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小商人(重生)》 分卷(1) 《民国小商人》作者:爱看天 文案: (架空民国) 一 北地白家,百年豪商。 家主白容久冷情冷性,直到有天动了凡心,养了一个人。 九爷放话出去,就算是他死了也轮不到别人碰一根手指头,生是他的人,死也要跟着他去。 可一直等到白容久真死了,谢璟也活得好好的,他家爷把路给他铺得顺顺当当,足够他在这乱世继续生存。 守墓十年,谢璟一睁眼又回到少年时,乱世未至,一切都还来得及! 二 谢璟回到十三岁那年冬天,那曾是他最难熬的一年,但现在却尽数扭转。 九爷提前圈养小狼崽,手把手教他。 养在身边的小孩一转眼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只一双眼睛和幼时一样,见到他就格外的亮。 许多年后,九爷问小谢:你怎么对爷这么好? 谢璟道:因为这世上除了爷,再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九爷又问:那你知道,爷为什么只对你好吗? 谢璟耳尖泛红:知,知道。 谢璟是从那一封情书知道的,全文只有十个字,像极了九爷一贯的霸道南风未起,念你成疾,不医。 那人却不知道,谢璟从十余年后而来,对他思念入骨,岁月难医。 三 [小剧场] 某日,九爷教导严厉,小谢甘之如饴。 旁人:他在骂你。 小谢正色:九爷待人和善,从不骂人。 旁人:他今天骂人我都听见了! 小谢:因为他们老惹爷生气。 旁人:??? 另一日,谢璟使手段为九爷拿下三家铺子。 旁人:你可能不知道,小谢其实也挺有心机。 九爷:胡说,全天下没有比他更天真的人了。 旁人:??? 年上宠甜,两人互相有一万层滤镜腹黑偏执大佬圈养小狼崽,没想到家养小狼崽变乖,携手在民国发家致富、两口子苏苏苏爽爽爽的故事,强扭的瓜也可甜了。 内容标签:种田文 重生 甜文 年代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璟,白容久┃配角:很多┃其它:民国小商人 一句话简介:家养小狼崽 立意: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作品简评: 北地白家,百年豪商。家主白容久冷情冷性,直到有天动了凡心。九爷放话出去,就算是他死了也轮不到别人碰一根手指头,生是他的人,死也要跟着他去。可一直等到白容久真死了,谢璟也活得好好的,他家爷把路给他铺得顺顺当当,足够他在这乱世继续生存。抄经十年,谢璟一睁眼又回到少年时,乱世未至,一切都还来得及!作者语言诙谐有趣,生动代入到民国年间氛围中去,主角相濡以沫,在风起云涌的时代扭转乾坤,用商业做浪花,融入洪流中,值得一看。 第1章 两块银元 璟!谢璟!醒醒! 谢璟眨眨眼,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他趴在地上,只觉得浑身湿冷,用了最大力气也只挪动了手指头尖儿那一点位置,指甲裂了,浸在一洼浅水中,生疼。 喊他的人年岁不大,估摸着十岁出头的模样,穿一身破旧的黑袄,剃了头只长了一层青茬儿,这会儿吓得脸皮也发青,连晃了几下瞧见他睁眼了,那半大小子又往后退开点,慌里慌张想走。 谢璟咳了一声,喉咙里有铁锈味儿。 那小子跑了两步,不知怎么的,又折返回来往他手里塞了几个铜板,一声不吭就跑远了。 谢璟攥着手里尚带温度的铜钱,闭了闭眼睛。 他脑海里纷杂一片,断断续续闪过好些画面,一会是他在擦拭灵牌,一会又听到有人喊他在叮嘱什么,恍惚间一梦经年。 他像是做了长长一个梦,梦醒了,他又回到少年时。 谢璟咬了咬唇,尝到痛意,眼神却多了一抹清明,环视四周又垂眼看了那片已经被半融的雪水泡硬的衣领,后脖颈那一片隐隐的疼痛提醒他刚才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他十三岁最难熬的那年冬天。 也就是这年冬天,从小照顾他的寇姥姥没熬过去,一场大病走了。 而他之所以会倒在这里,就是因为寇姥姥从昨夜开始高烧不退,他咬牙抱了家里最后一件值钱的玩意儿跑去当铺,好歹换了两块大洋,打算给寇姥姥请个郎中他从当铺出来的时候就被人盯住了,等跑到小街,背后一闷棍就让他眼前一黑倒下去。 方才一脸惊慌喊他醒来的小孩叫小李子,是附近戏班的一个学徒,经常钻狗洞出来找他玩儿,俩人算是熟识,只是小李子天生胆小,这次能陪他偷溜出来一起去当铺就已经腿脚哆嗦,等谢璟被打晕在地,更是被吓破了胆,喊醒了人,塞上几枚自己积攒下来的铜板,兔子一样撒腿就跑了。 谢璟撑着身体爬起来,他记得自己上一回直到半夜才醒过来,等回去之后,寇姥姥已经不行了。 这次早了半日,而他身上还有几个铜板。 谢璟没回老房子,他揣着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去了镇上的寇家。 寇姥姥在青河县是有亲戚的,但并不常走动,无他,穷。 一老一小,家里揭不开锅,如今这年头又乱,哪里有人敢凑近了说话,谢璟这样的小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谁家也没有多余的米能养活一张嘴,慢慢的也就疏远了。 谢璟这次去,是为了赌一件事。 他敲开寇家的门,傍晚时分,即便再简陋的砖土房子里也透着人间烟火气,一抹昏黄的油灯照亮着小饭桌,粗糙的三合面馒头冒着热气,棒子茬粥黄澄澄满碗,一碗蒸咸鱼,一小锅白菜炖油渣儿,香气直往鼻子里钻。 寇老三站在门口同他寒暄,只当他来借钱,正在为难让不让他进去,按理说我该去看看,可这肺痨病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事,唉,谁家都有个三灾两难 谢璟对他道:三叔,不是来同您借钱,我听说沛哥要同您一起去当差。 寇老三有些得意,脸上难掩笑意道:可不是,前些日子我带他去主家送了一趟货,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气,点了名儿的要他过去当差。 别去。 寇老三眉毛都竖起来,什么? 谢璟道:我劝您别让沛哥去,他在那边弄坏了少爷的东西,府里的人找他是为了出气,您签的是不是死契?谢璟也说不准,他只知道当年寇老三的儿子进去没过几个月人就疯了,死在里头,寇老三逢人就哭诉,只说是府里的少爷害死了他儿子,还递过几次状纸,只对方家大业大,拿了张按了手印的契文,不了了之。 寇老三有些疑虑,但还是转身回去低声问了儿子几句,寇沛丰正在里头吃饭,嘴里含着三合面馒头说话咬字不清,言语间含含糊糊地眼神想躲,寇老三抬手给了他后脑上几巴掌,瞪圆了眼睛,才从儿子嘴里问出几个字来,勉强能听到半月前箱子一类的话。 谢璟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等着。 寇老三再回来的时候,额头上已冒了一层细汗,他拉开门让谢璟进来些,低声问他:谢璟,这事儿你怎么知道的?你认识主家的人,那人还跟你说什么了? 谢璟:说让沛哥去跑街,老铺的胡把式最挑剔,到时候找个什么错儿把人撵出去,或者送到马房做苦差。寇沛丰上辈子就是在马房上吊自杀的,说是疯得厉害,颠三倒四就那么一两个字往外蹦,死也死得稀里糊涂。 寇老三冷汗已经下来了,原本吃锅子的热乎气都没了,后背嗖嗖发凉。 他确实送了点银元给老铺,想让他儿子跟着把式后头学本事,那边满口应承,今儿听着言语里透露的意思就是找的胡把式,说是负责老铺药材的,是肥差。而马房是什么样,寇老三再清楚不过,如今这年头官老爷一茬茬的换,县官不如现管,马房里死一两个小伙计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塞点钱,任由你是冻死、打死,都能涂抹过去,况且他儿子半月前,还 寇老三心口一紧,正在想着,又听眼前的男孩平缓说道:三叔,你送我进主家,我顶沛哥的名字。 寇老三怔了下。 你拿两块银元,给我姥姥请个大夫,谢璟说话慢但清晰,一字一句道:我替沛哥。 第2章 芝麻烧饼 寇老三想了片刻,谢璟站在那等,时间一分一秒像是有一把小火,在心上烤过,火烧火燎。 片刻后,他终于听到寇老三开口。 这事你也只是听说,做不得准,不过三叔承你人情,这顶替的事儿容我再想想,两块银元先借给你就是了。寇老三这么说着,又抬手去拿自己那件半新的羊皮夹袄,这么的,叔先请个大夫,给你姥姥瞧瞧。 寇老三顶着寒风跟谢璟一起出门,他不放心,并没有直接给谢璟钱,跟着他一道去找了郎中,一块银元都没让谢璟沾手。这两块银元可是一家人一个多月的嚼用,寇老三把钱给郎中的时候心疼的厉害,但咬牙还是递了出去。 谢璟路上拿出兜里仅有的铜板买了一个烧饼。 卖烧饼的支着一个大铁皮桶,里头炭火旺盛,烘得烧饼外酥里嫩一个个冒着热气,有挂着芝麻粒的烧饼被火一烤,上头的芝麻爆开,发出细微啪地声响,香气扑鼻。 谢璟在摊前站定了,要了一个带芝麻的。 芝麻烧饼薄而扁,比正常的要小上一圈,但内里夹了糖汁儿,香酥可口。这样一个芝麻烧饼要三个铜板,卖烧饼的人给他拿了,又问道:一个够不够?不如再要俩白面的,比芝麻的便宜俩大子儿!一般人都爱要白面烧饼,里头撒了点五香粉,一样香,更挡饱,除非是给家里小孩带才买芝麻的,这玩意香是香,半大小子可吃不饱。 谢璟摇头,要了一个,拿油纸包好了贴在胸口放着,路上一口没吃。 寇老三在一旁瞧着,倒是对这孩子心软了几分,谢璟不吃,定是带回去给家里病人吃的,这么大的孩子也是有心了。 青河县不大,郎中骑着毛驴,谢璟和寇老三一路紧跟着半个时辰就到了寇姥姥住的老房子。 小镇边上的老房子多,住的大多都是苦力,靠近码头,房子里阴冷潮气,除了寇姥姥躺着的土炕和炕边搭放着的一张小饭桌,再没有一件称得上家具的东西了。 郎中穿着棉布厚长袍,进屋来放下药箱去给寇姥姥治病,看了一阵,就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当是肺痨,不过就是伤寒,想是积劳过度,又吹了风看了一阵,又给开了药,这些药我身边正好带了,也省得再回去取一趟,留下几服药你先给姥姥吃着,晚上留神盯着点,多照看些,吃着见效就再去我那里拿,几服药就能好。 郎中写方子的时候忍不住跺了跺脚,这屋里倒是比外头还冷,一丝热乎气都没有。 寇老三忙道:快去烧些热水,好歹也暖暖炕! 谢璟盯着躺在那的寇姥姥有些迟疑,寇老三道:这有我呢,快去。 谢璟这才去了,灶间的火烧起来,房子里多了点热乎气,寇老三给郎中倒了一碗热水,谢璟却是端了小半碗吹凉了小心喂给寇姥姥,半点没嫌老人的意思。 郎中在一旁道:对,一会也这么喂药,小口喂,慢慢的来,只要不吐出来时间长些也可以。 寇老三送郎中出门,回来的时候就瞧见那孩子掰碎了烧饼,小口喂给寇姥姥吃,喂了小半块之后,又忙去熬药。外间灶连着里头的土炕,他家只有一口小铁锅,里头还放着刚煮好的一锅热水,现取了下来,换了一个缺了半耳的黑陶罐在熬中药。 寇老三瞧他可怜,帮着去捡了些树枝柴火回来,言语里忍不住带了责怪:你姥姥病着,家里怎么一丝火星都没有?天寒地冻的,好歹把炕烧热 谢璟没吭声,只听着。 寇老三说到一半,准备抬头去拿东西的时候,就瞧见谢璟耳后的血痕,刚打的伤口还在,天冷,血凝在他一头黑发里,倒是不容易察觉,若不是这会儿灶膛里火苗烧得旺,他也不能看个正着。 谢璟脸偏白,透着冷色,白瓷似的色泽没有一丝瑕疵,这个年纪的男孩里算是长得极俊俏的了,但就是太瘦,细伶仃的脖子支撑着脑袋,手脚纤细,蹲在那小小的一团。 这年头谁讨饭吃都不容易,寇老三心里叹了一句,也就没再吭声。 寇老三没问谢璟的遭遇,谢璟就一字不说。 寇老三在那等了会,瞧着屋子里空荡荡的,也实在没什么能帮忙的,他临走的时候又敲打了一下谢璟,毕竟他在这扔下两块银元呢! 寇老三瞧着他们孤儿寡母的,到底有些于心不忍,说了句软和话:你且准备几日,也照顾好你姥姥,我这也等着主家听信儿呢,等来了消息,我就来寻你,横竖总还要个几天,你在家等着吧。 他也不怕谢璟跑了,青河县就这么大,能跑到哪儿去? 谢璟应下。 等到夜里,谢璟又喂了寇姥姥两次药,一宿没睡,守在老太太身边儿。 半夜里没有水了,外头天寒地冻,水缸里的那点水都被冻上,谢璟也不敢离开老人身边去河里取水,半夜下了大雪,他就取了些雪水回来煮沸了,喂给老人喝。 他喂寇姥姥吃完剩下的那半块烧饼。 大约是喝了药有点力气,好歹是咽下去了。 谢璟坐在那,放轻了手脚给她仔细擦嘴,看着她舍不得挪开眼睛。 真好,她吃了一整个烧饼。 当年寇姥姥撑了几天,终于撑不下去了,她烧得糊涂,嘴里喊着他的乳名,一声声念地都是他,只最后说了一句,说想吃一张芝麻烧饼。谢璟当年和现在一样,在当铺外被人抢了银元,身无分文,为了满足老人最后的一点心愿,他在路边给人磕了许多头,好不容易借了几枚铜钱去买,回来寇姥姥只来得及吃了半张,人就没了 谢璟看着她心想,姥姥这次吃了一整个芝麻烧饼,一定会好起来。 天边泛白的时候,寇姥姥醒了,指尖动了动,谢璟就察觉到,立刻起身小心去碰了碰她的脸,小声道:姥姥,姥姥你醒了? 寇姥姥眼睛缓缓眨了眨,微微点头:醒啦,几时了,璟儿怎么今日没去学堂? 分卷(2) 谢璟鼻尖泛酸,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边,我不去,我守着您,哪儿也不去。 第3章 小金佛 寇姥姥醒来三天,身体渐渐好转,她向来身子骨硬朗,这次是饿得久了,又连夜赶针线受了风寒,一下病如山倒。谢璟把家里那点存粮全都拿出来,又去河边砸开冰洞抓了鱼给姥姥熬汤,吃了几天,寇姥姥慢慢有了力气,白日里被谢璟扶着也能自己起身喝药了。 谢璟瞧着她好端端坐在那,心里一块大石才放下。 他这几天一直像在梦里,脚踩在云端都是飘的,有时候早上起来看到破败简陋的老房都会失神,分不清哪边才是梦境,耳边连着听见寇姥姥喊他的名字,思绪才收回,眨眨眼,眼神重新恢复清明。 姥姥? 寇姥姥小声咳了,问他道:璟儿,咱家小桌上供奉着的那尊小金佛呢? 谢璟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小桌上原本放着一尊铜塑描金的佛像,不过两个巴掌大小,雕工也一般,倒是实打实用了两斤上好黄铜,分量极沉。那是他从懂事以来,寇姥姥就带他一起每日拜上几拜的小金佛,也是姥姥最重视的物件,家里再难,老人都没动过卖它的念头。 谢璟垂眸:卖了。 卖哪儿去了? 镇上,当铺里。 寇姥姥听到他卖了家里那尊描金小佛像之后,怔愣了一下,长叹一口气反而伸手摸摸谢璟的脸安抚道:没事,璟儿不怕,咱不怕啊,姥姥还能做针线活,等我好了,多多地做一些绣件拿去卖掉,一定能赎回来。 我不要。 傻孩子,那是你娘给你求来的小金佛,能保佑你一辈子。 谢璟摇头,环腰抱住她闷声又说了一遍:我不要。 寇姥姥揽着他,用手爱惜地摸了摸他脑袋,哄他道:又说孩子话,那是你娘留给你的,姥姥答应了她好好照顾你,她给你的物件咱们一路上卖了许多,总共也就只剩这么一件啦。 祖孙俩分吃一碗粥,谢璟垂着眼睛,很乖地把半碗都喝光了。 他这几天什么都答应寇姥姥,惟独不肯再去学堂。 谢璟道:姥姥,先生教的那些我都会了,我会写不少字,不信我写给您看。他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了几个端正的字,又道:我托三叔给我找了份儿活计,跟他家沛哥一起去铺子里当学徒。 寇姥姥不肯,我璟儿要多念书,姥姥还能养得起你,前几日是赶工累着了,好几家府里的太太们都要我绣新被面呢,过些天就能领到工钱,璟儿不去做工,姥姥供你读书啊。 我已经同三叔说好了。 这 姥姥,现在世道这么乱,我就算读了书,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中什么,不如让我出去学点本事,我好养您,也好养活自己。 寇姥姥对他向来宠着,打小半句重话都没说过,她也不是不知变通的人,想了想点头应了,伸手过去想碰碰谢璟耳朵,谢璟躲开了点,寇姥姥道:你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谢璟身子僵硬了下,但还是顺从地靠近了点。 寇姥姥凑近了,就看到他耳后那半藏在发丝里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 谢璟含糊道:前几天出去的时候没留神,跌了一跤,已经不碍事了。 你这两天一直歪头不让我瞧见,我就知道一准受了伤。寇姥姥叹了一声:璟儿,外头太难,姥姥不愿你出去受苦,可你既然要出去就得想好了,要保护好自己个儿,别让姥姥担心。 哎。 青河县,白家。 寇老三缩在门口的石狮子后面躲避寒风,原本揣着手,在瞧见远远地来人后立刻就把手放下,一叠声地问好。 白府的管家却没有闲心同他交谈,紧张地迎在门口,吩咐几个人把大门开了,门口的木槛也挪开,都挪开!一会白爷的车队直接进去! 他们像是刚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寇老三有心想问问自己儿子的差事,这会儿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问,就撸起袖子来帮着管家一起收拾。 白府的木门大且厚重,平日里趾高气昂开都很少开几次,这会儿不但大门尽敞,还把门框下高高的横木也撤了,只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车队。 有人搬东西漏下一小块档门的石砖,管家立刻照着屁股上踹了一脚,怒道:要是爷的马车磕碰一点,仔细你的皮! 那人连声应是,赶忙搬走了。 不多时就听到街角传来马声嘶鸣,白家车队到了。 整队人马约有数十人,前头骑马的人身强体壮裹着厚厚的皮袍子,胯下的骏马打着响鼻,老远溅起半融的雪水,后头还有几辆马车,轰隆隆震的地皮都在颤动一般。 寇老三是给铺子里送货的,旁的不认识,但对马熟悉,一眼就瞧出过来的清一色都是身骨强健的上好马匹。尤其是后头驾车的那几匹大马,通体雪白,长长的鬃毛披散着,四只蹄子不沾地似的跑得极快。 他只是一个送货的,并不知道府里发生的事,有心想问问身边的人,刚凑上去就听到管家带头高喊:白爷到! 前头领队的人径直骑马进去,后头马车也没有停顿,几乎是贴着众人脸面驶入府中。 寇老三站在管家身后,偷偷抬眼看了,只瞧见马车里隐约坐着一个庞大的身影,像是裹在厚重的袍子里似的一个人,模样看不清就晃了过去。等人走了,他忙小声问道:周管家,这是哪位爷来了? 管家脸上喜笑颜开,腮上两坨肉挤得眼睛越发小了,他心情极好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压低了嗓子道:还能是谁,省府那位白九爷 白容久此时已被迎下马车,坐在主厅里。 他身量极高,但裹得严严实实,旁人穿一层貂皮大衣,他却要足足穿上三层,老远看上去像是陷在一堆毛茸茸里。这会儿正伸了一只手去面前的炭盆取暖,另一只手也不知道塞在哪里,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张清俊且略显消瘦的脸,眉目淡漠,眼珠极黑,像是两丸墨玉镶嵌其中,衬得整个人剑眉星目,带了几分傲气。 青河县白家主事的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但这会儿并不敢坐,只站在一旁拱手喊了一声:九叔。 白家规矩多,白容久辈分极高,一般人见了都恭恭敬敬,他也习惯了这份儿恭敬,略略点头,道:坐。 对方这才在一旁坐下了,吩咐人上茶,讨好道:这荒山野岭的也没什么新鲜东西,红茶还不错,我让人煮沸加了些牛乳,还热着,九叔尝尝合不合胃口?他亲自倒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这套茶具是俄罗斯新近的样式,琉璃盏的,虽不及九叔日常用的,权当用个新鲜。 白容久端起来浅尝一口,倒也没说什么,只让人拿了账册过来要核验。 白家往年的惯例,年关前总要核算各地大掌柜旗下情况,只是去年还是有老先生陪着,今年就换了少东家,白家掌权人最终还要归九爷,青河县的大掌柜在边境处事多年,早已是人精,这会儿心里明镜似的,已经领悟到省府那边换了新天。 府里是一番景象,府外又是一番模样。 寇老三一步一跟,只跟在周管家身后,讨好笑着求他一句准话。 周管家今日忙得很,家里老爷再三交代今日来的是尊大佛,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儿事事都亲历而为,寇老三在他身边嗡嗡嗡地小声问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他听得烦了,也没有以往那样抠点蝇头小利拿他几文铜钱的兴致,只摆摆手道:行了,行了,这月初七把人送过来丑话我先说在前头,要是做事儿不利索,或者哪里开罪了主家,那可是直接撵出去! 寇老三惊喜道:哎哎,我回头就把人送了来! 他递了契纸过去,周管家也只略看一眼,嘟囔一句添乱,并没有管他上头写的还多了一位谢璟,收契纸,让人带他去找了账房支钱。 第4章 大雪夜 青河县今年冬季格外的冷,一进腊月就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尤其是月初的时候,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连同附近山峦也遮成白茫茫一片。 城东边的码头也歇了两天大雪漫天,扒犁都跑不过河。 万幸这雪下得安静,没有狂风怒吼,老房屋并没有遭到破坏。 寇姥姥的针线钱送到了,家里买了些高粱和玉米,想着谢璟要出去做工,姥姥特意给他买了一小袋白米,想着法儿给他做点好吃的。 谢璟最喜欢吃姥姥做的米糕,粘粘糯糯的特别好吃,东西倒不贵重,就是做起来麻烦,他们平日里忙着讨生活,很少能腾出时间做来吃。往常都是过年的时候,寇姥姥会蒸上一锅米糕给他吃,这会儿虽不到年节,但谢璟马上就要去当学徒,寇姥姥舍不得他,特意多做了,想给他带上点儿。 谢璟晚上吃了一整碗米糕,让给寇姥姥吃的时候,老太太就摇头说自己年纪大了,克化不了,只让他多吃。 老房子里一盏油灯昏黄,灶间烧了柴火噼啪作响,谢璟埋头吃热乎乎的米糕,寇姥姥就在一旁就着那点光亮做针线,一边缝一边拿了衣裳跟谢璟比量。 璟儿今年又高了些,幸好多扯了点布料,一会缝好了你试试看,哪里不合身姥姥再改啊。 谢璟点头,吃得鼻尖冒汗。 寇姥姥给他擦了,忍不住笑:慢点吃,外头还有半盘呢。 谢璟吃完那一碗就饱了,他试了衣裳,是最普通的粗麻布料子,自家纺织的那种灰粗布,结实耐磨,做成一件套在棉衣里的外褂,针脚细密,领子上还绣了一个小小的璟字。 寇姥姥拉着他转了个圈儿,怎么瞧怎么满意。 谢璟只试了试,就脱下来放在枕头一旁叠好,我出门的时候再穿。 寇姥姥知道他心疼自己做针线,笑着点头。 灯油不多了,一老一少早早躺下。 隔着厚窗户纸能听到外头雪落下的簌簌声,冬日夜里安静极了,天儿冷得连狗都不肯叫。 谢璟偷偷从自己被窝里伸出一只手,给寇姥姥捏紧了被子,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大约是天气冷的缘故,谢璟梦到了另一场大雪。 那是他还跟在白九爷身边的时候,他们一起去了黑河,也是这般冷的天气,跺跺脚像是脚趾头都要掉,人冷得头皮发麻。 谢璟身体好火气旺,都已经有些扛不住,白九爷畏寒,这会儿冷得呼出的气儿都没多少热度,一张脸如玉般白得透明,只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半抬着眼皮盯住他,唤他的乳名小璟儿。 谢璟冷得跺脚,蹦了两步过去,哆嗦道:爷? 白容久把身上厚厚的皮氅掀开一条小缝,让他进来,谢璟犹豫一下,还是钻了进去。 爷,我身上也冷怕,怕冻着你 抱着他的人似是心情好转,低声轻笑一声,胸膛微微震动,谢璟努力去听,也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包裹着他的皮氅越来越重,谢璟深吸一口气,再睁眼却是看到了微亮的窗,天色已明。 谢璟怔怔看着窗,他已经好久没有再梦到过那个人了,大约是天冷,心里总还是记挂着他。 外头有人敲门,咚咚响了两下,先喊了寇姥姥的名字,等不及似的又喊道:谢璟?谢璟在不在? 寇姥姥手脚慢些,开了门瞧见站着的那位,脸色却不太好。 门口的是一个拿着烟袋微微驼背的男人,他瞧见寇姥姥先是愣了下,很快笑道:老太太好,给您问好了,身体怎么样?这几天雪大,家里都还好吧?他问了一圈,寇姥姥只淡淡回答,并没有让他进来,连门都只开了一条缝。 男人也不恼,还在问:老太太,谢璟前几日求到我那边去,只是那天戏班开张不顺,手头也没一个大子儿,不瞒您说,自从这孩子走了之后我这心里特别难受,这不借了两天,筹了二十块银元,想着来帮把手 寇姥姥没等他说完,脸色就冷下来:不用,我虽然老,但还没死,断没有卖孩子的道理! 哎哎,老太太您这话说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乡里乡亲的帮一把吗! 用不着你帮! 看不起唱戏的不是? 寇姥姥推拒的干脆,直接把门关了。 戏班的班主在外头叫嚷了几句,最后也没能砸开门,骂骂咧咧几句走了。 寇姥姥也气得够呛,这戏班的人就在他们这片老房区住着,里头常听见打骂孩子的声音,听说还打死过人,若只如此寇姥姥躲着他们不来往也就是了,但偏偏那班主不知怎么的瞧见过谢璟几回,就跑来要认谢璟当徒弟那契纸上写的白纸黑字,打死无论。 那驼背班主咧着一口黄牙,说要给十块银元。 寇姥姥当时就气个倒仰,自打那会儿起就把谢璟护得更严实,见了戏班的人也没什么好脸色。 寇姥姥把门插上,抬头瞧见谢璟站在里屋门口,身上只穿着一件旧棉袄,但依旧衬得小脸白皙俊秀,十来岁出头,一双眼睛澄澈透亮,像是刚出生不多时的小狼崽子,带着点倔意又丝毫不露怯。 姥姥? 没事,又是戏班的人,璟儿你记住了,那帮人可不是什么好人,见到之后多个心眼,我听人说戏班里不少孩子都是从人牙子那买来的,真是造孽! 谢璟抬眼看了门那一眼,他认识那个驼背班主。那人姓程,外号叫程罗锅儿,当年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大雪夜过后给送了二十块银元,帮他葬了最后的亲人,而他则进了戏班,学武生。 也是在两年后跟着戏班去了省府,在那里遇到了九爷。 只是这会儿,白九爷还在省府,亦或者去了黑河谢璟微微皱眉,他遇到九爷的时候是在两年后,省府的情况倒是略知一二,但青河县是真的不清楚。 这里太小,又有太痛的回忆,谢璟下意识不愿意想它。 寇姥姥去炒米糕,拿油擦了小铁锅煎得两面金黄焦脆,谢璟的眉头不由自主在一片香煎米糕的气息里缓缓松开。他帮着姥姥烧火,抱着烧火棍抬头看着老人忙活做饭,原本的记忆也都被熟悉的饭菜香味尽数遮住,把心里最后一丝寒意驱逐。 分卷(3) 还有两年,不急,他能救回姥姥,就能救回九爷。 第5章 小霸王 腊月初七,寇老三来家里找了谢璟,带他一同去了主家。 谢璟身上穿了厚袄子,人也特意梳洗过,白净着一张小脸一言不发跟在寇老三父子身后,他人小,但腿长,没到小腿肚的积雪走起来也不算太费事。 寇老三一边走,一边叮嘱他们:这回能把你们一起送进去,也是托了好些熟人,花了钱的,你们进去之后一定要小心做事,尤其是这几天,省府那边来了贵客,你们就待在学徒房,可千万别出来乱跑,听到没有? 寇沛丰畏畏缩缩,一路上听着他老子叮嘱不住点头,小鸡啄米似的,他对主家有种天然的敬畏,爹,省府离着咱们青河县多远,谁来了?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儿,管好自己,少听、少问! 谢璟把耳朵收回来,没吭声。 寇老三面色沉沉,一路领着他们去了主家。 谢璟那日的话,寇老三信,但也不完全信。 这年头能有份儿体面活可太不容易了,他不舍得把自己儿子那份空缺让出去,但又担心家中这颗独苗,思来想去,咬咬牙,花了点钱买通了周管家把谢璟也送了进去,只是入白府的时候让谢璟用了他儿子寇沛丰的名儿,俩人互换了一下。 寇沛丰小门小户出身,从来没进过青河县最富贵之家的大门,头一回进来就被惊呆了。门窗雕梁画栋也就罢了,窗上统一装着琉璃片,进到二门,在小厅等候的时候差点被博古架上一排排俄式玻璃摆件晃花了眼,他还从未见过这么多琉璃瓶儿,粉的、紫的、混彩描金的,只匆匆瞥了一眼就连忙低下了头。 寇沛丰晃花了眼,寇老三也没好到哪里去,战战兢兢,生怕乱动一下就碰坏了这屋里摆放的金贵物件。 谢璟跟在他们身后,没什么反应。 白九爷以前宠他,但凡有什么好物件自己把玩过后觉得不错,都往他手里塞。他是被九爷调教过,一双眼睛也养刁了,一眼就能看出来历好坏。上一世最后几年,凭着这份儿本事,挣了一些安稳度日的银钱,日子艰难,但也能撑得下去。 不多时,小厅又来了几个人,周管家这才进来训话。 谢璟杵在那,半垂着头十分低调。 周管家拿人钱财,多少给了点照顾,给这帮人吩咐活儿的时候,没让谢璟他们去铺子里吃头三年的苦,又听说谢璟他们俩人识得几个大字,就塞到了府里的学徒房那边是跟着先生,新客娃娃们一般没有这般待遇,总要熬上几年苦力才能做到学徒或跑街。 一行人又排队出去,有人带着去领了衣裳,然后送进一处大浴房,一旁的锅炉烟囱粗壮,滚滚冒着热气白烟。 都进去好好洗洗,有虱子的全替光头! 谢璟手脚麻利,抱着衣服去了里面找了一处夹角隐蔽处冲洗身子换了新衣。 浴房门口有人盯着挨个检查,谢璟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被拽去剃头了。谢璟平日里被寇姥姥精心照料,虽然瘦些,但指甲剪过,头发更是打理得顺滑,站在那排队等前面的人检查的时候头发被炉火烘得半干,检查的人伸手一摸,就从发丝滑过,抬眼就瞧见眼前小孩黑缎子似的短短头发。 检查的人有些诧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看头发和精致小脸,倒像是哪里来的落魄小少爷。 那人看过之后,直接让谢璟过了,倒是没剃他头发。 等到了前厅的时候,还有头发的也就两三个人了,其余都被剔成青茬头皮,站在院子里吹着寒风,瑟瑟发抖。 周管家又来抖了一回威风,但是这次却没能说上两句,青砖拱门那闪进来一个矮个少年,手里拿着鞭子路上就甩飞了一丛枯草,一旁的小厮跟着低声劝了几句,那人回头就踹了他一脚,瞪眼道:少跟我扯这些,少爷我天不怕地不怕,见天儿的去给他磕头,他倒好,就坐在门帘子后头嗯一声,见都不见!小厮哀求几句,那人火气更盛,滚犊子,少爷今儿就不去了! 好少爷,那位可是爷爷! 祖宗我也不伺候了,谁爱去谁去! 这,这老爷要是问起我们怎么说啊 实话实话,大不了就挨顿打,又不是没打过,嘁! 那边热闹,引得众人探头去看,周管家咳了两声,这才又低下头去。 谢璟抬眼瞧着那人熟悉,不过眨眼就想起来,这是青河县大掌柜家的幼子,叫白明禹的,也是九爷最喜欢的一位小辈。白明禹脾气大,但也能吃苦,一根肠子到底没什么心眼,只这脾气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后来跟在九爷身边多年,对爷极其维护,容不得人说九爷半个不字。 谢璟和他年岁相仿,当年和他接触最多,只是多年下来白明禹依旧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只碍着白九爷的威压,默默咽了这口闷气这位少爷拿着白九爷当神,恨不得一日三炷香供奉着,实在接受不了九爷下凡找了这么一个俗人。 谢璟只见过几年后成年的白明禹,那时的白掌柜身量高大,极其威风,但这会十三四岁的白少爷瞧着缩水了许多,谢璟上下打量之后,只觉得对方个头矮小,只到自己额头的高度。 原来白明禹吹牛,他并不是从小就高大。 白明禹在家中霸道惯了,家中父亲大哥都让着他,这会只觉得每日去给人磕几个响头受了委屈他磕得特别响,脑门都有包了! 旁边小厮一直劝,劝得白明禹不耐烦起来,他腿短踹不到人,干脆揪着小厮的衣服拖着去找了周管家,怒道:我不要这人跟着了!你给我换一个,今儿就换了! 周管家最怕这位小霸王,又不敢得罪老爷,搓着手一个劲儿地笑:小爷,这不好,那是老爷给你挑的陪读,而且也没犯什么错 白明禹懒得管他,丢下小厮,自己在院中新人里挑起来,一连看了几个都是青茬脑壳,秃头一样难看,好不容易瞧见一个有头发的,刚想点他,就瞧见一旁有人蹲了下去,怀里还有悉悉索索声响,他越往前看,那人就越捂着躲。 白明禹问道:什么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蹲在那的黑发少年唔了一声,只动动,没起身。 白明禹好奇心最重,两三步越过去走近了去拽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人被拉起来,怀里的油纸包也显露出来,是一包白糖米糕,上头点缀着梅花,卖相不错。 白明禹撇撇嘴:我当是什么,不过是白糖糕。 谢璟道:不是白糖糕,加了糯米和桂花汁子,融了雪水熬了好久,比白糖糕好吃。白明禹喜欢吃甜食,听到肯定会追问。 白明禹果然感兴趣道:你会做? 谢璟点头:会。 白明禹喜滋滋指着人,扭头冲周管家道:这个好,这人我要了! 周管家怔了一下,还未回神,那小霸王就丢下自己小厮拽着谢璟跑了。 谢璟嘴角扬起一点,又很快恢复,他想快点找到九爷,跟着白明禹准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何时能找到白九爷 谢璟(握拳):跟着白明禹,就能提前一年半载! 白小霸王:小意思,磕个头的事儿! 第6章 陪读 白明禹带着他去了大厨房,七八个厨子不敢劝这位少爷,任由他瞎胡闹。 白明禹其实也不想吃什么米糕,就是想找个什么地方躲着,不想他爹找到,也不想去给前几天来的那位爷爷磕头。 谢璟做过饭,以前九爷晚上饿了,都是他跑去小厨房做点什么吃食,厨艺算不上精,但蒸份儿糕饼糊弄一下白明禹足够。 他故意弄得看起来复杂一些,白明禹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叼着一根草在嘴边一晃一晃的,也不催。 白明禹不着急,府里其他人可都急了。 不多时就有小厮找到厨房这边来。 白明禹临走还老大不乐意,不是说每天磕个头就成了吗,还干什么呀! 老爷找您一起过去,已经等着啦,这不是大少爷回来了吗,一起去问安说了好些话,好歹连哄带吓唬地把这位少爷带走。 白明禹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指着谢璟道:哎,你叫什么名儿? 谢璟道:寇沛丰。 白明禹叮嘱他:好好做啊,一会蒸好了给少爷送房里去。 谢璟点头应了。 大厨房里的人一时半会弄不清谢璟什么来历,谢璟也不同他们说话,只守着炉火专心蒸米糕。中午的时候没有人来找他吃饭,大厨房里倒是不缺吃的,厨子分了些饭菜给他,伙食不错,谢璟放开肚皮吃了一顿饱饭。 米糕临出锅的时候,谢璟问大厨房的人要了些蜂蜜淋上去。 北地花期短,蜂蜜贵,一般人家都用大块的冰糖砸碎了给小孩做零嘴,也多亏是在白府,还存着一大坛子蜂蜜。 谢璟端着米糕给白明禹送去,不过一两个时辰过去,白家小霸王就躺倒在床。 白明禹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屁股开花。 这会儿躺在雕花红木床上哭叫连天,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他不让郎中动,一旁的亲大哥白明哲急得不行,伸手帮着把他打烂的裤子撕下来,好歹上了药。 大哥,我不在这个家待了,你带我走吧!白明禹求道。 白明哲又气又笑:说什么胡话,你自己没好好念书,考你几道题一道都说不上来就算了,还当众瞎编。 爹就是为了自己面子,不过错了几道题,就把我打成这样,全为了在外人面前做样子,自打那人来了之后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 噤声!白明哲唬他,那位爷也是你能说的。 白明禹哼唧了一声,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白明哲瞧着他小脸惨白皱成一团的样子,又有点心软:你好好念书,爹今天也是生气你逃学的事儿,往后听话些,对了,大哥这次带回来好多新鲜玩意儿,你不是喜欢洋人用的毛瑟枪吗,大哥也给你带了一把 真的? 那当然,还有两箱子弹,等你养好了就让人陪你上山打猎去。 白明哲哄好弟弟,又把院里的人都叫过来敲打了几句,让他们照顾好小少爷,匆匆离去。 整个院子安安静静,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小霸王跟前。白明禹平日里脾气就大,这会屁股被打了十板子,上了药膏又痛又刺,往日最得宠的丫鬟过去送一碗茶水都被他砸了茶碗,骂了好几句。 谢璟进到小厅,没再进去,抱着蒸米糕的提篮坐在门口那等。 一直到晚上白明禹没什么力气打骂人了,他才把东西送进去。 白明禹趴在床上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什么东西? 米糕。 你怎么这会儿才给小爷送来 晾凉,入味。 白明禹把自己院里的人都骂跑了,闹着不肯吃晚饭,这会儿身上疼肚子饿,听见谢璟说就让他拿过来喂自己吃几口。 放凉的米糕软糯,上面淋的蜂蜜已经全部浸到糕饼里,甜滋滋的,别有一番滋味。 白明禹连吃了几大块,垫了肚子又找事儿,一边嚼米糕一边皱眉问:你洗手没? 谢璟:洗过了。 白明禹这才放心,就着他的手又吃了一大块。 伺候少爷吃饱,又给他倒水,坐在那听白明禹倒苦水。 小爷有时候倒是羡慕你们,哪儿都能去,整天到处跑,都不用背书挨戒尺,前几天省府那边还来了个劳什子爷爷,老古板似的,绷着脸坐在那也不跟人说话,冰雕似的一点人气都没有,我昨儿还烦他不说话,今天倒好,我大哥回来,考校我大哥也就算了,他好歹也是大掌柜,怎么连我的功课也管!白明禹气得捶床,恨恨道:他那边嗤笑一声摇摇头,回来我就被爹打了板子,那么宽的板子啊,活像打的不是亲儿子! 谢璟看了他后背一眼,薄被遮着部分,但也能瞧见沾了血,确实挺狠。 白明禹红了眼圈,问他:你爹也打你吗? 谢璟顿了下,道:我没有爹。 白明禹: 白家小霸王悻悻转头,趴在软枕上嘟囔一句。 谢璟留下来值夜,白明禹身体好,打了十几板子下去也没见发烧,第二天一早还吃了两笼烧麦,又开始生龙活虎了。 这次白家老爷没再纵容,白明禹伤着不能去学堂,就找了先生来家里站在床边上念。 谢璟立在一旁安静听,好些都是他以前跟在九爷身边学过的东西,青河县的先生学问一般,书里还有一两句解析说错了,谢璟听到眨眨眼,也没吭声。 白明禹还在怄气,堵起耳朵不肯听。 先生道:少爷,你要是这样,我就请戒尺了 白明禹:你打,打得我十天半月下不来床才好!正好不用去给东院那位爷爷磕头,他宁可继续躺着。 先生拿了戒尺,却转身冲谢璟道:寇沛丰,伸手! 谢璟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缓缓伸手,戒尺毫不留情落在他手心。 白明禹骂道:你打他干什么! 先生唬着脸道:少爷不好好读书,定是身旁的人督促不够,您伤着打不得,陪读先挨三戒尺! 说着啪啪又是两下。 白明禹躺在床上又要吵闹,谢璟却先一步蹲下身来,半跪在他床边捧了书去给他看,堵他道:少爷,看书。 白明禹这人平日里霸道,但也最护短,先生打了他身边的人,简直像打了他的脸,此刻面色铁青咬牙去看书。 好歹一下午没出什么岔子。 等先生走了,白明禹又开始折腾事,不想抄书。 白家小霸王扔了毛笔,挑眉怒瞪:趴着怎么写,我身上还疼得厉害,一个字也写不出! 谢璟抬眼见房里没人,低声道:我能写。 白明禹惊讶:你识字? 分卷(4) 谢璟点头,捡起笔来写了两个,白明禹眼睛亮了,对他道:再写潦草些,对,就这样,写得好! 谢璟替白明禹抄书,挑灯连夜把先生留的作业写完。 烛光跳动,谢璟坐在桌边提笔沉默抄写,左右的光把笔影拉得老长,让他多了几分熟悉感。 他经过战乱,当时物资紧缺,别说电灯就是煤油灯都常有供应不上的时候,他揣着怀里的牌位跟着人群四处躲蹿,偶尔会得到几根蜡烛,就在夜里就着唯一的那点烛光抄写佛经。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但总想为九爷做点什么,这一写,就是多年。 第二日先生检查的时候,就出了事。 谢璟写多了。 白明禹别说受伤,就算平日好好儿的时候,也从未按时完成过作业,先生早已习惯,这回厚厚一叠写满字的纸交上来,虽然字迹依旧潦草,但一看就知道绝不可能是白家这位小霸王能做出的事。 先生冷脸请出戒尺:寇沛丰,伸手 谢璟: 谢璟又挨了十戒尺。 白明禹在床上不能起身,躺在那破口大骂:你敢打他,等少爷好了你等着,非一把火烧了你的学堂不可! 先生打完,收了戒尺:学堂挨着白家祠堂,少爷要是不怕,尽管烧了就是。 替写作业的事儿闹得有点大,白家老爷听说之后也气的不轻,专门把儿子身边这位识字的跟班调出院子,关在柴房严令饿他三天,不许人给饭吃。 谢璟也就饿了半天,白明禹身边的小厮就偷偷来给送了半只烧鸡。 谢璟睡过环境更差的地方,柴房能挡风寒,算不上太糟。 他吃饱睡了一觉,等到天黑,睁开眼起来拿一根铁丝开了柴房的门。他上一世在戏班待过几年,三教九流学了许多小伎俩,开这种锁不在话下。 这两日他一直跟在白明禹身边,也听人提起东院那位省府来的贵客数次,之前没机会,现在夜里安静,他想亲自去确认一下,或许是爷身边的人,找机会看一眼也好。 府里晚上有巡夜的,谢璟在这里几天已经摸清情况,小心避开,但是他没想到东院还有人守在外面,穿着打扮都不是府里的样式,清一色黑皮袄的壮汉,两个时辰换一班岗,守备严密。 谢璟在寒风中等了半夜,牙齿都咬紧了,最后也没瞧出能溜进去的空隙,眼见天色将明,只能摸去了马房。 省府来的那位贵客不好接近,但他们的马匹、车辆都还是和府里其他马养在一起,或许能看到车上标记。 谢璟摸到那边,他脚步轻,走近了马厩那边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草料里翻找什么,谢璟不小心踩断一根枯枝,还未躲,就见那人受惊似的一蹦老高,慌不择路地要跑,大约是路不熟,一头碰在木柱上! 谢璟上前把他按在地上,那人呜呜两声,就听得老远有人提着灯笼趿拉着鞋走过来,挑灯在马房照了一照,大声道:谁在那?出来! 马房安静,只有马匹偶尔走动和打喷嚏的声响,照管马房的人一来,倒是引得有一点小骚动,有匹白马嘶鸣了一声。 那人也不敢碰这几匹金贵白马,瞧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样,提着灯笼走了。 喂马的水槽后,谢璟等到没动静了,这才松开手。 被他按着的人喘了几口气,扭头看他,低声惊讶道:谢璟? 谢璟刚在借着那一点微弱光线已经看清对方,认出是寇沛丰,要不然他也不会扑过去,点了点头道:是我,你怎么在这? 寇沛丰委屈道:学徒房里欺生,管事还打人,我刚去,干粗活重活不说,那帮人还不给我饭吃,连着饿了几天晚上了今儿实在受不了,跑来想摸几把黄豆吃他吸了吸鼻子,又看向谢璟,你大晚上的来这干啥? 谢璟道:跟你一样。 寇沛丰奇怪:你在内院,跟在少爷身边也没饭吃? 谢璟露出胳膊给他看,刚好有先生今天拿戒尺打下的血印子,他皮肤白,缓了大半天将好未好的时候格外青紫可怖,淡声道:有饭吃,但也不容易。 寇沛丰原本以为他被少爷要走日子过得好,现在心里那一点酸意彻底散了,只剩同情。 学徒房管事的皮鞭也不是顿顿抽,少爷可是打从一睁眼就开始惹祸,这教训还少得了? 他心里不免几分可怜谢璟。 毕竟谢璟顶替了他的名儿,想着若是自己每天挨打还只能半夜偷黄豆吃,那日子可太惨了,现在不挨打就能偷黄豆,倒是也还能熬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被打得哭唧唧的白明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谢璟:隔辈亲。 白明禹:你这已经不是占我便宜,你还占我爷爷便宜。 第7章 白九爷 寇沛丰从兜里掏出一小把黄豆给谢璟,这个你拿去吃吧,我兜里还有,那边是贵人的车队,草料里加了不少黄豆 谢璟接过来,略微一掂,豆粒饱满发沉,是今年新打的黄豆,府里确实对东院那边住着的人照顾周全,连马匹草料供应都是最好的。 寇沛丰见他不说话,捂着自己口袋含糊道:我找了好半天,就这么一捧,真不能再给了。 谢璟道:没事,我过去看看。 那边离着守夜的人太近,你自己小心点啊! 我知道。 谢璟摸过去,猫儿似的身形灵敏,寇沛丰都没怎么看清人就已经溜到对面马厩那去了,那边停放着的清一色都是白马,还有一辆卸下来放在门口通风处的马车,被擦拭得光亮,静候主人前来。 谢璟装作在草料槽里翻找几下,很快就把视线转到马车上。 白马身上的鞍都卸了,不知拿到哪里去,也瞧不见什么印记。马车不同,家徽还在,借着浅淡的月光能看到刻着的字。谢璟认出是省府白家的标记,但具体是谁的马车却看不出,不甘心绕着马车走了一圈,急得斜对面的寇沛丰一个劲儿地给他打手势,还扔了一块小石子,这才原路返回。 寇沛丰压低声音急道:你怎么敢靠马车那么近,不要命了啊! 谢璟不答反问:你知道这次来的是谁? 府里谁不知道,那是省城来的大老爷,专门来跟咱们老爷核查账目的,寇沛丰坐在干草堆里嚼黄豆吃,我听学徒房里那帮人说,有人跟着去东院请安了,那排场,跟微服出巡似的,比咱们这可强太多了,手边随便一个用的小玩意儿都了不得,拇指大的茶杯镶金带银的 瞧见他长什么样了?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说是一位长辈,胡子花白,年岁挺大,咱们老爷见了都搀扶着他走,寇沛丰把自己听到的传言全讲给他听,比划了一下胸前的位置,眉毛跟老寿星一样,到这,有这么长! 谢璟想了半天,也没想起省府白家有这么一位人物。 依稀记得九爷身边有位刁师爷,战乱的时候跟着大伙南迁,路上还走丢了,胡子倒是还对得上,可眉毛年纪又对不上了。谢璟想了半天,只能作罢。 天快亮了,谢璟跟寇沛丰分开,悄悄溜了回去。 他有回到柴房里,门锁跟他走的时候一样虚掩着,并没有人来这么偏僻的地方。他按原样进来,把门锁了,细铁丝贴身收好,裹着棉布长袍睡了一上午补觉。 一直到中午的时候,才有人过来砸了几下柴房门,叫嚷着让人把柴房门打开了喊道:寇沛丰! 谢璟眯着眼睛醒过来,哑声道:在。 出来吧,少爷让我来接你回去了! 门外来的是白明禹院子里的人,径直来了柴房开门带了他回去,谢璟没有犹豫,拍拍身站起来,能有个好去处,总比在柴房里睡来得好。 白明禹依旧是趴在床上静养,瞧见他进来,大约是心里有亏欠又为了自己的脸面,躺在那冲一旁的丫头努努嘴使唤道:开右手边第二个架子上的钱匣子,从里头拿十块银元! 丫头手上略有迟疑,又被白明禹骂了:干什么呢,赶紧的啊!少爷躺着使唤不动你们了是不是?! 那丫头拿了钱过来小心捧着递过去,白明禹碰都不碰,直接道:给他吧,昨儿替少爷受苦了,赏你的。 谢璟接了银元,瞧着白明禹一直得意瞧着自己,这才想起来谢赏。 白明禹大约是找回了几分面子,摆摆手道:不碍事,你下去吧,少爷这几天不用你伺候了,机灵点躲着我爹和我大哥,他们还不知道我放你出来。 谢璟: 中午那阵声势浩大,他还以为白明禹拿到了圣旨,原来是私开柴房。 谢璟乐得躲在房里休养几日。 过了两天,寇沛丰带了一封信来给他,信封上只留了一个寇字。 寇沛丰在学徒房,每隔几日还能出府回家去探望一下,比他在内院要自由一些,自从俩人一起偷了一回黄豆吃,寇沛丰跟谢璟关系也亲近许多。 谢璟打开信很快看完,是寇姥姥写来的信,老太太不识字,找了街口的秀才写了一封信让人捎带进来,想要见他一面。信上写的简短,只说她会每隔一天就来府里东角门那等,让谢璟找时间去见见远远瞧一眼也行,她也就放心了。 谢璟收到信,立刻就去了东角门。 路上不凑巧遇到了周管家,周管家见他穿着小厮的衣服乱跑,皱眉问起:做什么去,没听说东院这边不能乱来吗! 谢璟低头只推说是白明禹让他过去的,周管家再问,他就低眉顺眼道:少爷让我在这里等一个卖蝈蝈儿的,听着响声,挑最大的那个。 大冬天方圆百里白茫茫一片,上哪里找卖蝈蝈儿的?即便有人秋日养在葫芦里,这时节得卖什么价啊! 周管家心知家里那位小霸王估计又被人骗了银钱,心疼银元的同时也不敢多说什么,咂咂嘴放谢璟过去了,他虽然是管家,但也不敢真管到家里少爷身上去。 谢璟一直在东角门等着,下午的时候,等到了寇姥姥。 寇姥姥是来东角门洗衣房的衣服,老太太拿了老大一个包袱,放在一旁等谢璟,一老一少隔着一道角门瞧见彼此,都有些惊喜。谢璟一步跨出去,搀着她胳膊笑道:姥姥!您怎么来了? 寇姥姥喜得上下打量他,伸手仔细摸了胳膊腿,确定安好这才道:姥姥想你啦,这不,接了点活计想着能过来看看你,瞧着你没事我这一颗心就踏实了。摸着他身上棉袍厚实,询问道:在府里吃得还好?有没有挨饿,有没有挨打? 谢璟棉袍厚实,藏了手心里的戒尺伤痕:都好,就是想您。 寇姥姥也挂念他,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孩儿,几天没见心里空落落的,只一个劲儿地看他的小脸,都没发觉小孩藏起来的手心,摸了几下笑着道:瞧着是胖了点,像是能吃饱的样。 我每天都吃三碗饭。 嗳,那就好。 谢璟看了老太太身边的包袱,问道:姥姥,您接洗衣裳的活了?冬天太冷,以后别做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几块用手帕包裹住的银元,塞到寇姥姥衣袖里,姥姥,这是七块银元,您拿着。 寇姥姥吃了一惊,这是哪儿来的? 谢璟道:我替少爷抄书,他给我的,您不知道,家里的小少爷不爱去学堂,倒是便宜了我,跟着听了好些学问,我还替少爷写作业,先生都夸了。 寇姥姥把那银元放在怀里,上头还带着谢璟的体温,她知道大户人家混口饭吃不容易,心疼道:璟儿,这钱姥姥攒着,再凑几块,姥姥就去跟前头管事说,让你出来,我打问过了,你契纸上只签了五年学徒,咱不做那么久,我璟儿还没吃过这样的苦 谢璟亲亲热热搂着她,小声笑道:姥姥,我长大了。 当年寇姥姥把他保护得很好,日子虽然艰难,但真的没有受半点委屈,后来姥姥没了,他落到泥地上,陷在烂泥里几年不得翻身,若不是遇到九爷,可能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 如今真好,还有人护着他。 角门不能多留,寇姥姥依依不舍道:璟儿,你等着,过几天姥姥还来看你。 谢璟摇头:姥姥您别接洗衣的活了,您在家等我,过些日子我就能回家看您,府里的事儿您也别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等我攒些盘缠咱们就走。 寇姥姥略想一下:也好,这几日我瞧不见你,总是心神不宁,咱们到哪儿都能讨口饭吃,走也行。 姥姥,我学了好多本事,我养你。 