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身带个老祖宗》 第1节 ================== 《随身带个老祖宗》 作者:寒小期 文案: [明朝的祖宗]vs[清朝的子孙] ** 从小寄人篱下的路谦,一心想通过科举出人头地。 某天突然发现自家祖宗显灵了。 身为明朝高官的祖宗在被迫接受大明已亡的事实后,他决定…… 驱除鞑虏!恢复华夏!! 反清复明!还我河山!! 路谦:……让我静静。 ** 后来,他娶了夫人生了儿子。 夫人说:造反造反造反!! 儿子说:搞事搞事搞事!! 路谦:这个世界还能不能好了? ** 本文又名《来啊,互相伤害啊》。 食用指南: 1男主清朝土著男,女主现代穿越女,女主出得晚。 2半架空清朝背景,科举升级流爽文。 一句话简介:穿清,前期舔狗后期造反 立意:驱除鞑虏,还我河山!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升级流 科举 朝堂之上 主角:路谦 ┃ 配角:祖宗 ┃ 其它:清朝历史名人 ================== 第1章 反清复明!驱除鞑虏!还我…… 这日便是乡试最后一场了。 贡院内,考生们皆伏案低头,忙着破题解题,能否更换门庭只看这一遭了。 路谦也是如此。 他已审完了题,正一面研墨一面打着腹稿,待大致有个雏形后,便准备提笔挥毫。 只是在提笔之前,他先冲着身畔摆了摆手,却听一声冷哼,一股青烟飘然的从号房的小窗口的晃了出去。 那股子青烟离了路谦所在的号房后,又挨个儿的去了别的号房,倒也是好耐心,竟是一排排一间间挨个儿不落的看了下来。也不光干看着,还有心情点评一二。 评了这个大面上还成,却经不起细细推敲,到底还欠些火候;那个打眼瞧着便是个书呆子,动辄便是某某曰,全无自个儿的想法;又对另一个嗤之以鼻,学问是有了,见识也不凡,却是个谄媚玩意儿,看那字里行间,满满当当的写了“舔”字…… 贡院不大,号房却不少,饶是四下一片寂静,巡查的差丁却不敢有丝毫大意,认真的查看着,却无一人发觉这其中的异样。 直到看完了也看腻味儿了,那青烟这才飘飘荡荡的回到了最初的号房。 路谦此时已将那策问写了一半有余,别看他年岁不大,学问倒是扎实,此番提笔便是行云流水般的写出了自己的见解。 那股子青烟悄无声息的飘到了他的身侧,逐渐凝成了一个只有大半个身子的白须老者。 老者也不打扰他,只伸长了脖子去看他写的文章。 稍片刻后…… “混账东西!!” 一声饱含着暴怒的骂声在路谦的耳边炸响,惊得他浑身一哆嗦,连带手中的笔都被甩了出去。 路谦捂着心口,一脸怨念的看向身侧的老者。 被他这般看着,老者面上却没一丝一毫的愧疚,只径自鼓着腮帮子生着气,连带胡子都在不停地颤动,可见是真的气坏了。 “你个叛徒!卖国贼!不肖子孙!” “我先还说某些人学问不错,却赶上着捧那鞑子的臭脚,却没想到自家也出了你这么个叛徒!” “看看!看看!全不能要,重写!” 换个人见此情形,就算没被吓出个好歹来,只怕也早已乱了心神无法考试了。可对于路谦而言,惊吓是有的,但缓过来就好了,至于这考试…… 乡试的第三场不同于前面两场只考经史子集的内容,这场考的是时务策问,难度高不说,更讲究一个能否说到主考官的心坎上。 莫要小瞧了这份本事,有很多满腹经纶的考生,却是实实在在的栽在了这上头。你便是才华横溢,若没了这份审时度势的能力,便是侥幸进了官场,也未必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尤其如今是大清朝,是满人的江山。 乡试对于路谦而言没什么难度,难的是什么呢?是当着汉家祖宗的面写下这份吹捧满人朝政的策论。 “路谦,你可还记得鞑子夺我大明江山,辱我大明皇室,杀我黎民百姓?” 路谦差点儿没忍住想翻白眼,最终只能权当没听到这话,索性寻了支新笔,重新蘸了墨汁,又继续写先前被打断的策问。 见状,老者只恨不得拿把刀将路谦捅个对穿。可惜他没那个能耐,如若不成,七八年前路谦就该没命了。 老者其实是个经年老鬼,大约在七八年前忽的恢复了神志,却不想睁眼一看就看到了眼前的大秃瓢。 便是这路谦。 初时,那老鬼并不曾将路谦放在眼里,他只好奇如今是大明历多少年,谁知稍稍一打听,差点儿气到掀了棺材板。 哪还有什么大明,如今是大清朝了。 大明的覆灭已经让这老鬼痛彻心腑了,当他知道这如画江山还是被蛮夷鞑子占去了时,只恨不得再度一死了之。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自己睁眼后看到的那个寄人篱下的大秃瓢……竟是他的不知道多少代的玄孙。 想他当年也是出身贫寒,愣是凭借自个儿的能耐,慢慢爬上了高位。有了权势自然也不缺钱财,在他阖眼之前,路家已是大明极有名望的大族了。 大明没了,路家没了…… 他辛苦一辈子拼了命攒下来的家当也没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指望他心疼?不,废物成这般,倒不如死了干净! 当时,他就冲到厨房想拿那剔骨刀,给那不肖子孙一个痛快! …… 其实后来,路谦略大一些后,代入了祖宗的角度,想着若是自己耗尽了心血才创下的万贯家业,却被子孙后代败活了个一干二净,也会气得手刃子孙。 但他作为差点儿就被手刃的子孙,就只剩下阵阵后怕了。庆幸这位祖宗已经拿不动刀了,不然他人早没了! 他容易吗?三岁没了爹,不久爷奶也相继跟着去了,只剩下一个娘,还回娘家改嫁去了。得亏他有个嫁得极好的大姑,怜他处境艰难,不顾反对将他接了过去,给了他一日三餐片瓦遮身。 也因为有了这寄人篱下的经历,当这老祖宗想要不顾一切的弄死他时,他爆发了强大的求生欲,硬生生的将人……哦不,将鬼劝了下来。 败光家产是不对,可他路谦从睁眼起,路家便穷得很,还是因为大姑嫁到了当地望族,自家得了一笔礼钱后,家里的情况才有所改善。所以,这个罪名他不能认。 至于大明覆灭…… 咱们还是接着聊如何振兴家业吧。 在路谦的好说歹说之下,这祖宗总算是歇了弄死他的心,转而开始督促他进学,目的却并非为了振兴家业,而是为了反清复明。 反清复明是祖宗最爱念叨的话,往常他就总是督促路谦进学,一对一的教导经史子集。旁的学生还能偶尔偷个懒耍个滑,或是在课堂上开个小差,或是回家后先疯玩一阵再写功课,但对于路谦来说,他真的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努力上进。 谁让他身畔有个祖宗永相随呢?去净房都跟着你敢信?天不亮就叫起,天都黑透了还要让他背书,就算他借口点油灯看书坏眼睛,那祖宗便说,无需点油灯,我念一句你念一句。 路谦只能被迫答应,又偷摸着睡觉,只在祖宗念完后,跟着哼哼两句。谁知,这祖宗真不愧是他祖宗,前头念的是贤人著作,后头冷不丁的给改成了…… 反!清!复!明! 因为顺着念惯了,路谦就跟着念了一句,然后整个人从迷瞪之中惊醒过来,直接就摔到了床下。 幸亏啊,幸亏他住的是程家的偏院,屋里也没个值夜的人,这才没直接叫人叉了去。 路谦摸着良心说,他能全须全尾的活到那么大,那可真是耗费了他毕生所有的运气。 …… “反清复明!驱除鞑虏!还我河山!” 号房里,路谦耳畔传来了自家祖宗那堪称振聋发聩的口号声,不由的脑袋发胀,连笔都开始拿不稳了。直觉告诉他,就算最后一场尚未结束,但这次乡试他算是凉了。 想也知道,这会儿他是在乡试现场,写策问不吹嘘当今,倒是去夸前朝皇帝,就算不想活了,也大可不必找这么个惨烈的死法。 假如路谦能开口说话,他有很多法子劝祖宗暂时放过他。然而,乡试现场必须保持安静,哪怕是想解决五谷轮回之事,也必须等差丁巡视路过时,用手势示意。 不能说话,又不能阻止祖宗说话,路谦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的策问尚未完成,前头一多半倒是不错,后面简直就是顶着一脑门子的浆糊瞎写的。能想象那种感觉吗?旁的考生都在屏息凝神的认真答题,唯独他要独自承受来自于老祖宗的言语攻击。 待交卷时,他就知道,这场没了。 唉,真是成也祖宗败也祖宗。 足足被祖宗念叨了半个白日以及一整个晚间,待次日贡院开门后,路谦几乎是脚步虚浮的扶墙而出。 第2节 他的脸上,左边写着“绝”,右边写着“望”,额上写着“如丧考妣”。 待程家大少爷出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个情形,顿时一噎。 “出什么事儿了?你怎的这个模样?” 路谦两眼直勾勾的看过去,半晌才道:“我考砸了。” 程家大少爷面上一哂,嘴上却道:“无妨无妨,本就是我硬拖着你来的,想着提前下场熟悉一番乡试流程,也算是多了一份经验见识,下回再考也能更多些把握。” 说着,他又打量了路谦一番,见后者确是脸色惨白如纸,又添了一句:“二婶不会责备你的。” 路谦抿了抿嘴,又顺势问了一句对方考得如何。 “谈不上有多少把握,终归是正常发挥,能否被取中还看这届其他考生的情况。”话是这么说的,但假如程家大少爷说这话时,不是如此的自信满满,那兴许更有说服力。 俩人只在贡院门口说了两句,就回了客栈稍作休整,次日才乘坐马车往程家去了。 程家并非省城人士,好在路程也不算远,从贡院这边到程家,大概也就两三日的路程。因着回去的路上一切顺利,也不曾刮风下雨,赶在启程后的第二日傍晚,马车就到了程府。 经了这两三日的调整,路谦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假如祖宗别在马车里叨逼就更好了。 到了程府后,众人自是对着大少爷好一番嘘寒问暖,唯有那程家二太太路氏急急的将路谦唤了过去,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一番,见他神情萎靡,一副精气神不足的模样,顿时心疼的道:“乡试竟是这般熬人?回头好生歇歇,别忙着做学问,先将身子骨调理好了。” 路氏所出的长子程家二少爷这会儿也走了过来,满脸真诚的叹道:“你这就不错了,不像我,比你还长了一岁,到如今还是个白身。” 路谦勉强冲着自家表哥露了个笑。 程家二少爷见他满脸的倦意,只让他赶紧回去休息,又低声嘟囔着:“明知道你考不上,还非让你跟着他一起下场,不就是想看你笑话,叫你白受罪?” “瞎说什么呢!”路氏急切的打断了儿子的话,又飞快的瞄了一眼程家人聚的那处。 “怕啥?他们都在听咱们家那位金贵的大少爷说乡试如何如何难呢!”程家二少爷嫌弃的撇了撇嘴,“谁人不知道乡试难?他自个儿考上秀才都两年了,谦哥儿才刚考上!再说谦哥儿打小上的是咱们家的族学,只他自幼拜在麓山书院秦山长的门下!” 路谦谢过了表哥好意,到底还是先回去了。 其实,若没祖宗临时搞事情,他想要通过乡试倒也不难。如今倒是没了指望,但也怪不得旁人。他只想着稍作休整,继续苦读进学。这反清复明是不可能的,但振兴家业还是可以有的。 …… 月余之后,乡试放榜。 第2章 程大少爷高兴得人都傻了。…… 乡试放榜的日子原就不是固定的,得看考官们何时将封存的卷子批阅好,光批阅了还不算,还得排出个顺序来。时常还会因为取谁为解元,争执个数日。 也因此,待得乡试放榜后,既会在贡院门口张贴皇榜,也会派差丁亲往中举者家去报喜讯。至于喜讯何时送达,端看各人住家的远近了。 程家就在离省城大约二三日路程的蔚县内,是当地的望族,抬出名号路人皆知的那种。 因此,当差丁敲锣打鼓的到达蔚县,进了城就问程家何在时,自有那热心肠的帮着指路,又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是来做什么的,这么一问,顿时引起了轰动。 蔚县不算小,便是如此也有好些年没出过举人了。这一乍听说程家出了位举人老爷,可不得引得人驻足观望? 如此这般,待差丁敲锣打鼓的到了程家时,后头早已坠了百八十号人了。 程府的门房差点儿没见眼前的阵势给吓懵了,就听打头的差丁问道:“这里可是蔚县铜锣巷程府?” 门房傻傻的点了点头。 差丁又再度同他确认了一遍,他们报信的人总不能将地儿给弄错了,所幸但凡参加乡试的人,一应的祖籍住处都是往详细了写的。 “我家大少爷中举了?”门房终于回过神来,顾不得旁的,只一个转身就往府里头冲,边跑边大喊,“大少爷中举了!大少爷中举了!” 一直跑到那二门处,门房总算止住了脚步,随手扯过一个婆子,让她赶紧去给老爷太太报喜。 这般天大的好消息,只恨去得迟了,叫旁人得了赏。只多半会儿工夫,整个程府上下除了此时不在家的,都知晓了大少爷中举一事。 程大少爷高兴得人都傻了。 说实在的,他原是抱了一举考中的想法,也觉得这场乡试自己正常发挥。可等他回来后,专程回了一趟麓山书院,默了自己写的策问给秦山长瞧,却只得了句不过尔尔的评价。 秦山长当年可是二榜进士,若非他这人不喜官场,区区一个麓山书院如何留得住他?便是程大少爷拜他为师,都是程家辗转寻了好些个门路,赔上了不少人情,这才得了允许。 听到他这番评价,程大少爷心都凉了。 谁知,这事儿还能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是真的?我中举了?”程大少爷连着问了好几遍,这才在旁人的催促下往府门口去了。 此时,管家早已吩咐下去了,又让人去买炮仗爆竹,又遣人去族中各家报信,还额外叮嘱不能漏了大太太的娘家。回头见府外那一群被敲锣打鼓吸引过来的人,索性叫人去街面上买些糖块果子来,到时候好分给那些看热闹的人。 待这头安排好了,府上的主子也往前头来了。 先过来的是程大少爷,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看着像是大喜,但又勉强绷着,因此看起来颇为有些古怪。 见他过来,管家带头喊举人老爷,随后见大老爷也来了,又大声的道喜。 “父亲!儿子总算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的教诲!”程大少爷转身就给他爹跪下了,神情恳切语气激动的说道。 程大老爷也是个能接话的人,当下便是两眼泪涟涟的将儿子扶了起来,激动的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那报信的差丁原就指着这一票沾些油水,见那父子俩喜不自禁,忙愈发卖力的敲锣打鼓。 “管家,快派人去通知亲朋好友,还有我丈人家!我要大摆宴席,庆贺我儿高中举人!”程大老爷明明眼中含着热泪,面上却满是笑意。 听得这话,管家上来又是一通连环彩虹屁,并表示已经遣人通知好消息了,稍片刻后,各家就该派人来庆贺了。 先来的是程氏族人,他们原就是依附程府过日子的,离得也不远,就在程府后头的那条巷子里。得了消息,可不急吼吼的赶了过来,各个都是变着法子牟足了劲儿的夸了起来。 “先前还说把握不大,怪道人家常说读书人的话不能信,这也太谦虚了!” “到底还是桂哥儿年轻有为啊!” “要我说,还是大老爷教子有方!旁的不说,桂哥儿这名字就起得极好!” 程家到了这一代,钱财是无忧了,却一直被困在商户这上头。也想过再进一步,但科举是这般容易的?程氏族中也有族学,但最多也就培养出了秀才来,还都是年纪老大一把了才勉强考上了。 程大老爷当年也是勉强过了县试和府试,最后一关的院试却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到他娶了妻生了子,除却族中的字辈外,他独独相中了一个“桂”的。 蟾宫折桂…… 知晓他心意的人,原先只道他心气太高,私底下没少逼逼这事儿,还说给小儿取名怎能取得如何之高?也不怕稚童压不住这名儿。 谁知,如今打眼瞧着,还真叫他给盼着了。 闻讯赶来的众人满口子的夸赞着,连声感概这回桂哥儿可算是给老程家长脸了。 …… 两个差丁面面相觑,自打程家族人赶来后,他们就收了锣,这会儿正站在一旁悄悄的打开了随身的背囊,细细的看了一眼后,却是面色大变。 地址肯定没错的,先前确认了不止一遍。况且程府这般大的匾额,瞎了才会看不到。再便是,既是中举,就代表必须参加过乡试,既想要参加乡试,那便肯定是个秀才。 一家能出几个秀才?再说秀才也不一定都跑去参加乡试,所以他们就依着历届报喜的经验,忘了核对中举者的名姓了。 “怎么办?” “说啊!举人来年是要上京赶考的!到时候也要核对身份文牒!” “那由你来张这个嘴?” 两个差丁你推我我推你,心下皆是叫苦连天。本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儿,想着报喜嘛,能供子嗣上学的必不能是贫寒之家,总归有油水可捞。若是运气好碰上富户,少不得多给些赏钱的。 谁知,这里头还能出了差错。 “那个……”最终,两个差丁一齐上前,打断了这和谐美好的夸赞现场。 “差爷可有事儿?”程大老爷还是很懂礼的,当下就醒悟过来,扭头责备管家,“差爷大老远的赶来报喜,不说旁的,倒是奉上茶点呢!” 管家心领神会,茶点不是最重要的,但赏钱一定要给足了。当下,他上前想领人入府中。 差丁之一犹豫着要不要先拿了赏钱再说,另一人却嘴快的道:“弄错了,不是程府大少爷,是路少爷!” 没了,赏钱没了。 对这二位差丁而言,那是赏钱没了,对程府上下尤其是程大少爷来说,那是他人没了。 随着差丁大声诵读中举者的名姓,现场一度安静如鸡。 关键时刻,先前被管家派去街面上采买的小厮回来了,隔着老远就大喊:“快拿火折子,鞭炮爆竹买回来了!” ——你还不如别回来了! 程大少爷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他此时此刻,脑门嗡嗡作响,胸口仿佛憋着一团火,但他还是坚强的开口问道:“你说谁中举了?中举的谁?” “路谦。”差丁口齿清晰的吐出了这两个字,还补充道,“上头写的地址确是蔚县铜锣巷程府,填的学堂是程氏族学。” 但凡参加了科举的,都需备上亲供、互结、具结三份文书,那可是连祖宗三代都要写明白的,也包括师从何人,以及廪生作保等。 所以,错不了的。 程大少爷只觉得喉咙一甜u,勉强忍住了没吐血,却是眼前阵阵发黑。大喜之后又是大悲,他一个没绷住,就厥了过去。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但差丁是要办事儿的啊! 上头不管他们拿了多少赏钱揩了多少油水,可正经差事是必须办成的,不然他们这差也就当到头了。 足足过了两刻钟,这才有人指点他们去了程府偏院。 顾名思义,那就是个极为偏僻的小院落,当然比贫寒之家那是要好多了,旧是旧了点儿,却谈不上破。又因着方便起见,在偏院开了一道小门,路谦可以随时往街面上去。 兜兜转转了半天,差丁终于找到了正主儿,二人激动不已:“可是路谦路少爷?” 再激动也要核对姓名,事实上不光核对了姓名,还顺带将学堂、祖宗一道儿核对了一遍。 路谦一脸懵逼,他这个院子太偏僻了,比下人住的院子还要更偏一些。再说也没人往他这边报喜,直接导致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听差丁热泪盈眶的宣布:“您中举了!以后您就是举人老爷了!” 噢,我中举了。 等等,啥玩意儿? 一想到自己在乡试最末一场写的那篇乱七八糟的策问,哪怕前半部分是好的,但后半部分简直就是不堪入目。这样都能中举?那要是他正常发挥的话,岂不是真能争一争解元之位? 这么想着,他就拿眼去瞧他祖宗。 ——你赔我解元! 祖宗也被震住了!他整只鬼都不好了! 第3节 “你中举了?就你作的那份通篇跪舔鞑子皇帝的策问,居然也能中举了?乡试阅卷的都是些什么人?……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好了。 第3章 你当他还能一直走狗屎运?…… 要说路谦还仅仅只是有些遗憾,那么祖宗就是一脸的厌世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却比不上程家长房父子二人。 程家父子啊,老尴尬人了! 都怪管家太能耐,一面派人往后院报讯去,一面就唤了跑腿小厮往族亲故交处挨家挨户的送了好消息。这不,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更改不成?更别提程大老爷还当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面儿,高声许诺了会大摆筵席…… 完了,全完了。 这下可好,面子里子全丢了。 程大老爷好歹还是经历过不少风浪的人,眼见儿子厥过去了,他也只是吩咐管家将少爷送回院子里,又让请大夫。再之后…… 除了捏着鼻子认下外,他还能如何? 噢,还能上赶着去拍新晋举人老爷的马屁。 几乎是差丁前脚刚到,才将中举的好消息告诉路谦,还来不及讲述先前的乌龙事件,程大老爷就赶到了。可就是到了这偏院,他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诚然,跟那些一贫如洗的人家比起来,程府的偏院也算是极为不错的。最多也就是位置偏僻了些,房屋家舍陈旧了些,旁的都还过得去。 本来是没什么的,可这不是路谦变成了举人老爷嘛! 程大老爷调整好心情控制好表情,上前两步抓住了路谦的手,未开口先红了眼圈:“路贤侄啊!伯父先在这里恭喜你高中举人,幸亏你寄居我程府都不忘用功上进,你爹娘在天有灵必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路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大跳,愣了片刻后,下意识的答道:“我娘还没死呢,她只是改嫁了。” 程大老爷:…… 噢,那打扰了。 不对,那不重要。程大老爷那脸皮可是经商时历练出来的,眨眼间就恢复了正常,当下就揽着路谦,一叠声的让他去程府后宅亲自给程二太太报喜。 这倒是应该的,路谦爹死娘改嫁,打从五岁起就养在了程府,若没有姑母路氏的照顾和帮衬,就算有个祖宗又如何?祖宗啊,除了耽搁他拿解元之外,就没任何作用。 想到这里,路谦很嫌弃的瞥了一眼正在原地跳脚的祖宗。 祖宗就气不过,他认真的回忆了路谦在乡试最末一场写的那篇策问,诚然破题解题的过程都是没问题的,甚至可以谈得上出色。但字里行间,全然都是对鞑子皇帝的推崇和膜拜…… “叛徒!卖国贼!自上到下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 路谦心中得意面上却分毫不露,当着程大老爷的面只反复追问中举一事是否属实,又一脸谦逊的表示,自己真的考砸了。 程大老爷的演技跟他有的一拼,甭管心中是如何想的,张嘴闭嘴皆是贤侄,又道各路亲眷故交都已经通知到了,还请新晋举人老爷赏个脸,到时候去程府参加宴席。 