测说出来,只道:“皇后一定反对我为太子妃吧,你可知为何?” 她不等云昰开口,微微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们是亲姐弟。” 安平晞离开时,云昰尚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她走到外殿却没看到皇后,淑妃母女和其他宫嫔上来寒暄,悄悄询问陛下状况。 安平晞什么也不敢说,正欲告辞时突见皇后身边的女官进来奉茶。 端茶倒水这种事自有小宫女去做,何敢劳动她? 众人虽满腹狐疑,却也不好表露,俱都回到了原位。 安平晞在场中位次最末,所以托盘中最后一盏茶便是她的。 她微微颔首致谢,接过茶盏时瞥见女官端肃的面上闪过一缕异色。她心头不由一震,脑中突然涌现出前世在沐风楼小坐时的情景。 那时她喝了一盏茶,随后药效发作无力挣扎,否则就算她再病弱,也不会受制于皇后那种养尊处优的人。 皇后为何不在场?她仔细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方才寝殿中应该藏有皇后眼线,所以在她出来之前,皇后便已得知天同帝口谕,因此匆匆出去设法置应对? 茶气在鼻端萦绕,馥郁香浓,令人心生不适。 她以广袖相掩,舌尖轻触了一点,只觉鲜醇酣甜到有些腻,这样的茶她曾喝过一次,就是当年在沐风楼,奉茶的也是这名女官。 安平晞不动声色地将茶水泼进了重重袖褶中,将空茶盏放回去淡淡道:“劳烦转告娘娘一声,家母尚在病中,父兄皆在外,我就先告辞了。” 女官挽留不住,便命人去备车。 安平晞心知今夜宫中必定不太平,所以断然不能留下。 云昰回过神来势必会去找皇后问清楚,他可不是好糊弄的,只要他能牵制住皇后的心神,那她就有机会逃过一劫。 宫人在勤政殿外候着,看到安平晞出来忙迎了上去,领着她出宫。 安平晞一路走来,只觉得四下里皆是肃杀之气,她心知宫中已经开始戒严,也突然明白二哥为何没能如约接应,想必他事务繁忙无法脱身。 夕照在车边等着,看她过来悄悄使了个眼色,安平晞知道一切安排妥当,便稍稍放下了心。 马车碌碌驶出宫门时,天已经全黑了。 天市城没有宵禁,安平晞透过窗上挂着的薄幔,看到外面街市上灯火辉煌盛景依旧。 “夕照,我有些头晕,先睡会儿,等到家了再叫我!”安平晞以手扶额,故作不适道。 “小姐,您不要紧吧?”夕照关切地问道。 “还好,可能是太累了……”声音渐渐消失。 车旁紧随着一名内侍,正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前后各有四名禁军护卫,时刻警惕着周围异动。 安平晞靠着车厢闭目养神,手中轻抚着腕上金丝缠花嵌珠手镯。 夕照初次与她同车,且身负重任,因此心神不安颇为紧张。 安平晞也觉察到了,拉过她一只手,在掌心轻轻划了四个字:功夫如何? 夕照立刻精神抖擞,在安平晞掌心写道:保护小姐绰绰有余! 安平晞不由得笑了:你猜我们往哪里去? 夕照神色一变,转身悄悄掀开帘角,不由得大惊失色。 她此时才发现,这是出城的路,难怪越来越荒僻。 安平晞抬手示意她噤声,依旧垂眸瞧着腕上手镯,悄声道:“做好准备!” 夕照忙从发髻上拔出一根细簪,旋开簪头的珠花,从中抽出了一根细细的钢针。 她从未执行如此重要的任务,免不了心慌意乱。 抬头望去,却见安平晞气定神闲,没事人似地摩挲着腕上手镯。 那是一只金丝缠花嵌珠手镯,在昏暗的车厢中也闪耀着华彩,金丝已经不足为道,最贵重的应是那几颗色泽莹润光滑饱满的珍珠。 可那价值不菲的珍珠,却比方才少了两颗。 安平晞凝神听着外面动静,出永定门时守城将官依例盘问,但还没问完就放行了,她思忖着应该是看到宫里的牌子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旦出城他们便会放松警惕,而且马车在城中速度较慢,朝晖他们差不多也该找过来了。 她朝夕照使了个眼色,夕照立刻会意。 第14节 安平晞打了个哈欠,像是初醒般不耐烦道:“什么时辰了还没到荣庆坊?停车,我要下去……”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黑影迅疾无比的窜上车厢,正是方才接引的内侍。 “安平小姐稍安……” “……稍安勿躁,您再睡一觉很快就到了。”车内又恢复了平静。 ** 片刻之后,内侍掀开帘幔跳了下来,依旧缩肩躬腰双手拢与袖中,静静跟在车旁。 “公公,料理妥当了?”身后一名铁甲侍卫问道。 内侍点了点头,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嗤。 马车越走越偏,眼看着就到了护城河边,突然听到车中传来声响。 八名铁甲侍卫立刻严阵以待,就见车帘一动,一名华裳女子从中掠出,翻身掠上了车顶。 “快拦住!”内侍尖声下令,八名侍卫一涌而上,那女子身手敏捷,夺过一柄长戟且战且退。 暗夜里忽然传来嘹亮的哨声,就见两个黑影自永定门方向疾奔而来,身后跟着十余名手持火把的士兵,顷刻间便到了眼前。 那华裳女子原本落于下风,突见援兵赶到,不由精神大振,厉声喝道:“大将军就在城中,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八名侍卫虽是高手,但到底听命于人,此刻眼见对方人多势众,不由得回头寻找那名传令的内侍。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才发现身后空荡荡,方才激战时那人早驾着马车跑了。 “阉狗真他娘不是东西,竟自行开溜了?” “左右都是死,先完成任务再说。” 内侍的临阵逃脱反倒激起他们的血性,一时间越战越勇,不消半刻便砍翻了三名士兵。 “兄弟,你带小姐先走,我们来顶着。”一个护院打扮的汉子挥舞着手中大刀,朝场中护着华裳少女的青年大声道。 “她不是安平晞!”近前一名侍卫在火光映照下看清了少女面容,愤愤喊道! 夕照咯咯笑着,手中长戟舞得虎虎生风,脆声道:“晚了,小姐尚未出城便已下车,现在早就安全回府了。” 第14章 贵人 世人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胡说八道,我们一直盯着马车,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何况一个大活人。”另一名侍卫怒吼道。 一名带伤侍卫落单,正被三名大汉围攻,稍一分神便被长/枪扫中小腿,只听一声脆响,当下胫骨断折,整个人飞扑在地,脸色煞白惨呼道:“咱们任务失败,又得罪了将军府,往后再无退路,弟兄们,我先走一步……” 那人说着放弃挣扎,挺胸撞向了对面枪尖,血光飞溅中横尸当场。 “留活口,”夕照退开一步,娇叱道:“小姐嘱咐一定要留活口……” 其余几人皆是悲愤至极,怒吼着要为兄弟报仇,竟是凭空杀出了一条血路,转眼便到了夕照面前。 “哥,”夕照左右支绌,忙朝朝晖喊道:“快来救我!” 黑暗中陡然响起一阵马蹄声,朝晖不由精神大振,掩杀回来护住夕照,高声道:“云麾将军到了,尔等若想活命,速速放下兵器!” * * 明明城中灯火通明流光溢彩,城外却像是另一片天地,此夜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安平晞正驾车沿河奔逃,耳畔风声呼啸,她心跳如雷牙关紧咬,连眼睛都不敢眨。 此刻她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觉得暗夜里危机四伏。 恐惧如同湿冷的黑雾渐渐漫上心头,她觉得自己像是又被淹没了,周围都是水,冰冷刺骨漆黑一片。 从女官奉茶的那一刻,她便知道皇后提前下手了。 从勤政殿到宫门口,始终未见二哥来接应,她隐约猜到事情不妙,好在出门前交代过夕照和朝晖,只能放手一搏了。 可是皇后心思缜密,不可能不留后手。 一念及此,她突然感到身后有清浅的呼吸声。 她陡然间全身绷紧,冷汗顺着耳后发际涔涔流下,差点从颠簸的马车上跌落。 “还挺机灵,不愧是将门之后。”一只手臂从后稳稳扶住了她。 那声音响起时,安平晞感到奔流的血脉一点点凝结了起来。 她不敢回头,余光看到了他的衣角,是方才被她用毒针刺晕踢下去的车夫。 “放我一条生路,我什么都答应你。”她几乎要哭出来了,长长吸了口气哀求道。 死亡的阴影漫过心头,真实的就像父亲架在她脖颈上的寒刃。 “别耍手段,二十年来,我手下从无活口。”他说完便动了,安平晞也动了。 “你……” 那人却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嘶鸣声陡然划破了黑夜,骏马拖着沉重的车厢越过堤坝冲向了护城河。 安平晞在马蹄腾空跃起时便已飞掠而出,一头扎进了黑漆漆的护城河。 但她尚未落水,颈后便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浑身渐渐麻痹再无余力。 隐约听到嘈杂的脚步和焦灼地呼喊声,终究是来不及了吗? 意识涣散之际,宿命感仿佛巨大的阴影当头罩下。 耳畔又想起神官消失时所说的话: 未来有万种可能,但过去不可逆转,一旦进去便再无未来。 迷迷糊糊中,她感到灵魂脱离了躯壳,如一股青烟般飘到了黑魆魆的冥河畔。 四周皆是浓稠地化不开的墨色,但那绵延不绝的彼岸花却是诡异凄艳的红,她漫无目的的飘荡,看到河面有一只小小的渡船朝她划了过来。 船头挂一只形制古怪的黑色笼子,约摸巴掌大。 其间翻飞着一团白色的火焰,堪堪照亮丈许之地,远看犹如一盏风灯。 船上站着一人,着黑色斗篷,缓缓对她伸出了一只手,她此刻神思恍惚完全没了思考能力,下意识地往那边飘了过去…… 碧灵江发源于草木葱茏的西岳连云山,蜿蜒千里,最终绕过东岳望海山脉汇入大海。 屏幽山与青鸾山相邻,位于碧灵江下游,与望海郡一水之隔。 山下有座渔村,村中不过百户人家,大都以渔猎为生,日子倒还过得去。 在一个寒雨交加的凌晨,有人敲开了村口铃铃家的门想要避雨。 铃铃家徒四壁,父亲陈二出海未归,母亲有孕在身,她还有个妹妹,屋里哪还能再容得下外人? 她看那人虽被淋成了落汤鸡,但负在背上的病人却用披风遮地严严实实,不由动了恻隐之心,遂从屋角拿出把破伞,交代妹妹看好门户,然后一头扎进了雨里。 铃铃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满地泥泞,将那外乡人带到了村东竹林边的药庐。 那座药庐住着主仆二人,主人是个医术高超古道热肠的大夫。 药庐屋舍颇多,随便收拾一间便可留宿。 铃铃想得没错,大夫虽已睡下,但听到仆僮通报之后,还是起身收留了二人,并让铃铃和仆僮去收拾房间准备热水和饭食。 待得铃铃热好饭菜送过去时,那人已经收拾停当换好了衣服。 铃铃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五官英俊身板结实,即便穿了件朴素的旧袍,却也掩不去身上夺目的光华。 他的脸比村里的姑娘们都白,可是五官却并不阴柔女气,反倒眉眼英毅高鼻阔口,充满冷硬阳刚之气。 铃铃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灯下照顾病人。 病人是个小脸煞白的妙龄少女,铃铃见她身上穿着比嫁衣都好看的红绫中衣,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兴奋道:“这个姐姐是新娘吗?你们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逃婚出来的?” 男子大吃一惊,正色道:“休要胡言,这是舍妹。” 铃铃扁了扁嘴,委屈道:“我冒着大雨带你们找大夫,你还对我这么凶?” 男子有些无奈道了声抱歉,低头将那少女扶起来靠在臂弯,一手拿着灯烛一手拿着纱布去擦拭她颈后伤口处流出的脓血。 铃铃凑过去瞧了一眼,不由倒吸了口气。 少女颈后扎了一枚叶片状的飞镖,一半露在皮肉外,伤口呈螺旋状,周围皮肤就像皲裂般布满了纹路,略有些溃烂,已呈现紫黑色。 铃铃看得肉疼,忙收回眼神结结巴巴道:“她、她都这样了,你、你倒是先给换、换身干衣服……” 男子如梦初醒,俊脸涨的通红,忙将少女缓缓放下,拱手道:“有劳姑娘为舍妹更衣。” 