寇姥姥笑着给他整理头发:你才进府几天,能学到什么呀,你好好儿的,姥姥就知足啦。 说了几句,两人匆匆分开。 谢璟刚要从角门回去,正好遇到东院的人出来,他来不及躲避只能贴墙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垂下眼睛不多看。 一双皮靴走过,上头的纹样熟悉,谢璟盯着那双脚眼神震动,抬起头来看过去,对面的人被一群人簇拥着,一闪而过。那人面容半遮在皮氅领子里看不真切,像是整个人陷进颈上环绕的毛茸茸狐尾里,露出一点高挺鼻梁和深邃星眸,大步走过,连带着熏香都是白梅混着新雪的气息,从里到外透着冷。 他很快地走了过去,并未察觉墙角站着的那个不起眼的小孩儿。 谢璟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一直到人走远了,才从胸腔里透过一口气来,像是如梦初醒,会呼吸了。 谢璟鼻尖发酸,眼前模糊了一下,迅速又拿袖子擦干了,恢复清明。 他心里头从未如此清亮过,想哭,又想放声大笑,嘴角扭曲几下,弯成了一个扭曲的弧度,终究是笑了一下。 他找到九爷了! 谢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也不急着想出府的事儿了,回到白明禹那院子里的时候只一味出神,想着怎么去接近东院那边。如今爷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但那院子被人围着,他一时半会也靠进不了谢璟正在出神,忽然听到耳边有人喊他。 白明禹不耐烦道:想什么呢?叫你几遍了都不应声! 分卷(5) 白明禹身体强壮,底子打得好,挨了板子没几天就能摸下床了,这会儿又忍不住想淘气。 谢璟没心思跟他招猫逗狗,淡声道:想新式样的点心。 白明禹今儿对点心没什么兴趣,反应平平。 谢璟看他一眼,心想过去白明禹可不是这样,想着法子搜罗各种各样的点心亲自尝了,又挑着清淡不腻的给九爷送去,那孝心尽得简直了。 第8章 黑河商号(修+抽奖) 白九爷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喜欢吃小点心,但不能太甜太腻,最好每日晚膳后来上一小盘,四五枚梅子饼正正好。 谢璟自己会做,怂恿着白明禹尽孝心,从大厨房里拿了些材料来做了些梅子饼。他努力想着九爷以前喜欢吃的那几款点心,好些年没做了,前几枚糕饼形状不太好,后面的才慢慢像个样子。做好后,挑着模样好看的装了一小匣子,白明禹习惯性伸手要拿来吃,谢璟手疾眼快把盖子盖好,对他道:这是给东院贵客的。 白明禹不爽:小爷吃不得? 谢璟按着盖子不肯给他:给少爷留了,桌上放了一大碟,还配了热茶。 白明禹现如今是个绣花枕头,外表光鲜亮丽,里头是个大草包,半点没听出谢璟话里的意思,还觉得他给自己留得多,特别高兴地去吃了。谢璟在一旁掐着时间提醒了他两边让他去东院送东西,催了两三回,白明禹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去东院磕头去了。 谢璟陪着过去,东院看守严密,他就站在门口等。 白明禹捧着点心匣子进去的时候,谢璟一直看着他身影,心想要是自己送进去该多好,还能见九爷一面。他心里有几分可惜,不过目前也只有用白明禹的名义才能把东西送过去了。 他还没有见这么年轻的爷。 最早他在戏班混日子的时候,倒是远远见过,那会儿九爷坐在二楼包厢,神情淡漠,也是过了许久才算熟识。认真算起来,九爷只不过比他虚长几岁,现在应该是十七、八的年纪。 谢璟想着白日里匆匆见的那一面,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敛笑意站得笔挺。 等了一阵,白明禹独自一人从东院出来,脚步气冲冲的。 谢璟迎上前去,有些期待问:爷我是说里头那位爷,他怎么说? 白明禹冲他瞪眼:还能怎么说?就跟往常一样,嗯了一声就打发我走了! 谢璟惊讶:他没吃梅子饼吗? 吃了啊,拿起来咬了手指肚那么一点,就拿帕子擦嘴白明禹越说越气,想起在屋里自己献宝的样子就涨红了脸皮,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讨好过人,今儿头一回还被这么不重视,气得鼻子都歪了。我都说了,他在省府,生意做到天南地北去,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你还非让我去送! 不能吧,我打听过了啊,这些都是按打听来的喜好专门做的。谢璟也觉得奇怪,这些都是他以前最常做给九爷吃的东西,九爷以往见他端过来都十分欢喜,有次吃了梅子饼心情特别好,还把手上戴了多年的手串都给了他,还是亲手给他戴在腕上怎么就变了? 谢璟追问几句,白明禹恼怒道:还给了我两本书,当打发叫花子呢! 谢璟这才瞧见白明禹怀里揣着两本书。 白九爷对梅子饼没回应,淡淡的只给了一份赏,送了两本书给小辈。 那人难讨好的很!你也别白费力气了!白明禹回到自己住处,翻了几页书,脑极了:这什么破书,赏你了! 那两本书被他扔去赏给谢璟,谢璟接过却宝贝得很,晚上守夜的时候,挑亮一盏小油灯,逐字逐句认真读了一遍。一直等到油灯快用尽了,天边泛白,这才抱着书沉沉睡去。 白明禹送了东西,东院的人虽然没说什么,但看起来对他态度客气了许多,九爷叫他过去考校学问的时候,也态度和气许多。 谢璟跟在白明禹身边,有幸也进了两回东院,远远瞧见九爷。 这次谢璟特意留意了九爷的脚,爷走路很稳,即便走快了也没有一点跛脚的样子他跟在九爷身边的时候,九爷最不喜欢冬天,一个是寒冷难熬,再一个是他左腿有旧疾,总是会痛,有时得需要他揉上半晚上才能勉强睡下。 谢璟心里挂念他,看见了忍不住想,早了两年,果然有许多不同。 最常去东院的是白明哲,他是黑河那边的大掌柜,做的是边境线上的生意,白容久来这里也是为了这份儿买卖。 白明哲算是大掌柜里年岁轻的,比起父亲,和九爷更聊得来,原本定了近期陪同九爷去黑河商号,可天公不作美,一连下了数日大雪,这才拖到了现在。 白明禹这几天在谢璟的催促下不停给东院送东西,考校学问的时候,谢璟也提前帮他想了话,也不知道哪一句应了九爷的心意,又赏了他两回,不过都是笔墨砚台一类,白明禹兴趣不大,还不如他爹给一匣银元高兴。 除了赏赐,白九爷还客气了一下,去黑河商号的时候提了一句带上这位小少爷一起出去长长见识。 白明哲欣喜若狂,连夜给弟弟收拾行李。 这跟他私下带着去不同,他能听得出,九爷有意要抬举自己弟弟。 少东家上任,总要扶持一二自己身边得力人手,白明禹傻人有傻福,赶上好时候了。 白明哲那边的管事带了一个大胡子把式过来,念了一遍出行的名字,叫到寇沛丰的时候,一旁的络腮胡大汉特意点了谢璟站出来瞧了一眼,你就是寇沛丰? 谢璟点头,是。 络腮胡大汉打量他一遍,微微拧眉,让他入队了。 谢璟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对方,这人眼生的厉害,不是白府里平日走动的人,他耳尖,听着管事跟络腮胡大汉讲话,大概听出对方是从黑河商号那边专程过来接人的。 白明禹没出过远门,特别兴奋,因为他还没掌管过什么铺面,算不得掌柜,由大哥白明哲做主从学徒房的那班人里挑了几个还算伶俐的跟在弟弟身后。 次日出发的时候,谢璟发现寇沛丰也在其中,对方老远瞧见他,招了招手,满脸兴奋。 谢璟跟学徒房里的人挤在一辆马车上,学徒里分成两三伙人,寇沛丰占了个漏风的角落,瞧得出被排挤,不过看模样是吃饱了饭,气色还行。 谢璟上车之后,径直去找了寇沛丰,同他挤在马车一角低声说话。 你之前得罪的人,是不是大少爷? 有人找你了? 谢璟摇头,只盯着他道:我顶了你名字,不想死的不明不白,你要是知道什么最好尽数告诉我,也好有个准备。他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三叔估计也跑不了。 寇沛丰瑟缩一下,犹豫道:不会那么严重吧,没准,没准还是好事呢。 谢璟追问几句,寇沛丰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 半月前,寇沛丰陪着他爹寇老三一起去给白家送货,送的是一批土布,他们这种卖脚力的自然送不了什么贵重东西,日常都是这些,都是做惯了的活计。 也是凑巧,那天寇老三肚子不舒服,又怕耽误了活计,就让儿子一个人留在白府西北角那守着。 寇沛丰等了小半日,没等来结算银钱的周管家,倒是瞧见几个人从一侧角门鱼贯而出。 几个壮汉抬着小木箱,也不知道里头装着什么东西铁疙瘩一样沉,那些人搬了几次,神情匆忙。寇沛丰躲在土布推车后面,他们倒是也没瞧见,起初寇沛丰只是好奇,但那些人搬了东西放在角门那就走了。几个黑漆漆的大木箱放在那,大约没放稳,最上头一个木箱还歪倒了。 寇沛丰左等右等没见有人过来,加上心里有些好奇,就过去扶了一把,瞧见了里头的东西 马车颠簸,寇沛丰坐在风口那被冻得手脚发抖,从怀里掏了一小块黄铜一样的东西偷偷给谢璟看:喏,就是这个,我那天瞧见里头一箱子都是它,黄澄澄的,我还咬了一下,是铜。 谢璟瞳孔收缩一下,迅速从他手里取了过来拢进袖口,寇沛丰不认得,他却认识这分明是毛瑟枪的子弹。 寇沛丰哎了一声,看了左右又不好当众跟他起争执,凑近了道:这是我的! 谢璟按住他手腕,追问道:你瞧见有几箱这东西?从角门搬出去之后呢,有人来取没有?都是些什么模样的人? 我搬正了箱子,刚好就有人过来,那人就跟你现在一样,一叠声地追问,我当然说寇沛丰把手抽回来,甩了两下抱怨道,当然说没有碰过啊,谢璟你怎么回事,瞧着瘦弱,怎么力气这么大,我腕上力气都不如你。 谢璟不管他这些,一直问到自己想听的消息。 寇沛丰道:瞧着像是大少爷身边的人,那边管事带着过来,模样记不清了。 谢璟眯眼,寇沛丰不记得对方的模样,对方却记得他,这太不合理了。 一个送货人的儿子,为何会被记住,还专门点了名字。 寇沛丰想了片刻,又道:那些人还说让我帮着抬东西送去东郊,给两块银元呢!可惜我要守着那一车土布,不然就跟着去了。 谢璟看他一眼,寇沛丰被他看得发毛,怎么了? 谢璟摇头,心里说了一句命大。 若是寇沛丰那天真跟着去了,这条小命离交代出去也不远了。 嗳,我跟你说,你知道黑河商号那边都有什么吗,寇沛丰揣着袖子,凑近一点对谢璟神神秘秘道,那边好多西洋玩意儿,但西洋人也从咱们这边进些小东西,我听说黄铜就挺值钱,上回有人就拿一个黄铜锁换了一个巴掌大的雕花银镜子!我估摸着,大少爷身边那些把式们,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我爹说了马无夜草不肥,他们一个个在外头下馆子阔绰得狠,听人说私下倒卖烧酒、烟叶的可不少,那几箱黄铜,估计就是打算私下卖给洋人的谢璟,你脑子聪明,你说会不会? 谢璟问:什么? 寇沛丰腆着脸道:你说,大少爷手底下那些人把东西搬到偏远僻静的地方,肯定就不想人瞧见,我那天帮他们搭了把手搬到木板车上他们夸我力气大,还问我叫什么名来着,你说他们会不会带我一起发财? 谢璟: 寇沛丰天真地做了一会白日梦,还想要从谢璟手里拿回那块黄铜,谢璟翻手收进贴身兜里,这东西我先保管,你管好自己的嘴,不要再跟其他人讲起这事。 寇沛丰盯着他的兜眼神里带了几分可惜,但还是点头道:知道,除了你和我爹,我谁都没告诉。 那就好。 路上雪厚,前往黑河商号花了比往常更久的时间。 谢璟一路上闭目养神,有人送饭过来的时候他就吃,除了吃饭休息,一句话没有说。 寇沛丰倒是有心想同他再聊几句,但是谢璟闭眼不理,他讨了个没趣,也跟着闭眼睡了一路。 等到了黑河,人疲马乏,整个车队里也只有白九爷那些人马看着还有几分精神,其余都累得不行了。 白明哲是这里商号的大掌柜,到了之后一边指挥人卸货一边亲自带着省府的贵客去了住处,让他们歇息。 白明禹一路上窝着,倒是养足了精神,下车之后蹬胳膊蹬腿的,对新环境跃跃欲试,十分想要到处走动一下。 谢璟跟在他身边,眼睛却看着省府那一队车辆马匹,忽然问道:少爷,他们不跟我们一同住吗? 白明禹看了一眼,懒洋洋道:当然不了,那位爷爷有专门的住处,虽然一年就来一回,我爹他们可没敢懈怠,一年四季都给他打扫着呢,专门就供给他一人住。 只给他一个人住? 可不是,他畏寒,那房子有专门的地龙,从外间烧上一小会儿就暖和了,而且不会特别燥热,就是为他专门准备下的,而且窗户是西洋玻璃镶的,透亮儿!别处房间可没有。白明禹说着又羡慕起来。我从来没住过那么好的房子,这叫什么命,见天儿地给他磕头,还挨板子,连个好房间都睡不到。 谢璟哦了一声:我给少爷出气。 白明禹莫名其妙:你能干什么? 谢璟这次没答,只沉默跟在他身后。 白明禹只当他说玩笑话,他身边不少小厮都爱说这些哄他开心,也就没往心里去。 整队人马住下的时候,已是傍晚,黑河入夜早,大家伙很快就安顿下来,陆续升起炉火。 忽然就听到有哐啷玻璃破碎的声响,紧跟着省府那队人马喧闹起来,火把和煤油提灯都点亮了不少,有人大声呼和斥责道:谁!谁扔的石头?! 黑河商号后院地方小,很快就找到了始作俑者。 谢璟和白明禹一并被带到了花厅。 谢璟穿着一身厚棉袍,白明禹还穿着薄衣披着一件皮袄子,站在那一脸茫然,啥玻璃?玻璃怎么了? 花厅主位上坐着裹着皮氅的白容久,咳了一声,正在喝人递过来的热姜茶。 白明哲气得不行,站在前面跳脚:怎么了,被你砸破了! 白明禹:我砸玻璃干啥,不是,我没砸啊,不是我干的! 不是你干的,是你使唤手下人干的!白明哲指着谢璟,人赃并获,抓着的时候,他手里还有块石头呢! 白明禹傻眼了,转头看向谢璟,耳边忽然想起他白天说过的话。 谢璟站在那保持沉默。 他一路上都想清楚了,不管那一箱毛瑟枪子弹冲谁来的,都是不安定因素,所有人里只有九爷住得最显眼他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但只要和之前过程不同,结局就一定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璟:少爷,我给你出气。 白明禹:??? 大哥:果然是你这个不争气的臭小子! 白明禹:别乱讲,不是我,真没有qaq!! 第9章 冰灯 白明禹从未想过谢璟这么有种。 谢璟站在那一副低头认罚的样子,嘴里道:是我自己做的,跟少爷无关。 分卷(6) 白明禹到了嘴边想狡辩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像他平时干的事,支支吾吾半天偷偷去看他大哥。 白明哲这会儿被气得够呛,站在那唬着脸要请家法。 主座上的人喝完了半盏热姜茶,开口道:家法就算了,小孩子淘气,不碍事。 九爷,小弟坏了规矩,总要 白容久摆摆手,淡声道: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规矩,就算真要罚,也歇一晚,等明天早上再说吧。 白明哲很感激,给九爷调换了屋子,又亲自压着白明禹俩人回去了。 白明禹莫名其妙挨了一顿训,回来倒茶喝,茶水没入口脑袋上就挨了一巴掌! 白明禹梗着脖子嚷道:哥,你干啥! 白明哲又拧了弟弟耳朵一下,恨铁不成钢道:干什么,替爹教训你!你个不成器的,我说前几天为什么那么听话一个劲儿地给东院送东西,还那么老实背书,原来在这憋着劲儿呢?啊?! 白明禹莫名其妙:我憋什么劲了啊。 憋着劲儿使坏,我瞧你一肚子坏水!白明哲把他手边的茶杯夺过来,自己一气儿喝了茶水,坐在那接茬训弟弟。你站好了,好歹是府里的二少爷,溜肩拉胯地像个什么样子! 白明禹赌气,披着衣服抖腿。 他知道大哥不会像亲爹那样真请家法打自己一顿,他大哥好着了,从小就没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白明哲教训了弟弟一通,转头又喊了谢璟过来,脸色拉得老长:你也是,选了你出来跟着少爷,凡事就劝着些,别什么都依着少爷乱来,那边的玻璃是你能乱砸的吗! 谢璟实话实说:不是少爷让我砸的,是我自己的主意。 白明哲更气了:你还维护他! 白明禹: 白家小霸王纵横青河县多年第一次哑巴吃黄连,这事算是说不清了。 次日一早,白明哲身边的一个管事过来喊他们起床,说是上头那位爷说了小孩子淘气不用打骂,多是精力旺盛闲得慌,跑上两圈散散火气就是了,吩咐的话带到,白明禹一张脸苦瓜似的,从暖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去跑步。 谢璟总共就那一身棉布厚长袍,往常冷得厉害了就会跑上一小会,他身体好,跑上两圈压根不碍事。 白明禹就不同了,府里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二少,压根没吃过什么苦,全凭咬牙硬撑。 起初是在黑河商号内院里跑,两圈之后,谢璟正在那踢腿活动,白明禹版蹲下身扶着膝盖大口呼气,一团团热气从肺里出来凝成白雾,额头上都冒了汗。 白明禹喘了两声,忽然道:我觉得不太对劲。 谢璟活动手脚的动作略微一顿,没接话。 白明禹视线看向他,语气坚定许多:这事儿不对,寇沛丰,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 谢璟心想,白明禹这一点倒是和以前一样,脑子虽然不太好使,但是直觉总是出奇的准。他故作茫然,看过去道:少爷,什么事儿?是昨晚砸玻璃那事?要不我再去找大少爷说说,确实是我自己想砸的,跟少爷没关系。 谢璟跃跃欲试,他想去看看九爷吃早点没有。 白明禹抓着他胳膊,虎了吧唧地不让他走,就在那争执起来。 他们这边吵闹,院子原本就不大,很快就有一个穿黑皮袄的壮汉走过来。 这次来的是省府车队的人,那汉子走到他们跟前上下大量一眼,站定了高声道:九爷刚才在楼上瞧着你们跑了几圈,看样子不累视线落在俩小孩互相牵扯的手上,略一顿,又道,让你们出门右转,绕着商号再跑上一大圈儿! 白明禹傻眼了。 谢璟倒是听话,抬头朝那汉子来的方向看了一眼,瞧了客房楼上略微推开一点窗的那间,二话不说就系了系腰带,出去跑圈儿了。 谢璟跑得快,白明禹抄了侧门的近路才追上他,刚想说什么,就瞧见谢璟又加快脚步,倔着脾气硬是追了一路。 跑完一大圈回来,白明禹累得脑袋一片空白,躺在地上只顾着喘气,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谢璟双手撑着膝盖,心跳剧烈,慢慢调整呼吸,他额头上有汗滴下来,从长睫毛上抖落,猛一看还以为是哭了。谢璟抬手擦了一下,手腕落下的时候,就看到眼前多了一双熟悉的靴子。 他心跳更快了,方才跑了那么多路都不觉得什么,这会儿耳边如雷鸣一般,尽是自己不争气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真切。 白明禹爬起来磕头,喊了一声爷爷。 谢璟想行礼,腿脚发软没了力气,一个没留神向前摔去,要不是对方扶了一把就摔地上了,但也因为被对方握住了手臂托起来一张脸都涨红,只觉得有股热气从触碰到的地方火烧火燎地蹿上来,恨不得有一股热气冲出脑门。 你跑得还算实心眼,身体也不错。白容久扶他一下就松开,视线落在眼前两个小孩身上,最后落在白明禹那。 白明哲跟在后面忙笑道:明禹惯会偷懒。 白容久道:小聪明倒是有些,以后除了写字,早上还要勤跑。 白明哲斟酌着他的意思,小声询问:那等回去之后,我安排明禹开始跟着铺子里的掌柜跑街?先从最基本的学起罢? 白容久点点头:嗯,这样最好。 两人说着走了,白明哲满面红光,走出去两步之后又回头冲弟弟使眼色,让他回房里去休息。 白明禹好半天才爬起来,走上两步发现没人扶,回头去找谢璟,发现对方还在盯着他大哥走远的方向看着,皱眉道:干嘛呢,走了!快扶少爷回去,真是,这一早上一口饭都没吃,跑得头昏脑涨。 谢璟有些不舍地回转身,扶着白明禹回去。 谢璟一路上都在懊恼,他觉得自己没用透了,怎么见着爷反而紧张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哪怕喊上一声,或者多表现一下,总能留下一点印象想着过去相处的点滴,眼圈忽然红了。 白明禹原本要问责他,见谢璟站在那丢了魂似的,骂人的话绕了一圈又自己咽回肚子里去。白少爷吃软不吃硬,最怕别人在自己跟前这样,挠了挠头皮,打发他出去让彼此都清静一会。 另一边,白明哲陪着九爷看了黑河这座边境小城。 昨天到的时候天色已晚,并没有看清小城全貌,这会才算看到此处的热闹。 这里每栋房子临街的一面都是店铺,外面走在街市上,颇有在一个大商场里闲逛的感觉,南北杂货铺、肉铺、药铺比比皆是。但城里人并不多,闲逛半日也只他们一行。 白明哲解释道:因为现时节店铺里的货物很少,毕竟还是太偏远了些,离着最近的青河县也要走一天一夜呢!货物供应一向不够及时,尤其冬季,商队通常在腊月上旬到,但今年雪大,道路上融了雪泥,想是要再迟几日才能到。 他们只担心华国这边的商客,至于河对岸的则不用担心,夏季用船,冬季有雪橇,专门在厚冰层上来回穿梭运送货物。商队里尤其是白家商队,最受各方重视,贸易出口的商品均有涉猎,像是粮食、牲畜和日用品一类,而最多的就是烟叶和烧酒。 不夸张的说,黑河一带大小商号一年若能卖出九千斤烟叶,里头七千多斤都是白家的。烧酒更不用说,这附近的酒厂就有三座,一年四季酒水生意都不耽误。 正说着,街口传来十声钟鸣锣。 白明哲笑道:开市了,今日赶早,九爷跟咱们一起过去看看,没准还能碰碰您的好彩头,做一笔大买卖呢! 白容久眼睛看着前方坊市,笑道:我倒是希望能瞧见什么好东西,花些钱出去才好。 白明哲路上隐约听这位爷说起的事,知道他是为洋人的机器而来,心里也是火热,带着他一同找过去。 黑河白家商号。 白明禹也远远听到了鸣锣声,探着头在二楼窗边巴望。 一旁的圆木桌上散放着一堆账本和密密麻麻写满字的册子,谢璟正坐在那埋头抄写,白明禹半天看不到什么,转过头来找他说话:哎,丰儿 少爷唤我名字就是,这么喊听不惯。 白明禹蹲在凳子上托下巴看他写字,愁眉苦脸:写这东西有什么用啊,烦死了。 谢璟:写了不挨打。 白明禹: 这倒是实话。 还能长学问,明事理,学会整理账册之后就能帮着爷,少爷分忧。谢璟话讲到一半硬转回过来,手上笔都没停顿一下。 白明禹乐了,夸他道:少爷就知道你最好!你好好学,等以后少爷去哪儿都带着你在身边,逢年过节红封儿都给你包那么老大一个! 谢璟写完一张,吹了吹墨迹放在一旁:少爷让让,挡着我放纸了。 白明禹胳膊让开一点,半点都不恼他了。 少年人的脾气一向如此,一阵风儿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昨天还吵架,今天就和好了。 傍晚四点,鸣锣锁市。 谢璟掐着点抄完了那些册子,找了借口跑下楼去。 黑河入夜早,晚上风又大,门口的灯笼容易吹灭,谢璟一早就冻了两块冰,找了柄匕首把冰块挖开内里做成肚大口小的模样,放了蜡烛进去,安置在门口。 冰灯放好之后,门口就亮了许多。 谢璟搓着手站在那眺望了一会,听着马车声响起,忙在墙边站着让出路来。 这次回来的人不少,赶车人吁了一声,立刻有人低声呼和着:轻些!小心碰坏了。 数个壮汉从马车上搬了几台笨重机器下来,一路小心翼翼抬进屋里。 谢璟以为九爷也在车上,垫脚去看,却没见人下来。 有几个学徒房的人也跟去帮忙抬东西,谢璟抓了一个认识的叫了名字,问道:九爷呢? 省府那位?那位爷和咱们大少爷去看酒厂了,那边离着这里十几里路,估计晚上赶不回来啦!学徒说了两句,又去干活了。 第10章 掐灯花 前厅围了不少人人,最后还是管事来给这些铁家伙盖上了一层厚帆布,嘱咐几个伙计晚上值夜守着,打发其他人散了。 寇沛丰刚搬了机器出来,被谢璟拉住的时候满脸的兴奋未散,不等谢璟问就说道:哎,你知道这回省府那位爷来咱们这,是打算干什么的吗? 谢璟道:买机器? 寇沛丰看了左右,低声兴奋道:我听说,是要建厂 谢璟愣了下,什么厂? 嗨,还能是什么,酒厂! 谢璟左思右想也没从以前的记忆里挖出一星半点建酒厂的事,他并不记得九爷在黑河一带大兴土木,硬要说有什么厂子,也是在青河县才对。他记得白明禹那时候被九爷调过来做事,因为他要祭拜寇姥姥,也跟着一同来了一趟,那是他最后一次回来这里。 寇沛丰还沉浸在做一番大事的激动里,拽着谢璟道:你说咱们是第一批过来的人,听跟在大少爷身边的人说,这厂子建厂要一百多号人呢,到时候咱们是不是也能混个小管事当当? 还未答话,就听到前头有人高声喊道:谢璟! 谢璟先抬头,寇沛丰反应慢些,被谢璟撞了手臂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连声应是,小跑过去了。 谢璟回去一夜没睡好,晚上几次翻身起来站在窗边去看,总疑心听到马蹄声,以为是九爷一行人回来了。 隔天等了一日,也没见九爷他们回来,谢璟忍不住问:大少爷他们,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 白明禹懒洋洋往嘴里抛花生米,一颗颗接着吃,一边嚼一边道:怎么会,我大哥手边带着好手呢! 好手? 是啊,去年招进来的护院,有十来个人吧,身手可好了!白明禹说着给谢璟来了一套招式,得意极了,你瞧,护院师傅教我的,厉不厉害? 谢璟: 谢璟觉得自己就能揍趴下白明禹俩。 白二少以前还有几分本事,怎么少年时这么不稳重?看起来像是被宠在福窝里长大的一样,他简直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没几日,建酒厂的事儿传得越来越真切,听说是几十万银元的大买卖,几乎是整个黑河商号的人都激动了。 惟独谢璟没什么反应,依旧跟在白明禹身边抄书写字,只傍晚的时候跑去做两盏冰灯。 反复几天,谢璟眼底带了青色。 白明禹自己不爱学习,只当他写字辛苦了,趁着这两日大哥不在的时候偷偷骑马跑出去玩了一圈,还给留在房间里的小陪读带了些好吃的,一股脑塞到谢璟怀里,得意道:给你吃! 谢璟接过来放在一旁,低头又抄写去了。 白明禹道:今儿又抄什么了,哟,怎么还画上了? 管事给的地图,不是这几天都在说要办酒厂,总要知道酒厂的位置。谢璟专门跟管事要的,为的就是防范万一,只这么糊弄白明禹。 白明禹看他画了一会图纸,觉得没趣,跑到前院去看机器,没一会惹得管事大呼小叫但又不敢只管这位二少爷,只一声声求他。 这天夜里,谢璟再起来的时候,终于看到九爷一行人回来,瞧见那辆熟悉的马车谢璟心里松了口气,一直等院里安静之后,他才重新回到床铺上,只觉得几日心头沉沉压着的什么卸了力道,倦意困意涌上来。 少年人正在长身体,最容易嗜睡,谢璟累极裹着厚棉袍蜷在床铺上睡了。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到好多年前的事。 那是他重返青河县的时候。 他是跟着九爷一起回来的,外头都传九爷疼他,是专门为了他赶回来的,但谢璟知道,九爷回来还为了见另一个人。 谢璟祭拜了寇姥姥,带着一身香火味儿回到住处,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了。 夏日炎热,雕花木门敞开着,只有一扇竹帘垂放到地上,随着一丝小风吹得绞丝穗子乱晃。 竹帘勉强隔开身形,却不隔音。 门里摔茶碗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谢璟第一次见九爷发这么大火,坐在那呵斥道:再敢胡说一句,小心挨板子! 分卷(7) 彼时已做了大掌柜的白明禹梗着脖子跪在那,依旧是少年时的脾气:爷,您要打我就认,我爹以前就老请家法,打我板子,今儿正好您打我一顿,权当替我爹教我一场了。 九爷那边低声说了几句,白明禹这混不吝的小霸王又道:我不认他们,以前我爹在我喊他们叔叔伯伯,可真出事儿了,他们呢?全都盯着我家最后这点钱,如今谁都知道我跟在您身边出息了,有本事了,又想认我回来?门都没有! 你总归是青河县白家的人。 打从今儿起就不是了! 白明禹说着给主座上的人磕了一个响头,闷声道:我不认他们,我只认您一个!九爷你非让我认祖归宗,那我就认你当爹 九爷被他气笑了,谢璟站在门外也没忍住,脚步晃了一下就碰到了竹帘。 白明禹猛地回头看过来,竹帘晃动,却是没看清他的脸。 谢璟醒来,眯着眼睛抬手盖在额头上,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白明禹的父兄早逝,是被九爷收养在身边,因此对九爷忠心不二,那么白家老爷和大少爷会不会是在这个时候出的事? 谢璟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冷汗,想通关键,猛地坐起身来。 过去种种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总有些事遗忘,因此过于小心,反而着了相。他这两日留在白明禹身边也有盯着黑河商号里其他人的想法,白家大少爷身边的人拿了那么多子弹,他心里先对大少爷白明哲起了疑心,但现在想想,如果大少爷自己也不知道这事儿呢? 谢璟坐不住,起来去前院找人,他怀里还揣着那一枚毛瑟枪子弹,想办法避开大少爷,去找九爷讲,哪怕只把东西给他,让他留神也好。 前院,九爷的车马不在,打听一圈,只说九爷带着一个德国工程师一大早又出去了。 前院只有大少爷白明哲,他匆匆交代了商号里今日要周转货物的事项,正一边咬着一张薄饼一边灌茶水,看起来饿得狠了,但精神特别好,摩拳擦掌,特别有干劲儿。 谢璟略微犹豫一下,上前两步,想跟大少爷搭话。 他还未走近,就被白明哲身旁的护院拦住了,那人呵斥道:哪房的?来前院做什么! 谢璟道:小少爷身边做事的,有些事想跟大少爷讲。 护院看他一眼,道:去右边角门那车队等着,大少爷一会又要出门,就给你两句话的时间,没那么多功夫跟你多说啊。 谢璟被拦着过不去,答应了一声就过去候着了。 但在角门那等了一会,左右不见人来,不多时听到一阵车马声从前头走了,刚抬头想去看,忽然就被一只手勒住衣领猛地一力掼到红砖墙上! 谢璟冷不丁被发难,咳了一声,还未说话就又被人扼住了脖子,那人力气大,几乎把他提起来:你就是寇沛丰?! 谢璟抬眼看向对方,出乎意料,对方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并不高大,看起来老实巴交像是常见的乡下人,若不是他如今才十三岁个头算不上高也不会被一把提起来,但能单手拎着人的,这汉子力气也不小。谢璟看着对方,觉得这人模样憨厚,但一双眼睛却透着精细,并不像是一个完全的粗人,他斟酌着哑声道:是。 男人手上力气松了些,但依旧拎着他衣领,看了谢璟一阵忽然问:半月前你帮大少爷抬箱子,砸了一只,可还记得? 谢璟已从寇沛丰那里问清事情始末,这会揣着明白装糊涂,支支吾吾道:不,不能吧,我平时也没碰过那么贵重的东西,而且是你们让我搬的,还说给我两块大洋 对方扯了他衣领,眼神带了警告:你瞧见了是不是?要不然怎么知道是贵重东西! 谢璟故意瞪大了眼睛道:你想怎么样?大不了我不说出去就是了,不过就是倒卖些碎铜,我又不是没见过,大哥,不如,不如你也带我赚一笔吧?我身上还有几块银元,也能一起的。 黑河商号里人多,角门也不能久留,望风的人轻轻吹了口哨。 那人盯着谢璟看了一阵,见他一副迫不及待想要入伙分钱的蠢样,手上慢慢松了他领口,咧嘴笑道:你说的是,不过也不能白分你钱,正好这有几箱子烧酒,你帮我搬到车上去。 寇沛丰撸起袖子去搬烧酒去了,只是手脚粗苯,穿着身不合体厚重的棉布袍子先拌了一脚,把那一箱烧酒重重磕在了马车货箱里一下,货箱里等着的人极不耐烦,抬手用鞭子抽了他一下:蠢货,看清楚再放! 也不知道是不是赶巧,寇沛丰缩了缩手,那一鞭子刚好落在厚棉袍上,人没伤到半点。 矮个男人一直盯着眼前的少年,等到望风的人小跑过来,正是之前在青河县点了寇沛丰名字盘问的那个络腮胡子。 络腮胡低声道:大哥,我问过了,这人就是寇沛丰,您瞧怎么办? 老三见过了? 没,三哥在酒厂那边盯着,还未回来,但是我问了一圈,是寇沛丰没错。 矮个男人又问:东西都齐了? 齐了,这边离着坊市太近,白天不好让兄弟们都进来,毕竟还有些官兵守着,就等着掐灯花(天黑)了。络腮胡子带了一丝兴奋,没想到白家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在这里,等接了这俩财神就能过个肥年,也不枉费咱们兄弟在青河县辛苦埋伏一年! 带上寇沛丰,前头树林里让他睡一觉(击毙),不可节外生枝! 是! 络腮胡子听令,带着身边几个护院好手很快就走上前去,他这边正想拿人,就听到马车上等着的一个弟兄嗷嗷叫着蹦下来,紧跟着一簇火苗就从他身后跟着窜出,烧了那人的衣裳,也烧着了马车篷盖! 从车上蹦下来的护院什么也顾不得,被烧得直在地上雪里来回打滚。 拉车的马受惊,一抬蹄子咴咴嘶鸣!它这一动不得了,车厢里几箱烧酒哐啷几下撞了个稀碎,也不知引燃了什么,火苗忽地一下蹿天高!厚实的帆布篷上头刷了一层防水油,这会儿烧出了黑烟,带着难闻的气味直冲半空。站在火圈中央的男孩手脚利落,从怀里掏了一把匕首出来,二话不说先挑断了马车上的绳子,一边扯住就近的马翻身上去,一边高喊:黑河白家商号,走水了!走水了!! 喊声和烧焦的气味惊动了不少人,好些学徒外套都是现披上的,小跑过来。 事发突然,一系列的事儿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发生,别说一旁的矮个男人没反应过来,就连上前准备拿人的络腮胡子都错愕不急,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但对方已经骑马冲了出去,从侧门蹿出一路高喊黑河白家商号走水,他们想跨过火堆去追也晚了! 人群越聚越多,不少人提着水桶赶来。 络腮胡要还追,矮个男人脸色发青,低声呵斥道:回来! 可是大哥,那个寇沛丰 还管什么寇沛丰,先走! 谢璟弯腰伏低身子,勒着缰绳让胯下马儿跑得快些,绕着整个黑河小城喊了一圈,这里人少,但白天开市的时候总是人多些,还有不少官兵在,他身上衣裳被烧糊了一块,很是狼狈,加上马尾巴那里也被火苗燎得糊了半边,这么跑一圈,很快不少人都开始往白家商号那边去了。 谢璟脚步未停,辨认出酒厂方向,策马疾奔。 他刚才在马车车厢里看得清清楚楚,烧酒瓶里装的不止是酒,还有煤油! 那些人根本不是想中饱私囊的,而是下山打劫的麻匪这一切就说得通了,他认识白明禹的时候,只知道他本人就是大掌柜,从未听他提起过父兄,像是一匹孤狼,除了九爷,谁都不信。 九爷左腿会在冬天阴冷的时候疼,伤口狰狞,找了两次西洋大夫动手术,府里人只说是陈年旧疾,从未有人说出原因。 谢璟个子小,死命勒着缰绳整个人伏在马背上赶路,几乎是抱着马脖子在跑,风吹得他脸上生疼,可此刻他什么都觉不出来了,心脏一声声跳得飞快,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快一点,再快一点。 第11章 死里逃生(1) 天上飘了小雪,盐粒子似的砸在人脸上细细密密地疼。 谢璟眯着眼睛努力辨清方向,他抄了几遍地图,心里大概有数。 也不知是何原因,追了一路也没瞧见大少爷白明哲的车队,转念一想,白家招的那些护院十有八九都是同一窝的土匪,白明哲从前院出去,还不知被绑去了哪里,只盼着商号走水事情闹得大,能有人去寻白明哲,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惟独不用担心的,也只有白明禹。 白二留在商号,几十人熙熙攘攘提水救火,他混在人群里最安全不过。 谢璟骑马跑了十几里路,出来的匆忙,皮帽子都没戴一顶,这会儿头发眉毛全都白了,连长睫毛上都落了雪,哈出一口热气,得咬着牙才能握紧手里的缰绳不坠下马来。 临近酒厂的时候,忽然看到一队车马逆向而来。 谢璟僵硬着手勒住缰绳,停下看了下,忽然高喊:九爷!他以为自己声音很大,但却已经被方才的烟熏得沙哑,连喊了几声策马上前才惊动了对方。 风雪中,车队停下。 厚重的马车布帘被掀开一角,白容久侧头看向他,你是青河白家的人,何事? 谢璟被冻得僵硬,几乎是摔下马来,踉跄了两步被九爷身边的人扶住了,才走到马车前,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东西递过去:九爷,黑河白家商号进了麻匪,之前大少爷身边的那几个护院都是一伙的,我无意中撞见他们搬运子弹他们当我不知,只骗我说是碎铜。 白容久伸手接过,面色凝重:你怎么认得的? 谢璟咽了一下,努力看着他道:我是二少屋里的人,少爷屋里有一杆毛瑟枪,我见过。 黑河商号那边怎样了?就跑出来你一个? 那边无碍,我趁麻匪搬东西的时候烧了他们的车,引了大火,那边人多,应该不会有事,但我听他们说在酒厂埋了东西,想必是焦油!我在点燃马车的时候,车上的烈酒混着焦油一起烧起来,气味很大 谢璟还未说完,就被一只手握住了拽上马车,白容久沉声道:上来,边走边说! 他脱了自己的大氅裹在谢璟身上,一边嘱咐车队急转回去,一边继续问话。 谢璟之前在风雪中前行的时候并未觉出太过寒冷,此刻裹了大氅才开始一个劲儿地打摆子,话都说不利索,差点咬着自己舌头。 身体刚恢复知觉,慢些说。 白容久让人拿了烧酒,给谢璟灌了两口,一股热气从五脏六腑升起,谢璟手指尖先是一丝麻痒,过了一阵热起来。 九爷先走,让他们去救,麻匪太多 白容久掀开车帘看向外面,眉头拧起:不行,酒厂有女眷,没有车出不来。 谁? 白明哲的夫人,方玉柔。白容久放下车帘看向他,还有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 方家也是当地大户,且方家老爷曾外出留洋,是新派人物,并没有给家中独女裹脚,并把家里酿酒的秘方系数传给了女儿方玉柔。 因此酒厂大小事宜格外仰仗这位方夫人,方玉柔虽然名字温婉,但性格却爽朗,在酒厂里跟丈夫同吃同住,并没有半分娇气,哪怕是有了身孕也依旧坚守在厂里。原本这段时间快要过年,加上她身子重了,理应要回青河县去休养,但是听到白容久和洋人谈的那些机器订单还有扩建酒厂的计划,有不少都是她能出得上力的,就又多留了几日。 白容久一行赶回酒厂,已经隐约能听到附近山林里传来枪响。 谢璟抄了近路赶来,但也只争取了这么一线时间。 白容久来不及疏散工人,只让他们聚集围守在坚固的炮楼里方家在当地酿酒多年,往年也遭过匪患,特意在修建酒厂的时候在西北角建造了一座炮楼碉堡,易守难攻。 酒厂留守的伙计有七八人,另有方玉柔和她的随身丫头一个,剩下的就是白容久带来的一队好手约有十人。酒厂这些伙计大多都是年岁较大的,人本分老实,一听到外头的枪响就恨不得抱头蹲下来,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不如谢璟冷静。 白容久命他们搬了粮食和石头过来,粮食存放在一旁,石头摞起来挡住厚木门。 枪声由远及近,很快有两声炸响在厂院中,紧跟着就是一声巨大轰鸣,从炮楼上的窄窗看过去,外头火光四起。 谢璟跟在白容久身边,他习惯性站在右侧靠后的位置,听他使唤。 白容久是看了一阵外面情况之后,才发现后面有人的,他一向警觉,却不知道为什么对半路冒出来的这个小孩儿格外宽容似的,只看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白容久身边的人在炮楼四角找了位置,已经开始还击,那帮麻匪仗着人多,但枪法远不如九爷身边的这些人,手头的装备也差得远。枪声响了一会,白容久面色如常,楼下木门有被撞击的声响,谢璟担忧地转头看向楼梯口,又看了看九爷。 楼下待着的那些伙计受到惊吓,但还算听话,并没发出太大声响。 白容久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璟。谢璟不想对他说谎,略一犹豫报了真名。 白容久掏出一把手枪翻手递给谢璟:会用枪么? 会。谢璟看着他,磕磕巴巴道:我之前看二少爷用过几次,应该会。 白容久轻笑一声,对他道:我看你胆子很大,过来,我教你。 谢璟被他半拥在身前握住手的时候,忍不住有些抖,耳边听到熟悉的语气:别慌,看准了。 谢璟深吸一口气,手稳了。 楼下狭窄的小厅里,方玉柔裹着厚呢披风被身边丫头扶着坐在那里,俩人手紧紧攥着,方夫人脸色发白,额上冒了细密冷汗。 丫头在跟她说话,原本想给她找些吃的来,但还未起身就被方玉柔用力握住了手臂,丫头眼尖,小声惊叫:呀,夫人破水了! 分卷(8) 方玉柔已经痛苦低声喘息起来,面孔苍白如雪,裙摆下除了羊水还混了血迹,她肚中孩子尚不足月,这次是受了惊吓,怕是要早产。 第12章 死里逃生(2) 丫头乱了阵脚,急得不知该怎么办。 方玉柔按住她手臂,咬唇忍下腹中痛意,缓过一阵之后道:别慌,拆了二楼门板,把我抬到平整地方躺下,包袱,包袱里有干净棉布,再拿一坛烧酒,快去她断断续续,强撑着讲完,头发都汗湿了。 丫头忙找人按方玉柔吩咐的做了,找了两个伙计卸了小门一扇薄门板抬了过来,伙计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想要伸手把夫人抬上门板,丫头忙拦着他们,左右找不见什么软和的东西,当即脱了自己的厚棉袍下来铺在门板上,这才催促道:搭把手,轻些把夫人抬上去! 方玉柔被抬到一处拐角小仓内,这原是存放粮食的地方,不免有些陈年谷子的气味,但她此刻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出气多进气少,头发被汗湿得打缕儿粘在腮上,全凭着最后一丝意识咬着唇不吭声。她心里知道现在是什么要紧关头,再加上自己力气不多,不攒着些劲儿怕是自己和孩子都要折在这里。 丫头不敢离开方玉柔身边半步,但这里要什么都没有,她一边含泪让伙计去楼上找九爷,一边绞湿了帕子给夫人擦脸。 白容久在楼上教了谢璟片刻,就忍不住低头仔细瞧了这小孩一遍。 如果说之前谢璟拦车,他只觉得对方忠勇,但此刻却觉得自己小看了这个半大小子。 他原本只想教谢璟用枪,不用特别准,会开火即可,哪怕只打中麻匪一片衣角吓唬对方一下,能护着方玉柔离开就行。 但显然谢璟比他想的更好。 谢璟下手利索,完全没有他外表上少年人的孱弱,看起来骨头很硬。 用枪的时候,最初被九爷握着手把手教导还有些哆嗦,但很快就适应过来,九爷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不像是第一次合作,也不像是第一次用枪他就像是九爷的另一只手,是九爷的另一双眼睛,指哪打哪儿。 白容久多看他一眼,道:你很好。 麻匪已被打退一波,谢璟手腕和肩膀都被震得发麻,但得了这么一句夸奖,眼睛都亮起来。 白容久身旁一位贴身护卫此刻也收了枪,走过来看了谢璟一眼,他刚才也瞧得清楚,这小子是个好苗子,若不是现在不是时候,他都想把人收下编在队伍里一路教导,别的不说,只用枪,绝对有天分。护卫心念一转,很快就回到眼下,走近了低声道:九爷,得走,吃不准山上还有多少麻匪,枪和子弹都没带多少,撑不了多少时候。 白容久还未说话,楼下就有一个伙计跌跌撞撞跑上来,喘着粗气儿道:不,不好了,夫人受了惊吓,这会儿要生了! 谢璟愕然,看向楼下的方向,炮楼窄小,黑峻峻的楼梯口看不见任何光亮,只模糊听到一点骚乱声响。 麻匪被打退一波,隔了不久,又有一批围住了炮楼。 这次炮楼上回枪的次数明显减少,但枪枪都准,但凡敢靠近的匪徒都丢了脑袋。 白容久想走,但是方玉柔早产,无法离开。 他还抱了最后一丝希望,希望能坚持再久一点,期盼黑河白家商号那边能抽出人手来援助。 一直拖到天黑,硬是扛住了几波枪袭。 炮楼里的人送了一些饭上来分给他们,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好一些,瞧着伙计的神情没有那么慌张。 白容久身边的护卫沉默接过,自己先吃了几口,才递了一份给九爷。 白容久面沉如水,只吃了一点就放下继续看外面的情况。 他们拖了一整天,都没有等到人来。 黑河白家商号的人恐怕也出了乱子,他们还是得自救。 炮楼里的人除了信任塔顶的九爷几人,别无他法,数名伙计挤着坐在一处,吃过饭闷声说话。他们手头有粮食,还不至于饿死,但也已经有人开始发慌,低声道:我听说,山里的麻匪凶残的狠,不见血不回山,去年还烧了一整个村子,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我们也 是啊,要是那些麻匪用火烧,炮楼再高也顶不住啊! 啐!别闭上你的嘴!一旁的人低声呵斥他,瞪眼道:我可不想死在这,我老婆孩子还等着我回家哪! 议论声响起,但很快又被拐角仓房的一声痛苦喊声压了下去。 粮仓内。 方玉柔的肚子高高耸起,剧烈抖动着,肚皮上几道青筋急突而过,像是稻田里一闪而过的青蛇。 她的里衣和头发已经全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眼神都透着虚弱。 丫头额头上也冒了汗,一边握着方玉柔的手腕一边小声不住跟她说话:夫人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啊,已经能瞧见孩子了,您一定撑住,千万不能睡 方玉柔已经昏过去一回,这次被疼得醒过来,她咬牙撑着丫头的手臂半坐起来,哑声道:给我拿碗米酒来。 丫头给她找来,方玉柔分几次小口喝了,积攒了一些力气,不哭不嚷,只咬了一块棉纱布在嘴里又继续撑了下去。 她身上带着北地女子的一股韧劲儿,越是到了拼命的时候,越倔强地要活下去。 她若是松一口气,她的孩子就没命了。 临近天明,方玉柔的孩子出生。 几乎是映着第一缕晨光呱呱坠地,婴儿的啼哭声响彻楼内,众人提了一夜的心终于放下来。 白容久沉声道:弄两匹马,带方夫人上车,走! 他们要离开,也只有这会儿是最好的时机。 他们有粮,但枪弹不多,守不了多少时间,黑河偏远,援军也不知道什么才能赶来,势必要突围出去。而且现在不走,方夫人和她的孩子也等不了,寒冬腊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样的炮楼中养活一个婴儿。 他们的车还在,马已被劫走,那帮麻匪惯会做这样打家劫舍的事,手段老练,没给他们活着跑出去的机会。 白容久手下的护卫身手矫健,听令抢了几匹马回来,迅速带方玉柔上车,车辕被刀砍过,护卫看了一眼,手上用力试了试,用独马,车辕裂了,怕是撑不住这么多人,只让夫人一人上车! 那护卫又分了几匹马给伙计,让他们自己爬上去跟着逃命,丫头从马车上跳下来寻了一个认识的人同乘一匹,那护卫瞧她穿着单薄,脱了自己袄子扔给她,又折返回去找九爷。 白容久骑在马上,吩咐大半护卫跟在马车周围保护方玉柔安全,自己身边只留了两三好手。谢璟瞧见九爷,勒着马缰绳就要往上爬与他同乘一匹,白容久用马鞭拦住他,你去车上,方夫人那需要一个赶车的,你个子矮,最轻,不怕压坏马车。 谢璟不肯:丫头比我轻,让她去! 她不会驾车。 给她一根鞭子,往前走就是 谢璟! 谢璟仰头看着他,眼圈都红了,谁都知道马车活下去的机会大,但他不想独活,他尝够了独自一人的滋味。 你年纪最小,妇人和老幼先走,这就是我的规矩。白容久坐在马上赶他,快去! 白容久正准备驱马前行,忽然马匹受惊咴咴嘶鸣着立起前蹄,白容久忙勒着缰绳控制下它,身下马鞍一重,一个矮个少年像是一尾鱼似的钻了上来,挤在他身后的位置坐好,我十三了,不小了! 谢璟一字一句说完,双手环着他的腰抱紧,再不肯放开。 这回他即便是死,也不会再听爷的话。 第13章 甜汤圆 护卫来找白容久,催促道:九爷! 白容久按住腰上的手,紧了紧,高声道:走! 逃离的路上也不太平,马车在树林里遇到伏击的麻匪,那伙人一直盯着酒厂这边,万幸树林里的只是一小队,不成气候。 但为首的麻匪格外狡猾,故意驱赶白家马车入水泡,这附近有一片水泡沼泽,临近水源土壤不稳,一大丛枯黄芦苇地下很可能就是泥炭沼泽,表层水面被冻住了,但下面的淤泥肯定不会被冻住,马跑快些勉强能冲过去,但车辆笨重,反而成了最大阻碍。 麻匪又一次驱赶他们入水,白家护卫还击,那伙人即可远远坠后,像饿久了的豺一样不远不近阴测测跟着。 马车被护在当中,疾驰中不甚陷入泥沼,驾车的人使出吃奶的劲儿硬生生把马车拽出来! 杂花色的马身上这会儿沾了半条腿多的泥巴,混着冰碴,驾车的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但此刻逃命要紧,顾不得那许多,又爬上车继续驱赶让马前行。 白容久骑马赶上,问道:没事吧? 马车窗那的厚帘掀开,方夫人额头上沁出冷汗,怀里大氅掀开一角,紧抱着的婴儿分毫无伤,她急道:无碍,九爷快走,不用再顾着我们!马比车快,但白容久一行得为她周旋赶时间。 白容久见她无事,放下心来,转头又回去,他身上带了两只枪手里一支,背后紧抱着他的谢璟带着一支,足够。 麻匪里有一个人跑得极快,一路怪叫着追赶上来,先是开枪吓唬了几声,又叫道:我们大哥说了,哪位是省城的贵客?我们爷要接他上山谈谈 谢璟二话不说给了他一梭子弹! 那人马背技术纯熟,侧身躲在马腹不过一个呼吸又弹了回来,叫骂道:不识好歹!爷爷劝你们早点把身上的大龙票交出来,要不然,一个都别想活着跑出这座山! 白容久忽然笑道:我当是为什么不放火烧楼,原来是惦记爷爷身上的钞票! 他从青河县白家而来,如果谢璟带来的消息是真的,那些麻匪怕是一年多前就已经潜入白府,他从省府来的消息别人不说,白明哲一清二楚,黑河商号里传开了他要建厂的消息,那身上的银元怕是少不了十几万他随身没有太重的行李,只带了十余护卫,那些麻匪觉得他藏匿了钞票,不敢轻易放火烧楼,只怕一把火把钱财一并烧光。 这帮人贪得很,只等着今年入冬吃下好大一只肥羊。 白容久护卫骑马靠近,低声请示:九爷,怎么走? 白容久道:你带五人护着方夫人,另外几人跟我绕山路! 护卫略一犹豫,咬牙道:让他们护着方夫人,我跟您去! 白容久看他一眼,点头应允。 白容久改了路线,分了大半的人护着马车,自己另带两名护卫调转冲进一侧白桦林。他一贯畏寒,但此刻身上皮氅给了方夫人和孩子,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在屋内常穿的细貂绒银袍,骑在黑马上显眼极了。 他这方策马疾驰,麻匪那边没有犹豫,立刻就追了上来,显然目标明确奔他来的。 白容久一行人故意绕道,起初麻匪大意,仗着路熟还在追赶他们,但慢慢发现对方意图,想再去追马车的时候已经晚了,白容久身边的护卫伸手利落,两杆长枪使得熟练,一枪一个把人从马上击毙,叫都没叫一声就摔下马来。 喊话那个麻匪吹了口哨,隔着山头都能听到回音,他也受了伤,但此刻却退不得。他们几十个兄弟原是奉命盯着酒厂这边,只等着黑河商号那边的大哥过来两头堵截,拿下这伙肥羊万无一失,即便没有黑河那边的兄弟赶来,他们守在这里的人手也足够,但昨天领头的三哥生怕到手的银元飞了,一心只挂着钱财,也不管对方是硬骨头一波波冲上前去送人头,被打散了队伍,此刻伤的伤,残的残,只能硬劫! 要放过眼前的财神,他们也不甘心,越是受伤的野兽越是凶狠,已到了要露出獠牙生死相搏时刻。 天又下起雪来。 白容久身边护卫战死一名,就剩下最后一名使双枪的护卫。 他带着谢璟换过一匹马,之前的杂花马被打瘸了腿,他们此刻骑的好巧不巧,是麻匪昨夜从酒厂抢走的白马。白家车队里的马匹都是训练过的,回到主人身边格外驯服,白容久和谢璟共乘一骑,这次谢璟坐在前方,九爷全靠胸前这点热乎气撑着。 