没办法啊,消息都传出去了,就算中举的不是他儿子,好歹路谦这小子打小就住在他府上,吃喝用度都是程府出的。就算有路氏暗中贴补,可说真的,路氏嫁过来的时候,那是丁点儿嫁妆都没带,她贴补的钱不也是来自于程家吗? 总之,里子已经失了,面子看能挽回多少吧。 路谦完全不在意宴请一事,他只径自垂头叹息:“我是真的考砸了。前头两场倒是不错,算是正常发挥。独独这最末一场,身子骨吃不消了,勉强考了一半,后头完全是闭眼瞎写的……就这样,我还能中举了?” 祖宗在一旁边跳脚边揭穿路谦的真面目:“你就想让人夸你!偏不夸!气死你!” “贤侄说得很是。”程大老爷倒是信了他这话,早先他就听儿子说过,说那路谦从贡院出来就仿佛失了魂一般。他虽不曾参加过乡试,却因着自家有个十五岁就中了秀才的儿子,没少跟人打听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自是知晓乡试有多熬人。 但如今摆在明面上的是…… 路谦说自己考砸了,结果却中举了。他儿子说自己正常发挥,但事实上就是没考中。 程大老爷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再一次让路谦随他走。 “我真的中举了?没弄错吧?程大表哥也跟我一同参加了乡试,别是他中了?” 要不是路谦满脸的诚恳,程大老爷差点儿以为这小子是故意寒碜他来着。 不想,其中一个差丁在这时却接了口:“是路谦路举人没错,不过您是垫底的,乡试最后一名。” 路谦:…… 所以他就是那“名落孙山”里的孙山? 程大老爷:…… 娘的,这小子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 差丁又说,中举后必须参加来年的会试,因着江南离京城极远,建议最好年前就动身,不然等到年后可能就来不及了。稍几日后,县衙门会派人来发牌坊银和顶戴衣帽匾额,又提到银子是固定的二十两,旁的则由各地县衙看着办。 将该说的都说了,俩人寻思着也没啥遗漏的,就赶紧放下文书,连赏钱都没要,就准备开溜了。 路谦赶紧唤住他们。 转身,他回屋扣扣索索的半天,也只寻摸到百来文钱,讪笑道:“多谢二位差爷特地赶来报信,钱不多就当是让二位买两杯茶喝。” 差丁倒是没嫌少,弯腰鞠躬道着谢准备收下。 不想,人在族学刚得了消息就充满跑过来的程二少爷来了。 “表哥来得正好,快借我一吊钱,下午我去书肆送抄本拿了钱就还你!” 程二少爷愣愣的摘了钱袋给他。 见状,程大老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些原就不用你们操心!程福,给赏钱,拿大封!” 又拽了侄儿和路谦就往程府后宅去了。 边走,程大老爷边心疼的道:“怎么贤侄往日里还去书肆接抄书的活儿?这原是伯父的疏忽了,合该更留神多关心下贤侄,也省得那些个没眼力劲儿的奴才秧子欺了你去。” 路谦看着用力揽着他不放手的程大老爷,又扭头看了看才走了两步就被无情甩开的程二少爷,再听着耳畔一声声的“贤侄”、“伯父”,恍惚间差点儿以为这人拽错了人。 拜见路氏倒是顺畅,自然惹得姑母又是一顿好哭。不过相较于以往的苦闷,此时的路氏却是眉眼舒展,虽是哭着却也是高兴的。 数月前,路谦刚考上秀才时,路氏就长出了一口气。但凡有了功名在身,便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回头也能说一门好亲,多的是小商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秀才公。 而今,路谦却已是举人老爷了,将来非但无需发愁亲事,就连路氏在程府都能挺直了腰杆,再无人敢欺她了。 人人都道她攀了高枝过上了好日子,却没想过她在程府过得有多艰难。往日里公婆当家做主时已是不易,待婆母故去,长嫂当家后,日子是愈发难捱了。 幸好…… 接下来的几日里,程府热闹非凡,又是鞭炮炸响,又是大宴宾客。 待得蔚县县衙门派人送去了二十两的牌坊银,以及顶戴衣帽匾额时,程大老爷做主从账房支钱,重修路家老屋。 程大太太差点儿没把一口银牙给咬碎了。 她儿子还躺在房中,自家又是贴钱又是贴人的办事,这会儿还要额外掏钱盖房子?说是重修,实则跟重盖也没什么区别了。路谦五岁就来了程府,如今一晃,他都十四岁了,房子还能好?直接铲了重盖还现实一些。 接下来令她气愤的事情还有很多。 光修老屋哪里够?朝廷特地发了二十两的牌坊银,那是让你建牌坊用的。县衙门给的匾额可以挂在路家老屋的大门之上,牌坊则是建在门前的。 当然,此牌坊非彼牌坊。这里的牌坊是用来表彰科考及第的。 结果程大老爷一并都揽了去。 不光包揽了宴客、盖屋、建牌坊的费用,还急吼吼的让府中绣娘丫鬟一起为路谦缝制新衣。其实依着程府的规矩,每一季都该有新衣发下来的,但其他主子们是有,路谦却未必有。所以,程大老爷一气让人准备了十套新衣,其中五套是冬衣,还特地下令加厚了。 旁的事情好办,但盖屋、建牌坊那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办成的。 程大老爷拍着胸口大包大揽,并表示到时候让程二老爷全程监督,待建成了立刻写信告知。 路谦自然知晓程家有意拉拢他,但说实话,他从小到大确实受了程家不少恩惠,更别提若没程家族学…… “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你祖宗!” 噢…… 路谦直接没搭理那祖宗,只拱手对程大老爷道:“我盘算着早些北上也好,打算后两日就出发。” “这么快?”程大老爷面露迟疑,他还想着提一嘴联姻的事儿,只可惜他长女早就嫁了,次女年岁小也罢,关键还是个庶出。更可惜的是,二房直接没闺女,不然亲上加亲才叫好。 不过这倒是不要紧,自家没闺女也可以从隔房里挑。程家既是当地望族,人丁却是不少。只是这么一来,却不能立刻定下人选,最快也得月余时间。 “是的,我问了县学那头,有一位先生打算再度上京参加会试,他还告诉我,届时可以先去省城那边,总有布衣出身的举人结伴北上的。” 蔚县今年就出了路谦这唯一的一个举人,但往届的却是有的。那人据说参加了两次会试,就为了搏一个进士出身,为此甚至直接没去谋官,而是在县学里谋了个教职,边教书边念书。 程大老爷听了这话就知道路谦主意已定,当下只叹道:“那也成,不过好歹也带个人吧,不然便是你姑母也放心不下。” “我表哥说了愿与我同行。” 方方面面都考虑好了,程大老爷便是不想放行都不成了,只让账房再支了一百两银子,权当给路谦的盘缠。 等路谦和程二少爷,并县学的蒋举人一齐离开蔚县往省城去时,程大太太一翻账本一打算盘,险些背过气去。 连带宴客、送礼等各处花费算在一起,竟是高达三百两之多。当然,宴客是重头戏,程家好面子,每一桌酒席的花费都在三五两以上,连着大宴宾客三日,再算上盖房子、建牌坊的支出,以及给路谦当盘缠的那一百两…… 三百两很正常的嘛! 才怪! 程大太太心肝肺都纠在一起疼了,又不是自家儿子中举了,做什么花那许多的钱? 相较而言,程大少爷更难受。 他本来是因为急怒攻心才厥过去的,后来就该好了,可他始终郁结于心,竟是一直挨到路谦离开了蔚县,这才勉强起身落地。 程大老爷劝过了,眼见劝解无用,就将他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他都是举人老爷了,你嫉妒有个什么用?结交才是正道!这就醋翻了?你迟早被自己酸死!” “再说你以为我没盘算过?他是乡试的最末一名,垫底的!就这样的,他能考上进士?每回参加会试的,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多时五千人也不是没有。只取前三百,你当他还能一直走狗屎运?” “让他先去试试看,好歹经历过一次才知道会试是个什么情况。再等三年后,你也中了举人,到时候你二人再一起上京赶考,家里人也更放心些。” “我一心为你打算,你倒是好!我是你爹,我还能害你不成?” 程大少爷被说服了。 第4章 什么美艳女鬼,暴躁老鬼你…… 第4节 程大老爷怎么也没想到,他这厢才安抚住了儿子,那厢又陆续来了好几拨,纷纷埋怨他怎么不多留路谦一段时日。 说亲啊,就算不能立刻成亲,那不是还能定亲吗?起码得把庚帖交换了吧?你不能因为自家没合适的人选,就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啊! 挂田啊,路谦都是举人了,他们这个县里好些年没出本地举人了,将田挂在路谦名下,不就能省下好大一笔税钱?你呢,你们程府是不是都挂上了? 更离谱的是,还有号称是路家拐着弯儿的远亲,表示才知道路谦没了爹娘,要接他回家住。 程大老爷:……你连他娘死没死都不知道,还跟我说是亲戚? 光打发走这些人,就用尽了程大老爷全部的精力,等回头老族长上了门,敲着拐杖质问他,什么都没定下,连个信物都无,万一路谦考中了,被人榜下捉婿了怎么办? “他是乡试垫底,又不是这一届的解元!” …… 路谦既不知道他差点儿间接逼死了程大老爷,更不知道他之所以能逃过一劫,全是托了老祖宗的福。 多亏老祖宗裹乱,不然他要是真的考了个解元回来…… 大概他已经是个有媳妇的人了吧。 不过这会儿,路谦却不是想到这一茬,他只忙着跟各位同行的举人打交道。 同北上赴京赶考的举人供有五位,当然实际上结伴同行的却不止他们这五人。路谦带了他表哥程二少爷程定康以及随从两位,县学的蒋举人带了一位老仆,另有在省城认识的三位举人,各自都至少带了一人。除此之外,他们还是随了商队北上的。 可以说是很小心了。 这也是没办法,前几个月为了平三藩一事,还很是闹腾过一阵子。到了八月里,吴三桂凉了,可正因为他凉了,余下的人愈发疯狂起来。哪怕这些事情跟他们这些赶考举人没什么关系,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就他们这些细胳膊细腿儿的,碰上点儿事情就是个凉字。 就这么一路上走来,都能看到不少人心惶惶的场景。 倒是把老祖宗给看兴奋了。 在祖宗眼里,吴三桂当然不是个好东西,但正所谓狗咬狗一嘴毛,他极是乐意听到这种乱象,也不想想各地一乱,最倒霉的就是无辜百姓了。 不过,举人们多数时候并不聊这些,想也知道会试考题千千万,绝不可能考这玩意儿的。因此,路谦只一面听着举人们变着法子的夸康熙新政,一面欣赏老祖宗的气急败坏。 讲道理,这年头对大清朝心怀不满的人还是有很多的,但像他们这般眼巴巴的北上赶考的,那还能不是为了仕途? 待得夜间投宿时,路谦才压低声音劝祖宗:“就算要反清复明,不得先壮大实力吗?就凭咱们一人一鬼的,是我去大街上瞎嚷嚷,还是你去宫里吐他一脸口水?” “你总是这么说!哄了我教你读书,结果满篇策问都是在拍鞑子皇帝的马屁!” 一想到乡试,祖宗顿时暴跳如雷。 想他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偏死后百多年又醒转过来,还恰好碰上了路谦这个糟心的后代。 路谦可懂了,确切的说,他俩是互相套路。 一个指望路谦能帮他反清复明,另一个则指望祖宗将满腹经纶倾囊相授。 俩人一拍即合。 刚开始,祖宗没当回事儿,觉得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既想学那就学呗,正好从小教起,教得他只认大明不认鞑子。 不巧的是,路谦将他教授的经史子集铭记于心,但凡是关于大明的种种,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实在要是祖宗闹腾了,他就开始给祖宗画大饼,说自己一介白身如何如何,大清朝如何如何…… 次数一多,再加上乡试策问一事,祖宗气呼呼的表示,不相信你了! 路谦熟练的开始画饼。 “举人有什么用呢?那些个平民没见识,才觉得举人老爷可能耐了。祖宗您是什么人呢?官拜一品大员……对了,这个不是你骗我的吧?是一品吗?” 祖宗原本正吃着路谦现成给画出来的热乎大饼,冷不丁的遭到了质疑,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 路谦见好就收,继续画饼,这次要画个肉肉馅儿的饼。 “待得我金榜题名,依着惯例,进士必能谋个缺儿。到时候,我至少也是一方父母官,旁的不说,起码能庇护一方百姓。您不是最担心鞑子鱼肉百姓吗?放心,有我呢!” 祖宗狐疑的看着他:“你原先说的是考取举人后,就拉人高举反清复明的大旗。” 路谦心道,我要不这么说你能让我去考科举? “我既没人也没钱,更没丁点儿权势,怎么谋反呢?”路谦苦口婆心的劝着,“只有坐到高位之上,我才能拉拢人,如今只是在打基础!” 祖宗被说服了,哪怕隐隐还是觉得有些不对,但又不得不承认路谦说的话还是有点儿道理的。 但是,他没那么容易认输,当下又道:“那你记得拉拢你表哥。” “嗯?” “不是你说既缺人又缺钱吗?正好,程家有钱,你表哥不就是人?还有程家其他人,望族呢,我记得程氏一族少说也有五六百号人吗?” 路谦沉默了,他突然觉得,一贯拿他当绿叶衬托自己的程大少爷,是一个多么温柔善良的好人。 “你打算让程氏一族的所有人跟着咱们造反?” 人家养了他近十年! 怎么他报答养育之恩的方式,还能是灭人一族? 多大仇?! 祖宗很是慎重的点头,他是有认真考量过的。程家祖上也是当官的,当然是微末小官,直到清兵铁蹄踏足江南后,程家祖上这才辞官回乡当起了富家翁。 所以,他有理由相信,程家是一门忠烈! 路谦:……行叭,反正他就没打算回去。 “总之,别的以后再说。等到了京城,我参加会试时,祖宗您可千万别搞乱了!就我这水平,全力以赴都不一定能考上,您要是再捣乱,我就真的只能回老家开学馆了!” 一人一鬼几乎掰扯了一路,最终达成共识。 首先,路谦参加会试时,祖宗绝不裹乱。 其次,在会试之后,路谦起码得招募到至少一个忠心耿耿的手下,就算不提心中最大的秘密,但忠仆还是必须有的。 最后,祖宗要求他不要忙着成亲…… “大清不亡,你成什么亲?” 有理有据,无可反驳。 好在路谦原本也没想这么早成亲,又不是前朝了,晚婚不婚就要铁窗泪。搁在如今,莫说晚成亲,就算不成亲也没人管。 呃,前朝…… 路谦明智的决定闭嘴。 他们这一行人外加一只鬼,是十月初从江南出发的,因为是跟的商队,一路辗转往北,中途还经常在城里停留,直到十二月初,才总算到达了北方地界。 饶是如此,离京城还是一大段路。 幸好离京城近时,各地考生尤为多,他们又认识了几位志同道合的好友,加之互相之间也算是熟悉起来了,谈论的话题终于不再局限于经史子集了。 就是那个弯儿拐得可能有些大,车速也略有些急。 反正路谦是怎么也没想通,话题究竟是怎么从孔孟之道,突然就往美艳女鬼身上去了。 没错,同行者之一的秦举人正在讲鬼故事。 一点儿也不可怕,甚至还有点儿令人期待,年岁尚轻的路谦且不论,其余众人多半都是家中已娶妻或者房中有人的,总之大家都听得很专注。 秦举人从一位绿衣长裙的少女走入书斋开始讲,在经过了一段辞藻华丽的描述后,剧情急转直下,他道,原来那位少女竟是个蜜蜂精。 路谦:……??? 他一个没忍住,张嘴就问:“秦兄你方才不是说这是个美艳女鬼的故事吗?” “路小兄弟想听女鬼的故事?” 不,我不想听。 “那不才就给诸位说一个我才看到的新故事,有一女鬼名唤聂小倩……” 路谦两眼直勾勾的看向他祖宗,此时此刻,祖宗正飘在秦举人的头顶上方,乍一看还道是他坐在人家头上。还别说,祖宗这会儿一点儿也没闹腾,还听得格外认真。 于是,在旁人眼中,他们一行连带后加入的,一共七人聚在一道儿谈天说地。可在路谦眼中,却是八人……哦不,七个人一只鬼。 关键吧,他们说的还是鬼故事。 只见秦举人声情并茂的说着故事,到动情处,还感叹自个儿怎的没这般桃花运,他也曾去过破庙,却只得满头蚊子包,哪得那姿容不俗的美艳女鬼? “我是浙江金华人士,同那聂小倩还是同乡呢!你们说巧不巧?对了,诸位可曾读过那《聊斋》?据说作者正准备将诸多故事编成册,不知是真是假。” 那秦举人也是个妙人,说到兴头上还去翻了自己的箱奁,寻出几张手抄页,同众举人分享了起来。大约那书写得确实是好,几人忍不住交口称赞。 路谦赶紧避了出去。 人人只道他毛头小子还知道害羞了,却不知…… 什么美艳女鬼,暴躁老鬼你们要不要见识一下? 第5章 这可太刺激了! 但凡读书做学问的,几乎没一个是不看闲书的。一群举人原还端着身份,一路北上也相互熟稔了起来,加之又有个秦举人开了个口子…… 娘哟,接下来可不得了。 其他人倒是很乐呵,又是聊美艳女鬼,又是聊书生传奇,独独路谦一人陷入了自闭之中。 他没接触过这方面的内容,完全插不上话。 怨念的小眼神啪嗒啪嗒的丢向老祖宗。 祖宗:……怪我喽? “你又不聪明,时间还赶,不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功课上,如何能够考上功名?如何又能够反清复明呢?” 噢,看闲书耽误他反清复明。 路谦举手投降,他算是真的服气了,服气祖宗甭管说啥事儿最后都能硬掰回来扯到造反上头。 是挺上头的。 好在,等他们彻底熟稔后,商队已经接近京城,不日就看到了那巍峨的城门。 然后在冰天雪地里,他们被挡在了城门外,一个两个的都必须下马车接受检查。商队那头还要验货和查路引,他们这群举人则要看身份文牒等凭证。 查验身份倒是无妨,只是这天哟,冷得叫人直哆嗦。 还在蔚县时,路谦是得了不少来自于程府的接济,除了盘缠外,还做了好几身衣裳,其中有一半都是冬衣,且还是加厚版的。那会儿,路谦还没领悟到现实的残酷,直到他亲眼看着鹅毛大雪洋洋洒洒的落了下来。 第5节 路谦感觉他就是北上来接受毒打的。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对于一个生在南方长在南方,这辈子头一次出门就是超远距离的远门,还直奔北方苦寒之地的南方伢子,路谦差点儿没冻死在赴京赶考的路上。 平常在马车上,他是穿着大棉袄子裹着大厚被子,却没想到进京城居然是要盘查身份的。饶是他并不怕盘查,但在雪地里排队等待的滋味,谁尝谁知道。 更气人的是,祖宗还在一旁说风凉话。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再过半个月才是最冷的时候。” “你不会这辈子第一次看到下雪吧?啧啧,少见多怪的乡巴佬!”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会试正常来说是在二月初开考的。二月初啊,只怕雪都还没化呢!贡院那头既没有地龙也没有暖炕,最多给你一个巴掌大的小炉子烤烤火,你说你到时候可咋办哟?” 路谦被冻得浑身僵硬,他这回倒真不是怕被旁人听到才不吭声,而是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神来谴责祖宗幸灾乐祸的行为。 祖宗又跳脚了:“我这是在关心你!关心懂不懂?方才哪一句不是实话了?二月初啊,搁在江南倒是快开春了,乡下地头都能准备准备春耕了。放在京城这儿,怕是到了三月份土地还是邦邦硬的!” 关心?可得了吧! 路谦索性连眼神都懒得给他了,只缩着脖子袖着手,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绝望的气息。 太冷了…… 等好不容易过了查验身份的关,商队的人本来已经尽到了义务,因为当初在省城那头说的就是送他们上京城。不过,眼瞧着这一群江南士子都被冻傻了,到底还是生了好心,又多带了他们一程,一直送到了商行附近的客栈里。 管事还提醒他们,这儿离贡院远着呢,差不多要跨越半个京城,让他们休息一晚,明个儿再去贡院附近找个客栈住。 举人们纷纷点头,然后头也不回的进客房去了。 事实证明,一晚上时间完全不够他们缓冲的,足足在这里休息了两天,几人这才碰了头,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会试在来年二月呢,其实倒也不用急着往贡院那头跑。再就是,他们得商量一下,到时候是住客栈还是赁个小院子来住。时间长是一回事儿,舒适度也很重要。甭管怎么说,客栈总归是人来人往的,倒是方便了互相交流情况,但的确不利于安心备考。 有两位举人打算投亲。 另外有三位还是希望热闹一些,决定去贡院附近找个客栈。 最后,剩下了爱看鬼故事的秦举人,以及路谦和某只暴躁老鬼。 秦举人道:“不如我们去寻个有气氛的院子住下?” 路谦刚准备答应下来,就被他这话给噎住了:“有气氛?” “路小兄弟你不懂,江南有江南的鬼,这京城必然也有。我还打算若是有空,去访一下那煤山,万一运气好,兴许还能看到崇祯那吊死鬼呢!” 路谦:…… 你知道有个暴躁老鬼在你头顶蹦跶吗?不,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你的头差点儿就被拧掉踢爆了。 “不如这样好了,咱们先一道儿租辆马车去贡院那头,然后找客栈的找客栈,找院子的找院子,如何?”分头行事是最妥当的办法了,毕竟路谦也不是很想看到他家老祖宗变着法子的在人家头上旋转跳跃。 这个想法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除却那两位打算投亲的举人,其他人皆坐着马车去了贡院那头。 来都来了,那肯定是要先看一眼贡院的。 然而,在未开考之前,所有的贡院感觉都长得差不多,其具体表现为——大门紧闭。 想找客栈落脚的倒是简单,离贡院不远处就有一排的客栈,虽说是科举年,可这会儿也太早了,多半客房都是空着的。一行人又分开了去,只约定好寻了落脚处后,来客栈这边支会一声。 秦举人带着他的两个书僮,路谦则跟他表哥一起,开始沿着贡院附近的街巷慢慢走去,沿途看哪些墙上贴了“赁”字。 才走了半条街,路谦就快不行了。 这天太冷了,他如今很怀疑,自己到时候会不会冻死在贡院里。 “我有一个问题。”程表哥忽的一脸深沉的道,“咱们为什么非要自个儿去寻?就不能寻个牙行,让牙人帮咱们寻摸一个合适的吗?” 路谦差点儿吐血:“这是个好问题,哥你为什么不早说?” 程表哥挠了挠光脑门,嘿嘿笑着跑开了,临走前让他在附近寻个茶摊子等着,自己一会儿就回来。 路谦看了看四下,既是贡院附近,那断然少不了各色茶馆。茶摊也是有的,不过他才不会犯傻在这么冷的天,坐在外头吃冷风。 随意的寻了个看起来不怎么样的茶馆,路谦寻了个避风的座儿,叫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喝下去一杯热茶后,这才感觉又重新活了回来。 好了,又回到最初的那个话题,就眼下这么个情况,他要怎样才能通过来年二月里的会试? 