铃铃见他态度挺好,便应了下来,刚为少女换好衣服,大夫便进来查看,待看清伤口和所中暗器时,脸色不由微变。 “暗器上有剧毒,除了使毒者无人能解。”他摇头道:“多半是没救了。” 铃铃不由得偷眼去瞧那青年,见他神容惨淡满面惊恐,不由得也难过起来,小声道:“求您发发善心,救救她吧,这样的大美人要是死了多可惜?” 大夫不由冷笑道:“难道丑人死了就是活该?” 铃铃咬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自己就是生的丑的那种。 男子上前一步长揖到底,恳求道:“请大夫指条明路……” “公子现在即刻回家召集亲友,或许来得及让他们见令妹最后一面。”大夫毫不客气打断他道。 铃铃有些不平,正欲开口却被他瞪了回去。 大夫素来温和,但说话却是掷地有声,他若说没救多半就没救了。 “阿煦,送铃铃回去。”他朝外间唤了一声,仆僮走了进来,躬身道:“是,主人。”说完不由分说将铃铃拽了出去。 他们离开后,大夫转身走到窗前,负手望着茫茫雨夜悠悠道:“安平公子还没想好?” 安平曜微惊,失声道:“先生认识我?” 大夫摇头道:“不曾,但与令妹有一面之缘。” 安平曜见他屏退外人,便猜到会有隐情,如今听他这么一说,心底顿生希望,忙上前殷殷道:“求先生明示,究竟如何才能救舍妹?只要您说得出,我定然做得到。” “当真?”大夫饶有兴趣地转过身打量着他。 安平曜郑重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还不知公子名号,在何处高就?” 第15节 “云麾将军安平曜,初掌冶铸局铁务冶一职。”安平曜缓缓跪下,以手加额郑重道:“求先生救舍妹!” “在下风涟,一介布衣,受不起如此大礼。”大夫说着让到一边,“将军快些请起。我只问一句,你真的愿意为了救令妹而付出一切?” 安平曜直起身来,神容激动道:“我愿意,先生但说无妨。” “以命换命呢?”大夫淡淡抛出了几个字,如愿看到他满脸震惊,面现迟疑之色。 风涟不由冷笑道:“看吧,世人最在意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安平曜转过身去凝望着榻上昏迷的安平晞,眼眶蓦地一红,不由弯下腰轻握着她冰冷的手,肩背微微颤抖着。 “生死由命,公子不必太过悲伤。天亮后去村口雇车,中午可到最近的驿馆,随便征用一匹良驹,入夜或可回到都城传话。只要病人保持静卧状态,至少还有半月可活,在下愿将药庐屋舍打扫干净,为你们一家团聚……” “可以,”安平曜背对着他缓缓蹲下身,抬手轻轻理了理安平晞鬓边潮湿的乱发,语气诚恳道:“都可以!” 第15章 失祜(新增) 他无比期望看到安平晞。…… 天同十六年,三月二十九,卯时,帝崩与勤政殿。 丧钟齐鸣,哭声震天。 天同帝驾崩前,安平严与宰相薛立仁共同辅佐太子,直到其成年后亲政。 众人不知道的是,天同帝还曾留下口谕,册封安平晞为太子妃。 然而就在那一夜,准太子妃却在出宫路上遇袭失踪生死未卜。 云昰一身缟素,走出来时天已微亮。 他尚未从巨大的悲伤中缓过来,扑面只见望不到边的白毡,沿着台阶一溜儿铺陈下去,台阶下密密麻麻跪满了人,都在哀哀哭泣。 他心里酸涩难受的要命,回头只见殿中素纱明烛,白惨惨的令人心惊。 见他出来,众人不由声气渐敛,皆抬起头六神无主地仰望着他。 可他还只是个未经风浪的少年,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大的变故,此刻也是满目惊惶悲伤无助。 这种时候,为何阿晞不在?他无比期望看到安平晞,此刻脑中昏然,竟完全想不起昨夜她拒婚之事。 “殿下节哀!”不知谁起了个头,众人便接二连三伏跪在地,口称‘殿下节哀’,声势如潮,直抵云霄。 云昰努力克制住情绪,神色凝重地扫了眼众人,微微点了点头步下了台阶。 广场上的禁军皆已罩上白衫,打眼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好似看不到尽头。 云昰站住了脚,神情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该往哪里去。 父皇不在了,那个和蔼可亲永远宠着他向着他护着他的父皇不在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便如万箭攒心。 符海悄悄上前,轻声禀道:“殿下,宁福宫传来消息,说皇后请您过去。” 他胸中不由得涌起一股热意,还好,他还有母后,不至于变成孤家寡人。 母后……安平晞昨夜离开时的话在耳畔复又炸响。 当时他原本准备追上去问,却被父皇唤了过去。 之后便是彻夜的朝会,无休止的争论和目睹父皇归天。 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恐惧的问题,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赶往了宁福宫。 所有宫殿中,就数中宫宁福宫最为繁复华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远胜妃嫔所居的西宫,以及太子的东宫。 但此刻宫门上却早已挂上了素绸白纱,一应华彩宫灯也已摘下。 皇后满脸凄哀,素面朝天静坐在屏风前,似已等候多时。 云昰没有说话,径自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下,一言不发地瞧着她。 皇后被他瞧地心里直发虚,不由怔怔落下泪来,“母后知道你心里难受……” 她说着伸出右手,想要抚一抚他紧绷的脸颊,云昰却把头一偏,堪堪避过,皇后的手顿在了原地,不由得泪如雨下,忙摸出帕子去擦。 “皇儿,你别这样。”皇后见他像着了魔般,依旧定定瞧着自己,就是不说一句话,心里愈发害怕,忙抛下帕子起身跪在他旁边,揽住他单薄的肩柔声道:“从今往后,便剩下我们母子相依为命,好孩子,你可千万不能出事。” 云昰没有挣扎,便如泥塑木雕般跪得笔直。 “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母后已将宫人尽皆屏退。”皇后终究败下阵来,颓然道。 “我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云昰突然开口,皇后猛地打了个冷颤。 他忽地抬手,紧紧握住她的手臂,眼中满是焦灼与恐惧,“母后,求您告诉我,我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皇后哽咽了一声,一把将他揽到怀里紧紧抱住道:“是,你当然是你父皇的孩子,也是他在这个世间最疼爱的孩子。” 云昰睁开了她的怀抱,定定道:“我跟安平晞什么关系?为何我不能娶她?” 然后,他便又恢复了冷铁般的沉默,静静等着她的答案。 皇后张了张嘴,似是不知如何开口,可是看到云昰的眼神,她便知道有些事已经无法再瞒。 “母后与大将军是旧相识,很多年前有过一段私情。母后生在北云,我们一家都效忠于大公主,你父皇被封为太子后,一度将公主党压得喘不过气。作为大公主的党羽,我们家不幸成为了政治牺牲品。大将军是你父皇身边的亲信,是他在危难关头施以援手,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跟了他。” “那时他已有妻有子,安平夫人出身季氏,家族显赫。你祖母身边有三位侍君,最得宠的永昌君便出自季氏。而且他们夫妻情深,我也无意介入,因此安平夫人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后来我有了身孕,安平家的血脉不能流落在外,此事也不能再瞒下去,好在安平夫人是明理之人,她答应接纳我的孩子,会视如己出,条件是我将永远失去她。” “后来便是漫长的南渡,我与你父皇在逃亡路上相识,惺惺相惜,算是患难之交。当时的太子妃怕连累家族,在出城时悄悄逃走了,你父皇为此无比伤心。而我是个无名无分的外室,那种情境之下……后来,我便以卫尉秦延之义妹的身份跟了你父皇,成了他最后一个女人,也成了南云的皇后。” 云昰双目通红,紧握的拳头搁在膝上,忽然颤声道:“若您此言非虚,那父皇与您之间便隔着家仇。你们这些年的恩爱,究竟是真的,还是做出来给我看的?” 皇后像是突然噎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母后,”他的声气变软了,眸中泪光闪动,哀恳道:“不要骗我,待安顿好父皇我便会去一一查证,您是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千万别骗我。” “之后这些年,您有没有做过对不起我父皇的事?”他闭了闭眼睛,痛苦的开口道。 皇后吓坏了,忙指天发誓,再三向他保证,自从跟了天同帝便与安平严再无瓜葛,也从未想过认回女儿。 “这些事本不该瞒你,但……母后如何说得出口?每次看到晞儿,母后都心情复杂不知该如何面对,偏生你父皇对她极为欣赏。这些年她时常出入宫闱,母后每每看到她都愧疚难安。皇儿,听母后一句话,千万不要执迷不悟,放下吧,你们都太倔强太骄傲,即使没有这层血缘关系,终也难得圆满。” 云昰却是面如寒霜,直起身道:“孩儿的私事,便不劳母后费心了。除了安平晞,此生我不会再娶任何女人。” “皇儿,”皇后不由得瘫软在地,不敢置信道:“此话何意?” 云昰站住了脚,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觉得无比压抑无比痛苦。 明显安平晞比他知道得早,若她不说的话,他可能永远想不到这一层。 “母后别怕,孩儿断不会做出有违纲常之事。”他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符海正和热锅上的蚂蚁似地满地打转,抬头就看到云昰走了出来,他急忙迎上去战战兢兢道:“殿下,不好了,老奴方才接到消息……安平小姐昨夜出宫时遇袭失踪,生死未明。” 云昰脑中‘轰’地一声响,他顿了顿道:“再说一遍。” 符海哭丧着脸又汇报了一遍,补充道:“更惨的是,安平夫人得知噩耗,一口气上不来,径直驾鹤西去。” …… 符海还说了什么,云昰已经听不到了。 接二连三地打击已让他濒临崩溃,安平晞的事仿如一根尖利的冰刺,毫无防备直戳心肺。 他只感到脑中一阵晕眩,胸中气血翻涌,竟是再也压制不住,生生喷涌而出,溅了满地。 而他的身体也跟着一软,就此失去了知觉。 ** 几日后,云昰身体恢复差不多了,他出宫吊唁安平夫人。 将军府和宫里一样,都是愁云惨雾一片凄哀。 安平严率领家人在门口恭候,他走下辇车,有些失神的望着那群人,唯独没有最想见的那一个。 从灵堂出来后,安平严亲自送云昰去中厅用茶。 他如今最不愿见的人便是安平严,一想到他曾与母后不清不楚,便觉得一股无名业火在胸中乱窜。 可他也知道,往后他的江山还得仰仗他,便只能咬牙忍了。 落座之后,云昰将其余人皆屏退,只留下安平曜一人陪侍。 “不知殿下有何见教?”安平曜静静立于下手,虽维持着表面的恭敬,但眼神却比以往更冷。 云昰自幼就知道他不喜欢自己,安平晞与他打闹若吃了亏,安平曙多半是训斥妹妹不懂礼数,但安平曜却会冷冷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偏生又一言不发,他想告状都没有证据。 这次安平晞出事,他多半也是怪在自己身上的。 “孤想见阿晞。”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纵使千般不愿,云昰还是软下了口气。 “舍妹生死未卜,殿下恐怕见不到。”安平曜冷冷道。 “她身在何处?”云昰迫不及待道。 安平曜沉默不语,他又追问道:“那夜究竟发生何事?她一个女儿家,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安平曜抿了抿唇,忽地敛起锋芒拱手道:“回禀殿下,涉案人员无一生还。车是宫里的车,人是宫里的人,至于别的,臣一概不知。” “堂堂将军府也束手无策?”云昰明显不信,“为何不交由廷尉去办?” 