雪越来越大,追上来的数名麻匪和护卫交起手。 白容久低头问谢璟:你枪里还有多少子弹? 谢璟摇头,他早已打空了。 白容久把怀里的手枪交给他,拿着! 谢璟握住枪,在他臂弯处回身射击,马匹晃得厉害,他打了几枪,但也不知打没打得准,风雪更打了,北风呼啸,卷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护卫喊道:九爷快走! 白容久没有迟疑,勒马调头,抽身疾驰! 白桦树林茂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方向,雪厚踩空,马匹受惊,咴咴叫着不肯前行,谢璟搂着它脖子强行安抚住,眯着眼去看,前方雪如烟雾般连成一片,看不真切情况。谢璟努力寻找一点出去的路,但他很快发现了不对,骑马的人身子重重依靠在他肩上,他喊了一声:九爷? 身后的人没有回应,谢璟急忙握紧马缰绳连同九爷的手臂一起抱住了,咬咬牙寻了一个方向跑去。 谢璟不知跑了多久,天色在风雪中渐暗,已经有一阵没听到追来的马蹄声和枪声。 谢璟心里庆幸他们进的是白桦林,有树的地方,土被抓得牢一些,而且这边林子里有常年狩猎的人,运气好些找到木屋,就能撑过今天。 但他们的好运气在刚才摆脱麻匪的时候似乎就用光了,并没有找到木屋,连避风些的山洞也没见到,谢璟只得找了几棵粗壮大树处停下马来。白容久已经昏迷,谢璟摸了他脸颊一下,是滚烫的,再往身上一查,靠近腰侧那儿被擦了一溜儿红,血迹已经凝固了,黑红的一片粘在上面。 谢璟眼圈红了,扶着他坐下,自己找了背风的夹角掏了一个雪窝子出来,把马拴在一旁,又小心扶着白容久躲进去。 天寒地冻,谢璟不敢解开他的衣裳检查伤口,也怕撕下带血痂的衣服会再崩了伤口,他也做不到别的,捡着自己会的能做的努力想帮九爷,一夜不住拿雪搓他的手和脚,别的谢璟不懂,但手脚是热的,就能在雪中活下来,这是他过去学会的生存技能。 白容久嘴唇干裂,谢璟就含了一口雪,融化雪水喂他。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只一心想这人活着。 如果可以,他们两个一起活着,不行的话,那就让九爷活下去。 谢璟生怕他睡死在这,一整晚没敢合眼,一声声喊他名字。 分卷(9) 半夜,白容久醒了一次,手指轻轻动了几下,就被谢璟握住,爷? 白容久虚弱道:在这。 谢璟这两日连受惊吓都没有软一点,这回鼻尖泛酸,瓮声道:我害怕。 白容久轻声道:不怕,爷在这。 谢璟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怕白容久再睡着,不住地跟他说话,白容久也打起一点精神,跟他聊了几句。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因为二少爷不做功课,都是我替他写的,我会很多。谢璟回答的认真。 挖雪窝子也是跟二少学的? 带着点笑意的声音让谢璟耳尖发烫,他一边握着九爷的手给他暖着,一边闷声道:不是,我自己会的。 白容久沉默片刻,又问:还会什么? 我还会翻跟头,能连翻几十个,我,我翻跟头可好了。谢璟带着点邀功的语气,上一世的时候他练过几年武生,九爷点的戏码里,他都能得满堂彩。 这次没得到喝彩,反而被低声取笑了:好,回去翻给我瞧瞧。 哎。 你也别睡,现在想想,等回去之后想让爷赏你什么? 谢璟冻得哆嗦:我要一碗汤圆。 白容久笑了一声:就要一碗汤圆? 嗯,要芝、芝麻馅儿的,个大皮薄,滚汤盛出来,最好汤里再加点白糖,一小碗就够了。 喜欢吃这个? 喜欢。 谢璟已经很多年没吃过芝麻汤圆了。 他喜欢粘牙软糯的甜食,幼年时寇姥姥会给他蒸米糕,再后来姥姥没了,他跟在爷身边,刚开始不好意思要,还是爷自己发现了想着法儿给他做,再后来,又剩他一人。 他一个人流浪了大半个国家,由北向南,风餐露宿,已经很久没有坐下来吃一碗甜汤圆了。 白容久抱紧他,呼出一口气,回去之后,你跟着我,保管每天早上都能吃上一碗。 谢璟应了一声,揉揉鼻尖笑了。 他们在雪窝子里藏了一夜。 所幸大雪遮盖了所有的痕迹,两人一匹马逃了出来。 出了白桦树林走了半日,找到一个小村庄,谢璟只说他们是路过的行商,遭了土匪,小村子人心淳朴,加上谢璟给的一块银元,很快就给了他们一个落脚地。 谢璟故意找了靠近村边的地方,马也拴在屋檐下,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可以走。 村里没有大夫,但因为靠近树林,有常进林子打猎的老猎人,谢璟找他买了一些伤药,打了一盆热水,给白容久换下染血的袍子,幸而只是皮肉伤,没有伤到筋骨,只是伤口狭长露出了血肉,又加上一路奔波失血过多,当晚九爷又发起高烧。 谢璟煎药给他喝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村子里的土药方不管用,没起半点作用,半夜的时候九爷浑身滚烫,却又喊冷。 谢璟把自己棉袍搭在他盖着的薄被上,又爬上床去,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努力给他取暖。 谢璟身子热,很快九爷就安静下来,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白九爷醒来,身边没人,却摸到了身下垫着的貂绒长袍。 他面色如玉,微微眯起眼睛去寻找,窗外有人抱了草料来喂马,顺便还跟院子里的人打了招呼,听着声音像是要了一碗热粥。 果然片刻后,一个半大少年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进来,大约是太烫,放下碗后还捏了捏耳朵,在和他视线对上之后小孩儿立刻就露出一个笑容来,三两步跑过来:爷,你醒了?好点没有?饿不饿? 第14章 山村养伤 白容久坐起身来,慢慢吃了那碗粥。 他如今也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头发散乱下来半遮着眼睛,微眯起来,似乎刚醒还有些晃神,瞧着倒没有了平日的那份气势。 谢璟坐在床边小凳那儿跟他说话:爷,我去打听了,这里叫十里堡,往西去就有一个镇子,那边可以租车,咱们住上一两日,等你伤好点就回去。 白容久问道:这里当地人都是做什么的? 谢璟愣了下,挠头道:种庄稼或者打猎的吧,我瞧见每家每户院子外头都堆了不少高粱杆,另外村头两家人院子里有刚剥下晾晒的野兔皮子,应该是猎户。 白容久略想一下,道:这里离酒厂也就是一天的路程,离着不算远,你挑一两家高粱多的人家问问,有没有向酒厂那边供应粮食,小心些问,找一家老实可靠的让他们给青河白家递个信。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块长金链子怀表出来,交给谢璟,拿着个给他,事成之后,再许他几块银元。 谢璟接过来答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白容久一个人倚靠在床上休养,他手虚抚在腰侧那,眉头微微皱起。 腰上的伤不算严重,只不过是皮肉伤,是昨天躲避麻匪的时候被打伤的,那伙人是下了杀心,瞧着宁可破财要他们的命也没打算让他们回去,若不是他身上穿着的还有一件厚皮马甲,怕是得去半条命。但这伤也极为不便,骑马都不利索,也难怪谢璟会想绕路找车。 白容久原本就是话少的人,坐在那一边想着当下能做的事,一边想着昨天的护卫们,也不知道黑河白家商号那边如何了。 过了半晌,谢璟回来了。 他一路跑着回来,额头和鼻尖都沁了汗,拿手擦了两下两眼放光道:爷,他们还真有给酒厂卖粮食的,我找了村里的中人,我听他说的酒厂的人和事都能对上就让他去报信,那人答应的可痛快了,我都按你说的办好了!他说完,又犹豫了下从兜里拿出那块细长链金怀表放在桌上道:我给了他两块银元,这表是爷的东西,太贵重了,我没给。 白容久道:过来。 谢璟立刻拿了那只怀表过来,捧着给他。 白容久伸手从他头发上拿下一根枯草,笑道:沾了东西。 谢璟脸红了下,自己忙退后两步胡乱拍了拍头发:肯定是刚才去抱草料弄的,我下回一定注意。 不碍事。 那这怀表 你收着吧,给你了。 白容久还以为这小孩会推拒几下,毕竟读了书的人大多如此,但没想到谢璟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揣到了自己怀里,还捂了一下,美滋滋道:那我替爷收着,以后九爷想问时间,就找我,我报给你听。 白容久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自己省府家中安置着的那个西洋挂钟,准点报时,一只嵌了宝石的机械小金丝雀蹦蹦跳跳就冲出来,布谷布谷布谷急匆匆叫上几句,又兴高采烈地回去了。 眼前这小孩一脸满足,跟那圆滚滚的小雀儿很像。 又傻又机灵。 白容久多看了他几眼,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有人会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矛盾点融合的这么完美。 他想了一会,心道,也不全是,谢璟还凶。 昨儿开枪打人的时候可半点没手软。 已经派了人去青河县,白容久和谢璟也放松下来,在小村子里好好休整了两日。 接触的久了,俩人都觉得对方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白容久起初觉得他对白二少忠心,后来发现并不是这样,他和谢璟并不认识,但经历生死之后已待他不同,平日里能聊的就是白明禹九爷对小辈也没什么兴趣,但聊账本生意,显然更不可行。 每回他开口说上两句白明禹的学业,谢璟就迫不及待跟他汇报自己读过的书,还拿手指头沾水在桌上给他写字,力证清白。 二少从来不自己写作业,都是我替他,我的字比他写得好多了,他不让我写好,因为怕先生瞧出来。谢璟端端正正写了自己名字,又写了一副对子,字算不得多好,但比白明禹那一手狗爬好太多了。 白容久: 沉默片刻,九爷问:我以为,你挺护着二少爷的? 谢璟认真道:那要看什么事了。 白容久头一回被逗得起了兴趣,在雪窝子里生死一线的时候,这孩子只要一碗汤圆,但现在平安了,他给了金怀表也坦然收着,要争功也会从别的地方来争才是,怎么就偏偏盯准了白明禹,写书画图写功课,一点自己的便宜都不给二少占? 谢璟也觉得九爷和他记忆里的不太一样。 他只要有空了,就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偷瞧上一眼,现在的九爷太不一样了,瞧着模样也没有数年后的锐利,被他看着倒是也没那么慌,还能大着胆子多说几句话。 他记忆里的九爷不爱同人讲话,有些时候皱皱眉就能吓得周围人频频看他脸色,揣摩着去做事。私下里没人了,九爷松懈下来的时候会逗他两句,使唤他揉头捶腿,但没伺候两下就唤他抬头,谢璟一抬头就被喂了好大一颗剥了壳的鲜荔枝 九爷以前爱逗他,也会笑,但和现在不同。 谢璟又偷偷瞧他一眼,带着几分好奇,眼神和他对上的时候愣了下,耳朵轻轻抖一下,很快转过头去假装在做别的事了。 谢璟怕九爷闷着,在小村子里费了不少力气找了本书来给他看。 书有些旧了,还是几年前一个读书人从外地带回来的,白容久之前已经读过这本,心里默背如流,不过谢璟一番好意,他还是收下来,偶尔翻一翻。 等到了晚上的时候,九爷还教谢璟写了几个字。 这里没有宣纸毛笔,谢璟找了麻草纸和木炭棒来,两个人一个教一个认真学,津津有味。 谢璟有底子,再加上不知道是不是回到少年,格外脑聪目明,九爷说过的话他认真听一遍就能记个大概,自己心里默默多背上两遍就记住了。 白容久也没想到有一天教人读书写字儿能这么有成就感。 教什么立刻会什么,眼前这小孩儿一心一意看着他手上的木炭棒努力学着,潺潺不断地吸入养分。 教了一阵,九爷道:贪多嚼不烂,你今天先学这些,其余的等明天空了再教给你。 哎! 九爷瞧见小孩宝贝似的把那几张写了字的纸叠好收起来,放进怀里和金表搁在同一处。 他眼神在小孩儿藏东西的心口处停留片刻,很快又转开,去看书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1 九爷:你和谢璟很好? 白明禹:当然! 谢璟:一般。 2 当九爷要招收一个学生教写字的时候。 白明禹:啥?我内定了?! 小谢: 小谢决定不和他做朋友,小谢还想取而代之。 第15章 腊八粥 腊月初八。 谢璟在小村子里淘换了一点粮食,买回来煮了腊八粥。 小炉子就在室内,谢璟拿砂锅熬煮,滚火煮沸,一直煮到米粒开花,煮好的粥米和各种豆粒儿香气扑鼻,腊八粥独特的口感和香味勾得人肚子里馋虫都出来。 白容久放下书,鼻尖微动:放了什么在里面,好香。 谢璟盯着小砂锅,道:也没找到什么好东西,去换粮食的时候刚好瞧见还有点核桃,就买了俩回来,磨成粉放粥里一起煮了。 白容久笑道:这倒是挺高明的手法,从哪儿学来的? 谢璟老实道:跟我姥姥,她会做很多好吃的,爷想吃,等我家去就跟她多学一点。大约是怕九爷不放心,又补充道,我学东西很快,也会做饭。 还会做什么?说几个拿手的来听听。 炒米花糖,蒸米糕,我还会烧肉,家常菜也会做几道。 白容久逗他:会这么多,等回去,爷把小厨房交给你打理。 谢璟倒是实在,以为他说真的,点头应了。 小炉子一直开着火,煮的时间长了,满屋子都是粥的香味。 一小砂锅粥熬了半日,粥熬得浓稠,米粒沉在半透明的粥液下,香气随着热气升在半空。天气寒冷,喝上一碗这样热乎乎又香甜的粥,肚子里舒服极了。 白容久一边喝粥,一边看着窗外,瞧见院子里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小盏冰灯。 他瞧着眼熟,想了片刻问道:商号院门口那两盏冰灯也你做的吗? 谢璟猫舌头,这会儿已经被热粥烫了一下正吹着气沿着碗边小口喝粥,听见九爷问,含糊道:是。 白容久越发觉得这小孩很好。 等到下午的时候,谢璟忽然听到窗外那匹白马咴咴叫了两声,连忙跑出去看,瞧着来的人顿时就放下一颗提着的心。 青河县白家来人了,足有二三十人,全都骑着马,不少人肩上还挎着枪,另外还带了一辆结实的马车并一个大夫,一进来就先给九爷查看了伤势。 白容久之前使双枪的那个护卫也在其中,脸上有轻微冻伤,看着有些红肿,其余并无大碍。 大夫给九爷看过之后,连声道:无碍,无碍,是皮外伤,接回去好生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好,我身上带了些药膏,一会上了马车先换上。 这次来接白九爷的人数太多,声势浩大,引了村上不少孩子来看,不过白家这么多人护送,也不担心再出任何纰漏了。 白容久坐在马车上,身上又裹了件厚皮氅,闭着眼睛听护卫跟他汇报。 方玉柔和孩子已经安全送到,母子平安,白家大少爷运气好,遇到一队回来轮换的骑兵,被护住了,只受了一点儿惊吓。另外黑河商号那边烧了小半间仓库,死了两个伙计,白二少受了轻伤,现在已经接回去治疗,过几个月就无碍了,现下黑河那边的官兵已经开始戒严,年后筹备剿匪。 我们的人折了一人,伤了三人,我已经派车送他们回省府,顺便给家里老爷子报信。 走了多久? 两天前,我们等到爷派来传话的人,这才敢报信。 好。 马车宽敞,谢璟缩在一角打瞌睡,马车里铺了厚毛毯,又放了暖炉,这会儿一晃一晃的让人直犯困。 白容久正嘱咐身边人做事,抬眼就瞧见谢璟睡得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瞅着就歪到一边,怀里抱着的暖手炉也滚落在毛毯上,因为毛毯厚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也没惊醒沉睡的小孩儿。 分卷(10) 白容久停顿了一下,道:拿条毯子。 护卫立刻翻找出一条皮毛厚实的毯子,这车里都是九爷平日用惯了的东西,九爷畏寒,这些东西准备的也就格外多。 白容久指了指角落睡着的小崽子,低声道:给他盖上些。 护卫愣了下,但还是立刻去给谢璟盖了毯子。 他们已经跑出青河县老远,回去的路上特意绕了主路,避开了山林较多的地方,走了足有一天一夜。 白容久车里没坐过旁人,能睡在他身边的更是没有几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几日在小村子里住着,谢璟一直给他暖被,白九爷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排斥这小家伙,同吃同住,也没什么妨碍。而且谢璟识趣的很,他要谈事,立刻就找理由跑去外面骑马,等他忙完,这才回马车里来也不是偷懒,进来之后换药都是谢璟在做,手上十分小心。 只是他不赶,谢璟就不下车,经常磨蹭一会,就挨着马车一角那睡着了。 白容久觉得好笑,自己给他盖了几次毯子,但是谢璟和他不同,小孩儿火气太旺,没一会就小脸热得发红,从一堆皮毛里冒出头来,睡得迷迷糊糊地就往下扒拉皮毯。 快到青河县的时候,谢璟主动往九爷马车里钻。 端茶倒水殷勤了一阵之后,又挨挨蹭蹭地试图多干活讨好爷。 九爷把视线从书上挪开,抬头看他:说吧,想要什么? 谢璟小声道:想跟爷讨个饶。 嗯? 我,我撒谎来着。 谢璟跪坐在那老实交代,把自己和寇沛丰换了名字的事儿一五一十都交代出来,说完小心翼翼看九爷表情,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跟小狗犯错一样,眼巴巴的。 九爷这回沉默许久,手里的书落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没再骗人了? 没有!我对爷一个字都不会说谎! 嗯。 谢璟捂着脑袋傻乎乎看他,还在等他说话。 九爷嗤笑一声,抬抬手道:下去吧,我知道了,以后在我身边做事,可不准这么胡来。 谢璟高高兴兴下去骑马了,浑身都是劲儿。 车队到了青河白府停下。 门前早已等了数人,连白家老爷都站在门外翘首以盼,瞧见九爷的马车过来,也不顾什么身份,快步迎了上去。另外等着的白明哲夫妻俩也站在那,方玉柔裹得厚实,头上戴了厚厚的绒帽,也想往前去,她说什么都要第一时间来亲自谢谢救命恩人。 九爷身边的人上前,只扶了白老爷上马车,拦住其他人道:九爷说,他身上有伤不能下车,大家也都受了惊吓,回去好好静养几日,不用来探望他了。今儿只留白老爷上车说几句话,其余人回去吧。 第16章 傻二爷 白明哲扶着夫人目送马车去了东院,这次是打心里感激九爷,若不是九爷拼死护住,他的妻儿怕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酒厂附近没有什么村庄,人手也不足,只因为靠着一条河,方便取水酿酒另外还可行船运输,若不然他们也不会大老远选到那么荒凉的地方。也因为这样,给了那些麻匪下手的好机会,那伙人提前一年找机会接近白家,上门当了护院,蛰伏一年才露出爪牙,踩点摸准了白明哲的行踪,又赶在年前准备接财神(绑票),一早就打算狠狠敲一笔。 至于妇人孩子,还未有从麻匪手中生还的先例。 白明哲每每想到此处,就吓得一身冷汗。 这次事情真的太过凶险。 方玉柔咳了一声,她刚生了孩子不宜吹风,白明哲忙扶着她回房中去。 夫人小心,这几日我让人请了岳母过来,麻烦她老人家亲自照顾你。白明哲话里带着愧疚和心疼,是我没照顾好你和孩子,让你担惊受怕。 方玉柔道:虚惊一场罢了,幸好九爷带了护卫半路折返回来,要不是他们在,酒厂的人怕是都死光了。 白明哲看了妻子一眼,他们之间感情极好,这会儿瞧着发妻虚弱苍白的脸忍不住虎目含泪,点头道:这次九爷大恩,我一辈子都还不完。 方玉柔握着他的手,笑道:怎的又哭了?亏你还是黑河商号的大掌柜,让外人瞧见笑话。九爷恩情重,我们记在心里,慢慢还,他不是要建厂,你就多费心,一定把事情做好才行。 白明哲点头应是。 方玉柔又道:还有一个活计,人年岁小些,但是人机灵,我听说这次也是多亏他从黑河商号那边跑来酒厂报信,九爷的车队也是他拦下来的,好像叫谢璟?她那时生产,痛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后面一路逃命也未能看清活计长相,这些都是听身边丫头说的。 白明哲平日在黑河商号,回青河县本家少些,点头道:我去打问打问,一定重赏。 夫妻二人说着话,回屋去了。 白明哲安抚了妻子,又看了看刚出生的幼子,这才匆匆去处理其他事宜。 白明哲在外忙了一下午,黑河商号和酒厂那边被麻匪杀了几个伙计,他亲自去给死者家人那送了些银钱过去,有一家只剩下一位眼睛瞎了的老母亲,穿着补丁衣裳还在盼儿子回来。白明哲于心不忍,又让人去买了好些米面和香油,给老人家留下。 等忙完一圈,折返回白府的时候,迎面就碰到小厮跑过来一叠声求他:大爷,大爷快去看看我们二爷吧,今日闹得越发狠了,连药都不肯上 白明哲连忙跟着他一路过去,边走边问道:怎么回事,新找的大夫也不成? 不成,二爷脚腕骨头断了,那天硬撑着骑马从黑河回来没吭声,连接了两回骨都没见效过,今儿白天上药的时候肿得老高,比第一日瞧着要重了许多!小厮急得出了一脑门汗。 那还等什么,快带我去瞧瞧!白明哲顾不得许多,加快了脚步。 白家小院。 白明禹瘸着一条腿来回蹦,整个人浑身上下都带着烦躁的样子,跟丫头小厮发脾气,什么都不如意。 白明哲进门瞧见弟弟这样,一颗心放下了大半,但立刻又唬着脸训斥道:胡闹!你脚断了,还在地上瞎蹦什么,回床上去躺着!想断一辈子当个瘸子不成?! 白明禹被扶着坐回床上,半躺下来看向他:大哥,家里怎么样了?我问他们,这帮人一个都不跟说我! 白明哲坐在床边哄他:都好,九爷今天也接回来了,受了些皮外伤,休养些日子就能康复。他看了眼前的傻小子一眼,这么多年头一回见他这么急,也知道关心家里的事儿了,忍不住有些欣慰又心疼,有大哥在,你不用管这些,好好儿养伤,早点把脚养好了就成。 大哥,我能帮你 你安生点别再惹咱爹生气,我就谢天谢地喽!白明哲道:你听话些,明儿哥再给你换个大夫,若这个不行,就送你去平洲那边医治,我打听过了,那边有个神医治腿伤一绝,保管给你治好,跟以前一样能跑能跳。大哥今日去了好些地方,明天还要去瞧瞧这次受伤的几个伙计 白明禹鼻子一酸:大哥,我也去。 你去做什么?年关到了,家里又刚出事儿,你在家陪着爹娘,我一个人去就成啦。他坐过来,呼撸了一把弟弟的脑袋,还拿他当小孩儿,你这回也受了惊吓,我原本还担心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回来怎么跟爹娘交代,没想到你能把黑河商号给我守住,好样的。 大哥,黑河商号那边 唉,死了不少人,我也只能尽量去补偿,等安顿好了后事,再派人常去探望吧。白明哲叹了一声道,官府也派人来剿匪,你这段时间千万不要随意外出,安全第一,记得啊。 嗯。 白明哲安抚他几句,就要走,白明禹又忙喊住他:大哥,我还要找一个人! 谁? 寇沛丰,我身边那个陪读,他那天骑马冲到街上大喊走水,要不是他,我也白明禹双手抓紧了被子,眼圈都红了,我问了好多人,都说没再瞧见他。 白明哲沉默片刻,叹道:大哥尽量帮你找。 白明禹点点头。 他看着大哥离开的身影,心里难受。 他找遍了所有的小厮,问过大家,都没见过一个叫寇沛丰的,黑河商号不用说,他一直寸步不离守着,但酒厂那边也没人听过这个名字。白明禹心知让这么一个半大小子逃出生天简直痴心妄想,但总还带了一点希望,等了好久,不肯放弃。 他心里知道。 他的陪读可能已经死了。 白二的脚伤县里大夫医治不好,他还要拖着留在家中,白明哲不肯答应,派人快马加鞭送他去了平洲医治。 平洲的神医专治外科,在那边敲碎骨头重新接骨,休养了一段时间,传信回来,说已经大好了,年末就能回来。 青河白家,东院。 白容久因伤没能及时回省府,加上这边建厂还有诸多事要筹备,也就干脆留在了青河县过年,不回老宅了。 九爷回来之后也让大夫给谢璟看了看,担心有什么内伤自己看不出,大夫瞧过之后,只看出手臂和肩上有几块淤青,其余没再瞧出什么了。 谢璟道:我头一回扛枪,肩上没力气,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白容久递了一把小手枪给他,道:回头让人教你,这个你先收着,防身。 谢璟接过来,贴身收好,没瞧出半分排斥。 一旁的护卫多看了他一眼,他还记得谢璟在酒厂使枪的样子,他是用双枪的,一手绝活,倒是缺个小徒弟。正想着,就听到一旁九爷发话了:让小厨房做一碗甜汤圆过来。 下头人领命,很快就做好端过来了,九爷自己不吃,给了谢璟,旁边有小桌,坐下慢慢吃。 谢璟看了一圈,找了就近的一张端着碗过去坐下了。 护卫瞧得清楚,那是九爷平日下棋用的桌子,刚想开口就被九爷摆摆手拦下,九爷笑着咳了一声,道:让他吃,念了一路,先吃完再说。 谢璟抬头看看,一时没觉出自己哪儿做错了,他以前就老在这张小桌上吃饭,习惯性就坐在这了,等反应过来想站起身的时候,又被九爷拍了手臂,就坐这吧,爷看着你吃。 房间三个人,两个人看着谢璟一个人吃甜汤圆。 谢璟咬着勺子里的汤圆小口吃,抬眼看看九爷,又低头再吃一口,慢慢吃完一整碗,连甜汤都喝得干净。 白容久看他吃好了,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 还有我姥姥。 父母呢? 谢璟摇头:没见过。 他说得坦荡,也没有半点思念的意思,九爷瞧出大概,怕是从小就没见过面,因此并不想念。 九爷又问:姥姥待你好么? 特别好,我以前生病的时候,姥姥也会煮一碗甜汤圆给我吃。一碗两三个,权当买糖哄他,因为惦记着吃汤圆所以吃药也不觉得多苦了,他只记得汤圆又香又糯,吃完了还能喝上一小碗甜汤,就跟现在一样。 谢璟,爷给你放个长假,回去陪陪你姥姥,我让张虎威送你回去。白容久手指在桌面棋盘上轻敲两下,又道:初三回来吧。 谢璟点头应了:我一准儿回来。 张虎威就是九爷身边使双枪的那个护卫首领,名字倒是好记。只是在谢璟记忆里,这人并没有出现过,出了东院角门的时候,谢璟已经想通,怕是这样的好汉上一世也折损在了黑河。 九爷派了辆车过来,上头堆放了不少吃食和棉布,买的都不是多贵重的布料,但又厚又结实,颜色除了两匹鲜亮些,其余都是给老人准备的暗枣红色或者灰蓝色,还有一匹带暗纹的青金色皮料搭配了几张兔皮,专门给老人家做皮毛坎肩用的。 张虎威人高大,坐在那一直盯着谢璟,几次想提收徒的事儿又都咽下去。 他觉得这事儿够呛,九爷太疼这小孩,估计不舍得让小谢吃这份苦。 谢璟坐车一路颠簸回家,偶尔掀起车帘往外看,外头集市热闹,和往常一样熙熙攘攘的,卖开水的在街边把炉子烧得咕嘟咕嘟响,还能闻到热腾腾的包子和烤饼的香味儿。 他身上有钱,临来的时候九爷和白家大爷白明哲各赏了两封银元,这会儿瞧见路边有卖芝麻烧饼的让人停了车,蹦下去买了好些个,提着上来的时候没忘了给张虎威也带上一个。 张虎威心里有几分感动,拿着饼抬头看他,欲言又止。 谢璟只当他不够吃又分了一个给他,剩下的都包好:这些是给我姥姥吃的。 张虎威: 他倒也不是特别想吃饼。 俩人一个心里犹豫,一个没往学本事那方面想也不怪谢璟,他以前学的那些都是九爷手把手教出来的,没有认其他老师的念头。 谢璟坐在车上总觉得还忘了点什么事,但是一高兴,就忘了。他琢磨了一路,临到家的时候放弃去想,既然想不起来,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 这边谢璟高高兴兴买了东西,回家过年去了。 另一边那,白明禹在平洲郁郁寡欢,强撑了大半个月,好歹把脚治好了。他在年底的时候返回家中,勉强赶在年三十回来跟家人团聚。 白家这个年关过得惊险,白老爷特意用自己和九爷的名义摆了几个粥棚施粥,攒些福气。 吃罢年夜饭,白明禹兴致缺缺,回了自己小院。 他嘱咐了小厮带了一袋东西悄悄送进来,半夜没人的时候,自己偷着给小陪读烧了纸钱。 丰儿,少爷多给你烧点,你到了那边也别拘着,使劲儿花吧,我知道你爱吃糖糕,但你这人假正经,不爱说,就拿眼睛看少爷都瞧在眼里呢,也怪我,老逗你,临死都没让你饱饱地吃上一顿糖糕。白明禹被热气熏得眼干抬手揉了揉,眼泪又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来,他原本就哭得眼肿了一圈,现在就更不能看了。 多亏了你机灵,要不是你骑马出去喊来了官兵,少爷和商号里大大小小十几条命都要交代在黑河了。 分卷(11) 丰儿,少爷记得你的好,初一十五都给你烧纸,你安心去吧。 丰儿啊,你走了,以后谁替少爷抄书啊? 白明禹悲从中来,哭得不能自已。 第17章 过年 谢璟这里并不知道白府发生的事,他被张虎威送回家中之后,就一直陪在寇姥姥身边。 他这次身上带回来的银元有两封,一封一百枚,用红色的纸封得稳稳当当,拆开来散在小土炕上明晃晃一堆。 寇姥姥冷不丁瞧见,吓一跳:这是哪儿来的呀? 谢璟道:我赚的,姥姥,这些都给你。 寇姥姥不肯收,这也太多了,你在那边没受什么难为吧? 谢璟摇摇头,没有,姥姥,我现在跟着九爷了,就是省府里来的那位九爷,之前跟在他身边办事得力,这些都是九爷和白家大爷赏的。 璟儿,要是他们让你做些不好的事,咱就把钱退回去,姥姥这些日子已经攒了有一块多银元了,到时候再凑点,就能赎你出来 谢璟坐过去搂着她肩膀笑了一会,哄她道:姥姥,真没事,我之前去黑河商号跟在九爷身边,这些是爷赏我的。 寇姥姥吃了一惊,回头瞧他:黑河?我这两天听说黑河那边闹胡子,还死了不少人,你也去啦?说着老人就开始上下检查,生怕他哪里伤到一星半点。谢璟任由她瞧,等老太太确定他身上没伤之后,才道:姥姥我没事,我就是跟着去一趟,是有一伙贼人,但我跟在护院身边,哪都没去,跟少爷躲在一起了。 寇姥姥念了一声佛,松了口气:躲着好,可千万别有什么事儿!老太太又摸摸他胳膊,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抹了眼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小姐交代。 谢璟用手背帮她擦了眼泪,小声喊了姥姥。 他不是寇姥姥的亲外孙,这一点他从小就知道,姥姥嘴里一直念叨的那位小姐,是他亲妈。寇姥姥照顾了谢家两代女孩儿,不但是他外婆的陪嫁,还是他亲妈的乳娘,以至于到了他这里,更是手把手养大,感情已和亲祖孙没什么区别了。 谢璟没见过亲妈,只从寇姥姥嘴里听过,知道自己是跟着母亲姓谢。 其余寇姥姥没说,他小时候还问过,但是每回姥姥都要难过上好半天,提起小姐都心疼的哭上一回,慢慢的谢璟也就不问了。 谢璟没跟寇姥姥再提黑河发生的事儿,但寇姥姥心里还是惦记他,过年的时候买了香火烛台来点了,拉着谢璟磕头。 供桌上已经没有了小金佛,那个位置空出来放了烛台,但还是叩拜了一下。 寇姥姥念念有词,求小姐保佑。 谢璟规规矩矩给磕了三个响头。 寇姥姥道:也求老天保佑,让我多活两年,再多照看我们璟儿一段时日。 谢璟听到身形顿了一下,又认真磕了一个头。 寇姥姥心里最在乎的一个是谢璟,一个是她带在身边许多年的黄铜小佛像,之前紧着钱想攒够给谢璟用,但现在手里有了余钱,老太太就想把小金佛赎回来。 但是他们去当铺想赎回的时候,那佛像已经不在了,寇姥姥不死心,让伙计和掌柜查了好几遍,确实已经没了。 掌柜站得高,透过柜台缝隙看他们:当初说了是死当,因此没留住,我给您留意着吧,等过段时间兴许又倒卖出来了。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 寇姥姥没找到小金佛,有点郁郁寡欢,谢璟为了哄她开心,带着老太太去裁缝铺做了几身新衣裳,原本是打算多给寇姥姥裁制几身,结果进去之后成了老太太给他买衣裳。老太太眼光好,针线功夫也好,只是年纪大了做不了太精细的,就跟那边的裁缝师傅说了样式,让他们给订做。 谢璟道:姥姥,我还有衣服穿,家里也有布料,不用特意出来花钱做。 寇姥姥道: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璟儿穿得漂漂亮亮的,姥姥心里高兴着呢!老太太说着,又转头跟裁缝师傅商量款式去了。 裁缝一边给谢璟量身一边道:这样裁剪倒是新鲜,不像是咱们这边常用的做法,老太太,您是南边来的吧? 寇姥姥道:去南边讨了两年生活,就是当地的人。 裁缝还想问,寇姥姥却不肯多说一个字,只谈衣裳,其余闭口不言。 置办了新衣,寇姥姥瞧着心情好了许多,又带着谢璟去理发。 谢璟摸了摸自己脑袋,有点犹豫:还不算长,要不等两天吧,姥姥,咱们在家自己也能剪头发。他以前都是姥姥给剪的头发,也挺好看。 寇姥姥道:再拖几日就进正月啦,正月里不兴理发,死舅舅。 我又没舅舅。 寇姥姥不肯,拖着他去剪头了发。 谢璟头发好,理发师傅没跟其他人一样一推子给剔成平头,给修了修长短,又把有点挡眼的额前碎发略略剪短一点点,其余的他也舍不得动了,眼前这小孩太漂亮,头发多剪掉一点都不落忍。 师傅拿热毛巾给他擦了脖子上的碎发,好了,您瞧瞧? 正前头是一面镜子,用了许多年头,镜面粗糙了些,但依旧能看清。 镜子里的男孩头发乌黑,衬得他原本的肤色更白了些,加上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和高挺鼻梁,嘴唇有棱有角的,带着几分这个年纪少年人独有的漂亮,不分性别,让人眼前一亮。 寇姥姥过来看了看,觉得挺好,小孩额前黑发瞧着整齐利落。 这个年家里有钱有粮食,祖孙俩难得过了一个好年。 谢璟放假回来,帮着寇姥姥做了许多活,又买了煤炭,收了好些柴火存放在家中。北地天气寒冷,三月初雪尚未融化,他怕老人冻着,总要多准备一些才放心。谢璟还跟着姥姥去买了白面和黄豆面,老太太去磨糯米粉的时候,他就去旁边店里多买了十斤小米,老人年纪大了,别的不好克化,多吃一些小米粥好养胃。 寇姥姥给谢璟做了不少好吃的,蒸了年糕、米糕,还有红枣糕,糖酥乳酪都用了快有大半瓶。 谢璟吃完觉得自己身上都甜丝丝的冒着香气。 吃得饱,睡得暖,重要的人都在自己身边好好儿的,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谢璟连日来睡得心安,香甜,气色大好。 寇姥姥还做了一些糕,让谢璟给寇老三那边送了一些过去。 谢璟原本也要特意去那边一趟,正好顺路了。 寇老三家中贴了对联,门口还有燃放鞭炮后的碎红,鞭炮纸落在雪上,瞧着这两日也热闹了一番。 谢璟敲门进去的时候,寇沛丰还在担惊受怕,他额头上包着一层白纱布,瞧着人都瘦了一圈,谢璟跟他说了两遍他才傻愣愣道:没事了? 对。 谢璟把酒厂那边的事大概同他讲了一下,最后道:九爷说都过去了,让我过完年回府里的时候,就把咱们来的名字对换过来,已经没事了。 寇沛丰含着眼泪,过了一会才低低哀嚎一声哭出来,他原本就不是多勇敢的人,这次更是被吓破了胆。一边担心白家发现他跟假扮成护院的麻匪说过话,白家要抓他通匪,一边又害怕于那日黑河商号的情形,商号院子里那帮麻匪穷凶极恶,拿枪的只有少数,但拿刀砍人的不在少数,他亲眼瞧见一个学徒被砍了一刀,手臂齐根断了,棉袍都染透了血,那只被砍掉的手臂滚落在他面前的时候,手指头还在抽搐 若不是谢璟,换做是他,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回。 谢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人,他跟在九爷身边多年,思维模式都有些相同。 觉得世上凡事,无非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 如今问题解决了,寇沛丰却哭个不住,他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客气话才好。 不过瞧着眼前的寇沛丰,也解开了谢璟心里的一个谜团,寇沛丰的死因果然和青河白家无关,也和白明禹没有半分关系。 寇沛丰当年的死因,大概是被麻匪抓上山虐杀了。那些匪徒一贯凶残,在得知他是寇沛丰的时候就起了杀心,断不会留一个活口在世上被吊死在马厩里的寇沛丰,可能不是自杀,更甚至不知道在何处已悬挂了几日,又被挪了一个地方。 谢璟想到这里,不免对他起了几分同情,抬手搭在他肩上想安抚几句,但还没开口,寇沛丰就跟过电似的抖了一下,紧跟着就从炕头上几乎摔下来一样跪在他跟前,给他重重磕了一个头! 谢璟连忙拦着,但寇沛丰却不肯起,谢璟,我欠你一条命,打从今儿起,你说一我绝不说二,什么事儿都听你的!他拿袖子擦了脸,丑得很,但落地有声。 谢璟从寇老三家出来的时候,寇老三这次对他极为热情,给了他五块银元,说是周管家之前签了契纸,这些是谢璟的。 谢璟道:多了。 寇老三不肯收回,坚持给他:这钱也是前两日更领到的,原本打算等沛哥好点就一起给你送去,多的那些,是叔谢你的。他话顿了一下,又道:以后你去学徒房,沛哥去干洒扫的活计,若是二少那边不留,我们也不求什么了,只要人平安没事就成。 谢璟收了自己那几块银元,其余退还给他,不用,以后沛哥还是在学徒房,就改个名字的事儿。 那你呢? 我去东院,还是做小厮。 寇老三更是愧疚了,在他看来学徒房是好差事,做小厮终究差点,但谢璟坚持,他就又谢了他。寇老三热情留谢璟吃饭,谢璟只推说还要回去陪寇姥姥,寇老三就忙让媳妇给盛了一满碗水饺,让他带回去,热情的跟上一回判若两人。 这年头谁家都不容易,白面少,水饺总共也就这么一满碗,自家总共留了五六只,其余尽数都装好给了谢璟。 谢璟没有推辞,带着回去了。 年初一的时候,寇沛丰提了一篮子礼物来拜访,还特意买了两只烧鸡。他见了寇姥姥的面先磕了一个头,吉祥话背了好大一串儿,逗得老太太笑个不住:好了,好了,快起来,吃饭没有? 寇沛丰道:吃了。 说着肚子响亮叫了一声。 他有些不好意思,挠头道:早上喝了一碗面汤,走了好久的路,又饿了。 寇姥姥道:这么大都容易饿,没事儿,先坐下等会,我正在给璟儿做捞面呢,多下一把面,你俩一起吃。 老太太休养过来之后,身体硬朗,手脚利落地去下面条了,顺便还往里面放了一些前两日炸好的素丸子和油豆腐,另外还舀了一大勺煮好的肉冻这是昨天年夜里煮的大肉汤,放在外头凝成了肉冻,汤头浓郁,肉也软烂,煮面最合适不过了。 寇姥姥这边很少来亲戚,她也不怎么和别人交往,平日里只关了门带着谢璟过日子,难得来一回亲戚,招待的热情。 面端上桌的时候,谢璟正在和寇沛丰低声聊天,寇沛丰瞪着眼睛道:可不是吗,别说学徒,就平日里瞧着身板强壮的护院都吓软了俩,咱们二少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那可真是蛮力啊,拆了门板一下就轮翻了一个人!他瞧见寇姥姥端了饭来,立刻收了声,等老太太走远又凑近了谢璟小声道:旁人想抓他也不容易,后来他带大家躲到商号库房里去,好歹撑到人来,这才得救。 谢璟拌了拌面,吃得津津有味:二少爷力气这么大?我记得那门板很厚。 寇沛丰心有余悸,忧虑道:可不是,平时俩伙计搬都不一定能搬动,哎,我从黑河回来就 寇姥姥端了一盘热过的烧鸡进来,替他们撕开了,方便拿着吃。 谢璟眼睛瞟见,不动声色把寇沛丰的面碗往他手边推了推,吃饭。 寇沛丰人傻但识趣,连忙应了一声,只夸老太太手艺好,再不说一句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 白明禹(得意):小爷力气大吧?脑子换的。 第18章 省府来人 寇沛丰在家中吃过饭,戴着毡帽匆匆走了,他还有许多家亲戚要走动,一早就先奔了这里来,跟谢璟聊得投机忍不住多讲了一会,现在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 外头又开始下雪,晴日里飘下来,外头行人的衣服和毡帽上都沾了一层白。 谢璟打扫了自家院子,又去灶头里烧了一只玉米。 没一会传来烤玉米的焦香味儿,谢璟从草木灰里扒拉出那只玉米,拍了拍,捧着去找寇姥姥:姥姥,我掰玉米粒给你吃? 寇姥姥正借着光坐在炕上守着小桌做针线,瞧见笑着摇头:我可咬不动那个,你自己吃吧。 谢璟就坐在一边啃玉米,脸上花猫儿似的黑一道白一道的,寇姥姥连着看他两三回,忍不住笑。老太太不催他去洗脸,反而觉得自家小孩傻乎乎的小模样招人疼,谢璟坐在炕头那跟她说了一会话直打哈欠,蜷缩在暖烘烘的炕头睡着了,寇姥姥这才慢慢放下手里的针线,拿帕子沾了点凉茶水给他擦了嘴边一圈胡子。 年假很快就过完了,谢璟开始收拾行李。 寇姥姥怕他饿着,给做了好些方便存放的小零嘴儿,一边给他带一边心疼道:这回二月二也不知道能不能见着你,炒豆子和米花都多给你带了些,还炒了点棋子馍给你装布口袋里了,晚上守夜的时候就自己吃点,别饿坏了身子老太太念叨了许多,最后还是舍不得他走,你要是能出府,就让人捎信跟姥姥说,姥姥给你包饺子吃。 哎。 谢璟带了好些吃的从家中走了,寇姥姥站在门口一直看他,好几回老太太忍不住提起衣襟来抹了眼泪。 初三,谢璟回到白府。 他还未等落脚,就被周管家带去了方玉柔那里。 方玉柔屋里地龙烧得热,但她依旧穿戴得暖和,戴了观音兜,头上抹额的布帛也厚实,上头用金线绣了花又用极细的珠钻围了一圈,瞧着很是奢华。 方玉柔先是打量了他一圈儿,紧跟着笑道:我记得你,上回见面的时候没细看,原来是个这么俊的孩子。 谢璟跟她问安。 方玉柔道:不用这么拘束,我身子没大好,不宜走动,那天在黑河的时候你立了功,按理说应该赏你出府寻个铺子里的管事当当,但你既跟了九爷,富贵也不是我们能攀得上的了,你且好好跟在九爷身边,照顾周全,不论省府如何,青河白家这里一年三节管事有的,断然少不了你一份儿。她说着让丫头捧了一个匣子过来,递给谢璟。 分卷(12) 谢璟看了一眼,是五十块银元并一些年节送的山珍礼品。 方玉柔道:你的契纸九爷那边来人要了去,过年忙,也没能好好酬谢你,这些先拿着,等到了元宵节再加倍补给你。 谢璟应了一声,接过东西,又谢了一遍。 从方玉柔这里出来,周管家又亲自送他去了东院,一直笑着喊他小兄弟,连礼品匣子都一路帮他拿着,到了东院门口才交到谢璟手上。 谢璟倒是没有跟下头这些人结交的心思,他志不在此,东院那位才是他的归宿。 东院。 白九爷正在与人对弈,他手边放着一盏冒着热气的清茶,还有半只剥开的蜜桔,房间里暖,带了一点微涩的橘子气味和一丝茶叶的清苦。 九爷坐在那里手执白子,身上是云纹锦绣的长袍,腕口边上滚了一圈雪貂绒,袖长至手,露出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他指尖是近乎于透明的白,指甲修剪整齐而润泽,落子之后听到门口响动,抬头看了一眼笑道:回来了? 谢璟应了一声,站在那看他下棋,不动声色看了对面的先生一眼。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年纪约莫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微胖的身材,圆脸小眼,留了两撮儿鼠尾一样的胡须,说话的时候一动一动,很是引人瞩目。 谢璟看到他的时候却绷紧了脊背,不敢造次。 这是当年省府老爷子重金请来的先生黄明游,专门教导九爷功课,九爷曾说过他腹内有万卷经文这并不是夸大,黄先生背诵极为厉害,但凡看过的书都不会忘记,任你随意翻到哪一页考教,都能倒背如流。九爷对这人很尊敬,谢璟也从不敢在黄先生面前惹事,他念过书,敬重有知识的人。 黄先生坐在那抓耳挠腮,苦思冥想,举起棋子半天不肯落下。 谢璟偷偷看过去,心知黄先生老毛病又犯了,这位大学者什么都好,就是棋艺出奇的差,而且越差越战,越战越勇,不杀个头破血流不肯罢手。 九爷显然也瞧出来了,一边下棋一边跟谢璟问话:你家里还好? 都好。 吃过饭没有?小厨房给你留了汤圆,我早上用了一碗,花生馅的味道还不错。 谢璟从善如流,去小厨房吃汤圆。 黄明游抽空看了他一眼,瞧着人走了,回过头来极为小心地问谢璟来历。 白容久在这里遇险,省府的老爷子坐不住,要不是他年岁大了不能亲自跑这一趟,只怕这会儿人已经到了青河。就算如此,也特意派了黄明游带着一队护卫前来,酒厂建成之前,他们是不会回去了。 黄明游也受惊不小,这会儿还在疑虑:但听你说,这孩子手上又稳又沉着,跟他年岁不符啊,下头哪儿能教出这样的人,会不会是别人派来的? 什么人开得起这样的价格,让他用命换?九爷笑了一声,又落下一子。不会。 黄明游想了一会,琢磨着也对,又继续下棋去了。 谢璟在小厨房里也在想黄先生,他汤圆吃得特别慢,一颗能吃上好半天,慢慢磨蹭着吃了一碗,估摸着黄先生差不多输得想走了,这才回了房内。 他小瞧了黄先生。 黄明游今日输得兴起,袖子都撸起来,没一点读书人的样子,瞧着已杀红了眼。 白容久试探道:黄先生,不如谈谈功课? 黄明游摆摆手,眼睛盯着棋盘:你的功课没什么好检查的了,老夫这辈子能有你这么一个学生足矣,我们继续下棋,我瞧着这里有三条生路,你看啊,如果我将黑子堵在这里就能杀出一小片,但如果我落在这一处黄先生比划了三处,不肯落子,已经有点玩赖了。 谢璟不敢过去,他怕和黄先生下棋。 不敢输,也不敢赢。 正好有人进来,同九爷谈酒厂机器的事儿,谢璟瞧着九爷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松快了一点。 黄先生抱着那盘残棋回去研究了,路过谢璟身边的时候,谢璟眼观鼻鼻观心,贴着墙边站着,生怕对方瞧见自己。 不过这会儿的黄先生只顾着那半局宝贝棋盘,压根没在意旁边的人。 带图纸来的是白家大爷白明哲,他这段日子半点没闲着,府里内外的事都由他操持,这会儿刚从酒厂那边回来,带着图纸一进来就跟九爷热烈讨论。 爷,这机器就是厉害,原本要十多个工人一天才能赶完的活儿,它这一会就做好了!白明哲夸个不住,脸上都是光,还有前两日您让人从省府运来的那两台火磨,也特别好用,磨粉加工,比往常的粉都细上好多,年后要是粮食收多了,不酿酒也可以做个磨坊,或者学洋人那样开个面包坊也不错,精粉也贵着呢,我们要不要先进一批火磨机器? 九爷道:再等等,先看看效果,那两台机器用着可还顺手? 顺手,好用着呢! 两人正聊着,又听到外头院子里有响动,有人拨开厚布帘进来了。 这次来的是白明禹,大约是从外头刚回来,头上还带着厚皮绒帽子,只在外间脱了大氅,穿了一身宝蓝长袍过来请安,肩上还有一小片雪融湿了的痕迹。 白明禹过来给九爷爷磕头:给九爷爷问好。 他脚还没好,九爷让人拦住了,给他找了椅子坐:刚才你大哥还说起,你脚伤如何了? 好了大半,现在能慢慢走两步白明禹被人扶起,答了一句忽然觉得不对,眼睛盯着九爷身边那道熟悉的身影目瞪口呆,人都结巴了,好半天才喊出声:丰、丰儿?! 作者有话要说: 谢璟: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第19章 三枚铜板 九爷抬头,看看这个傻小子,又看看谢璟:忘了同你说,我觉得他不错,跟你父亲要过来,如今在我身边伺候了。 白明禹眼都直了。 他记得过年那阵家里人确实跟他说过要调换一个人手,但是他那会儿伤心难过,完全没往心上去,现在张口结舌,半天没说出话,净顾着看谢璟了。 谢璟歪头看了一眼白明禹的腿,二少爷拄着双拐,但是一蹦一跳,瞧着还挺有劲儿。 命大,运气好。 一点没伤到根骨。 谢璟心里最后那一点挂念也彻底放下,他觉得白家二爷确实是个福大命大的主儿,每次都能逢凶化吉,半点不用人操心。 白明禹想的完全不同,他给丰儿哭了好几场啊!尤其是刚从黑河回来那会,他满世界找人,以为丰儿被乱刀砍死了,黑河死了的伙计运回来安葬那天,下头的人拦着没让他看,白明禹也不落忍去看那样的丰儿。现如今冷不丁瞧见人就站在自己跟前,几乎是蹦起来看他,一双手按在谢璟肩膀上来回打量了,眼里都含了泪:你,你没事儿啊? 谢璟手里还拿着茶壶,站在那让他看:托少爷福,没什么事。 你,你那天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再也找不着你了。白明禹红了眼圈,我找了你好久,那天太乱,我差点就死了。 谢璟道:少爷不会死。至少不是死在那。 白明禹十分感动,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努力振作:你说的对,少爷还要干一番大事。 谢璟心想,是还有好多祸没闯。白明禹以后跟着九爷去了省府,之后南下,那可真是没少闯祸,不过白家二爷善来偏财,每回都能逢凶化吉,倒是也阴差阳错帮了九爷不少忙。 谢璟看他的眼神像看吉祥物。 可有可无,最好是有。 总归是安心些。 白明禹硬是把眼泪憋了回去,直勾勾盯着谢璟,拽着他手就要走:丰儿,你跟少爷回去吧,你以前用的东西少爷给你烧了,但你放心,少爷给你买新的,全买最好的! 九爷坐在那咳了一声。 谢璟掰开他的手,道:少爷,你挡着我干活了。 白明禹不明所以,被谢璟掰开手之后,就瞧见谢璟提着茶壶就去给主座上的九爷加水去了。白明禹跟着过去,瘸着腿不肯坐下,围着谢璟转了一圈还想带他回去,一旁的大哥拼命给他使眼色都没用。 九爷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问道:近日功课如何了? 白明禹还盯着谢璟,嘴里道:身上有伤,一直听爷的话在院子里静养,没顾得上看几页书。 白明哲脸上臊得慌,不等九爷开口,先唬着脸教训弟弟:胡说八道,你伤的是脚,碍着读书什么事!你是用脚看书的吗?! 不啊,但刚接了骨头,腿脚晚上疼得厉害,睡不好第二天可不就看不下去吗白明禹一边说着,一边又伸手去抓谢璟,大哥,九爷爷,您行行好,把我的陪读还给我行不?我跟他一起读书习惯了,俩人也有个伴儿。他说的可怜巴巴,拽着谢璟不放,看起来主仆情深。 九爷抬眼瞧了谢璟又把视线落回他身上,挑眉问道:你和他学的一样? 白明禹道:也不全是,嗨,九爷爷您问这些干吗啊,丰儿他连学徒房都没去成,大字都不识得几个,肯定伺候不了您,我回头找俩学问好的给您送来! 哦,你识字吗?九爷转头问谢璟。 谢璟:识字,少爷平日里的 哎哎哎,我承认教了他几个字,那也是平时一个人念书太没趣,随手教了他一点儿,还浅着了,不如我带回去,打一点根基,教导好了再给九爷爷您送来。白明禹接茬改了口,拿眼瞪他,丰儿,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跟少爷走! 谢璟站在那道:二少爷,我叫谢璟。 白明禹: 白明禹:行吧,行吧,谢璟就谢璟,你快跟我回去。 我不走,我以后就跟着九爷了。 不行! 谢璟不说话,抬头看主座上的九爷。 白容久挑眉道:我听说你之前抄的书都假借别人之手,读书不能偷懒,你回去把这些再抄一遍送来给我。 白明禹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向谢璟,脸上恨不得写了你连这都说?!几个字。 谢璟站在那装老实孩子,眼睛一点没乱看,乖得不得了。 白明禹凑过去恨得磨牙,小声道:我们不是最好吗! 也不是多好,少爷不好好读书,周围人挨了不少打。 白家小霸王在青河县纵横十余载,这辈子第一次亲身经历了什么叫背叛,心里颇不是滋味。 白明禹不敢违逆九爷,要不到人,只能走了。 等回到自己院子里,就瞧见一个小厮兴高采烈地过来道:少爷,您不是找寇沛丰吗,我打从知道就一直留意着,过年节都到处找人问,这不,还真让我给找着了!周管家给分到学徒房去了,您等着啊,我已经让人去叫寇沛丰了,马上就带到您跟前来! 