在到达京城之前,路谦以为祖宗才是他科举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如今才知道,再怎么叨叨叨个没完,都比不上可怕的北方寒冬。 他觉得他真的会凉,字面上的意思。 稍片刻后,他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劲儿。 咋这么安静呢?他祖宗呢? 没能立刻看到祖宗,路谦当下还有些慌,慌乱过后就是庆幸,他呀,如今已经翅膀硬了,祖宗跑了就跑了呗…… “我在你头顶。” 路谦一口血哽在嗓子眼里,冲着头顶翻了个大白眼。 这会子茶馆里人不多,他选的又是个偏僻的角落,点的还是最便宜的大叶子茶,连茶小二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他瞥了眼周围,压低声儿道:“祖宗您干什么呢?原先念念叨叨的,这会儿又忽的噤声了。” “你看到前头那个茶馆了吗?” 看清楚祖宗指的是街对角的那家后,路谦沉默了片刻,纠正道:“那叫茶楼,不叫茶馆。” 您可瞧仔细了!人家是三层的茶楼,且还是八大间的门脸儿,哪怕没进去,光看外头就知道喝一壶茶绝对是天价。 像他进的这间,满座也不过三四十人的才叫茶馆子。当然,若是在外头搭个棚子摆两三个桌椅板凳的,就只能叫茶摊子了。 “以前,那是咱们家的产业。”祖宗的声音本来就很低沉,跳着脚叫嚣的时候倒是高亢了,可这会儿却是压抑得很,“那上头的匾额还是我题的字。” 路谦再度陷入了沉默之中。 这次沉默的时间略有些久:“……那茶楼是祖宗您最大的产业?” “不,它是我最喜欢的产业之一。”祖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面上一片落寞之情,“像什么温泉庄子、五百亩良田还带着好几座山林的庄子、王府井大街上连成片的铺面……唉,这些我都不喜欢。” 路谦:…… 确认过眼神,你是故意气我来着。 “对了,你表哥肯定还要耽搁好一会儿,不如我先带你去看看咱们以前的家?是有点儿远,不然你雇顶轿子吧。唉,都来了京城,总是要看看咱们老路家的祖宅。” 说真的,路谦不是很想去,甚至是从内心深处无比排斥去曾经的祖宅。但他也确实被勾起了好奇心,琢磨着……要不就去看一眼?反正肯定进不去的,瞧一眼也不吃亏。 迟疑了半刻,路谦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走了!” 走就走,谁怕谁! 在祖宗的带领下,路谦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寻到了地儿。这也幸亏京城这边,尤其是富贵人家居住的地儿,变动的多半是宅子内部,外头的街巷变化不大。 也得亏如此,不然他也不一定能看到“老路家的祖宅”。 什么感觉呢? 一个字,悔。 两个字,后悔。 三个字,悔不当初……噢,数错了。 路谦看着眼前的绵延数里的高墙,以及好不容易摸到了正门口,又被门口的一对石狮子和朱漆大门给震撼住了。 他颤抖着嘴唇,不敢置信的问道:“这、这就是咱们以前的家?这儿以前是咱们家的?” “是啊。我没告诉你,路家当时也是望族吗?这整条街都是咱们家的,前头是主宅,后头是下人和远亲住的。到我临终前,路家倒是分了家,东面是长房,西面是二房。我一生就得了俩儿子,索性这俩都是争气的,生的孙儿也不错,好些个都是进士及第……” 路谦望着眼前的高门大户,耳畔传来了祖宗的老生常谈。 尽管祖宗说的那些个事儿他以前也曾听过,甚至还不止一回,可那会儿他不是没亲眼看到过吗?他寄居的程家,已是蔚县极有名的望族了,在没出远门前,他所看到的不过就是县城里的那些人和事儿,哪怕祖宗给他将过去的故事,更多的时候他就觉得…… 吹啥牛啊! 结果,居然不是吹牛? “以前,这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写的可是‘路府’……等等!范府!”祖宗忽的僵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但又有些不太肯定的样子,半晌才使唤起了路谦,“你小子去打听一下,这府上住的是谁。” 路谦垂头丧气的出了街巷,这次他倒是没矫情,随意的寻了个小茶摊,摸出两文钱叫了一碗粗茶,问那摊主:“方才我走迷了路,里头的大宅子好气派,那个大门怕是打开都要好几人吧?那是谁家?” 茶摊摊主乐呵呵的笑道:“范府对吧?不就是范文程大人的府邸?” 祖宗急切的跳着脚:“你问问他,那王.八犊子的祖父、曾祖父叫啥名儿?” 路谦就觉得离谱,咋地人家摆个茶摊儿,还得将附近人家的祖宗八辈儿都得背熟了?搞不好,那摊主连自个儿的曾祖父叫啥都不知道。 ……像他就不知道。 谢了摊主也喝了茶,路谦当时是没打听,但之后还是架不住祖宗的折腾,打听了范文程的生平后,迎来了一记暴击。 范文程还真是出身名门,祖上有好多个赫赫有名的大臣。从他爹他叔伯他祖父都是明代高官,其中他曾祖父范锐,更是曾出任明嘉靖年间的兵部尚书。 在听到了“范锐”这个名字时,祖宗顿时暴跳如雷,现场表演炸成烟花。 路谦很努力在一堆骂声中寻找到了有用信心,大意就是,他祖宗曾跟范锐是好友,真正的过命交情。然而,祖宗凉了,当然范锐也凉了。可谁能想到呢?百余年后,他老路家的祖宅,竟成了范府。 多年以后我就成了你……家祖宅的主人。 这可太刺激了! 第6章 祖宗的脸呀,绿油油的一片…… 这次,大概是真把祖宗给气着了,一直到院子都赁好了,几人坐着马车将客栈里的东西都搬过来了,祖宗还在骂骂咧咧。 气死鬼了! 不过,考虑到祖宗骂的不是自己,路谦倒是无所谓。他跟祖宗认识都快十年了,要是连这点子噪音污染都抗不住,只怕早些年他就已经疯了。 对了,赁院子的过程中是有个小插曲的。当然不是牙行那边的问题,在不差钱的情况下,只是租个干净整洁的小院子而已,能有多难?况且他们来得已经够早了,可选择的范围很是广。 小插曲是最初决定住客栈的一位举人,在仔细盘算了住几个月客栈的开销后,明智的跳票了。正好,程表哥寻的那个院子,三人平摊的开销,连住客栈的一半花销都没有。 于是,最终搬入小院的,除了路谦和那位爱看鬼故事的秦举人外,再就是曾做过县学学官的蒋先生了。 当然还有几位陪同的家人。 赁的小院是京城里比较常见的四合院,三间正堂两间耳房,并东西厢房各二间,当然还有倒座房等。路谦这边多出了一部分,毕竟其他举人跟随的是老仆,他这边是他亲表哥。因此,路谦哥俩住堂屋这边,另两位住东西厢房,倒座则给了仆从们。 搬家倒是不费什么功夫,横竖个人的东西都不算多。倒是秦举人很是可惜,他原看中了一座小院,院落更大地段更好,价格却比这儿还要便宜一些,可惜被程表哥否决了。 蒋先生家境略穷一些,要不然他也不会在三年前考上举人后,不曾在家好生复习,而是跑去县学边当学官挣些钱财,边抽空备考了。 第6节 因此,当他听到“便宜”二字时,顿时就来劲儿了:“既这般好,那为何要反对?” 程表哥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那是凶宅!死过人的!” “谁家还没死过人了?”蒋先生很是不以为然。 “全家横死啊!被砍头了啊!” 噢,打扰了。 蒋先生打了个哈哈,摆手道:“赁金都交了,再说这儿也挺好的。” 唯有秦举人还在可惜:“我当初说时,可还没交赁金。也是蒋兄一开始没跟我们在一块儿,不然我俩都同意,路小兄弟说不定也就点头了。” 蒋先生艰难的咽了下口水,借口还有东西未曾理好,急慌慌的跑了。 倒是路谦听他提到了自己,随口问道:“谁家那么倒霉?砍头?犯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就是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女眷倒是没人管,多是自缢和投井的。” 呃…… 路谦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祖宗,而后发现祖宗也在看他。不光看着他,还死死的盯着他那光溜溜的大脑门,仿佛在用眼神谴责他,你为什么选择了前者。 不是,他要是选择了后者,老路家就真的断子绝孙了好吗?! 再说了,等他出生时,早就没这个规矩了,大家都是顺顺当当的剃了前面的头发。 路谦是很想替自己辩解几句的,但考虑到祖宗先前已经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还是做个人吧。 毕竟,人还能跟鬼计较不成。 在小院这边安置下来后,很快就分成了两拨人。路谦和蒋先生是苦读派的,平素哪里也不去,只在房中埋头苦读。而另一位秦举人却是一会儿都待不住,每天都是天微亮就跑出去,待得傍晚日头偏西后,才回来的。 尽管习惯不太一致,但总得来说,他们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 吃食方面,如果是住在客栈,可能未必能习惯。但因为各自都带了仆从过来,都是自个儿去菜市场买了肉菜回来做的,他们都是江南人士,口味差异倒是不大。 只这般,很快就到了祖宗口中最冷的时节。 不过这一次,路谦却是不怕了。 小院里有暖炕呢!再者,他待安顿下来后,就又去裁缝铺子里做了一身衣裳,却不是棉衣,而是大毛衣裳。据说那是从关外传过来了,满人习惯了穿毛的皮的,当然好料子的价格是极贵的,甚至没门路都弄不到。可若是边角料就便宜多了,路谦的要求只有一个,暖和就成,因此价格虽略贵,倒也没到承受不起的地步。 他是为了会试做准备啊! 会试是在二月里,祖宗说京城的二月也一样冷得刺骨,还吓唬他贡院里啥都没有…… 那他还不得提前做好准备?这会试没考上倒是无所谓,但总不能叫他冻死吧? 这期间,程表哥倒是挺忙活的,他比秦举人还能撒欢。如果说秦举人是早出晚归型的,他就是一去好几日,冷不丁的失踪,再冷不丁的又出现。 路谦是不管他表哥的,他隐约也知晓姑父的意思。程表哥学问不好,考了无数次童生试,都卡在了最末关的院试上头。 偏上头还有位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的程大少爷在,那程家应当是打算将改换门庭的责任压在大少爷身上的,至于二少爷肯定是走商路的。 这路谦自是知道程表哥是在忙着考察京城这边的行情,秦举人却是不知,还一度请求路谦帮着说说情,让程表哥带着他一起浪。 路谦:…… 您还记得您来京城是干嘛的吗? 然而,秦举人却是振振有词的道:“我是今年才考上的举人,不瞒路小兄弟,有个词儿叫‘名落孙山’,不才就在那‘孙山’之上。你想想,就我这般,三年后兴许有希望,今次就算了吧。” 路谦沉默了片刻,反手指了指自己:“重新做下自我介绍,我是孙山。” 秦举人:…… 不同省府的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汇合了,这是多么令人感怀的一幕啊! 偏此时,骂骂咧咧数日的祖宗缓过来了。 祖宗一贯不会看人脸色,路谦一度认为,就他这个狗脾气,怎么就没在当人的时候被人弄死呢?当然,也有可能祖宗生前是个体面人,只是在当了鬼以后才放飞了自我。 “你再去查查那范文程,还有范家其他人的情况。” 路谦很想提醒,我上京城是来赶考的!就算把握不大,但能不能给科举考试一点尊重呢? 好的。路谦把手放在背后,悄悄的给祖宗比了个手势。 但路谦先不忙着查资料,而是待得无人时,先劝了祖宗一波:“我知道祖宅被占是很难受,我也很难受,但也没必要一直纠结这个事儿吧?” “我难受的是祖宅被占吗?从知道咱们家败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咱们家的祖宅、铺子、庄子全换了主子!”祖宗气得团团转,“我难受的是这个吗?我是气范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我觉得吧,您的好友范锐,他可能压根就没见过他那个曾孙。”路谦劝了呀,做人要心胸宽广,关键是已经这样了,您就算气得想掀棺材板,那也没用啊! “老子是鬼!鬼你懂不懂?混账玩意儿你赶紧给我去查!查清楚了范家是怎么回事儿!” 查就查! 范文程是个极有名的清朝重臣,要查起来不要太方便。于是,从这天起,路谦开始往外跑了,不同的是,他每天清晨起身就要先练上二十张大字,练完了才往外跑。 值得一提的是,别人练字是凝神静气,他练字却是满耳呱噪。他深以为,迟早有一天能练出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心态。 结果,不查还好,一查…… 祖宗差点儿就上天啦!! 范文程啊,他是主动投清的。 据说还是带着他哥,兄弟二人一起寻到努尔哈赤,主动投诚不说,还跟随出征,参与到清军的作战指挥当中,帮助清军出谋划策。等后来努尔哈赤凉了,范文程又成了皇太极手下的一员大将,他本来是儒生出身,但同时也是虎将一枚,简直就是有他曾祖父的风范。 范锐不是在嘉靖年间任兵部尚书吗?哪怕没亲眼所见,但路谦推测,既然能当上这玩意儿,那必然不能是个文弱书生。 更能耐的是,从顺治元年起,范文程便名列大学士之首。尽管这期间略有波折,但总得来说他的官路还是顺畅的。更在晚年时任少保兼太子太保,最终因病致仕。 …… 祖宗的脸呀,绿油油的一片,看着格外得春意盎然。 “还查吗?”路谦憋住了心头的话,很是求生欲的询问了老祖宗的意见。 “查!你去查查,其他人是如何评价他的!” 对了,范文程已经没了,之所以旁人提到范府就想到他,实在是因为他太有名了。再者,哪怕他已经没了,范家也不曾分家。他的六个儿子,至今还住在范府之中,并俨然是一副准备把范家发扬光大的模样。 范文程有六子,子又生孙,到底有几个孙子那就不太清楚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范氏后人能耐得真不少。 ——反正比老路家是能耐多了。 有些话路谦不敢说的,他还想好好过日子呢。于是,他只依着祖宗的吩咐,略查了查旁人对范家的评价……还顺手查了查老路家。 结果,真的是不如别查! 路家的确像祖宗预料的那般,是明末的抗金名士,因着抵死不从清军,结果遭到了满门抄斩。但问题是,路谦的祖父是跑了呀,悄悄摸摸的就跑了,从京城一路跑到了江南,毕生的功力全部用来了逃跑。 值得庆幸的是,路谦的祖父死得早,这要是如今还活着,祖宗能将他骂死! 看着祖宗那充满杀气的眼神,路谦心里苦啊,你说查范家就查呗,他干嘛要手欠查自家呢?再说他祖父做错了吗?全家老小都没了,剩下他一个,还是在忠仆的保护下才跑了的,就算是怂了点儿,但那时候除了跑路还能如何?比谁头铁吗? 他祖父做的没错! 但他不敢说。 就很苦。 “范文程作为大清朝开国元勋之一,为皇太极问鼎中原做出了不朽功劳,他还曾提出,‘官来归,复其职;民来归,复其业’,稳住民心安定士心,终使大清朝在中原立住了跟脚。” 路谦小心翼翼的瞄了眼祖宗,继续念道:“世人将范文程比作大汉之张良、大明之刘伯温……” “呸!呸呸!呸呸呸!” 祖宗原地炸成一缕青烟,气愤得在屋内盘旋,好似一股子龙卷风。 “他也配跟刘伯温相提并论?不!他不配!我呸——” 路谦心说何苦嘞,搞不好元朝的祖宗也觉得刘伯温不配呢。改朝换代这种事情,不是很正常吗?人家为大清朝贡献了那么多,世人夸几句又如何呢? 大概是因为路谦的神情太过于淡定,祖宗忽的冲到了路谦面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怒道:“你想想!要是没有鞑子入关,你就还是我路府的少爷,这么一想,你是不是很难受?” “是挺难受的,非常难受。” 路谦难受的几乎要哭出来,心说但凡你们在清军入关时,学那范文程主动投诚,认个怂归个顺,咱们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啊! 第7章 这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自从到了京城后,程二少爷就一直在四处奔走查探。别看程家只是蔚县的望族,但事实上他们家的买卖很早以前就已经做到了金陵城,并且一直有向外扩张的想法。 只是先前,程家由老太爷当家做主时倒还罢了,老太爷对两个儿子都很看重,长子性子沉稳擅守成,次子闯劲十足擅开拓。 那时,程家二房还是很能在家中说得上话的。 可自打老太爷从家主的位置上退下来后,二房就有些尴尬了…… 就说这次,程二少爷主动要求跟随表弟路谦一同上京,便是想趁机多见些世面,多走多看,万一就撞上机遇了呢? 谁知,机缘还未碰见,就见自家仆从面色复杂跟他说了这几日的事儿。 大意就是,表少爷这几日不知为何每天一早就往外跑,不到晚间不回来,而且面色极为难看,精气神全无的模样。 “持续了几日?” “差不多有三四日吧。二少爷,表少爷这模样看着就……”就不像是能高中的样子。 程家下人说的都已经很委婉了,其实路谦就是一副凉凉的模样。 他太难受了! 确切的说,一人一鬼都很难受,哪怕他们难受的点完全不同。 同款的绝望,不同的缘由。 路谦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难道他上京的目的就是为了受刺激吗?祖宗还嫌不够,变着法子的告诉他,要是蛮夷鞑子不曾占领朱家天下,他会如何如何…… 当然,祖宗心里更不好受,哪怕心里已经接受了大明亡了的现实,得知自己那位一生戎马忠心耿耿的至交好友,竟有了这么个谋反叛国的不肖子孙时,他都替好友感到心寒。甚至一时间,他分不出来,路家和范家哪个更惨一些。 “当然是路家啊!” 路谦心说,这还需要思考吗?人家范家要啥有啥,地位权势富贵子嗣,哪样不是完美的?再看看路家…… “仔细看看你,我承认咱们老路家更惨一些。”祖宗生前死后第一次低了头。 路谦无话可说,他决定打从明个儿起,就老实待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哪怕还有一些事情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吧,知道得越多越痛苦。 第7节 果然,无知才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祖宗并没有放过他。 祖宗告诉路谦,之所以自己那么难受,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范家的后代身上流着他的血。 路谦:……??? 在祖宗絮絮叨叨的解释下,路谦才明白,原来那范家跟他们路家还曾是姻亲。确切的说,是祖宗的一个孙女嫁到了范家去。 “恕我直言,咱们家的姑奶奶是不是都有高嫁的传统?” “呸!明明是低嫁才对!那会儿我已经是殿阁大学士了,范锐才是兵部尚书!”至于他家的那个忘了是二房还是三房的孙女却嫁了范家继承人一事,就无需特别提及了。 路谦倒是不在意这种细节问题,他沉吟了一番后,长叹道:“唉,这大概就是悲剧重现吧。” 可不是悲剧重现吗? 当年,路家败落了,范家却发达了。 后来,路家又凉了,程家却富贵了。 “人说女子有旺夫命,我看咱们家倒不是姑奶奶有旺夫命,而是咱们家有旺姻亲的命。” 祖宗:……气到头顶冒烟。 好在,这之后祖宗再没强制要求路谦去查其他人的资料,当然也没就此放过路谦,而是在屋里各种叫嚣喊口号。 “反清复明!!” 路谦一脸的想死,旁人那是安静的备考,他既要备考还要深受折磨。不过仔细想想,要是祖宗在考场里就这么嚷嚷起来…… 算了,还是趁早习惯起来吧。但凡他提前习惯了,也不会出现乡试垫底的情况了。 路谦是看开了,主要是不看开也没旁的法子。可他的表现却是着实吓坏了他表哥。 程表哥是听了下人的话后,暗中观察起了表弟。谁知表弟自那之后就不出门了,在屋里埋头苦读。光这般也罢,可那表情未免太过于痛苦了吧? ……仿佛在经受着非人的折磨。 “你要是实在不想读了,咱就先歇歇呗!不然出去跟其他举人喝个茶?聊个天?吹个牛?谦哥儿!谦表弟!谦宝?” 路谦一脸绝望的扭头看向他表哥:“忘了我的小名可好?” “走吧,出门散散心,别老闷在家里了。还有啊,我娘出门前就叮嘱过我了,让我劝劝你,别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这次没考上还有下次呢,你才多大?犯不着往死里逼自己。” “我没逼自己……”路谦解释了,但他表哥不听。 “你还没逼自己?上次乡试就是那样,顶着一脸不想活了的表情回了家,我娘差点儿叫你吓死!后来不一样考上了?” “这是两码事儿。” “谦哥儿啊,你旁的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别想太多了,能考上当然好,考不上下次接着考呗,多大回事儿呢?” 路谦:…… 他压根就不在乎能不能考上好吗?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权当这次是练手。大概要等到下次,他才会考虑高中的可能性。 看着眼前苦口婆心规劝着自己的表哥,再看看在表哥头上不停蹦跶的祖宗…… 果然,做个人和不做个人的差距就是那么大。 不管怎么说,路谦还是接受了他表哥的好意,再之后更是跟着秦举人一起去参加了举人们的品茗会。 说起来,秦举人也是个人才,学问才华如何暂且不知,但论起交际往来,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了。这不,满打满算也不过才来京城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已经打入了好几个赴京赶考的举人圈子内。 在去品茗会的路上,秦举人滔滔不绝的跟路谦说了他这段时日来的丰功伟绩,其态度之热情令路谦不得不怀疑,他表哥是否许诺了对方什么。 譬如,下次带他一起去……兴风作浪? 还没等路谦琢磨出个所以然来,茶楼就到了。很凑巧,那也是曾经属于路家的产业,并非他之前看到的那个,而是另外一个。至于他是如何知道的…… 看,祖宗在对着茶楼匾额疯狂吹气。 祖宗也是个作精,先前那座茶楼用了他的亲笔题字,他生气;这座茶楼拆了他原先的匾额换成了全新的,他还是生气。 路谦假装没看到这些,只由着秦举人给他介绍认识其他举人,面上摆出了营业式微笑。 被介绍到的举人都很惊讶,有几个还反复询问了秦举人可曾弄错,却是都不敢相信路谦年岁这般小就已经中了举。要知道,很多人在路谦这个年纪,怕是连秀才都还没考上,可他却已经是举人了。 这一回,路谦是真的谦虚了。 “我是垫底考上的,且这届我们那儿多择了一些举人……运气好运气好。” 见他神情恳切,言行都不似作伪,哪怕原先略有些敌意的人都放下了戒备心,想着确实没必要将他当作对手。 言谈之间,有一人忽的开口问道:“你叫路谦?