安平曜静静望着他,忽然道:“殿下日理万机,就别为这种事烦心了,您若想去便去吧!但是切记,务必要保密。” 云昰心中激动异常,忙道:“多谢!” 第16章 解毒 恭喜小姐,大功告成 那日濒死之际,安平晞眼睁睁看着魂魄朝黑袍人掌中飘去。 眼前突然裂开一道雪亮的闪电,照耀天地,她猛地醒过神来,感到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的臂膀,将她从混沌中强行扯了出来。 耳畔似乎有人在说话,让她冷静下来、屏住呼吸、全身放松。 身体渐渐漂浮起来,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有人抱着她在水中载浮载沉,这感觉太过逼真,可无论是真是幻,她都已无暇细究。 身体和精神都疲倦到了极点,心底那根弦稍微放松,她便彻底晕了过去。 第16节 再度清醒时,安平晞隐约听到风雨声,她伏在一个人背上,那人正负着她行走在空旷雨夜。 她知道是二哥,也只能是二哥,像前世一样,她又将她从必死的境地带了回来。 随着意识的清醒,伤口处的痛感也开始苏醒,她想开口说话却一丝力气也没有。 无论如何,只要能活着就赢了。 但活着却要遭受漫长的噬骨蚀心之痛,她几乎失去了所有感知能力,除了痛苦。 身边人来人往,充斥着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 有人面对痛苦选择逃避或转移注意力,但她却是当头迎上,用所有心力去感知深入骨髓的痛苦,在心里想象着若有实体,它们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的痛感终于变弱,至少她不用将所有精力都用来与其对抗。 这时候她意识渐渐清醒,也终于可以睁开眼。 有个陌生的小姑娘在贴身照顾她,病榻前忙碌的身影有些熟悉,她伏在那里想了许久,终于缓缓开口道:“风……风涟先生……” 风涟惊讶地停下手中的事情,蹲下身喜道:“小姐竟能认出在下?” 她苦笑着没有说话,前世也算旧相识,怎会认不出来? “可有……看到我二哥?”她心中挂念,挣扎着问道。 风涟沉默片刻,道:“他回城去了,过些时日会再来。” 安平晞轻轻舒了口气,还想问别的,却被风涟制止,“小姐不宜太过损耗心神。” 他复又语气柔和道:“你所中暗器淬有剧毒,毒素会在半月之内扩散至全身,几乎无药可解,因此又名九死一生。” “但我答应救你,便不会食言。眼下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过于凶险可怖。须得以剧毒蛊虫啃食创口处被毒性腐蚀的血肉,若蛊虫食之不死,便可用来制作解药压制毒性。” 安平晞心底发毛,她自知处境凶险,却没想到竟会到如此地步? 皇后……怎会如此恶毒?她当真没有丝毫忌惮? 想到即便前世身死,这世间也只有二哥一人为她鸣不平,不由心下悲怆,几乎落下泪来。 “能听明白吗?”风涟见她眉头紧皱似在沉思,不由问道。 安平晞点了头,只听他继续道:“说来也是巧,蛊虫我手上正好有现成的,可……可你须得承受常人难以抵抗的剧痛,在清醒状态下让蛊虫噬咬。这个过程不能用麻醉药物,因这蛊虫世间罕有极其灵敏,药效会影响到它……” “我可以!”安平晞几乎咬牙切齿般挤出了三个字,不能什么都留给老天来做,自己的仇总该自己报。 前世魂魄离体无能为力也就罢了,今生大好时机万万不可辜负。 风涟没料到她如此干脆,微微愣了一下,补充道:“即便能成,却也是治标不治本。或许还会带来一些不知名的暗疾……” 安平晞闭了闭眼睛,神情平静道:“我不怕!” “此事宜早不宜迟,我即刻便去准备。”风涟说完起身离去。 她不知道伤处如今是何等模样,但也猜到定然及其可怖。 脖颈和脊背几乎整个麻木了,脑后发缝里扎着密密麻麻的银针,为了阻止毒性蔓延至颅脑。 之前的小姑娘又进来了,帮她把双肩、后颈及背部的皮肤仔细清洗后有用棉纱沾酒擦拭了一遍。 她听到风涟在旁边捣鼓着瓶瓶罐罐,想着他是不是在侍弄那个蛊虫? 想到要将一只不知模样的虫子放到伤口处,任其啃噬血肉,不由觉得头皮发麻。 东宫藏锋阁旁有棵合抱粗的老梧桐,每当桐花落时,半边院子都是重重落花。 幼年时她常和云昰在树下过家家,小宫女们在旁边帮忙捡树叶落花和石头树枝,然后搭房子做灶台。她会用树叶和毛毛虫包饺子,然后吓得云昰哭爹喊娘…… 颈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安平晞不由惊呼出声,却又咬牙将余音吞了回去。 越是痛苦越是清醒,既然此毒这么可怕,那就让使毒者也尝尝滋味吧! 这世上可不见得每个人都有如她一般的耐力,到时一定很热闹。 心里发狠是无济于事的,安平晞很快就疼得满头大汗泪水涟涟。 她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在痛苦面前众生平等。 “莫要强忍,实在难受就喊出来,兴许能缓解几分。”风涟俯下身劝道。 安平晞等到痛感稍缓,才得以出声,哑着嗓子道:“太不优雅了!” 风涟忍俊不禁道:“你这想法可真别致,我就没见过心性如此坚忍的世家小姐。” 安平晞心底一痛,愣是将眼泪憋了回去。 像琬琰那样被花刺扎了手也能哭得梨花带雨,才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吗? 她又何尝不想那样,可从小就有人在耳边念叨,你是安平家唯一的女儿,一定要言行端庄进退有度喜怒不形于色,切不可让这些本地世族看轻了。 起初,世家女们是瞧不上她这个外来户的。 无论将军府权势多大,还是没法跟他们比家底。江南世代重文轻武,又怎会把一个将门之女放在眼里? 但她凭着一口气站稳了脚跟,那些年没少下功夫,不仅让南渡派的闺秀们唯她马首是瞻,也令本地的世家小姐们刮目相看。 这会儿她也想娇气一下,奈何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她有点想念母亲,可又觉得这种事自是不能让她老人家看到。 若是二哥在……罢了,二哥在的话只会干着急,他看不到也挺好的。 风涟见她面红耳赤,一口银牙似要咬碎,心下实在不忍,转身从颈间解下一条坠子,像哄孩子般递给她道:“这块石头跟随我修行多年,多少也沾了些灵气,在下觉得有镇痛忘忧之奇效,小姐不妨试试?” 安平晞好奇地接过来,却见黑色丝绳上串着块上好的锦红玛瑙,触手细腻柔润,色正而艳绝,品质极佳,原本应是寸许长未经雕琢的扁圆形,不知何故却仅剩一半。 她转过来观察裂口,可能年深月久,断面已不再粗糙,呈现出层层叠叠的同心纹。 不知是否错觉,安平晞竟真觉得痛感不似方才强烈。 她脑海中神思一转,想到方才风涟的话,不由脱口道:“风涟先生可是道门中人?” 风涟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信奉天道,有幸在落桑观修行过一段时日。” 落桑观不仅是皇家道观,还是南云鼎鼎有名的道家圣地,信徒众多香火鼎盛,在民众中威望很高,虽然朝阳峰陡峭险峻,但却阻挡不了络绎不绝的香客。 那日在太平楼偶遇,风涟的装扮有些眼熟,她一时没想起来,如今听他一说,脑中思绪立刻清晰起来。 前世为她行招魂术的法师皆白袍朱带云履高冠,虽说有些牵强附会,但她总觉得风涟定然与落桑观有关,或许也参与了那场盛大的法师。 “先生真神人也,竟有如此法宝?”她不动声色的端详着那块玛瑙,惊喜道:“的确有镇痛奇效。” 风涟笑道:“安平小姐谬赞了,只是凑巧罢了。” “先生可否收我为徒?”安平晞眼巴巴道:“有位仙长给我算命,说我命运多舛劫数重重,只有舍弃红尘方可化解命中厄运。那时我不信,如今却是信了。” 风涟神色微变,忽地探出两指闪电般点在了她额间,安平晞吃了一惊,见他双眸半阖神情庄重,似是在探查什么,不由紧张起来。 半晌,他收回手缓缓睁开了眼,注视着她道:“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在下略通望气术,亦可替有缘人看凶吉……” 伤口处蓦地传来尖锐的痛楚,安平晞不由震了一下。 风涟起身去查看继续道:“那日太平楼初见,小姐眉间似有黑气萦绕,的确是大凶之兆。奈何在下才疏学浅,无法推算出具体祸端且萍水相逢,实在不好多问,因此不了了之。如今,那盘旋的黑气已然消失,往后定可否极泰来百无禁忌……啊?” 不知何故,风涟语声微顿,发出一声惊呼。 安平晞紧紧攥着玛瑙,疼得龇牙咧嘴,只觉得一阵针扎般的痛楚沿着筋脉扩散至全身,犹如活物般在血脉中奔腾游走。 原本僵硬麻痹的身体渐渐复苏,她忙转过头去,看到风涟有些失神地盯着她后背,原本幽潭般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泛着惊喜、狂热、激动、迷茫交织的复杂情绪。 两人视线相撞的瞬间,他立刻清醒过来,声音中有压抑不住的喜悦,“恭喜小姐,大功告成。” 第17章 不忍 他以为他们只是一对闹了矛盾的有…… 风涟和阿煦时常离开药庐,便只剩下铃铃和另一个叫小槐的村女。 小槐挑水、劈柴、做饭、洒扫。铃铃只负责换药、洗漱等。 安平晞第一次接触山野间的女孩,只觉得一切都新奇有趣。 铃铃爱说爱笑时刻精神饱满,养伤期间原本是痛苦漫长而枯燥的,因为有了她,才不至于太过难熬。 小槐年岁比她俩大,极为勤劳能干,性情拘谨不喜多言,只默默干活,忙完就径自回家去了。 安平晞终于可以起身行走后,铃铃便带她去院子散步,教她认篱笆下不知名的药草和野花。 这日午后,两人正坐在花藤下晒太阳,铃铃忽然精神一震,道:“我听见马蹄声了,你那漂亮哥哥应该来了。”说着便转身跑出了院子。 安平晞颈后绕着层层叠叠的纱布,行动不便生怕牵动伤口,因此来不及细问,只得坐在原地等着。 她口中的漂亮哥哥是二哥吧?她曾不止一次讲过那夜二哥带她冒雨求医的事,神色间满是羡慕。 马蹄声由远及近,安平晞便再也坐不住,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沿着院中鹅卵石小路往外走去。 她尚未走到门口,就看到绿意幽幽的竹林中有个风尘仆仆的身影正朝这边奔来。 “二哥,你总算……”待看清那人身形面容,她不由讪然。 来人并非安平曜,而是多日未见的云昰。 她所认识的云昰,从来都是神采飞扬,从头到脚光鲜耀眼目。 但此刻面前之人却是一身素服,就连发饰也换成了两指宽的素白缎带。 她知道天同帝驾崩了,曾听铃铃说过,当时也并未在意,反正是迟早的事。 可她没想到会在此遇到云昰,望着顿在两丈开外的他,窘地手足无措。 恰在这时,风涟和阿煦各牵着一匹马回来了。 安平晞认出阿煦牵的正是云昰的青骢马,明白他们是一起过来的。 “先生,”安平晞求救般的唤了一声,道:“你们可有看到铃铃?” “她回家去了。”阿煦道。 站在原地的云昰突然神色阴郁,大步走了过来,安平晞来不及躲开,他便已到了近前。 “安平晞,你如今眼里已看不到我了?”他忽地欺身过来抓住了她的衣襟,眼中戾气横生。 他脸上原本的稚气和青涩荡然无存,变得深沉阴鸷令人生畏。 前世天同帝驾崩后安平晞就再没见过他,所以并不知道后来的他变成了什么样,只偶尔听过一些匪夷所思的荒唐行径。 第17节 “见过太子殿下!”她如今面对的是一个受了大刺激不太正常的人,而且身上有伤难以自保,只得先服个软再设法抽身。 风涟已到了面前,神色慌张道:“殿下快松手,小心碰到伤口。” 云昰怔了一下,冷笑道:“她铜皮铁骨刀枪不入,能受什么伤?” 安平晞面色蓦地冷了,抬脚狠狠踹了他一下,趁他不备一把拍开他的手,挪过去躲在风涟身后道:“此人没心没肺,先生何必同他多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无不夹枪带棒,风涟左右为难,好容易安抚下来,忙命阿煦去打水侍候云昰洗尘,自己带着安平晞先进去了。 阿煦将盛着清水的陶盆端到墙边石台上,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搓洗双手,眨巴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道:“殿下,小姐如今伤势见好,您不应该开心嘛,怎么见面还吵架?” 