说话间,就有一个学徒被带到,个子高了点,人也傻愣愣的,戴着一顶毡帽规矩站在那喊了一声二少爷。 白明禹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发,气得够呛:这是哪门子的寇沛丰?! 啊?可他就叫寇沛丰啊 滚滚滚,找个人都找不准,我要你有个什么用!都出去,都走!! 几个人连忙仓皇跑走,二少爷发起火来可是暴脾气,脚不能走路那会都用拐拖着自己往前冲,急了还能用拐杖轮人,全府的人都知道轻易不敢招惹这位小爷生气。 年后不久,就是元宵节。 元宵节那天,谢璟告了半天假,回家去陪寇姥姥吃了顿饭,送下了些东西。 白容久给了他一个小盒子,叮嘱他回家之后再打开瞧。 谢璟只当是什么好吃好玩儿的东西,揣在怀里带回去了。 等到了家里,吃过饭打开盒子的时候,却发现里面是一张契纸。 当初寇老三拟写的契纸本就有些苛刻,上头写着学徒三年又出师如何等等,基本是把人绑死在一处,但就这样,也是被人挤破头的好差事,毕竟能进白府,那可是需要中人作保的,寻常人压根没有门路。但现在九爷把这张契纸还给了他,盒子底下,还有一份新拟的合同,条件宽松的多,倒像是一份沪市那样大公司的雇员聘请合同,年份一年一签,按月给钱。 寇姥姥不识字,让谢璟念了一遍之后特别高兴,这下好了,我之前还担心你,现在也没什么怕的了,这白家不错,璟儿先签上一年罢。 谢璟点头应了,在合同上端端正正写了自己名字。 他写完之后,又忍不住改了一下,结果墨水变成一个黑点,倒不如刚才了。谢璟慌了一下,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改成揉鼻尖,无奈叹了口气。他以前觉得自己字还行,但跟在九爷身边,有对比了之后就发现自己写的还差得远,他连九爷的皮毛都没学会。 不过这次时间还长,他还有几十年跟在九爷身边练字。 谢璟吹干那张合同,小心放回了盒子,按原样收好,打算回去就交给九爷。 寇姥姥给他熬了一碗酒酿端过来,让他消消食,这是老太太的绝活,自己酿的比外头卖的酒酿香甜的多,酸甜清澈的酒汤子热乎乎喝下去,身上都暖了。 谢璟把空碗放在小桌上,看了周围:姥姥,咱们现在有钱了,不如换个房子? 也行,这里离着你远,过几日我租个近些的房子,到时候去瞧你也方便。寇姥姥一边说着一边接过谢璟的碗,问道:再喝一碗吗,我瞧着你晚上吃的也不多,饼子都没吃上俩。 谢璟点点头,笑道:姥姥做菜多,每道菜都好吃,光顾着吃菜了。 这话寇姥姥爱听,笑着去给他盛酒酿。 谢璟晚上不值夜,可以晚些回去,不耽误明天一早干活就成,因此就在家里多留下陪了寇姥姥一会,老太太知道他兜里有俩钱,回去可以花几个铜板搭马车,也就没催着他走,她也想得厉害,毕竟是从小到大亲手养大的小孩儿,一天瞧不见都挂念。 祖孙俩正在屋里说话,就听到外头院子木门那有人连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最后一声略微高了点,声音听着跟小女孩儿似的格外尖细,急急地喊道:璟,谢璟! 分卷(13) 谢璟披着厚棉袍出去,夜里黑漆漆也瞧不见是什么人,他站在门口高声道:谁? 是我,别喊,别喊,我瞒着戏班的师傅跑出来的你能不能开开门?我身上就一件单衣,冷、冷得很!外头的人冻得来回跳,声音哆哆嗦嗦在那求他。 谢璟打开一点门,还没全敞开,就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单褂单裤的男孩急急忙忙挤进来,脸上还有未卸完的油彩妆,白一块红一块的,冷不丁夜里瞧见还有点吓人。 谢璟问道:小李子? 哎哎,是我! 谢璟盯着他看了一会,确认之后,带他去了屋里。 他认出这是之前戏班里那个经常偷溜出来找他的小李子,但对这个童年玩伴,谢璟已经没有那么熟悉了,他重来一回,很多过去的记忆已经记不真切,只模糊记得这人胆小怕事,尤其是怕挨打,戏班里的师傅远远走过来,立刻吓得兔子一样蹦起来就跑。 除此之外,就是那三枚铜板。 他年前苏醒的那个时候,被人抢了银元打伤了头,是小李子塞给了他三枚铜板,他才给寇姥姥买了那个芝麻烧饼。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璟(平淡):他就是寇沛丰。 白明禹(恼羞成怒):我信你个鬼!你个臭谢璟一天到晚没一句真话坏的很!! 第20章 搬家 那半大小子挤进门来,被热气一熏,在门口抖得不成样子,一边搓着手一边上牙碰下牙说不成话:谢,谢璟,我今日来求口饭吃只今天一晚上也、也行,别撵我走。 谢璟脱了自己身上披着的棉袍给他裹上,先给他暖过一口气儿来,寇姥姥听到动静从里间屋里出来,瞧见人啊呀了一声,又折回去取了一双半旧的棉鞋,怎么还光着脚,这可了不得,冬天还没过完,你一路踩着雪窝子过来当心冻掉脚趾头! 小李子两只手揪着谢璟的棉袍,脚往后躲:脏,弄脏了鞋。 谢璟道:不碍事,穿吧。 寇姥姥也劝他:孩子,先穿上吧,这是璟儿以前穿小的,我瞧着还挺好,洗洗收起来放着的。 小李子这才穿了。 他喝了一碗热姜汤,好歹是不抖了。 谢璟给他拿了热毛巾擦脸,寇姥姥得知他几天都没正儿八经吃过东西,不敢一下给他吃干饭,去煮了一锅面汤给他吃。年节里白府送来的东西多,寇姥姥之前拿一大块肥肉熬了一满罐猪油,猪油渣儿趁着酥脆拌了白糖给谢璟吃了,剩下的猪油白澄澄还有一罐,凝脂油亮。寇姥姥挖了一勺出来煎出油,又切了一把白菜丝炝锅,最后才加水下面疙瘩,做了一锅咸面汤给他。 小李子从来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加上又饿了几天,捧着碗埋头大口吃饭。 寇姥姥有心想劝他慢点吃,但又觉得心疼,张了张口又把话咽了下去。 等着小李子吃饱喝足,打了一个嗝儿,这才哭着给谢璟和寇姥姥跪下,求他们救命:姥姥,谢璟,求你们可怜可怜我,收留我两天,我能干活,也不怕吃苦程班主他要打死我呀!我是断不敢回戏班去了,求你们救命!他哭得伤心,脸上油彩厚,有些没擦干净,哭起来脸孔都是扭曲的。 谢璟拽他起来,沉声道:你慢点说,出什么事了? 小李子抽抽噎噎,说出了事情经过。 他是被卖进戏班子里的,原本从哪儿来的也记不清了,只模糊记得老家发了大水,闹饥荒,一路忍饥挨饿逃荒到了这里,爹娘把他卖给程班主,换了半口袋地瓜干。 他在戏班虽然挨打挨骂,但好歹是能吃上口饭了。 因为他被卖进来的那天,班主正在吃一盘李子,就随口给叫了这么一个名儿。 小李子觉得挺好,毕竟像一个姓,比什么狗蛋、豆子的好听多了。 他记不得自己爹娘,也记不得自己原来叫啥,被人一口一个小李子叫到大。 他和谢璟认识也纯属偶然。 那天他去刨榆树皮,程班主特意交代了让他去弄这些,回来好做刨花水,榆树皮粘液多,可以给登台唱戏的那几副行头定型,尤其是旦角的头发,每年必要大洗大梳一次。 谢璟就在那天出去摘榆钱儿的,东边山坡上有几棵老榆树,皮厚结的榆钱儿也多,沉甸甸、一嘟噜一嘟噜地挂在树梢上头,谢璟转着圈找榆钱儿,一转身就瞧见了掰树皮的小李子。 两个人都没有什么玩伴,谢璟只看他一眼,又去勾榆钱儿了。 还是小李子顶着胆怯,小声先说了句:那个不好吃,你摘上头顶上的嫩,挑颜色浅些的,带甜味儿。 他经常吃。 在戏班里虽然给饭,但并不管饱,饿着肚子是常事儿,小李子最喜欢春天,偷溜出来找点野菜、野果,或者摘上两大捧榆钱儿,好歹能填饱肚子,睡个踏实觉。 他和谢璟的来往,也就是这么一点,偶尔摘个榆钱儿,或者去摘个枣子,其他就没了。 小李子是没有家的小子,在戏班容身之处,也不过就是台毯下衣箱一侧。 等到后来慢慢能跑龙套了,才吃上干饭,再后来分科,他学艺不精,是被最后挑剩下的一个,程班主是个驼背,背着手从他身边走过又停下,一双眼睛带着挑剔,十分不满道:行了,瞧着身子骨还算软,声音也细,去学旦角吧。 小李子不懂这些,只觉得分了之后就欢喜,好歹是有个着落,又回到队伍里来。 戏班分了生旦,小李子是演旦角儿的,但也是因为他一句话,差点招来杀身之祸。 年前程班主走了好运,外乡一位老太爷年岁大了喜欢热闹,连包了三天台子,让他们在家里唱上几日,热闹一下。 那老太爷八十多岁,鸡皮鹤发,走路颤巍巍的,身边却是俩二十来岁模样娇俏的大姑娘在小心搀扶。老太爷走到太师椅上就已经喘了一回,坐下歇了一会儿才张开没牙的嘴,用尖细的声音道:行了,开始演罢。 程班主混了多年,是个人精,一眼就瞧出这是一位告老还乡的公公。 这种人从宫里出来的时候身上不知道藏了多少宝贝,趁乱折返家中,藏起来做个富家翁,性子也多少古怪些,但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程班主牟足了劲儿地讨好那位老太爷,大约是伺候了别人一辈子,现如今也喜欢被人捧着奉承,老太爷一高兴,赏了十几块银元。 程班主更是拿出十八般武艺,让手下的徒子徒孙们热热闹闹地演了一场,一切都很顺利,但偏偏意外就出在领赏的时候。 戏班众人排队领赏,身上戏服未卸,脸上油彩还在,一个个上前去跟那位老太爷说两句吉祥话,讨个赏赐。 老太爷挥手让身边伺候的一个大姑娘去房里捧了一个钱匣子过来,里面放着满得冒尖的一箱铜元,引得众人两眼放光,看个不住。 自己拿罢,手大的多拿些,手小的少拿些,老天爷赏饭吃,咱也不能拦着。老太爷细声细气说了一句,就摆手让他们抢。 乡下戏班哪有那么多规矩,瞧见钱都疯了,前头几个唱得好的也不顾什么体面,冲在最前头抓了一大把铜元,揣进怀里之后还要拿,另外一些也没让步,有往人群里头挤的,也有被压得跪在底下,一边跪着一边拿手捡地上的铜元的,场面一度十分胡乱。 老太爷拿手指头点点这个,又点点那个,逗得哈哈大笑,比方才看戏还高兴。 程班主站在一旁赔笑脸。 小李子人小,站在最后头,被人撞了一下好巧不巧,就撞到一个端着盘子红皮鸡蛋的小厮身上,一下碰撒了一盘鸡蛋,摔在地上落了个稀碎。 鸡蛋砸烂了 小李子刚开口,就瞧见程班主脸上变了颜色,两步走过来照着他脸上就是一巴掌:胡咧咧什么,没规矩的东西,闭上你的嘴! 可是已经晚了,坐在前头的老太爷已经听见了,脸色顿时拉下来,一双眼睛阴测测看过来,嘴上重重哼了一声,连他身边刚才趾高气昂的两个姑娘都有些怕了,一个弯腰不住小声说话,另一个却不动声色往后退了一步。 小李子年岁小,哪懂得这些规矩。 宫里的太监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两个字儿,点菜都有忌讳,少有鸡和蛋两个字,炸鸡叫炸八块,鸡蛋叫白果儿,鸭蛋叫青果儿,鸡蛋肉片炒木耳叫做木须肉,文雅些的叫木樨肉,总之不管如何,都听不得那两个字。 小李子犯了忌讳,得罪了主家。 他被狠狠打了一顿,当场差点没给程班主抽死。 他们来的时候赶了驴车,这会儿用的就是赶驴的那根鞭子,被程班主握在手里用得久了,乌黑油亮,抽在半空中都能打着旋儿地听到响亮的风声,紧跟着就是啪地一声结结实实落在他身上,皮开肉绽,骨肉生疼。 但就算这么一顿打,也没让那位老太爷动什么恻隐之心,他们年底的赏钱全没了。 小李子被打得奄奄一息,回来躺了几日,发了高烧也没人管,他命贱,居然也活了下来。 只这次他不敢在留在戏班,趁着戏班拔程,自己抹花了脸混在里头,趁夜套了一身戏服里衣一瘸一拐混了出来,来投奔谢璟,讨个活路。 小李子喝了半盏茶,捧着杯子低头掉泪:我说错了话,程班主记恨我,怕是唱不了了。一句话,差点搭上一条命,他也是头一回见识到契纸上那句生死无论的威力,他那天若是真被打死,也就是一卷草席,丢到了乱坟岗。 寇姥姥唏嘘不已,这年头谁活命都不容易,陪着叹了一声。 谢璟问:你之后想怎么办? 小李子道:怎么着都行,我想过了,我能干活,去当个饭馆跑堂的也行,我嗓子说话还清亮,可以唱菜名我有回跟程班主出去,瞧见过店小二唱菜名,站在那喊上一会,能给好几个铜板。他自己想了想,又道,或者挎个篮子去卖半空儿,一天总能混碗饭吃。 半空儿就是瘪皮的花生,里头只有一小粒花生米,一个铜板两捧。大多是被商店捡剩下的一些不太好的花生,由小贩淘换来卖,拿个竹篮子盖上块布,走街串巷的叫卖,一天运气好了能混俩铜板,运气不好就什么都没有。买这些的都是穷人,想从穷人手里赚俩钱,那可真是太难了,小孩儿就是馋坏了一年到头也不见能吃上一两捧零嘴,而富家少爷压根看都不看这瘪皮花生一眼。 要么,要么就去卖果子,我在街边瞧见过炸果子的,不难。 小李子一连说了好多自己想做的买卖,口水直吸溜。 油果子啊,光想就馋得慌。 要是能每天吃一小根,哪怕就闻闻味儿那日子该有多美。 谢璟没接话,只让他先休息。家里土炕烧得热,小李子又一路受了惊吓,谢璟让他睡在炕头最热的地方,被热气烘着,很快就睡着了。 寇姥姥在外头烧水,谢璟搬了木盆过来,打了一桶凉水兑好,祖孙俩一起洗脚。 寇姥姥还在叹气。 谢璟安抚她道:姥姥,他能跑出来,就已经是好的了。乱世还未到,等到十几年后,那才是真的要乱了,别说小李子这样的,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数,北地全境被占,有的村子一夜被屠尽数千人。 谢璟微微拧眉,沉默下去。 寇姥姥在脚盆里踩了他的脚一下,姥姥是瞧见他,想起你。 我? 嗯,我瞧着他刚才喝面汤的时候又急又快,我家璟儿是猫儿舌头一般,最怕烫了,我就想啊,要是姥姥不在了,我璟儿可怎么办哪,谁给他一口热汤热饭?要是我璟儿也和他今天这般吃得急,烫坏了可怎么办。老太太说着又难过起来,自己拿衣角抹了眼泪,眼睛红红的。 谢璟轻轻把脚挪上去,把姥姥的脚虚踩在下面热水里,轻笑道:姥姥,我本事着呢,不会挨饿的。 谢璟没过得太惨过。 最惨的不过是刚开始入戏班的时候,但那会儿也没有如此艰难。 程班主拿他当摇钱树,生怕烫坏他的喉咙,吃食上分外小心。 但吃得也不怎么好就是了,勉强填饱肚子,他年纪小,刚进戏班不合群,被抢过无数次馒头,后来学会速战速决,吃饭跟打仗一样,三口就能吃掉一个馒头。这样对胃不好,后来跟九爷时间久了,才慢慢改过来。 戏班那些人很聪明,都是从小在泥里挣扎求生的孩子,有眼色的很,知道程班主宝贝他,那些人从不打他的脸,只打他身上被戏服遮盖看不见的地方。 分科的时候,谢璟分去了武生,他身条顺,动作又利落,长得模样还好,常常被程班主借出去给别的戏班子跑戏,有时候一天最多七场,从早到晚,谢璟骨头硬,硬是撑下来。 也是因为借给外头的戏班子,他才能在省府遇到九爷。 这都是后话了。 谢璟模糊记得最开始小李子也在戏班,他唱戏不行,去做了打杂,起初谢璟还能照应他一两回,后来就自顾不暇了。再后来谢璟成了角儿,俩人见面的时候更少,基本就没再有过交集。 寇姥姥今日瞧见小李子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年初的时候那场大病,她不觉得自己多苦,却为她的璟儿哭了一场。 谢璟陪着寇姥姥小声说了一会话,哄老人道:姥姥,您别担心,咱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您看,我在白府之前陪着少爷的时候,不但能赚钱,还能顺便一起读书。 寇姥姥道:那能一样吗 确实不一样,学校不能赚钱。 你这小财迷。 姥姥,二少爷的钱赚得挺容易的。谢璟认真道,之前在二少爷院子里的时候没少拿赏钱,上回少爷一高兴,不是还给了我十块银元吗。我之前没跟您说,那些都是我替他写功课,他给我的。 啊? 姥姥,你不知道,府里的二少爷不写功课,先生给他布置的作业都是我替他写的,抄书什么的也简单,跟我以前学的那些差不多。 寇姥姥问了他在白府里的生活,信了大半。 别的不说,功课这些话她信,她家璟儿从小就聪明懂事,学什么都快,以前学堂里的先生还夸过他过目不忘。 谢璟撇去黑河发生的那些事儿,挑拣着近日来有趣的跟她讲了两件,把老人逗得笑起来。 寇姥姥给他顺顺头发,缓声道:璟儿,你记得啊,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总因强出头。这做人哪,和做事儿一样,千万要记得这两点,别陷在里头,这样一辈子才能活得高兴,活得敞亮。 分卷(14) 谢璟点点头,应声说好。 寇姥姥手放在他脸颊那,瞧着他的小脸一阵心疼:要是小姐知道你受这么多苦,一定难过极了,都怪姥姥,没照顾好我们璟儿。 谢璟跟她凑在一处,额头抵着她的轻轻蹭了两下,小声笑道:姥姥,我娘要是知道,一准儿给您当面行个大礼,她肯定没想到您能把我养得这么好,比谁都好。 寇姥姥笑了,捏他脸一下,满眼都是宠溺。 小李子身上有伤,姥姥住在这里离着戏班近,谢璟也不放心她们,干脆又跟九爷去请了一天的假,打算先搬家。 九爷一早瞧见他回来,听他说完了点头道:东郊那边确实乱了些,住着不安全,等一会我让张虎威陪你一起过去,他对这一带熟,让他陪你去挑房子。 张虎威出去晨练跑了一圈,被人喊了回九爷这边的时候,头上都冒着白气,身上穿着薄棉袍就过来了,他听到是给谢璟和寇姥姥找房子,咧嘴笑道:爷,这可不是赶巧了,我前两日给黄先生寻了房子,他那边院子极大,东边小厢房都空着,那边还有一个厨房和水井,给小谢他们住正合适。 九爷点点头:也成,是个好地方。 谢璟迟疑:黄先生喜静,我们这样搬过去不好吧,总归要跟先生说一声 九爷笑道:其实爷心里也有私心。他招招手让谢璟靠近了,跟他低声咬耳朵,黄先生这几日一直来跟我下棋,爷头疼得很,可不让他来,他那院子冷冷清清也没人做饭,总要让他来吃饭的,这回你和姥姥住过去,平日里一日三餐给黄先生送去些,爷从私库里给你贴银子。 谢璟一脸古怪,看着九爷一时不敢信。 上一世可不是这样的,九爷一直说黄明游才高八斗,哄着他跟黄明游先学经书后学棋艺谢璟棋艺没见涨,脚底抹油逃跑的功夫涨了不少,但想着爷用心良苦,总归有几次没跑那么快,被黄先生抓着下了几次棋。 怎么爷原来也怕跟黄先生下棋的吗? 张虎威做事风风火火,先去了黄明游的院子,打算把东厢房收拾妥当。他大老粗一个,整个东院现如今也就只有他和他手下那队护卫不怕黄先生和他的棋盘。 谢璟被留在九爷这边,他给九爷剥橘子,九爷吃了一瓣就让他自己吃,另外还让小厨房做了一小碗炝锅面和一盘红枣糕端上来给谢璟吃。 谢璟跟着九爷同吃同住,开小灶都习惯了,爷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吃得特别香甜。 九爷在那边看机器的图纸,中途几次抬头看向他,笑着摇摇头。 谢璟以为九爷喊他,站起身来打算过去,九爷摆手道:没事,吃你的,我就是好奇,怎么会有人喜欢咸一口甜一口的吃,好吃么? 好吃。 谢璟答的干脆,他是真的觉得好吃。 没一会张虎威回来了,谢璟跟九爷告了一天假,俩人去搬家。 张虎威这次来不止是自己一个人,还带了两个手下跟着一起过去,打算帮忙搬搬家具。但是进去一看,却发现谢璟家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硬要说大家伙,那恐怕就是门口灶间的那一口铁锅,另外就是谢璟单手拎着的那个小饭桌了。 谢璟道:张叔,咱们可以走了。 张虎威年近三十,谢璟这年岁和他侄子差不多大,对谢璟也多了几分疼爱,他让谢璟这么叫自己,已是拿他当了自己晚辈。瞧见谢璟家中一老一少,几个小包袱,一个小卓儿就搬完了,心里有些发酸,接过来丢给身后的两个手下,让他们提着,又自己做主,带谢璟去买了些日常用的家具。 家具店里,张虎威挑了两只衣箱和一个衣柜,又挑了饭桌和几只小木凳,还要选别的时候,谢璟拦着道:张叔,不用买这么多,我家里就我和姥姥,用不了。 张虎威道:也是,过几日爷就要回省府,到时候你们一同去,多了也带不了。他扭头对店家道,把那衣柜去了,另外换两只结实木箱,要樟木的,另外小凳也去掉一只。 两只樟木箱子防虫防潮,板材厚实,到时候家里那些零碎东西都拢进箱子里锁了,就可以直接搬去省城,方便省力。 只是樟木箱价格有些贵,张虎威在九爷身边做着卖命的买卖,银钱也多,直接自己买了送给谢璟:你和姥姥搬家,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俩箱子当是乔迁贺礼。 一旁的寇姥姥推辞几下,见张虎威执意,就收下道:我替璟儿谢谢您,常听这孩子提您,回头有空了来家里,老婆子别的不行,烧菜还可以,做桌酒席款待大家。 张虎威搓搓手,咧嘴笑着点头:成,那就麻烦姥姥了! 他们这边搬东西上车,谢璟又道:张叔,我还有件事,麻烦您一会再陪我去趟医馆。 张虎威问:哪儿伤着了? 谢璟摇头:不是我,是我这个朋友,他被鞭子打伤了。 跟在后面一瘸一拐慢腾腾走路的小李子一心看家具,冷不丁听见谢璟提自己,有些怯怯地抬头看过去,见谢璟招手,慢慢挪过去声音小的跟蚊子叫一般。 张虎威忍不住皱眉,他最看不惯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做派,直接问道:就他被鞭子打伤了?让我瞧瞧,若只是皮肉伤,医馆里的大夫都没我们手里用的金疮药好使。他说着撸起小李子的袖管,对方却疼地大叫,张虎威想扶他一下,小李子缓缓蹲下身,好一会才苍白着脸站起来咬唇道:对不起,我,我太疼了。 张虎威一时无语,他皱眉道:每个人忍痛能力不同,怪不得你,等回去再看看罢。他去前头牵马车了。 谢璟扶着小李子爬到车上,因是他扶着,小李子没再吭声,只上了车倚靠着搬上来的木箱缩在那,大约是想找一点安全感。 谢璟坐在对面,这回路上没有同他攀谈。 他自认力气不如张虎威,但也绝对不小。 张虎威刚才撸小李子袖子那两下,绝对不会伤到对方,而且他方才托了小李子手臂让他爬上车,也是在同一处用了力气,小李子一声没吭。 第21章 酒酿甜汤 黄明游住的院子很快就到了,东厢房那边还有一个小角门,两边住着互相不影响。尤其是东厢房连着小街,出去走不多远,就是两家杂货店和菜摊,买东西很方便。 张虎威帮着他们一老一少收拾了院子,家具尽数搬进去,他们东西少,显得整个房间干净敞亮。 寇姥姥住在大房间,谢璟就住在隔壁,住了一个小单间儿,院子里还有一眼水井,瞧着木桶大半新的成色,都是能直接用的,不必换。老太太又去厨房转了一圈,之前张虎威一口一个小厨房,她只当真的很小,没想到比她们之前住的里间还大,窗明几净,灶台一旁的碗柜上摆满了刚买来的米面油盐,还有好些作料,以及一只罩在笼子里的小公鸡。 小单间里,张虎威帮着谢璟一起扶小李子过去坐下,让他仰躺在床上,略微看了他胳膊上的伤。 小李子胳膊上有瘀伤,也有一点鞭子的痕迹,极细的几条交叉而过,但是带着倒刺,刮下一层血肉,看起来很是可怖。 小李子咬牙道:我身上,都是这种我不想脱衣服。 张虎威看了下,留了一瓶药酒和药膏,嘱咐谢璟道:给他把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再涂抹上药膏,有淤血的用药酒揉开,我瞧着没伤到骨头,大约休养几日就能好了。 谢璟接过药,应了一声。 院子里,寇姥姥系了围裙出来,热情留他们吃饭,我不知道你们准备的这般周全,东西齐着呢,大家伙留下一起吃顿饭吧? 张虎威笑道:不了,我还有事,得回九爷那去。他是九爷贴身护卫,轻易不会离开。 寇姥姥不知这些,还在留客,张虎威就让身边俩人留下。这两个汉子身形高大,跟张虎威是同乡,平日里叫他一声师傅,俩人今天没出多少力气就白吃谢家一顿饭,一时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寇姥姥热情招待,给他们先煮了酒酿甜汤,东西不多,但味道好,几个人喝了都夸。 中午吃得丰盛,厨房那只小公鸡留着没什么用,寇姥姥加了一大把木耳蘑菇,拿青辣椒爆炒了,炖了一大锅小鸡炖山蘑菇。另外还炒了一道木耳鸡蛋,还有一盆炖白菜豆腐,都是家常菜,饭也是一大桶米饭,量大实惠,管饱。 寇姥姥做饭手艺没得说,几个人吃了都夸好,尤其是那道小鸡炖山蘑,里头汤汁特别入味,鸡骨头都酥了,辣乎乎的汤汁拌饭,大米饭的香气和鸡汤的浓香混在一处,吃得人满嘴生津,嘴上油光锃亮,几个人一直把整桶饭都吃光了才罢手。 等人走了,谢璟去给小李子上药。 小李子那边小桌上也放着一份饭,跟他们吃的一样,提前盛出来给他的。 只是米饭换了米粥,寇姥姥特意给他煮了一份,担心他身子弱,克化不了。 谢璟来给他上药的时候,小李子瞧着有些闷,脱了衣服趴在那,露出遍布伤痕的后背,除了脸上,身上哪儿都被拿细鞭子和木棍打过。小李子闷声道:谢璟,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谢璟没听懂,问道:什么? 趴着的人却不肯再开口了。 小李子只让谢璟给自己处理了后背的伤口,其余的藏在棉被下面,没让谢璟来,坚持要自己擦。 谢璟也不多让,把药递给他,就起身出去了。 他本身也不是多热情的人,乱世数年,已经把他的性格都磨平了,如果说如今心口上还有一点热血,还能有一点回应,那也只针对身边最亲近的人。 小李子给他三枚铜板,这是恩,但恩并不代表情。 恩可以回报,人情却很难还清。 青河白府,东院。 张虎威回去把事情一五一十跟九爷汇报了一遍,他惜才因此对谢璟格外关照,忍不住皱眉道:爷,那个小戏子有些问题,他跟谢璟说是近日打的伤,但我瞧着,伤口陈旧,不像是新伤,应该有些日子了。至于露了皮肉的,那鞭子却是奇怪,半个手指肚那么细,带着倒刺,要我说倒像是他声音小了下去。 九爷问:像什么? 张虎威道:像是暗门子里常用的手段,但也没见打得这么狠的伤。 九爷翻了一页书,看了一会,缓声道:盯着点,他年纪小,不懂那些。 张虎威答应了一声,领命下去了。 下午,谢璟提前回了东院。 九爷显然没想到他能提前回来,招手过来问了他家里情况,又逗他道:听说中午的酒酿甜汤不错? 谢璟道:我一会就去带一小罐回来,等晚上温热了,爷也尝尝? 原是逗弄的话,但小谢认真,把他说的每句话都听到心里去,一双眼睛澄澈如初,眼底不瞒任何事。 九爷手指尖握着的笔动一下,笑道:好,晚上一起尝尝。 晚上的时候,小厨房果然端上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酒酿甜汤。 九爷不爱吃太甜的东西,略尝了两口之后,就都给了谢璟。 谢璟一天吃了两顿酒酿,尤其是晚上这一大碗,吃下去肚子里暖暖的,大约是吃饱了太高兴,嘴唇忍不住地上扬,瞧见什么都露笑,走上两步又觉得怪,好像脑袋发沉,略微有些想瞌睡。 九爷喊他一声,谢璟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眼神迷茫。 九爷招招手,谢璟慢慢走过去,差点一头栽倒在九爷膝盖上,勉强撑住了半跪半坐在九爷脚边,扶着他膝上,抬头懵懵懂懂看过去:爷? 九爷手在他眼前晃一晃,吃吃笑道:你喝醉了? 谢璟跟着重复:醉了? 九爷觉得有趣,捏他脸一下,脚边的小谢反应迟钝,被捏了之后反应了片刻,慢慢把脸贴在九爷手心上,轻轻蹭了蹭,抱着他的腿闭眼睡了。 外头守夜的人进来,瞧见吓了一跳,刚想说话就瞧见主座上的九爷拿手指比着嘘了一声,又指指谢璟,低声道:拿条毯子过来。 守夜的人连忙去了,拿回来之后,也不知道该给谁用,老老实实递给了九爷。 九爷顺手给脚边的小醉鬼盖上,这人睡着了还紧紧抱着他不放,生怕他跑了一样,方才他不过是起来拿了本书,谢璟立刻就要爬起来跟着,按都按不住。 守夜的人等了一会,小声道:爷,那要不要我帮您把小谢搬到床边去?那边好歹有个木台,铺厚点盖个毯子就能睡。 九爷使唤他去给自己拿了一摞书过来,一边翻看,一边道: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睡。 可是守夜为难,这里就一个罗汉塌,比床铺差远了。 大约是听到声响,脚边睡着的人唔了一声,挣动一下,九爷单手拿着书继续看着,伸手过去轻轻安抚了一把,被呼撸了脑袋的小孩儿就又挨挨蹭蹭地继续睡了。 空气里还有酒酿的甜味儿。 守夜看了一会,心里不知道怎么的,特别想乐。 小谢平日里不苟言笑,做事儿特认真,没想到喝醉了之后跟只小狼狗似的,蜷缩成一团睡得还怪招人疼。 谢璟睡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就醒了,他只是喝了困倦,多少还记得之前的事儿,脸上涨红一片,爬起来就想走,没留神被毯子绊了一下弄出了声响。 罗汉塌上睡着的人发出轻微鼻音,带着笑意道:这会儿想走了?过来,给爷暖暖。 谢璟慢慢蹭过去,不好意思地叫了他一声。 九爷掀开一角,让他进来:外头还冷,在地上睡了一夜累不累? 谢璟钻进去,觉得自己身上比对方还热一些,摇头道:不累,爷房间里铺着厚绒毯,挺软和的。他把九爷的手放在怀里,给他捂着,爷还冷么? 九爷笑了一声:还行,比那天在雪窝子里暖和些。 谢璟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九爷比他高大,比他厉害,比他强上许多,他心里就控制不住地升起一种想疼他的想法,特别想为爷做些什么事儿,什么都好。 谢璟捧着九爷的手哈了口气,揉了两下,又认真揣进怀里。 白容久借着微微发白的天光看他,低头瞧见小孩小心翼翼的样子,像是在做什么大事。他挠了挠小孩下巴,逗他道:在家也这么给姥姥暖手的吧,还挺熟练。 分卷(15) 嗯。 姥姥平日里叫你什么,可有小名? 叫我璟儿。 床榻上的人安静一会,慢慢开口喊他:小璟儿,以后爷也这么喊你。 谢璟鼻尖发酸,点点头,嗯! 一连数日,谢璟都在东院当差,除了偶尔应付跑来惹事的白明禹,大部分时间都跟九爷过得平静安宁。 九爷放他出去玩儿,谢璟只摇头。 他跟白明禹不一样,他不喜欢在外头疯跑,也不爱惹事,他最珍惜的就是这样安安静静陪着九爷的时候。 九爷闲了,也会教他写字念书,发现谢璟颇为聪颖,也对算术并不排斥,就慢慢带他一起看账册,手把手教他一些。 起初是无心插柳,但教了几天,九爷觉得这学生真好。 教什么会什么,还不插话,也不反嘴,比白明禹那不成器的好上太多。 九爷有心让他们两个一起学,反正黄明游闲着,不如让黄先生带带学生,想必一个两个也差不了太多。 但白明禹一见了谢璟就开掐二少爷好像刚想明白是怎么回事,恼羞成怒,要不是九爷身边护卫拦着,眼瞅着就要暴起伤人! 张虎威抱着白明禹两只胳膊把他提起来,那位小爷还在半空蹬脚,瞪着谢璟怒道:你这算什么英雄好汉,谢璟你给我出来,有种咱俩去院子里打一架!你来啊! 谢璟站在一旁不吭声。 九爷从外头回来就瞧见书房鸡飞狗跳的样子,头疼道:又怎么了? 张虎威拖住一个,一脸为难道:我也不知道,好像俩人做学问,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打起来了,刚才还好好的,黄先生就去了一趟茅房的事儿 刚去五谷轮回之后的黄明游回来了,瞧见书房里乌七八糟,桌椅散乱了不说,连笔墨纸砚都碰掉在地上,他亲自留出的题目也被墨汁弄糊了一片,掉在地上还被踩了脚印,气得唇上两撇细胡子都翘起来,一蹦老高:简直胡闹!有辱斯文啊你们!这是咋回事,出来一个给我说清楚! 谢璟锯嘴葫芦似的不说话,那边被拖开的白明禹倒是说话,但没一句好话,尽数人身攻击。 黄明游气的够呛,让张虎威捂住白二的嘴,问谢璟:小谢,平时你最听话,你说! 白明禹那边唔唔叫个不住,拿眼刀杀谢璟。 谢璟道:方才先生出去,二少爷就跟我说。 说什么? 说让我把手拿开。 黄明游没听懂,拿哪儿去?你捂着啥了? 谢璟:先生布置的题目,我写完了,捂着没给他抄。 白明禹寻了一个空隙冒头深吸了一口气,骂他:呸!你还是不是兄弟,半点义气都不讲!我看你不起! 黄明游: 刚进门的九爷: 青河白家第一次罚了少爷,没罚伴读,黄明游拿着戒尺毫不犹豫给了白二两下,白二要抗议,就听到主座那边冷哼了一声,立刻吓得缩起脖子,但瞧着依旧气鼓鼓的,不甚服气。 九爷头疼道:抓二少爷回去抄书,张虎威,你亲自去盯着,亲眼瞧着他抄完一本再放他出大门。 张虎威领命,提着二少的衣领就回去了,白明禹怕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再来闹事,他在九爷这边不敢造次,但除了院子就听到他叫嚷着让张虎威放开他。黄明游原本只是薄怒,这会儿已成怒火中烧,他提了提挂在腰间的腰带,拿着戒尺就追上去。 这么会功夫,谢璟已经快把书房收拾好了,九爷回头就瞧见他家小谢半蹲在地上认真擦拭墨迹,一言不发,只默默干活。 九爷道:你别弄了,让下面的人进来重新换一块毯子。 谢璟应了,去安顿好了之后,又过来给九爷揉了一会太阳穴,九爷刚觉得有点口渴,就听旁边的人一边给他按头一边小声道:爷,小厨房烧了滚水,是今儿早上去山上打的清泉,泡茶最好,我去提一壶来? 九爷拍拍他手,让他去了。 这几日他日子过得格外舒坦,像是不用说什么,身边的小孩就能知道他所求所想,那种契合,无法言说。 一月有两天假,九爷疼小谢,给他安排在黄明游那边的院子住,准他随时回家探望。 这日谢璟休假,回到东厢房之后就听见院子里有水声,寇姥姥正拎了水桶打水洗衣服。 谢璟连忙过去,接过手道:姥姥,我来。 没事,我只打小半桶水拎得动,反正就在自家院子里提水,方便着呢。 谢璟不肯,给她打了水,又试了水温,发现兑了热水之后才略微放心,北地太冷,刚开春,要是用冷水会长冻疮。他手指在洗衣服的大木盆里搅了两下,忽然觉察出不对,拎起一件皱眉道:姥姥,这不是你的衣服。再翻几下,都不是,只一个青布单褂是寇姥姥的。 寇姥姥道:哦,是小李子的,他还伤着,我帮他洗洗,顺把手的事儿。 谢璟二话不说,站起来就去了偏房,主房是他们祖孙在住,这些天小李子都一个人住在偏房养伤。 谢璟砰地一声推开门进去,躺在炕上的人吓了一跳,瞧见他之后愣了道:谢璟?你回来了,怎么了? 谢璟拽他下来,小李子刚趿拉着鞋就被谢璟抓着胳膊到了院子里,谢璟把洗衣盆用脚重重踢了一下,黑着脸道:你自己洗! 啊,哦哦!好,我洗,我来洗!小李子立刻卷起袖子,蹲下来开始洗衣服,他身上穿着的谢璟的旧衣服,谢璟比他高半头,衣袖卷起来露出胳膊,伤痕还未全退,但已经好了大半,已无大碍。 寇姥姥有些不好意思:这,他还伤着,那盆里还有我的衣服呢 谢璟道:他来的时候就一身薄戏服,这些衣服哪儿来的? 小李子有些怕他,看他一眼嗫嚅道:是,是我之前藏在狗洞里,前两日偷偷去拿回来的,这是我最后的几件家当了。 谢璟对寇姥姥道:他既能去狗洞拿衣服,就能自己洗干净。他把外衫脱了,递给寇姥姥道:姥姥你帮我拿进去补补,我打扫下院子。 谢璟脾气倔,轻易不发脾气,但真生气了一时半会也拗不过来。 寇姥姥瞧着他那衣服上勾破了一点,拿进去给他补了。 谢璟打扫了院子,又提了井水灌满了厨房里的一大一小两个水缸,期间未发一言。 小李子期间几次想跟他搭话,但谢璟都没理,只顾埋头打水。 小李子缩回去,坐在那老老实实洗衣服,他总觉得谢璟那双眼睛能看穿人心,他就像站在他面前蹦来蹦去的小人,有一种被人看穿内心的羞耻感。 谢璟确实知道他这套把戏。 先卖惨,然后摸着人底线,一点点试探着讨要好处,还欺软怕硬。 在戏班里一点好的都没学到,这一套倒是熟练。 小李子在这里休养了大半个月,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生怕谢璟和寇姥姥把自己赶出去,在谢璟回来的这天忙里忙外,不停干活,试图表现一下,额头上都挂了一层薄汗。 还是寇姥姥略微心软了下,给了一个台阶,好歹一起坐着吃饭了。 小李子吃饭的时候一直看谢璟脸色,谢璟夹哪个菜,他就小心避开,只吃自己眼前的那一盘,吃一点菜,然后大口扒饭吃。 寇姥姥瞧见谢璟,满心满眼里就只有自家璟儿一个人,前两日谢璟守夜没回来住,寇姥姥一天不见都想得慌,问他在府里好不好。 谢璟道:挺好的,九爷身边的先生在教我读书。 很厉害的先生罢? 嗯,以前是九爷的老师。 寇姥姥念了一声佛,喜笑颜开:这可真是菩萨保佑,我家璟儿就算不去学堂,我也放心了,你跟着先生好好学,可要我们买些束脩去给那位先生送去? 谢璟笑了一声,指了指对面的大院子:不用,先生就住在那呢,您要是想谢谢他,就再做一道小鸡炖山蘑,那天先生闻见味儿一直说香,想尝尝又不好意思开口。 寇姥姥有些惊讶,她给对面的黄先生送了小半个月饭菜,也见过那位黄先生,长得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唇上还有两撇老鼠尾巴胡子,怎么瞧都不像是饱读诗书的模样,倒像是一位精明的账房先生。寇姥姥听得谢璟这么说,更高兴了,点头应下:那好办,往后一日三餐,我好好给先生做,璟儿也你悄悄打问一下,黄先生有什么忌口,咱们提前注意着,也尽尽心意。 好。 小李子在一旁听得耳热,羡慕他有一份体面差事,也跟着问道:谢璟,你在白府,那白府是很体面的人家吧? 还成。 他们还招人吗? 谢璟看他一眼。 小李子眨巴眼看他,我身上也没本钱,但想讨个生活,你好人做到底,能不能介绍我进去?做些扫洒的活计我就知足了。 谢璟道:不行,进白府需要中人作保。 小李子道:那你当我我中人行吗? 我年纪小,算不得中人。 那可有认识的 没有。 谢璟拒绝的干脆利落,一点余地都没留。 小李子眼眶红了下,低头吃饭。 寇姥姥解释道:这白府可不是普通人家,咱们全青河,也就只能找出这么一家来,管得极为严格。不管是府里还是铺子里的伙计,都是由掌柜作保,或者和东家很熟的人中人推荐并作保,才能进去的。璟儿只是一个小厮,他说话,是做不得数的。 谢璟懒得解释,只埋头吃饭。 饭后,寇姥姥端了一些糖糕过来,准备临走的时候给谢璟带上:你上次不是说九爷喜欢搭配着茶水用些点心,这些只放了少许蜂蜜,不太甜,你那些回去给九爷尝尝? 谢璟答应了一声,拿木质食盒装好。 一旁的小李子望着糖糕发呆。 谢璟把这些糖糕都收进盒子放好,准备带回东院。他放好盒子之后,又从外头拿了一碗糖糕过来,这些糖糕的形状没有放才那些好,那些好的都是特意切好了挑出来的,但它们味道一样。 谢璟把这一碗推给小李子,让他吃。 小李子满脸通红,这才发现自己刚才失态,他常年没吃过好东西,很容易就养成这样的毛病,一进来就跟没出息似的乱看,没少因为这个被班主打过。有回他闻着烧鸡的味儿不肯走,在班主喝酒的小桌前绕来绕去,被班主打破了嘴,几巴掌下去差点破相。 小李子低头捧着碗慢慢吃,很快眼睛里就有了泪花。 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一下,又狠命咬了一口嘴里的糖糕。 很甜。 真的很好吃。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白明禹:你才爱疯跑,你才爱闯祸呸!告小状,表脸! 张虎威:二少,九爷说您精力充沛,想必是不累,让您再抄一本。 白明禹: 第22章 异才 小李子挨过不少打。 戏班的程班主说,角儿都是打过来的。 可他怕疼,怕挨打。 他过去混在一滩烂泥里,压根就没想过成角儿的事,但他瞧见谢璟,忽然就自惭形秽起来。谢璟不唱戏,不用在台上装样子,他连在台下在平时生活里都是这么好。 小李子说不出别的词儿,他没读过书,只死记硬背过几部戏词,一知半解。 他是真的羡慕谢璟。 就好像是他以前在戏班台毯下,藏在衣箱后头偷偷去瞧台上那些被灯照得鲜衣夺目的那些少年英雄。 那日之后,小李子穿回自己的那些补丁衣裳,寇姥姥给他的那套谢璟以前穿的旧衣,他洗得干干净净的,叠好了放在一旁,只看看,不再穿。他没那么懒了,每日早起帮寇姥姥干活,手臂没力气,提不动一整桶水,他就半桶、半桶的提到厨房水缸里,跟那日谢璟做的一般,厨房水缸再也没缺过水。 他还出去做了两天跑堂,只是一天下来只能换一碗剩饭,拿不回一分钱。 小李子把饭吃了,又去找了第二份活计,他去背煤球,但他身子骨弱,背不动多少,还远远地瞧见一个驼背男人好像是程班主一样,吓得平地里摔了一个跟头,连滚带爬的回来了。 他摔了竹筐,里头的煤球也碎了大半,还是寇姥姥给了他几个铜元,给他解了围。 小李子晚上格外沉默。 第二天一早,寇姥姥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人不见了。 寇姥姥等了半日,只当他又出去找差事干,但一直过了晌午也不见人回来,老太太疑惑了一会,突然想起什么又连忙进房间去打开带锁的樟木箱子,检查了一遍藏在木箱里的银元,但一个也没少,真是奇也怪哉。 寇姥姥出门给人送绣品,还特意拐出去找了一趟,附近几个地方都找了但也没瞧见。 傍晚时候,寇姥姥正在想要不要同谢璟说一声,就听到有人敲了两声木门,推开一点走进来了。 小李子穿了自己的破衣裳,手里拿了根竹棍,只是膝上有土,身上也脏,带了几分狼狈。他站在门口脸上挂着笑,对老人道:姥姥,我今天出去要了几个钱回来,你瞧,这些都给你。 寇姥姥第一次脸上收了笑容,拧眉把钱退给他:小李子,你平日里不管是偷懒也好,耍小聪明也好,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儿,因为你从小生活在那个地方,你没办法学好,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出去给人磕头。 小李子愣在那,他听到下意识想藏起手中的竹棍,但眼神里又带着茫然。 寇姥姥坐在炕边,语气依旧冷硬:我不管你在外头如何,但在这里,我们家的孩子第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挺直了腰杆做人,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其余一概不许跪。 你年轻轻轻的,记住骨头要硬,气要沉稳。 小李子嗫嚅。 他站在那,脸上浮起一片红,一直红到了脖子,心里那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蚂蚁一样啃噬着。 分卷(16) 他瞧见谢璟下跪过。 就年初那会儿,谢璟在路边给人磕头,求人给俩大子儿,他好找大夫给寇姥姥治病。 那时候他就想,得是多好的人,才能让谢璟弯下腰。 心里的蚂蚁终于一点点把他那层厚厚的壳子啃开,咬在心尖上,血肉一片,疼,但从未这么清楚的感觉到礼义廉耻。 他好像是个人了。 他想跪下给老人磕个头,喊她一声,但是寇姥姥躲开了,只对他道:以后不许再这么软骨头,快去收拾一下,一会吃饭了。 小李子不管她已走,郑重地对着她坐过的方向磕了一个头,额头抵在地上,眼泪落在土里。 小李子缓了一下,回屋去收拾妥当。 他衣服虽旧,但收拾的干净,脸上油彩也洗净,之前眼角的淤青退去瞧着是一个挺清秀的男孩儿,猛一瞧像是读书人。他坐下吃了两口饭,忽然开口道:我以后再也不下跪了,要是等以后您生了重病,我我再去给人磕头,一定求到钱给您治病。他把那个也字咽下去,知道谢璟不愿让老人知道,因此闭口不谈。 寇姥姥没往心里去,只道:我身子好着呢,没病,你快吃吧,一会饭就凉了。 小李子答应一声,闷头吃饭。 寇姥姥见他做不了其他的活计,就顺手教了他一些针线,别的不说,小李子心细如发,做这些学得很快。 谢璟再回来的时候,也瞧出了他的变化,对他态度好了一点,没之前那样绷着了。 寇姥姥道:小李子这几天一直帮我去送绣品,跑腿好着呢,他还知道跟人家谈买卖,下了订金拿了图样回来给我做活儿,这几日比我之前一月赚得都多。 谢璟道:姥姥不用那么累,我能养家。 嗳,一点都不累,我如今也就是做一半活计,打个样子出来,细活儿都是他绣的。寇姥姥拿了小桌上一个完成了大半的绣品给谢璟看,笑着道:璟儿你瞧,是不是跟姥姥之前做的很像?我看着这针脚多细密,我上回教他丝线劈成两股绣水纹,他都绣成了呢! 小李子坐在一旁有些局促,他不知道谢璟会不会愿意听他做的这些琐碎活计。 出乎他意料的是,谢璟听得很认真,还跟寇姥姥探讨了几句。 祖孙俩坐在那,各自讲着自己这两日做了什么工作,谢璟问寇姥姥的绣品,一个铜板的络子能面带微笑听上半天,寇姥姥也问谢璟去了哪里,听得他去了黑河酒厂,虽从未见过什么机器但也愿意多听他讲。 小李子坐在那呆呆看着,和谢璟视线对上之后,连忙低下头。 寇姥姥道:璟儿,我跟你说,小李子不止绣得好,他算术也好,那天他陪我去卖绣品,那家丫头只开了半扇角门一直催我们快些,数了一把铜板给我,要不是小李子手疾眼快拦着,我都没瞧出来少了七枚钱。 谢璟看他一眼,问:学过算术? 小李子摇头:没学过,我,我前几日去跑堂,现学的。 谢璟有些惊讶,他略想了一下,从兜里拿了一个荷包出来,打开来哗啦啦把里头的银角子和铜钱都倒出来,钱刚刚落在桌上,声音尚还绕耳,他就抬头问了小李子:这里有多少? 小李子道:银角子3枚,铜元42枚,还有两枚我没见过的钱,说不好。 谢璟从里头找出那两枚钱,果然是洋人国家的钱币,上头雕着鹰与蛇,是上回张虎威送给他玩儿的。 谢璟以前跟着南下逃难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留洋回来的博士,那位先生知道许多奇闻异事,他和谢璟一路南下,做伴几月,谢璟曾经听他提起过世上有这么一种人,或许其他地方不如常人,但惟独一双眼睛快且准,脑子想法也和常人不大一样,对数字极为敏感,一抬眼就能算出牌面上所有数字。 那位先生说过,这种人极为稀有,往往生活自理差,只能埋头在实验室里大量计算公式找到归宿感。 谢璟神情复杂,看着他道:你现在的衣服 小李子慌忙抬头,我能洗!我现在洗衣服特别好,我力气也慢慢变大,我一天能挑三担水,水缸我都打满,我还能跑腿,能去送绣品,我还会烧火,过几日我就学做饭。他一叠声说了许多,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小,红着眼圈嗫嚅不敢多言。 谢璟看向寇姥姥,老太太跟他点点头。 小李子依旧提着一口气看他,像是全部希望都在他上下唇碰一下之间,脸上血色都没了。 谢璟顿了一下,道:我不是要赶你走,不过你算术上有天分,这样有些可惜,我拿书给你,你自己在家多演算一下。 我,我不识字。对面的人羞愧极了。 谢璟道:每个人生下来都不识字,学就是了。 他说的坦然,小李子也就不那么胆怯了,点头应下来。 晚上的时候,谢璟想去给寇姥姥打洗脚水,去了厨房就看到小李子已经烧了一大锅热水,瞧见他进来连忙站起身,想动又不敢动的。 谢璟已经习惯了他总是这幅担惊受怕的样子,淡声道:没事,我打点热水就走。 小李子忙拿了一个葫芦瓢过来帮他舀热水:是给姥姥泡脚的吧,我来,我来。 他干活依旧不利索,但看得出,比之前好上许多,至少熟练了。 谢璟站在那看他,忽然开口:你身上有许多毛病。 小李子舀水的动作僵了一下。 又听后面人说:以后得改。 这一句话,就把他从地狱拉到天堂,小李子拿葫芦瓢的手微微抖着,哑声道:我一定改。 谢璟端着热水走了,小李子蹲坐在炉火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哭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落脚地方,也哭自己还有一个能改的机会。 谢璟说出这话,言下之意是他能留在这里了。 真好。 他能留下,真好。 小李子那日之后,精神面貌变了许多,虽然戏班里出来小步走路的样子暂时改不了,但人看着精神了些,胆子也大了点,偶尔能说能笑的,不再竖着一对耳朵听到点动静就缩回兔子洞。 他做粗活不行,但细活极好,寇姥姥也不是多刻板的人,既然小李子没什么力气,就干脆教他绣活儿一类。 沪市和苏州做旗袍的老师傅,大多都是男人,手上功夫好着呢,那可都是百年老店,多少年的传承。 谢璟回家来的时候,就抽空教他一些算术,至于晦涩文章一概省略,这世道也不是人人都要考功名,做学问,有一技之长就能活下去。 小李子以前从未接触过算术,起初还有些担心,但慢慢发现谢璟说的他全都懂,不少题目谢璟刚说完,他心里就已算出数字。谢璟给他的账本,他略扫一眼,也能立刻在心里有数,只是有些担心自己算错,总要默算上几遍,才小心说出那个数。 谢璟不知他自己拖了时间,听了几个心算,就夸他:算的都对,也很快,我原本想教你珠算,但现在看来你算的已足够快,用算盘反而要慢。 小李子小心看着他,听出是夸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 他抠了抠手指,小声道:谢璟,我想起个名字,你能帮我起一个吗? 谢璟道:你自己不是识字了?自己起一个就是。 对面坐着的人想了想,试探道:我想叫李元。 哪个字? 小李子用手指沾了水,在桌上写给他看,一共四笔,很简单。 谢璟道:黄先生讲过,天地初始,万物本元,这字取得挺好。 寇姥姥笑道:哪儿呀,前两天学写字,刚好写到银元的元,他瞧着简单,练了好多遍。 谢璟笑了一声。 李元也笑了。 他从此刻有了姓名,不过不是寇姥姥说的那般,他从梨园来,总该知道自己的来处,记得扎根的污泥,才能拼命拔高了长,紧守着自己心里这一点善念,开出一朵花。 李元瞧着眼前的一老一少,眼里浸着温暖。 这是他心里最要紧的两个人。 也是他善念之初。 开春之后,谢璟一直忙着和九爷去黑河酒厂那边,九爷之前受伤,现养得差不多,建厂的事儿也着手安排下去。 白家在黑河商号周围有三个酒厂,但都不算太大,白容久这次来看过之后,圈了二百亩地,把它们合并到了一处。 这样大的手笔,不止黑河,附近几个县都引起了不少震动。 作者有话要说:1朋友们不要怕,是友军! 2小剧场之假如这是一本宫斗文篇: 总管太监寇沛丰(愁眉苦脸):完了,皇上又不见了。 心机大宫女李元:出宫了。 寇沛丰:你怎知? 李元:皇上让我给皇后娘娘赶做十套冬衣,尚缺一条狐皮领子,你说呢? 寇沛丰: 此刻,在北地的璟帝一心一意打猎中。 3古代有的学者认为创造天地万物的是一团混沌的元气,为天地万物之本,故曰本元。混沌贪婪,怠惰,全靠本能而活,后面会进化哒!甜文,莫慌=3= 4老实太监和心机大宫女都到齐了,小谢有左右护法,带点装备可以追白皇后了hhh (ps攻是九爷,调侃的说辞哈 第23章 鹿血膏 方玉柔因为在雪夜生产,伤了身子,疗养了大半年,她虽出面少,黑河方家却对建酒厂一事帮忙诸多。 从商无人不爱财,但方家也有一大半的情谊搀和在里面。 方老爷本就和青河白家是姻亲,再加上白容久救了方老爷唯一的女儿和小外孙,他这次更是全力支持。方老爷早年留洋见过世面,对购买机器十分赞同,他本人更是拿出十万银元投入酒厂,大力扶持女婿白明哲购买酒精酿造设备,发展酒厂。 青河白家拿了十余万银元,白九爷投资六十万银元。 酒厂请了德国专家来规划建造,厂区占地极广,整体类似欧式古堡,竖起几十米高赤炼瓦造大烟囱,四面依地势筑起高墙,围墙四角造有七阶瞭望台,用于防范土匪劫掠。 外头传言白家在那高高的炮楼里,真的藏了几门大炮。 九爷听到的时候只笑笑,没说话。 谢璟跟着九爷亲自去看过,里头没有大炮,或者说除了大炮,其余的都很齐全。 北地白家百年豪商,自然有自己的路子,别的不说,自保有余。 几月后,厂房建成,大量机器源源不断运来,高大的五层蒸馏室、数座气罐与机械室并立,右边是糖化室和火油罐室,居中为酒厂最核心的实验室。除了这些,院墙内有序分布了警卫室、宿舍、仓库、蒸馏车间,后面院子是马厩和磨坊、油坊和食堂,另有一个修理车间,可住百余人,完全不用担心供给不足。 因为机器购买的数量多,能酿酒的也不限于高粱小麦,还包含了薯类和一些其他原料,甚至还能生产不少的啤酒。 酿造出来的除却烧酒一类,还有工业用、医用等多种酒精。 九爷想得长远,从一开始就没想只做酒水生意。 谢璟跟着九爷去黑河酒厂忙了一段时日,再回来青河县的时候,已到了夏初时节。 去时树叶刚抽条冒嫩芽,回来的时候,路边的槐花都结了花苞,槐米还未长开,一嘟噜挂在高高的树梢,迎风就能闻到浓郁香气。 东院已经有人捧着礼物等待拜访,九爷打从在黑河建厂开始,一波波前来的人就没断过。 