蔚县人?那你可认得程定桂?” “认得。他是我姑家表哥的堂哥,往日里我也唤他一声大表哥。” 那人顿时来了兴趣:“他退学了,你可知晓?” 程大少爷从麓山书院退学了? 路谦愣住了。 不得他开口发问,那人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原来,他也是麓山书院的学生,却不是秦山长亲自授课的,只是内舍的普通学生。先前乡试结束后,他特地回了一趟书院,谢师恩摆酒宴,再加上一些其他杂七杂八的事情都办妥了之后,这才收拾行囊上京赶考。 也正因为中间耽搁了时间,他听说了程定桂退学一事。 退学不稀罕,他本人不也一样退学了吗?还有路谦也是,中举后就从程家的族学退学了。如果说他俩退学的理由是因为中举,那么像程表哥就是自知考不上了直接放弃了。 但程大少爷不是啊! 他仍然打算继续参加科举考试,因此他退学的理由…… “大概是认为麓山书院不够出众吧,秦山长的学识不足以教导他吧。”那人姓梁,梁举人看似是在为程大少爷开脱,实则语气里却充满了不屑,还夹杂着一些看好戏的成分。 麓山书院是金陵首屈一指的好书院了,入学者要么天赋过人,要么非富即贵。书院又分为外舍和内舍,只有进入内舍的学生才能接受秦山长每月一次的亲自教导。而进入内舍,首先要考取秀才功名,其次还要通过额外的考试。 饶是路谦不太清楚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那他也知道程家为了能让大少爷拜入麓山书院秦山长的门下,托了多少关系走了多少门路,以及给书院捐了多少孤本古籍。 钱财就不提了,对于程家来说,钱反而不是问题。 结果,退学了? 路谦怎么都想不通,总不能是真的放弃科举了吧?但听梁举人的话音,分明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麓山书院不够出众? 秦山长的学识不足以教导他? 你他娘的逗我吧? “在金陵谁人不知麓山书院?秦山长若非无心仕途,何以会留在书院之内?” 大概是路谦的态度不错,又或者梁举人也明白自己不应该迁怒于无辜之人,遂软了语气,只道:“麓山书院断然不会阻挠学生前程,他既认为程家族学优于麓山书院,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我与他再无同窗之谊。” 路谦:…… 所以说,程大少爷从麓山书院退学后回到了程家族学继续进学? 这他娘的也是个人才! 第8章 你还没死,人家就把你的遗…… 梁举人说得还算委婉,实则内情还要更离谱。 麓山书院并非大清朝才建立的,往上数的话,怕是得算到明初那会儿。长达两三百年的历史,是比不上那些传承千年的名校,但起码在金陵一带,称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知名书院了。 他们自有他们的骄傲。 更要命的是…… 带路谦来品茗会的秦举人在旁边听了半晌后,这会儿忽的道:“麓山书院秦山长?这位我知道啊!” 看,连不同省府的读书人都知道那位……等等! “你也姓秦,你们是有什么关系吗?”路谦问道。 秦举人干脆利索的一点头:“对!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 路谦、梁举人等皆死鱼眼的瞪着他。 “别这样嘛,我说的是实话啊!而且其实没有八百年,这个是我说笑的。” 秦举人笑着解释道:“大概是在宋朝末年吧,也是因为战乱,秦家几支各自逃命去了,我家这一支就停留在了浙江金华,本以为其他族人没了音讯,没曾想在前朝中期那会儿,意外得知了金陵郊外的麓山书院,两边就又联系上了……然后十几二十年前吧,又断了。” 其实是金陵那支单方面的宣布,同他们这一支断了来往。 理由也简单,这不是连秦举人都准备入仕了吗?他不是他家第一个入仕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金陵那支的秦家,却是在大清朝建立之初,就留下了祖训,永不入仕。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家训,其实前面还有半句,完整的家训应该是: 大清不灭,永不入仕! 这大概是明朝遗民最后的倔强吧。 “……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好在,他们倒不阻止学生入仕。不过也是,若不是为了入仕谋官,有几个愿意寒窗苦读?” 秦举人叹着气摇摇头,他倒是很敬佩那一支的气节,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不? 在场的都是赴京赶考的学子,也就是愿意入仕的人。听了这番话,心下倒是十分复杂,有那敬佩秦山长的,也有暗自叹息的,更多的则是…… “那路老弟你那位表哥可了不得。” 甭管怎么说,秦山长还是很令人敬佩的,相较而言,那位程大少爷就颇有些令人一言难尽了。 路谦回给对方一个尴尬的笑。 程大少爷可不是了不得吗?这年头的同窗情谊是很珍贵的,很多人入仕之后,就会跟同窗抱团,或是给予后辈指点,或是在有事时拉拔一把。总之,同窗在很多时候,甚至比亲兄弟的作用更大。 当然,路谦也有同窗。有跟没有差不多,因为他是程家族学里第一个考上举人的。 考上举人才勉强够着了入仕的门槛,也就是有资格谋缺了。但这是理论上的,事实上若没个能耐的靠山后台,就一个举人罢了,怕是连个县令都谋不到。尤其,眼下是大清朝,汉人天然的低人一等。 路谦压根就没指望能以举人的身份谋到缺,偏他的同窗之中,连个举人都没有。秀才还是有的,那有个鬼用? 还没鬼有用! 万万没想到,自己求都求不来的好处,程大少爷二话不说直接拒了。不光拒了,还往死里得罪了人。 假如,程大少爷将来真的能高中举人甚至考上进士,那倒是逆袭打脸的剧情了。可他能吗?程家族学是个什么情况,旁人不知道,路谦还能不知道吗? 第8节 路谦瞄了一眼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的祖宗,大概是因为听说了秦山长的事儿,此时的祖宗看起来心情还不错,方才还连声赞叹了这才是为人师表。 ……全然没有在程家族学里,跳着脚辱骂先生不学无视、误人子弟的模样。 是的,这就是路谦对程家族学最深刻的印象。 记忆里,永远都是:同窗们打着哈欠,或是神游天外,或是有口无心的瞎混着念;先生则是照本宣科的诵读着,只是声音里充满了倦意,全无精气神。 最有精气神的是谁呢?不是路谦,而是他祖宗。 每一次上课,祖宗永远是精力最充沛的那个,几乎先生说一句,他就能驳十句。就这还是最初的那段时光,待后来,祖宗进化了,从单纯的辩论学问,进化成了人身攻击。 而先生却永远都是那副模样,他听不到也看不到,可不是将用了一年又一年的经验,继续原封不动的沿用下去。 程大少爷药丸。 品茗会之后,路谦原本是打算立刻将这事儿告诉程表哥的,想着能不能再挽回一下,毕竟麓山书院和程家族学的差距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没想到,等他回去后才发现程表哥又出去浪了,连着好几日都没见着人影,再之后他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呃,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对吧? 接下来的日子里,路谦主要还是待在屋里的,不为别的,只因为外头实在是太冷了。偶尔实在是推脱不掉,他也会跟秦举人去参加个茶会诗会什么的,但次数很少。 转眼,就到了大年夜。 对路谦来说,过年跟旁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同的。哪怕往年里,姑母也会特地派人送一些年味十足的吃食过来,但因为程家都是一家子聚在一起过年的,路谦永远都是一个人过年。 他也习惯了,没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倒是程表哥有些懵,懵完后又在酒楼里定了席面,今年的年夜饭竟是比往年更丰盛一些。又喊了同院子住的秦举人和蒋先生,热热闹闹的吃了一顿。 年后,时间过得更快了,几乎眨眼间,元宵节就到了。过了元宵就差不多是出了年关了,没等众举人调整好心态,二月就悄悄的到来了。 今年的会试同往届一样,定在了二月初九。当然,到时候他们得提前一天入场,毕竟检查校验身份文牒也是蛮麻烦的。 只是,会试尚未到来,倒是家信先到了。 早在去年他们刚到京城,才安顿下来后,程表哥就写信回家报了平安,自然也写了他们如今落脚的地方。 因为通讯不便,中间还夹了个年关,回信直到二月初才送到。 随家信一起到的,还有几封银子和其他东西。 原本,路谦是不好奇的,想也知道信中提及他定是鼓励之词,不是让他好好考,就是让他别太有负担。谁知,程表哥看完信后,却是一脸的懵圈,愣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如果说路谦还有些顾忌,祖宗却是完全没有,直接凑过去几乎贴着程表哥的脸,就着他的手将信看完了。 随后,祖宗也懵了。 一人一鬼实力证明了,人死了或者活着,犯傻的模样并无太大差别。 再然后,路谦就知道了。 程表哥还没缓过来,可祖宗已经开腔了。主要是槽点太多,他憋不住,也不想憋。 “程定桂真能耐啊!我可是真小看了他!他不光从麓山书院回了程家族学,还霸占了你原先那个座儿……等等,你不是一直坐在犄角旮旯里吗?” 那是程家族学,路谦只是个顺带的,他还能坐正中间的c位?做啥梦呢! “他还抢了你的院子……我说你那个院子,又破又旧,冬天冷夏天热,这些也就算了,修缮一下问题不大。可那院子挨着下人院子,闹腾得很,怎么静下心来读书呢?” 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读的?路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宗怎么就有脸嫌弃别人闹腾,难道他不是最闹腾的那个吗? “还有你没带上京来的东西,什么桌椅板凳、床铺柜子、用过的文房四宝……全没了啊!” 说到这里,祖宗忽的想到了什么,猛的一跃而起,直冲路谦的门面,气沉丹田一声吼。 “路谦!你还没死,人家就把你的遗产都给继承了!!” 路谦:…… 就很离谱。 他犹记得,程大少爷曾经也是个爱讲究的体面人。 “那个……”程表哥终于缓过来了,犹犹豫豫的又尽可能委婉的将信里的消息挑着拣着说了一些。他本来是不想说的,但与其藏着掖着,他觉得还不如说出来,不然心里揣着事儿岂不是更影响会试? 简单的说了几句,程表哥满脸的为难:“他们说这些都这算成银子,绝不叫你吃亏。要不谦哥儿就这样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咱们全买新的,置办一整套!” 见路谦久久不曾言语,程表哥也急了:“你可千万别因着这些个事儿影响了会试,不然我罪过可大了……唉,你说我干嘛不回屋看信呢!” 那谁能想到呢? 原想着不过就是封家信,又赶在这个时候送来,还道是他娘想对路谦多说几句关怀的话,谁知道是大房父子俩搞了这么个神奇的骚操作呢? “哦。”路谦摆手表示知道了。 他无所谓的。旁的不说,单就是临行前程大老爷赠他的盘缠,就胜过那些旧物几十倍了。再说了,他当年投奔嫁到程府的姑母时,那可是身无分文的。这些年来,他的吃喝用度都是程府出的,连那个偏院不过只是让他借住罢了,又不是给了他的。 所以,他真的不在乎。 非要说的话…… 路谦的眼神略过程表哥,落在了飘在半空中的祖宗面上。心说,你啥都占了去,怎么不干脆把这只暴躁老鬼一并带走呢? 第9章 主考官疯了!疯了! 不可否认的是,路谦能顺利的在这个年纪考上秀才乃至举人,祖宗是绝对的功不可没。尤其他还是从小在程家族学启蒙进学的,若没有祖宗,他如今只怕还是个童生。 但是! ——我翅膀已经硬了,你啥时候走哩? 得亏祖宗不知道路谦心里的想法,要不然他只怕能亲自清理门户。 及至二月初八这一日,路谦提前来到了位于京城内城东南方的贡院举行。 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京城内的贡院,那也没比其他地方的来得强。想也是,毕竟三年才用得上一回。便是算上偶尔加开的恩科,使用的次数也依旧少得很,能保证房舍完整便得了,旁的要求确实没太大必要。 ……才怪!! 二月初的京城啊,那寒风呼呼的吹,昨个儿夜里还下了一场雪,到了白日里也不曾完全化去,遥遥的就能看到贡院的屋顶上头一片白茫茫。 起初的查验身份文牒、检查随身物品这些事儿,都是在户外举行的,这群文弱书生们险些没直接冻死在外头。所有人都是缩着脖子袖着手的,全然看不出读书人的气质,就感觉一群鹌鹑在排队似的。 直到进了贡院,依着分到的号子寻到自己的号房后,路谦急吼吼的将带来的棉被掏出来裹在身上。 太冷了,实在是太冷了,他如今是一点儿也不怀疑祖宗的话了。 “看,我没吓唬你吧?就算你穿着再多,在外头冻上个把时辰一样会冻得够呛。还有啊,这会儿算得了什么?待得夜里才叫好玩呢,保准你冻得脑门邦邦硬,整个人特别清醒。” 祖宗一面说着风凉话,一面还伸出手指了指路谦的光脑壳。 路谦瞅了眼外头,因为才刚入场,正式开考是在明个儿早间的,这会儿来来去去的人还是挺多的,兵差也尚且开始巡视,他便压低声音问了一句:“别忘了咱们先前商量好的事儿!” 祖宗冷哼一声。 所谓商量好的事儿,指的是别再发生像去年乡试考场里的事儿了。 到底已经有经验了,路谦提前好几日就跟祖宗商量好了,平时无妨但千万别在会试考场上搞他。哪怕要反清复明好了,那不得先打好基础?就老路家如今这情况,要钱没钱要权没权,连个使得顺手的人都没有。 想造反?那你继续想吧。 总之,就是摆事实讲道理,路谦的目的就是让祖宗明白,得当上大官有了权势后,才有反清复明的资格。要不然,你说如今他们能做什么呢? 千里送人头?礼轻情意重? 这中间的辛苦不提也罢,反正最终祖宗还是不情不愿的答应下来,路谦也得以信心满满的参加会试了。 但真要说顾虑,也不是完全没有的。 路谦怕啊,他怕祖宗一开始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转眼间看到他又在考卷上大肆吹捧大清政府……原地诈尸简直就是祖宗的正常操作了。 作为一颗红心向着大明的祖宗,他受不得刺激的!憋不住啊! 也因此,趁着贡院内还未曾全面戒严之前,路谦抓紧时间有劝了祖宗几句。 “我原先想着,会试事关重大,祖宗您就稍微受点儿委屈,憋不住也得憋住。不过,后来我仔细一想,咱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这样好了,回头您老人家要是真的憋不住,您就去别的地方骂娘,我看会试主考官就不错,您觉得呢?” 祖宗背过身子,并不想搭理这傻子。 路谦巴不得祖宗一直保持这个态度,对,就是这般冷漠绝情,最好整个会试三场考试阶段都不要跟他说一句话。但考虑到祖宗那话唠属性,路谦没作任何犹豫,就开始了祸水东引。 “您老人家还不知道这届的会试主考官是谁吧?人家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大清朝的翰林院跟前朝不一样的,有两位掌院学士,满、汉各一人。这位既能成为会试的主考官,必是真正的帝王心腹!” 祖宗把脖子拧过来,以一种活人绝对做不到的姿势,无比扭曲的看着路谦:“你就是笃定了你写的那破玩意儿肯定会气死我,对吧?” 那不然呢? 就算是鬼好了,咱也得讲道理啊!这是科举现场,科举的最终目的又是为朝廷甄选网罗人才,那还能不捧着朝廷?他要是敢在卷子上写“反清复明”,明年的今个儿就是他路谦的忌日啊! 这话路谦没直接说出来,但他面上的表情却已经暴露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祖宗脸上阴沉沉的,周遭弥漫着缕缕黑气。 路谦感觉更冷了。 这倒不是错觉,而是这天晚间突然就又降温了。得亏路谦跟那些真正的文弱书生还是有所不同的,这年头很多书生都是承担了全家人乃至全族人的希望,打小就埋头苦读,真正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路谦毕竟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儿,论身子骨倒是要比那些人强多了,况且他年轻啊! 然而,就算他扛过了二月里的寒冷天气,也没太大的用处。 会试跟乡试的形式一样,都是分成三场考的,当然难度方面还是有差距的,要不然怎么为朝廷选拔出优秀的人才呢? 于是,待全部考完,贡院大门敞开,无数考生鱼贯而出。 考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和绝望。甚至有几个胆子大的,一出考场就开始骂娘。 “这届会试是什么情况?出的这都是什么见鬼的题目?就不能来点儿正常的?” “以往几届不是这样的,偏这次非要跟商税较劲儿,像咱们这等专研孔孟之道的学生,如何会懂商贾之家的铜臭事儿?” “主考官疯了!疯了!” 在一众崩溃的考生当中,满脸淡定的路谦无比显眼。 就有先前在茶会诗会上认识的人见他这副模样,思及他的情况,忙问道:“路老弟可是把握十足?也是,你跟咱们都不一样,程氏一族家大业大,便是在金陵也是赫赫有名的大商户。” 其实谈不上那么出名,但考虑到极少有巨富之家的少爷中举,路谦这种已经是比较罕见的情况了。 然而…… 路谦懂个球啊! 第9节 他寄居的程家确实是当地望族,在生意场上也是叱咤风云,称得上是一方巨贾。可这跟他有关系吗?甭管是近几年撂开手不管事儿的程老太爷,还是新任家主程大老爷,都不可能跟他谈论生意场上的事儿。 只怕连程大少爷都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他知道个鬼啊! 在考场之上,路谦就连连叹气,心说干嘛非要考这些?考个明朝历史多好呢,跟前就有个老鬼见天的叨逼,他连百多年前的明朝官场秘辛都知道个一清二楚。 结果呢? 考商税?考关税?考晋商、盐商、广州十三行? 不好意思,在他之前他都不知道做个买卖还要拉帮结派的→_→ 考虑到会试的重要性,路谦当时就拿眼神示意祖宗,别装了,赶紧说道说道,不然这次就真的凉了。 祖宗:…… 他能说什么呢?他自个儿就是正经儒生出身,谈论起经史子集,他就没惧过。待科举出仕后,进士出身的他直接被塞进了翰林院,之后倒是去过国子监,但没过多久就被调去御学堂,成了老朱家的御用先生。 哪怕最终他得以成为内阁大学士,但他真的从未接触过任何关于商人的事情。 “哼,谁在乎那些铜臭味儿十足的奸商!赋税?那是户部的事情,同老夫有何关系?” 路谦还用口型跟祖宗沟通了,示意“程家”。 对嘛,程家就是大商户,祖宗虽然因为羁绊的缘故,无法离开路谦,但其实是有活动范围的。具体的距离路谦没试过,但可以肯定的是,祖宗没少在程家大宅子里瞎逛。他又是鬼,谁还能防着鬼呢?这么多年过去了,按理说怎么着都该听到些什么。 祖宗的脸上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程家啊,他确实没少在程府里乱逛,但没用啊! “这考题出的不对啊!它要是问,如何应对巨贾商户偷税漏税的策略,那我倒是会答……程大傻子他爹天天在家里骂朝廷为啥要收那么高的商税,就不能跟前朝那样只收农税吗?再不就是变着法子的想咋样避税!” 路谦一脸的“要你何用”,气得祖宗吹胡子瞪眼,转身就窜出去将那主考官骂了个狗血淋头,还问候了人家祖宗十八代。 科举啊,这是科举啊!难道不应该考经史子集吗? …… 不过,路谦对这届会试本来就不抱什么希望,因此他反而接受起来很容易。 等寻着来接他的程表哥时,不等追问,他就主动表示没戏了,又道:“其实这次会试考题,倒是蛮适合表哥你来写的。” 程表哥狂摇头:“就我肚子里那点儿墨水,盘个账倒行,写那等锦绣文章……饶了我吧!” 对呀,所以这届主考官难道真的疯了吗?为什么要突然改变画风呢?明明上届的考题就非常正常。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好。 主考官没疯。 大概是因为骂他的人太多了,之后就有人替主考官澄清了一番。大意是,朝廷真的不缺才华横溢之人,而是急缺能干实事的。暗示是上头的意思,选拔一些能做事的人。 这话说得挺委婉的,殊不知康熙帝发了好大一通火。 此时的大清朝也不是那般安稳的,科举考试三年一次,每次都能选拔出一帮满脑子之乎者也的人。 谈古论今无不知晓,干起实事直接抓瞎。 朝廷真的不缺文人墨客,康熙帝要的是官员!能真正做出一番政绩的实干官员! 也因此,这一届的会试考题就变了画风,以往都是比拼谁的文章写得好,越是辞藻华丽,越是惹人注意。可这一次,考校的是跟民生息息相关的事情,才华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这就尴尬了…… 路谦原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因此休息了两天后,就开始在京城里寻摸起了书院。 他不打算回老家了,程家族学的情况如何,旁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与其回老家,还不如留在京城找个好书院借读。正好他有举人的身份在,不需要交束脩,只是食宿的话,就算是在京城也花不了多少钱。 程表哥倒是没立刻出发,横竖来都来了,总归是要等到放榜的。要是路谦真的没考上,他也要看着路谦安顿好了,再行离开。 半月之后会试放榜,路谦果真榜上无名。 第10章 康熙帝。 程表哥一脸的不敢置信,还将皇榜从头至尾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还是路谦将他强行拖走的。 路谦就很纳闷,他早就告诉过程表哥,他考不上的。哪怕这一届的会试并不曾画风突变,以他的学识也不一定能取中。而改变了风格的会试…… 祖宗亲自上阵,也绝对考不上! 结果,他表哥居然还对他寄予厚望? 面对路谦的质疑,程表哥还委屈呢。 “去年的乡试你不也是这么说的?考完回到家里满脸的绝望,还说自己肯定考不上的。但凡你有那么一丝犹豫,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乌龙事件啊!” “乌龙事件?啥事儿?”秦举人是同路谦一道儿来看榜的,他是同款的榜上无名,以及没心没肺。 