云昰皱眉接过棉巾,擦着手上水渍道:“小孩子家,少管闲事。” 说罢将棉巾丢给他,大步往屋里走去。 厅中不见人影,说话声从侧面的东屋传来,云昰忙匆匆找了过去。 刚掀开帘子,就见安平晞伏在榻上,长发尽皆拢于一侧,松散的领口下隐约现出一抹雪玉般莹润的肩背,而风涟竟毫不避讳地坐在榻沿。 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几乎想也不想就冲过去挡在了风涟面前,气急败坏道:“先生是读书人,竟不知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怎可光天化日之下解女子的衣衫?” 风涟晃了晃手中染血的棉纱,莫名其妙道:“殿下,难道大夫给病人看诊要蒙着眼睛?” 安平晞把脸捂在枕中,咬牙切齿道:“云昰,你给我滚出去。” 云昰这才明白过来,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听风涟又解释道:“平时换药的是个小姑娘,但她如今不在,方才殿下无故动手,我见安平小姐伤口处似有血迹,情急之下只得冒犯了。” 云昰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竟看到铜钱般大小的血窟窿,虽已逐渐愈合,但依旧触目惊心。 最诡异的是伤口下方的肌肤上,隐约现出一片红纹,就像画上的去一样,云昰正待看清,安平晞已经反手用袖子遮住了,颤声道:“你还不走?” 云昰心头刺痛,再不忍多看,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 上次只匆匆瞧了一眼,她重伤昏迷毫无意识,根本不知他来过。 而他因为遭逢巨变诸事缠身,也无暇久留,更不清楚她伤在何处。 如今亲眼看到,只觉锥心刺骨地疼,仿佛有人在他身上剜了一块肉。 是因为血脉相连吗?他静静坐在门廊下,有些绝望地抱住了头。 顺风顺水十几年,突然间一切都天翻地覆。 父皇骤然驾崩,朝臣各怀心思,北云蠢蠢欲动,昔日最敬仰的大英雄安平严竟与母后有染,心仪的姑娘生死不明,且突然变成了一母同胞的姐姐…… 幼年时母后曾跟他说,要把安平晞当姐姐般礼敬,因大将军有功于朝廷有恩于皇室。 他嘴上应着,心中却是极为不服,连他的亲姐姐都要礼让他,何况安平晞只比他大一岁,整日里只会跟他对着干,凭什么要把她当姐姐? 那不当姐姐当什么呢?父皇曾这么问过。 那年他不到六岁,安平晞放走了他心爱的小鹦鹉,宫人们四处都找不到,他气呼呼跑去向父皇告状,说以后再不和她玩了,也不要再叫她姐姐。 父皇将廊下的五色鹦鹉赐给了他,笑着问他。 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父皇便说你以后长大了做太子,让晞儿做太子妃如何? 他吓得直摆手,并且极力拒绝。 谁又能想到十年后,他竟跪在父皇病榻前求他为他们赐婚。又为了不与别人订婚,屡次顶撞母后。 他并无意于男女之事,因他志在建功立业保卫河山,但若非要成亲,那也只能是安平晞,反正她不能嫁给别人。 这么多年,她一次次委婉地表明心迹,身边的人只当他年少懵懂,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也不敢确定她是否真心。 他害怕自己一旦当真,却被她愚弄嘲笑,她可没少做过那种事。 那日她在芳信亭小憩,看到那抹倩影时,心头莫名一动,临时起意想要试探一番。 若她真的对他有意,定会万分喜悦,谁不想和倾慕之人结百年之好?何况她不止一次表示要嫁给他,他都从未给过回应。 可他真正开口后,才知道一切有多荒谬,她不仅拒绝地干脆,还变得阴阳怪气,自那以后竟再未进宫找过他,就算在宫外邂逅,她眼里也只有冷漠和不耐。 他开始有些后怕,不想一开口又成了斗嘴,事儿没说成还把她气哭了,并遭到了更明确的拒绝。 但是他们拥抱了,还是她主动地,他心想着事情应该还有转机吧,于是回到宫里他愈发坚定了心意,若要议婚只能是安平晞。 父皇向来疼他,自是不忍拂逆他的心意,只有母后极力反对。 他痛苦、不甘、困惑,想要寻找真相,然而真相却是那般残酷而可怕。 ** 安平晞和风涟出来时,看到云昰呆呆地坐在门廊外。 风涟再三示意,安平晞只得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方才他故意让云昰撞到换药,只是为了撮合他们,他以为云昰看到那样可怖的伤口便会心疼,从而冷静下来好生解除误会。 他以为他们只是一对闹了矛盾的有情人,只要说清楚便能重归于好。 安平晞明白风涟好意,却又不能解释,只得闷头走过去在坐下,礼貌性地劝他节哀顺变。 云昰回过神来,眼眶微红道:“我父皇驾崩,你不悲伤吗?” 安平晞被问住了,顿了顿道:“我们所有人的悲伤加起来,也比不过你一人。所以在你看来,会觉得我们过于平静。” 云昰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似乎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你何时知道的?”他神情哀伤道。 安平晞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为何要告诉我?”他又问道。 安平晞如实道:“我不忍欺瞒你。” 他心下感动,忽地握住了她放在膝头的手,安平晞轻轻挣了一下,他却握地愈发紧,“阿晞,你对我真好。” 安平晞愣了一下,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他用正常人的口气说话时,她总觉得有点不适应。 “云昰,你吃错药了?”她疑惑道。 他语气诚挚道:“我真心感激你告知我真相,否则我还像傻瓜一样蒙在鼓里。” 第18章 接生 我不知道怎么生孩子。 安平晞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前世他知道一切的时候,可没想过要告诉她,而是任凭她无望地煎熬等待,从未给过只言片语…… 她一点点抽回了手,垂眸道:“我家中一切可好?” 云昰顿了顿,盯着她道:“你还不知道?” 安平晞心头一跳,望向他道:“我该知道什么?” 云昰沉默了一下,转过头道:“父皇留下遗诏,安平家满门封赏,就连你的小侄女小侄子都在内。” 安平晞淡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呢!” 云昰复又望向她,疑惑道:“你连这都不放在眼里?这个世间可有你真正在意之事?” 安平晞没有回答,而是担忧道:“我母亲身体如何?二哥怎么这么久不来看我?” “应该……一切都好吧,”云昰闷闷道:“你父亲坐镇三军,你大哥去出使望海郡,朝廷试图与贺氏结盟,一起对抗北云。你二哥留在府中照应家小,自是不便外出。” “北云有异动?”安平晞惊道。 云昰皱眉,苦恼道:“这些军国大事,也是你该问的?” 安平晞不屑道:“若非你提起,我还懒得问。” 眼看着就要吵起来时,阿煦送来了茶点,安平晞借故起身离开了。 云昰此番起来,一是为了探望安平晞,二是邀请风涟入宫。 前世因天同帝走得太急,之前纵容太子重武轻文,以致课业落下太多,而他又嫌名师大儒讲课冗长啰嗦枯燥乏味,所以对课业历来不太上心。 为此东宫三师商议后,决定退让几分。特意从民间寻来十余名才华出众、能言善辩的年轻学者,让他们进宫来为太子讲学,这些人中唯有一人最为出众。 他不仅文采过人,还对天文地理医卜星象这些杂学也能如数家珍,最让太子折服的一点是他熟读兵书,精通排兵布阵,对历朝历代兵器制作和性能颇有研究。 于是,那人便被破格授为侍读学士,入宫伴随太子。 朝中对此议论纷纷,毕竟外臣入宫于理不合,但太子一意孤行,对所有劝谏皆不予理睬,有言辞过激者更是予以杖责、鞭笞甚至贬谪。 不仅朝臣对此无可奈何,就连皇后也一筹莫展,几番冲突之后以致母子失和。 那人正是风涟,此后两年间他一直住在藏锋阁后的素节堂。 ** “先生何时动身?”云昰走后,风涟一人坐在窗下盯着残棋发呆,安平晞轻轻走过去问道。 他抬起头,道:“待药配齐,可保你余毒不再发作时。” 安平晞坐下来,疑惑道:“先生为何要费尽心力救我?” 风涟神秘一笑道:“在下答应过一个人,许诺他定会让你安然无恙。” 安平晞失声道:“我二哥?” 她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紧张道:“你们之间可是有什么交易?” 风涟不禁笑道:“在小姐心目中,在下只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救人便是救人,还非要暗中交易才行。难道就不能大发慈悲不求回报?” 安平晞不由哑然,她虽认识风涟,但不了解他,只觉得他深不可测,外表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温和善意虽令人如沐春风,但总觉得不是真正的他。 风涟又道:“小姐以前是不是见过在下?” 安平晞摇头道:“除了太平楼那次,再未见过,先生何出此言?” 风涟微微皱眉,困惑道:“总觉得……好像旧相识,在下做什么,小姐都不会意外,包括与太子相识,包括应邀入宫……” 安平晞粲然一笑,道:“兴许便是缘分,先生既是修行之人,定然笃信机缘,那么收徒的事考虑的如何了?日后太子登基,便是南云国君,先生荣升帝师,我也能沾点儿光。” 风涟微微笑着道:“常有人说我深不可测,但我观小姐,却也是心深似海难以揣度。既如此,我们也算是一类人,我便收你为徒,只是修行要讲机缘,入门并非易事,若你不嫌繁杂,我可以教你医术。万一将来风云突变,有一技傍身,总是好的。” 安平晞听他这么说,愈发坚定了心底的猜测,风涟此人绝不简单。 “家母这些年缠绵病榻始终不见好,若能学得几分医术,也算是极大的好事。先生放心,我自幼学东西很快,绝对不会让你教地太累。”安平晞喜道。 “有个条件,”风涟缓缓竖起一根食指,道:“无论到什么地方,我们都不能在外人面前师徒相称。” 第18节 “这有何难?”安平晞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她似乎害怕风涟反悔,转头就去喊阿煦准备香案,要郑重其事的行拜师礼。 风涟始终含笑望着,温柔慈和的就像一个长辈。 是夜,他们在院外的竹林中设下香案,在长空明月的见证下行了拜师礼。 陈二嫂即将生产,铃铃回去陪伴母亲,药庐便只剩安平晞一人。 风涟要出去采药,因不放心她,便将她托付给小槐家。 这家除了小槐一个姑娘便只有两位老人,倒也还算方便。 安平晞坐在窗下,翻着风涟留给她的医典学药理识百草。 有时眼睛累了就起身去看小槐干活,洗衣摘菜劈柴挑水,她样样在行。 住了两天渐渐熟识了,小槐也开始有说有笑,还会问她城里什么样。 安平晞想了想说和村里差不多,就是房子比较大,人比较多,路比较宽而已。 期间风涟过来换了次药,说还缺一味草药,只要能找着过几日便可启程。 安平晞心里挂念母亲和二哥,日日归心似箭,只盼着早日养好伤能回家。 这夜睡下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 小槐爬起身抄了根木棍出去查看,安平晞隐约听到啼哭声,忙系好衣带奔了出来,看到小槐正和一个瘦巴巴的女孩子说话。 女孩不到十岁的光景,手里提着盏破灯笼,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安平晞认出来她是铃铃的妹妹铛铛,想着该是陈二嫂要生了,便上前询问。 原来陈二嫂突然难产,稳婆睡前喝了酒叫不起来,邻居婶娘们过去看了也束手无策,铃铃便差她来找风涟先生。 小槐指着黑灯瞎火的竹林道:“别说风涟先生不在,就算在也没用,他一个大男人家还能去接生吗?” 安平晞也觉有理,便道:“你前日不是来领了你姐姐的工钱嘛,多给稳婆些钱,看看能不能把她唤起来?” 铛铛哭着道:“家里还了账,又添置了些物品,已经所剩不多,全买了礼物送给七姥姥了,可她大抵是瞧不上吧!” 她正欲劝慰,却被小槐悄悄拉到了一边,“陈家的事能不沾就不沾,姐姐回屋睡去,我来打发这丫头。” 安平晞气愤道:“这么大的事怎能不理?” 