有些是想入伙,而有一些是打探消息,想猜测九爷在这里下多少筹码,又该如何应对。 一水浅池里忽然来了条巨鳄,力气小的瑟瑟发抖不敢动,力气大些的总要扑腾点水花。 九爷让人把他们请到花厅,自己去卧室换了衣服。 谢璟跟着过去,帮他把外套脱了,又从柜中拿了一身新衣出来:爷,今儿穿这身? 都成。 九爷的衣服大多浅色,刚近身伺候的人往往一眼看过去挑花了眼,只觉长得全都差不多。但认真瞧了,就能看出其中细微差别,谢璟认得准,九爷也爱用他,慢慢的这些琐事都落在了谢璟身上。 东院的人都是从省府跟来伺候的,跟在九爷身边久了,人精一般,搁在外头都能独当一面。 但就这些人以往瞧见九爷动怒,也吓得不敢吭声,现在略微好些,他们发现小谢好使,九爷动怒的时候就去请小谢,往往把人找来送进去一盏茶的时间,爷的脾气就消得差不多了。 也有人好奇,躲在远处偷偷瞧过,想知道小谢到底有什么法门绝招。 但看了半日,只瞧见小谢站在那和往日一样端茶倒水,偶尔说上一句,俩人也不用怎么交流,爷的脾气就慢慢平息下来。 九爷疼小谢,东院的人都瞧在眼里,他们对九爷忠心不二,自然对小谢也好上几分。 谢璟伺候九爷换了衣裳,又问:我陪您去? 九爷想起那些人就头疼:不用了,翻来覆去问上几遍都是酒厂那一件事,我自己去就成了,你难得回来一趟,去瞧瞧姥姥,爷给你半日假,晚上记得回来。 谢璟应了一声,等九爷走了,才折返回家中。 寇姥姥把东厢房收拾得温馨整齐,几个月住下来,家里添置的东西倒是比之前几年都多。 除了当初张虎威送的几样家具,薄被也添了两床,湛蓝的被面,里子是土布,浆洗的雪白微硬,看着干净又舒服。 谢璟和寇姥姥一屋住着,隔壁单间依旧让给李元,他不常回来,东西都是寇姥姥在管,瞧见新被伸手摸了一下,被面软而暖,是刚晒过的。 虽是入夏,但夜里依旧风凉,真要热起来怎么也要七八月。寇姥姥拿了一小篮子槐花进来,笑着道:家里留两床薄些的,你回来就能用。你在那边可有铺的盖的? 谢璟点头:都有。九爷畏寒,身边从不缺这些。 而且他不怕冷,裹个厚些大衣都能睡得香。 篮子里的槐花新鲜,谢璟忍不住掐了两朵嚼着吃。 寇姥姥拍他手一下,不让他多吃:这些还没洗呢,你去外头院里的小桌上,那边有刚早上刚摘下来洗过的,去吃那些去。 谢璟答应一声,去了小院。 院子里收拾的整齐利落,他转了一圈,没什么能干的活,就坐在小桌旁边抓了一把槐花吃。 分卷(17) 五月槐花刚开,嫩生生的,花瓣白得像象牙,没开的槐米是绿色的,嚼起来有点脆,谢璟尝着比花要甜一点,很快一把下肚,又抓了一把槐米吃。 寇姥姥去做饭,今天做了几道清淡小菜,主食是槐花饼和槐花麦饭。 对面院子住着的黄明游是西北人,最爱吃这一口麦饭,尤其是刚入夏的时候美美地吃一顿槐花麦饭,那简直比给他送什么礼都合心意。 寇姥姥知道黄先生教谢璟读书之后,用了心思做饭,如今黄先生在东院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到了住处对寇姥姥反而陪着笑脸,经常买些鸡鸭鱼肉送过来一半是给他们祖孙吃,一半是为了让寇姥姥做给他吃,起初还点了俩菜,后来发现老太太做饭手艺实在高,就乐得在自己院里等着了,雷打不动三顿饭都是让李元送来。 谢璟吃东西不挑,但对生槐花格外喜欢,寇姥姥做饭的功夫已经吃了小半盆。 姥姥出来的时候拦着没让他再吃:小心吃多了积食,一会儿还得吃饭哪。 谢璟瞧了时间,问道:姥姥,李元呢? 帮我送绣品去了,这回有点远,带了俩饼说中午吃不用等他。寇姥姥手脚利索,很快就做好了饭,用三层木盒装了满满当当一份儿饭菜交给谢璟道:这是给黄先生的,平时都是李元送,他今儿不在,你送一回罢。 谢璟起身接过来,顺口问道:李元这段时间在家里还好? 比之前好多啦,昨儿我问了下,兴许比你还小上一岁,逃荒过来的都不容易,打小就被卖了。谢璟还要说话,寇姥姥上前给他整理了一下衣领,笑呵呵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甭替我操心,姥姥这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别的不说,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一点的。他根上不坏,管教上两年就好了,到时候啊,我们璟儿也大了,咱们也攒下点钱,正好给你开个小铺子,李元就给你当伙计,好歹这么多年看着他长大,知根知底,姥姥也能放心啦 谢璟不让她说完,提上东西道:我去给黄先生送饭。 寇姥姥站在那看他,当初留下李元,她其实也有私心。 她今年六十八,再过两年就能算高寿了。 黄土埋到脚脖子的人,唯一的盼头就是希望她的璟儿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她年岁大了,陪不了这孩子太久,总得找个人帮他一把才能安心。 谢璟去给黄明游送了饭,瞧见食盒里有一大碗槐花麦饭,黄先生特别高兴,临走的时候还送了谢璟一本书,叮嘱他好好念书。 谢璟路上打开翻了下,上头勾画了许多,像是把要考的内容都圈画出来。 他把书收进怀里,放好。 他这段时间都跟着九爷在黑河酒厂那里忙,回来之后还没进书房一次,黄明游这本书里圈画的想必就是明日要考校的。 谢璟只有半天假,陪了寇姥姥半日,姥姥做针线,他就在一旁看黄先生给的书。 临到傍晚的时候,谢璟回了东院。 今日小厨房里炖了新鲜鹿肉,九爷留了黄先生一起用饭,但黄明游五十来岁的年纪牙齿已经不太好,嫌鹿肉太柴,咬不动,喜滋滋回去吃自己的槐花麦饭去了。 九爷吃饭不用其他人伺候,留了谢璟坐下陪他一同吃。 谢璟埋头吃肉,津津有味。 九爷原本没什么胃口,看他吃得香,也多用了小半碗饭。 鹿肉没有猪肉羊肉那般细腻,因为瘦肉较多,吃起来有些柴,肉炖熟了之后颜色也略深,倒是和野兔肉有几分像。小谢不在乎这个,他觉得是肉就行,他挨过饿,吃什么都香,都不浪费。 饭后有人端了一只白玉小碗过来,里头盛着半盏半透明的膏状物,略微有些淡黄色泽,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浓香。 谢璟好奇,看了一眼。 九爷慢慢吃了几勺,故意逗他:这个你吃不了,辣的。 虽然这么说,但最后一勺还是喂到了谢璟嘴里,谢璟不疑有他,张口就吃了,那东西入口即化,顺着喉咙就咽下去,紧跟着一股滚烫酒气从胃里一直冲到脑门,谢璟脸一下就涨红了,连咳了好几声,好、好辣! 旁边端了白玉碗过来的人也乐了:这是鹿血膏,今年新采的鹿茸血,拿上好的陈年老酒泡出膏脂,一大坛才只得上面拇指肚厚的一层他话还未说完,就看着谢璟目瞪口呆,抿嘴抖着肩膀笑起来。 谢璟鼻子痒痒,抬手擦了一下,就擦出了两管血,连忙用手捂着了,爷 九爷笑着摆摆手:快去洗洗罢,想给你吃口好东西,谁知道你这么禁不住补。 谢璟洗干净了脸,有些臊得慌,脸上一阵阵发烫。晚上守夜的时候他忍不住掀开毯子把脚探出去两回,才恍然发现,他或许不是脸皮薄发热,而是喝了酒泡的鹿血膏,弄得浑身燥热。 床铺上的九爷安静睡着,隔着纱幔,能看到他放在床边。 好像伸伸手,就能碰到。 谢璟着魔似的,忍不住抬起手轻轻碰了一下,隔着纱,却还能感受到爷手指尖微凉的触感,那和他平日里借着端茶或者拿文件的时候偷偷碰过的感觉一样。 谢璟把手和他重叠,指尖相触,下一瞬却被握住了。 爷 半夜不睡觉,偷偷想做什么坏事? 谢璟脸上发烫,摇头道:没想做什么。 九爷半坐起身来,手没松开他的,拽着他靠近一旦,面颊之间只隔了一层纱,哑声道:你想好了,真不想做什么? 谢璟口干舌燥,掌心里烫的能起火,我,我想喝水。 九爷含了一口凉茶度给他,谢璟喝了,只觉得像是当初在雪窝子里喂给爷的那一口雪水,冰凉直透心底,他身上的热有些解了,却不舍得松开九爷的手。磨磨蹭蹭的,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一味着急,急得狠了,就拿脑袋挨着九爷的肩上磨蹭。 九爷低笑道:小璟儿长大了,不碍事,这些你家里人没法教,爷来教你。 一只手搭在腰间,缓缓落下。 谢璟睁大眼睛。 谢璟实实在在的感受了一回。 只觉山花徇烂,他被抛入带着冷香的绵软云端,又坠落下来。 醒来的时候,双手紧紧抓着毯子一角,眼睛还是湿润的。 谢璟缓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方才是一场梦。 夜里安静,离着他一步之遥的床铺上九爷还在安睡,谢璟看了一眼,就耳尖发烫,不敢再看。 他小声起身,抱着毯子出去,寻了个没人的时候自己把毯子弄脏的那一块悄悄洗干净了,都没敢在东院晾晒,裹着睡了两日,硬是靠自己身上热气暖干了。 第24章 族学 黄明游留在青河县,完全是省府老爷子不放心,他自己闲着没什么事儿,除了平日里找几本书翻翻看,就是帮九爷管教小辈。 府里找来的那一摞书他很快就看完了,看第二遍的时候,就已能背诵通篇,实在没什么趣儿,只专心致志帮九爷带学生。 白家本家在北地,清河白家与九爷亲近,他们数十年来一直守着北边的边境线,除此之外还有东、西、南三家要紧商号,本家能把生意做到天南地北也是凭借于此。本家和分家拧成一股绳儿往一处使劲,自家铁桶一般,才能守住这份百年富贵。 九爷接手家里的生意,不过就是这一两年的事,省府白老爷子让他单枪匹马来黑河建酒厂,也是给他立下威信,总要做出些什么来,以后才好服众。 本家只有一位幼主,但分家尚在壮年的大掌柜却不在少数。 黄明游一直替自己这位学生担忧,他觉得九爷这回来黑河建厂是走在刀尖上,每一步都需小心,每一步也要考虑全局。 黄先生发愁,九爷却一直神色淡然,瞧着跟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 黄先生学文,对建厂之类也帮不到什么什么,就逮着两个学生下手。 白明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上两份学堂。 白天在族学里念完书,晚上还要被抓过来再念一份,懵了两日之后,白二就不干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家里小厮每月都有一天假,他一天也没有! 白明禹不肯去东院,被自己大哥扯着耳朵带过来,顺带还送了一把新戒尺恭恭敬敬递给黄明游:黄先生,舍弟年幼,还不懂规矩,书本、茶水还有这戒尺,我都给您备好了,您只管教导,我们全家都听您的。 黄明游拈着自己那两撇小胡子,挺着微突的肚子道:我知道二少爷为什么不服气,因为平日只有我考他,他这是也要来考考我。 白明禹抬头看他,完全没听懂,他要考先生什么了? 黄明游挺起胸膛,颔首道:行罢,左右没什么事,我明儿去学堂瞧瞧。 白家大爷有些激动,但又不太确定道:黄先生,您这是要? 左右都是带学生,一两个和一群也无甚差别,你家既有族学,我在九爷这也闲着无事,去给孩子们上两天课,兴许能让他们学到点东西。 白明哲是知道这位先生的,立刻千恩万谢,一直把黄先生送回家中。 白明禹站在东院院子里没走。 他来的时候他爹发了话,不管先生在不在,进门不在东院待上一个时辰,回去就让他屁股开花。 白明禹依着一棵老树百无聊赖,躲在树影下看着东院进进出出的人,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眼睛盯准了,瞧见他往这边走来的时候,抓准了机会一把将人扯到了树影下,谢璟! 谢璟听出是白二,往怀里摸到一半的手又收回来,心平气和跟他问好:二少晚上怎么还没回去?今天黄先生有事,已经提前回去了。 白明禹:黄先生有什么事儿? 谢璟:晚上订了票去看戏,还叫了德顺楼的羊肉锅子,就在九爷常用的那个戏院包厢里。 白明禹: 黄先生也坑我! 什么我不服气,分明是他想偷溜出去吃羊肉锅! 二少爷气得磨牙,拽着谢璟不松手,谢璟不好当众打他,被纠缠几次刚想走,就听到白明禹忽然道:你怀里什么东西,怎么硬邦邦的? 谢璟退了一步:没什么。 白明禹不肯信,伸手去抢,缠斗的时候谢璟身上掉了一本书。 白明禹弯腰捡起来,得意道:我就说有东西,我瞧瞧,不过是一本破书嗳?谢璟,你这书怎么回事儿?他举着书恨不得怼到谢璟脸上,愤怒道:你这书上都划了线!这里,还有这里,还画了圈,怎么回事?啊?! 谢璟顿了一下,道:哦,我看书喜欢划着看,方便记。 是方便记了,这是先生给你开的小灶吧?白明禹冷笑:你少给小爷扯谎,睁眼就编瞎话,这分明是黄先生的笔迹,这边还有他写的注解呢,你当小爷眼瞎了不成? 谢璟看了一眼,确实是黄明游写的一行蝇头小字,这院里虽有灯笼,但光不太亮,二少爷眼神十分好使,他都差点没看到。 白明禹把书揣起来,用破案的语气道:我当为什么每回你都考的比我好,回答问题也每个都知道,原来你作弊。 谢璟: 谢璟:二少爷说的对。 白明禹得了这本书,得意极了,上下瞟了谢璟一眼冷笑道:明儿先生来学堂,肯定还要考教,这书小爷替你保管,你明天可要好好考啊。最后一句磨牙似的,贴着谢璟耳边威胁他,你给小爷等着,明天有种别跑。 白明禹得了书也不在院子里傻站着了,立刻就返回自己住的地方,他要连夜背重点。 谢璟瞧着人走远了,手放在靠近腰侧的地方,往下按了按,那里有一支枪,是九爷当初给了防身的。平时没有人会跟他这般近身打闹,也只有白明禹这么乱来,下回还是换个地方藏的好。 第二日,学堂。 白明禹熬了一夜,眼圈青黑一片,坐在那眼神木呆呆的,旁人喊他都带了几分迟钝。 他想不明白,明明书上都圈画好了,他怎么还是看不懂、背不过呢? 族学里有平日跟白明禹玩得好的,瞧见他来,立刻笑嘻嘻凑上来道:二爷,咱们今儿放学一块听戏怎么样?戏院里来了新人,有个老生唱的特别好,大家伙打算连包三场捧捧他! 白明禹心里烦,听见他说听戏更烦:去去去,少爷没空跟你们瞎胡闹,这都什么东西,爷懒得听那些。 那学生碰了一鼻子灰,也知道白二素日里是个混不吝的主儿,高兴了跟你勾肩搭背,不高兴了立时翻脸,他生来就是含着金汤匙,家里父兄又颇为宠爱,底气十足,他们这样的跟白二可比不了。 学生悻悻坐在一旁,他原以为不说话就能不招惹白明禹,没想到屁股刚坐下,就被白明禹踢了凳子一脚。 白明禹眉头紧皱,喊他:起来! 那人懵了一下,小心问:二爷,怎么了? 你挪个地方,换后面不,换到前面去!总之旁边的位置给我空出来。 那人老老实实收拾书本挪走了。 族学里也不全都是白家的孩子,有些远亲或者交往较多的人家也因为这里先生学问好,送了自家孩子过来念书,因此想讨好白二的大有人在。 但是一连被赶走了两三个,最后白明禹干脆把自己书包搁在凳子上,摆明了这位置谁都甭想坐。 没过片刻,学堂里的学生们就都知道,白家那位小霸王给人占了座,应当是关系非常要好的人二少爷明目张胆地把桌子拽得特别近,两张恨不得并列在一处了。 白明禹没管周围人怎么瞧,他此刻心急如焚。 二少爷心想,不成。 这题他不会做,还是得想法子抄。 作者有话要说:白二少迷茫:不应该啊,这书上印得清清楚楚,我怎么就不会呢? 第25章 小考 谢璟是跟着黄先生一起过来的。 他站在黄明游身后,身上穿了件日常小厮穿的衣服,进来的时候抬头瞧了学堂里面一眼,白明禹拼命给他打眼色,谢璟垂眼只跟在黄先生身后,权当没看见。 分卷(18) 族学里的老师看到黄先生过来,连忙站起身,客客气气的让出位置,脸上带了几分掩藏不住的激动。 黄明游倒是半点架子都没有,笑呵呵摆摆手,走过去随意探头看了一眼道:我看看,讲到哪儿啦? 那个老师道:正在讲诗,今日说到李白的《登高丘而望远》,刚讲了半首。他声音有点抖,努力稳下来讲话,黄明游这样的大师可不是能轻易见着的,文人傲气,但遇到真正的大师心里却只有敬慕。 成,那我接着讲,你带小谢去找个座位,有劳。 老师带着他身后的谢璟去入座,但整个学堂里所有的位置都满了,惟独白明禹那空着一张书桌。老师有点犹豫,还是谢璟先开口道:先生,我就坐在这里吧。 谢璟坐下,白明禹瞅着老师一走,立刻凑过去想套近乎,低声道:没带书吧,瞧我的? 白明禹递过来一本书。 谢璟看了一眼,是他昨日那本圈画过的小抄书,他抬眼看向白明禹。 白明禹脸皮厚,还在催他:你快看看,一会考试的时候要用。 谢璟道:今日讲诗 白明禹急了:什么诗不诗的啊,这边老师不考诗,一会黄先生可真发试卷了!我跟你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赶紧的,趁着这堂课多看一点,记住多少算多少,少爷对你的好也得记住了,等黄先生考试的时候答案给我抄抄白二嘀嘀咕咕说上半天,见谢璟依旧只看他不说话,抬手挠了挠里脸难得低了一次头,压低了声儿道:行了行了,昨天的事我跟你道歉还不成么,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你,也没想干别的,说白了咱俩都有错,各退一步,你行了啊,别跟少爷闹脾气。 谢璟没觉得自己错哪儿了。 他觉得二少脸皮真厚。 白明禹那边心思比他细腻的多,至今还记着仇,一半委屈一半羞恼,他当初可是实实在在哭了几场丰儿。 只是这事太丢人,他打死也不会告诉谢璟。 讲台上,黄明游接过书正站在那里翻看。 所有学堂里的学生们也都坐在课桌后仰头看他,上面新来的先生穿一身浆洗干净的半旧长袍,灰扑扑的颜色,人微胖且矮,挺着小肚子站在那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账房先生,没有半点高明的样子。 黄明游已站着把书翻完,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细长的小胡子,和气问道:你们先生已讲了半首,那不介意的话,我接着那半首讲罢?不过我讲的方式不同,要想说文,需得解字。他转过身在背后木质黑板上写了几个字,边写边道:金文铭鼎,大篆刻于简,今天时间短,我便只讲这为首的一个字。 黑板上,字迹苍劲雄浑。 秦皇汉武空相待。 黄先生写了这一行诗,却只单讲一个秦字。 台下学生懵了,站在后头留下听讲的老师也愣了。 黄明游胸中藏有万卷书,精通政治与哲学等学术,史料更是信手拈来,讲得妙趣横生。学堂里的学生听得专注,只觉得比外头说书先生讲得还精彩,外头人讲个趣味,但黄先生的课里却是巍巍大山,血性中华。 黄明游没带一本书,全程背着手讲下来,只一字便讲出了一部文化史。 一直讲到晌午,他才停顿下来,看了一眼外头等着的人笑道:大家稍等片刻,我再说一句吧。 族学外头等着的都是给家里少爷送饭的小厮管事,听到立刻往后推推,陪着笑只让先生多讲,他们多等不碍什么事。而学堂里,头一次如此安静,没有一人离席,连后排坐着的老师都没有动一动,只努力坐好认真听先生讲话。 史书是民族之魂,欲灭其族,必先去其史,史不正,族不存。黄明游走了两步,又道:吾辈今日读书当不为名利,不为强权,不违心妄论,你需知华夏文明发源之脉络,知自己起源之地,知何为华夏人。 学堂肃静,半晌方有学生陆续站起作揖,话却是说得整齐洪亮:谨遵先生教诲! 黄明游说的解字,是为寻根。 谢璟跟着起身行礼,心里想的却是南下那些年遇到的那些教授,不论留洋亦或在国内的,那些颇有声望的文人在彼此争论起来的时候都面红耳赤,但遇到外敌,却立刻掉转了矛头,一致对外。 他们没人说过,但心里想的也是同样一件事。 他们是华夏人。 理应为华夏做些什么。 晌午学堂里人走得差不多了,黄先生没急着走,他在隔壁教师的单间坐下吃午饭,顺便给两个学生考试。 今日是李元来送饭,寇姥姥做得丰盛,因黄明游喜爱吃面食,寇姥姥特意做了捞面,配了七八种小菜和一大碗炸酱卤子,酱肉香味儿碰鼻子香。 黄明游吃得开心,另剥了两瓣青蒜,一口面一口蒜,美得很。 他一边吃饭一边监考,小眼睛看一眼房间里唯二的两个学生:赶紧写啊,别耽误了下午上课。 白明禹使出吃奶的劲儿写了几个字,脸都要憋红了,黄明游卷子上的题目他都模糊记得自己见过相仿的,但坐在这了,却一个字都想不起该怎么答。 趁着黄先生低头吃面的时候,白明禹抓紧时间凑过去看了邻座的谢璟卷子,但也只看了一眼,谢璟就拿手捂上了。 白明禹: 你个假正经! 之前还替我写作业! 翻脸不认人啊?! 谢璟不给白明禹抄,但白明禹却不敢空着什么都不写,黄先生手里的戒尺可不是吃素的,尤其是这位哼一声他爹和大哥就恨不得撸起袖子打他一顿给先生出气,白二少是不怕挨打,但也不想天天挨打啊。 白明禹眼睛偷偷看一眼黄先生,又借着大木桌上垂下的桌布遮掩,轻轻拿脚去碰谢璟,第一下只碰到一点,他伸长了脚又碰了下。 谢璟忽然站起来,淡声道:少爷自重。 白明禹:??? 第26章 戏班 黄明游抬起头,嚼了两口面匆匆咽下:嗳嗳,干什么哪? 白明禹悄悄伸手拽了谢璟衣角,跟他求饶。 谢璟坐下来,没吭声。 黄先生吃完面,拿手绢擦了擦嘴过去巡查一遍,训斥道:做学问需得静心,尤其是在考场上更要时刻保持肃静知不知道?你们两个别搞小动作啊。 白明禹小声嘀咕:那您昨天晚上还去听戏吃羊肉锅子呢 黄先生道:你说什么,大声些! 白明禹吭哧两声,没敢说,埋头写题。 黄明游站在他们身后,一个人盯着两个学生毫无压力,前头坐着的白二少却浑身像是有小蚂蚁一样,痒痒地时不时动一下,背后监考老师用鼻子哼了一声,白明禹老实了一点,慢吞吞答题。 谢璟很快就写完了,拿了试卷交过去恭敬放在黄先生桌角:先生,我已答完。放下之后又小声询问,我可以提前走一会吗,九爷晌午的时候从黑河回来,我想回去整理下书房,熏熏香。 黄明游方才站在他们身后监考的时候,基本已经把他们俩写的那些都看完了,其中谢璟写得尤其好,交代的功课全都有认真完成,比旁边那个猢狲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他笑呵呵摆摆手道:去吧,路上慢点,下午的课记得准时过来。 谢璟应了一声,提前交卷走了。 谢璟给黄先生关上办公室的门,手还未放开门把手,就听到里头先生训斥白二的声音,嘴角扬起来一点。 白明禹大约是做不成以前那个威风八面的白掌柜了。 不过比起当年阴沉着脸不爱说笑的白掌柜,他更喜欢现在这个。 二少人虽傻了点,但心眼挺实在。 是个好人。 谢璟回了东院,打扫整理完毕,燃香半柱,九爷便回来了。 黑河酒厂里的机器基本已安置完毕,这两月就要开始产出,不止是白家盯着,周围不少豪绅望族都在盯着这里。现如今大家都听过一两句机器,留洋的少,真正见过机器的人更少,全线机械化投入生产的,不光是黑河,找遍北地三省也没有第二家。 九爷今日心情不错,进来之后换了平日在家穿了衣裳,谢璟问道:爷今日不出去了? 嗯,没有访客,偷得半日闲。九爷伸手让他给整理了一下衣角,嘴角扬起点带了笑意问,你今日如何,族学有趣吗? 谢璟老实道:族学比我之前念书的学堂大,黄先生讲得极好,他嘱咐我下午再去听讲。 九爷赞同道:黄先生的课是该听听。 有人送了新下的瓜果进来,有几枚山莓色泽殷红,九爷拿帕子擦了手吃了一颗,又顺手喂了谢璟:还算甜,你拿去吃吧。 一旁的人就把那一小篮山莓递给谢璟,他们已经习惯了,九爷喂小谢吃东西大约就像是喂雏鸟一般,瞧见什么好的自己尝了,定然要给身边的小谢也喂上一颗尝尝。 谢璟抱着那篮子山莓跟在九爷身后,低声陪着他说话。 酒厂事忙,我大约还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九爷坐在主座,瞧着他道:你若是喜欢,以后可以留在族学那边同他们一起念书。 谢璟摇头:我和他们不同。 九爷点头:是有些委屈你了。 下头送瓜果的那位还未走远,正在桌上放一只花皮西瓜,听得小谢这么跟九爷说话,吓得差点把瓜摔地上。他偷偷看了一眼,看看小谢,又看看九爷。 谢璟站在那目不斜视,表情倒是跟平日里一样,一贯的认真。 九爷低头正在翻一本图纸,倒像是在聊家常,随意开了口道:那边白日的课也没什么,还是跟我去黑河?若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在酒厂抽空教你就是,只回来晚上念黄先生的小课罢。 哎。 两个人的谈话简单,说完九爷就招呼谢璟来看图,再谈的话,却是送瓜果的人听不懂的了。 那人小心关了门出去,心里那份奇怪也淡下去不少。 实在是见得多了,都已开始慢慢适应。 如果说谢璟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平时毫不觉得自己哪里弱,而他们九爷也信。 比如遇到什么事,旁人还在想怎么绞尽脑汁去回应九爷的时候,谢璟已经自然而然接口,说的话,还都是九爷爱听的。 好像就他们两个人打暗语一样,说一些只有彼此能理解的话。 隔日。 谢璟跟着九爷去了黑河,酒厂里来了两位德国人,在调试酒厂的机器,一连几天都十分忙碌。 九爷有心要扶持身边得力人手,他这次从省府带来不少人,也从青河白家挑了一些还算机敏的,原本以为会从这里头找到一两个出挑的人才,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的是谢璟。 谢璟像是一张白纸,又像是一块海绵,把他扔在哪,就努力吸取周围营养,成长得比谁都快。 九爷一个人忙不过来,起初是带着谢璟,慢慢的,也能放心吩咐他独立去做些事了。 谢璟认真,踏实,少年人的灵动和一份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沉稳融合在一起,再加上他和九爷之间难以言说的那份儿默契,常常让九爷忍不住瞧他几眼。 眼前的少年弯腰去跟人学调节蒸馏机器,黑发垂下来微微遮住一点眼睛,抬手擦一下额上的汗,再低头跟德国工程师商量的时候,已经可以偶尔说出一两个洋文单词,全都是机器特有的词汇。 谢璟学的很好,比他想的还要好。 数日后,谢璟得了一天假,回青河县探望亲人。 酒厂里有轮值,九爷身边也有张虎威和省府来的人,这次不论是安全还是车间生产都没有问题,谢璟回来的很安心。 他和其余轮值休假的几人一同骑马回来,这些人都是从省府而来,在这里没有家眷,在东院就停住了,谢璟没停,直接骑马回了家中。 只是家中大门紧锁,东厢房空无一人。 谢璟把马拴好,喂了它一些草料,正抓一把豆子给它添在马槽里的时候就听到小院门口吱呀一阵响动,抬头就瞧见了寇姥姥。寇姥姥看到他也惊喜极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着急忙慌道:璟儿,你可回来了,我昨日晌午就去找你,今儿早上也去了一趟,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求人找去黑河了 姥姥慢些说,出什么事儿了? 李元丢了! 谢璟捏着豆子的手一顿,皱眉道:丢了?什么时候的事,可求了东院的护院帮忙? 求了,不是之前来咱家吃过饭的俩小哥,我认得他们,昨天就帮着我找了一圈,可是一直找到现在满青河县也没找见,跟平地消失了一样。姥姥心急如焚,他没拿钱,箱子里的银元也好,外头小钱匣里的铜板也罢,一枚也没少,可急死我了,他若是拿点钱跑了也就跑了,怎么好端端一个人就没了呢? 谢璟略想片刻,道:我知道他在哪,姥姥你先回家去,我去找。 谢璟解开马缰绳,起身上马,坐在马背上嘱咐老人道:您这两天就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这院子里住着黄先生,九爷的护卫明里暗里都会多关照一些,我让人送些吃的过来,您在家等我。 寇姥姥心口跳了一下,追出去两步问道:璟儿,你去哪里找啊? 谢璟道:我先去趟东院,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谢璟去了东院,找了张虎威那班护卫。 之前在黑河遇匪的时候,谢璟就和那班人一同出生入死,和张虎威更是有过命的交情,平日里关系一直不错。再加上谢璟虽是九爷面前的红人,但丝毫没有骄纵的架子,接人待物细心周到,他只说需要人陪自己走一趟,就有不少轮值的护卫站出来,要陪他同去。 谢璟挑了两三人,换了一身衣裳,和他们一同骑马去了东郊。 东郊穷困,但并非毫无人烟。 恰恰相反,因为临河而居,码头上不少卸货工,这里有生意,便更是聚集了不少人,三教九流都有,看着脏乱又喧哗。 谢璟在这里住了多年,自然知道这里的环境,骑马前来,不过是做势。 他带人去了戏班。 程班主穿一身半旧的绸褂,天气刚热,解开了两颗扣子,正一只脚踩在太师椅上晃悠,另一只脚则踩扁了黑布鞋帮,趿拉着露出大半只脚。他一边吆喝周围半大孩子们练功,一边转着手上的两枚核桃,手边八仙桌上还有一把竹鞭子,已用得包浆发亮。 分卷(19) 谢璟找上门来的时候,程班主微微坐起身,他驼背厉害,坐起来也并不直,只嘿嘿笑道:哟,小谢这是发达了,衣锦还乡啊,来来,坐下聊聊,我可是一直惦记着你呢,你姥姥的病好些没有?如今没有再咳嗽了吧? 谢璟道:不劳烦您费心,这次来,是想跟您赎一个人。 谁? 小李子,李元。 程班主吸一口烟,慢吞吞出了一口烟雾,脸上依旧笑着:他是我们戏班的人,早些年他爹娘一纸契书卖进来,黑纸白字可写得清楚,也没想到那小没良心的私下就跑了,我这也找了许久他留神瞧了谢璟的神情,见他神色未变,也不多做争辩,心里已有数。你既来了,那我也明人不说暗话,人确实在我这里。只是戏班养了他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出科登台,你这要买走一个大活人,可不是当初那半袋粮食的价儿了。 谢璟点头:一处有一处的规矩,您开。 程班主掀掀眼皮,道:三十块现大洋! 谢璟从带着的白布袋里数出,放在他面前八仙桌上。 程班主手中核桃转了半圈,待他放下那一刻又道:现在涨了,三百块大洋。 谢璟手顿了下,又去怀里拿钞票,还未取出看清钞票面额是多少,对面的程班主又吆喝道:现又涨了,三千现大洋。 谢璟看向他。 程班主也抬眼瞧着他,皮笑肉不笑,他压根就没想做这场买卖。 第27章 砸戏楼 谢璟拿脚勾了一把凳子,坐在程班主对面,用手敲了敲八仙桌面:班主既然想对价格不满意,那我们再多聊聊。 聊什么? 李元。 程班主嗤笑一声,没接话。 谢璟道:我听他说,他说错了话,又挨了罚,伤得太重怕是也唱不了旦角了。 程班主揣起手,哼了一声道:是,之前出了篓子,打算让他接着演猴戏。 谢璟摇头:他年纪大了,演不了。 演不演得了,那就轮不到你来说了,得先问问我手中的竹鞭,我这戏班虽小,但也有几个孩子颇不错,他们天生也不会这些,谁从娘肚子里蹦出来的时候就会翻跟头呀?程班主咂嘴,还不是调教出来的,天天挨打,等打够了的那天,就学会戏了。 这话说的不错,但真要这么下去,别说戏如何,人肯定是废了。 戏班里吃不了苦逃了的孩子也有,有些活着走出去,有些死在这里,并不是新鲜事。 程班主一手办了这个戏班,二十多年来一直都一言堂,他这里的人逃走的最少,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 程班主看着谢璟,忽然咧嘴笑出一口黄牙,啧了一声道:我真是好奇,小李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竟然舍得花这么多钱赎他?他凑近一些压低声道,我猜他准是说了自己被那位老太爷虐打的事儿罢,那他有没有跟你说,当初是他自己要去献的还元汤? 还元汤? 程班主大大咧咧拍了一下自己脐下三寸那,腰往前挺了挺,就是男人都有的东西,早上撒的尿。 谢璟皱眉。 他去献汤,却没想到那位老太爷要用自己嘴巴接着喝,一时吓软了,不干了。程班主不屑哼笑一声,手里两颗老核桃来回滚动地骨碌碌作响,他不干了,谁顶着?既是跟着进了房,就要想清楚,要受哪遭罪。 他身上的伤 那日弄得也有,往日的也有,那位老太爷那儿银针多,鞭子带倒刺,打得地方见不得人,那小子身子都快打烂了。只他背上那几棍是我打的,这小子一受疼就张口胡说八道,还说是我儿子,让我拿戏班赚的钱赔老太爷,他也不瞧瞧自己几斤几两?想做我儿子,呸!他说了一通,又对谢璟冷哼提点两句:你别以为小李子就是好欺负的,他在戏班里也打别人,他欺负人的时候,不比他挨欺负的时候少哪,但凡他跟你诉的苦,我劝你别信太多,除了挨揍,都是假的。 谢璟道: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现如今世道乱了,大家活的都艰难。 程班主阴阳怪气,讽刺他:你倒是心善。 谢璟道:不是心善,是我欠他。 他不过是一个穷小子,身上撑死能藏几枚铜板,欠他?你能欠他什么? 我欠他三枚铜板。 程班主气笑了:三枚铜板就能让你做到如此?小谢,你莫不是在寻我开心,这话简直荒唐! 谢璟摇头:不一样,那是救命钱。 不管如何,那三枚铜钱圆了他上一世的一个心结,那天三枚铜板的芝麻烧饼,此生再也买不到了。 程班主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的变得难看起来:我倒是没瞧错你,重情重义啊,小谢。这一句几乎是磨牙说出来。 谢璟坐在那又伸出手指敲了敲八仙桌,肯定道:班主要的不是钱。 程班主手里核桃收拢,眼睛扫过谢璟身后自发站成左右的两个大汉,又抬起来瞧他:小谢说这话就没意思了,我一个唱戏营生的,不要钱,要什么?我就算要出气可它也不当饭吃,你说对不对。 谢璟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最后一句说得最轻,但也最重。 李元跑了有半年,现在被抓回去是个什么光景自不必说,两天过去,人是囫囵个的就已是万幸。 谢璟丝毫没有着恼,神色依旧平淡:程班主既不要钱,总要划出条道来,让我明白明白你要什么,我近日跟在我家爷身边学了不少经商之道,我瞧着您这里,并不是正道。 程班主冷笑:不是又如何? 不是,就得改。 东郊戏班被砸了。 没有一个人出去报官,因为没人敢从这栋戏楼踏出去。 老旧戏台连毯子带木板一起被掀起,摆台的旧家具也别砸了个稀巴烂,程班主被绑在台柱上,嘴里塞了帕子呜呜直叫,也不知是被口中的抹布巾子熏得还是哪里绑的太狠,叫嚷了半日,眼泪都流出两行,只眼睛瞪大着,满是愤怒。 戏班里都是些半大孩子,平日里被程班主那一根竹鞭子吓唬长大,早就没了血性,只余畏惧。 程班主被绑了,他们就挤挤挨挨所在一处半明半暗的墙角,小些的想哭,被稍大一点的连忙捂住嘴巴,生怕哭声会连累到他们身上来。 如今这些人砸了戏班,谁知道这沙包大的拳头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他们挨饿挨打,已变得极为胆怯。 有一个跟在程班主身边的跑腿,站在被砸了的戏班庭院里,他身边的一口养了莲花金鱼的水缸被一枪崩破了个大洞,此刻正半塌着半截残瓦碎缸汩汩往外流水。 那跑腿的被拎过来的时候,两腿抖得筛糠一般,裤子都湿了,拎他的大汉一松手,即刻噗通一下软了腿脚就跪下来,爷爷饶命,饶命,我就是他雇来的,戏班的事儿我一概不知啊! 谢璟收了枪,叫了一个戏班的学徒过来,问清这人确实无关,就让他走了。 戏班砸得差不多,谢璟站起身走到程班主面前,没有取出他嘴里的东西,没松绑,看着他道:程班主,我也不想闹得这样,只是先礼后兵,我客气问了,您不卖,那我也只能再同您讲一讲道理。 程班主在这一带纵横多年,地痞流氓都见过不少,但从未遇到这么横的主儿,也没吃过这样的瘪,一时气得身子直挺挺往上蹿了一下,眼泪都冒出来,呜呜咽咽喊个不住。 谢璟道:我动手打你,是因为你也打了李元,你把人藏起来不说,那我就只找你。 程班主瞪他。 谢璟眼睛眯起来,拿了一枚银元硬生生顺着程班主塞嘴的那团布又慢慢按了进去,程班主憋得脸色通红,谢璟道:你打他,我就打你,很公平。 明日这个时辰,还是在这,我要见到人。 人若没了,我敢保证你永远出不了青河县。 从戏班出来,谢璟留了一个护卫换了身儿衣服悄悄跟着,他熟知程班主的秉性,这人老狐狸一样,记仇,但胆子小。 方才他砸戏班,一半也是为了引他出洞。 按程班主的性子,又贪又狠,人不会放,钱也不会少要,最好是把李元扣住了一次次问谢璟要钱。狠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程班主再狠,也惜命。 白天受了如此惊吓,势必晚上要逃,只要跟着,就能找到一些线索。 这也是最快找到李元的办法。 入夜,戏班匆匆出来一行人,高矮各有一些,走到路口等了一辆马车,有些坐上去,另一些则跟在后面。 夜色黑,他们又披着戏服斗篷一样的东西,也瞧不真切,白家的护卫元远瞧见,一直跟到了桥头,把他们拦下来。他上了马车掀开布帘一看,却是一帮半大的孩子,有两个脖领子上支棱着纸幡,抖着身子瞧见他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护卫扫了一眼,拨开几个孩子又看了一遍,脸色急变:不好,给他跑了!他拎起一个小孩问了程班主去向,对方只知道摇头,再问上几句,语气急躁了些,连着吓哭了两三个孩子也未能问出半点消息。 另一边,一个穿着黑色戏服斗篷的矮个儿走到巷子阴暗处,慢慢的,斗篷就被撑起来。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骨头轻微噼啪爆开的声响,很快就变成了一个驼背的成年人身形。 程班主能一手带着戏班混上这么多年,手头也是有些功夫在的,他并不会所谓的缩骨功,但他天生骨头软,除了背上有个罗锅没有办法,其余的骨头都能缩得十来岁大小,再加上他披着斗篷屈膝快速蹲行,老远瞧着跟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他出来之后,很是小心,绕了几次路又换了一身衣裳,去了东郊林中一座破庙。 破庙另有机关,入内之后有几处厢房外头看起来青苔遍布,残破久无人住,里头却拿破布帘子遮住了木床与桌椅,还放了不少粮食堆积在这里。 李元就在其中一间厢房。 他被绑来破庙已有两天,一直在这里关着,饿了几顿,倒还是有点力气,瞧见有人影从窗户那经过就呜呜喊人,他嘴里塞着破布巾子,胳膊腿细得没什么力气,但依旧使出吃奶得劲儿想求救。 外头的人推门进来,李元瞪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堵在喉咙里戛然而止。 程班主白天被谢璟教训了一通,对方有枪又有人,全都是练家子,不过三个人就把他们那砸了个稀巴烂,他反抗也不是,不反抗也不是,戏班里那帮半大孩子半点用处也不顶,耗子见了猫似的只知道抖。 程班主此次前来是收拾金银细软跑路,他白天时候是贪心,想着先出气,后勒索要些钱财,可谢璟他妈的不按套路出牌,上来就砸场子! 李元尽量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埋头不吭声,只垂下的一双眼睛和往日不同,不再是胆怯,而是乌沉沉的。 程班主捡了几样值钱些的东西放进包袱里,他今日受了伤,气不打一处来,正好一颗珍珠滚到李元脚边,他去捡的时候抬脚就踹了李元两脚,骂道:你这个扫把星!一点好事都没给老子带来,招来的净是灾星! 李元侧了侧身,发出一声闷哼。 程班主尤不解气,拽着他头发往后面墙上撞了两下,李元身体轻,调养了半年依旧瘦弱,被撞了几下头晕眼花,但口中布巾松动了几分。 你可知道今天谁来了?程班主冷笑,你昨日嚷嚷着的那个谢璟,还真打上门来了。 李元猛地抬头看向他,眼眶湿润,程班主瞧不得他这样子,抬手捏住了他下巴骂道:老子好好的一个戏班都被砸没了,人也散了,最后就剩下这么点家当,回头就先把你送去老太爷家中,你也算走了运气,那边竟然还出三百大洋买你这么一条烂命。 戏班年前就已撑不下去,彻底落魄了。 程班主打骂那些孩子,规定每人必须要赚够多少铜板才行,不论偷抢还是别的,拿不到钱回来得到的就是一顿打。 再后来,戏班又有了一点活路。 班主挑拣着好些的孩子,把他们卖了。 什么脏活都做过,连暗门子都不如。 他们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狗一样活着。 李元就是活下来的那条狗。 他苟延残喘,拼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活下来,却浑浑噩噩,不知什么是活着。 程班主:你知不知道,我说你是自愿去老太爷家中献还元汤,他是什么表情? 李元发出一声呜咽,眼睛兔子一般赤红着,呼哧呼哧喘粗气。 程班主嗤笑:当初不是为了一口剩饭,什么都愿意做吗,怎么如今怕了?怕小谢瞧不起你,哈?就你也配!他抬手想打李元两巴掌,但肩膀那还有白天的伤口,扯动一下呲牙咧嘴,也就住了手。虽没打,但那双阴毒的眼睛却盯着李元,你说,如果我告诉他当初寇姥姥生病,他去当铺拿来的那两块银元,是被你拿走了怎么样? 李元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他没有! 他做过很多错事,并非纯善,惟依靠本能才可活下去,但他纵有千般不是,也从未对谢璟和寇姥姥动过一分一毫的念头!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程班主:年轻人不讲武德啊,上来就砸! 谢璟:承让了。 第28章 反杀 谢璟骨头硬,性子烈。 程班主要他进戏班,也只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 程班主眼馋谢璟不是一两日,他身边不缺孩子伺候,唱戏多年,他眼睛最尖不过,一眼就瞧出来谢璟是块上好料子。捧出一个角儿来,那可是多少戏班梦寐以求的事儿,有这么一颗摇钱树在,他的戏班就能在北地立足,甚至可以开到北平去。只是寇姥姥把这孩子当眼珠子疼,比自己命还看得重,平日里一点办法也没有,好不容易等到老太太病倒,程班主才算等来了时机。 那日不管谢璟当了什么,拿了多少银元,他都带不回家去。 程班主找了地痞流氓一路紧盯,截下那份救命钱。 老太太不能留下。 她在,谢璟就不可能投奔戏班。 分卷(20) 而让谢璟这块璞玉能心甘情愿投入,不撞得个玉碎瓦全,也唯有报恩这一条路。 程班主准备了二十块银元。 他一直等着,北地冬日雪大,他算准了老太太熬不过这一关,打算去给谢璟送奔丧钱。谢璟是孝顺的,等到那时他替谢璟葬了唯一亲人,这份大恩,谢璟断然不会不报,留在戏班,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但程班主怎么也没想到,寇姥姥竟然熬过了冬天。 老太太活着,谢璟守着她哪里也不去,再后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求到了白家的差事,程班主不是没想法,他曾去围着白家高大院墙转了好几日,他舍不得谢璟这块肥肉,想抢但不敢动手。 等不到谢璟出府,戏班里接连折了几个孩子,连小李子这个他往日看不得上的狗东西也跑了。 程班主心里窝火,一口气憋了半年没能发作出来。 他后槽牙都快磨碎了,却一时半会抓不到李元,那小子缩头缩脑的,平日看着驯服,但却最会藏身,兔子精似的跑得贼快,一连几次在青河县里模糊瞧见一个影子像是李元,却连片衣角都摸不到就被他溜了。 程班主带了李元多年,知道这人胆小,但真到了生死关头还有几分狠劲儿。 兔子急了蹬人,这李元,怕是会红着眼睛啃人的骨头,喝血吃肉。 但程班主能抓到李元,也是因为谢璟。 李元这兔子精拿寇姥姥祖孙俩的家,当成了自己窝,守在窝边不肯离去。 盯上一段时日,总能寻得机会把他绑来。 程班主觉得这事儿大快人心,他白天在谢璟那受了多少屈辱,如今就加倍发泄在李元身上,揪着他头发问:谢璟最在乎老太太,你给他的那三枚铜板和老太太的命,你说哪个更重?若我说你抢了那救命的两块银元,他能信几分?总归信上五六分,哈,到时候那可真是狗咬狗,一嘴毛。 李元奋力在布团中挤出零星几个字,喉咙嘶哑:你不怕口舌业,下拔舌地狱 拔舌地狱,老子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程班主骂骂咧咧就要动手,拿了一把尖刀冲李元脸上比划,还未落刀,就听见门外有人砰砰敲门,喊他名字。 程班主吓了一跳,后听见声音熟悉,这才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肩宽厚实的汉子,胸前有道愈合后的长疤痕,看着凹凸不平,脸上也满是横肉,那人扛了一个麻袋,麻袋里微微动上两下,像是装了小动物。 程班主认得他,皱眉道:三子,你来做什么? 那人叫程三,没家没业,做的都是刀尖舔血的买卖,体面不体面的都干,早年间程班主给过他一碗饭,这人磕头喊了干爹,改名姓程,是蛇鼠一窝的货色。他咧嘴一笑,进门把背上麻袋卸下,从里头抖出来两个小女孩,瞧着不过九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红袄长裤,被反绑着手,哭成一团。 干爹瞧瞧,这可是上好的货,倚红楼那边要给十块大洋一个,我没卖,又带回来了,想着养两年等大些了更值钱。 程班主赶紧把门关上,压低声音训斥他:我说了多少回!青河县总共就这么大,你若是胡来,我们落脚的地儿也没了! 干爹别急,是生面孔。 程班主这才收声。 程三过去喝了口水,瞥眼瞧见他的小包袱,问道:干爹这是做什么? 程班主道:没什么,找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黄铜的小佛,就是年前让你在当铺盯着赎回来那个。 程三径直走过去,弯腰在木床上掀开程班主收拾了一半的小包袱,见里头散落出不少金银细软,光金戒子就四五枚,一时眼里放光,他一边装作无意翻看一边嘴里道:哦,那黄铜小佛,我知道,我帮您找找话音未落,却是嘴里闷哼一声,人软了下去。 程班主手里拿着那个黄铜小佛,神情阴毒站在他背后,佛像上还沾着血。 程三顺着木床滑下,后脑勺上一大块骨头都塌了下去,大片的血染透了他的衣领和身下的泥地,铁锈似的血腥味儿和一股尿骚味混在一起。 程班主胸口砰砰直跳,发了狠扔下手里的小金佛,紧跟着就去搜程三身上的银钱,果然找得几块银元。 他迅速收了包袱,略一犹豫,还是把那黄铜小金佛擦擦血迹,也塞了进去。 东西收拾好了,人却没急着走。 他把程三拖出去埋了。 再回来的时候,屋里绑着的三个人缩在两处。 两个小姑娘吓成一团,脸色惨白,她们年纪还小没见过血,李元那边却是垂着头,看不清模样。 程班主手里旧锄头尚还带着泥,一不做二不休,黑着脸就走到李元跟前。 门后边的那俩小姑娘亲眼瞧过他杀人,看也知道他要做什么,年岁小的那个一时没忍住哭了一声,声音细而软,幼猫求救一般,声音传到程班主耳朵里,他脚步顿了下,又转到她们跟前。 他蹲下身去看,那俩孩子吓得直躲,伸手的时候倒是一个护住了另一个,挡在前头。 程班主捏起她们的脸逐一看了,嘿嘿乐道:我说为什么值十块大洋,原来是一对姐妹花儿。他左右看了,俩小姑娘模样一样,连脸上的痣都一样齐整,难得的一对双胞胎,调教好了可远不止十块大洋。程班主心里动了下,拿了旧衣服给她们换上想一并带走,两个小女孩被绑着不好脱,衣服拽下来大半,半露不露的,程班主一双手摸摸这个又摸摸那个,忽然就变了味儿。 他今夜杀了人,除却恐惧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兴奋。 眼前的孩子小,又被绑着,完全被他支配的那种感觉让程班主内心无限膨胀。 他上前推倒一个,旁边一直闷不吭声的那个小姑娘忽然尖叫一声,疯了似的拿头去撞,拿牙去咬,不让他靠近,被压在身下那个小姑娘也在哭,一声声喊着姐姐。 程班主眼里带着血丝,隔着绳子去剥她衣裳。 忽然他闷哼一声,软倒下去。 李元站在他身后,手腕上渗着血,手里拿着半块砖头。 程班主教过他许多手段,他一向学得很好。 李元用仅剩的力气咬牙拖开程班主,给那对姐妹解开绳子,年纪小点的妹妹惊魂未定脸上还挂着泪,那个姐姐却是在被解开绳子之后,立刻就捡起李元刚放下的砖头,双手捧住了照着程班主脑袋狠狠又砸了好几下,她力气小,但人脑袋也不经砸,很快就流了一地血。 第29章 破庙大火 李元冷眼看着,他手腕抖得不成样,强撑着墙柱勉强站立。 他饿了几日又一直被捆着,这会手上没有力气,不然方才也不会只砸一下。 他胆小。 他得确保这人死了,才敢放心。 小姑娘抖着手连砸数下,李元见程班主彻底不动了,开口道:够了。那小姑娘这才扔开砖头,和妹妹抱在一处哭出声来,两人皆是一身狼狈。 地上满是血,是谁的已分不清,程班主躺在那额角开了一个洞,血融进地上泥土里。他的小包袱丢在一旁不远处,之前为逃命塞得满,黄铜小佛露出一角,金佛莲花法座立在血泊中。 李元脸色青白,脸颊那溅了血,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他喘了一声,努力让声音清楚一些:这里并不安全,木床上还有一个包袱,里头有几件黑袍,你们一边穿上一边听我说。 那两个小姑娘也不傻,事情发生突然,但她们敢还手就已证明有几分胆量。 木床上果然和李元说的一样,有几件黑袍,程班主和程三几人在这里做了老巢,夜里出没的时候多,黑袍也多备了几件。 姐妹两个换上衣服,姐姐刚才拿砖头砸人的力气用完,此刻手有些发抖,盘扣系不好,妹妹过去给她一颗颗扣好,帮着穿戴好了,这才去换自己的。程班主这里的黑袍都是给男人穿的,小女孩穿着衣摆拖地,她们卷起来缠在腰上又拿绳子捆紧,露出的裤脚和鞋子因为沾了泥土,颜色遮住了些,也不怎么显眼。 抓你们的人叫程三,他还有几个帮手,那些个子高大,若是来了我们绝对跑不了。李元哑着嗓子道,你们趁现在快走,顺着破庙后门出去,有一条下山的小路,顺着一直走就能瞧见河,藏好了,路上瞧见任何人也不要冒头。进城之后,运气好在城门口就能遇到官兵,遇不到也不要在码头停,一直走,如果记得自己家在哪,就回家去,如果不记得了就往西边去找青河白府,求一位叫谢璟的帮忙。 两姐妹认真听着,等他说完就道:我们一起走。 李元摇摇头:我腿断了,走不了。 他的腿从被抓来的时候就被打断了一条,现在能站着,完全是在硬撑着一口气,如果倒下,一时半会想再爬起来都够呛。 李元从怀里掏了一个火折子给她们,叮嘱道:你们出去,把院子里的枯树点着,那里隔着一道青砖矮墙,一时半会烧不到这边,但多少有个动静,能让巡山的人看到去报个信。 姐妹两个接过,还想扶他一起走。 李元额上冒出一层冷汗,又急又怒:如果想救我,就赶紧走! 姐妹两个这才放开手,姐姐咬唇道:你等着,我们去报官! 两人走了几步,其中一个又折返回来,看头发被抓乱的样子能辨认出是方才那个妹妹,她一言不发,给李元磕了一个头,这才跑去追赶姐姐。 李元稍稍愣神,他这辈子卑躬屈膝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感激他。 胸口那里有点热。 又有点酸。 外头院子里燃起了火,火星子沾到枯树上一时间蹿得老高,发出噼噼剥剥的声响。 火光晃动,映得室内忽明忽暗,呛人的气味和浓烟隔着墙传来,热得惊人。 李元被头发遮住的脸上肌肉抖动,扭曲几分,之后归于一种古怪的平静,他不再激烈挣扎,而是积攒力气,半垂着的眼眸遮住里面涌动的黑色。 他一点点往前挪,走近那个小包袱。 咬牙扛着剧痛去捡那个包袱,一只手腕上还缠着未完全散开的麻绳,血浸透麻绳,已经和伤口凝在一处他攥着碎瓷片一点点磨开绳子,也磨开了相邻的血肉。 手快碰到包袱的时候,终是伤了的腿支撑不住,倒在了地上。 李元抖着手把小包袱抓过来,也不管里头的金银细软,扒拉开那些只找那一尊黄铜小佛,小心擦去佛像身上的血污,宝贝似的拢在怀里。 外头火光四起。 李元躺在那,半晌没动。 外头忽然有人声喧哗。 