于是,程表哥跟他说起了去年报信的差丁弄错正主的事儿。 “……光听你说,就觉得很尴尬,还很惨。” 多惨呢,没考上已经很惨了,结果先告诉他考上了,然后再说搞错了。秦举人自个儿也是侥幸考上的,代入一下简直活不了了。 “等下,你说的那人是不是从麓山书院退学的那位?” 确认了是那一位后,秦举人立马收起了同情心。作为书香门第的后代,他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尊师重道,尤其他跟开麓山书院的秦家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想到是那位后,他就只剩下了幸灾乐祸。 他们这会儿是在贡院附近的小食肆里,早间出门急,也没顾得上吃早食,这会儿看完了榜,就随便寻了个地儿,叫了些简单的吃食,先填饱肚子再说。 路谦是最吃得下去的那个,他本来就在长身体的年岁,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要不是大家都着急去看皇榜,依着他的意思是先吃饱再出门的。 啧啧,也不知道急个啥,难不成早点儿过来看还能提高取中概率? 就在程表哥科普的这会儿工夫,他已经吃了个七八分饱,又听得程表哥详细的描述了他去年考完后的绝望崩溃,无奈的道:“当时我认为我能考上,结果考砸了没戏了,能不绝望崩溃吗?” ……虽然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他那次单纯就是被祖宗给坑了。 “这次的情况跟上回不一样,我早就知道没可能的,榜上无名才是正常的。” “那接下来呢?你打算怎么办?”程表哥问道。 “找个书院借读,三年后再考一次。” 路谦说得笃定极了,事实上早在会试结束后没几天,他就开始寻摸起了书院。京城的好书院多得很,除了国子监这种想都别想外,旁的书院都是对举人开放的。仔细打听了一番后,他心里就有数了,准备明个儿就去登门拜访。 程表哥面露迟疑。 早在他们出发前,程府就已经准备跟路谦结亲了。只是,想法是有的,一时间却寻到合适的人选。 最好是路谦亲姑母有闺女,这样的亲上加亲才是最牢固的。然而,别说二房了,连大房都寻不出合适的人选来。再往其他几房或族亲里选择,那就是个蛮长而又艰难的过程了。 想也知道,程府之所以希望跟路谦联姻,是为了程大少爷。起码在程大老爷看来,他的宝贝儿子注定是要走科举仕途的。然而,就算程府是一方巨贾,在官场上却是没有任何背景人脉。在这种情况下,路谦就成了最好的人选,也是唯一的人选。 可问题是,倘若随便选了个程氏女,万一成亲后,女的更希望路谦帮她的娘家人,那程府岂不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如此这般,人选就成了个特别大的难题。 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譬如说,选个年岁尚小的,提前过继到程府来,在大房养出了感情后,再嫁给路谦。正好,路谦翻过年也才十五岁,清朝是崇尚晚婚的,哪怕二十岁成亲都不算离谱。 这一切的前提是,路谦要回去啊! 程表哥知道他大伯父的打算,但他自个儿又是另外一番打算。甭管怎么说,路谦都是他的亲表弟,娶不娶程氏女,对他又没太大影响的。 很快,他就做出了决断:“那行,我索性等你彻底安顿下来后,再回去也不迟。对了,你写封信,省得回头我娘拽着我问东问西的。” 路谦一口答应了。 秦举人也趁机表示自个儿想跟程表哥同行,他们虽不是一个地方的,但两地相距不远,起码南下这一路上都可以同行。 “行,只要你不着急就成。对了,蒋先生呢?” 蒋先生…… 他在纠结。 尽管是同款的榜上无名,但他跟路谦和秦举人都不同。他年岁已经不轻了,中举那会儿就已经三十好几了,况且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参加会试了。本以为这一次有把握了,谁知道会试还能临时换了画风。 总之,再一次落榜后,蒋先生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回去?继续一面当县学的先生,一面备考? 事实证明,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尤其今年会试这个情况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可以选择的话,他更希望能留在京城,找个好点的书院,静下心来安静进学不说,也更容易打听到科举相关的消息。 其他几人倒是看出了他的纠结,但这事儿旁人确实不方便插手,况且他们的关系也没好到那种程度。 “回去慢慢想吧,横竖我表哥也要等过几日才能走。” 蒋先生感激的看了路谦一眼,他的确需要回去认真想想,便道:“倘若我打算回去,就跟程少爷同行。若是打算留下,还请程少爷帮我带一封家书回去。” 他们都是蔚县人,像这种举手之劳的事情,程表哥自是没有拒绝的理由。甚至他还挺希望蒋先生留在京城的,甭管怎么说,身边有个老乡在,还是这种经历过不少事情的中年人,起码他娘能安心很多。 ……也可以少念叨他几句。 ** 找书院的过程相当顺利,路谦原本就做了不少准备工作,一发现自己落榜了,迅速择出最合适的,当天下午就去拜访了。 书院那边也经常遇到这样的事情,联系到今个儿就是会试放榜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道房舍充足,举人入学免束脩,若是在书院里吃喝,则需每个月交一笔伙食费即可。 路谦答应了。 回去将情况一说,蒋先生立马就心动了,最终决定留在京城苦读,三年后再试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年岁不轻了,倘若下次再不中,我就去谋个微末小官,便是让我去穷山恶水当县丞,我也愿意。” 路谦不予置否。 他的人生规划里也没有这一项,说白了,祖宗本人就不是一个能干实事的人。比起放外任,路谦更适合留在京城做一些清闲的事儿,像翰林院就特别棒,最好是能像祖宗生前那般,先在翰林院待几年,然后去国子监晃悠一圈,接下来就能成为皇子们的先生了……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得先考上进士再说。 只这般,路谦和蒋先生都连夜写好了信,准备次日就搬去书院。至于赁的院舍,当初说好了是看会试放榜情况的,既然都落榜了,将院舍退了便是。 这些琐事自有程表哥来操持,倒是无需路谦费心了。 结果,计划它赶不上变化啊! 在路谦搬到了书院的第二天,程表哥就火急火燎的跑来找他。 “请帖?” 第10节 “对,是你们的主考官送来的,秦举人也收到了。”顿了顿,程表哥强调道,“只有你和秦举人有。” “这是什么意思?三月桃花宴?” 路谦是一脸的懵圈,下帖子的人就是会试的主考官大人。理论上说,只要这次会试路谦被取中了,他就算是主考官的门生。但问题是,他落榜了啊! “我听秦举人的意思是,他肯定要去的,还说这种甭管对方有什么打算,对他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那倒是…… 路谦心说,就他这个情况,对方想图谋啥都坑不到他。 若往好了想,可能是主考官欣赏自己,打算提拔自己,那这样的话,甚至就可以不用再参加下届会试了,直接以举人身份出仕。 朝廷原就是允许举人谋官的,只是因为官职少人却多,若是进士那绝对是百分百可以谋到缺的,可若是仅仅是举人,只怕是三四个人争夺一个官职,看的却不是才华而是后台了。 路谦决定要去。 既如今,程表哥就将出发时间往后挪了两天。 等到了那一日,路谦是同秦举人一道儿赴宴的,地点是主考官府上的桃花园里。 直到这时,路谦才知道主考官姓朱。 讲道理,人家姓啥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但祖宗又炸了。 “他姓朱!他居然姓朱!他配姓朱吗?他不配!!” 路谦:……噢。 桃花宴的过程就不必赘述了,就是很常规的互相介绍,喝酒品茗赏花作诗,整个宴会气氛都不错,主宾皆欢。值得一提的是,参加此次桃花宴的人,除了朱学士和他的子侄外,剩下的全部都是这一届会试落榜的人。 更确切的说,是年轻的落榜考生。 路谦没弄懂朱学士的意思,他只是很配合的品茗作诗,没喝酒,只因他不胜酒力。 还是等宴请结束后,秦举人猜测道,朱学士可能是不大喜欢这届的考中者。想也是,他一个满腹经纶的学者,结果被上头逼着选出一群干实事的人,又不能反驳还得照做,自是憋屈得很。 事实跟秦举人猜测的还是有些出入的,朱学士的确不喜这届的考中者,但他还是尽心尽力的帮朝廷选出了一批合适的人,又因为对方的路子跟他截然不同,他可以说是很用心了。 至于这场桃花宴的目的…… 三月十九这日,路谦人都已经站在太和殿前的体仁阁里时,他还是懵圈的。 然后,他就看到祖宗把自己卷吧卷吧团成了一个胖球,一下子砸到了位于高座之上的康熙帝脸上。 路谦:…… 第11章 博学宏词科。 头一次,路谦站在了祖宗这边。 太过分了!太吓人了! 要知道,他上个月才刚经历了堪称拿命去搏的会试,那是实实在在的身心备受煎熬。天气冷得夸张,试题难得离谱,他能全须全尾的从考场出来,就用尽了所有的运气。因此,就算得知自己没被取上,他也坦然接受了。 都活下来了,还奢求什么呢? 结果,等他寻到了合适的书院,又送走了程表哥和秦举人,才刚适应了书院的环境,就被朱学士提溜到了这里。 朱学士是昨个儿下午派人来找他的,让他晚间好好睡一觉,早上吃饱点儿别喝水……巴拉巴拉的叮嘱了好一番,弄得他一度以为祖宗暴露了,上头要抓他过去杀鸡儆猴。 万万没想到啊,他被提溜到了这里。 甚至他还是在宫门口等候的时候,才了解到了大致的情况。 却说,康熙帝从去年元月就宣布要增设博学宏词科,时间就定在今年的三月初一。后又因为某些变故,挪后了大半个月,拖到了今日。 朱学士还叮嘱他,让他好好发挥,万一被取中,前程无量。 天降馅饼啊! 但是吧,也的确怪吓人的。 这个时候就要感谢祖宗了。换个人只怕已经吓傻了,当然路谦其实也没好多少,但总得来说,他稳住了。 这副不骄不躁的模样,倒是让朱学士高看了一眼。 …… 康熙帝冲着底下人微微颔首,他没作过多的言语,很快宣布开考。 偌大的体仁阁里,早已准备好了桌案笔墨。跟贡院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小隔间,所有人都必须席地而坐在殿内答卷。当然,也不是真正的席地而坐,还是有个蒲团的,要不然就三月这个天气,坐个半天也一样能把人冻僵。 只这般片刻工夫,路谦已经悄然的扫视过其他考生了。令他惊讶的是,在场的多半人都是四五十岁的老者,寻思了一下先前自己和秦举人被朱学士邀去参加桃花宴的事儿,他还道这次会碰上一群年轻人呢。 更诧异的是,在场的考生最多不超过一百五十人。 尽管路谦没通过会试,但他却知道本届会试一共取中了三百零七人。这些人全部会参加四月里的殿试,甭管殿试的成绩如何,除非发生极为特殊的情况,要不然这些人最差也能搏个同进士出身。 但那是殿试的情况,这博学宏词科又当如何呢? 路谦啥都不知道,他能保持镇定都得感谢祖宗多年来的栽培和磨砺。 很快,他就随着其他人按顺序入座。 这次倒是没有号子了,只有小太监引着他们入座,身前矮桌上的文房四宝自是俱全的,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待众考生皆落座后,康熙帝便宣读了今日的考题。 试题有二,其一为《璇玑玉衡赋》,其二为《省耕诗五言排律二十韵》。令众考生直接在纸上作答,并于最末写上名姓籍贯。 路谦听得认真,这其实蛮难的,毕竟祖宗一直不曾消停,又是将自个儿团成球拍打在康熙帝脸上,又是索性一屁股坐在康熙帝的头上。总之,花样百出到看着就特别缺德。 关键吧…… 您到底是在折磨康熙,还是折腾您的玄孙子? 好不容易绷住表情听完了试题,路谦稍稍松了一口气。他打小就在祖宗的手底下讨生活,精通的自然也是祖宗所擅长的方面。像这般作诗写赋的试题对他更友好一些,若是再来一次会试的那种考题,他觉得自己还是直接放弃比较现实。 趁着低头研墨的工夫,路谦重新调整了呼吸频率,凝神静气的开始思考如何作答。 早先他得知要面圣考试时,还十分得焦虑,一则是因为怕试题又是关系到民生社稷的,二则也是担心祖宗再度受刺激炸毛。 幸好、幸好只是作诗写赋。 作诗写赋自然也不容易,但起码考的是明面上的知识,既跟民生社稷无关,又不需要表忠心。也亏得如此,路谦不用担心祖宗又跑来搞他,像如今这般其实还成,康熙帝离他其实挺远的,只要他不抬头望过去,就看不到祖宗又造了什么孽。 少许,体仁阁内便已经一片寂静。 研墨的声音,也有纸张翻动的声响,再便是笔尖落在宣纸上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 一篇赋文、一首诗,严格来说是花不了太长时间的。可饶是如此,路谦也没想到,在他还处于酝酿之中时,就有人掷了笔。 路谦勉强忍住了没扭头去看,只凭感觉似乎是他右后方的人,他再度深呼吸一口气,开始提笔挥毫。 …… 半个时辰后,陆陆续续有好些人交卷了。这又同路谦所打听的殿试情况不同。 事实上,就算是殿试好了,那也是统一答卷统一上交的。可这次,似乎很随性,只要有人举手示意答完了,便有小太监上前将答卷平铺置于托盘内,呈到御前。 到路谦答完时,已有三分之二的人将答卷交了上去。 答完之人自是被请了出去,却不是立刻离开,而是被引到了一旁的偏殿里。 说是偏殿,其实就是一个个狭小的房间。路谦过去时,那房里已有十来人,老少皆有,应该是根据交卷的顺序安排的。 大概是因为人在宫中的缘故,所有人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不像会试考完后那般吵闹。 安静倒是安静了,就是静得令人害怕。 几乎就在路谦站定时,祖宗就冲了进来:“你个混账玩意儿,你咋不跟人家好好学学?” 路谦一脸的莫名其妙。 祖宗压根就没给他说话的计划,径自叨叨着:“第一个交卷的那个考生,姓严的,只写了一首《省耕诗》就上交了。这属于严重违规啊!” 第一个交卷的?那不就是坐在他右后方的考生? 路谦环顾四周,发现对方跟他并不在一个屋里,顿时就没了兴趣。严重违规又如何?大不了也就是落榜罢了,只要没吵没闹没搞事,总不至于被治罪的。 才这么想着,就听祖宗语带兴奋的道:“这要是搁在大明朝,必是会被判罪的,起码也要判个终生不得入仕!这人好啊,这人不得了啊,这才是有气节之人!” 一时间,路谦分辨不出来祖宗这是在嘲讽还是真的佩服。 趁这档口,路谦用口型示意祖宗给他说说博学宏词科的来历。祖宗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路谦心说,我不知道难道不应该是你的问题吗? 教不严,师之惰。 “罢了,也怪不得你。别说你了,只怕不少入仕的官员都不一定清楚这词科。” “博学宏词科的历史,只怕要追溯到唐朝开元年间,它属于科举考试制科的一种,但又是在科举制度之外的特殊存在。它跟三年一次的科举正科不同,跟恩科也很大的区别。确切的说,它更像是选择名士,而非官员。” 这么一说,路谦就明白了。 本届科举临时变卦,他听说是因为朝廷急缺能干实事的官员所致。而照祖宗的解说,这博学宏词科更像是正科的补充。说白了,科举的本意是为朝廷选官,而非真的选拔文词卓越之士。 更简单的说,就是一个要能干正事的,另一个就是要能逼逼的。 路谦两眼放光,这不正适合他? 祖宗当下就泼了一盆冷水下来:“你就是那凑数的!依我看,举荐你的那头朱,肯定是拿你当备用的。我是不知道清朝改没改规矩,反正以前的博学宏词科,那都是举荐的。正三品以上才有资格,且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上至进士、已入仕的官员,下至白丁,只要有人举荐皆可参与。你说,他为何不举荐自家子侄?” 路谦才不管朱学士是出于什么目的举荐了他,就算有阴谋又如何?他孑然一身怕个啥? 再说了,他都落着实惠了,还非要追究动机,也太扯了。 稍片刻后,又有小太监过来了,却是要带他们回去。 如果是正科的殿试,尽管考题更多考试时间也更长一些,但的确也是在考完当天就出结果的。通常是由圣上取三鼎甲,再由其他人评判出二榜进士。剩下的人自动算入三榜之中,赐予同进士功名,也算是变相的安慰了。 只是令人意外的是,等他们回去后,却被要求依着方才的座次再度入座。 随后,康熙帝宣布加试一题。 到底是大清朝头一次增设博学宏词科,众考生估计明白的没几个,闻言也只顶着一头雾水入了座。 只听康熙帝道:“诸位的赋文诗词,朕皆已赏阅,心中也有了数。如今,朕想问诸位一个问题,可答也可不答,无论作何解答,朕都不会怪罪于任何一人。” 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自然,朕还是希望诸位能够畅所欲言。” 第11节 不知道为什么,路谦心中突然涌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紧接着,康熙帝的声音再度响起:“加试的这题便是——《论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 路谦:…… 夺笋啊! 第12章 就不能给整些阳间玩意儿吗…… 所谓博学宏词科,这“博学”二字指的是学识渊博,“宏词”则指优美磅礴的文辞。但凡取中者,自是要两者兼备。 但讲道理,在以往的那些朝代里,博学宏词科远没有那般简单,更不可能像康熙帝这般,随意的出一篇赋文一篇诗文,就简单的评判出优劣来。 且不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单就是光凭两篇诗赋,如何判定应考生是否学识渊博? 在从前的那些博学宏词科里脱颖而出的文人中,出过不少后世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大诗人、词人等等。取中者也多是在翰林院任职,基本上是不可能放外任的,甚至极有可能终生与群书相伴,不是出书立传,就是编撰史书,手上丁点儿权利都无。 也因此,但凡是想要流芳百世的,都希望能通过词科入仕。反之,若是想当官发财,那还是走科举正科来得合适些。 但那是从前,如今的情况又有所不同。 …… 康熙帝在宣布完加试的题目后,就目光炯炯的望向在场的诸位应考生。 体仁阁在宫内不算什么大殿,饶是如此,也勉强还是可以容纳一二百人的。从康熙帝所在的高座上往下看去,一排排的应考生皆正襟危坐,有的面露迷茫,有的则干脆是一脸的不忿,更多的人则是捏着笔杆犹豫不决。 跟路谦不同,在场的其他应考生中,起码十之八.九都是提前很久就知道了这届词科的用意,他们既选择了前来参加考试,也算是变相的认同了。因此,哪怕心中再怎么悲愤难当,多数人还是选择了答题。 诚然,康熙帝先前就有说明,这加试题,可答也可不答,无论作何解答,都不会怪罪…… 就算真的不会怪罪,但也不可能被取中了。 各人心中都是千头万绪,一时间,全场安静如鸡。 那是从其他人的角度看的!! 如果换个角度,从路谦的视角看过去…… 他家祖宗啊!生前也是个体面人啊!之所以变得像如今这般话唠,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路谦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他。但是,从今个儿起,祖宗又进化了。 掀起你的棺材来~ 旋转跳跃我跺着脚~ 路谦就这么直勾勾的看着他家老祖宗,在康熙帝的坟头……哦不,头顶蹦跶。 一面努力蹦跶一面高声哭嚎,仔细听着确实是为了那消失在历史长河里的大明朝,但假如不侧耳聆听,光看眼前的场景,还道是他在给康熙帝哭丧呢。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祖宗就想跟出题人同归于尽。 这题太损了,简直就是丧尽天良、人神共愤! 就不能给整些阳间玩意儿吗? 目睹了祖宗原地炸成烟花后,路谦真的很难收敛心神去答题。幸好,跟他一样呆若木鸡的人也不少,毕竟这题啊…… 真的是太缺德了!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清朝从未明令禁止过满人科举,但事实上,起码在康熙朝,几乎没有满人参与到科举考试之中。旁的不说,起码这次的博学宏词科里,清一色的全部都是汉人。 就因为所有的应考生都是汉人,这题才显得损到家了。 非要汉人来剖析汉家江山覆灭的原因…… 行叭。 路谦认命的重新开始研墨,天气寒冷,先前磨的墨这会儿都不能用了,他慢吞吞的拿着墨条在砚台上画圈圈,面上无比的虔诚,仿佛在做一件格外重要的事情。 半晌,他才提笔蘸墨。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祖宗裹着一团黑气,直扑路谦的门面。 “混账玩意儿!不肖子孙!你还真敢写啊!” 不写还能咋样?路谦可没这么天真,就算康熙帝许诺了不会怪罪,天知道将来会不会秋后算账。一个当皇帝的,就算食言而肥,你还能拿他怎么样?退一步说,就算不怪罪好了,以后还想科举入仕?那你想呗。 况且,换个角度想想,加试题缺德归缺德,但对他而言,未免就不是一次送上门来的机会。 比起时政题,他的确更擅长诗词赋文。但想也知道,在场的应考生里擅长这一科的绝对不在少数。 路谦年纪轻、阅历少,就算得以名师教导,也不一定能同这些饱学之士一较高下。 正好,其他人不敢答,他敢。 “你想怎么写?”大概是知道阻止不了路谦,祖宗索性也不阻止了,只在路谦的耳边大吼大叫,“大明啊,大明会覆灭还不就是因为上头坐的那个瘪犊子吗?还有他爹!他爷!他全家他全族他祖宗十八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狗鞑子!” 路谦不为所动。 外敌来犯兴许是明朝覆灭的一个原因,但绝对谈不上是根本原因。哪朝哪代没有外敌?就不说别的,清朝没外敌吗?一直都有啊! 他打算从内忧外患来写。 内忧,明朝皇帝昏庸无能也罢,关键是不干正事儿。沉迷丹药有之,沉溺女色有之,更神奇的还有爱好当木匠的。 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几代皇帝都是这么个鬼样子,底下人还能有多好? 于是,官场腐败便成了寻常事儿。从明朝中后期起,贪官横行暴吏无数,搞得民不聊生。