小槐叹道:“姐姐有所不知,我们村两个稳婆,有一个跟陈家结了仇,就只能找七姥姥了,偏生七姥姥嗜酒,既已睡过去了,恐怕天王老子也叫不起来。” “大姐姐,要不你跟我回去看看吧,”铛铛跑过来紧紧拽住安平晞衣角道:“姐姐说娘一直在流血,要是没有大夫会死的……” 安平晞心有余而力不足,无奈道:“我不知道怎么生孩子,医理什么也只看了几天……” 以前大嫂分娩时,她虽好奇却也不能进院子看,只得在前厅坐着喝茶等消息。 铛铛哽咽着跪下恳求,安平晞念在铃铃的份上,只得应了下来。 “等等,”小槐焦急道:“产房乃污秽之地,姐姐一个黄花闺女怎能进呢?还是再想想……” “人命关天,此刻还计较那些作甚?”安平晞知道她是好意,打断道:“我去帮忙想想办法,总比两个孩子干着急强。” 她这话说得违心,若是旁人的性命她才不理,但铃铃在二哥带她走投无路之时有过指点之恩,自然另当别论。 便在这时,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温润谦和的声音,“我回来了,或许可以帮上忙!” 安平晞猛地回头,看到风涟身负药篓,手中拄着根竹杖,静悄悄站在路口,阿煦提着琉璃灯紧随其后。 主仆二人仿佛天神下凡,周身都笼罩在琉璃灯纯净的淡淡光华中。 安平晞喜不自禁,迎上去道:“你们才回来呀?” 风涟微笑着道:“可不,赶巧了。你连进产房都不怕?” 安平晞看到他便觉有恃无恐,轻松道:“我给先生打下手,有什么怕的?正好借机学些东西。” 风涟挑眉道:“你想得美,是我来指点,由你动手。” 安平晞瞠目结舌道:“不、不会吧?” 风涟主仆先回药庐放东西,随后带着针囊卷轴等出来了,那张人体脉络图安平晞倒是略懂,风涟又临时抱佛脚指点了一番,这才出发往陈家赶去。 安平晰紧张的满手是汗,便想说话缓解一下,“先生以前给人接生过吗?” 风涟脚步微微一顿,神情恍惚道:“只一次,因为情势危急就也顾不了那许多。” 安平晰心底敬佩油然而生,无论他是怎样的人,医德方面无可指摘。 第19章 归家 这么久也不看我,你都不想我吗?…… 鸡鸣时分,一声嘹亮的婴啼划破了静寂夜空。 陈家屋门大开,门槛上坐着熬了一宿的两姐妹,听到哭声都不由转过头去。 产房内血气扑鼻,窗前的炭火盆更是熏得人直掉眼泪。 安平晞两眼通红满身血污,手中托着个胎毛稀疏小脸皱巴巴的女婴,干哑的声音却掩饰不住激动,“生了!” 婴儿太过瘦小,若非几声啼哭,甚至感觉不到活着的痕迹。 产床上鬓发凌乱气息奄奄的陈二嫂挣扎着,张开干裂的嘴唇问道:“是儿子吗?” “是个小妹妹。”安平晞欢喜道。 听到这话,陈二嫂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先生,你快看,她这是怎么了?”撷忧慌忙转向站在帘后指导她的风涟。 风涟扯掉眼睛上蒙的黑布,快步走过去查看陈二嫂,不忘嘱咐撷忧道:“把孩子洗洗包好吧,可别着凉了。” 安平晞忙将孩子抱到温水盆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皮肤上黏糊糊的污物,这孩子实在瘦小的可怜,她心里紧张极了,总觉得稍微用力点就会弄疼她。 待得将婴儿处理干净包好,安平晞心底的震颤才渐渐平息,她忙招呼陈家姐妹进来,一回头却发现风涟已不见了踪影。 “是弟弟还是妹妹?”铃铃接过她手中襁褓,急不可耐道。 “妹妹。” 铃铃脸色瞬间苍白,眼中流露出几丝恐惧,神色复杂地接过了襁褓。 “风涟先生呢?”安平晞一边收起随身携带的针囊和人体脉络分布图,一边回头问道。 正在产床前费力清理污血的铛铛抬起稚嫩的脸,“先生走了,说要有人问起,就说是大姐姐给我娘接生的。” ** 安平晞走出产房时,初次体验新鲜事物的巨大喜悦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如今才知生孩子是多凶险的事,也愈发理解身为人母的艰辛。 她回去后洗了洗便沉沉睡去,没想到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已是次日早上了。 洗漱毕出了院子,看到竹林那边人来人往,忙拉过晾衣服的小槐问道:“今儿是什么大日子吗?” “村里出海的渔民回来了,这段时间家里都承蒙风涟先生恩惠,给看过诊或送过药,所以少不得要来拜谢。” “风涟先生可真是活菩萨,”安平晞琢磨着道:“我得去跟他讨点补药送陈二嫂,顺便看看小婴儿。” “还是先别去,陈二也回来了。”小槐突然停下手中活计,神色隐晦道:“他一心想要儿子,这次还是个女儿,指不定又怎么发疯,你现在去的话不怕触了霉头?” 安平晞愣了一下,联想到陈二嫂和铃铃得知是女儿的神情,有些不忿道:“女儿就不算人了吗?” 小槐叹道:“对穷苦人家来说还真不算,你看铃铃姐妹过得什么日子?她爹出了名的二愣子,脾气暴爱喝酒,醉了就耍酒疯,不是打老婆就是打孩子。”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你不知道,前几年他还把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活活摔死了,那惨状看到的人连做了好几天噩梦,不仅如此,他非说是稳婆晦气,没把他儿子接出来,就去把稳婆家里砸了稀巴烂……” 安平晞心头火起,怒道:“真是个禽兽!” “他家一穷二白,女儿以后怕是连嫁妆都没有,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投胎过来。”小槐嘟囔道。 安平晞原本出来找吃的,这下子气都气饱了,索性回房看书去了。 一直到傍晚也没见铃铃过来,她放心不下,便带上药材补品去找她了。 还没到陈家就听到哭声一片,她不觉心里一紧,却见村人正四散而去,像是刚凑完热闹,她忙拉过一个大婶询问。 “还不是那个酒鬼陈二嘛,嫌他媳妇又生个丫头,要把孩子活埋,幸好大伙儿及时挖出来了,孩子也是命大,竟然还活着。就可怜他媳妇了,为了保护孩子被打的就剩一口气了……” 安平晞听得义愤填膺,杀人的心都有了,跑进陈家的时候就看到铛铛坐在地上大哭,怀里抱着沾满泥土的襁褓,铃铃呆若木鸡,正跪在气息奄奄的陈二嫂身边喊着娘。 “快去找风涟先生,”安平晞大喊了一声,拉起铃铃推到门口道:“快去,也许还来得及。” 铃铃如梦初醒,飞一般跑了出去,门口围观的几个邻居交头接耳,有人小声道:“姑娘,别忙活了,都吐黑血了,看这光景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 陈二嫂最终没有救回来,风涟赶到的时候她已浑身僵硬气息全无。 铃铃扑到安平晞怀里放声大哭,安平晞不由轻轻搂着她柔声安慰。 村人倒还仗义,有平时和陈二嫂关系不错的妇人们主动帮忙擦身更衣,也有人去收拾房子和一片狼藉的院子,唯独不见陈二的身影。 安平晞将铃铃拉到外面询问,铃铃抽噎着道:“我为了不让爹爹害死小妹,就把金镯子给了他,说可以用来换钱养家。他接过之后骂骂咧咧地走了,可能是去镇上了。” 她身无长物,只有手上一对镯子,先前铃铃照顾她时爱不释手,她便将完好的那只送给了她。 没想到竟落到陈二手中,想必拿去换酒钱了。 铃铃越说越伤心,哭的快要喘不上气来,“总算打发走了爹爹,可没想到一会儿地功夫,娘就没了,以后我们姐妹三个可怎么办?呜呜呜……” 安平晞心头像是压了一座山,窒闷地快要喘不过气来。 晚上回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是陈二嫂临终前痛苦到扭曲的模样,她在弥留之际问了她几句话,而她一句都答不上来。 五月中旬,安平晞与风涟主仆一同启程,沿碧灵江逆流而上,一路去往天市城。 原本快马加鞭也就一天一夜的路程,但她经不起颠簸,所以车行缓慢,足足走了三天。 这日午后在江滩上歇脚,安平晞遥望着茫茫江水,忽然侧头问道:“先生去过北云吗?” 风涟愣了一下,不解道:“此话何意?” 安平晞极目远眺,却依旧看不到对岸,隐约只能看到江上巡逻的南云战船。 她神情低落道:“陈二嫂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她听闻北云皇帝与国相皆是女子,就连军中也有女将带兵,她问我若她的女儿生在对岸,是不是能少受点苦?我不知该如何作答……” 风涟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第20节 “无需再查?莫非父亲心里已经有底?”安平晞故作惊讶道。 安平严横眉冷目,扫了她一眼道:“我养了你十六年,你可有对家族对朝廷半分的贡献?” 安平晞无话可说,只听他冷笑道:“先帝驾崩那夜,你对太子说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他们果然暗中勾结,安平晞不寒而栗,就连天同帝的寝宫都有眼线,这是何等的手段? “父亲的意思是……那句话为我招来杀身之祸?”她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 “女儿只想知道,父亲是否知情?如若知情,会怎么做?”她泫然欲泣,哀声道。 安平严略有些动容,长叹道:“为父若不出手,你以为朝晖和阿曜能那么快赶到?你命中有此一劫,既已安然度过,就该息事宁人,而不是妄想搅动更大风浪。” “父亲为何要极力护着……那个人?” 安平严冷笑出声,“愚不可及,为父护着的是大局。” 大局?安平晞凄然一笑,道:“有件事在心中困扰良久,求父亲解惑,我究竟是不是安平家的女儿?” 安平严勃然变色,怒瞪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两个字,“不是。” 第21章 身世 替身竟是我自己。 安平晞怔在当场,一时间冷汗涔涔,她已不敢再往下想。 若真如此,那她与云昰也半点不相干,前世又为何落得那般下场? “你过来!”安平严却丢下一句话,起身绕过帘幕到了内堂。 安平晞下意识的跟了上去,看到他站在母亲的棺椁旁,神色肃然道:“你既有此怀疑,今日不妨将一切说清楚。” “若夫人活着一日,你便一日是安平家的小姐。如今夫人不在了……”他说到这里竟是哽了一下,神情中满是伤怀悲慨。 他以手轻抚棺椁,虎目含悲激动道:“当年夫人痛失爱女,悲不自胜,天可怜见,两年后我们又有了孩儿。她为了能保住胎儿,没少受苦。偏生时局动荡,正赶上太子党与大公主党交恶,我无暇陪伴在侧,常留她一人独守,心中极为愧悔。” 他转向安平晞,眼中流露出罕见的慈爱和怜悯,“你是我行军途中在平王山捡到的弃婴,出生不久,病饿交加,仅剩一口气。念着我快要出生的孩儿,为了积些阴德,便将你收留。” 这话犹如晴天霹雳,安平晞早已惊地目瞪口呆。 到底谁在撒谎?为何每个人都是不同的说辞? 安平严神色转为哀伤,闭目长叹道:“或许天意如此,我的女儿竟早产一个多月,夫人拼了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儿,来到这世间仅一个时辰便去了,我甚至多来不及多看一眼……” 于是,鸠占鹊巢,那个捡回来的弃婴被当做小姐抚养,安平夫人恢复后已是多日后,看着襁褓中娇嫩的婴儿,竟似半点没有怀疑。 几个月后,全家人离开都城,开始了漫长的跋涉。 除了乳娘杏姨,再无人知道当年旧事。 安平严走后,安平晞依旧呆呆地跪在棺木前。 ** 安平曜一直在外守候,看到父亲出来时神情有异,他心中便觉不安。 送走父亲,正欲进去查探时隐约听到压抑的哀泣声。 下人们皆围拢在外,见此情景进退两难。 安平曜示意众人先退开,待他匆匆绕到后堂,就见安平晞蜷缩在母亲棺木旁,一手揪扯着衣襟一手攀着棺沿,哭得快要背过气。 额上经络如小蛇般蜿蜒,眼角黄豆大的泪珠颗颗滑落,却又拼力忍着不做声,只发出低哑的呜咽声,像一只绝望无助的小兽。 “晞儿?”他正欲上前,她却猛地抬袖掩住脸,哽咽着道:“二哥……别……别过来。” 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狼狈样,哪怕是最亲近的人。 安平曜仓惶退出,只觉肝肠寸断,跪在外间草席上等候良久,终于见她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面色惨白如雪,一双眼却肿的像桃子。 