有人救火,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逐一找过来。厢房木门陈旧失修,被撞了两三次就掉了半扇,紧跟着就有几道身影冲进来,为首的人举着火把往四下照了一圈,大步往这里来,喊了他名字。 李元耳中嗡鸣,听不真切他在说什么,只瞪大眼睛看着那人,热泪盈眶。 是谢璟。 谢璟来救他了! 一个时辰前他还在拼命向人求救,但凡看到一个人影都不肯放过,但现在见了谢璟,反而发不出声了。他喉咙哑了,被火气和干渴弄得只发出几声粗哑声音,连喊一声都艰难,只扑腾着往那边爬。 李元努力仰头看他,睁着眼睛流泪。 谢璟走近了,看了一眼程班主那边,跟身后跟来的人说了一句请官府的人过来,随即又蹲下身来去检查李元的情况,其余都是皮外伤,只腿伤得重,右小腿那被打断了骨头,整个都歪了,拖在地上。 谢璟拿树枝给他捆上,勉强固定,找了人背他出去。 李元被送到马车上,谢璟很快也上了车,外头有火把打着,很快送了他们下山。 这次的火光没有再让李元害怕,他半躺在那,从怀里拿出黄铜小佛递给谢璟,他喉咙已经被熏哑了,讲不太出话。 谢璟给他递了水袋,车里暗,等到接过李元手里的东西才带了几分惊讶:这是我卖给当铺的小金佛?你从哪里找到的,程班主拿了? 李元点点头,哑声道:是。 不用他再多讲什么,谢璟就已明白事情经过。 谢璟脸色沉下来,半晌没有讲话。 李元喝了水,抿了抿唇,颤着声音道:我,我没有,害姥姥。那日你被打不是我 谢璟道:我知道不是你,若你够那么狠,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下场。他拧着眉,面沉如水,我只是怪自己没有早些想到。 李元捏紧了自己的腿,借着痛楚给自己力气,努力问道:我给你的那三个铜板,你做什么了? 买了一张芝麻烧饼。 你救了我,不止一回。李元眼里含着热泪,忍住哽咽,早就够那张饼子的恩情,谢璟,你不欠我什么。 谢璟没说话。 李元又道: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你留着我没什么用,这些天我也想过,这次回去之后,我就走。 过了一阵,谢璟道:不用对我有用,活着,对得起自己就足够。 李元被谢璟送回寇姥姥住处养伤,还是原本的那个小单间。 他这次伤得重,需要将养两三个月才能下床走动,原本大夫还怕他夜里发高烧落下什么毛病,给留了几服药,但李元命硬,硬是挺过来了。他身上的皮肉伤也好得很快,等几日脸上退去淤青痕迹,又是之前那个细胳膊细腿的单薄模样。 谢璟这几日在外跑动,一直没能回家。 程班主的事儿闹得大,连九爷都惊动了,特意从黑河回来了一趟。 程班主的那个干儿子程三,同伙并不止一人,而是足有五六个。他们占了山上的破庙,从四处掠劫幼子,有些是乞儿,有些是好人家的孩子,被卖出去的具体不知有多少,光从破庙里挖出的尸骨就有十余数,其中包含程三本人的。 当地官员年初的时候就被省府督察发了电报,让他们黑河剿匪,如今兢兢业业在黑河围剿了小半年已颇见成效,谁成想青河县又出了这么一帮匪徒。 谢璟那日派人盯梢,一跟丢了人,转身就报了官。 青河县的官员一听是白家的人哪里敢怠慢,连夜带兵上山剿匪,那伙人本就是些拐子,与打家劫舍的麻匪不同,很快全都拿下。 九爷去处理官面上的事,谢璟抽了点时间,回了趟家。 东边小厢房。 李元正在陪着寇姥姥一起打络子,瞧见谢璟进来抬头看着他,想说什么。 分卷(21) 谢璟先开口:姥姥,您帮我做碗炝锅面,我早上跟着九爷去当差,出来的急,只喝了两口水。 寇姥姥一听立刻就去了,谢璟最爱吃她做的白菜炝锅面。 等老人走了,谢璟道:程三死了,程班主倒是还活着,但搬下山之后神志不清,勉强吊着一口气罢了,估计也审问不出什么话。九爷说你的腿还伤着,让那边宽限两日,到时候找你去问话有什么就说什么,戏班里那些孩子也救出来了,说辞都差不多,已做了笔录。 李元点点头,开口想说话,谢璟递了一份东西给他打断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在我这账不是这么算的。人快饿死的时候,那一张饼是救命粮,你当初给我一张饼,我还你一份儿吃饭的本事,这样才公平。 李元愣了下,低头去看谢璟递过来的,那是一套伙计穿的蓝色粗布褂子,还有一份儿契书,他只看了立契人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上头写的是寇姥姥。 谢璟道:姥姥是个闲不住的人,我也不想一直把她养在家里闷出病来,正好手里有点闲钱,打算做点小买卖。我雇你当伙计,或者叫账房也行,姥姥不识字,你多替她看着点,赚多赚少说不好但总归不会饿着你,饭管饱。说完又补充道,若是有什么不会的尽管来问我。 他跟在九爷身边多年,抽空帮着管理一间小铺子并不是难事,伙计、把式、账房,他当初都跑过,业务熟练。 李元傻愣愣看了那张纸半天,抬手使劲抹了一把泛红的眼睛。 他按谢璟说的,在上头认真签了名字,按了手印。 直到此刻,他才觉得手腕一轻,往日那根束缚他的枷锁全部都解开了。 他手腕上还缠着白纱布,很疼,但也很痛快。 他借着这份儿疼,敞开哭了一场。 这是他最后一次哭,往后的日子,再也不会哭了。 第30章 前尘【修文】 那两个小女孩也被找到了。 她们那天穿了黑袍一路小跑下山,天色未亮,不敢进城。 两个人抱着取暖,瑟缩着等着天亮之后这才把那身黑袍子脱下扔了,跑回城中。 姐妹俩姓林,并不是本地人,是随着父亲从天津来青河县探亲的,她们记性好,竟然凭着记忆顺原路找回了亲戚家中。她们父亲只得她们两个孩子,家中没有其他亲人,姐妹俩丢了两日,林父已经找疯了。当地那家亲戚也算得上是有些名望的乡绅,虽不算大富,但家里出过不少读书人,最爱惜名誉,在听得小姐妹两个的哭诉之后一时间愤慨之极,闹去官府,一定要严惩匪徒。 不用他们说,青河官员也定要严惩。 年初的时候上头再三交代,剿匪要彻底。 破庙这帮人往枪口上撞,自然死有余辜。 程班主人被砸破了脑袋,有些痴傻,只能发出一点微弱声音说不出什么话,另外几个审问之后狗咬狗,交代出来的东西只多不少。 这伙人很快就被判处枪决。 谢璟一直跟在九爷身边,这事儿已被九爷接过代为处理,他一路跟着知道的比较详细,瞧着案子判了之后,回了趟家告诉李元结果。 那两个小姑娘和林家有些亲戚,之前一直跟父母待在天津,这是回家探亲,因为不是当地口音就被程三他们那伙人盯上了,给掳走带到破庙那去。她们父母一见了九爷就问起你,说是要多谢你救了那两个孩子,坚持要过来拜访一下,我同他们说了地址,晚些时候可能会来一趟。谢璟喝了一白瓷碗水,仰头的时候喉结微动,解了渴又道,我听说天津来的那位林先生是西医,对外科很有一手,你的腿伤可以让他再给瞧一瞧。 李元单手从小桌上拿了凉茶壶想给他添,其实也不用,我好得差不多了,知道她们没事就行。 寇姥姥正好端了一盘洗好的酥瓜进来,放下盘子接过茶壶,没让他动,又给谢璟倒了一碗水:再让林医生看看的好,腿要用一辈子,别落下病根。 李元听话地点头,答应了一声。 下午的时候林家父女到访,那位林先生倒是没有穿得特别西式,依旧是一身长袍打扮,手里提着一个医药箱亲自登门拜访。 李元一直紧绷着身子,只肯露出手臂和受伤的那条腿给林医生检查,期间话很少。 他不懂西医,不知道这位拿着稀奇古怪工具的医生,能不能透过蛛丝马迹看到他身上那些难以启齿的伤。 林医生只是外科医生,显然并不具备透视,他仔细检查之后笑着道:康复的很好,你的腿比其他人的瞧着更结实,正骨也没有出差错,这样,我先帮你打石膏,之后拆了石膏就能慢慢用拐走路,几个月包好。他一面开了消炎药,一面对李元宽慰道,你或许不知道吧,人的骨头自我修复能力很强大,打断之后的恢复好了,会比之前的更坚硬。 李元有点惊奇:是这样的吗,其他地方的骨头也是? 林医生点头:是啊,所以你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我会一直在这里给你治疗,等你康复为止。 李元笑了一声,道:那我肯定恢复的很快。 林医生只当他少年意气在逞强,并未多想,在看过李元之后,又去客厅里跟谢璟表达了感谢,顺便给寇姥姥也诊治了身体。 寇姥姥身上除了一些老年人常有的小毛病,其余很健康,之前大病伤了的元气在这半年里将养过来不少,就是最近膝盖疼,林医生给她开了一点消炎药笑着道:老太太身体很好,每天多出去晒晒太阳就好,其余也没什么要紧的,只是膝盖不能再背负重物,要多注意呀。 嗳,知道啦。 谢璟站在一旁听着,添茶倒水。 林医生还有事,没有久留,很快就要走了。 他去隔壁间找小姐妹的时候,隔着门板就听到那两个叽叽喳喳在跟李元说话,像是两只声音清脆的小黄莺:要不是谢璟哥哥和官府的人及时上山搜寻,那伙匪徒怕是要跑啦! 是呀,我和姐姐远远瞧见有火把,但是我们都听你的话,瞧见有人就躲着,没敢过去。 对对,我们天亮才进的城,爸爸要吓坏了,差点拍电报去天津老家 林医生敲敲门,微微推开一点门喊女儿:知非,知意,咱们先回去吧,不要打扰病人休息。 双胞胎姐妹一人手里拿着茶碗另一人手里正在剥橘子,听到林医生这么说都放下来,其中一个把橘子放在李元手中,看着他笑道:李元哥哥,我们先家去,等明儿再来陪你解闷。 李元道:我不闷。 另一个就脆生生接口道:那我们就照顾你,爸爸是医生,教了我们好多东西呢! 两个人也不管李元回答,一溜烟跑去门口,跟着林医生走了。 谢璟听着外头安静下来,这才去了李元那屋,瞧见小单间里都被收拾干净,挑眉道:我以为她们跟着林医生只学了医术,别的并不擅长。 她们姐妹两个母亲早逝,就林医生一手带大,平日里林医生还要去诊所工作,家里都是她们打扫整理的。李元把那枚剥好的橘子让给他,你吃? 谢璟摇头,李元就自己慢慢吃了。 谢璟问他:甜吗? 李元摇头,茫然道:青皮的,不算甜,你要吃甜的吗,我一会用热水去去涩,晚上能有甜一点的。 谢璟倚在门口仔细想了半晌,他还从没被人伺候过吃穿。尤其是这样剥好的橘子,记忆里只有他给九爷剥过,有时候九爷还会故意拿没去皮的新鲜桂圆放他嘴里,谢璟那会儿刚在爷身边伺候,还摸不清九爷脾气,也不敢反抗,就心里堵着一口气带壳咬了一下,然后就被九爷用手指从嘴里挖出那颗带着牙印的桂圆,笑上半天。 谢璟一直都在琢磨九爷那会是什么心思。 难得李元有个剥开了的橘子,他就张口问了。 但李元还不如九爷。 谢璟心想,至少他剥开的橘子九爷从来没说一声酸,全都面不改色吃掉了。 林家住的地方和谢璟的小东厢不远,林知非、林知意姐妹两个常常往这边跑,她们手里也从不空着,经常带一些小东西过来,有些时候是一本书并几个本子,也有的时候是一捧半青的麦穗儿,她们之前在天津只吃过加工好的面粉,还没吃过这样能当零嘴儿吃的半熟麦粒。但凡姐妹俩觉得新鲜的东西都往小东厢送,除此之外,林家姐妹两个手脚勤快,李元养伤不能动,她们就分工合作,没一会就帮寇姥姥收拾干净屋子,还帮她生火做饭,竟然还会炒几个菜。 寇姥姥特别喜欢她们来,经常做了点心给她们吃。 姐姐林知非喜欢热闹,力气也大一些,洒扫的活计她全包了;妹妹林知意性子文静一些,也耐得住,就帮着寇姥姥打络子,还学了两道拿手小菜。 李元能拄着拐下床走动的时候,青河官府那张贴了告示。 从年初到现在官兵一共抓了五十七名土匪,现公开枪决,人已痴傻的程班主也在其中,被押送刑场的时候还被人认出丢了菜叶烂鸡蛋,他瘦得皮包骨一般,若是还有一丝力气,定然不想活到如今,这段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处刑那天谢璟远远站在高处看了。 并看不真切,只听得几声枪响。 谢璟勒马从山坡高处挪动几步,安抚受惊的马,他眼神盯了那个方向一会,待那处归于宁静,才调头回去。他从今日开始便和过去走得是两条路,前尘往事,再无瓜葛。 寇姥姥这些日子最高兴的一个是李元回来,再一个是小金佛失而复得。 她瞧见那尊黄铜小佛的时候高兴的不得了,拿手绢回来擦拭干净了,捧在手里看了又看,口里直念佛。老太太一路带着谢璟生活不易,以前的旧物都卖得干净,也只剩下这么一尊小佛,她真的特别想给谢璟留下来,毕竟是个念想。 寇姥姥捧着看了一阵,忽然发现佛像底座被磕碰损伤,莲花法座少了一个角,顿时心疼坏了,罪过,罪过,这可怎么办才好。 谢璟道:我再去求一个 寇姥姥没听他说完就道:不准,这个不一样,这是你娘留给你的,能保佑你。 谢璟把说了一半的话咽回去,寇姥姥在这方面比他固执,他看了一眼小佛,他上一世抄写了许多经文,也看过不少乱世流离的古物,这黄铜小佛看起来年份很新,应是仿着前人的塑造的。 但不管它是怎样的,寇姥姥拜了许多年,只认准了它一个。 李元却不同,他比寇姥姥还要焦虑:这,这都怪我,当初我要是早点瞧见它就好了,而且佛像在破庙里待过,还溅还被那些贼人弄脏了,会不会不灵啊? 寇姥姥道:那倒不会,咱们家供奉多年了,我估摸着跟咱家也熟,多上几炷香就行了。 李元之前就一直觉得自己不吉利,凡事都往自己身上想,拄着拐一瘸一拐走过来跟寇姥姥一起商量对策:姥姥,要不这样,等我有了钱就买些金箔,咱们给佛祖塑金身吧?我之前听化缘的和尚说过,要诚心礼佛。 寇姥姥虽然拜它,但也不轻易上当受骗:诚心就用心,哪里用得着金子?那是外头的野和尚骗人的话,你以后听见可别信,塑金身这事儿我头一个就不答应,你好不容易攒俩钱,李元哪,你那钱攒着点别乱花,以后还留着娶媳妇呢! 我不娶媳妇,我就想买金箔。 我一年拜好些佛祖神仙呢,年下灶王爷也祭拜,初五还迎财神,你呀贴不过来,甭浪费钱啦。 那就从这一个开始 一个都不准! 一老一少都在努力说服对方,辩论起来难分彼此。 谢璟吃完手上的西瓜,趁寇姥姥不注意,脚底抹油溜了。 白府,东院。 九爷在屋里正在找书,坐在书桌前翻来覆去,眉头拧起,他瞧见谢璟进来招招手:你来的正好,我昨天看的那本书不见了,里头还夹着他话还没说完,就瞧见谢璟钻到他身前一弯腰的功夫,就从书桌下头缝隙里拾起一本线装书,看封面可不就是他要找的那本。 九爷抬手翻翻,从里头找出一张单子,笑道:我就找这东西,昨儿和账房先生核对了半天,就差它了。 谢璟被他圈在怀里,空间太小,去抬他的手。 九爷跟他闹着玩儿,加了点力气,没让他抬动。 谢璟有点惊讶,他扭头看了看九爷,他力气虽然没有白明禹那么大,但也不算小,九爷单手他竟然还比不过?谢璟抱着他胳膊用了力气,后头的人逗他道:一连几天得空就往家里跑,都快忘了回来了,来,说几句好听的就放了你。 谢璟搬不动他的胳膊,干脆抱着想了一会,九爷一年四季身上都凉丝丝的,抱着夏天刚好解暑。 九爷又开口道:想不出,就说点有趣的事儿,今天回家都做什么了?怕是肚子又吃得滚圆才回来。 谢璟摇头:就吃了两片西瓜。说完又补充,瓜都没吃饱。 为何? 谢璟把寇姥姥和李元那些话讲给九爷听,把身后人逗笑出声,谢璟蹭了九爷小半张椅子,坐在那跟他闲聊:爷觉得他们谁对? 九爷道:我觉得他们都有道理,信不信在自己求什么。 谢璟认真想了一会,道:我以前不信,所以遇到神佛都拜,我写我看过很多经书,跟它们都求过,以前教我的先生说尽信等于不信,但我还想试试,万一能被听到,或许就会再给我一点机会。他那时求的不过是托梦而已,压根没想过会有今日。 九爷:现在信了? 谢璟犹豫一下,还是摇头。 九爷笑了一声,问他: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你到底信谁?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人去观音大士座前求愿,却看到菩萨自己在拜自己,上前问道,观音大士道求人不如求己。谢璟讲完,顿了一下道,爷,我信自己。 九爷听说过寇姥姥当初病重的事儿,知道谢璟独自一人劈开一条生路,安抚地拍了拍他手:以后都会好,你很勤奋,遇事儿也处理的很好,另外记住了,万事不可强求,量力而行。 分卷(22) 嗯,要是我遇到自己也办不到的事,我就回来求人。 求谁? 谢璟没说话,转头过去看他,黑亮的瞳仁里只倒映着九爷自己,答案呼之欲出。 白九爷瞧着旁边坐着的少年眸子发亮,含着隐隐得意,大约这孩子觉得自己已够含蓄,但在九爷瞧来,却是有了依仗在炫耀什么一般,得意的尾巴都恨不得摇起来。 过来。 爷? 九爷没说话,低声笑着揉了他脑袋一把,把那软乎乎的头发都弄得蓬松翘起来一撮儿。半晌之后放开他,对他道:不用买什么金箔,你不懂这些,过两日我和黄先生过去瞧瞧,他对古董一类颇为精通,让他给看看如何修复。 谢璟有点惊讶:爷也去? 九爷手指敲敲桌面,学他惊讶:怎么,就兴你每天来我的东院,不许我去看一眼你的小东厢? 谢璟抓抓头,倒也不是。 只是他那边比较简陋,家具都没两样,一边嘴里答应下来,一边琢磨着趁今天不值夜傍晚时候就要出府去买些木椅板凳才好。 第31章 石虎 谢璟住的东边小厢房里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东西,搬来不久,东西少且收拾得干净,看起来十分简洁。 九爷开口说要过来,家里自然准备了一下。 两日后,九爷和黄明游一同拜访,随行还带了一位金匠,背了厚重的工具匣子,垂手站在一侧。 小东厢收拾得窗明几亮,堂屋八仙桌两侧放了两把崭新的木椅,桌上擦干净已摆好茶水和两盘干果,显然是精心为客人准备过。 九爷坐在一旁喝茶,而黄明游则客客气气地麻烦寇姥姥把那尊小佛请出来。 寇姥姥抱着黄铜小佛出来,铺了干净的一层手绢儿,才把它小心放下,感激道:有劳先生了。 黄明游围着佛像转了两圈,手里捏着胡须,努力斟酌措词:这个,这个佛像,可是老夫人花重金购入? 寇姥姥道:当不得老夫人三个字,不过是个庄户人家,先生喊我一声寇姥姥便是。她看了那小佛,眼里带着慈爱,感叹了一声,花了多少我也不大清楚,这是我曾经服侍过的一位小姐送的,小姐心善,送了好些东西呢,只可惜我带着璟儿一路奔波,好些都在路上变卖了,只剩下这一件,我舍不得卖,随身带了十多年啦。 黄明游说话更小心了,一双小眼睛看看小佛又看看寇姥姥,又问:那敢问姥姥和那位小姐的感情,如何啊? 小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待我极好,说是恩深似海也不为过。 黄先生沉默。 片刻后,黄先生咳了一声道:这佛像做工精良,实数上乘佳作,不急,让我再瞧瞧。 谢璟端了一盘刚切好的西瓜放在桌上,一边抬头去瞧黄先生,嘴角扬起来一点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昨天也仔细研究过那尊小佛,他幼年时经常陪着寇姥姥跪拜,倒是记得几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头一回再握在手中,已经和记忆里被香火烟气环绕的样子不太一样了。这小佛是仿宋的构造,但料是新的,并不值什么,只是一份念想寄托罢了。 九爷瞧见西瓜想起什么,拿了一块递给谢璟:给你吃。 谢璟习惯性接过,捧在手里吃瓜,看黄先生怎么糊弄老太太。 黄明游经常吃寇姥姥做的菜,这会不好随意开口,如果是花钱买的也就罢了,他还能教寇姥姥如何分辨以防下次上当受骗,但这偏偏是人情送的还是恩深似海那种。黄先生犯了愁,可那小佛落在他眼里实在是工太浅了,想夸都得使劲转着圈找优点。 黄先生搜肠刮肚想了一番之后,终于挺着小肚子开口赞美道:老太太您看这边,佛像肉髻,额广颐圆,身后为形状少见的葫芦形背光,啧啧,依我翻看文献多年的经验来说,这是典型的北宋铜器。 寇姥姥惊讶:北宋铜器? 对,但也不全对,这北宋佛像多为铜石瓷金木,而且儒佛糅合,风格独特,你再看这里啊,这材质用的也新,应当是集先人和当下之大成 谢璟嘴里的瓜差点喷出来,连咳几声。 黄明游谈古论今,背了一串书,也不等寇姥姥再问立刻就喊了金匠过来:来来,这个金莲底座,瞧准了修,我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那金匠只是干活的,刚才听到黄先生那一大段已经对小佛肃然起敬,此刻顾虑重重,不敢上前:先生,我就是一个手艺人,可我从没修过这么贵重的宝贝,这万一要是给弄坏了小人赔不起啊。 黄明游吹胡子瞪眼:怎么会坏,它是个铜的,你平日里都修的什么? 回先生的话,小人平日里只修些金银首饰,那些都是俗物,即便坏了融了再打就是,您这 照着你以往的做就行,加补莲座也不是什么难事。 金匠颤颤巍巍走过去,捧着那小佛小心翼翼修补。 修补的时间慢,寇姥姥看了一阵,也不懂这些,就去准备饭菜留九爷他们一行吃饭,黄明游自然乐意,腆着脸还点了一道铁锅炖大鹅,他来的时候都准备好了,特意掐着饭点让人送了食材过来,如今雪白的大鹅刚好送到寇姥姥厨房中。 黄明游瞧了一眼匠人,看着还有一段时间才能修好,又转头问九爷:这边估摸还要等到晌午,不如我们杀一盘? 九爷沉吟一下,道:下棋倒也无妨,就是我和先生棋逢对手,恐怕一时半会也下不完,前段时间我听小璟儿说他对棋道颇为向往 谢璟没等他说完,立刻提着半空的茶壶道:我去厨房帮姥姥做饭,看看鹅好了没有。 九爷喊他一声,跑得更快了。 黄明游坐在椅子上看着谢璟背影,美滋滋道:九爷瞧,这孩子还害羞上了,小谢什么都好,就是太腼腆,他呀太敬畏我了,跟我都不大亲近。 九爷点头道:是,不过腼腆些也好,比季良好些,他一来就吵得我头疼。 季良是白明禹的小字,家里父亲兄长最初也喊了几年,往往因为白二实在太顽皮,气得白老爷拍着桌子喊臭小子,更多时候家里都是连名带姓的喊他,跟威胁似的,不过没什么用,这位小爷打不听骂不怕,该如何,还是如何,像是大闹天空的小猴子,让人又气又笑。 黄明游也呵呵直笑,一边喝茶一边摇头:一个性子跳脱,一个就太稳,要是两个人合在一处就好了。我瞧着白二少也是棵好苗子,虽然读书不成,但心眼灵活,而且人忠义,您是没瞧见他在学堂里一呼百应的架势,他要是哪天逃课,族学里得空了一大半,都跟着他跑呢! 小厨房。 谢璟帮着寇姥姥择菜做饭,转悠来,转悠去,就是不想回堂屋。 寇姥姥催他好几遍,不让他这么怠慢贵客,谢璟这才一步三挪地走回去,快到的时候还特意从窗户那边张望了一下,瞧见八仙桌上没有棋盘这才进去,用手里刚提来的一壶热水给两位爷添水续茶。 八仙桌两侧,九爷已经把话题岔远了,谈到了宋代的佛教。 黄明游一肚子学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千年前的事儿说得同几年前亲身经历一般,他出发点也和别人不同,正史野史都颇为精通,还最擅长把这两者之间结合起来,从细微末节处去探讨推敲,聊起来十分带劲:说到这北宋佛像金身,那可就不一样了,传闻当年好些得道高僧圆寂尸骨封在其中,骨骼皮囊具在,后世有人无意中得到特意上报,明史中记载有例可查,只是上头写的却不完全和民间传闻一样,金佛半残,可以窥见一二,皮囊尚在,却以经书为骨填充,一碰即为齑粉碎屑,只能勉强辨认得出上面几个字,因是金粉写得,故而再见天日的时候耀目如新 他这边说着,那边金匠也不知道碰了哪里,佛像金莲法座忽然松动哐啷啷一声落到了桌上,紧跟着佛像内部掉落出石块大小的东西,滚在地上,被阳光照得刺眼。 那金匠吓了一跳,一下就冲着佛像跪下来,嘴里喊着佛舍利不住地磕头。 黄明游立刻起身,三两步走了过去,先是看了一眼,紧跟着就掏出一方手帕把那小石块捡起来,隔着手帕擦了几下皱眉道:不是舍利,是涂了金粉。 九爷和谢璟也走过去,谢璟懂得不如他们二位多,他所学都是九爷教的,只陪在他们身边听着。 九爷和黄先生探讨几句,压低了声音却只见黄先生摇头,黄明游沉吟片刻道:小谢,去取一碗清水,一碗浆糊,一把匕首来。 这些小厨房都有,谢璟很快把东西拿来。 黄先生又从金匠的匣子里拿了细砂纸,小心一点点恢复原貌,上头不止有金粉,还有青苔,底下的东西被遮挡的原貌一点点显露出来,竟然是一只惟妙惟肖的小石虎,昂首挺立,张口咆哮的模样都雕刻出来。 黄先生拿着左右看了,皱眉道:奇怪,这东西倒是上了年份的,你们看看。他把东西连同手帕一起递过去,让九爷和谢璟一同看了,佛像不是北宋的,但这石虎至少有个一两百年的光景,我一时还看不出它的来历,还需要再瞧瞧。 谢璟看完之后,又转身去看佛像掉下来的莲花底座,上头空无一字,又拿起小佛仔细看了,严丝合缝并没有其他印记。 九爷过去帮他看了一遍,道:确实没有其他物件了,这里空着的地方应当是后来挖空从莲花底座塞进去的,他指了痕迹给谢璟看,教他辨认,这里有一道暗缝,但被莲台包裹住,除非破开莲台,便看不到里头的东西。至于那枚石虎,如果你放心的过,就让黄先生拿去帮你再看上一阵。 谢璟道:当然信得过,还要多谢先生帮忙解谜。 黄明游一连看了好一阵,啧啧称奇,他拿那只小石虎对着阳光瞧了片刻,除了摸着有些粗糙硌手,一时半会也没看出什么。 黄明游除了学术,就是对古董痴迷,因为揣着一个谜团一样的物件,一时半会吃饭也不香了。 寇姥姥听得佛像里头还有东西,有些惊讶,但在知道是一只小石虎的时候神色茫然,犹豫道:这,就算是小姐放进去的,那璟儿属马,应该放只小马进去呀。 黄明游听得她这么说,乐了:九爷倒是属虎,但不是这么算的,我瞧着它模样总觉得有几分熟悉,还得再细细探访古籍。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之体面人篇: 黄先生:姥姥,小佛买的贵吗? 寇姥姥:应当贵,别人送的。 黄先生:送的人关系好吗? 寇姥姥:可好了! 黄先生(掳袖子):那我可就放开了吹了啊。 第32章 白猿献寿 黄先生在寇姥姥这里用过午饭,就拿手帕包裹住那块小石虎,连同佛像一起带回去打算仔细研究。临走的时候黄先生还喊了金匠同行,对寇姥姥保证道:待我研究完,一定完璧归赵,保准儿修得跟您以前拜的一个模样。 金匠诚惶诚恐,肩上担子很重,苦着脸并不是很想跟黄先生同去,被拽着出门了。 九爷在这里吃过饭,便回去,谢璟随同一起离开。 路上的时候,九爷问他:你对家里人可还记得什么? 他说得委婉,但谢璟听得出,笑笑道:爷不用担心我,我从小就跟着姥姥,打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母,姥姥很少提他们,偶尔说起我娘,说我娘是个大善人,性格好,人也聪明,我背书快是随了她。他顿了一下,又低声道,姥姥她从一开始就跟我说了,她说我在这个世上已没有亲人,但在我心里,姥姥就是我亲人。 九爷见他低落,手中折扇晃了晃,轻轻敲了他脑袋一下。 谢璟愣了下,就被九爷牵过手,那把折扇落在他掌心。 以后有我。 白府到了,马车停落。 九爷先行一步,下了马车。 谢璟低头看着折扇,这是九爷的新宠,刚收来一段日子的名家折扇,扇坠是拇指大的橄榄核,上头雕了十六童子嬉戏图,只这一枚,千金难求。 他没看那枚核雕,还是握着感受上头前一位主人的温度,又抬头看看犹在晃动的车帘,心口发烫,那份儿热度一直蔓延往上,眼眶微微发热。 黄明游拿了小石虎回去边翻看古籍边研究,一时半会没什么进展。 另一边,黑河酒厂则进展顺利。 从初夏至今,新老厂房合并之后,原来那些伙计已经逐渐学会使用机器,开足了马力,一昼夜最大的时候可制造白酒三百余桶。 酒厂用的是大木桶,一桶白酒五十斤重,算下来便是一万五千余斤。 要是这样生产三个月,比之前整个黑河所有商号全年的酒加起来还要多,一众人兴奋至极。 黑河本就是一条方便水路,上游左岸有小岛,可做停放船只的天然船坞,这一来不仅方便了酒厂原材料的进出,更是为对俄国销售产品提供了方便途径这么多酒,也只有俄国人能全盘吃下,他们无酒不欢,尤其喜欢烈酒。 酒生产出来不难,难的是卖。 白家同边境港务局的官员熟悉,几番商谈之下,竟同意一同出发去对岸俄国商贸小城访问。 这次出行不同平时,随行从简,白容久带人斟酌挑选,除去张虎威等三名护卫,其余则带了一名精通中俄两国语言的翻译,以及一位经营酒厂多年的管事。俄国人同其他国家贸易也不甚相同,他们交易只认人,不怎么认厂,白家在黑河的三家酒厂合并,名字自然也全用了省府的名号,带一位常年同洋人打交道的管事过去,也方便许多。尤其是这管事对交易诸事十分熟练,俄国话也会说上几句,忙起来也可充当翻译。 谢璟帮着收拾行李,有些不舍。 九爷瞧出些许,他临走之前给谢璟找了个差事。 被带来的是一帮孩子,大约有十来个,最大的估摸着九岁,小的六、七岁左右,穿着补丁衣裳,统一剃了光头,小和尚一样被推到谢璟面前。 九爷道:这些是破庙结案时救出来的几个孩子,我这次大约出去一个多月,想着你左右无事,就把他们托付给你。 谢璟问:爷要留下他们吗? 九爷看他一眼,不答反问:人是你救的,去留凭你。 分卷(23) 白九爷带队远行,青河白家一切照旧。 只除了谢璟。 谢璟看着眼前一帮光头小和尚眼生得很,一个有印象的都没有,还是东院一个叫王肃的护卫过来给他解了惑。 小谢你忘了?那天你让我留下在戏班门口盯着,说那个程班主要跑,我就一直盯着,远远瞧见他们一帮人上了马车就追过去,结果掀开帘子就瞧见了这帮小孩就他,脖子后头插了两根竹竿,撑着一件黑袍一路小跑,跑的还贼快,我还当是那班主,好家伙给我追了一路!王肃指了其中一个大点的孩子,那孩子听到吓了一跳,直往人堆里躲,看都不敢看王肃一眼。 谢璟这才记起:原来是他们。 王肃道:之前官府送来一袋银元,九爷让给他们一人几块银元,拿去分了。这帮孩子们刚出府没一会,就有几个被人抢了钱,他们里头有人还算机灵,带着往府里跑,靠近大门之后果然没人敢再来,他们就在门口磕头,说什么也不肯走,就让他们先躲两天,给口饭吃。 谢璟:九爷让的? 王肃:哪儿啊,九爷那么忙,哪顾得上这些,是府里二少爷逃那啥,提前了两个时辰从族学回来吃晌饭,刚好瞧见,就收进来了。 谢璟: 提前两个时辰,那不叫逃课叫什么。 哪儿有早上刚出门就绕回来吃饭的。 谢璟揉揉眉心,又问:他们现下住在哪里? 王肃道:就住在杂役房,找了一个大通铺,现吃饭扣的是二少爷的月银。 谢璟好奇:二少爷这么好心? 王肃犹豫片刻,压低声音道:也不算,这帮小孩一进来就给二少爷磕头,手里头还有银元的全都拿出来给二少爷了,说起来,二少还赚了十几块。 谢璟: 白二亏心不亏心,这钱都赚。 谢璟看了这群小孩,开口道:你们大师哥是谁,站到第一个来,后面的依照高矮排序。 一群小孩小声说话,但没一个站出来。 谢璟又道:若大师哥不在,就选一个出来,把队排好,速度要快! 大约是谢璟脸上没什么表情,这帮小萝卜头格外听话,很快就推了一个出来打头,其余一个挨着一个排排站好。 谢璟瞧了一眼,打头的刚好是王肃之前点名的那个机灵些的,你叫什么? 白糖糕。 二少爷取的名儿? 嗯。 谢璟问过去,清一色全是点心名,什么白糖糕、萝卜糕、海棠糕、赤豆糕全出来了。 谢璟头疼,对他们道:这名字太难记,我只取你们头一个字喊你们。 一帮小孩纷纷点头,只白糖糕因为撞了府里的姓,被喊做小糖。 谢璟在他们跟前来回走了两趟,一帮小孩仰头看他,视线随着他来回移动,有两个年岁小些,跟着晃慢了,两颗小光头咚地碰在一处,顿时俩人都疼得皱起小脸,憋出两包眼泪在眼眶里转悠着不敢掉。 谢璟站定,视线落在他们身上:今天上午集体上课,下午考试,不管是今天现学的还是过去学到的,全都拿出来给我瞧瞧,想留下,全凭你们自己本事。 上午,谢璟先教了他们十个字以及最简单的算术,等吃过晌饭也没让休息,让王肃帮着训了一下操,一套长拳打下来,竟然全都跟上了。 王肃教了两遍,基本都会了,只个别年纪小的孩子还点记不住出拳顺序。 谢璟给了他们一个钟头的休息时间,之后便是考试。 十个字,能记住一半的已是好的。 算术,算下来正确的只有两三人。 那套长拳开始考试的时候,王肃站在前头刚想喊开始,就看到打头的那个小糖站了出来,颤颤巍巍地走到队伍前头中间的位置,然后蹲好了马步,准备起势。 王肃道:开始,第一式! 小糖站在前头,嘴里喊了一声,后面的孩子跟着他开始做。 从第一式,一直到整套长拳打完,小糖都没出错。 他动作没错,后头那些孩子便不会出错。 大约是怕惹恼了眼前的管教,小糖又带头翻了几个跟头,后头的孩子们别的不会,也唯独会这些,跟着也翻起来,还有做正反卧鱼的,全都不惜工夫。他们在戏班的时候学了不少动作,每个人都是被打了无数次,又是身骨软的年纪,这些动作最为灵活。 他们没有再像那天一样跪在白府门外苦苦哀求,谢璟指了一条路出来,他们就咬牙去拼。 谢璟看了那帮小光头,倒是莫名有些好感。 王肃一个粗壮汉子倒是比谢璟还容易感动,在一旁压低了声音求情道:小谢,要不然让他们过了吧? 谢璟微微点头,冲那帮孩子们喊了停,一群小孩额头顶着细密汗珠,眼巴巴看过来,小糖退到他们当中,也抬头看着,他脸上滚了汗下来和着刚才在地上扑腾的尘土混成了两道泥印子。 谢璟心里有数,对他们道:从明天开始,你们每天早上来东院找我,我带你们学本事,至于吃饭,依旧找二少爷院子里领。 小唐鼓起勇气问道:我,我们可以留下了吗? 谢璟摇头:现在还没定,一个月后再考一次,通过了才行。 一帮小孩稍微松了口气,一个月,好歹这个月有地方住,有饱饭吃。 白府后头有一个闲着的戏园子,建在湖心亭子里,之前还在家中听堂会,因为白家老爷和大少爷都不怎么喜欢听戏,只喜寿日才在家中叫堂会,慢慢也就空出来了。现在大多在外头剧院常年订了包厢,家里这处一向没什么人去,连二少爷逃学都知道往剧院包厢里跑,不会来这荒凉地儿。 谢璟带了李元过去,在戏园子里教那帮小孩排练猴戏。 一帮小孩虽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排戏,但都很听话,给口饭吃,就认认真真翻跟头。 谢璟站在一旁看他们,李元坐在一边石头上,也在瞧着。 谢璟问他:里头有认识的吗? 李元道:倒是能认出两个,但也叫不出名儿来,他们跟我不是同一班,应当是班主从其他戏班买来的,瞧着基本功还算扎实。他点了其中几个,指给谢璟看,这几个好一点。 谢璟点点头:是不错。 他说完又有点犹豫,要不还是找个师傅来教吧,我之前唱旦角,水袖什么的倒是还能还行,猴戏不成。 已经找了。 谁? 玉成社尚玉楼,尚老板。 李元吃惊不小,手里拐杖都握紧了:省府那位尚玉楼,尚大家?你怎么认识他,不是,怎么还能请到那位真神?但凡北地学戏的没有不认识这位的,尚玉楼戏好,是公认的数一数二的名角儿。 谢璟笑道:我不认识他,不过他下个月要来白府,给白老爷子祝寿。 李元恍然:我懂了,你是要排一出戏,然后堂会那天拿去恭贺白老爷子,讨个彩头也不对啊,那和尚大家有什么关系? 谢璟道:玉成社没有武生,尚玉楼唱老生和花脸拿手,武生全靠当地武行借人,这里有现成的一群小猴子,他不会不用。 李元有些迟疑:那若是尚老板他自己从省府那边租借了武生带来呢? 谢璟果断否决:不会。 尚玉楼那人铁公鸡一只,一枚铜钱掉在地上都要扒开砖缝去找,从省城一路过来数日奔波,要他补贴武行那些银钱,他才不肯。当年他跑武生,去的最多的就是尚玉楼那边,那位恨不得掐着怀表算时间,只是尚玉楼对武生也关照,知道武生们要卖力气演出,每餐都会特意加些肉。至于尚老板本人,则跟着一起吃大锅饭,米饭里有勺肉汤都美滋滋。 尚玉楼不抽不喝不嫖不赌,生怕坏一点嗓子,这位尚老板每日比其他人多的也只有开场前一碗粥,润润嗓子。 谢璟就没见过唱戏那么好,还能把自己唱那么穷的一位。 李元虽还有疑惑,但谢璟这么说了,他就没再多问,只坐在一旁指导那些小光头。到时候上了妆,带上猴儿帽,就瞧不出是小光头来了,如今这么一个个满地滚倒是还有几分活泼可爱。 过了一会,谢璟忽然开口问道:现在让你看戏,行么? 李元反应片刻,眼睛瞧着谢璟猜着他的意思答话:还行,其实唱戏也不是全都是苦的,我瞧见他们,就想起我小时候了,那会我还常溜出去找你摘榆钱。 谢璟不擅长安慰人,拍了拍他肩膀道:你命大,以后的好日子还长。 李元只恨那半块砖头没早两年砸下去,听到谢璟安慰的话,小心藏起心里那一点锋利的爪子,怯怯点头跟着道:是,以后的好日子长着了,过去都过去了,现在和以后才是要紧的。 谢璟对他这么快振作起来很满意,李元比他想的要坚强许多,能走出来才能享受当下,不委屈自己。 李元留神看着谢璟的反应,眼睛追着他,谢璟笑,他就跟着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也笑了。 李元觉得这样可真好。 像是站在最前排不,就蹲在戏台的一角,一边擦着细柱栏杆,一边抬头就能瞧见一身银甲的角儿站在正中央,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他见过最好看的就是赵子龙,亮银枪,凤翅盔,一身白袍铠甲,少年英雄,战无不胜。 谢璟就是他心里的赵子龙。 谢璟不便露出自己懂戏的模样,让李元在这里指点,自己回去给黄明游送饭。 黄先生自从九爷一行离开青河县之后,更是待在家中,连东院都不来了。他从省府来的时候带了三辆马车,车上装的都是书,如今落脚之地也只留了一张床铺和书桌的位置,其余地方全部都安置了书架。之前书桌上还能供人喝茶对弈,此刻不论桌上还是铺着毯子的地上,全都堆满了书。 黄先生就坐在这堆书里,一手拿着那只石虎,一手不住翻书,放下一本又立刻拿起另一本,他瞧见谢璟过来立刻道:小谢来的刚好,快,把门口那本《后鉴录》递给我! 谢璟给他拿了书,想找一块地方放下食盒都找不到,只能把盒子暂且搁在床铺上:先生,先吃饭吧? 黄明游拿着书眼睛盯着一目十行,全然投入进去,压根就没听到谢璟说了什么,只答:啊,好。 谢璟等了片刻,又轻声喊了一遍,这次黄明游已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谢璟低头看了一眼,散落的书籍里摊开了竟有半数,离他最近的就是一本《鹿樵纪闻》,刚打开翻了几页的样子,黄先生用一支毛笔夹在书页权当做了记号,估计是得了灵感,又去翻看其他书了。 谢璟不便打扰他,把饭菜放下,出去问了伺候的小厮,叮嘱他道:你好好照看先生吃饭,若他现在不想吃,就先不要打扰他,饭菜凉了就去东厢找寇姥姥要一份,那边炉子上熬了肉粥,先生什么时候饿了,你就什么时候去端来给他吃。 小厮答应了一声,又道:九爷临走特意差人吩咐过,已留了银钱,不让晚上去打扰姥姥休息,嘱咐我们买些吃食,定不会饿着先生。 黄明游查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足不出户,翻遍古籍,依旧没有找到关于石虎的线索,但不知为何,总觉得瞧着眼熟,只差一线就能参破秘密。 那就差了那么一线。 黄先生怅然走出院子,洗澡换了身衣服,打算去附近书店逛逛。 一个月废寝忘食,黄先生身上衣服都大了一圈儿,走在路上的时候习惯性摸摸小肚子,手感都不如之前,他心里忍不住叹了一声,石虎的事儿解不开,他饭吃起来都没以前香了。 青河县地界小,仅有的几家书店里也没什么好逛的,那些书黄明游要么就是已经看过,要么就是瞧不上,转了一圈又走了出来。他打算去东院看看,九爷虽不在家中,但东院的书也不少,而且九爷好收藏,或许能瞧见什么想起点端倪,对石虎有所帮助。 黄明游刚走到东院,就瞧见谢璟扛了一只木箱在往外走,好奇问道:小谢,这是去哪里? 谢璟放下木箱,跟他问好:先生出来了?我去后面戏台那,白家老爷过两日大寿,家里搭堂会,我去帮忙。 黄明游瞧他额上挂了薄汗,连忙伸手:我帮你一起抬,你这一个人也呃!黄先生憋红了脸也只颤颤巍巍抬起一个角,试了两下又给放下了,悻悻道,算了,你自己抬罢。 谢璟利落扛起来,还在问他:先生也去看看吗,今天戏台上排到猴戏,很热闹。 黄明游左右没什么事儿,就答应下来,跟他一起过去了。 路过花园的时候,里头姹紫嫣红,一排排垂柳叶子油亮碧绿,叶片已全然舒展开。黄先生眼睛落在上头,忍不住感慨:花都开了这么多了啊。 谢璟笑了一声,道:是,先生埋头读书已有二十七天。 黄先生是在九爷离开之后,就没踏出房门。 他也有二十七天没见着九爷了。 后院,戏台上。 已经有一帮小猴子,在那热热闹闹大闹天宫了。 下头布置得基本妥当,谢璟放下箱子,取了里头的道具递给那帮孩子,又给黄先生搬了一把太师椅过来,找了最好的阴凉位置,让他舒舒服服坐在那里看。 黄明游平时也爱看戏,瞧了一会问道:这演的是《白猿救母》? 锣鼓声太响,谢璟俯身靠近:是,不过改了些地方,选了里头最热闹的一段,改叫《白猿献寿》了。 黄明游点头笑呵呵道:改的不错,应景儿!他拿手比在嘴边,大声问谢璟:不过这猴戏太热闹,白家老爷爱看吗 谢璟:无碍,我打问过了,白老爷和二少爷同一天的寿辰老爷不爱看,二少和那般半大小孩肯定捧场。谢璟话还未说完,就听得身后有人喊他名字,他耳朵灵,听到一声就回了头,白明禹穿了一身崭新长袍,就站在他身后。 二少爷大约是刚跑过来,气息还不稳,脸也有些红,站在那吭哧半天道: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分卷(24) 我这里还有些事没忙完 赶紧的,别惹少爷发火啊! 谢璟走过来,就看到二少爷抬头看着树梢,也不说什么,他要走,这位又不肯。 谢璟问:二少爷到底找我什么事儿? 白明禹不拿眼睛看他,有点得意又故意绷着脸问道:我听说,你特意给我排了一场猴戏祝寿,是不是? 谢璟:是。 白明禹看他一眼,又看看戏台上锣鼓喧天热闹的模样,嘴角的笑意是彻底压不住了,努力咳了一声,挑挑眉毛道:好好排,到时候少爷可要请好多人来看啊,别给小爷丢脸。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白明禹(美滋滋):我就知道,你果然同我最好! 谢璟:二少爷说笑了。 第33章 尚玉楼 两日后,青河县又迎来一众从省府而来的人。 来的人雇了驴车,总共两辆,前头那辆乌篷驴车里装了满满当当的家伙什,鼓囊囊露出来,都是些铜锣打鼓的边角,另还有几竿糊了银纸的长缨枪绑在一侧,枪尖冲天,枪杆子是半软的,随着驴车在路上一晃一晃地起伏颤动;后头那小驴车里则挤了四五人,一旁跟着骑毛驴的还有三四位,就这样一路颠簸来了青河县,递交拜帖之后,入了白府。 来的正是省府玉成社的一行,老板尚玉楼二十来岁的年纪,个头不高不矮,发油摸了头往后梳成背头的模样,一张脸长得俊朗,尤其是眉眼透着精气神。尚老板见人先露三分笑,抱拳挨个跟人打了招呼,就开始热情询问:劳驾,贵府戏台在哪儿?我们早来半日,有些布景要摆放下,人也想多熟悉熟悉,头一次来贵府宝地唱堂会,实是有些紧张。 周管家连忙带他去了,被捧得高兴又客气回去:尚老板哪里话,我们老爷虽不怎么听戏,但也知道尚老板的名号,去年省府里的老太爷亲自点了您连唱三出堂会,大家伙儿都盼着您这真神也在我们青河亮亮相呢! 尚玉楼一路跟他打太极,周管家得了一堆奉承话,尚玉楼也摸清了这青河白家的底细。 白家姥爷不爱听戏,白家二少爷倒是喜欢,见天儿地跟一帮半大小子泡在剧院,怕是对新式戏剧有些偏爱,喜欢搞艺术周管家不好说自家二少爷逃学不上课,努力美化了一下,但也只能遮挡到这份儿上了。 尚玉楼一路上心里有了计较。 他琢磨着府里的老爷和大少爷听个一两出戏,就乏了要走,府里女眷们倒是也好应付,唱出拿手的《长坂坡》《湘江会》一类的,也能讨满堂彩,至于府里的二少爷,他怕是爱热闹些的。 尚老板一路走到戏台那,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找武行借人了,这边刚到,就听到戏台上已经有锣鼓声,抬头就瞧见一帮小猴子勾了脸正在那满地打滚,基本功动作还说的过去,戏台上支了一张八仙桌,有几个小猴子在那叠罗汉,为首的那个一跟头翻身下去动作利索,落地无声,就地一滚又是一副猴相,抓耳挠腮,好不活泼。 尚玉楼站在那眼睛一边看,一边问道:这是? 周管家道:这是二少爷之前救的一帮孩子们,二少爷心善,瞧着他们没吃没穿,带回来养了两天,听说是特意排了一出戏准备给二少爷贺寿呢! 周管家上前去清场,尚玉楼这帮名角儿来了,戏台还是要给正主用,而且这帮小猴子们已经连着用了一个月,怕是连戏台上多少块砖都摸清了。 尚玉楼大家风范,站在一旁等他们退场,不多时就瞧见一个人领头带着一帮小孩走出来,排成一队,每个小孩手里都捧了些东西,有的两人搬着小木梯,有抱着戏服的,还有抱着一篮桃子一路小跑跟着的,为首那人瞧着是个十四五的少年,个头高些,头上顶了一张八仙桌,正一个人扛了桌子走,被半遮着看不清眉眼。 尚玉楼往一边让让,等他们过去。 抱一篮桃子的小孩跑得快了两步,脚下不稳绊了下,身子稳住了,但篮子里的桃子滚出来一个,骨碌碌一直滚到尚玉楼脚边。那小孩急急忙忙去捡,捡起来才瞧见眼前那双月白的鞋,小孩抬头,瞧见尚玉楼忽然带了几分腼腆,从篮子里翻捡出一枚大桃子塞到尚玉楼手上,含糊说了一句请您吃,就顶着篮子一溜烟儿追前头队伍去了。 尚老板见惯了捧场的人,早年间送什么的都有,得了桃子施施然揣进兜里,上台上布景去了。 尚玉楼会一手好工笔,加上又懂一点西洋绘画,布景样式十分新颖,摆好了之后,就让戏班里的人过来练了练,递了戏折子给周管家。他们常年跑堂会,即便不外出,也在剧院里演出,戏目十拿九稳。 周管家收了谢璟一个银元,这会儿自然帮着谢璟说话,咳了一声道:尚大家,可有准备猴戏? 尚玉楼摇头:未曾准备,不过这剧目也是熟的,只给我半下午时间即可。青河县地界里也有武行,找几个会翻跟头的不难。 周管家道:路上的时候,我不是同您聊起二少爷吗,我们这二少啊什么都好,就是太重感情,一听说这帮孩子们为报恩排了一出猴戏就等着看呢,您瞧这? 尚玉楼心领神会,但也不敢满口答应:还要劳烦管家带他们过来,让我看一遍戏才可答应。玉成社是打我父亲那一辈成立的,唱好唱不好的也没什么,毕竟是孩子们一片心意,可这要一并加在戏折子上,玉楼一个人说了不算,就怕回去父亲知道了怪罪。 周管家听到他这么说就已带了笑模样,连连点头:应当,应当,我这就去把他们叫来,尚大家稍等片刻! 没一会,那群小猴子又排队走回来了。 最后头跟着的还是放才那位扛桌子的少年,尚玉楼这才瞧清他的模样,约莫十四岁上下的年纪,模样生得极好,但最出彩的却是那一双眼睛,不同旁人瞳孔颜色黑中发棕,这少年黑发黑眸,像是被山上雪水洗过的墨丸,透着清凉,只看一眼就令人忘俗。程班主见他小小年纪就已是拔尖的长相,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已经琢磨着这幅相貌若是学上两年戏再拿出来亮个相,怕是省府又要出一位轰动一时的名角儿了。 只要不是个哑嗓,往那一站,便引得多少人来捧啊! 尚玉楼心里有些火热,周管家那边让一帮小孩上台去演猴戏,尚玉楼一边偷偷打量谢璟,一边抽空瞧一眼台上。 台上那帮小孩们说的过去就成,毕竟是府里二少爷亲自点的戏,只要二少捧场,大家就都捧场,而旁边站着的这位尚玉楼越瞧心里越痒痒,看着他站姿如松,背手静立的模样,心里连给他安排什么角儿,勾什么脸都想好了。 台上孩子们演完,规矩地排成一排等尚玉楼点评。 谢璟也扭头看他,开口问:尚老板,如何? 尚玉楼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心都酥了。 这嗓子,这么清亮,音色绕着耳边勾人似的,不唱戏多亏啊! 谢璟又问了一遍:尚老板? 尚玉楼回神,看着谢璟热情道:好好,我瞧着都好,我听周管家说你叫谢璟?这帮孩子是你在照管,那么,你对学戏有没有兴趣? 谢璟笑了一声,道:我?我没什么兴趣,您不妨瞧瞧这些孩子们,他们从小练功,每个人都有个小绝活儿。他以前唱戏是为了吃饭,现在能吃饱,也就不想唱了。 尚玉楼魂不守舍看完了孩子们表演小绝活,说实话挺好,但他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个叫谢璟的小厮站在他身边一共跟他说了五句话,就这五句,他连给他订做什么颜色的戏衣都想好了。 贼老天害我,这么好的一棵苗子让他今日见到,怎么偏偏就是个不爱戏的哪! 期间有丫头来泡茶,尚玉楼那一碗是他自己带来的茶包,里头放着些养嗓子的东西,丫头不知道他的习惯,想去端了倒掉,尚玉楼连忙拦住了道:不可,不可,这胖大海要七冲七泡。 丫头脸都红了,赶忙给他放下,续了热水在茶碗里恭恭敬敬请他喝,还只当是省府的习惯,毕竟尚玉楼名号太响,这样一位名角儿,说的话、喝的东西,那能有错吗? 丫头瞧着尚玉楼茶碗里的那些东西都有些敬畏了,必定是想当金贵之物。 谢璟瞧了一眼,嘴角抽了抽。 尚玉楼这人果然还是一只铁公鸡,茶碗里放的胖大海都泡得没味儿了还能放嘴里吮着核吃上半天,且不说在北地,京、津两地,哪怕到了沪市,都没人比这位抠门了。以前还有人说过,要想从尚玉楼手里讨个手帕,那都难。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1尚玉楼:你来!你敢不敢下海,我玉成社今儿立刻给你做大褂,做戏服啊!! 2白明禹:你以前还玩儿音乐的? 谢璟:承让了,当过几天偶像。 第34章 少年情谊 尚玉楼看完了戏,又问了《白猿献寿》是怎么改的,谢璟道:我只知道大概,去找个明白人过来同您说清楚。 尚玉楼笑道:无碍,你说就是,都是演惯了的戏目,我听得懂。 谢璟就同他讲了一下,尚玉楼一听见他的声音就觉得心情愉悦,再瞧瞧样貌就更喜欢了,谢璟说什么,他就跟着点头应是,统统答应下来。谢璟说的那些倒是不多麻烦,是取了其中两出戏糅成一折,把那些唱词儿省了好些,光剩下热闹的,只是翻得累些,有些考验这帮小孩们的真本事。 谢璟抬头喊道:小糖,过来! 戏台上一个小孩立刻跑了下来,人也够机灵,跑过来先给他们二人作揖:谢管事好,尚老板好! 尚玉楼有些惊讶,看了谢璟问:你是这里管事? 谢璟摇头:他们叫着好玩儿的。 这帮小孩们吃过不少苦,为了讨生活格外会看人眼色,嘴巴也甜,谢璟让他们喊自己名字,这帮孩子没一个敢的,他们只知道管事是府里特别厉害的,因此就都这么喊起来。谢璟纠正两次,也就懒得管了,随他们去叫,反正东院的人连个喂马的都是管事,九爷从省府带来的好手,全都是万里挑一,也不差他一个谢管事。 尚玉楼这才觉得自己刚刚冒昧了,跟谢璟说了几句软和话,谢璟倒是浑不在意,只道:尚大家瞧瞧他的伸手,我琢磨着,后面八仙斗法,这孩子用得上。 小糖是个机灵的,谢璟话音刚落他就利索翻了两个跟头,落脚极轻,猫儿似的都没听见什么声音,几个跟头下去半寸没挪地儿,脸不红气不喘,末了儿还搔了搔耳朵,左右瞧了一眼假装蹲下身大口吃桃,两腮一鼓一鼓,猴儿相十足。 尚玉楼被逗笑了,点头道:行,就他吧,一会让他们留下,我给他们说说戏,晚上若府里老爷少爷们点了,就一同上台。 谢璟跟他道谢,略微鞠躬,转身走了。 尚玉楼瞧着他的背影心里还在叹息,多好一块璞玉,可惜有缘无分,只有眼巴巴瞧的份儿。 东院。 谢璟依旧按照九爷在的时候每日收拾整理,因为尚玉楼留在戏台那,因此他比平日还多出了几个时辰独处。 东院书房,黄明游正坐在躺椅上翻看书,手边一盘炒干果,一小壶清茶,瞧上几页书就顺手拿起旁边小茶壶对嘴儿喝上两口,悠哉惬意。 谢璟收拾好了卧室,来书房放新送来的账册,瞧见黄先生在那就过去帮他添了茶水。 黄明游感慨:小谢,我这两日被你伺候的,都不舍得回我那边去了,我说九爷为何一天都离不开你,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想要什么没等开口就全都合着心意送来了,简直是神仙日子。 谢璟笑笑,给他换了一盘荷花酥,点心盘子一边还放了两颗粽子糖。 他伺候了九爷两辈子,对九爷身边重视的人自然也摸得清楚,有什么习惯不用想就下意识替对方做好了,这粽子糖也是如此,黄先生喜欢吃这个,但牙齿不太好又不能多吃,两颗刚好。 黄明游果然十分感动,一叠声儿地夸他。 谢璟道:先生,你要是需要什么书只管问我,九爷这里的书也是我在管。 黄明游笑道:这差事都能管了?九爷平日有两样离不开,一是茶,二是书,依我看这两样你都管了,那九爷可要离不开你喽!他说完又跟谢璟要了两本书,谢璟一一找来,黄先生埋头沉浸书海,又继续翻看下去。 