偏巧,天公还不作美,恰逢连年天灾,饿殍遍地十室九空,最终导致各地纷纷起义…… “李自成那个王.八犊子!!” 对,就是闯王李自成。 但这就属于外患了,内忧都还没写完,着啥急呢? 无视祖宗那愤怒的咆哮声,路谦继续落笔,这次写的却是宦官专权,东西二厂权势滔天。 “魏忠贤那个狗娘养的畜生!!” 这次总算说对了。 路谦边下意识的点头,边提笔将魏太监写了上去。辱骂前朝皇室是不可取的,先不说康熙帝未必就会喜欢底下人这么干,单就是祖宗那一关就过不去。所以,简单的一笔带过是最好的办法。官场腐败倒是可以写,但也只能是点到为止,毕竟这种事情每个朝代都有,明朝是特别过分,但清朝的官场也不一定就那么清正廉洁。 不过,魏忠贤倒是可以大骂特骂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辱骂都可。 ——毕竟,就那个死太监,甭管是康熙帝还是老祖宗,都不可能有代入感的。 骂! 最省心的是啥呢?是路谦压根就不需要太过于动脑子,光祖宗一个鬼,就已经将魏忠贤骂了个狗血淋头体无完肤。可不要小看了文人骂架,粗人只会骂表面,文人才能骂得入木三分。 写完了内忧,就该写外患了。 外患当然是很可怕的,哪怕在当时,明朝已经如同一段腐朽的枯木一般,但假如没有外敌入侵,搞不好还是可以再苟延残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 这就可以骂李自成了。 “你就是不想骂满清鞑子!”祖宗一脸的悲愤欲绝,“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窝囊的后代呢?” 行行行…… 路谦妥协了,他转手就写了满清八旗兵强马壮,来势汹汹。没等祖宗再度将矛头对准他,他一转手又写到,明朝面对这强劲的外敌,不得不做出决断,将绝大多数的兵力放在了与清兵的对战之中,因此忽略了日渐强盛的农民起义军。 于是,大明王朝就这样宣告凉凉。 太苦了。 两面夹击啊! 连祖宗看了这个都无话可说,二选一的抉择啊!要么全力对抗清军,要么全力镇压起义军。关键这是一道送命题,无论选择哪个,最终的结果都是死。 挡住了清军,闯王李自成攻下京城。 反之,就算当年是选择阻挡李自成,你以为清军是吃闲饭的? 祖宗:…… 看到这种答案,再看看四下陆续动笔的应考生,祖宗只觉得满腹憋屈,直把他憋得脸红脖子粗,感觉连身子都膨胀了不少。 “还有吴三桂那瘪犊子!你没写他,是他放了清军入关的!就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他是这辈子都没见过女人吗?啊啊啊啊啊!” 噢,差点儿把吴三桂给忘了!! 多谢提醒! 路谦一下子就来劲儿了。 今年是康熙十八年啊!平定三藩之乱已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就在两个月前,也就是今年的正月里,康熙帝才在御午门宣告大捷。 把锅甩在吴三桂身上有啥好处呢?当然是因为前头那些人都不是康熙帝所讨厌的,唯独吴三桂才是他恨之入骨的人。 骂! 这个必须骂! 祖宗也十分高兴,变着法子的给路谦提供素材,将吴三桂所有的直系亲属问候了个遍,关键听着还特有文化,类似于你爹庭前种枇杷…… 粗稿完成后,路谦心情格外顺畅的准备誊写一遍时,祖宗又作幺了。 “不准写清军强大!不然你以后别想睡觉!!” 这就很离谱。 先不说这是在考场之中,就单说一点,说对方是个弱鸡,然后你却输给了一个弱鸡,很骄傲?很自豪? 但考虑到眼下也不是跟祖宗解释的好时机,再说祖宗也不一定能听得进去劝,路谦迟疑了一下,临时调整了下方向。 他没再写清军如何强大,而是笔锋一转写起了抗清名将、爱国将领袁崇焕。 彩虹屁吹起来! 再说袁崇焕确实相当得能耐,假如他不死,搞不好清军就真的被拦在了塞外。 然而,他死了。 被那个傻子皇帝凌迟处死了→_→ 祖宗:…… “是皇太极!是那个混账玩意儿用了反间计!那就是个卑鄙小人!满肚子的坏水,满脑子的阴谋诡计!” 噢,差点儿忘了,还可以吹捧一波皇太极来着。看人家的皇帝多聪明,你家的…… 第12节 脑子真是个好东西啊! 但凡崇祯那吊死鬼有脑子,也不会把自家大将凌迟处死了。其实,康熙帝也不止一次的使用过凌迟这一惨绝人寰的刑罚,但他是对敌人下手,崇祯却是对自己人下手。 就感觉吧,明朝不覆灭都对不起冤死的抗清名将! …… 交卷之后,路谦神清气爽的被带到了刚才的小房间里,一面作短暂的休息,一面等待着结果。 再看祖宗。 整个鬼都是丧丧的。 如果说,加试题只是缺德,那么路谦的回答就是扎心了。更气人的是,尽管在场的应考生中,有三分之一选择了放弃,但剩下的人还是尽力作答了。偏生,祖宗就跟有受虐癖好似的,愣是一张张的看过去,那颗心被扎了一遍又一遍。 ——还是全方位无死角的被扎了个遍。 值得一提的是,放弃作答已经是应考生最大的抗争了,并没有人敢在卷子上辱骂清朝。 ** 半个时辰后,路谦并其他应考生,第三次来到了体仁阁正殿之中。 祖宗气哼哼的嘟囔着,见路谦满脸期待的模样,他阴阳怪气的说了一句:“别做梦了,历朝历代的博学宏词科,都只取中三到五人。我方才看了其他人的卷子,比你写得好、写得深刻、写得透彻的,比比皆是!” 第13章 没考上啊!没考上啊!!…… 这一回,祖宗倒是没说错。 撇开个人因素不提,客观的说,这一届的博学宏词科的人才的确不少。又或者说,历朝历代但凡举行过的词科,从来也不缺才华横溢之人。 路谦走进体仁阁大殿之中,就看到里头变了模样,原先的矮桌和蒲团都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下空空荡荡的大殿。很快,他们这百多号就依次排好队立在了靠右边的一侧。 甭管怎么快,排好队也需要一小会儿时间。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祖宗那嘴儿就开始叭叭的说了起来。 路谦就很奇怪,你说这人的适应能力强也就罢了,咋鬼也那么能耐呢?方才还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转瞬间这鬼就淡定了?这接受现实的速度未免太快了点儿吧? “你看那位……我记得他姓彭,写得一手好文章,精妙极了,完美的阐述了文章的要点,直切要害不说,还有理有据,字里行间都是才华啊!” “还有那个,姓啥来着?好像是倪吧。他写的是东林党争,将东林党的祸害写得是入木三分。人家才是能耐人,你呀……小子,你还太嫩了点儿!” 路谦不搭理他。 都到这一步了,这会儿再说写得好坏有个鬼用?再说了,尽管他先前觉得这加试题对他是有利的,但事实上除非是不愿意作答,不然旁的应考生也不会答得比他差的。 反正他已经尽力了,爱咋咋地。 大概是路谦的表情太淡定了,祖宗又毛了。 “傻小子你答错题了!你答劈叉了!” 路谦:……您有事儿? “你方才答得很顺畅很快活对吧?看你祖宗我气得暴跳如雷,是不是特别开心啊?我告诉你,你就是写得太高兴了,才忘了审题!人家问的是啥?你答得又是啥?啧啧啧!” 问的是啥? ——《论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 他答了啥? ——不就是答了明朝覆灭的原因…… 擦! 路谦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了,他是答了明朝覆灭的原因,从内忧说到了外患,将吴三桂祖宗十八代辱骂了个遍,又给袁崇焕大将军吹了一通彩虹屁。 结果却是…… 根本原因啊! 这就好比,人家问你爱吃啥,结果你却将八大菜系说了遍。 鸡同鸭讲啊! 文不对题啊! 路谦差点儿就捂着心口倒下了。 哪怕他原本就已经做好了考不上的准备,毕竟都到这一步了,在场的所有应考生都不是等闲之辈,他年岁太轻了,经历的事情也太少了,偏生无论是才华还是文笔,都跟年岁是相关的。 但是! 这跟他自个儿答劈叉还是有区别的啊! 路谦不敢置信看向祖宗,用表情控诉你咋不早说!这会儿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还不如闭嘴别说! 祖宗:…… 那不是方才太生气了没想到吗?至于为啥这会儿又说了,当然是看到那位写东林党争的应考生,他想起来了! “没事儿!你要这么想,就你肚子里那么点儿墨水,本来就取不中的。照我看来,在场一共不到一百五十人,你大概可以排到前五十名吧。以你的年岁,这就很不错了。” 言下之意,还有好多人写得还不如劈叉了的你呢! 然而,路谦并没有得到丝毫安慰。 他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的咸鱼,两眼无神表情呆滞的立在当场。 此时,康熙帝已经开口说了一些话,大致的总结了一下这次的博学宏词科,全是官方的场面话。因为在场的应考生们都已经累了一天了,且还是全程没吃没喝的,哪怕他是皇帝老爷,众人都有些提不起劲儿来了,只是很勉强的撑着。 幸好,没一会儿康熙帝就开始宣读取中者的名单。 “一等榜首的彭孙遹,第二名的倪灿……”康熙帝在高座上宣读名单,祖宗却一下子就腾云驾雾起来。 哦不,他就是一跃而起,整个鬼激动得差点儿没上天了。 “看吧看吧!我就说了,那俩写得比你好上太多太多了,你就是个嘴上无毛的小屁孩子!你写得那都是啥玩意儿啊?我告诉你……这还有完没完了?” 就在祖宗说话的工夫,康熙帝又念了好几个名字。 “第十三名……第十六名……第二十名……” 祖宗呆呆的看着康熙帝,就感觉他脑门上写满了问号。甚至可以说,他整个鬼都沉浸在满满的困惑之中,仿佛有种不相信自己耳朵的感觉,又像是在质疑对方的脑子。 终于,第二十名念完了,康熙帝放下了手上的取中者名单。 值得一提的是,他们这些人第三次进入体仁阁大殿时,都是排好队站在大殿的靠右手边那一侧的。而每当康熙帝念到一个名字,那人就会在小太监的指引下,走到左手边。 因此,这会儿大殿的左侧共立着二十人,正承受这右边那百多号人羡慕的注视。 噢,这二十人里面并不包括路谦。 路谦真不愧是祖宗的直系后代,他方才刚知道自己答劈叉时,那叫一个震惊到窒息。但也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就恢复了正常,还拿眼去瞧了瞧那些取中者,发现里头最年轻的也起码有三十五六岁了,最年长的只怕得有六旬年岁了。 嗯,他还是再努力三年,等下一届吧。 只听康熙帝再度沉声道:“以上便是此次博学宏词科取中的一等鸿儒。” 等等! 请问什么叫做一等鸿儒? 路谦用探究的眼神望向祖宗,因为这会儿众人不是在偷瞄康熙帝,就是扭头在看左侧的那些取中者,倒是没人注意到路谦的目光跟众人相反。 然而,就算接收到了路谦的疑问,祖宗也说不出话来。 不是啊,咋地鸿儒还分几等?一直都是第一名、第二名之类的。甚至有几次词科,根本就是在数百人中择一人的,哪怕最多的一次也只有五人,完全没那个必要的。 其实,方才康熙帝念取中者名单时,最开始也是念过“一等”这两个字的,可谁也没有在意,光注意名字去了。 就在这时,康熙帝又从身畔的太监手中接过了另一份名单,当场宣读道:“二等首名李来泰、第二名潘耒……” 本以为自己已经落榜,结果愕然发现还有机会时,站在大殿右侧的众应考生又将一颗心提了起来,凝神细听有无自己的姓名。 自然,被念到名字的人,也被请到了左侧,自成一列。 待念到了十个、二十个……都还不曾停下来时,路谦往旁边瞥了一眼。 祖宗啊,他这个已经死了百多年,自诩见多识广的经年老鬼,这会儿也是一脸的菜色。 确切的说,此时此刻的祖宗,满脸都写着…… 你!他!娘!的!逗!我! 终于,康熙帝的目光挪到了名单的后面,念出了最后两个名字:“第二十九名路谦,第三十名邵吴远。” 祖宗:……我傻了。 路谦也懵了,好在他那心境已经是被锤炼过无数次的,哪怕内心充满了震撼,还是老老实实的随着小太监的指引,走到了左侧的最末处。很快,他就感到后头有人站定,几乎同一时间,康熙帝又开始了官方讲话。 但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再看祖宗…… 咦?我家祖宗呢?有谁看到一只暴躁老鬼没? 甭管怎么说,这一天的罪也算是没白遭。当然,如果说应考生们是身心俱疲,康熙帝也没好多少。因此很快众人就被遣散出宫了,只是落榜生该干啥干啥去,取中者明个儿全部到翰林院报道,具体的品阶和官职,康熙帝是不会插手的。 翰林院啊! 那可是翰林院啊! 等出了宫门,路谦就是一脸狂喜的表情,他如今还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官职,但那有什么要紧的?依着科举的惯例,就算是每一届的状元郎,也不过是授以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哪怕给他一个无品无阶的翰林院庶吉士也好啊! 他整个人就是摇摇晃晃的回到了书院里,然后猛地一个清醒。 暴躁老鬼呢?真不见了? 咋可能不见了呢?人家压根就是团成了一个小黑球,这会儿正趴在路谦的光脑门上,也是看到路谦前后左右的找他时,他才蔫巴巴的开口:“别烦我,我不想跟你说话。” 噢,那没事儿了。 路谦才不会热脸贴祖宗的冷屁股,他忙着呢! 这不考中了吗?那肯定不能再在书院里待下去了,但因为程表哥多日之前就已经走了,先前他们赁下的院舍也早早的退掉了。虽说他兜里还有不少钱,尤其程表哥临走前又塞给了他二百两银子,但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房舍。 他就琢磨着,要不跟书院商量一下,好歹通融通融,起码也得给他时间找房舍吧?再说了,他都付了一个月的住宿费和伙食费了…… 打小苦过来的路谦,那是连一文钱都要抠的,他特别好意思的就找过去了。 书院这边也是头一次碰上这种事儿,但甭管怎么说,这都是大喜事儿,甚至连书院都能沾上不少光的,当下一口应承下来,还表示在他找到房舍之前,可以一直住下去,住几年都没问题。 第13节 路谦:……这是你说的! 祖宗:……你太小看他的脸皮厚度了。 转天,路谦就去翰林院了,他都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作为一路垫底考上来的幸运儿,在这五十人当中,还能轮到什么好品阶好官职呢? 他已经够幸运了,人啊,要知足! ** 同一时间,程大少爷也在对自己说,人要知足。 会试考完至今已有月余时间了,程表哥他们肯定还在路上的,本来出发就晚,再说也没必要紧赶慢赶的。但朝廷的兵差速度却不慢,只因他们送消息,一贯都是到一处换一人的。 因此,就在路谦赶往翰林院授官时,程大少爷已经站在了省城贡院的大门外。 他甚至是提前了好几日就等在省城里的,为的就是能够第一时间看到皇榜。说真的,去年乡试放榜那会儿他都没这般焦虑,偏这次却是急吼吼的提前数日出门,谁劝都没用。 终于,皇榜贴出来了。 程大少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极为不放心的从后头又往前面看了一遍,确认了皇榜之上并未路谦的名讳,甚至压根就没有姓路的,他这才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内心充满了喜悦之情。 “没考上……没考上……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没考上啊!没考上啊!!” 路人纷纷侧目,用怜悯的眼神看向他,仿佛在说,又疯了一个。 第14章 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老家发生的事情,路谦自是不知情的。 事实上,别看会试的皇榜已经到达各个省府了,但其实多数落榜生们都还在路上呢。像程表哥一行人就是才离开京城不久,毕竟又不着急,没必要白天黑夜的往回赶。 路谦也想过要给老家送个信儿,可转念一想,他不过才刚刚取中,倒不如干脆等定了品、入了职之后,一气将好消息写信送回去。正好,程表哥离京之前都安排好了,让路谦写了信就送到南北商行去,自有人帮着送去程家在金陵城的商铺里。 自然,程家那头若是有事儿,也会送信过来,只是留的却是书院的地址了。 这也是为什么路谦不着急搬出来的缘故,心疼钱财是一方面,再者也怪麻烦的,就先这样好了。 书院那边也是相当得乐意,这等于说是双赢的局面,甚至书院受益更多。要知道,那些会试取中者,这会儿还在埋头苦读,期盼着能在下月的殿试中发挥出色。 但即便是二榜进士,都不一定能入翰林院。而路谦,如今却是笃笃定入翰林院的。 只是,就算是书院那边也没想到,路谦还真就厚着脸皮一直住下去了,这当然就是后话了…… 此时的路谦已经到了翰林院,到了之后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 首先就是馆选了。 其实依着惯例,词科出身的是没有馆选这一关的,毕竟以往的词科最多也就三五人,自是直接安排妥当的,哪里还用得着再考一次。而馆选,多半都是正科二榜进士出身的,若考上既入了翰林院,考不中则留待吏部选派。 好在这一次的馆选也就是走个流程,所有人都是能留下的,端看品阶高低。 路谦等五十人,昨个儿刚考完今个儿又要考,索性考试内容并不难,多是在经史子集的上绕。费了半天工夫,总算是考完了。 “应该不用再考了吧?”路谦侧过头,同右侧的人低声交谈着。 他们五十人是依着词科名次入座考试的,因此他右侧那边就是词科垫底的,名唤邵吴远。 路谦是这么想的,他们这五十人,最终定的品阶肯定是有差距的,但甭管怎样,这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差距总归是不大的。正巧,那邵吴远年岁看起来也就不到三十的模样,是比路谦大了不少,那也没办法,在场的谁不比他大? 邵吴远听得他的话,只微微一笑:“确实不用再考了。”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接下来该是礼部考核了。” 路谦:…… 不是,大哥您不觉得您这个话前后矛盾吗?什么叫做不用考了,却又还有礼部考核? 大概是看不下去他继续犯蠢,祖宗忍不住哼哼道:“但凡入仕者,都要经过礼部的考核!教规矩懂不懂?还有,别老是东张西望的,你是乡下来的土鳖吗?” 那他不是头一次来到这万千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翰林院吗?多瞅两眼咋了? 不过听说是教规矩,路谦就淡定了,他打小就被祖宗摧残,这种小事儿难不倒他。 在礼部派人来教导规矩之前,馆选的结果先出了。 总得来说,馆选和词科的排名差不多,至少多数人是这样的,路谦则从倒数第二上升到了倒数第三。为此,祖宗是好一通的冷嘲热讽。 “啧啧,乡试垫底,会试直接没考上,词科是取中了却是倒数第二,眼下的馆选又是倒数第三……我是不是应该期待一下,三年后的散馆考核,你给考个倒数第四?” 路谦不稀得搭理他,只专心致志的听上峰给他们定品阶。 就像路谦先前预料的那般,刚入仕的官员品阶普遍都不高。路谦本人被授以翰林院检讨一职,属从七品。 而他们这五十人中,品阶最高的则是翰林院侍读,属从五品。值得一提的是,这唯一的一位侍读学士不是别人,而是那位词科垫底馆选还是垫底的老哥……邵吴远。 路谦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是什么让他认为自己跟那位老哥差不多呢? 见路谦一脸怀疑人生的表情,邵吴远主动跟他搭话,也算是变相的跟其他人解释:“我跟你不同,我是已出仕的。在考词科之前,我就是从五品了。” 是了,词科同科举正科最大的区别就是,允许已出仕的官员再度参与。 路谦来了兴趣:“邵侍读出仕多久了?” “我是康熙三年甲辰科的二榜进士。”邵侍读笑着解释道,“我当年也是少年进士,大概同路检讨差不多年岁。” 祖宗气哼哼的跳脚:“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人家是真的进士,你呢?你没考上!” 路谦觉得这也没啥,他学问不够好,但他运气够好啊! 见自家子孙这副没脸没皮的模样,祖宗只能暗中憋气,打定主意接下来的三年时间里,一定要好生教导这蠢货,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让他丢老路家的脸。 那位邵侍读显然已经被委以重任了,对路谦这个新入仕的菜鸟不算太关照,但也会提点一二。 当下告诉他翰林院的日常工作,以及接下来礼部考核要注意的事项,又道这并不算难,只因为他们并不需要在御前行走。 邵侍读是不需要参加礼部考核的,直接就提前上任去了。之后的七八日里,路谦就同另外三十几人一同接受礼部来人的教导,且全部一次过关了。 也是在接受礼部教规矩时,路谦才愕然发现,一同通过词科的五十人中,竟有十余人是本身就已出仕的。哪怕是剩下这些未出仕的,看起来也不像他这般一头雾水什么都不清楚。 及至礼部考核后,路谦同其他人一道儿来到了…… 嗯?明史馆? 不光路谦傻眼了,连带祖宗都是满脸的惊吓。 “什么鬼?你不是翰林院检讨吗?” 这个问题就问得很好,路谦很努力的回想着,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个儿跟明史馆有什么关系。 算了,既来之则安之。 他是淡定了,横竖翰林院检讨本身的职责就是修书编撰,明史就明史吧…… 然后祖宗又炸了。 炸就炸吧,多炸几次,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路谦进了明史馆后,就开始跟在老翰林身边做事。凑巧的是,他被分到了邵侍读的手底下,先跟着他熟悉日常工作,然后才开始整理归纳一些陈旧的资料。 这是一项很枯燥的工作,很多资料都是堆了几十年的,要归整罗列好,要找资料将缺漏的部分补全,还要誊抄等等。 也是在这时候,路谦才慢慢的了解到,这次的博学宏词科本来就是为了纂修《明史》特地开设的。 《二十四史》之《明史》,从顺治二年开始纂修,但因为人手不够以及其他理由,总之纂修工作一直进行得十分不顺利,甚至一度中止。 而在前些年,这事儿再度被翻了出来,康熙帝倒是派人重启了明史馆,但还是那句话,事儿太多了,相较于其他紧要事儿,修书编撰的事儿自然是一拖再拖。 直至去年,康熙帝终于下定了决心,重新组织班底,正式开始编稿纂修。 得知了这些内幕后,路谦不禁凝神望向了他祖宗:“真有缘分啊!” 清朝的子孙碰上了百多年前就已经死去的明朝祖宗,又阴差阳错的进入了明史馆纂修《明史》,何止有缘,实在是…… “我呸!”