两人对视一眼,却都欲言又止。 安平晞当晚刚睡下,就听外面走廊有人说话,像是乳娘的声音。 她忙坐起身,掀开帘帐道:“请杏姨进来。” 不多时,桑染带着杏姨进了里间,小丫鬟海霞奉上热茶,恭恭敬敬退下了。 “你也先下去吧!”杏姨冲桑染道。 桑染略有些诧异,却还是乖乖出去了。 安平晞坐直了身体,隐约明白她的来意。 杏姨抹了把泪,坐在榻沿道:“原本夫人打算瞒着小姐一辈子,不想将军自己竟然说出来了。” 安平晞颇为震惊,她以为母亲不知道。想到母亲,心底又是一阵憾痛。 “我当真是……山里捡回的弃婴?”她不由悲从心生,哽咽道,“我不是我娘的孩子?我只是个……替身?” 杏姨忙搂住拍抚道:“您莫要妄自菲薄,夫人当年产后大出血,情况万分凶险,若非在醒来后看到您,怕是熬不过来了。将军心疼夫人,怕她过于伤心,所以瞒下了小姐夭折的事。夫人渐渐也明白了,又怕他担心,所以多年来佯装不知。但他二人始终把您当做亲生女儿,从未有过半分亏待。” 这一切实在荒谬至极,她先前还在心里同情云昰,觉得他傻乎乎不知道父母是谁,如今才发现天字第一号大傻瓜是她安平晞。 不,她甚至不是安平晞,她只是安平晞的替身。 “您来找我,是替父亲传话吗?”她自嘲般苦笑,“等送完母亲,我自会离开。” 杏姨惊道:“小姐,您这说的什么傻话?将军怎么会赶您走?他说不放心,叫我来开解您。” 安平晞恹恹地伏在她臂弯,抽噎着没有说话。 杏姨自怀里摸出一个锦帕,塞到她手里道:“第一次见到您时,头上满是红丝瘤,身上污血已干涸,连襁褓都没有,仅用两件衣袍包裹,早已沾满了便溺……” 安平晞内心震动,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握着那方帕子。 杏姨不忍再往下说,叹了口气轻声道:“我在给您擦洗时,发现手中竟一直握着个小东西。” 安平晞打开帕子一看,眼睛不由得直了。 杏姨继续道:“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我怕将军瞧见,就偷偷藏了起来。这一藏就是十几年,如今交还给您,也算是个念想吧!” 安平晞攥紧了帕子,心头百感交集。 安平夫人出殡那日,无数达官贵人和城中百姓自发前来吊唁,一路上灵幔飘飘白幡招展,路祭棚从荣庆坊绵延数里直到永定门口。 送葬归来后,安平晞没有回天市城,而是跟着一群女冠去了落桑观。 落桑观位于青鸾山中,虽路途漫长地势险峻,但却香火鼎盛。 道路尽头的山岗上有棵参天巨枫,明明还是初夏,却漫天红叶绚烂如花,落桑观巍峨高阔的山门有一半掩映在枫叶之后。 树下空地上支着卖茶水果品香烛和小吃的摊子,来往香客络绎不绝,好生热闹。 桑染疑惑道:“为何落桑观外却是一棵枫树?” 夕照耸了耸肩道:“想必是桑树听上去不吉利吧!” “我怀疑你在影射我。”桑染气恼道。 “别听她瞎说,本朝还叫云桑呢!”走在前面的安平晞道。 “为什么,”夕照眨着眼睛,一脸天真的问,“本朝也不是到处都种满桑树呀?” 旁边女冠哭笑不得,仰头望天道:“天上浮云似白衣,瞬息沧海已桑田。” 安平晞若有所悟,点头道:“原来如此,还挺玄妙的,想来与道门也有渊源吧?” 女冠点头道:“确实如此,本朝推崇道门,皆以国师为尊,云桑之号便是第一位国师怀江祖师所取。” “那我们南云有无国师?”夕照好奇地问道。 “云桑国师只有一位,可惜……”另一名年龄稍长的女冠叹道:“如今的国师名不副实。” 不仅桑染和夕照,就连安平晞也疑惑地望向了她。 女冠叹道:“让各位见笑了,前代国师羽化登仙后,继承衣钵的那位道兄今已沦为承宁帝的走狗,实在是本门之耻!” 原来国师在北云?竟还与女帝关系匪浅? 到了山门口,早有道童上来接引。 只见主殿面阔九间巍峨高耸,重檐歇山好不壮丽,抬头看去竟有十丈之高,正好与山门外那棵巨枫相映成辉。 绕过主殿,又行了约摸一刻钟,到了一座小院前停下,道童让她们先等着,然后进去通秉。 安平晞抬头端详着院门上的牌匾,上书‘玄通’二字。 不多时道童便出来了,躬身道:“观主有请。” 安平晞嘱咐桑染和夕照先等着,自己跟着道童进去了。 院中花木成荫,鹅卵石小径曲曲折折通向一座重檐歇山式堂屋,青石基座,白墙灰瓦,颇为古朴大气。 道童带她穿过门厅进了后院,指着一株古松道:“观主便在那里。” 安平晞只得自己走了过去,看到苍松下的白石上有人在打坐,心想着应该是观主。 那人听到脚步声,徐徐转头看向了她。 安平晞也正打量着他,见那人面容清癯须发稀疏,身姿如苍松古柏,髻上仅插一根竹簪,竟是前些日子见过的王半仙。 还不等安平晞见礼,那人便长袖一挥从容潇洒的落下地来,神情古怪的打量了她一圈,细眉微挑诵了句道号,叹道:“善人以应劫来度厄,实在高明!” 安平晞似懂非懂道:“观主此言何意?” “数日前,贫道行至太平楼,见善人印堂之上黑气浓郁,血光之灾迫在眉睫,实在不忍便出言指点一二,不想善人竟并未设法避祸,反而挺身应劫,这份勇气值得佩服。”观主道。 安平晞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如何,还要多谢观主指点,否则小女未必能捡回这条命。” “善人言重了,”观主拱手道:“贫道法号陵均。” 他目光如炬,忽地望向了安平晞左腕,沉吟道:“玄阴之气?” 安平晞诧异道:“何谓玄阴之气?” 陵均真人与她对视良久,见她眸光清正并无异色,心中愈发迷惑,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贫道看错了?” 安平晞心底有些发虚,不欲久留,便福了福身说明来意,一是想为亡母祈福,二是打听一个人。 她打听的人是风涟,陵均真人让道童去查了一下,说是确有其人,数年前曾在观中挂名,至于来龙去脉,却并不知情。 第21节 第22章 刺客 我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 暮色四合时,安平晞出了玄通院。 道童带她去了后山一座水边的小院,拿起灯罩点亮了庭中几座石灯台上的蜡烛。 院中兰草如丝,夜色中弥漫着清幽的香气。 顺着鹅卵石小路到了正屋门口,屋舍清幽雅致,且案几书架床榻桌椅一应俱全。 屏风前的条案上放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斋戒期间的日用品。窗下书案上摆着几本厚厚的书籍,都是入门级的道家典籍。 “小姐,您真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桑染四处看了看,见一应器具皆简陋无比,就连被褥也是朴素的粗布,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安平晞道:“我是来此斋戒守孝,又不是来享福的。此处清静雅致,比起哥哥们的草庐好太多了,你就放心吧!” 她也并非独居,隔壁住着位女冠,一是照顾饮食起居,二是答疑解惑,为她讲经。 观中日子平淡如水,晨钟起暮鼓息,膳食果品皆按时取用,一切都有条不紊。 一个月后,天同帝移殡至王陵,文武百官皆随行送葬。 和前世一样,安平晞并未出席,她收到薛琬琰传信,将在回程时前来探望。 观主率数百弟子前往王陵祈福做法,早已三日前出发,就连与她毗邻的女冠也跟随而去。 如今没有婢女仆僮近身侍候,像洒扫除尘这些都得自己做。 为了欢迎琬琰,她一接到信便开始忙活,将小小居室整理的干净明亮,又采来鲜花插瓶,果品待客。 忙完之后,她便去院中石凳坐着边看书边等候。 正自入神之际,隐约听到衣角浮风之声。 身后有人? 她全身不由得绷紧了,清修多日刚平复的心境突又起了波澜。 “警觉性不错,”身后传来赞许之声,“告诉我,你是如何解毒的?” 安平晞缓缓闭上了眼睛,从声音的方位来判断,那人距她不过两丈,应该在假山旁。 “这个世间能解九死一生的,除了阁下,便只有一个人,何必明知故问?” 院外是一座松林,便在此时,有个悠远缥缈的声音自松林传出。 安平晞正欲回头,身后立刻传来警告声:“你若看到我,就别再想活命了。” 安平晞不由得顿住了,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块丝帕,折叠后蒙在了眼睛上,眼前变成白茫茫一片。 她摸索着站起身,听到松林中传来嗤笑声,“都夷,我既救了她,她的命便是我的,你胆敢碰一下试试?” 救她的人是风涟,但说话的人却绝不是他,至少这个声音是完全陌生的。 “奉颉,这么多年了,你为何阴魂不散?”身后那人似已隐忍到极点,厉声道:“当年你害得我差点丧命,这笔账我迟早要跟你算清。” 原来是夙敌?但无论是都夷还是奉颉,这两个名字都极其陌生,或许松林中的神秘人与她并无瓜葛,只是跟踪都夷至此,故意现身戏弄他? “两位既是故人,那小女子就先告辞,不打扰二位叙旧了。”安平晞朝着虚空福了福身,略带歉意道。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掠空之声,扯下帕子一看,身后空空如也,哪还有半个人影? 她匆匆出了院门,正想去松林看看,却见小道尽头几个拐过来几个人,正是薛琬琰和身边仆婢。 一看到她,薛琬琰立刻甩脱众人奔上前来,抓住她的手道:“晞儿,你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安平晞忙摇头道:“没呀,我久候不至,便想出来看看,刚才听到松林中有怪鸟在叫,一时好奇正欲去瞅瞅,就看到你来了。” 薛琬琰今日穿的也极为素淡,但依旧明眸皓齿鲜妍动人。 她端详着安平晞,面露欣慰之色,道:“我原本还担心你孤独无依,此番一看,气色竟比前日好了许多。” 两人携手进了院子,丫鬟们拿着大包小包鱼贯而入,安平晞诧异道:“你这是作甚?” “我来陪你住一晚,自当带些随身物品呀!”薛琬琰解释道。 不愧是世家大族的小姐,这出行的排场就是不一般。 待丫鬟们安置好后,两人才进了里间。 薛琬琰看到屏风后有供桌,忙敛容正色过去上香祭拜,末了对视一眼,都是唏嘘不已。 安平晞领她到窗前坐下,起身去拿果品。 薛琬琰望着外面墙根下的郁郁葱葱翠云草,轻叹道:“晞儿,你如今……就像变了一个人。” 安平晞走过来,将盘子放在桌上,道:“不好吗?” 薛琬琰拿起一只粉盈盈的水蜜桃,嘟着嘴道:“说不清,就是觉得……明明近在眼前,却又好远。” 她抬起圆嘟嘟的杏核眼在安平晞面上扫了一下,欲言又止。 安平晞知道,她的身上看不出多少丧母之痛,正常人都会觉得奇怪。 前世她历经丧母和拒婚的双重打击,又因为漫天流言几乎不敢迈出家门,从前有多骄傲,后来就有多脆弱。 原来她的骄傲与光鲜从来只维系在一个人身上,那便是母亲。 可惜那时她不明白,为何母亲去世后,父亲对她的态度突然就不一样了。 云昰拒婚,朝野震惊,大家怕的不是她安平晞能翻出什么风浪,而是大权在握的父亲会作何反应。 那时候她站在廊下,听着桑染的汇报,她说外面都在盛传,大将军安抚百官,说太子殿下经历丧父之痛伤心过度,一时言语过激也属正常,他不会因此责难。还说太子不愿成婚是他的责任,因为他教女无方…… 那番话无益于雪上加霜,碎了她所有的希望和憧憬。 大哥唯父亲马首是瞻,那是父亲的态度,便也是大哥的态度。二哥固然不平,但他无权无势,又不善言语,不仅不能开解她,反而让她愈发烦躁没少争吵,之后多是不欢而散。 她也是那时开始变得尖酸刻薄冷漠犀利,让人愈发不敢亲近。 薛琬琰见她又在神游,不由得笑道:“你看,我正说话呢,你又灵魂出窍了。” 安平晞回过神来,不好意思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薛琬琰已经吃完了一只桃子,正拿帕子擦着手指,神色颇有几分为难,道:“这些日子你不在城中,想必还不知情……我大姐要与太子订婚了,此事八九不离十。” 安平晞呆了半晌,道:“皇后的意思?” 薛琬琰点头道:“可不是嘛,但太子本人也没反对。我大姐虽不情不愿,可在三姑六婶们日夜不休轮番劝说下,也只得低头。” 安平晞低头咬着嘴唇,神色间像是有几分失落。 薛琬琰忙安慰道:“我知道你心里肯定会难受,毕竟这么多年的情分……” “不,”安平晞突然打断道:“我们之间并无多少情分。” 她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所以才有些失神。 