谢璟在东院待了一阵,就听到外头有人喊他,打开帘子出去,是寇沛丰找来了。 寇沛丰身上穿了一套夏日新做的学徒衣裳,崭新的长褂,只是探头望着的模样依旧粗苯憨厚,他瞧见谢璟立刻咧嘴笑了,几步迎上来:小谢,我找你好久,你们这东院可真不好进,一连通报了三声 谢璟问:你怎么来了,可是二少爷那边有什么动静? 寇沛丰点头道:是,是,二少爷今天出门了,跟你说的一样,他去了外头连跑了好几户人家,叫了好些人来咱们家。 谢璟道:是他一贯做派。 寇沛丰道:还不止啊,二少爷把人都叫来,也不去戏台那边瞧热闹,都带去自己院里让那帮同学帮着他抄写单子,字那么老大一个,已经贴出去了! 贴什么东西,贴去哪儿了? 就戏单,全贴剧院去了!县城里两家大剧院左右门口都贴了一墙,听说这会天桥底下说书的摊子上都贴了,现在全青河县都知道尚玉楼要来,也知道有出新戏《白猿献寿》要演。 让他贴,不打紧。 寇沛丰见谢璟不急,也就慢慢放松下来。他从黑河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就对谢璟佩服地五体投地,什么都听小谢的,这会儿下意识去看谢璟,听他的话。 谢璟瞧着时间差不多,去小厨房提了一篮子新鲜桃子出来,同寇沛丰一起出去,边走边问:你今日怎么有空,二少爷没带着你一起疯跑? 寇沛丰道:二少今日忙,顾不上我,这才能溜出来喘口气。 谢璟问:他为难你了? 寇沛丰心有余悸,左右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跟他耳语:小谢你不知道,二少爷疯起来可太吓人了,一会让我抄书,一会让我画图,开春那会不还下了两场雪吗,二少爷还让人抱了老大一个冰柱子过来让我磨成个冰灯,这我哪儿行呀!算账什么的倒是还可以,毕竟学徒房里都教这个,但是抄书我可真不会啊,我字儿都是刚学的,还没捂热乎哪! 分卷(25) 寇沛丰愁眉苦脸。 谢璟在一旁却笑了。 寇沛丰出力气还行,实在不想回去陪着二少爷之乎者也二少不给钱,光让陪读,他学徒房里的活儿都没忙完呢!他送了谢璟去戏台那,帮着搬了些东西,瞧着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回学徒房去了。 临走的时候谢璟小声吩咐了他几句,寇沛丰全都点头答应了,压着嗓子道:成,小谢你放心,有什么事儿我一定头一个跑来告诉你。谢璟往他兜里塞了一张纸,寇沛丰刚想拿出来看,就被谢璟压住了手,回去要是二少爷找你麻烦,就拿出来展开给他看。 寇沛丰点点头,隔着口袋又小心压了压那张纸,匆匆小跑回去了。 谢璟在戏台那帮忙,东院的人来这里的少,他那身衣服是省府的小厮衣裳和青河白家的不同,站在那有些显眼。 也因为这份儿打眼,没人敢轻易使唤他。 谢璟找了假山旁的一块大石,躲开人群,坐在那闭目养神,手边一篮鲜桃,盖了红布,只隐约看到里头一只肥白的桃子尖儿上一抹红,娇嫩欲滴。 谢璟自己都没察觉,这是九爷往常想事的样子,他跟在九爷身边多年,九爷不在,他有时候也会学他的样子坐下静思。 浓夏,日头渐落,一抹花影半遮假山,盈盈翠绿。 少年清澈如山泉,一尘不染。 尚玉楼瞧见谢璟的时候,就瞧见了这幅画面,像是立时可以入画一般,心尖上都颤了三颤。 他心头那个把谢璟拐回家去唱戏的念头反反复复,终于稍稍占了上风,壮着胆子想去同这位谢管事谈一谈,刚迈出一步就听到对面一声棒喝:谢璟,你又在这里躲着偷懒! 尚玉楼脚尖还未落下,瞧见是府里的少爷,立刻半空转了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大步朝戏台那边去了。 不要了,不要了,这白府给银钱痛快,饭也好吃,惟独就一点,这府里的人也忒凶。 谢璟睁开眼,坐在石头上没动:二少爷好。 白明禹气色红润,穿了一身新衣,抬高了下巴左右看了一圈,立刻皱眉道:怎么回事,东院就来了你一个? 谢璟道:还有两个管事,去帮着周管家采买了。 白明禹不爽:他们就让你一个人留下干活?谢璟,依我说你就别在东院了,这不摆明了欺负人吗! 谢璟只笑,不说话。 白明禹围着他绕了一圈,炫耀道:瞧见小爷的新衣没有? 谢璟点头,见他一副等着夸奖的模样就顺着道:天香绢,花软缎,常贡送礼最为荣,以前能做贡品的料子,确实不同寻常衣物,少爷穿着很好看。 白明禹心里高兴,你要不要? 谢璟摇头道:不要。 白明禹看了他身上那身东院的衣服,忍不住酸道:怎么,东院开春儿以后就没给你准备新衣吗?少爷院子里一年四季各两身儿,你要不回来算了。 不劳烦少爷费心,我还有衣服穿。 行了,行了,明儿我让寇沛丰给你送去两身,少爷不图你什么,也不让你给抄书,这总可以了吧? 二少爷自己的功课,以后还是要自己做的好,毕竟学来的东西是自己的。 你怎么老跟九爷爷学?说的话都一个样。 谢璟嘴角上扬,很快收敛起来,恢复之前淡然神色。 白明禹不乐意道:你这人就是假正经,最爱装样子,以前也没少替我抄书,现在都不管我死活我瞧你就是为了在九爷爷面前装样子,半点亏都不吃,上回黄先生考试的题目也不给抄。 谢璟缓声道:九爷在的时候,不行。 白明禹狐疑:那我九爷爷不在,就给我抄了? 谢璟没点头,但也没否认。 白明禹道:你就这么想在我九爷爷面前表现? 是。 谢璟回答的干脆。 对面站着的白明禹看了他一会,脸上倒也没有刚才那么大的怨气了,琢磨了一会开口问道:嗳,我问你,要是当初你没往酒厂去报信,咱俩一起被困在黑河商号,你会陪我一起守着么? 谢璟点头:当然会。 白明禹:我回来的时候马车破了一个大洞,颠簸的厉害,最后弃车骑马你也会一直护着我? 谢璟又点点头,似乎在奇怪他为什么会问这样明知故问的问题。对他而言,白明禹是九爷的晚辈,那自然是他要照顾的小孩儿,若是九爷不在,他自然会守着,会替他遮风挡雨。 白明禹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慢慢动了动嘴角,挑起来一点,眼睛里也恢复了神采,他笑嘻嘻地勾住谢璟的肩膀,亲热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丢下我,走罢,咱们去看戏,我在前排给你留了好位置,还有你最爱吃的白糖糕,有那么老多,管饱! 谢璟只来得及提了那篮桃子,就被白明禹拖着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谢璟:二少爷记性不好,不怪他。 黄先生:为何? 谢璟:因为他是鱼(禹),鱼的记忆只有七秒。 白明禹:什么破谐音梗,扣你工钱啊喂! 第35章 三份寿礼 入夜,青河白府搭了堂会,热热闹闹吹奏起来。 戏台后面,尚玉楼勾了脸却没有穿上戏服,只着一身雪白里衣,一双厚底皂靴,带着戏班的一众恭恭敬敬上前给祖师爷上了两炷香。 尚玉楼这人穷归穷,但该讲究的一点都没落下。 他小心瞧着香烛白烟袅袅升起,认真看了一阵,待听得香烛点燃之处火花四溅极其明亮的两声啪啪声响,松了口气笑道:吉兆,吉兆就好! 旁边有人递了戏服过来,尚玉楼很快穿戴好,瞧着比刚才精神振奋许多。 玉成社的其他人也已习惯如此,每个人都迅速做好自己的装扮,就连刚被领来的那帮小猴子都有专人照看,让他们一字排开,等着入场。 前头锣鼓急促敲了三声,紧跟着有管事提着长袍衣摆跑过来,掀开布帘道:前头白老爷入座,可以开场了! 尚玉楼已装扮好,答应一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戏台前,来白府贺寿的人众多,挤挤攘攘竟坐下了几十人,女眷不便和外男接触,被安排在了不远处的二楼上,瞧着倒是比底下还要清净雅致些。外头人瞧不见府里的女孩子们,只偶尔听得二楼那传来一阵银铃笑声,引得年轻后生不时抬头去张望。 白老爷和白明禹都穿得一身喜气,因为是寿星公,白明禹也破例同长辈坐在了一桌,并拿到戏折子点戏,他翻都没翻,迫不及待地点了一出《白猿献寿》。 同桌坐着的一位老爷瞧见忍不住笑道:说起来,我今儿也想见识见识这出白猿献寿了,你家这位二少可是不得了,现在全青河县都知道府里请了名角儿要演新式戏,勾得我心里也直痒痒,想瞧瞧呢! 白老爷客气两句,又对白明禹道:季良,大人在同你说话哪,快喊人。 白明禹规规矩矩起来行礼,喊了一声世伯,那位笑着让人送了一个红木匣子,里头放着小孩巴掌大的一枚纯金钱币,颇为敦实,拿来给了白明禹。 白老爷推让道:使不得,他年纪还小,按理不该做寿,因和我一天才沾沾光罢了,不值得这些。 不过是枚花钱,拿去玩儿! 推让几次,最后还是收下。 如此几次客套话讲下来,白明禹得了周围一圈好些贵重礼品,有些人和白老爷搭不上话,就借由家里儿子的手把礼物送上,好歹都是族学里一道念书的情谊,这样的日子,白明禹倒是全收了,摞在一旁,摆得半人高。 白明禹瞧着戏台上咿咿呀呀唱戏的人你来我往,平时还觉得挺热闹,但现在只想让他们再快些,就等着那群小猴子了。 一旁坐着的黄明游正在剥干果吃,笑呵呵地同邻座攀谈,一旁坐着来贺寿的也是位文人,大约是觉得能和黄明游说上几句话,十分振奋,不住跟他聊着之前去过的几处山水,想和黄先生多聊会儿。 戏台上,尚玉楼正在唱《石伏岩》。 尚玉楼擅唱此剧,声调高透,步履慷慨,只一开口便知是一副好歌喉,声音由浅入深,犹如身临其境感受那天地苍茫,随着乐声时急时缓,直至尾音炸起,声碎玉壶。 顿时有人高声叫好,喝彩不断! 前台听戏的白老爷也被同桌恭维,夸赞道:老弟找的好,今儿算是开了眼了,省府的名角儿果真不一般! 黄明游爱听戏,此刻也在摇头晃脑,沉浸其中,跟着锣鼓声连连击掌:妙极,妙极!这尚玉楼天生一副好嗓,非其他伶人所可望其项背也。待到戏台上又唱了几句,黄先生忽然神情古怪,一双小眼快速眨了几下像是在随着戏词记起什么。 戏台上,尚玉楼饰演的刘璋取出西川印,唱:宗兄,从今后你执掌锦绣春 黄先生猛地站起来,微突的肚子都碰翻了那碟干果,他神情惊喜口中喃喃:西川,西京,对了,可不就是正对上!他来不及同其他人讲,立刻提起衣摆走了,腿脚虽短,但跑得飞快,生怕慢些就忘了什么似的。 黄明游走得匆忙连句话都没同周围侍者交代,那些人连喊了几声黄先生都没叫住,只匆匆去找小厮,让他跟上照顾好先生。 来看堂会的人多,气氛热闹。 除了那些捧尚玉楼的,还有一些也在好奇白府二少爷贴出去的那份儿单子,想瞧瞧这新式戏剧《白猿献寿》是否真那般精彩。 这折猴戏讲的是天宫王母寿诞之际,白猿救母心切偷取八仙蟠桃,双方打斗之后被擒,王母感念白猿孝心恩赐蟠桃的故事。谢璟按着灵猴献桃改了一下,变成一群有灵气的仙猴,在天上王母的御用果园嬉戏玩耍,偷来了玉皇大帝的长生不老蟠桃,来献给做寿的老人,祝他长生不老,寿比南山。 从一开始就是顶热闹的场面,锣鼓声密密响起,玉成社演得自不必多说,尚玉楼这人自己本事,带着的一帮师兄弟也没有一个吃干饭的,真本事都拿了出来,恨不得十八般兵器一气儿全都亮出,频出奇招;另一边一群灵动的小猴子们上蹿下跳,十分卖力,群场翻打扑跌,大小筋斗令人目不暇接,气氛十分火爆。 演到中场,只看见一只小猴子不知为何落了单,站在台上急得抓耳挠腮,两手空空,底下观戏的众人以为是这猴儿忘了东西,发出几声哄笑,正在这时忽然瞧见白府里一个小厮上前递送了一个篮子,那小猴子拎着就跑,翻了个跟头,篮子里满满的鲜桃愣是一个没掉,稳稳当当! 好! 一伙人叫好。 紧跟着就瞧见戏台顶上落下几根软缎,每条软缎不过一尺宽的大小,上头都有个小猴子倒挂下来,姿态各异,但每个接了拎篮子的那只猴儿扔过来的一枚鲜桃,立刻大嚼着啃上两口,随后口吐人言喊出一串儿吉祥话,每人皆不同,但毫无例外嗓门都够大够亮,脆生生传遍整个戏园子。 前头几个小猴子说完吉祥话,最后那个小猴子挎着篮子从台上拽着那软缎就开始往上爬,竟把软缎当了爬梯,如履平地,这身手立时又引来一阵叫好声! 等爬到锦缎顶端,拿腿勾住了缎子,抓耳挠腮几下从篮子里掏出一枚鲜红大桃,鼓着腮几口吞吃下去,一个倒仰下腰竟从口中咬出一副红底金字的横幅,上书:瑶池熟桃三千岁! 众人盯着他瞧,冷不丁听得呼啦一声,相对称的一旁的小猴儿也倒仰下腰口含横幅,那幅字上写了:海屋添筹春半百! 一群小猴子在软缎上猴儿样十足,却学着人双手作揖,齐声声喊道:祝白家老爷康宁安乐,福寿延绵 旁边一众人一阵喝彩,观戏的有人认出来,立刻兴奋喊道:是金猴献瑞! 好,好!好一个金猴献瑞!白老爷乐得合不拢嘴,赞了两句,又去旁边寻周管家准备打赏,还未开口同周管家说上两句话,又听得前院有人带着一位锦衣管事小步跑来:回老爷,九爷贺礼到! 白老爷听见九爷名字立刻惊喜起身,问道:九爷可是回来了? 那锦衣管事回道:现已进青河县城,九爷让小的快马加鞭先行一步,给老爷献上寿礼。他面上带笑,声音也洪亮,开口唱诵道:白家老爷五十华诞,九爷特送上贺礼,五谷百担、篷船五十艘! 九爷贺,俄罗斯国货轮一艘! 九爷再贺,黑河商号烧酒贸易单一十五万坛!! 在场众人无一不是青河乃至黑河一代数得着的商贾之家,这寿礼从第一份儿开始就引起议论,第二份更是震住了不少人,等最后那份巨额订单一喊出来,顿时引来一片哗然! 一月前白九爷和当地官员一同前往俄罗斯国的事儿他们都曾听说,也有人大着胆子猜测过或许有些赚头,但从未想过会拿下十五万坛酒水订单!有反应快的,立刻起身前往白老爷这一桌向他祝贺,其余人也立时赶上,这么大一笔单子,眼热的不在少数,青河白家只从这一单略微松手漏出去一星半点,都够他们一年的盈利了。 白老爷站在那面上镇定,内心狂喜,他之前经营了黑河三家酒厂,这三家合起来一年也不过卖出去两万之数啊!九爷一回来,就给了他一个硕大的惊喜,白老爷强撑住未立时大笑出声,一一回了那些来祝贺的人,寒暄两句,就瞧见有一队人走过来,中间护着的正是多日未见的白九爷。 白老爷立刻上前去喊了一声九叔,满脸的笑容。 白容久点点头,道:回来的有些急,总算赶得上寿辰。 白老爷大为感动,请他入座,九爷走到前面抬头看了一眼戏台,上面的几只小猴子还趴在锦缎上没下来呢,左右两只拿了对联举得老高,红布喜庆,金字耀眼,九爷一眼就瞧出这字出自谁之手,轻笑一声道:这联好,赏! 白家老爷寿宴当天一时得了这么多东西,高兴地不能自已,听到九爷这般说立刻高声道:对对,唱得好,重重有赏!周管家,你快去告诉戏班,让他们就按照今天这出白猿献寿热热闹闹连演三天,哈哈哈! 分卷(26) 周管家领命小跑过去了。 九爷刚回来,路途疲乏,没跟白老爷等一众宾客多聊,尽了礼数就回东院去了。 谢璟随行,路过戏台的时候,有只小猴子跑出来两步瞧见谢璟身边人多立刻又躲了回去。 谢璟冲那只小猴子摆摆手,跟在九爷身后走了。 勾了倒栽桃脸谱、戴着毛头套的那只小猴子小糖,手里还握着谢璟不久前递给他的竹篮,小孩心跳如擂鼓,额头上全是汗,若不是油彩,怕是已经被冲掉了。小家伙一张猴脸扭曲成一个笑模样,知道自己这回是成了! 第36章 寻银诀 《白猿献寿》一炮而红! 先是在白府连唱三天,紧跟着又被其他几家邀去堂会,因为人数太多,最后改为在青河县剧院里包了场子,一连唱了九场。 第十场的时候,尚玉楼不干了。 谢璟得了消息,去了剧院一趟,对外声称嗓子坏了需要歇两天的尚老板此刻正冷着脸坐在化妆间内,旁边玉成社一众人员面面相觑,只站在那话都不敢说一句。 谢璟走过去跟他问好:尚老板嗓子好些没有,我带了些秋梨膏来,润肺滋养,里头特意加了些罗汉果,您试试,好用再管我要。 尚玉楼坐在那拿纸板扇风,冷笑道:要不起。 谢璟听得他话里有话,就干脆站在那等着他开口。 玉成班里有赶眼色的,把周围一帮小子们都轰走了,临了自己出去的时候还带上了门。他们尚老板能发作数落人,可不代表他们就能在这听,何况还是白府里来的人哪! 尚玉楼正在气头上,特意晾了谢璟一会,到底还是惦记对方的好相貌,抬头先开了口:我说,谢管事 叫我小谢就成。 好,小谢,尚玉楼深吸一口气,一口气把不满尽数数落出来,我刚开始可是什么都配合你,随着你们府里来,但是也不能乱来对不对!这戏开场前你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好家伙,上来招呼都不打,又是抛锦缎,又是金猴献瑞的,这是献成了,要是没献成哪?你这砸的可是我们玉成社的招牌!我知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不过就是个传话的,我这火气也不是冲你发,你把那人叫出来,我同他分辨清楚! 谢璟没听明白:谁? 尚玉楼手头纸板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扭头冷笑骂道:我知道背后有高人指点,那人出手可是够狠的啊,敢情大老远从省府请我过来,就是为了让我给他养的一帮猴儿做配呢?! 谢璟摸摸鼻尖,他还真交不出人来。 他站在那斟酌说辞,试探开口:尚老板多虑了,其实真没有什么高人。 尚玉楼也不是脾气多么软的人,旁的也就罢了,说到戏上没人比他更犟,也不等谢璟再说下去立刻道:你甭在这里跟我说客气话,我打问过了,你不懂戏,你让后头那个懂的过来,我倒是要问问他是何居心! 谢璟:他们以前的班主死了,金猴献瑞那段是我想的,找了一个朋友帮忙指点动作,用了一个月弄好,若您不信,我可以把他带来您问问。 尚玉楼大吃一惊,看着他好一会,不敢置信道:你排的? 谢璟点头:以前吃过两年苦,四处讨饭吃,不过是些天桥杂耍的手段加进猴戏里去,头一回用大家好瞧个新鲜,不伦不类,让尚老板您笑话了。 他这么一说,尚玉楼倒是也信了几分,现如今虽然流行新式戏剧,但和京剧这么结合的还真没有,像是个外行干的。但即便这样,尚玉楼也老大不高兴:那你就没想过,万一砸了场子哪? 谢璟笑道:那日是白家堂会,又是寿宴,岂不说那些小孩儿是二少爷养着的,就算不是,白家在青河还有几分薄面,不会有人传话。 尚玉楼端了盏茶水拿盖子挡了茶叶沫,冷哼道:是,这帮小子们命好,出事儿都有人兜着,我自是高攀不起。 谢璟摇头:尚老板,我这次来不是来同您赔不是,而是来给您送人。 谁? 唱《白猿献寿》的那十一个小孩儿,全都给您。 你拿我逗乐是不是,他们不是府里二少爷养的吗? 二少爷只养了一个月,之前的事儿,我还未来得及同您提起。 谢璟把破庙大火之事讲给尚玉楼听,待讲得程班主就地正法,白家暂时收留了那些孩子,尚玉楼神情已经变得凝重起来。 谢璟道:这是青河大案,尚老板若是不信,可以出门随便找人问一问,我不敢跟您说一字假话。九爷和二少爷心善,但他们打小儿就练戏,也只会这个,我只能尽可能帮帮他们,所以才在您的台上闹了这么一出。谢璟同他施礼,深鞠一躬又沉声道:尚老板,之前是我对不住了。 尚玉楼方才还有几分懊悔,但听谢璟这么一说又乐了:合着你从一开始就盯着我了,变着法儿地让我给他们做配哪? 谢璟道:这些孩子们年幼,如果您这里不收,我总要替他们另做打算。 即便是尚玉楼不收,借着这出金猴献瑞,这帮孩子们沾沾尚玉楼的名气和白家的好运,以后也能搏个出路。 这么摊开说,尚玉楼反而不生气了。 尚老板叹道: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好命,大伙谁没吃过苦呢,你既然这般磊落,那我也同你说声抱歉,我不知道他们过去还有这般遭遇。 谢璟站在那等他回话。 尚玉楼道:敢问这是九爷的意思,还是二少爷的意思? 谢璟道:九爷让我帮他们寻个好去处。 尚玉楼沉吟片刻,放下茶杯道:也罢,既是九爷抬举,那我就破例收下他们,只是玉成班也不是什么享福的去处,我有两个要求,一是立字为据,从此他们与白家无关,我也好放心教导,二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谢璟道:尚老板但说无妨,若在我能力之内一定替您解忧。 尚玉楼馋他这幅嗓子和身段不是一日两日,但又怕吓跑了人,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只道:我现在还没想好,反正你先写下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做什么过分的事就是了,也与白家无关,只是我们私下的交情。 谢璟想了片刻,点头应了。 尚玉楼是个豪爽人,当即让人拿了纸笔来写了契纸,上书自愿投在玉成社学习,七年期满,期间所进银钱伹归师傅收用云云,尚玉楼这边写好,递给谢璟看了,道:这帮孩子们已打了基础,只是尚不牢固,再加上他们这出金猴献瑞确实有几分彩头,因此减了三年,只按七年算,若你看着还成就让他们过来签字画押吧。 谢璟跟他道谢,喊了那帮孩子们过来按了手印。 孩子们还小,知道自己以后要跟着一位有名的师傅学艺,眼睛里都带着光,透着希望。 谢璟等他们全部按好手印,对他们道:去吧,从今天开始,就跟着尚大家,好生学习,不可懈怠。 小糖站在最前头,他带头跟谢璟磕了一个头,其余小孩们也跟着学,也不等谢璟反应过来纷纷跑了。谢管事不让他们磕头,最多只鞠躬,可他们觉得不够胸腔里一股热血在涌动,那是找到活路的高兴劲儿,他们感激谢管事,但现在什么也拿不出,只能这样才可表达万一。 尚玉楼笑道:这帮小猴儿倒是懂事,还算有心。 谢璟也笑了一声,转身对他道:尚老板可知道他们在白府也有个诨号? 哦,叫什么? 五小福,六六顺。谢璟一本正经编给他听,因为他们十一人遇事逢凶化吉,进了白府接触者也多有好事发生,尤其是前两日的《白猿献寿》,想必尚老板也见到了。 尚玉楼眼睛果然亮起来。 谢璟心道,稳了。 省府名角儿尚玉楼,平生有两大嗜好。 一是出奇抠门,二是爱求好运。 也不是那种信仰什么,而是喜欢观察香烛烛花儿,或者抄写福纸,还在戏班里养风水鱼,一天早晚都拜拜,要出远门也要请人龟甲占卜一番算出个好时辰去是一定要去的,毕竟出门接活儿是为了挣钱。 留下尚玉楼自己在剧院琢磨五小福六六顺的好彩头,谢璟回了东院。 东院。 黄明游正托着那只小石虎在同九爷说话,瞧见谢璟进来,忙招手让他来:小谢来的正好,来来,我这两日终于找到这石虎的出处!你瞧这处,像不像星斗? 谢璟伸手接过,托在手心左右看了黄明游指着的花纹,石虎有些粗糙,若不是黄先生指出,他还以为是之前在小佛里的磨损,先生,这是什么? 依我看,这是一副星图,又或许是半幅,石虎应当是和旁的凑成一对,才可看到全貌。黄明游点点他手心那只小石虎,拿它背上的花纹印记比做星斗,念了几处,但谢璟对此不懂,一脸茫然。 白容久开口解释道:先生说的是西方星宿,方位所指,应为蓉城。 谢璟:蓉城? 黄明游哈哈一笑:对,就是蓉城!我就说瞧着这石虎眼熟,原来是它!他摸了摸唇上细长两撇胡子,念道: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下蓉城府。 谢璟不懂:先生,这是? 是寻银诀。 黄明游心满意足,像是破了一个谜,笑眯眯道:你不识得也正常,这是彭山流传数百年的一句童谣,说的是张献忠沉银的事儿。此人当年带兵攻入蜀地抢得无数宝物,彭山江口激战,张献忠溃不成军,和部分官兵逃回蓉城府,而满载金银的船只却因战乱沉入江中。也有人说他是有意沉宝,将蜀府金银铸饼,藏匿江腹,若有人能解开石龙石虎之谜,便可取得宝物。要不是寿宴上唱的那段,我也没能想起来,巧了,那天刚好唱的就是西川,当年张献忠曾改蓉城为西京,真是天意 谢璟看看自己手心那只丑巴巴的石头小老虎,不太相信:先生你是说,它身上的星图就是藏宝图? 这藏宝图也未免太过简陋,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黄明游道:岷江有宝物,确有其事,《彭山县志》记载乾隆五十九年当地官员曾上奏,渔者所得刀鞘一具,有案可查。但两百年间想找寻宝物的人那可多了去了,民间藏宝图一说众多,能找到的人,至今还没影儿呢! 他坐下喝了一杯茶,心里舒坦极了,见谢璟还在看那石虎,劝了两句:小谢,你可别跟那帮人一样,去找什么劳什子宝物,我跟你说,岷江风高浪急,水又深,除非你请了天兵天将来截断江流,挖空河道淤泥才可找见,这岷江那么长,河道里的淤泥两百多年来得多厚?咱可不犯那份儿傻啊。 谢璟笑笑,道:先生放心,我不去。 他留在九爷身边就已心满意足,银钱再多,也买不到这些。 九爷招手让谢璟过来,问道:璟儿,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在蓉城?或许是族中长辈传给你的也未可知。 谢璟想了片刻,迟疑摇头:我也不知道,姥姥没同我说过。 九爷:你想找吗? 谢璟摇头。 寇姥姥说过,他已经没有亲人了,既然没有人惦记他,那再找寻过往已毫无意义。 九爷退下手上的一串赤血珊瑚珠,套在他手上,抬手揉了谢璟脑袋一把:拿去玩儿,那帮孩子的事处理的好,爷赏你的。 谢璟手腕细,缠了三四圈还有一截宽松,一旁的黄明游眼馋地不行,问道:小谢,你戴是不是大?让我帮你改改,取下几颗你戴着刚好! 谢璟拿手捂着,往上推了推藏在袖口里,看都不给黄先生看了,跑出去泡茶。 黄先生叉腰站在那嚷嚷:你这小财迷,我又不多要,不过拿你一两颗珊瑚珠而已小谢,你要去岷江河里寻宝,你那石虎背上的星图还要不要我帮你看啦? 谢璟权当没听到,一溜烟跑得更快了。 手腕上珊瑚手串碰撞发出碎响,谢璟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眼睛微微弯起。 岷江河里的暂且别惦记了,他有一个小箱子,里头放着的那些宝物已快攒满整箱那都是九爷平日里给他的,别说星图,万金不换。 第37章 吵架 七月末,尚玉楼把那些孩子们带走,离开了青河县。 东院恢复如常,九爷依旧坐镇青河。 白家大少爷白明哲在青河县城和黑河两处奔波忙碌,黑河酒厂得了那笔天价订单,此刻正忙得不可开交,工厂里一切事无巨细全都跑来跟九爷汇报一声,等瞧见九爷点头了,这才交代下去,兢兢业业,生怕做错了一丁点儿。 白容久坐在那喝茶看书,瞧见白明哲过来,提点道:你是黑河商号的大掌柜,那边有什么事,你只管放开了做就是了,这让别人瞧见还以为你是个传话的伙计,有损颜面。你做事妥帖,我一向放心,加之来回往返太过辛苦,以后不必如此。 白明哲站在一旁笑道:我倒是想当您身边的一个小伙计,跟着学上一年,胜读十年书哪。 白容久听到他这么说,忽然想起来问道:说起读书,我听说族学里这两天闹了点事? 白明哲略微犹豫,很快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小孩子们闹着玩儿呢,您不必挂心,总归是我家老二不懂事,和另一家的小子拌了几句嘴,两边推搡几下,已经让先生都罚了。 九爷手里的书放下,微微皱眉:既然是小孩儿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 白明哲答应一声,正准备要走,就听见九爷道:璟儿,你去趟族学,替我盯着点,若是有读书无用的只管赶出去。 白明哲停住脚步,回转身欲言又止。 九爷淡声道:省府今日来信,要在年底挑几个孩子送去北平学习一段时间,多则一年,少则三五月,已在北平找了一位洋人传教士来专门教习英文,待他们学会便送去留洋,一切费用俱从公中出。 分卷(27) 白明哲又惊又喜,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现下出国并不是有钱即可,还需要已经留洋那些先生写推荐信,要想铺好这条路子并非那么简单。省府白家老太爷是当年第一批留洋学生,本家府上也和他们青河大不相同,本家人脉之广,上到北平总理衙门,下到水路河道两江把头,无一不结交密切,旁人家求都求不来的机会,如今省府本家让了出来,竟然还有几个名额落在他们青河族学,这实在是个意外之喜! 白明哲此刻高兴地顾不了其他,亲自带着谢璟去族学。 路上的时候,白明哲瞧着左右无人,低声同谢璟说道:小谢,你跟在九爷身边也有段日子了,我也不瞒你,族学里的事儿闹的是有点大,但都是些孩子气的话,说的不规矩,我怕扰了九爷清静,没跟他说你要是听到了,也不用全信,左右都是些十来岁孩子,嘴上没把门的。 谢璟应了一声。 白明哲又关切问道:留洋的事儿,你听九爷说起过没有?有没有什么准则,比如族学里考试,或者要先生写些评语推荐? 谢璟道:今天一早才拿到信,九爷也没多说什么,不过我听着像是到了北平还要再筛选,去年选了一些人去,有两个英文一直跟不上,今年秋天不能和其他人一同乘轮船走,要再学一年。 白明哲惊讶道:头一年不行,不赶回来,还有一年的机会? 谢璟点头:是,不过听说若再不会,就不行了。 白明哲道:那可不是,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呢,哪儿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等着呀!他说完感慨,要不是省府本家的老太爷当年留洋有些根基,咱们也攀不上这样的好事,说起来,九爷幼时也曾跟着老太爷在英国待过几年,刚回来的时候说话都夹着洋文,小半年才改过来,现如今也是一口官话呢。 谢璟笑了一声,点头说是。 九爷的老师个个都厉害,其中以黄明游和九爷最为亲近,也是因为黄先生当年亲自带了九爷读书,一口北平官话也是跟着先生所学。 族学。 白明哲送了谢璟过去,打了招呼讲明是送来监督的,又喜滋滋地去找教习老师说留洋这件好事去了。 谢璟自己进了学堂,也没跟其他人讲什么,他之前来这里念过几天书,座椅还在。 先生不在,正在课间休息,教室里乱哄哄的,不时有人起身追逐打闹,一群皮小子没有半刻安静的时候。 谢璟脚步轻,进来之后瞧见自己之前的位置有人坐了,就另找了一处空着的坐下,但没过一会就有人瞧见了跑去告诉了白明禹。白明禹倒是兴冲冲的,三两步跑来凑到他跟前,一屁股坐到谢璟书桌上:嗳,小谢,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玩? 谢璟抬头看他,还未等开口,就瞧见白明禹弯腰凑过来举着手在他耳边小声说悄悄话:这里可没意思了,旁先生下午念书,不到半炷香时间自己就打瞌睡,等先生睡着了咱们就偷溜出去怎么样?去剧院包厢听戏,那边新来的厨子,做的糕点特好吃,我上回就想着给你带回来尝尝,花生酥,吃过没? 谢璟摇头:我不去。 白明禹奇怪道:为什么不去啊,不喜欢吃花生酥对不对,那咱们去吃羊肉锅子? 我来这里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啊? 我来看你们上学。 白明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啧了一声:你这也太不合群了,谁家上学上一整日的? 谢璟脾气好,顺着他道:二少爷说的是,不过我就想留下看看,之前没机会来学堂念书,想多听听先生教诲。 白明禹想了片刻,道:那好吧,我也不去了,我跟你一块听课。 他还是少年心性,得了一个玩伴开心极了,让那帮小弟给自己把书桌搬过来,和谢璟做了同桌,大方地分了书给谢璟看,没一会就一口一个小谢的喊他,亲昵极了。 上课钟敲响,先生还未来,班里依旧吵闹笑声一片。 前头坐着的一个十四五岁少年忽然站起身,猛地一拍桌呵斥道:还有完没完了!你们来族学整日打闹,不好生学习,也要吵得别人学不下去吗! 白明禹被吓了一跳,立刻还击:先生还没来,你吼什么! 那个学生回头看了白明禹,抿着唇脸上挂了薄怒:你们白家的人也太为所欲为了吧,即便这是你家开的族学,也不应这般横行霸道,毫不讲理。 白明禹恼了,站起身骂道:你说谁不讲理,你给小爷站出来,把话讲清楚喽! 说你,白明禹!那学生倒是丝毫不怕,即便身板薄弱但依旧挺直了腰杆,瞧向白明禹的时候一双眼睛明亮愤怒,你在学堂里带人逃课肆意游玩也就罢了,不爱学习是你自己的事,与我无关,但你不能因为几句口角就打伤同学! 白明禹愣了下,一脸茫然:我打谁了我? 你打了我表弟方继武! 方继武是谁? 你不要欺人太甚! 白明禹是真的不记得这个人,族学里分了三班,上百号人呢,他也不能每个都熟啊。倒是眼前跟他呛声的这人他认识,是族学里成绩最好的一个人,名叫王敬秋,也是他大哥成日里挂在最边上的别人家孩子只要发了成绩,他爹和大哥就能把这人念叨上一天,他大哥还行,只念叨,他爹就不一样了,说急眼了还拿巴掌打他后脑勺。 白家族学和其他家有所不同,族学门前庭院里立了方柱,上面刻了历年成绩最优人的名字,之前一排清一色的都姓白,后头才轮到其他家的孩子落在二、三等位。而到了白明禹读书的这两年,也赶上王敬秋这么一个擅读书的人,一连刻了几年王敬秋三字于榜首。 白明禹为此没少挨训。 但考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儿,白明禹在家听了太多夸奖王敬秋的话,加上这人又太过古板,说一不二的,他也就敬而远之,尽量减少接触。 王敬秋也对白府这位二少爷敬谢不敏,但事出有因,他咽不下这口气,首先发难。 白明禹道:小爷哪次打人没认过,你那个什么表弟我没打过,少把账赖在我身上,甭管伤得多重,不赔钱啊! 王敬秋怒道:谁让你赔钱,我要你去赔礼道歉! 白明禹不耐烦道:做梦吧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说了几遍没打过,别蹬鼻子上脸啊! 你前几日还和他在学堂吵架,全班同学都可作证,王敬秋气得胸口起伏,但他目光扫到哪里,其他学生都在回避,压根没有人站出来替他说一句。王敬秋咬牙道:他们怕你,我不怕,今日我只求一句公道,三日前是不是你和方继武吵架,推翻了他的书桌,还威胁要打他? 白明禹这几天没怎么惹事,唯一算得上小闹一回的就是推翻书桌那事,模糊记起一些,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原来那孙子是你表弟。 王敬秋道:那你是承认,之后哄骗他去了东郊小巷将他毒打一顿了? 白明禹道:别瞎说啊,少爷没干这事,你问其他人,我这几天都蹲在剧院吃糖糕和羊肉锅子,压根就没去过东郊。 周围几人纷纷附和,别的不好说,但逃学这事可是他们集体活动,羊肉锅子都吃了三回了。街口饭馆里新请来一位马师傅,专门切羊肉的,肉片薄如纸,肥瘦相间,下到铜锅里去滚上一圈儿就已熟透,沾上满满的麻酱汁儿佐料,忒香。 就是天热,闷着吃了一头汗。 王敬秋听见周围人左一句右一句帮着白明禹说话,脸都气得涨红,摔了袖子道:你们一伙的,他们当然帮你说话。 第38章 血封酒海 白明禹最不耐烦这样的,撸着袖子就要上去,谢璟拦他:别在学堂闹事。 白明禹瞪着前头的人,头也不回:知道,我就是去同他讲讲理! 他这么说,袖子都没放下来,谢璟也不敢让他过去,正好先生抱着书进来,好歹是先把人按住坐下了,两边没闹起来。 这位老先生讲课和白明禹说的一般,枯燥无趣,果然半堂课之后先生自己睡着了。 白明禹在教室坐不住,抬头瞧见最前面一排埋头用功念书的王敬秋更是心烦,低声问了谢璟:嗳,你走不走?我可不在这待了啊。 谢璟略想一下,跟着他一同出去。 白明禹眼不见为净,出来族学心里稍微痛快了那么一点。 谢璟跟在他身边,一边走一边问他:二少爷前几天怎么跟人闹起来了? 白明禹撇嘴:瞧他不顺眼呗。 谢璟笑道:这也难得,你以前从不在院子外头乱撒气,一定是那人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惹到你了对不对? 白明禹听他这么说心气儿顺了不少,跟谢璟勾肩搭背走在一处,我就知道你跟我好,换了旁人我都不告诉他,他压低了声音小声道,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有人找我麻烦,起初我以为是无心的,可这次数多了,我又不傻,逮着一个问上几句就问出来了呀! 怎么回事? 还不是因为寿礼闹的。白明禹道:前些日子九爷不是当众送了寿礼,那帮人被那十五万坛子酒水的订单给馋得转了圈,自己咬不到肉,就在家里乱嚼舌头,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儿子,自己家里头瞎说就算了,还敢跑到学堂当我面儿说,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谢璟冷了脸:那人说九爷了? 白明禹摇头:那倒没有,给他一百个胆儿也不敢,说我大嫂方玉柔。 白明禹和那个方继武的私仇说起来也简单。 方继武说起来,还和白家沾着亲戚。 黑河方家有独门酿酒手艺,方家老爷早年留洋归来,又改良了家中秘方,也不管族里那些陈旧迂腐的规矩,愣是把一腔心血创建而成的酒厂和秘方都交给了女儿方玉柔。等到女儿结婚嫁入白家,白方两家更是亲如一家,一起兴办酒厂,把生意越做越大,省府白九爷来之前,他们已在黑河建成三家酒厂,规模在当地算是数一数二的了。 方老爷不在乎旧式规矩,只娶一妻,财产尽数传给独女方玉柔。这方玉柔也争气,加上白家也开明支持她做女掌柜,她在黑河酒厂和丈夫白明哲夫唱妇随,一个管理生产,一个推销运输,生意做得十分好。 黑河酒厂盈利颇丰,让方家族里其他人看得眼热,如今更是不得了,十五万坛酒水的订单一出,眼热就变成了明晃晃的嫉妒。 这其中,以方老爷的弟弟方吉安为最。 方吉安此人正是方继武的父亲,他和方老爷是亲兄弟俩,虽说分家之后自己也有个酿酒小作坊,但和黑河酒厂是远没法比的,他早些年也被族里的长辈蛊惑过一次,曾经抱着儿子打算送去大哥家中大哥家只有一个女儿,而他却有三个儿子,这还是特意精挑细选之后,选中了方继武这个最聪明伶俐的让大哥收养。他觉得这是一份好事,大哥百年之后也有人处理丧事,而且娘家也算是有人了,以后方玉柔受了什么委屈,还有个兄弟能帮她出头。 但孩子送去一天,当天晚上就被送回来了。 方老爷发了话,说他攒下的这些不用旁人惦记,已写了字据,打他这辈儿起男女都一样,家产尽数给了闺女方玉柔。 方吉安臊地满脸通红,又恼又怒,也有过几年不上门的时候。 但慢慢的孩子们长大了,花销也多,他就一个小作坊养家实在辛苦,诸多事宜仰仗大哥,方老爷那边顾念他是胞弟给了点儿照顾,两家好歹是慢慢开始走动了。 眼瞅着过了几天好日子,方吉安去给白家老爷拜寿的时候,冷不丁瞧见那位九爷送的三份贺礼,心里又开始不是滋味了。 他心里不舒坦,在家里没少喝闷酒说丧气话,直念叨当年分家偏心,把酿酒的秘方尽数给了长子,他什么都没落下,如今全便宜了外人。 说的多了,他家里的孩子就信了,跑去学堂嚼舌头。 白明禹道:这方家孩子忒多,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气儿生了七八个,嚼舌头那几个年纪小,拎起来都没我肩膀高。 没动手打人吧? 没啊,你是知道的,我大哥给我定了规矩,不能打年纪比我小的,那一帮里也就方继武跟我一般大,我就过去骂了两句把他书桌掀了。 那方继武 没打,小爷一根手指头都没动过他。那人跟王敬秋一样,一对儿小白脸兄弟,瘦的竹竿一样,整天只知道念书。白明禹嘁了一声,不屑道:而且我大嫂也嘱咐了,让我在族学多照应他们点,这也就我大嫂发话,换了旁人我早上手打一顿了!方家那帮子亲戚当初还是托了我大嫂的关系才能进族学呢,吃里扒外的东西。 谢璟想了想,又问:方继武这人怎么样? 白明禹虽然霸道了些,但讲话也公平,皱眉道:跟王敬秋差不多吧,读书挺好,书呆子一个,平日里话都没半句。二少爷老大不情愿,但还是拖长了音道,我打问过了,这回嚼舌头里的人没他,可那都是他弟弟妹妹,我掀翻他一张桌子也不亏吧? 谢璟抬眼看他。 白明禹脸拉的长:甭想让我去低头啊。 谢璟摇摇头:我是觉得这事儿蹊跷,解铃还须系铃人,麻烦二少爷帮我解惑。 东郊巷口,茶楼。 谢璟要了二楼靠窗的包间,正用手撑开一条窗缝往外看。 白明禹坐在一旁喝茶吃瓜子,他耐性不好,坐了一阵就有些坐不住,站起来凑到谢璟旁边一边顺着他视线往外看一边问道:嗳,小谢,看了半天了,瞧出什么没有? 谢璟摇头,没吭声。 白明禹挨着他坐下,托腮问道:你刚不说要找出打方继武的元凶吗? 谢璟道:快了。 他还能自己蹦出来不成? 刚才我们来的时候,我让人在学堂放话出去,就说你带了东院的人晚些时候来东郊查看,要给方家一个交代。那些人在这条巷子里打了方继武,听到之后肯定会再来瞧瞧漏下什么痕迹。 分卷(28) 白明禹哦了一声,很快又道:这方继武也是笨蛋,怎么挨了打也不知道看清楚? 套了麻袋,自然认不出是谁。 白明禹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跟茶楼老板要了一只麻袋,捆在自己腰上,谢璟看他一眼,并未多言。 白明禹主动开口道:我可不是为了打人啊,我是怕那人到时候跑了,咱们不能白守半天。 半天没等到谢璟回话,二少爷又拿脚去踩人家新鞋。 谢璟看着窗户那,脚底却跟长了眼睛似的不等他碰到就躲开,低声道:二少爷自重。 白明禹乐了:你怎么和大姑娘似的,碰一下都不行。 谢璟没搭理他,过了片刻,忽然低声道:来了。 白明禹正在一旁抛瓜子接着吃,听到他说,站起来看了一眼,二话不说拔腿就往楼下跑。谢璟紧随其后,但白明禹爆发力太强,硬生生把谢璟抛在后头,一马当先冲过去,跑到的时候那人还在巷子里猫腰低头翻找什么,白明禹上去就给他套了个口袋,拿绳子捆了两圈推倒在地,先踢一脚解恨! 那人吃痛,嗷了一声,听着也是学生声音:你,你是谁! 我姓祖,是你祖宗!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你怎可哎哟!我、我是青河白家的人,你快放了我! 对方连喊几声,白明禹瞧着谢璟过来,把人带麻袋一起拽起,推搡到墙角掀开一角看了,里头是一个被打得乌眼青的十来岁男学生。 谢璟认不出,转头去问白明禹。 二少爷脸都黑了,推了对方一把,将人撞在墙壁上叱骂道:原来是你害小爷受冤枉,今儿先打你一顿,再捆了你去族学!打了人不敢认,算什么英雄好汉,我呸! 对方一个劲儿求饶,被白明禹骂了一通,蔫儿头耷拉脑袋的站在那承认了打人的事,小声解释道:谁让方家说的那么难听,那个方继武,他家里人也不知多少腌臜话,弄得一帮孩子来族学嚼舌,我们也是实在气不过,这才动了手。 方继武说难听话了没? 那倒没有。 那你打他做甚! 二哥你说的,不让我们打年纪小的,他家那些孩子都小,也就方继武跟咱们一般大。 白明禹踹他一脚,骂道:少废话,还有谁打了? 那少年又说了两个人名,还在愤愤不平:二哥,这次真的是方家太过分了,嘴上都没把门的,也不知道方吉安在家里灌了多少黄汤,教的孩子都这般无知蛮横! 白明禹骂他:他老子的事儿,你找儿子做啥!一码归一码,他们嘴碎,教训一下就得了,你打方继武干什么!说着不解恨,给了对方脑袋一巴掌,对方躲了一下哼哼一句,白明禹都给气乐了:这值得生什么气,让他们老子跟我老子比去,实在不行让他们老子跟我大哥比呀,比不过在那说个什么劲儿! 那人抬头看看白明禹,小心问道:二哥,那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白明禹道:放屁,你们惹的祸,自己去跟人道歉去。 那人还想说什么,白明禹一抬脚,立刻吓得跑了,连麻袋都没来得及摘下来,顶着跑得飞快。 东郊一带人员混杂,谢璟瞧着天色不早,没多停留,带着白明禹乘车回府。 路上白明禹闷闷不乐,谢璟开导了几句,二少爷只叹气:其实也不全是家里大人的事,小谢你不懂,这族学里水深着了,那个方继武倒是没什么,主要是王敬秋。 谢璟:王敬秋怎么了? 他打从入学之后,就没考过第二,年年都是榜首,名字刻了一溜儿。白明禹长叹一声,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架,得起冲突。 谢璟咳了一声:那二少爷没想什么法子? 想了啊!我叫了好些人来,天天儿监督他们学习,就这么盯了俩月,也没追上王敬秋。白明禹恨铁不成钢道,他们太没用了。 谢璟: 送下白二,谢璟回了东院。 晚上九爷留了他吃饭,谢璟听爷问起,就说了今天的遭遇。 九爷听了之后,倒是没说什么,拿匕首切了一块烤肉放在谢璟盘中,道:黑河新送来的鹿肉,刚烤好,趁热吃。 谢璟嚼着吃了一口,问道:爷,接下来怎么做? 九爷嘴角微微扬起,拿匕首切了薄薄一片烤肉放在唇边吃了,道:你自己看,自己想,自己做。若这些事都做不好,怎么做谢管事? 谢璟耳尖红了下,解释道:那是大家逗我玩儿,胡乱喊的,不作数。 九爷道:从今天起不是了,我跟账房打了招呼,给你月银涨了十块,跟院子里其他管事一样。 谢璟有点惊讶,九爷最瞧不得他这般表情,像是被宠地措不及防的小奶狗,越发想多疼疼他。 晚饭后九爷吩咐小厨房,拿了两条鹿腿,让谢璟带回去,给黄明游和寇姥姥那边各一份。 鹿腿沉,张虎威亲自送了谢璟一趟。 谢璟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怎么又吃鹿肉,是进林子打的吗? 张虎威笑道:不是,是黑河酒厂送来的。 谢璟仔细想了片刻:酒厂没有养鹿吧? 张虎威道:我也是这两天跟着九爷去黑河那边才知道,那位方玉柔可真不简单,方家酿酒的秘方儿我没瞧见,但只外头存酒的酒海就讲究十足,那酒海有一人高,全都是血料木质酒海这血封酒海,使的都是梅花鹿血浆,因此酒厂进了一批鹿,这一阵子都有好些新鲜鹿肉吃了。 谢璟头一次听闻酿酒的事,心里有些向往,听了一阵又叹道:我也想去,可惜还有别的差事。 张虎威劝慰他道:你好好在青河做事,一样,九爷那日还跟黄先生说起你。 谢璟耳朵竖起来一点,装作不经意问道:哦,说我什么? 夸你好呗,能文能武的,九爷说了,让你忙完手头这件事就跟我学枪。张虎威看着他带了几分郑重,小谢,以后要是我外出有事,九爷的安危就交给你。 我一定好好学。 第39章 选人 黑河酒厂接了数量庞大订单,又严格按照老辈传下来的规矩,血料木制酒海贮藏用的全是清一色的鹿血配料封糊,没搀一点儿猪血浆。鹿血与酒接触,形成一种半透明膜状的保护层,可使酒水减少异香杂味,这样酿过存好的酒,酒香更醇厚、绵柔,时间越长,风味越好。这也是黑河酒厂之所以连开三家,屹立不倒的原因,是方家最拿手的酿酒绝活儿之一。 有些小酿酒厂虽也琢磨着用鹿血浆,但终究是舍不得,只做了小罐容器贮藏,且这种工艺手法十分反锁,稍有不慎就会因血料配方和封糊方法不当而产生腥臭异味,没存好不说,还浪费了一整罐的上好白酒。有些人家试了几次,也就不敢轻易再尝试下去了。 白家经商重信誉,舍得下本钱,黑河酒厂那边进的梅花鹿厂子里放血之后还有大批鹿肉,酒厂吃不了,大部分运了回来,挑拣了最好的先给东院送去,其余各家也分到不少。 族学里一帮半大小子,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最躁动的时候,吃多了鹿肉要么上火冒额头两颗痘痘,要么就打闹,还有的懂事早些的,偷偷摸摸拿了小册子来给其他同学偷着看。 白明禹被平日相熟的几个同学拉过去看好东西,瞧着那几页线条粗糙的小人画,不高兴道: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家里还有比这更大的,画得还好! 那几个同学刚开眼界,听得他说眼睛都亮了:二哥,有这样的好东西怎么不早说,在哪在哪,也带咱们去开开眼! 是跟咱们这一样的吗?另一人也问,把中间几个字压低了声音,嘿嘿一笑。 白明禹坐在书桌上,拿过他们的册子翻了几下,也不太一样,画了翅膀,头发黄的卷的,手里捧着玉净瓶,哦,还会飞,就在我家小花厅那西洋瓶子上画着了,一大群呢,上回你们不是还见了?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有一个挠挠头道:二哥,那不一样,您说的那是小孩,我们这可不是小孩看的。 白明禹道:有什么不一样,不都光屁股。他翻几下扔回去,这东西有什么好看的,嗳,你们上次赢的镇西大将军还在不在?翅膀养好没有,我今日新得了一只上好的蛐蛐儿,等放学去斗一斗,谁都别跑啊! 那几人都答应下来。 这边正说着,教室门口又来了一位,脸上额角还带着一点轻伤,嘴边破了皮,抱着书包布袋走进来。 白明禹瞧见他,抬脚踢了身边一个人,唬着脸道:去,跟他说声对不起。 旁边那位白家子弟有点委屈:我昨儿去过了,还是我爹和我一起去的呢,提了好些东西。二哥你不知道,方家把礼物都留下,把我和我爹都骂了一顿。 白明禹瞪眼:活该,你这还欠我一顿骂呢,你打了人,好歹说清楚呀,昨儿早上王敬秋骂我那一顿,真该一字不差说给你听一遍! 小霸王发了话,学堂里没人敢不听,只能磨磨蹭蹭过去当众再道了歉,鞠躬行了大礼才算完。 方继武话很少,抿着唇只点点头,倒是一旁的王敬秋还有些愤愤。 白明禹特意瞧着王敬秋也听见了,远远喊那白家小子道:他听见没有啊?再大声点! 白家那学生只能再提高声音,一连道歉三遍,王敬秋坐在一旁捧着书看不下去,起身冲白明禹这边双手交叠鞠了一躬,硬邦邦道:昨日是我的错。 待他这般,白明禹才让那人不再站着唱礼,回了座椅上。 白明禹心里得意,坐回位子上又用胳膊碰碰谢璟,问他道:刚才瞧见没有,少爷在学堂威风吧?你放心,以后跟着我,包你这两年日子过得快活。 趴在课桌上补眠的人动了动,微微侧脸,眯着眼睛看他,尚未睡醒。 白明禹啧啧称奇:小谢,你今天怎么回事儿?平时不都特别精神吗,怎么今儿一来学堂就犯困,你昨天晚上干吗去了? 没做什么。 少来,你昨天晚上在东院轮值吧,我听说马房那边跑进来两只花里胡哨的大锦鸡,你瞧见没,它尾巴毛长不长,真有金色的吗,好不好看? 谢璟眯着眼反应了一会,看向他道:还行,就是有点呱噪。 白明禹脑子今天格外好使,撸袖子去挠他痒痒肉:嘿,你还戏弄起少爷来了! 谢璟肋下怕痒,微微皱眉,按住他手:别闹。 白明禹很少见他笑,意犹未尽:小谢,你就该多笑笑,这样才好看,平时你站我跟前的时候,我都觉得像见了九爷爷,你俩快一个样儿了。 谢璟顿了下,问道:什么样? 白明禹:绷着脸呗,明明也没多大岁数,见天儿的端着多累啊。依我说,都是磕头磕老的,下回我见了就问好,不磕头了。 谢璟想了一阵,也不记得九爷有过什么活泼的时候,好像一直都是如此。 这人很忙,忙碌起来曾经三天未闭眼休息,每日都有不同的人和事来找到他跟前,他处理完了,就又有了新的事要办。 唯一比较清闲的时候,可能就是私下无人,只他们两个的时候。 那会儿人人都说九爷是白家这一辈里拔尖的人物,但惟独只有谢璟这么一个缺点,九爷不顾其他人的劝阻,留他在身边,对外头的流言一概不理。旁人都以为是九爷怜爱谢璟,但日子相处久了,谢璟却觉得自己想对九爷好,想多陪在他身边,替他解忧这个人太好了,方方面面替所有人想得周到,却从未多考虑过自己。 谢璟是九爷唯一出格的事。 也是九爷给自己留的一处喘息之地。 白明禹喊他两声,待谢璟回神,有些小心问道:怎么,我说错话了是不是? 谢璟摇头,笑道:没有,你说的很对,不过我不会放松,以后得学。 这活儿白明禹太懂了,他恨不得手把手教小谢偷懒。 但是先生今日突然加了新课程,让跟着老师学习英文,又吩咐安排了各学科考试,一时间族学开始忙碌起来。 谢璟是来督学,并不用跟着一起考试,不过先生发了卷子,也跟着一起写了下。会的就提笔写好,不会的就空着,试卷最后也没交给老师,而是带回了东院。 他的功课一直都是九爷手把手教的,试卷带回去,也是由九爷批阅。 白容久把人叫到身边,同一张宽大红松木书桌上教他读书写字,谢璟听话,九爷教的他都认真背诵,再写上两遍。 有两个字写的不好,白容久握着他手重复笔划,两人靠着近,谢璟觉得鼻尖又开始痒痒。 九爷感到他手想挣脱,奇怪道:怎么了? 谢璟躲开两步,却是打了一个喷嚏,手指揉揉,万幸没再流鼻血。 九爷笑道:冷着了?我听说你早上在学堂打瞌睡,下回搭个外套,早上还是有些凉。 谢璟脸上发烫,挠了两下道:也没睡多久,就趴了一下。他手指尖动了动,忽然不知道放在那里合适,握着笔道:爷,我自己写。 