祖宗很是气愤,他先入为主的认为狗鞑子不安好心,由狗鞑子纂修的《明史》还能有一句好话? 路谦劝了的。 “咱们得讲道理,整个明史馆全都是汉人,一个满人都没有的。而且我同僚里头,有好些个还是明朝达官显宦的子孙。”想到这里,路谦还叹气道,“你说咱们老路家要是能耐些,我也能算是显贵后代。结果呢?我只是个布衣出身。” “呸!鞑子皇帝根本就没安好心!他是在收买人心,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吗?” 正式入职明史馆已有月余时间,连殿试的成绩都出来了,当然这跟路谦没啥关系,他认识的人一个人都没通过会试。但在入职后,他或多或少听说了一些事儿,也不再像原先那般迷茫了。 且不说当初朱学士举荐他参加博学宏词科到底有什么目的,总之,应考生中多数都跟明朝有着或多或少的关系。 有那明朝达官显贵的子孙,也有遗民隐逸,还有便是单纯的布衣出身,但即便是布衣,往上细查祖上都曾效力于大明。另外那些则是早已出仕的官员,可即便是这些人,都跟明朝有着密切的关系。 总之,整个明史馆都透着一股子前明气息。 这就很吓人了。 路谦:……就很慌。 因为爷奶和亲爹都早逝的缘故,路谦压根就不知道路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在祖宗显灵之前,他以为自个儿就是单纯的小老百姓,还是寄人篱下的那种。而等祖宗显灵了,告诉他自家曾经是明朝的高官,但实际上他也没太多感受。 百多年前的事情,他完全没有代入感啊! 直到这次被塞到了明史馆里,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前明气息,路谦慌了。 他很怕某天就被兵差团团围住,把明史馆整个儿给一锅端了。 至于祖宗说的收买人心…… 那是肯定的呀! 与其说这届博学宏词科是在招揽贤能,真就不如说是在收买人心。这一点,从取中者多江南士子,且几乎都跟前明有所关联就能看出来了。 但这话要怎么说呢? “就算是收买人心,我作为获利一方,您觉得再逼逼这个合适吗?这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吗?” 祖宗沉默了片刻,随后再度怒吼道:“那你就好好把握住这大好机会!先把这些人都收拢过来,然后一起反清复明!记住,你身上是有重任的!” “驱逐鞑虏!还我河山!” 路谦:…… 就很佩服祖宗。 甭管原先在说啥,最终都能绕到反清复明这事儿上。 真·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第14节 第15章 五十鸿儒名天下。 对于祖宗来说,待在明史馆里真当是一种莫大的煎熬了。万幸的是,祖宗也不是非要跟路谦待在一起的。 他的确不能离路谦太远,可明史馆本身也不大啊! 明史馆虽然是作为一个独立出来的机构,但实际上却还是依附于翰林院的。起码,地址是同一个,只是划了个地方出来专门供他们修纂明史,院门还挂了个《明史馆》的匾额。 于是,祖宗每日里跟随路谦离开借住的书院,前往明史馆,却是宁可见天的在外头打转,也不想待在这个令人……哦不,令鬼无比伤感的地方。 太难受了,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原本属于明朝的古籍孤本被翻找出来,有很多都是堆放在库房中许久的。直接拿出来用是不可能的,还得要晒书、修复。光整理这一项就够路谦等人受的了,万一发现某些古籍破损严重…… 头一次,路谦和祖宗的想法达成了一致。 这活儿太叫人心里犯堵了。 路谦是单纯的觉得干这活儿既累且枯燥,祖宗则是难受于再度见到这些跟明朝息息相关的东西,可东西还在,大明却没了。 物是人非,有时候想想真的很残忍。 于是,连续在外头逛了月余时间的老祖宗,毅然决然的将矛头对准了路谦。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整理好?不是说让你们修纂明史吗?你天天就在那里晒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正式开始修书?” “你说你又不能上阵杀敌,又不敢直接造反,怎么连修纂个明史都磨磨唧唧的?赶紧的!” “绝不能叫那鞑子皇帝阴谋得逞,你得监督他们,好好写认真写!我决不允许出现污蔑大明王朝的典籍!” 祖宗那叫一个语重心长,路谦那叫一个心底瓦凉。 直到这会儿,路谦才猛的意识到自己的苦日子才刚刚到来。祖宗啊,那就不光是个暴躁老鬼,还是个别扭纠结的拧巴老鬼。 拧巴到什么程度呢? 路谦考上了。 ——他怒斥你怎么能为清廷做事呢? 没考上。 ——那你为啥那么废物呢? 入了翰林院。 ——鞑子皇帝必有阴谋诡计! 参与了明史的修撰工作。 ——他都成了鬼,为什么还要遭受这些折磨? 忙着晒书并不干别的。 ——你再不好好修纂,万一他们乱写咋办呢? 路谦无言以对,只剩下两行清泪缓缓落下。 太苦了,早知道他还不如没考上,直接回老家歇着呢!偏生,到了这一步已经由不得他了,一面在明史馆里给人打下手干活,一面还得忍受来自于祖宗的摧残。 万幸的是,到了五月初,邵侍读终于想起了他,不再让他干那些杂事儿,而是让他一同参与到了明朝初期的资料修复之中。 其实,明朝中后期的资料极多,哪怕损毁了不少,留存于世的也足够复原当时的情况了。然而,明朝初期距离这会儿都过去三百年了,很多资料不全或者内容相互矛盾等等,麻烦的事情格外多。 不过,修纂史书本来就是这样的,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才是明史馆的日常。比起其他翰林在三年后的散馆考核后,能够离开翰林院去别处任职,他们这些本身就是被康熙帝重组班底用来修纂明史的,除非修纂工作完成,要不然这辈子只怕就耗在这里了。 路谦倒是十分淡定,修!只要别让他造反,干啥不是干的?再苦能有造反苦? 不过,既是决定要好好干活了,自不能敷衍了事。 只这般,路谦白日里在明史馆跟着邵侍读做事,晚间回到借住的书院后,还要拉着祖宗谈天说地,聊的自然就是明朝那些事儿。 百多年前的事情都是有资料可查的,那么祖宗既是已离世百多年了,对他而言,明初的事情应该不算太久远吧? “哼,你小子也有求我的时候?”祖宗抱着胳膊一脸的嘚瑟。 路谦沉默的看着他,前两日的催促还历历在目,眼下需要用着他了,居然还嘚瑟起来了,多神奇呢! “您要是真不愿意告诉我,那咱也不能强鬼所难。回头要是发现《明史》与历史不符,您别跳着脚闹腾就成。” 祖宗:…… 来了,这种事情终于来了。 不配合的话,《明史》只怕就成了一部污蔑大明王朝的官方读物。配合的话,他干嘛要配合鞑子修纂史书? 左右为难之下,祖宗不知道第几次气成了一个黑胖球。 “来,说吧,先从朱重八的发家史开始说。” 一句话下去,祖宗暴跳如雷:“那是明太.祖!谥号‘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谁允许你连名带姓的喊了?对太.祖尊重一点!” 路谦:……夭寿啦!到底是谁给赐的谥号? 最可怕的是,祖宗居然连这玩意儿都能背得出来? 不过,由此可见,祖宗对大明皇室的确是真爱了,由他口中说出来的明朝那些事儿,真实度应该是有保障的,对吧?可能要先去掉感情因素,客观的来撰写更妥当一些。 甭管怎么说,每个朝代的开国皇帝都是很能耐的。就算是新建立的政权,也很少会有人去诋毁前朝的开国皇帝。大家一般诋毁的都是前朝的中后期,尤其是最末的那位亡国之君。 也因此,收集朱元璋的资料非常顺利,路谦白日里遇到什么问题,都会留到晚间询问祖宗。时间一长,祖宗索性克服了心理压力,老老实实的待在明史馆里,忍着恶心监督这些软骨头们修纂明史。 没错,祖宗认为眼下待在明史馆里的这些人都是软骨头,而真正强硬的…… “在‘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的时候,就死了。”路谦很是无奈,这是在比谁头铁吗?头铁的,坟头的草都一人高了。 祖宗很愤怒:“你还瞧不起那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忠君之士!” “然后他们就死了。” “他们赤胆忠心,以身殉国!” 路谦斜眼看着祖宗,对呀,都以身殉国了,不就是死了吗? 祖宗:…… 又一次成功的气跑了祖宗,好在路谦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至于以后的事情,那就等以后有需要了再把祖宗给哄回来就成了。 路谦并不知道,他这个行为,有个专门的名词叫作“渣男”。有需要了甜u言蜜语,没用处了冷言冷语。 渣男,石锤了! 就在祖宗忙着憋气,路谦忙着做事时,朝廷又干了一件大事儿。 确切的说,这才是康熙帝开设博学宏词科的真正目的。 招揽贤能并不是重点,修纂明史也不过是顺带的事情,康熙帝之所以临时开设词科,为的是让那些忠于明朝的遗民士子看到清朝的诚意。 而想要让所有人,尤其是江南一带的士子知晓朝廷对待遗民的态度,最好的办法自是大肆宣传。 ——五十鸿儒名天下。 在康熙帝的授意下,这届的科举正科彻底被盖过去了,博学宏词科以及这届所出的五十鸿儒,一时间风头无两。 京城这边倒是还好,毕竟这里本来也不是康熙帝宣传朝廷仁义的重要地点。关键是江南一带,那里才是反清复明的大本营。 随着时间的推移,江南各地都开始相传鸿儒们的事迹。在不知情的人看来,五十鸿儒的身份相当得好,有那明朝高官的后裔,也有普通江南学子,更有来自于山野之地的隐逸。 这其中,一位严姓鸿儒的事迹又被广为传播,却是因为他祖父曾任前明兵部侍郎,与清廷有着国仇家恨,却被刑部官员推荐参加词科,他本不欲前往,先是力辞,又后装病拒考,但最后还是被押送至考场。在考试时,他又只作了一首《省耕诗》便交了卷。 原本,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然而康熙帝却因惜才,将他破格录取…… 类似的事情还有好几例,甚至连路谦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抓了典型。 而路谦的故事就是属于悲情那一挂。 路家祖先都是对抗清军的义士,宁死不从英勇献身。只得一个垂髻小儿被家仆护送着前往了江南投亲,然而最后却只剩下了路谦这一根独苗苗,从小寄人篱下艰难度日…… 当然,结果肯定是好的,路谦凭借自己的实力和永不放弃的精神,终于得以在博学宏词科上大放光彩,成为五十鸿儒之一! 多么励志又催人泪下的故事啊! 还真别说,得亏路谦没有逛坊市的爱好,他每日里都是从书院到明史馆,两点一线间的。哪怕是休沐日好了,他更愿意待在房里听祖宗讲那过去的故事,再不济他还能去书院的藏书阁找书看,或者干脆就是在书院里瞎逛,听其他人吹捧自己。 坊市?不逛的。 酒楼茶馆?不去的。 也因此,他逃过了一劫,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典型。 但程大少爷就没那么幸运了。 又因为他平常并不去金陵等地,蔚县到底只是个小县城,消息也就没那般灵通。即便如此,在五月底这一天,他终究还是没能逃过去。 虽迟,但到。 第16章 以一己之力带劈整个麓山书…… 五月初的时候,程表哥就回到了蔚县。一回来就被程大老爷唤到跟前详细的询问了这趟外出的始末,只是还不曾等他说完,就被程大少爷打断了。 程大少爷第一句话就是:“路谦呢?路谦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哪怕很快就知晓了原因,路谦是因为打算在京城苦读三年继续科举,但起码在那一刻,程大少爷是心跳如鼓,差点儿就不行了。 他以为又出现乌龙事件了,路谦又走狗屎运考上了。 幸好不是。 哪怕知晓真相后大松了一口气,程大少爷还不忘刺一句:“族学这般好,他却宁可在外头求学?” 人又没回来,再说这些意义不大。反正,这事儿是翻篇了。 谁能想到呢?都到了这份上,居然还能摊上反转剧情! 因为程家是商户的缘故,再说这都五月了,本届科举彻底结束了,自然也就没人再去打听科举相关的事情。假如程大少爷此时还在麓山书院念书,那兴许能从旁的渠道得知消息。偏生他又退了学,直接导致比旁人晚了好多天,才听说了这事儿。 要怎么形容程大少爷那一刻的心情呢? 当时吧,他人都傻了。 …… 第15节 为了利益最大化,康熙帝派了不少人手从各个角度宣传此事。 一方面,官府官学等朝廷机构配合默契,将一位求贤若渴的圣上形象刻画得深入人心;另一方面,民间也有人在刻意迎合,意指但凡有才华者,无论是满人还是汉人,哪怕是前明遗民,亦能受到朝廷重用。 这些消息对于很多汉人学子而言,无异于惊雷炸响。 在早些时候,多数人都是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哪怕很多人心里明白,大明王朝真的没那么好,甚至可以说是黑暗无比。可饶是如此…… 我堂堂汉家江山,岂容蛮夷鞑子坐享其成? 但如果,蛮夷鞑子也没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坏呢? 五十鸿儒之中,有那明朝高官显贵的后代,甚至还在考场之中严重违规,换成大明朝,搞不好就是当场人头落地,可放在惜才的康熙帝面前,却被破格录取了。 还有毫无背景可言的布衣书生,放在明朝初期,倒是真有不少“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例子。可在明朝中后期,官场黑暗贪官横行,还指望能出现像这样一步登天的情况?就算偶有寒门子弟出仕,要么跟那些官僚同流合污,要么就被打压至死。 五十鸿儒却是可以直接面圣阐述自身想法的。 路谦:……并没有。 舆论的力量放在哪个时代都是一样的,当周围所有人都在说着同样的话,时间一久,哪怕原本认定了的事情也会被动摇的。 还有人说,清廷的科举制度是完全沿用了大明的那一套,衙门官职品阶等等,也都差不多。那岂不是说,清廷其实对大明相当得认可? 又有人指出了一个事实,当年率领大军杀入京城,推翻大明王朝的人……是闯王李自成啊! 人心开始动摇,怀疑的种子落地生根,何时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不过只是个时间问题。 当然,这是其他人的想法,程大少爷完全没想那么多。 他从懵圈中回过神来,连着说了二三十个“不可能”,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朝廷再怎么胡来,也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出现纰漏。 尤其是…… 全家只剩下了他一个独苗苗,自幼寄人篱下艰难度日,一朝考中了举人,虽会试落榜却被主考官看中,亲自举荐去参加博学宏词科,成为了名扬天下的五十鸿儒之一。 程大少爷打听得非常详细,还自虐似的,听人说了一遍又一遍。等回去以后,他就病了。 病得很重,大夫说他郁结于心。 当然最后他还是挺过来了。 程大老爷在刚得知路谦竟成了康熙帝跟前的大红人时,恨不得立刻让路谦跟不拘哪个程氏女定亲,最好今个儿定亲明个儿成亲,好叫路谦跟程家牢牢的绑在一起。 结果,寄予厚望的独子病了,还一度病得非常严重。他直接就将路谦抛到了脑后,只吩咐二弟和侄儿备一份重礼,送去京城为路谦庆贺。 程家二房:…… 大老爷吩咐的事情肯定是要做的,程二老爷亲自去公中库房寻了好几样礼物,又去账房支取了银两。不过这事儿倒是不急,只要赶在中秋前夕送到就成,贺礼、中秋礼连带家信一起。 等程大少爷的病痊愈后,礼物早就已经启程了,再想起忘了提联姻一事也来不及了。 无奈之下,程大老爷只能暗中祈祷路谦别忙着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又想着甭管怎么说程二太太都是他唯一的亲人了,真要成亲的话,应该会提前支会一声吧? 而在这期间,五十鸿儒的后续影响仍然在持续发酵中。 最惨的还不是程大少爷,而是他曾经就读过的麓山书院。 去年乡试之后,因为路谦出人意料的考中了举人,程大少爷怒而退学,麓山书院已经遭受了一波质疑。是有人认为程大少爷不像话,可更多的人只是明面上支持麓山书院,私底下却还是认为自己的前程最重要。 因此,原本想送孩子去麓山书院的,当下改了主意,只是多数人不会像程大少爷那般决绝,就算真想退学,也会寻一个令双方都下得了台的理由。 可到了今年,随着五十鸿儒声名远播后,更多的人忍不住了。 其实在这年头,会花重金送孩子上麓山书院的,十之八.九都是为了科举仕途。说白了,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若不是为了升官发财,你读什么书呢?那些读书是为了明事理的,终究还是少数中的少数。 只这般,麓山书院遭遇了二三百年里最严重的一次生源危机,原本每年都会有几十上百个新生入学的,今年骤降至个位数。甚至还有就读了多年的老生退学…… 秦山长面无表情的站在半山腰的凉亭上,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能看到一溜儿十来人背着书奁提着行囊往下走去。 “山长,那程氏一族的族学根本就无法同咱们书院比,这些人迟早会后悔的!到时候,便是他们跪在山脚下求着咱们入学,也没可能了!” 书院的先生忿忿不平,秦山长面上却无半分愤怒,有的只是满满的悲凉。 他叹道:“大势已去。” “怎么会?这世上总归还是有明白人的,待程氏族学……” 秦山长摆摆手,转身往山上书院走去。他压根就不在乎这些退学的学生,起初兴许还有些怒其不争,不过很快就想开了。这些人眼中只有仕途名利,离开就离开吧,他麓山书院不差这些目光短浅毫无立场的学生。 可再后来…… 康熙帝这一招可真够狠的,短期内兴许看不出什么来,但长期影响巨大。旁人只忙着赞叹这次博学宏词科,取中者尽是汉人,且各种身份都有,唯有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次词科压根就是提前部署好了一切。 是的,清廷原本就对此次词科取中者的出身来历做了周密的部署,重视前明达官显宦子孙,优容宠遇遗民隐逸和布衣百姓。 普通人施恩尚且图报,帝王的施恩怎可能没有阴谋诡计呢? 大势已去…… “老夫倒是要看看,你清廷何时气数尽!” ** 人在京城的路谦直到七月初,才收到了来自于老家的信和贺礼、节礼。 当然,早在他定品入职之后,就已经写了信回去。只是,他的信件没有朝廷的消息快,等他的信送到时,程大少爷已经病到人事不省了。 他在信上说了自己的奇遇,也提到了词科后又参加了翰林院馆选,如今是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入职明史馆,专门修纂《二十四史》之《明史》。自然,也提到了借住书院对他的优待,在他入仕后仍允许他借住,还特别给他换了个院子。 书院也很苦的,这不是读书人都要脸吗?人家求上来说事发突然,没办法立刻寻到房舍,书院这边肯定是接口说,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 可这不是客套话吗?不然还能说,你赶紧去找房舍趁早搬出去吗? 谁知,你客气他当福气,路谦觉得借住在书院没啥不好的,主要是便宜啊!书院只收了他食宿费,每个月的花费才两贯钱。要知道,这可是在京城啊,两贯钱花一个月,还能去书院的藏书楼免费借书看书,多划算呢! 路谦如今是有俸禄的,大清执行的是官品分离的俸禄制度。意思就是说,路谦可以从翰林院拿一笔钱,这是他身为翰林院检讨的俸禄,另外他还能从户部另一笔钱,这却是他本身品阶的俸禄。 翰林院检讨是从七品官,岁俸是四十五两,另外还有米粮若干。哪怕翰林院属于清水衙门,但两笔钱算在一起,再加上林林总总的其他冰炭补贴,年俸大概有近百两。 对了,朝廷还会发官服的,要么直接发衣裳,要么换算成银两补贴。 总之,以他每个月开销二两左右来算,他一年能存下七八十两银子。 别的翰林官除了出身极好的那一挂,旁的都过着清贫的日子。当然,路谦过得也不算好,可他倒是挺高兴的,蹭住蹭吃喝特别快乐。 书院那边:…… 比脸皮厚,是他们输了! 眼见路谦一副打算长住的模样,书院只得给他换了个院子,从学生那边转到了先生处,还特地拨了个小童给他用。好在,书院也不算太亏本,就在麓山书院遭遇百年不遇的生源流失时,他们这个在京城压根就排不上名的小书院,却因为路谦迎来了一波生源潮。 且不提这个,单说蔚县程家派人送来了东西,依着路谦先前送去的家信,他们直接将东西送到了书院门口。 行叭,不然又能咋地? 路谦是晚间放衙时,才发现老家送了东西过来。他不忙着看东西,先拆开了信。 信是程表哥写的,不过看其中的话语,也不少应该是程二老爷、二太太口述,他来代笔的。信中照例问候了他,关心他在京城是否安好,也问了平常上衙是否繁忙,再就是讲述了这段时间蔚县发生的事情。 也是通过这封信,路谦才知道自己被抓了典型。 “狗鞑子太不要脸了!他这是在利用你啊!”祖宗是没有任何隐私观念的,路谦低头看信时,他就趴在路谦的头顶光明正大的偷看,边看还要边叨逼,蹬着腿叫嚣。 见路谦不搭理自己,祖宗怒气冲冲的从头顶上跳下来,几乎把脸贴到路谦面前,怒斥道:“怎么你给鞑子皇帝干活还干出忠心来了?他在利用你懂不懂?狗鞑子不安好心!” “对对对,你说得对。”路谦很是敷衍的点头应和,然后继续看信。 信中还写了因为程大少爷的这一举动,直接带劈了整个麓山书院,同时让程氏族学一夕间成了炙手可热的存在。程表哥还详细的说了族中打算扩建族学,又将原本下人院子的位置腾空了,准备修缮一番作为学生住处。 在往下看去,路谦这才发现最后还有一小张便笺,上头仍是程表哥的笔迹,不过看起来却像是匆忙中写的。 ‘我爹不让我跟你说,说会有损程家声誉,但我实在忍不住。我偷偷的告诉你,大堂哥在知道你成了鸿儒后,就跟被雷劈了似的,一瞬间面无人色如丧考妣。’ 路谦:…… 祖宗:…… 第17章 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看了家信后,路谦的第一感受是,程表哥这十年寒窗苦读算是废了。得亏程表哥这人还算是有自知之明,在连续多次考不上秀才后,就明智的选择回家继承家业,不然…… 倒是祖宗,满脸狐疑的问道:“咋地?程大少爷还拿你当对手来着?不然也不至于那么难受吧?” “他一直拿我当竞争对手……也不对,应该是拿我当陪衬吧?有道是,红花还需绿叶衬,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听了这话,祖宗当即嗤笑一声:“那你是绿叶吗?