母亲去世已过了四十九天,按照本朝风俗,孝子孝女即可脱去孝服,也算出了孝期。 安平晞原本想在此守孝三月,可现在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打算过几日与做道场的观中弟子一起回城,这些时日她每日除了念经祈福就是打坐冥想,很多事情皆已想通,包括上次遇刺。 ** 天同十六年,六月初,又到了一年中的雨季。 风从碧灵江上吹来,带着浓浓的水汽,宫苑中四处氤氲着薄薄的雾霭。 随着清脆悦耳的环佩之声,一抹雪白的裙角自厚重古朴的宫门外闪了进来。 负责值守东宫的侍卫面色凝重,默然肃立与宫门两侧,还不等那不速之客迈上门槛,就见两列雪亮的刀戟相交,堪堪挡住了去路。 “大胆,连我家小姐也敢拦?”一身缟素、神色清冷的少女身后闪出一名长发高束、英姿勃发的侍女。 夕照跟着安平晞久了,倒也学会了狐假虎威。 她身着玄青色箭袖配及膝长靴,黑色肩甲上绣着银色徽章纹样,一看就是将军府的武婢。 大将军如今已是太尉,武官之首,纵使没见过他也该见过将军府的徽章。 当值的副指挥使韩震难掩震惊之色,匆忙上前按剑行礼道,“末将见过安平小姐!” 安平晞以前可是东宫常客,但韩震是太子新晋提携的,所以从未见过她真容,方才未免怠慢,心中极为不安。 安平晞略微颔首,示意他让开。 韩震忙道:“实在不巧,殿下他此刻不在宫中。” “我又不是来找他的。”安平晞探出一只纤纤玉手,不动声色地拨开了身前气势汹汹的夕照。 永安宫停放着先皇后梓宫,原来她是进宫吊唁先皇后,陆燮这才明白过来。 “我想见见那个人,您就让我进去吧!”安平晞缓缓摊开莹白的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面青铜令牌,她温言补充道,“若我的面子不够,那这个呢?” 韩震倒吸一口凉气,当即拜倒口称万岁。 那牌子是天同帝所赐,她可凭此牌随意出入宫闱。 “既有先帝令牌,末将自是不敢拦……但先生平日不喜见客……何况、何况殿下有令,未得允许,任何人不得擅闯藏锋阁,就连皇后娘娘也不行。再说了,您金枝玉叶,那种地方煞气太重,还是不去为好。” 安平晞不以为然,道:“殿下自幼跟随家父学习弓马骑射和刀枪剑戟,这藏锋阁我可没少进去过。” 韩震神情焦灼,道:“末将职责所在,还请小姐莫要为难。” 安平晞淡淡笑了一下,已然明白过来,吩咐夕照道:“既如此,那咱们回吧,看来我没当选上太子妃,如今即便拿着先帝的御赐令牌也进不了东宫……” 韩震满头冷汗,忙退开道:“末将不敢,小姐请进吧!” 第23章 风涟 我不会武功。 藏锋阁位于东宫西南, 是个独立的院落。 东墙下原本有棵合抱粗的老梧桐,每当桐花落时,半边院子都是重重落花, 幼年时她常和小宫女捡起落花用丝线穿着, 然后追着云昰要给他戴。 而今那棵老梧桐早已不见了踪影,却凭空多出了一片小小的花圃, 种着一些不知名的药草,虽已到了深秋,却依旧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听闻云昰如今在组建虎威营,肯定不会有闲情雅致去种植药草, 想必该是那人的手笔吧? 藏锋阁外竟无一人把守,她们几乎是畅通无阻。 “夕照,你在此等我。”安平晞说完便拎起逶迤裙角拾级而上,迈入了那道高阔的大门。 第22节 前世桑染死的仓促, 并不知她何时背叛, 为了谨慎起见,如今她开始提防, 出行大都带着夕照,虽然夕照不及桑染温柔细致, 可至少她忠心耿耿。 云昰自幼痴迷兵器,所以天同帝特命人在东宫建藏锋阁,期间陈列历朝兵器, 最多的便是百兵之王—枪矛, 足足占了两列兵器架,有远古时的木矛石矛还有玉刃铜矛、铁矛铁铩等等。 其次便是戈戟、短兵、弓/弩、甲胄。 安平晞虽是将门出身,但却更喜欢读书习字、弹琴作画等文人雅事。 可云昰嗜武,所以她也去学, 只是为了与他一较高下。 厅中静悄悄的,中间空地上陈列着一些样式古怪的巨大木架,不知有何用处。 她站在楼梯口犹豫良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该面对的,终须面对。 楼上也是静悄悄的,四面排窗皆已支起,所以一片亮堂。 楼上摆满了弓、弩,数十种形制不一、大小各异的弓/弩全都整整齐齐的陈列在木架上,与之相配的箭壶里也装满了各式箭簇。 一张巨大的木案上摆满了工具,旁边陈列着两架尚未完工的弩机,足有丈许高,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形制如此复杂庞大的巨弩。 轻细的沙沙声从东面传来,她循声望去,看到一列镂空雕花的八扇大屏风,轻纱后映出一个侧影,像是在写字。 “抱歉,打扰先生了。”她清了清嗓子,缓缓走过去尽量柔声道。 那个侧影顿了顿,随即长身而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他穿一件素色棉布长袍,宽大的袍袖扎在手臂上,露出半截紧实的手腕和修长匀称的手。 一头如墨似的长发整整齐齐的扎在背后,除了腰间缠绕的暗红丝绦,再无其他装饰。 安平晞此番看到他,无端有些激动紧张,只愣愣地望着,喉头有些干涩,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反倒是风涟笑着上前招呼,“好徒儿,你竟会来此看我,实在是难得。” 安平晞忽又想起前世听到的传闻,说太子之所以不愿迎娶太子妃,是因为他好男风,并且迷恋上了一个男人。 他们说太子将那人养在东宫,同吃同住、同行同止,日夜形影不离。 大家说那人会妖法,专门蛊惑人心,不然太子怎么会像得了失心疯一样连皇帝都不想做呢? 但是她也暗中听到父兄谈论,说那人博古通今、学富五车且能言善辩,原是太子太师从民间招来的学者,后来太子为其才华折服,破格录入宫中,一直以先生相称。 想到这些,她的神情便有些古怪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打量着风涟。 他身上没有半分邪佞之气,而且还挺年轻,轮廓分明的面庞透出几分英毅和正气,长眉入鬓,眼角微挑。 他看向她时,眸中映着潋滟波光,温柔似水。 风涟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不认识我了吗?” 安平晞满脸窘迫,忙福了福身道:“让师父见笑了。” 为了掩饰方才的尴尬,她便故作神秘地问道:“外间传言,师父可有听说?” 风涟微怔道:“你指的是?” 安平晞眨了眨眼睛,道:“你与太子……” 风涟不由得失笑,道:“我属实冤枉,他们母子斗法,却无端牵累到我,如今皇后娘娘简直把我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一面说着一面转过身,引她到屏风后落座。 那是一方别致的小书房,其间条案书橱、卧塌坐垫皆摆放的有条不紊,壁上所挂字画大都是是飞扬洒脱的狂草,笔锋恣意凌厉,应该是出自云昰之手。 精雕细琢的紫檀木小几上摆着一只色泽莹润的阔口青玉瓶,瓶中插了一枝盈盈的白花,淡黄的嫩蕊散发出幽幽清香。 她垂眸望着那纤巧柔嫩的花儿,略微有些失神。 “喝茶!”正思忖间,风涟已经倾身过来奉上了茶盏。 她抬起头,正好看到他清瘦修长的脖颈和领口处微微露出的一截黑丝绳。 “你今日有些古怪,盯的我心里发毛。”风涟道。 安平晞心中忐忑,与虎谋皮,怎能不紧张? 风涟起身回去了,却并未在对面落座,而是坐到了书案后,从袖中拽出一方帕子擦拭手指上的茶渍。 她不开口,他便也不问,神色自如仿佛旁若无人。 她到底有些沉不住气,装模作样抿了口香茗,缓缓放下杯盏,道:“师父,我有一样东西想给你看。” 她从袖中取出细细的一个卷轴,郑重其事地递了过去。 风涟接过,慢条斯理地解开捆扎的丝线,缓缓将其展开。 待看清纸上所绘之物,他不由得吸了口气,神色顿变。 瞬息之间,眸中神色万变,似有错愕、惊喜、激动,却又有警惕、防备和忖度。 “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师父那块灵玉竟是枚长生果。”她甫一开口说话,心底的紧张便缓解了些。 素白的纸张上,画着一枚状似花生的红玛瑙,莹润通透,小巧玲珑,竟仿佛真的一样。 风涟微微眯眼打量着她,神色间已无半分善意。 安平晞渐渐冷静下来,迎视着他锐利的目光,道:“师父想不想知道另一半现在何处?” 风涟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冷笑道:“我若说不想知道,你信吗?” 安平晞却没有笑,郑重道:“我想恳求师父一件事,无论我二哥允了你何种要求,从今日起一笔勾销,都记在我头上。您救的是我的命,本就该由我来报答。” 风涟眸中露出困惑之色,他以为她会百般刁难提出极其苛刻的条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天真,一时间心头反倒有些愧疚。 因他当日救她本就别有用心,正好安平曜有可用之处,便趁机要挟。 “我答应你。”如今只当做个顺水人人情吧! 安平晞不由面露喜色,道:“口说无凭,我要你立个字据。” 风涟只得照办,认真写好后又摁上指印,她这才欢喜地接过,珍而重之地折叠好放进了怀里。 “你完全可以提一些别的条件,令兄只是口头答允欠我一条命,他完全可以反悔,我届时又能如何?毕竟医者救人天经地义,挟恩图报传出去了也为人不齿。” “我了解他,”安平晞眼眶微红“他既已答允,便不会反悔。这个世上除了母亲,二哥是待我最好的人,把我的性命看得比什么都重。” 安平晞自袖中拿出一个小包,风涟的眼睛顿时亮了,右手下意识地去抚摸脖颈上那个坠子。 但当安平晞小心翼翼展开帕子后,他的眸光顿时黯淡了。 手帕中还有一层油布,密密匝匝包裹的是一枚叶片状的飞镖,尖头部位隐隐泛出幽蓝之色,正是那日从她身上拔除的。 “还有一件事,”安平晞缓缓抬起头,道:“前些日子我派人暗中调查,发现当日是皇后指使人暗害我,如今我要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请师父助我一臂之力。” 风涟耐下性子道:“我早说过不会武功,你为何不信?过来自己探看。” 安平晞困惑地起身过来,就见他将左腕横在书案上,右手并指从腕脉间缓缓滑过,只见肌肤下隐现嶙峋之状,他抬眸示意,她忙将手指按了上去。 寻常人的筋脉都是平滑顺畅的,但手底下却是凹凸不平,实属怪异。 风涟又换了右手让她看,也是那般。 见安平晞还有些不大明白,他便解释道:“我少年时也算一方高手,能令仇人闻风丧胆那种,可后来事败被擒,仇家恨我入骨,便施以酷刑并挑断了我的手脚筋脉,不仅一身武艺俱废,还差点成了瘫痪。后来好容易捡回一条命,却形同废人,在这深宫禁苑中,纵使葬送十个我,也近不了皇后的身。” 安平晞既震惊又疑惑,他为何这么轻易就让她知道自己的底牌? 但令她更惊讶的还在后面,风涟竟解下了那个吊坠,恋恋不舍地在手掌中握了握,然后递了过来,“既然你见到了另一半,那也算有缘,我把这个送给你,正好拼凑完整,岂不美哉?” 安平晞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道:“无功不受禄。告辞!”说着迅速将那毒镖包好,揣起来转身大步而去。 刚走到楼梯口就跟一个少年打了个照面,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生的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漆黑的眸中闪动着活泼的光耀,很是惹人喜爱,正是阿煦。 “安平小姐,真是稀客!”阿煦笑着躬身行礼,见她满面怒容,好奇道:“主人惹你生气了?” 第24章 登楼 难道皇后熬不过死了? 安平晞尚未来得及开口, 风涟走了出来解释,“小姐请我帮个小忙,可惜我不会武功爱莫能助, 她便生气了。” “什么样的小忙?找我不就行了。”阿煦拍着胸脯道。 安平晞一时间哭笑不得, 就听风涟风淡云轻道:“杀人。” “不必致命,”安平晞忙纠正道:“我只是想引出使毒之人。” “莫非你已有怀疑对象?”风涟问道。 