九爷让开点位置,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慢慢写,这是他带的第一个小孩,也是唯一的学生,难得遇到这么聪明伶俐的,教起来也颇有乐趣。 谢璟写了几个字,又听见九爷问话:这几天在族学如何,心里有什么人选没有? 谢璟先说了王敬秋,又点了白家几个子弟的名字,九爷又笑:怎么没季良,我当你同他玩的最好,会先选他。 谢璟摇头:二少爷性子太急,不适合读书,倒是适合做买卖。 九爷道:我也这么想,他有几分小聪明,我想这里酒厂的事忙完了,就带他去省府。 谢璟垂眼写字,手上稳稳的未见任何变动,这和过去九爷的选择一样。 分卷(29) 外头有人打帘子进来,递了一份名单,是族学送来的最新的成绩,各个学生都记录在册。 九爷翻了几下,和谢璟说的基本一致,前五人名字都在谢璟话里。只是前头排在第一的却不是王敬秋,而是一位白家子弟。 谢璟也瞧了一眼,视线落在英文那一项,不过刚开始学,就已展现出差异。 榜首那位白家子弟,之前不过成绩在中等偏上,但因为加了英文,一跃成为榜首,想是在家中曾经学过一些,因此进步十分之快。这是王敬秋等人望尘莫及的,先天家庭条件,并不是勤奋一条路可以追上。 九爷见他看,就问道:我瞧你今天也空了不少,想学英文?我可以教你。 谢璟略想一下,摇头道:爷,我想跟张叔学些拳脚功夫。 九爷点头应了,放他去院子里。 张虎威早就等在那边,他一直都想让谢璟跟自己学些东西,此刻真收了谢璟这个徒弟,反而高兴地不知道从哪里教起才好,搓搓手问道:小谢,你想学啥? 谢璟换了一身短打,活动了一下,道:张叔一身好本领,我什么都想学,不过贪多嚼不烂,咱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吧? 张虎威点头,喜滋滋道:好! 张虎威没自己上,他手劲儿大,怕伤着谢璟,叫了两个略矮一些的徒弟过来,这两人和谢璟身形相仿,倒是正好可以陪着练习。 张虎威也不是什么正统出身,只是做了十几年贴身护卫,都是搏命的功夫,全凭实践习得。他身上有多少伤,就有多少本事,但凡活下来一次,就比上一次更狡猾稳重些。 谢璟没想到狡猾一词可以用在张虎威这个一脸胡子拉碴的高大汉子身上。 张虎威出拳刚猛,但步伐却虚实结合,十分狡诈,冷不丁就被撂倒在地。谢璟骨头硬,但身子软,跟他打对手的那个徒弟上前把他撂倒,还未来得及反剪双手,就被谢璟原地翻跃,侧腰躲过,手腕都在对方手里反拧了一圈,那徒弟吓了一跳,生怕真伤到谢璟,一时没敢抓牢,松开了。 张虎威也慌了一下,走过来问道:没事吧,伤到哪没有? 谢璟摇摇头,他只是下意识就做出了这动作,并未反应过来。 张虎威愣了下,围着谢璟转了两圈,伸手在他肩后、腰侧和腿上各拍了几下,亲自上手和谢璟对了一遍刚才的。瞧见谢璟毫不费力又翻了一遍,张虎威拧着的眉头忽然松开,哈哈笑道:我一直听说有人天生即可撑筋拔骨,以前不信,现在亲眼瞧见才信了,还真有人筋骨这般软! 谢璟心里打了个突,忽然有些心虚。 他以前练过多年武生,跟过几个名角儿师傅,其中一位是有真功夫在身,旁人在台上是花架子,那位师傅却是真本事,尤其善使一手软鞭,一个打五个都不成问题。他回来之后,私下也练了一些日子,也不知是重生之后领悟更好,还是少年人的身体本就柔韧,好些以前做武生时候做起来都难的动作,现在却没那么困难了。 张虎威拍拍他肩膀,还在兴奋:小谢,你不用再练这些,你路子和我不同,我用的是力气,你用的是巧劲儿,你只跟着我学步伐和枪法就行了。 谢璟点点头,应了一声。 上回黑河用枪,震得他肩膀疼了好久,骑马差点掉下来。 算起来也是从那会儿起,谢璟就开始早上晨练,想捡回自己以前的功夫,勤加练习,能恢复多少算多少,也是他以后的一份儿依仗。 第40章 旱獭皮货 黑河酒厂一笔大订单,搅合得其余几家商户昼夜难寐。 族学里,也没好到哪里去。 族学里加了考试内容,除了原本老师教的那些,还加了英文,这一下就体现出了差距,白家的那帮学生里一连蹦出来两个拔尖的,成绩突飞猛进,他们原是在家里学过一些,如今从头开始跟其他人一起考试,自然占了先机。做学问的事儿也在一个开窍过程,许是英文上得了老师几句夸奖,其他功课也跟着越发好起来,头一回考试榜首不再是王敬秋,而方继武这个成绩平日里不错的,也被挤到了中游左右,想再冒头很难了。 也不知是谁透露了消息,要挑选成绩好的学生去北平准备留洋的事儿也被大家知道了,学生里逐渐形成两个小团体,一个是以王敬秋和方继武为首的外来学生,另一个就是白家的那帮子弟。 王敬秋和方继武目前成绩暂落后于人,埋头努力追赶。 也有人替王敬秋鸣不平,觉得王敬秋一连三年都是榜首,因为加了英文才会如此,说白家的人是沾了祖辈蒙阴,不算真本事。 白家的学生也不甘示弱,拍着桌子道:干啥,别说你们这次考的没我们好,就算再考第一,要去留洋了还不一样沾了我们祖辈的好处?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恩图报的! 就是,我家里是请英文老师,可那是我爹花了大笔的银钱,我又不偷,也不抢的,这是我该得的。 王敬秋进族学前,不也在家中有先生启蒙?还背了好几年书,你们怎么不说他? 学英文也难,背过不就挨打,谁不是打会的啊! 孩子们在学堂闹他们的成绩,大人们在外闹他们的利益。 在哪儿都一样。 中午休息的时候,各家来人送晌饭,两边更是划了楚河汉界一般,泾渭分明,各自团在一处吃自己的饭食。 谢璟也拿到了一份饭,他自从来族学之后东院的护卫轮着给他送饭,黄先生来的时候还顺路给带了一次,所有人都艳羡。 谢璟吃饭的时候瞧见食盒里有几块炙火烤过的鹿肉,筷子略顿一下,先夹起来给了白明禹。 白明禹因为前两天在学堂闹事儿,正在挨罚,饭菜都削减了一半,颇为清苦。这会儿瞧见谢璟连着夹了几大块鹿肉特别感动,瞧着他的眼神都跟以往不同,夹回去一块道:不用这么多,小谢,你也吃,咱俩分着吃。 谢璟摇头,端着碗躲在一旁扒白饭吃,含糊道:我不爱吃,都给你。 白明禹喜欢吃肉,心里就认定大家都爱吃,半点都不信谢璟说的话,只当他是故意对自己好,心里都暖烘烘的。 谢璟每次吃了鹿肉,晚上总要燥热几回,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白天还要干活,这么下去眼圈都要熬黑了,心里对鹿肉敬谢不敏,不敢再轻易碰它。 族学月末有小考,这次成绩出来之后,谢璟心里已经对人选有了大概的范围,着重留意了几个学生。 黑河。 方吉安坐在家中,花厅极小,是一间房子隔开分成,只摆了一张八仙桌并几把高背红松木椅子。 此刻八仙桌上堆放了不少礼物,三大包水果、三大包桃酥点心,另外还有两瓶好酒和堆放在一处的三张旱獭皮毛料子,旱獭皮毛蓬松柔软,全是一整张的上好皮货。 桌上放了两杯茶水,已凉透。 客人走了有一阵,但方吉安却还未缓过来,他喘了几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了心里那口怨气,抓起桌上的茶杯砸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简直没有王法了,打了人就说几句场面话,这糊弄谁呢?方吉安坐在自己家中破口大骂,白家仗着自己有钱有势,办个族学就了不起了,我儿子就这么被白白打了一顿不成,我要去跟他们青河白家理论理论,他这是欺我方家无人啊! 方继武背着行囊进门,老远听到父亲在家中咒骂,进去劝了两句。 方吉安抬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叱骂道:这白家就是故意的,我都听说了,他们要选人,定是瞧见你成绩好,不想你去北平,不想你去留洋! 方继武道:爹,不是这样,留洋的事儿是近几日大家才知道的。 方吉安冷笑:你是才知道,但白家哪,我就不信,他们也是刚刚知道?他们有这么好心拿出名额分给外头? 方继武脸上顶着个巴掌印,依旧说老实话:白家重信,族学的老师也对我们很好,信得过。 方吉安听他这么说,气得又要打骂,被夫人慌忙拦住了:老爷,继武难得回来一趟,这么大老远的刚到家,你打他干什么呀!一边拦着,一边喊儿子去内院休息,好歹是劝住了。 方吉安还在花厅气得大声嚷嚷:继武小时候还算机灵,怎么长大了,读书读傻了? 夫人劝道:当初也是你送继武去的啊,而且小孩子家,闹些矛盾,白家不是已经赔礼道歉了吗,我瞧着这旱獭皮料子不错,今年旱獭少,这皮料子贵着呢。 你若不说,我还不恼,这皮货分明是去年压库房的,皮毛料子颜色都没那么新了,拿来糊弄谁呢! 这,这不能吧,方才来的那人我认得,家中是在海拉尔做皮货生意 这摆明了就是白家故意刁难,拿几块旧货羞辱我哪!那个方玉柔也不是好人,亏继武还喊她一声堂姐,什么玩意儿! 方继武握了握拳,忍下,低头走回后院卧室。 方继武是长子,他被骂了一通,家里其余小孩都看父母眼色,有胆小的不敢反驳躲开了,也有跟着父亲一道骂的,顺着说话,想讨好父亲。 方家院子小,方继武坐在房内依旧能听到前头院里父亲又砸了几件瓷盘,骂声传过来。 他只闷头读书。 傍晚时候,一家人吃饭。 依旧是在花厅里,那张八仙桌上的礼品已被收起来,摆了些饭菜放在桌上,碟子不少,但翻来覆去就是些咸菜和青菜,唯一见了荤腥的就是一砂锅的鱼头豆腐。鱼头便宜,豆腐也不贵,但这样的菜也只有在方继武这位长子求学回来的日子才能吃到。 方继武最大,今年十五岁,他身边依次坐了一个十岁的弟弟,一个八岁的三弟,再之后大妹六岁,幼妹四岁,母亲怀着三个月的身孕,手里还抱着一个两岁的孩子正在喂粥。 他家中人口多,吃饭时孩子们饿,伸手抢得快。 方继武吃了一个三合面馒头之后,就把自己手里的干粮给了弟弟妹妹,让他们分了,略吃几口饭就回屋读书去。 不多时,方继武房门被人轻轻推开,钻进来两个小孩。 六岁的大妹牵着四岁的幼妹走进来,给他端了一碗糖水,小声道:哥,娘让我给你送来的,给你补身,说你读书太累。 方继武没喝,端过碗喂她们俩喝了,一碗糖水分量很少,两个小丫头喝得香甜。 大妹看了看他,小心问道:哥,爹说白家的人欺负你,打你了,是不是真的? 方继武道:有些误会,已经解开了,不碍事。 大妹还在犹豫,年纪小的那个妹妹正是学话的时候,已经开始学着父亲白天的样子说起方玉柔的坏话。 方继武制止她:不许这么说。 可是爹就是这么说的呀 方继武微微皱眉:爹也会有做的不对的事,你们多读书,读书就会明理。我能在学堂读书,平日还有一餐晌饭贴补,这些都是堂姐的帮助。 幼妹懵懂点头,咬着手指,还在看那只空了的糖水碗,并不怎么关心这些。 方继武无奈,但也知道只自己一人现在无法改变家中情况。 他家里已经没什么银钱,当年分家之后留下的酿酒作坊虽然还有些盈利,但进项每年都是固定的,生产的酒水也远不如黑河酒厂的好,能支撑多年,这些也是堂姐方玉柔关照之后才有的。他父亲不知足,他做人子的无法管教当爹的,能做的也就只有管好自己。 大妹好久没见他,有些想念,站在那仍不走,小声问道:哥,你那天去东郊做什么了?真是那些坏蛋诓骗你去的吗? 方继武道:不是,是我自己要去的。 大妹奇怪道:你去那里做什么呀? 学医。 方继武翻了一页书,目光慢慢变得坚定。 他去东郊,没有任何人诓骗,白家那几个子弟能堵到他,无非是跟了几日,摸清了他的行程。 他一连多日,每天放学之后都去东郊去寻找一位林医生,跟在林医生身边帮忙做些事,起初林医生嫌他碍手碍脚,但时间长了,他学的快,手脚也利索,竟然也得了林医生几分好感,慢慢能跟在一旁做个助手了。 林医生在东郊做义诊,并不收码头上穷苦人一分钱,是一个好人。 但方继武不是那么纯粹的好人。 他有自己的主意。 他家中败落,弟妹年幼,即便是成绩再好也无法继续深造。 白家出钱留洋的事儿虽好,但方继武并未看得太重,那是几辈子烧了高香才能求来的,离他太远。 他现在想做的,就是留在林医生身边,以后做个助手也好,学些本事也好,总归学医都能用到。 他也曾有过雄心壮志要考医科大学,要去北平或者沪市念书,搏一个远大前程。但大学学费昂贵,医科更是费钱,一年没有个几百块的学费是念不下来的。方继武这些天跟在林医生身边也听了许多,林医生在天津开了一家西医诊所,只开业时节各项设备就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他即便侥幸念完医学院,也负担不起这些。 林医生给了他一线希望。 他在族学听人提起,这位林医生来这里访亲拜友,同时也托了关系被介绍去省府的一所医校任教。 他跟在林医生身边,即便只是做个助手,也可以学到很多,还省去学费。 这就是方继武的想法,也是他即便明知挨打,也一定要去东郊的原因。 第41章 白十四 方继武在家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了族学,临走的时候背了一口袋粮食,高粱米居多,混了其他粮食。 方继武他娘给他准备的时候有些羞愧,咬咬牙想再舀一瓢细粮进去,方继武却束起了口袋,拿麻绳利落绕了几圈,捆扎好。 继武,要不再带点干粮,这些也不够吃呀。 娘,我晌午饭能吃饱,这半袋粮食只一早一晚,够我吃半个月了。 哎。 方继武他娘虽然口头答应着,但还是拿小口袋装了七八个三合面馒头放进去,让儿子带去学堂吃,她瞧着大儿子只窜个头不长肉,也是心疼的。 方继武带着去了族学。 族学每月放两日小假,他最后一个走,最早一个来。 背了半日书,顺手从小口袋里拿馒头吃的时候,却摸到了一块桃酥饼,打开瞧了,果然是他娘偷偷放进去了几块,生怕他瞧见不让,没作声。 分卷(30) 不多时,王敬秋也来了族学,他换了一身新衣,剪了头发,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径直走到方继武身边坐下。王敬秋身上有股傲气兼读书人特有的清高,学堂里除了老师和黄明游先生,其余都不怎么看得上,也不结交旁人,只闷头读书,沉浸在书本知识里。 他唯一能说得上几句话的就是方继武。 俩人坐同桌已有三年。 王敬秋坐下跟他聊了几句,问:你吃的什么? 方继武大大方方给他看小口袋,拿了酥饼递过去:我娘给带的,尝尝? 桃酥饼背了一路,已经碎成几块,王敬秋毫不嫌弃一连吃了两块,等吃完他就拿出自己的食盒,取了里面的烤鸭、烧肉和方继武分着吃:你也吃我的。 方继武拿了一块烤鸭,王敬秋却夹了最大的那只鸭腿给他,这才埋头吃饭。 方继武无奈道:你家中离族学不远,不必每次都特意早来。 我是来读书。王敬秋含糊道。这次没考好,我爹虽然没说,但我知道他失望,我得赶上去。 方继武笑了一声,不再多说什么,认认真真吃完了那只鸭腿。 王敬秋每回都先吃他带来的一部分食物,好像这样就不用去想任何理由,可以和同桌分享自己的饭菜。打从他们认识的第一天起,王敬秋就一向如此,尤其不擅长打交道,连做好人都是硬邦邦的,只对读书一事拿出全部耐心和专注。 读了一阵书,竟然破天荒瞧见了白明禹带人过来诵读。 白明禹自然是不读书的,但他负责监督,而被他监督的正是这段时间成绩突飞猛进的那几个白家子弟,全都是被临时抓来,苦着脸在背题。 两边划了界限一般,互看一眼,自己学自己的去了。 王敬秋进步很快,慢慢把英文成绩追了上来。 方继武则放学之后,就收拾书包去东郊帮林医生,因为帮着跑腿的关系,还无意中去了一趟谢璟家里。 谢璟刚回到家中,还未从马上下来,一个拄着双拐的少年正伸手接他的包袱,另一边紧跟着就是林家的双胞胎姐妹,一个伸手扶着那个拄拐的人,另一个则搀扶着寇姥姥,小嘴抹了蜜一样甜,逗得老太太直笑。 方继武提着药箱走进去笑着道:谢璟,原来你家住在这里,倒是离着族学很近,怎么每天只去半日? 谢璟从马上下来,道:我不过是个跑腿的,平时还有许多事要做,能有半日课听听已经很好,你来有事? 林医生交代我来给一位叫李元的人换药。 李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方继武认真按照林医生的嘱咐,仍旧小心替他换了新的纱布,伤口大好,只是不要见水,可以的话仍旧静躺,会好的更快些。 谢璟站在一旁,问道:你懂医术? 方继武有些不好意思道:刚跟林医生学,只懂些皮毛。 谢璟又问:以后想学医? 这次方继武点头,面上带了几分认真。 谢璟又跟他要了一片磺胺,碾碎弄成粉末,方继武道:有谁受伤感染了吗,我可以帮着瞧瞧。 谢璟道:十四伤着了,被马鞍蹭了个口子。 方继武跟着他出去,才发现他说的是院子里那匹马,哭笑不得地帮着处理了伤口。那匹白马高大温顺,腰臀部位有小印,落款白十四,背上被马鞍划破的地方已有些红肿,清洗上药的时候背上肌肉微微抖动,但四蹄依旧稳稳地,一点都没动。 方继武看了它一眼,这是母马? 是。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驯服的,真听话。 谢璟抬手摸了摸白马宽阔的鼻梁,笑道:马通人性,十四跟其他马也不同,它救过我的命。当初他和九爷能活着回青河也有十四的功劳,若没有这样一匹马,他们即便在雪窝子里撑过一夜,也无法支撑着去寻找村庄。回来之后,九爷就把十四给了他,谢璟亲手照料,十四也和他很亲,只是白马太过温顺,若不是谢璟察觉微微异样检查马鞍,或许它就一直忍耐着,并没有半点惊动主人。 方继武处理完伤口,因为天热,就没再用绷带固定,只多留了一片磺胺给谢璟,这两日先不要上马鞍,明日我过来再帮着上药,若是族学忙来不了,傍晚的时候就按照今天这样碾碎涂抹伤口就成,问题不大,过几天就好了。 谢璟同他道谢,收下药,又从兜里掏了一块高粱饴糖喂给白马吃。 白马蹭了蹭谢璟的手心,极为驯服,也依恋他。 方继武没有多停留,很快就又去找林医生了。 谢璟也是来家中拿两件换洗衣裳,过几天九爷要外出,他也要同行,今天算是得了半天休沐假。 等他沐浴更衣出来,寇姥姥已经做好了一桌饭菜。 谢璟左右看了,问道:就咱们三个人吃? 寇姥姥笑道:是,知非、知意她们回家去啦,两个孩子来这帮着我蒸了一下午包子,我给她们带了一小篮,也是可怜见儿的,家里就她们俩,不知道林医生晚上什么时候从东郊回来。 李元摆了碗筷,道:等过段时间林医生去省府就好了,她们可以去念书。 林医生要走了?谢璟坐下拿了一个包子吃,他也去省府吗。 是,听知非说好像就是这个月底的事,省府要开一家医学院,邀请林医生过去当老师。 李元吃东西的样子文静秀气,但速度一点都不慢,只是模样依旧瘦弱风吹就倒一般,他一边吃一边跟谢璟说林医生的事,尽数都讲给谢璟之后,已经顺便咽下第三个包子了。寇姥姥蒸得包子大,跟张虎威的拳头一般似的,一个个特别扎实,李元吃了这个又拿起一个,谢璟忍不住抬眼看他,李元误会了,立刻抢着道:我不去念书,我也不爱念书啊,其他的一听就头疼,也就会点算术,小谢你让我留下当账房吧,我给姥姥管账本儿。 谢璟道:医学院要考试,不会轻易收人。 寇姥姥道:对对,前两日林医生过来的时候也这么说,人家还说要给推荐个其他学校,夸李元算术好呢,李元也不肯去。 谢璟看向李元道:你不必在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些话,如果有合适的,去读书也很好,出路会更多。 李元腼腆笑笑:我就想在家,我觉得家里最舒服。 谢璟也不难为他,点头道:随你。 他自己也没什么远大志向,放着那么多条路,只愿意选在九爷身边的这一条,情愿当个小管事,也没什么理由去强迫别人做出所谓正确选择。 正确与否,全在自己喜好。 若是可以,他愿意在九爷身边当一辈子谢管事。 谢璟休假之后,牵着马去了东院。 把白十四交给马棚的人照看,自己提了些街上买来的新鲜果子先去了小厨房,小厨房里的大厨平日没少从谢璟那听菜谱有些菜他都不知道,但黄明游在寇姥姥那边吃馋了嘴,又不好一直麻烦老太太,就来折腾小厨房里的大厨,大厨也只能去找谢璟求菜谱,这么一来二去,小厨房里的人跟谢璟特别熟,瞧见他提着果子来,连忙接过去帮着洗干净,装了盘。 大厨还在那夸:你说巧不巧,今儿白天九爷还说想吃口海棠糕,我寻思现在街面上海棠还没上呢,你就提了这么一篮子来。 鲜果里,除了蜜桃,谢璟最爱吃的就是海棠,尤其是刚上市酸甜口的时候,能抱着一篮吃得牙齿倒了才罢休。 北地是脆桃,软而烂的蜜桃少见,因此谢璟早早就盯上了海棠果。 他留了一半给小厨房做海棠糕,把剩下洗干净的一盘端着去书房给九爷送去。 书房里。 九爷正在同白明哲说话,九爷瞧着和往日一样,但白明哲已经有些急了,话都说得有些快。 已经不止一家了,我听着人来报,说是黑河几家上了年份的老酿酒作坊都被日本商人拜访了,有些是白天提了礼物上门拜访,也有些晚上才去,说了些什么不得而知,但肯定签了合同长山酒厂的孙掌柜,已经同那个日本人合伙酿酒,现在他们的厂子里添了三套机器设备,好些人都在等着看出酒情况,怕是都动了心思。 九爷略微皱眉,就在长山酒厂里开了机器? 是,听说光蒸馏设备就三套。 九爷想了片刻,还是觉得不对:这说不通,只三套设备,他们是想做什么? 白明哲猜测:许是要卖机器?我听说那个日本商人有艘货轮,还有酿酒机器进货的渠道。 九爷摇摇头:不可能,我手里这些机器他们弄不到。 第42章 日本商人 可是听说他认识德国中间商,或许是德国生产的机器 九爷道:酒厂最要紧的并不是机器。 白明哲茫然,忽然心里打了一个突:您,您是说? 九爷沉吟片刻,道:我把张虎威派给你,这些天让他带人陪着你和夫人进出,酒厂那边也看护起来,你记得,不管发生什么事,人比机器重要。 白明哲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黑河。 方吉安日子过得艰苦。 他的酿酒小作坊里只雇了一个人,自打几年前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搬出来,就已经开始落魄了。哪怕当初搬了新地方特意放了四万响的鞭炮,也没能驱散晦气,生意越来越差。他的小作坊旁边挨着一家磨粉坊,整日谷壳粉尘多,弄得方吉安也不住地骂。 雇的伙计疲懒,也不怎么在意掌柜脾气,被骂了就起来随意干点活这酿酒小作坊实在没什么能做的。 这日有人来拜访,提了好些名贵礼物。 方吉安一边把人让进来,一边跟对方寒暄:孙掌柜,好久不见,近日可好? 来人是黑河这边另一家酿酒坊的孙掌柜,也搭手跟方吉安客套了几句,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面白无须,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与此处人不大相同。 方吉安把人让进来,打发伙计去买了茶点。 伙计进来跟他拿钱的时候,听到屋内几人说笑声,那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口音古怪,竟是个日本人,伙计不由多看了一眼。 方吉安给了他一角钱,催他快去,又对客人道:伊藤先生坐,来来,尝尝这茶。 名叫伊藤的日本商人笑呵呵的,颔首坐下,喝了一口茶开口道:我对茶艺只略懂皮毛,不过说起酒,倒是知道许多,一直很佩服方先生的酿酒工艺,想来拜访一下。 这人带了不少礼物,上来又是一阵吹嘘,方吉安被捧着带了得意,加上他祖上确实有几分真本事在,想当年在黑河那可是独一份儿的上好烧酒,旁人拍马不及。 但他依旧留了心眼,车轱辘客套话说了许多,对于酿酒并未多说一个字。 他骨子里还有傲气,但这傲气多年挫折之下,又生出点不甘,听伊藤提起黑河酒厂的时候难免带了酸意。 伊藤前来,就是冲着方家的酿酒秘方来的,只是他并不清楚方家老爷的规矩,以为方吉安这里也有一份。 方吉安听见对方说起想要学习酿酒,又沉默着不说话了,只闷头抽烟,瞥一眼介绍人孙掌柜:孙兄这是来作保的? 只是介绍认识,大家都对酒情有独钟吗,互相了解一下,了解一下。孙掌柜打圆场,讲了几句场面话。 方吉安人不傻,冷笑道:那怎么不先跟你们孙家互相了解一下,你们家的长山酒也不错啊,上好的烈酒! 孙掌柜静了一瞬,忽然开口道:已了解过了,我家中酿造秘方现下已交给了伊藤先生。 方吉安愣了下,拧眉不解。 各家酿酒方子密不外传,这可是酒厂最后的根基,他想不通孙掌柜为何要将自己家中基业连根撅起,送给这个日本商人。 孙掌柜叹了口气道:方掌柜,时代不同了,伊藤先生带了一艘船来,上面有三套完整的酿酒设备,同白家商号现在使用的一样。 方吉安眼睛顿时睁大了。 一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省府白家的车队离开不过月余,青河县一切如常,但黑河却变了样。 方继武再次从族学放假回到家中的时候,家里已不同往日。 虽然住的还是以前住的那个院子,但花厅里多了几件红松木家具,都是新打而成,家里的弟妹也穿了新衣,连一向贪吃的幼妹兜里都存了几块糖果。 不止是家里变了样,家中以前赖以为生的那个酿酒小作坊也换了地址,不再是偏僻之处,而是搬回了几年前热闹的街道上,盘下了那里一处最大的绸缎店,硬是改成了卖酒的店铺,颇有几分财大气粗,向周边人宣告方家又阔起来的气势。 方吉安也换了一个模样,身上穿了绸缎长袍,料子走起来簌簌作响,体面又气派。 他平日里就在新店里走动,使唤手下的三个伙计,晚上回家依旧是老样子,多喝几杯酒之后又开始骂骂咧咧地说着对方玉柔和白家的不满,从机器到钱庄,骂个不休。 但是家中一众小孩却比平时要高兴,因为方吉安如今手里有钱,下酒菜也好,喝醉了之后就不管他们,凑过去往往能偷吃上一星半点。 钱庄,钱庄那是白家开的!他们都是一伙的瞧不起我,哈,我现在也是能穿旱獭皮袄子的人了,老子腰包是鼓的!等以后,都给我等着,早晚要你们见了我也客客气气方吉安醉了,仍是满腹牢骚,尽是不满。 方继武帮着母亲搬了他去卧室睡下,方吉安呼呼大睡,人事不知。 方继武看了一眼房间里多出的摆设,皱眉道:娘,这是怎么回事? 唉,你爹现在和孙掌柜一道做生意,做的什么我也不懂,好像是对方生产酒水,你爹负责售卖,家里的银钱倒是比之前宽敞了些。方继武他娘支支吾吾,也没多说。 但不过一夜,方继武就明白了。 方吉安在同日本客商做生意,这两年来北地的日本人渐多,省府的态度摇摆不定,总归还是互相掣肘。现下坐镇北地三省的那位总督是个暴脾气,不管是俄国人和日本人,都没什么好脸色。上个月,还因为日本商人当街打伤一个平民,惹得那位总督发了好大脾气,当街抓了一个日本人也打断了一条腿,扔到了他们领事馆。 分卷(31) 方继武等父亲酒醒了,劝了几句,得到的依旧是一个巴掌,还有几句冷嘲热讽:你小子吃我的,喝我的,怎么还想管起老子的事不成? 方继武沉默一阵,捂着脸道:爹,我也想去看看。 方吉安看他片刻,只当这一巴掌把儿子打转了性子,咧嘴笑道:这才对,走,爹带你去看看咱家新的店铺,你好好儿的,别跟着那个王敬秋一样,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这人活一世,我算是看透了,手里有钱才能过几天好日子。 方继武跟着去看了新店面,果然气派,只是柜上陈列摆放的一坛坛烧酒却不再是熟悉的样子,而是换了新包装。 新瓶装旧酒,咱家的秘方,让孙掌柜拿去负责酿造,以后咱们就吃干股,等着分红就成了。方吉安带了几分得意,把这几天的事同儿子说了一遍。 方继武一直安静听着,并未作声。 不多时,店铺有人拜访,进来的正是日本商人伊藤。 方吉安带伊藤去了二楼小间谈话,方继武陪同左右,垂着手站在父亲身后。 伊藤很会说话,态度恭谦,即便是对着方吉安这样的小人物也做出聆听的姿态。这让方吉安十分满足,他弹弹烟灰道:你说的商号那边,我也去过,也没什么新鲜,不过是有些新开的面包坊、咖啡店、香肠铺之类,我们老爷子还在的时候,那边几家都是由我送的酒水。那会一入冬天儿可冷,冻得人脚趾头都要掉下来 伊藤道:是,有些听闻,也因为这样我给方掌柜带了份礼物,这是上好的旱獭皮大衣,连同护膝和皮靴一共两套,还请方掌柜笑纳。 方吉安虽然眼馋,但却没收,他心里有数,他的那点秘方不值得这些。 伊藤坐在那里喝了几杯茶,从存放烧酒的枝条缸篓聊到了今年新下的粮食,高粱、小麦,他对今年的雨水都十分了解。 方吉安打哈哈道:是,今年阳光降雨都好,土地也肥,咱们这是没什么,不过听说省府遭了水灾,估计今年的粮食不好收购吧?那边养的人也多,需要的量大,伊藤先生想不想买进点大豆高粱什么的,转手高价卖一手?即便不是省府,好像英国人也要订购好些大豆呢。 伊藤坐在那摇摇头,微笑道:今年高粱丰收,适合酿酒。 方家酿造的烧酒里,有一款烈性的,主料就是高粱。 方吉安坐在那磕烟灰,并未接话。 伊藤又道:方掌柜,新机器这几日就能运到,还是三套,但你觉得只这六套蒸馏设备能酿造出多少酒水?他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暗示道,投资酒厂,可大可小,比如选择相应机器设备投资一个小型酒厂,所需不过两三万银元,当然也有投入五万银元的,总投入上限一般不会超过十万银元方先生可再斟酌一二。 方吉安道:隔行如隔山,你不过是卖机器的,对酿酒还是不懂,我们要做的酿酒预算可不止是机器,你打问过今年粮食价格没有?又想过贩卖到哪里去,这些都弄清楚了吗? 伊藤道:是,我从未酿过酒,一直对能学到真正的酿酒技术十分神往,我厂的技师们也盼想在您这里亲自体验操作酿酒过程。 方吉安抬眼看他,心里咯噔一下。 伊藤脸上依旧挂着初见时的微笑,但多了几分运筹帷幄:钱和设备上您不用担心,我们有自己的大型酒厂正在准备筹建,至于机器则是从德国运来,全套的蒸馏设备,完全可以满足需求,我想我们可以合作。只是,如果按照你和孙掌柜给的配方,大批量酿造出来之后,您觉得这酒卖得如何? 方吉安额头冒了冷汗,他这才听出来,对方有备而来,扔出来的是块肉,但肉上挂着勾子,手里攥着长线,就等着人张口咬下去。 伊藤道:我听说您和黑河酒厂的方玉柔女士是至亲,那她酒厂里的 方吉安忽然回头呵斥道:继武,你先出去!把门带上,我有话同伊藤先生讲。 方继武脚步略顿一下,又被骂了一句,转身带上房门的时候只看到阴影处被渐渐遮掩的父亲,和他们越来越浅的交谈声。 第43章 混酒 方吉安看到饵料,也看到那条牵在日本商人手里的鱼线,犹豫再三,咬勾不实。 但他全副身家已搀和进去,对方并不担心他能逃掉。 入夜,伊藤又独自前来拜访,在方家门前盘桓多时,终是踏入了方吉安的家门。 之后几天,孙掌柜带了其他几个面生的人来方家,接触频繁。 黑河酒厂。 北地夏季短暂,盛夏之后几场雨水落下,八月初便开始凉了。 白容久带了人在这里住了几日,品尝方玉柔新酿出来的酒。 此次除了第一批交付的酒水以外,还分了一部分烧酒送去省府,另外剩下的几只木箱里放着的则是医用酒精。 方玉柔按照九爷的吩咐,特意定制了一批透明玻璃瓶,不拘工艺如何,一定是清澈透亮的,装好了放进去。她酿酒多年,但这种西医用的东西却是第一次制作,总担心哪里出错,待九爷一来,就迫不及待拿了样品过去。 白容久正在厂子里查看机器,同那位德国工程师说话,谢璟跟在后面拿了一件薄披风。 方玉柔站在不远处等着,她虽在厂子里忙活,但不大同洋人说话,瞧着九爷在忙就招招手叫了谢璟过来,笑着同他讲话:小谢,好些时候没见你,还以为九爷真舍得把你送族学里去念书了呢,听说那边请了一位洋人当老师? 谢璟道:是,省府那边送来的一位英文老师,有几位学生功课很好,留下加了课。 方玉柔道:哟,那可真是稀罕,你没再跟着多学些日子? 谢璟道:去旁听了几天,也没听懂多少。 方玉柔拿手绢遮在嘴边笑,轻声道:依我说,你跟在九爷身边学的更多。她顿了一下,又小声打问道,听说九爷要去省府,这次要走多长时间? 谢璟道:还未定下,或许几日就回。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那个德国工程师满面笑容地走了,路过的时候还摘了帽子冲方玉柔行礼,他离得太近,方玉柔吓了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 白容久在后面道:不碍事,他同你开玩笑。 方玉柔在酒厂工作多年,比其他待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女子更大方爽利一些,笑着道:是我还没习惯,这冷不丁瞧见他眼珠子是蓝的,心口就发慌。她往前走了几步,让身边的人捧了托盘过来,上头放着几种酒水,最边上则是一瓶大肚小口的玻璃瓶,用软橡皮塞堵了封口,九爷,按您的吩咐这月的酒水已装箱送上货船,这是第二宗准备酿造的烧酒,还有您要的医用酒精。 白容久先拿起那瓶医用酒精打开闻了闻,又观察了一下成色,对她道:派人送两瓶去给林医生,他是西医,应当懂这些,若是他点头了再装箱送往省府。 方玉柔这才想起还有一位现成的西医在,答应一声,喊伙计去送。 伙计来取那两玻璃瓶的医用酒精的时候,地上有些滑,他手里拿着东西转身没走稳差点摔倒,还是谢璟手疾眼快托了瓶子一把又扶住了人。 方玉柔训斥了伙计两句:也不仔细些,整日毛手毛脚! 谢璟道:我送他去门口。 方玉柔答应了,又问九爷:这里都是机器,人多路也滑,九爷不如去二楼办公室?坐着歇一会也好。 白容久道:没事,我瞧瞧机器。他视线落在一旁人举着的托盘上,问道:这是新酿的酒? 是,方玉柔知道他时间紧,拿小杯倒了四五杯出来一字排开,九爷尝尝看?这里头有新学的方子。 白容久拿起开头一杯,放在鼻尖闻了下,又浅尝一口,是黑河酒厂一贯的水准,用了上好的原料和优质泉水,酒香醇纯正,入口醇厚,余味回甜。余下几杯也不错,浅尝之后口感层次略微不同,但香气总是一样的,带着独特悠长风味,是方家不传秘方里的一大特色,待喝到最后一杯的时候,刚一入口,就觉性烈。 方玉柔问道:九爷觉得这酒如何? 白容久慢慢咽下那一杯,道:威士忌。不是酿造酒,应当算是蒸馏而成,洋人的配方和我们有些不同,口感尚可。 方玉柔道:这是孙家的酒。 长山酒厂的孙家? 嗯,这孙家倒是有点意思,知道烧酒和咱们拼不过,换了新式的酒水。孙掌柜前段时间进了好些日本机器,大约拼不过想换条路,也算是个办法。 恐怕没那么简单。 方玉柔笑道:是,什么都瞒不过您。前些日子孙掌柜请了好些人来,说是要开什么业界讨论会,大家共同商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就是互相来车间瞧瞧,我按您吩咐的,让他们看过了机器,那孙掌柜还不知足,连陶储缸都远远瞧了,恨不得盯着咱们手把手酿一遍。我当然也不肯吃亏,让厂里的大师傅带着几个徒弟去孙家那个酿酒厂里也转了一圈,反正他自己说的,这叫参观!您猜怎么着,孙掌柜那些日本机器跟我们的相仿,但也不太一样,多是蒸馏设备,造的叫什么威士忌酒,工序简单着了,咱们厂的大师傅看一眼就记在心里,这不已学回来了。 白容久是商人,对酿造并不精通,只问她需不需要人手多加戒备。 您派来的人已够用,现如今酒厂和铁通一般,外人轻易进不来。方玉柔解释道:爷不必担心,我方家在北地酿酒也不是一日两日,用的原料和工序并不怕他们瞧见,即便他们学了一模一样的,也酿不出我手里的味道。 这是为何? 皆因曲母不同。 方玉柔手里最大的依仗,就是曲母。 洋酒不发酵,多用配置、蒸馏,但华国的白酒却要加入酒曲。这一来为了酿造出更好的白酒,二来是加速酿酒的过程,黑河诸家酒厂都懂这份儿道理,各家酒曲配方大同小异,无非就是粮食、曲母和水,十分简单。 但最关键的就是这曲母。 方玉柔手中的曲母是家中传下来的,经过多年筛选优化,里头加了药草,但绝尝不出一星半点的药味不说,酿出的酒还带了特殊香味,也正是这秘传手艺,才独占鳌头。这种风味的烧酒,也只有此处才有,称得上是北地三省一绝。 孙掌柜想了许多名目,想要一睹真容,但看到的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最核心的半点接触不到。 不但如此,还偷鸡不成蚀把米,让方玉柔手下的大师傅学了一招。 那孙掌柜还想唬我,把程序说得繁杂无比,配置不说,还要陈年,去参观的大师傅一眼就瞧出真章,回来之后用了自家调配方子,用了几种陈酿混配,我尝着不错,不过我也只在北地待过,对洋酒不懂,爷您再把把关?方玉柔又倒了小半杯,递过去。您走南闯北见识多,而且省府的老太爷也善饮酒,我们只管酿酒,这酒的好坏我们可说不准,全凭外头人定呢! 她说的谦虚,九爷拿了杯子细品之后,点头道:确实不错,年份成色,还需细调。 对,我也这么想的,孙掌柜当时拿出来的那一瓶洋酒就是琥珀色,透亮儿的。 上回说的啤酒如何? 还算顺利,九爷有空不如一同去看看? 也好。 谢璟送下伙计,瞧着他仔细把那两瓶医用酒精装好带走,这才小跑回了厂房里。 只是找了一圈,也没瞧见白九爷的身影,连着问了几个人之后,才问到一个知情的,对他道:九爷?九爷刚才同方掌柜的去品酒,咱们这位爷可真是海量,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挑剔,一星半点的不同都能尝的出,咱们厂里酿酒的大师傅都服了,现陪着去品尝啤酒原酿。 谢璟心里咯噔一下,爷又喝了啤酒? 是啊,那么大一杯,小谢你是没见着,之前喝烧酒的时候杯虽小,但品类多,咱们这最善饮的大师傅也不敢一气儿尝过来,换了旁人早醉倒了,九爷没事儿人一样,喝完了还能看机器上的洋文呢! 谢璟也不听他继续说,连忙起身去找。 厂房里机器多,隔间宽敞且大,最后是在一处机器和砖墙的夹角里找到了白九爷。 白九爷正站在那看机器上的洋文,视线专注,若不是单手扶着那一缸酒水,没人知道他需要借力而站。 谢璟靠近,小声喊他。 九爷转头看了他一眼,并未讲话。 谢璟过去拉着他手,想带他上楼,对方双脚却像灌了铅,稳稳站在那没有动,反而施力把谢璟拽了回来,皱眉问道:不是说上楼,怎么不走? 谢璟:爷? 九爷皱眉,动了动手,却依旧把人抓得牢牢的,他垂眼看向握着谢璟的手腕,怎么都不明白想的和做的为何相反。 谢璟用力,但九爷力气更大,纹丝不动。 谢璟心想,这位是真喝醉了。 白九爷安静站在那里,一身白色长袍,头发略微垂下遮住半扇长睫,鼻梁高挺,薄唇微抿。 谢璟过去扶着他,九爷瞧了他一阵,慢慢松开撑在酒缸上的那只手,落在了谢璟肩上,谢璟未想过醉酒的人这般重,一时未能撑住,九爷那只手就滑落在他腰上,紧跟着人也踉跄一步,坐在了地上。 谢璟低呼一声,又连忙左右看了,尽量替他挡着:爷?您醒醒,我扶您回楼上歇着。 九爷坐在那里,眯着眼睛,声音同平时一样沉着:好。 话虽这么说,却抱着谢璟的腰没起来,手劲儿不小,半寸未挪。 九爷疑惑:怎么不走? 谢璟哭笑不得,他倒是想拖着人起来,但他现在比九爷矮上一头,力气也没这位大,压根儿拖不动。 白家九爷什么都好,就是不能饮混酒。 若是白酒,几斤都无妨,但只一点,绝不能搀着喝,这也是谢璟跟了九爷几年后才知道的一个小秘密。那会儿是中秋,九爷高兴,带他去山上小住几日,没留神喝了许多混酒,大约是仗着自己千杯不醉,没未放在心上,但也是那次,谢璟头一回见识了喝醉的九爷。 九爷喝醉了也同别人不一样。 分卷(32) 猛一看谈话行事如常,但有些事却反着来,平日里性子冷,那天却带着他去爬山,背诗给他听。 起先是古诗,后来看他一眼,又背了两首英文诗。 谢璟听不懂那些,却识得他瞧过来的目光。 九爷倚靠在一株云杉树干上,还给他吹了一首口琴曲,调子缠绵悠远,和方才诵读起来嗓音低低的一样,落在耳中,惹得人耳尖滚烫。 那晚月色已记不清,只记得云杉树下的人。 皎皎君子,清朗如月。 外头有脚步声走来,老远喊了谢璟名字。 谢璟开口道:何事? 对方道:方掌柜的找您呢,说想问问过几天出行的事儿,做些准备。 谢璟道:让掌柜的找张虎威,这事他都清楚。 那人热情道:哎,行!谢管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要不要帮忙?我叫两个人来跟着你四处走走 谢璟不让他靠近,隔着机器道:不用,我来看看设备情况,自己就行。 对方答应一声走了。 谢璟手放在腰上,轻轻按了对方环抱着的手,他肩上披着薄披风,遮住了此刻席地而坐、倚靠在他胸前闭眼休息的九爷。 第44章 长山酒厂 几天后,白容久带队去接应一批货物,留了张虎威和谢璟在酒厂。 谢璟年纪尚小,一切都跟着师傅张虎威他前一阵正式拜师,做了张虎威的关门弟子,认真学枪。 黑河一带地广人稀,骑马走上不远就是白桦林,张虎威分派人十人一队分三班巡视,自己得空就带谢璟去练枪,他路子野,全都是搏命的手段,长短枪都使得好,尤其擅长马上作战。 谢璟跟着学了不少,一连几日过得充实,梦里都是如何对战。 黑河不大,孙掌柜又邀请了不少人去他厂子里看,用他学的那个舶来词,管这叫参观。 参观的人多了,日本客商手里能购买机器的事很快就传开,据说那日本商人接连拜访了几家,不少商家人心浮动。 白家可是置办了机器之后,才如此红火,这每日轰隆隆的机器声音大家都听在耳朵里,艳羡不已。 白明哲也应邀去参观了长山酒厂,回来之后却紧锁眉头。 方家有和他交好的人,来打探消息的时候,白明哲第一次开口直劝:如果你肯听我的,这批机器先不要买,我家这批机器设备用了几个月,省府那边还特意请人来调试,直到现在也不敢说完全上手,那日本商人的机器,未免也太容易操作,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那人听了白明哲的话,虽羡慕,但还是多了几分谨慎,没有跟着下单。 有些人听说了白明哲说的这些,却不以为然,嗤笑道:这是怕我们挡着他的道儿,甭理他,日本人不也说了吗,虽然不能派技术人员过来,但能让我们厂子里的工人去学上一段时间,价钱也划算,依我说他们白家心眼多,故意这么放话出来。 有两家当日就订购了日本机器,只是在安装的时候就出了不大不小的岔子,险些绞了一个工人的手。 这一下弄得其他人颇为顾忌起来,有人又提起白明哲当初说的话,隐约觉得日本商人这批机器里有些不对, 但很快,日本商人那边派了几个孙掌柜那边的人过来,帮着组装好,更是言明已在长山酒厂入了股,有孙掌柜这个保人在,加上对方服务周到,上门道歉并全程负责维修,慢慢的那两家也就没一开始那么大怨气了,接受了这批机器。 七八万银元的机器,生产两三年,即可翻上一倍,这买卖就算有些风险,但利润也大,值得冒险。 他们可是听说了,白家的酒厂投了近百万银元哪! 白明哲在黑河经营多年,所售卖的不止是烧酒,还有好些其他南北货物,认识的人也多,从别处要了份邀请函打算再去孙掌柜那参观一回,这次他多了个心眼,带上了谢璟和厂里的德国工程师。 谢璟不懂他们生意上的这些,但是能用德语勉强交流上几句,白明哲让他去做个翻译。 谢璟道:我只会几句,怕是翻不好。 白明哲道:无妨,也不是翻给外人听,带着咱们的人去瞧一眼我也能放心。他又压低声音嘱咐,你到时候机灵些,找机会再多看看。 谢璟答应一声。 商定过后,一行人动身去了长山酒厂。 谢璟在门口看到牌匾的时候,对这个牌子的酒毫无印象。如果说早几年他在戏班学艺吃苦,没有时间喝酒的话,成名之后却是被带着跑了不少酒席,跟在九爷身边的那些年也见过不少的酒,没理由上一世从未听过长山这个牌子。 正想着,就看到一个富态中年男人带着一个伙计走了过来,男人穿一身绸缎长袍马褂,迎面抬手拱起打了招呼:白掌柜,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谢璟视线落在他身上,眼睛微微眯起。 孙大江,这个人怎么会在这里? 若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孙大江,那他几年后会在满洲里投靠日本人搞出了不少的事,再之后卷了钱财一路南下,投奔了九爷的一个对头。谢璟会记得他是因为这人难缠得很,面上看着忠厚,心底贪婪,出了名的只认银钱不认人,卖妻卖女卖祖宗,背了不少卖国罪名,至死不知悔改。 白明哲同孙掌柜客气几句,两人携手进去。长山酒厂如今成了展示的试点一般,每日都有不少人来,但卖出去的机器却不算多,一来开价贵,二来就是孙掌柜和那个日本人还有额外的附加条件,不是所有商家都能承受的。 白明哲带那个德国工程人一同来,孙掌柜只看了一眼,笑笑没说什么。 白明哲近日劝了不少商家,但大家都不听他的或者说他越是劝,旁人越是疑心。 孙掌柜心里有数,并不阻碍他们看机器。 那个德国工程人在车间转了一圈之后,低头对谢璟说了几句,比划得有些大,一会点头一会摇头的。 白明哲咳了一声,问道:小谢,约翰先生说什么了? 孙掌柜斜眼留神看他们这边,也在竖着耳朵想听一点。 德国工程师连着说了几句,句子极长,叽里呱啦又是一大串。 谢璟闭眼瞎编:他说还没看明白,想再瞧瞧。 孙掌柜: 孙掌柜:他说的可不止一句吧? 谢璟:是,都是些机器的专用名词儿。他仗着自己记性好,凭空背了一句刚才德国工程师刚说过的话,发音都一样,我怕翻译了孙掌柜也听不懂。 孙掌柜见他说洋文心里信了几分,但总觉得这一脸老实的半大小子在骂人,只是谢璟神情认真,他一时也发作不出来。 一旁的德国工程师听到谢璟那段话,却是有些激动,继续用德语寻找盟友:是不是?小谢你也这样认为的对吧,他们厂子里的机器都只是样品,这种根本就没有办法生产吗,这到底是加工车间,还是展示间?如果只是展示,能不能请他们带我们去下一个地方,我想看看真的机器。 谢璟重复:我想看真的机器。 约翰先生:?? 谢璟冲德国工程师点点头,又抬头对身边两人翻译:约翰先生今天早上吃了些凉东西,肠胃不太舒服,想请孙掌柜行个方便,他去去就来。 孙掌柜不疑有他,让人带他们去了。 谢璟叫上约翰,说了最流利的一句走,对方以为是去看机器,高高兴兴跟谢璟走了。 这一去,就是半天未回。 孙掌柜站起来两次,还是忍不住叫了身边的其他两个伙计去找,人是找回来了,但那个德国工程师却一脸生气,比划着要走。 孙掌柜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跟来的伙计连忙上前在他耳边嘀咕几句,眼睛看着谢璟和那个德国工程师,又很快垂下去。 孙掌柜重重哼了一声,看了谢璟又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白明哲,冷笑道:白掌柜,这就没意思了吧?你让手下的伙计带了个洋人在我厂子里四处乱转是什么意思? 白明哲坐在一旁喝茶,一脸惊讶,转头问:小谢,这怎么回事? 谢璟道:约翰先生自己要走,我拦不住。 德国工程师在一旁听到提他名字,又愤怒地嚷嚷几句。 孙掌柜狐疑,为何又生气了? 谢璟道:洋人习惯不同,我也不懂,许是孙掌柜这里风水不好冲撞了。 孙掌柜:你! 白明哲先开口道:小谢,怎么说话哪,快跟孙掌柜陪个不是。他这么说着,却自己先站起来,也没给谢璟开口的机会就一脸歉意拱手道:孙兄,你看这次来弄了这么一出事,但你也知道,这洋人是省府那边送来的,我一时半会还真管不到他头上,唉,给你添麻烦了,我们先行告辞,孙兄忙,不必远送。 从长山酒厂出来,一上马车,白明哲就立刻低声问道:小谢,探查的如何? 谢璟道:约翰先生说机器是样品,不能投入生产。 白明哲不解:不对啊,我亲眼瞧见出了好多酒 我也是不敢确定,才找了借口带着约翰先生去长山酒厂外头转了一圈,别的我不懂,但我知道要酿酒库房里定然是要存下粮食,长山酒厂小,我转了片刻就找到他们的粮仓,里头是空的。谢璟顿了一下,道:孙掌柜那些酒并不是这些机器酿造的,怕是从别处运来。 白明哲脸色凝重,眉头紧皱。 白明哲回去之后,找了几家相熟的客商,问过之后才知道那批日本机器要了高价,而且还明里暗里讨要其他酿酒坊的独家配方。 白明哲连夜写了信,将探查到的情况写明,让人快马加鞭给九爷送去。 另一边,黑河忽然有一阵流言传开。 说是省府白家以前做的买卖,是用了洋人的钱,伙同洋人在国内转了不少银子,如今回来是吃了甜头,想要再用洋人机器在北地赚上一大笔;也有人说白九爷从省府带来的百万银元里,有一大半是洋人的,是在替洋人做事赚钱。 自庚子以来,华国人对洋人又惧又恨,和洋人一同赚国人的钱这样的事,激起不少怨愤,一时间黑河酒厂都被人扔了砖头,所幸未伤到人。 黑河酒厂加强巡护,白天夜里都有人轮值。 这一日,有人前来拜访,点名要见方玉柔。 下头人来报的时候,白明哲眉头皱起,换了旁人早赶出去,但这人不行方吉安这位堂兄,可是混不吝的主儿,每次来必打秋风,这次怕是手头又没了银钱,想要来要些花用。 方掌柜的早上刚走,这会儿可能已经到了青河县,要我回去通传一声吗?伙计问。 白明哲摇摇头,道:不用,我去瞧瞧。 方吉安坐在会客厅,捧着一杯茶正在喝,身上穿着衣服又换回了以前的半旧袍子,这会儿正在打哈欠,瞧着没什么精神。 第45章 火烧粮仓 白明哲一走进来,还未等靠近就闻到他身上呛人的气味,打了一个喷嚏,拿手帕捂着口鼻站在那问道:你这是从哪里来,身上怎么这么大味道! 方吉安半躺半坐在那,看他一眼,也未起身:我比你年长,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嫌弃我这穷亲戚是不是?他自己低头闻了两下,哼道,没见识过好东西,这是福寿膏,连这都不懂。 白明哲拧眉,依旧站在远处:那是害人的东西,叔父还是不要抽的好。 方吉安不听他的,坐在那里磨洋工,也不提开口要钱,只耗着白家大爷不让他走。 白明哲陪了一盏茶,就有些不耐烦了,起身道:叔父要是无事就先回去,我这里忙的很,工厂里事情多,招待不周,等会我让伙计给婶娘送些钱过去。他顿了一下,站起身看向方吉安道,先说好,这钱我只交给婶娘留着买米买菜,不是给你抽那玩意儿的。 方吉安起来给他作揖,比以前还不如,以前多少还有几分透着酸意的硬骨头,如今全都泡软了一般,厚着脸皮又要:我家中孩子多,贤侄再多给些吧。 白明哲不肯。 方吉安想了想,又道:我也不是不要脸面的人,要不这样,你雇我在厂里做事,不拘什么,我都能干。我之前酿酒也有些名气,要不是酒坊抵出去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白明哲冷笑:哦,酒坊为何抵出去? 方吉安支支吾吾,眼睛不落正处。 白明哲忍了忍,顾念妻子亲族情面,没有发作出来:您也知道家里孩子多,原本那个小酒坊还有些盈余,我瞧着继武也算争气,所以愿意帮一把,但如今黑河地界就这么大,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奉劝您一句,好自为之吧! 方吉安也拿不清他知道多少,被唬了一跳,悻悻走出去。 因为有方家长辈身份的依仗,他在酒厂里多绕了小半圈,也没有人敢管。 谢璟在马厩里弯腰抓黄豆。 他早上自己在山上骑马跑了一圈做训练,骑的依旧是白十四,他偏爱白马,这会正偷着给它加餐。 白马温顺站在一旁,只偶尔晃一下尾巴,用身形遮挡着谢璟。 黑河酒厂这边马厩是新盖的,极宽敞,一侧堆放了好些草料,还有几袋黄豆精料,谢璟拖了一袋过来,挑颗粒大又饱满的捧在手心给白十四吃,一人一马默默无声,只有咀嚼的轻微声响。 忽然听到草料堆那有些声响,谢璟身形未动,抬眼望过去,远远瞧见一个人过来匆匆在怀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放下,慌张看了四周,又走了。 谢璟动作轻,猫腰过去翻看了一下,却是一个小孩手臂粗的炮仗筒,信子很长。 他眼神暗了下,捡起那枚东西,跟着前头的人放轻脚步追上去。 白明哲打从中午开始,就眼皮子直跳,两边轮换着没完一样,闹得他这心里也有些不安。 等吃过晌饭,他又特意让人在车间里四处看了看,检查机器一切正常,工人也没什么异样,这才略微放心。 白明哲回到办公室,不过刚喝了杯茶的功夫,谢璟就来了。 白明哲对他和气,问道:小谢,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