安平晞点了点头, 风涟从她手中拿过那个小包,递给阿煦道:“那便看你的了。” 阿煦莫名其妙地接过,瞧了一眼道:“杀谁啊?” 安平望了眼风涟,踌躇道:“他还是个孩子, 能行吗?” 风涟淡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 先时雨丝绵绵,待安平晞登上宫墙,已是大雨如注。 沐风楼一如百年前所见,修长有致轩敞华丽, 孤零零矗立于风雨中。 戍守的禁卫正在檐下避雨, 忽见有人踩着水花走了过来。 却是个月白襦裙挽着素纱披帛的殊色少女,身姿袅娜步履轻盈, 梳着极简约的双环髻,在侍女陪同下款款走来。 沐风楼虽说不是什么禁地, 但也不是谁都能来的。 两名禁卫正自诧异,待看清侍女衣着,才认出是将军府的武婢, 忙上前见礼。 安平晞淡淡颔首, 道:“不用紧张,我就上去坐坐。” 夕照收起伞,靠在立柱旁,却并未跟上, 而是一起站在檐下。 三人大眼瞪小眼,其中一个禁卫先开口,小声道:“姑娘,你家小姐似与以前不大一样,方才离那么近都没认出来。” 夕照瞟了他一眼,道:“你认识我家小姐?” 另一人接道:“你家小姐是宫中常客,不敢说认识,但肯定没少见。方才远远走来,竟同九天仙女般,还奇怪谁家千金竟能在宫禁中畅通无阻,却原来是安平大小姐。” 夕照听到别人夸自家小姐貌美,虽有些欢喜却不敢表露,“就冲方才的怠慢,若是以前早就治你们个大不敬了,还敢背后议论?” 从东宫一路走来,她已不止一次看到宫人们躲在暗处偷看,或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第23节 其实也不怪他们好奇,就连夕照自己也有些纳闷。 按理说如今安平家父子炙手可热,就连少夫人都比以前扬眉吐气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们最近没少过府走动,明面上是慰问,实则暗中巴结。 太平日子显不出武将的用处,但眼看着战事将起,边境戒严,这种时候就都意识到了军队的重要性。 可是以前飞扬恣肆的小姐却突然变得低调消沉,好似万事不萦于心。 外间都在传闻她情场失意又历经丧母之痛,因此改了心志。可夕照回来得晚,所以并未觉得小姐对太子有多上心。 不多时雨停了,夕照探身往不远处楼梯口瞧,禁卫们好奇地问她是否在等人,夕照没有说话。 “姑娘,劝一下你家小姐吧,”其中一个年级稍大的小声道:“殿下近日都在忙虎威营的事,不到入夜回不来。” 夕照道了声多谢,却依旧翘首以待。 禁卫们见她不听劝,便又回到原位站岗去了。 片刻之后突听楼梯口传来急促脚步声,却见两名内侍匆匆登上宫墙,趋步快来道:“皇后娘娘驾到,尔等速速回避。” 夕照长长舒了口气,她生怕皇后不来害小姐白等呢! ** 沐风楼四面开窗,所以皇后甫一登上宫墙安平晞就看到了。 因在丧期,所以出行仪仗从简,仅有两名清道一名女官及十余名执扇宫娥,凤辇应是停在下边的。 皇后进来后,女官便领着众人到数丈外候着,显然皇后早有吩咐。论理她应该下楼迎接,但她偏生不愿。 她执拗起来,连自己都觉得纳闷。 就像前世被拒婚后,她只需咬咬牙主动去找云昰问个清楚,那便可少受两年多的苦楚煎熬,兴许还能改变命运,但她偏就不愿低头。 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为何不是他来解释,而要她去逼问? “晞儿!”皇后冉冉走上来,面色平静,眼神捉摸不透。 安平晞上前见礼,神色冷漠疏离。 皇后有些不解,看到她背后披落的发梢还有些濡湿,便知她已等候多时。 她款款落座,道:“你约本宫来此,究竟有何要事?” 安平晞道:“先帝驾崩前夕,娘娘说的话我不太明白,后来一直想请教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总算得闲,还请娘娘不吝赐教。” 皇后面上温婉之色退却,代之而是一片阴沉,就连声音也变得森冷起来,“明人不说暗话,安平晞,你今日能站在本宫面前算你命大。既然连老天都帮着你,本宫又能奈何?” 安平晞浅浅一笑,道:“娘娘做戏做了十几年,想必很累吧?如今撕破脸皮多痛快呀,您说是不是?” “少废话,”皇后似有些按捺不住,道:“你来找本宫究竟想说什么?” “云昰真的是我弟弟?”安平晞冷笑着开口。 皇后噎了一下,神色间满是愤懑,竟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也不知为何,那夜在勤政殿看到安平晞后,心底忽就升起一股隐秘又恶毒的念头,她总觉得安平晞似乎知道了什么,又觉得她随时都会对自己不利,可以前她明明挺喜欢这个女孩子的。 从那一刻起,她便对眼前之人好感全无,只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分外古怪,当时心底有个声音在说你若不杀了她,总有一天她会杀了你。 其后又从心腹口中得知天同帝欲立安平晞为太子妃,但她竟然拒绝了。 她不仅拒绝了,还在暗处不知对太子说了什么,令他心神巨震乱了方寸。 以她对安平晞的了解,她怎么会因为自己几句话就拒绝赐婚?这些年来,她整颗心都扑在云昰身上,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自己没看到罢了。 杀心一起,便再难收回。 她原以为此事会令安平严震怒,但他却比想象中冷静,略微责备了几句就此作罢。 原来在大将军眼中,爱逾珍宝的女儿却是无法跟权位名望相比的。 皇后动怒的样子让安平晞觉得分外痛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皇后娘娘,我今日来也无甚要事,就是想跟您说一声,若不想太子殿下的身世大白于天下,那就藏好您的刺客吧!” “如今先帝没了,北云屯兵对岸,咱们这个小朝廷岌岌可危,一旦太子身份曝光,您觉得还有谁愿意为你们母子卖命?恐怕北云还没打过来,南云三城两堡便只剩下天市城勉力独撑了。” 云桑王朝原分为十城、六堡、五岳、三江、两湖,如今北云占据七城,南云仅有三城。 六堡是六大事重地,北云占凤鸣堡、青木堡、净沙堡、伏虎堡,南云仅占擎天堡。 游龙堡虽位于南云境内,却不愿效忠分裂王朝之人,但因远离国都孤立无援只得与望海郡结盟以求自保。 天同帝在位期间宽仁礼让政通人和,时日已久倒也赢得了游龙堡几分好感,局势有所缓解。 天同帝驾崩后,安平严立刻派遣长子安平曙出使望海郡,想要寻求支援,望海郡当年为世子求娶大公主,也有结盟之意。 奈何大公主不愿远嫁,宁可出家为道,天同帝向来对儿女极为宽容,不欲强逼,便想另择世家女以公主之名嫁过去,却被严词拒绝,自此两方关系陷入僵局。 听说后来世子娶了游龙堡项家女儿,如今游龙堡与望海郡不仅是盟友还是姻亲,对南云而言实在是大不利。 安平晞一针见血,皇后不由得苍白了脸。 “云昰的事,你究竟知道多少?”她勉力维持着面上威仪,冷冷逼问。 “父亲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她虽也恨安平严,但他毕竟救了她也抚养过她,只能算恩怨两消,但皇后不一样,她一定要让那只毒镖扎到她身上,让她感受一下何谓锥心刺骨之痛。 “想要诈本宫,没那么容易,他疯了才会告诉你。”皇后却是不信。 不远处传来笛声,安平晞侧耳细听,笛声很快消失。 “若非他告诉我,我从何得知?若我不知道,又岂会拒绝先帝赐婚?那可是我毕生夙愿啊!”安平晞反问道。 皇后怔了一下,显然有些信了。 看来皇后并不知道她只是个弃婴,与安平家没有丝毫关系。 父亲从始至终未将这个秘密示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娘娘,告辞了。”安平晞行了个礼,转身往外走去。 刚走出沐风楼,夕照便奔了过来,安平晞一把扶住她,狠狠喘了口气。 就在当晚,宫里传来皇后遇刺的消息。 祠堂内,安平严面色阴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鞭子。 安平晞闪躲不及,下意识地抬手护住了脸。夕照吓得面如土灰,一面哀求一面扑过去抱住了安平严的手。 “贱婢,滚开。”安平严暴怒,抬手挥开了夕照。 安平晞身上和手臂火辣辣地疼,颈后创口更是泛起了针扎般的刺痛,心底却是无比快意,难道皇后熬不过死了? 第25章 父女 以后山高水长,最好再不相见…… 安平严面色紧绷, 走过来抓起她的手臂,将她大力拖到祠堂中间怒喝道:“跪下!” 她以前只见过父亲这么粗暴的对待二哥,没想到有一天竟会轮到自己。 她也不多做挣扎, 回头示意夕照出去, 免得听到不该听的。 “女儿所犯何罪?竟让父亲如此着恼。”她倔强地问。 “你还有胆问?”安平严满眼怒火,手背上青筋暴起, 猛地扬鞭抽来。 安平晞慌忙举手去挡,鞭势又狠又急,手臂上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牙忍着没有出声, 有段遥远的记忆突然在脑海中浮现。 ** 十八岁生辰,那是她最不愿回想也不敢回想的时刻。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粉墨登场,像杂耍团供人取乐的伶人。 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是防范而戒备的,就连小侄女和小侄子也躲在嬷嬷身后不敢近前, 只有最小的那个倚在乳母怀里, 吮着手指朝她笑。 婴孩的笑也许并无无意义,却是最天真无邪地, 她便也朝他笑了一下,感到心里的拘谨和不适有所缓解。 他还不到半岁, 雪团似的尤为可爱,朝她伸出莲藕般的手臂要抱抱,乳母吓了一跳, 忙道声惊扰小姐, 便抱着孩子躲到了屏风边。 许是她幽居深闺多日不见人,所以苍白阴郁的吓人吧。 她来不及失落,已被晴天霹雳惊地手足无措。 二哥要与琬琰订婚? 眼前忽然发黑,脑子嗡嗡作响, 她下意识地去寻二哥,却没看到他的身影。 不多时薛琬琰和几名女伴连袂而来,她才明白二哥是去接她了。 那时她脸上已经凝结了寒霜,二哥却恍然未觉,走过来满面欢喜地打招呼,说你先前总缠着我要嫂子,如今我想通了,三小姐性情洒脱不拘小节,又与你交好,最合适不过…… 后面的话她已听不到了,怒火像恶魔一般攫住了她的灵魂,理智瞬间被吞没,她忽地掀案而起惊呆了众人。 “薛琬琰,到今天我才知晓,原来这些年你与我结交,不过是为了趁机接近我二哥,真是不知廉耻。” 她越众而过,怒指着呆若木鸡的薛琬琰尖声道:“你每回来找我,都是为了私会情郎,是也不是?这就是名门闺秀的做派,实在是龌龊下贱。” 薛琬琰面红耳赤,想要解释哪里还有机会? 安平曜大步过来一把扯住她,怒斥道:“谁教你这般口无遮拦?我与三小姐清清白白,何来私会一说?晞儿,你也是女子,怎可随意诋毁他人清誉?” 大哥原想过来劝解,却被大嫂拦住,一家人便和婢女嬷嬷们一样成了围观者。 “骗子,”她朝他怒吼着,恨不得撕破眼前这张脸,许诺的是他,毁诺的是他,如今大言不惭教训她的还是他,“你就是个大骗子,说的为我庆生,不过是想看我的笑话。你们所有人都是想看我的笑话,那就看个够吧!” 薛琬琰从女伴怀中挣脱,奔过来解释道:“晞儿,我知道太子的事对你打击很大,但是我们……” “滚、滚开,”她突然疯了般推开了薛琬琰,转身便从壁上拔出宝剑,嘶吼道:“谁要再敢提到那个人,我立刻杀了她!” 云昰是深扎在心底的刺,碰一下都会疼到窒息。 安平曜过去扶薛琬琰,面上满是歉疚,似乎也有怜惜和爱意,这些落在她眼中都是被背叛被遗弃被孤立的痛苦。 母亲离世,云昰不知何故拒婚,最亲近的二哥与最亲密的好友在这个时节背着她走到了一起,终究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此后那两人还要在她眼前出双入对,她要笑着去恭喜…… 想都不要想,她死也做不到。 厅中一片混乱,她推翻了屏风,砍倒了枝灯,厅中高挂的纱幔遇火即着,顷刻间火舌便窜了起来,众人尖叫着逃窜,满是丫鬟仆妇的尖叫声和孩童惊恐的哭泣声。 安平曙怒吼着上前夺剑,一面命安平曜护送众女离开。 她已然失去了理智,死死握着剑拼力与他缠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