你是吗?” 路谦还以为祖宗接下来就要开始夸他了,忙调整好姿势,坐等夸奖。 哪知,祖宗却道:“你哪里是绿叶了?你就是狗屎!狗屎运里的那坨狗屎!” 路谦:…… 看来,鬼的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 跟祖宗计较是没意义的,路谦又将家信看了一遍,确信没有遗漏什么信息后,起身去查看程家送来的礼物了。负责准备礼物的又是路谦的姑父和表哥,了解他不说,再者从蔚县到京城路途遥远,没必要送一些光有体面没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因此,礼物之中银两占了一小半,还有便是一些江南出产的织锦料子,以及其他一些适合送礼的小东西。 路谦分门别类的将东西收拾妥当了。 得亏书院这边看他迟迟不肯离去,特地给他换了个地方住。要知道,他之前是以学生的身份借住的,还是因为有个举人的功名在身,才得了个小单间,这若是普通学生,那都是好几人住在一间屋的。而先生的住处就不同了,都是独立的小院子,一正两耳两厢房的那种,没有倒座房。 即是如此,对路谦来说也已经很宽敞了。 关键是这屋子它不要钱啊! …… 人世间最悲哀的事情是,你还在惦记着你的宿敌对手,可对方却忙着对银锭子流口水。更气人的是,包括银两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家送的。 幸亏,程大少爷什么都不知道。 事实上,当路谦收到家信时,程大少爷已经痊愈了。他迫不及待的回到了程氏族学,跟着当年教导路谦的先生一起苦读进学。 真就是应了那句话,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当先生的,原本只认为自己教出了个少年天才,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举人。谁能想到路谦还能成为惊世大儒,他顿时自信心爆棚,教导起程大少爷来也带上了一丝骄傲,周遭也有了一种名师的气质。 当学生的,程大少爷自然不会认为自己是个蠢货,只道是麓山书院耽误了自己,早知道自家族学里藏着这么位深藏不露的名师,他何苦舍近求远的去金陵城进学呢? 总之,师生俩都充满了信心,笃定下届科举,定能复制往日的辉煌。也因此,俩人之间的气氛相当和睦,反正比路谦和祖宗是要和谐太多太多了。 第16节 对了,在程大少爷病愈之后,他的想法较之从前,又有所改变。 先前他只想着在科举乡试一举夺魁,再上京参加会试。而今对乡试的期望还是一如既往,但他却并不想参加会试,而是希望再来一次博学宏词科。 科举正科每三年一次,每次都会出二三百名进士、同进士。哪怕夺得了状元又如何?三年就有一个状元,哪像词科那般,取中即名扬天下。 除非…… “桂哥儿可以试试三元及第,本朝至今尚未出过这样的人物,若你能办到,定能一举天下知!” 程大少爷还是不太满意,他更钟情于博学宏词科。 然而,词科的开设全看当今的意思,哪怕对康熙帝不甚了解,历史上也没有在短时间内连续开两次词科的先例。 “好吧,那我先试试三元及第。” 目的已经定下了,如今就等下一届科举了,那是在康熙二十年的八月里。 有件事儿,程家师生二人还是料对了,词科是不会再开的,起码在康熙年间是不可能再开了。有道是,物以稀为贵,这届博学宏词科承载了康熙帝太多的期待,他不可能亲手毁去,只会给这五十鸿儒一次次的机会,让他们大放光彩,这样才能利益最大化。 却说路谦,在日复一日的整理资料中,慢慢的也就将明朝开国皇帝的资料寻齐了。 朱元璋的生平简直就是一本经典的爽文,但明史并不是单单写明朝皇室的。事实上,《明史》涵盖了大明朝的方方面面,光如今定下的目录里,就包含了《本纪》、《志》、《列传》、《表》。 这只是大的分类,里面还有各种小分类,基本上这么算下来,能在一甲子之内全部修纂完成,就已经算是快的了。 所以,路谦真的不着急。 来,慢慢整理,认真修纂,他们这一代人修不好,还有后人继续完成。 “有道是,愚公移山……” “我就你就是不想反清复明!!”祖宗张嘴就开骂,“天天待在这里修书,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揭竿而起?” 路谦斜眼看他,此时的资料馆内只有他一人,所以他只略压了压声音,问道:“那祖宗您认为我该怎么做?一手孤本古籍,一手笔墨,怒向清廷?” 好像也不对…… 祖宗想了想,决定先把目标定得近一些:“那你先给自己换个活儿,比如去兵部。” 路谦沉默了。 他如今所待的明史馆隶属于翰林院,而翰林院从明朝开始,就有一句响当当的口号。 ——非翰林不入内阁。 诚然,每三年一次的散馆考核中,总有不少翰林官被放外任。但他第一次听说,还能有翰林官调职去兵部的。 这跨度是不是略大了点儿? 半晌之后,路谦小声逼逼道:“来,祖宗您再跟我讲讲‘胡蓝党案’。” “我打死你个不肖子孙!!” 祖宗啊,被路谦这一刺激,直接忘了先前的话题。什么调职去兵部,什么揭竿而起,什么……他只想弄死路谦这个小兔崽子。 胡蓝党案嘛,其实就是朱元璋在起兵造反一统天下之后,对曾经一起打天下的功臣们下了毒手。简直就是古训“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最佳诠释。 民间还有传说“火烧功臣楼”,说朱元璋假借庆功宴将开国元勋尽数烧死。当然那就是假的了,真相是,胡蓝党案使得大明的开国功臣被屠戮殆尽。 “努尔哈赤就是好东西了!皇太极就有良心了!一将功成万骨枯懂不懂?你个小兔崽子气死老子了!” 听到祖宗气得都自称老子了,路谦就放下心来,起码短时间内,祖宗是不会逼着他调职了。 其实调职倒是没啥,路谦本来也没想过要一辈子待在这明史馆里,但兵部还是算了吧。 值得一提的是,《明史》的资料之中,是包含了这一段公案的。不过,如今的《明史》并非正式版,资料整理阶段的内容,后续会不会刊印,连路谦都不知道。 祖宗也曾试图抢救过明太.祖那岌岌可危的名声,可路谦不干。 史书是什么?当然是照实记载,至于功过则由后人自行判断。 在祖宗的骂骂咧咧之中,路谦还是将这一段资料整理齐全了。只是上峰邵侍读看到这些资料时,表情十分微妙,但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待路谦离去时,长叹一口气。 路谦并不知道,邵侍读也是前明高官的后代。 事实上,他们这五十人当中,有十五人是前明世家官宦子弟。只是在这里面,邵侍读的出身来历并不算显赫,便被其他人盖过了风头,也并不曾被康熙帝抓典型。 也是,跟那些同清廷有着国仇家恨的人比起来,邵侍读的家世真的不算什么了。饶是如此,看到明史中一段段格外写实的内容,他还是忍不住叹息。 罢了,他们既是史官,照实记录便是。 邵侍读不知道的是,有个暴躁老鬼问候了他全家。 “你为何不拦着他?你你你……路谦你小子给我等着!我想起来了!”祖宗一下子窜上了天,又啪叽一下摔在了路谦跟前的桌案上,大吼道,“既是要写,你就把胡蓝党案给我写全了!” 路谦本来是不想搭理他的,直到听了这话,手上的动作才一顿,用眼神询问漏了什么。 “我记得曾有人同我讲过一个事儿,便是太.祖时期的太子朱标劝诫陛下不要滥杀,有违天和。然太.祖却丢了一根荆棘在他面前,让他徒手捡起。太子朱标犹豫不决,太.祖便道,‘你怕刺不敢拿,我替你将这些刺拔掉再交予你,岂不更好?’” 路谦很认真的听完了,一脸诧异的问道:“你想说什么?父爱深沉?感天动地?” “我打死你个小王八蛋!” 祖宗气愤难当,梗着脖子拿大脑门去撞路谦。 路谦只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与此同时耳畔响起了阵阵惊呼声,然而很快惊呼声就被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住,还是那种四下皆传来巨响,俨然像是数十万军马飒踏而至。 祖宗懵了,随即惊叫道:“是地龙翻身了!” 第18章 天降神罚。【修】…… 清康熙十八年七月二十八日巳时,京师及周边城镇发生强烈地震,对人员、财产的伤害之大几乎无法想象。 …… 此时,人在明史馆的路谦还处于迷茫之中。 他是听到了祖宗这话,但并非所有人都能在突发情况中迅速回过神来,他只是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身形,脑子里却全都是浆糊,完全不明白此时是个什么情况。 “你个蠢货!跑啊!跑——” 噢,这次听明白了。 是听明白了,路谦还跟着祖宗大吼了一声,将同屋其他还在懵圈状态中的同僚吼了出去。 大地在疯狂颤抖着,路谦等人跌跌撞撞的往外头跑去,一直跑到前头院子里空旷处,这才扶着膝盖停了下来。 像路谦这样年岁轻的也罢,尽管都是满脸惊恐,可总算都平安跑了出来。可问题是,五十鸿儒里头,年岁大的占了多数,还有另外一些从翰林院调过来的,尽是长者。 路谦等人复而又往回跑,尽可能大声的让同僚们出来。所幸明史馆这边因为资料太多的缘故,还是有一些兵差过来打下手、搬重物。 待两刻钟后,大地逐渐趋于平静,明史馆里的所有人也都被安顿在了空旷的前院里。 再往后看,原本齐整的院舍,如今却是一片狼藉。得亏明史馆还是去年刚翻新过的,虽然落了一地的瓦片,可总算没发生房屋坍塌的事情。 至于屋内就别提了,书柜、博古架尽数倒下,地上全是各种杂乱的书籍,还有破损的杯盏茶壶、砚台等物。 及至震感完全消失,众人还是心有余悸。 就有人面色惨白的开口问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 饶是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声名远播的大儒,像这样的情况却也是从未经历过。 明史馆内品阶最高之人,便是几位侍读学士。 其中,邵侍读年岁较轻,除了在奔跑中扭了下脚外,也没太大的伤势,这会儿他道:“大震之后多半都会有余震,先别忙着回屋里,派个人去翰林院瞧瞧……再看朝廷怎么说吧。” “朝廷能怎么说?这是天灾,况且还是在京城之中,咱们这儿离宫中这般近,只怕连宫中都出了事儿。”言下之意,上头顾自己还来不及,又怎会在意黎民百姓。 说这话的是前明高官之后,他们这些人跟前明的关系都太紧密了,区区几个月的入仕生涯远不足以改变他们的想法。像邵侍读这般,已入仕十几年的自然不同,但更多的人对于清廷还是普遍的抱着怀疑态度。 天灾,尤其是像地龙翻身这种事儿,自古以来都会跟帝王不慈联系到一起。 像他们这般的饱学之士当然不会这般认为,却架不住百姓愚昧,但凡稍稍点个火,就能被引导着对抗朝廷。 邵侍读听着同僚的话,叹息道:“各位,翰林院的房舍年年都修缮,普通百姓家却没这般能耐。若是房舍坍塌,甭管人是否受伤,都得靠朝廷救援。我知诸位很多都对清廷存疑,但如今真的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却是九门提督派人过来了。 先询问房屋是否坍塌,若有则再问可有人被压在倒塌的房舍下面,倘若有重伤者,立刻担架抬走,轻伤者则视具体伤情判断是否要送至医疗处。 兵差告诉明史馆众人,如今京师内城的九座城门皆设立了临时救治处,城内所有医馆的坐堂大夫都被带到了城门处,所有药房内的药物都被朝廷统一征收,不计代价的救人。 明史馆这边也是有伤者的,在兵差的指引下,伤者被送去治疗了,其余众人则一并去了翰林院。 翰林院就比明史馆强多了,掌院学士朱大人顶着额头上的大肿包,正有条不紊的吩咐着事儿。 见明史馆的人过来了,朱大人忙问:“可有人受伤?” 得知只有几个轻伤者并且已经送去治疗后,朱大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忙唤上几位老翰林,以及所有鸿儒,匆匆去了宫中。 虽是去了宫中,但实则路谦并未见到康熙帝,他们这些人被安排到了南书房旁的一个大房间里。自然,里头桌案纸笔一应俱全,只有朱大人同几位老翰林再度离开去面圣。 留下的人中,邵侍读属于品阶最大的官儿,自是管着他们众人。再之后,原先那些去治伤的人,但凡伤势不算重的,都被送到了此处,静候任务。 …… 此时的南书房里,气氛异常凝结。 诸位朝廷重臣都被唤到此处议事,假如路谦能看到这一幕,就会发现康熙帝与先前的形象大不相同。 年初的博学宏词科上,这位年轻的帝皇意气风发,仿佛这世上再无任何难事可以困住他,即便前路漫漫,也不缺艰难险阻,但他绝对有信心战胜一切磨难。 可如今,康熙帝却是眉头紧锁,整个人压抑到了极点,一看就知道他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户部尚书已然年迈,此时正向康熙帝讲述户部情况,存粮是否足够,能够调用多少赈灾银两等等。其他机构哪怕有心帮忙,也得先等户部将赈灾物资准备妥当。 朱大人进去时,康熙帝正在发火。 “朕不想听谁有难处,只一点,先给朕将各家各户养的府医放出去,还有囤的药材,朝廷全部征收,无偿给伤者使用!” “所有大夫不准在私人馆所行医,不准私藏药材,不准收取诊金,违者重刑!高门大户一经发现有此类情况,为官者革职查办,为商者家产充公!” “在朝官员除重伤者之外,其余人等尽数原地待命,听从九门提督号令!如今最要紧的就是赈灾一事!” 年轻的帝皇越是在重压之下,越是锋芒毕露。 随着他的下令,一道道口谕以最快的速度被送到了京城各处,而外界的消息也迅速往宫中送达。 包括城内的人员伤亡情况、房屋坍塌以及因为某些意外导致的焚毁事件,另外就是地震范围太大,至今为止尚未明确究竟波及到了何处。 第17节 其实,康熙七年也曾发生过大地震,只是当时并未涉及到京畿重地,震感也是很强烈的,但起码范围没这次那般广。那时,康熙帝才刚亲政不久,关于灾后如何赈灾救援尚在摸索阶段,因此处理的结果很是不尽如人意。 这也是康熙多年的心病之一,为此他没少跟朝臣死磕,也曾列出了种种救灾措施。 当时,很多人认为没这个必要,一则京城附近极少发生类似灾祸,二则像地龙翻身这种事儿,本身就是极为稀罕的…… 谁能想到呢?这才隔了十多年,又发生了,还是像这种百年难得一遇的超强地震。 为了防止二次余震,他们根本就不敢在大殿里议事,像翰林官好歹还能分到一个房间,其他人很多都是索性待在太和殿前广场议事的。 余震确实来了,好在这一次多数人都是有心理准备的,捱过了最初的摇晃,之后就立马进入工作状态,连吃喝歇觉都顾不得了。 路谦原本是跟着邵侍读做事的,不过此时等朱大人回来后,自然是听他的吩咐。 哪怕朝廷的人手再怎么不够用,康熙帝都不可能让翰林官外出救灾的。因此,他们要做的是用笔杆子让百姓安定下来。 这谈何容易? 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何为天灾的,此时绝大多数的人还处于愚昧无知的状态之中,眼见天降灾祸,又恰好是在清军入关之后发生的,难免会在悲痛之下迁怒于朝廷。这个时候,就算立刻宣传天灾的必然性,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与其忙着解释,不如直接做实事。 但直接做实事,却不等于闷头做事一言不发。 因此,朱大人便让人将各处做了何事,一一向在场的翰林官说明,又让众人将情况阐述清楚,写成布告由兵差贴在京城各处。 目的自是安抚人心。 如今的京城各处,何止是人心惶惶。很多老百姓都是前一日还全家和乐融融,后一日却突遭苦难,墙倒屋塌家破人亡。在这种情况下,惊慌恐惧才是人之常情。偏生,当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却极为容易出事,尤其易被有心人煽动利用。 朱大人也没说太多的话,只道记住目的是安抚人心就成了。 “一定要将老百姓安抚住!” 不是他多心,实在是因为这是有前车之鉴的。 康熙七年,山东郯城突发地震,没等朝廷的救援到达,各处已然开始宣扬天子不仁、天降神罚。又因为地震导致数条官道断裂,以至于救援物资不能及时送达,再度造成了一批不必要的死伤,这下那些反清人士可算是捏到了把柄。 那时候,江南一带不断的冒出各种谣言,满清丧尽天良,康熙德行有亏,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才会降下此次大难。又将因为交通缘故无法及时送达的救援物资,改成是满清鞑子不顾百姓安危,对灾区的情况视而不见,毕竟满汉有别。 还真别说,当时信这话的人特别多,又有自称朱三太子的人在背后教唆,差点儿酿出大祸来。 …… 路谦看了眼神情不一的同僚们,很快就跟着邵侍读一起做起了事儿。 邵侍读是明史馆当中,极少数完全倾向于朝廷的人。这其实就算是变相的站队了,主动靠近邵侍读的,代表着都是认同朝廷眼下的做法。 “总得先救人吧?”路谦声音不轻不重的嘟囔了一句,不少人都抬眼看了看他,迟疑着选择了靠近。 但其实,路谦这话是对祖宗说的。 祖宗从地龙翻身之后,就一直情绪不对。理智上,他是知道这种事情纯属天灾,可情感上,他又无比心痛那些无辜受难的百姓。偏还听到朝廷尤其是朱大人那席话,话里话外都是认为民间的抗清人士不分轻重,只会添乱。 他都快气死了。 你才是添乱,你们全家都只会添乱! 第19章 鞑子嘛,若是铁血无情,便…… 但路谦说的也没错,再怎么说,都得先救人。 救人不光是指将被坍塌房屋掩埋的人救出来,还要让大夫包扎治疗,紧接着就是安顿好住处,以及吃食、衣裳、被褥之类的日常用品,一样都不能缺。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时不过才七月底,天气尚未转冷。再者,地震发生时,还是上半晌,绝大多数人都是穿戴整齐的,就算没有被褥,光衣裳也能暂时凑合一下。这要是发生在夜间…… 还是别想那么可怕的事情了。 这时,康熙帝又有了新的命令,是给翰林院的。 “先起草几份关于余震和复震的布告,告知百姓千万不要回到房屋里,尤其是半塌不塌的那种!夜间也不准回去,就待在空旷处。” 朱大人立马接旨,随后又道:“可否请人搭建草棚?不能保证所有人,起码也要让老弱妇孺有个遮风挡雨之处。” “准。让京郊驻军在城外安营扎寨,再择年老体弱者入内。还有城北的育婴堂和慈安堂……都去吧,先紧着穷苦百姓。” 育婴堂是救助弃婴的,慈安堂则是帮助孤寡老人的,当然实际操作起来,两处其实没分得那般细。因为连年战乱,被放弃的老人和孩子数目颇多,以至于这方面的拨款越来越多,但还是远远不够用。 结果,又遇到了天灾。 整个京城乱成了一锅粥,便是由朝廷派人帮忙,也是忙碌了一整夜,直至次日天明后,才勉强算是安稳了下来。 城外的帐篷已经搭好了,几乎每个老人孩子都有地方住了;城内还是残垣断壁,可那也是没办法的,短时间内不可能去恢复建筑;九门提督一整夜没合眼,带着手下四处巡视,将受伤者一个个送到城门口的临时医疗处;京郊驻军也已赶到,除了安营扎寨之外,他们还搭了不少土灶,毕竟好几万人的吃喝,不是户部将粮食运到就完事了…… 好在,老百姓们也很配合,在最初的惊慌失措之后,老老实实的听从安排,将家中老弱送去帐篷中。壮劳力主动跟着兵差们一起去扒屋救人,女人们则结伴去生火做饭,就连半大孩子都帮忙照顾着比自己还小的孩子们,不拘是哪家的,这会儿实在是顾不上那么多了。 事实上,一夜未睡的何止这些人,朝廷官员也是如此,就连康熙帝也一样。 至次日一早,最紧急的那部分事情已然处理完毕,但问题是,还不断的有外界的消息传来。 邸报传来,道京城往西三十余里的柳河屯,土地开裂、下沉,严重处相差二尺有余。 往西北处,地脉中断差距超过五尺,还有其他各处,最夸张的地界落差一丈许。 …… 于是,朝廷又再度派出人手,赶往其他地方救援。 救援这种事情,说白了就是跟阎王爷抢时间。越早赶到出事地点,越能尽快救出更多的人。事实上,很多人都不是在房屋倒塌的那一瞬间就没了,而是久久得不到救援。 朝廷官员们这一忙就忙了好几日,连带康熙帝在内,都是数日连轴转,忙得脸色发青。 救援是派出去了,户部也配合着给钱给粮,吏部将能派的人都派上了。就连那些个一直待在京城补缺的举人们都被派出去了,因为理论上只要获得了举人功名就能当官,只是因为官位少才必须耐心等候。可如今,到处都需要人,举人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迫不及待的想让上头的人看到自己的能耐。 甭管目的为何,能帮上忙就是好的。 这一点,康熙帝是强调再三的,只要能真正的为朝廷出力,为百姓谋福的,就算另有私心也可以视而不见。反之,那些个满口仁义道德,结果出了事就闭门不出,既不愿意给囤的中药,连一粒米都不愿舍的…… 真以为康熙是崇祯帝吗? 明朝不是没有天灾,相反灾祸更多。可惜,国库空虚无能为力,面对急需赈灾的情况下,崇祯帝向京城各大家族征银,最后竟只征上来几千两银子。 当初词科时,康熙帝询问前明覆灭的根本原因,路谦瞎扯了一通,一句都没说到点子上。但也有人提到了这一点,帝皇的威信荡然无存,无论下达什么命令,底下皆不听从。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再英明神武的帝皇,都没办法将这个国家变好,毕竟他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 但康熙帝不是。 年八岁,少年天子初登基;年十四,正式亲政执掌大权;年十六,除鳌拜,诛党羽;年二十,平三藩…… 他的决心和魄力,远胜于前明皇帝。 听闻有人敢违抗圣旨,康熙帝先派人再度登门拜访,见还是不成,第三次去时,却不是官员,甚至都不是九门提督,而是丰台营。 那家人直接吓尿了,再问时,要人给人要钱给钱要粮给钱,跪趴在地疯狂磕头,在以几乎倾家荡产的前提下,总算把这帮煞神给送走了。 此事的影响特别大,大到什么程度呢?富户们赶紧将钱粮交出,至于大夫更是不敢私藏,还将保命的好药材尽数充公。 大概是直到此时,那些人方才意识到,满清鞑子入关时的残暴模样…… 别说那些倒霉蛋了,就连祖宗听着官员们相继报来的消息,都目瞪口呆。 “他就不怕底下人造反?” 路谦莫名其妙的看了祖宗一眼,嘟囔着:“说得好像他善良大度,就不会有人造反似的。” 呃,也是。 鞑子嘛,若是铁血无情,便是残暴不堪;若是良善宽容,便是装模作样。 可祖宗还是有意见:“这也不对啊,以前起码是旁人编排的,这回是真的啊!不就是送了把柄给人家?” 路谦满脸见了鬼的表情:“你居然担心他……” “呸呸呸!!” 噢,没事了,还是他家那只暴躁老鬼,没被调包。 在腹诽的同时,并不妨碍路谦继续写布告,他觉得祖宗这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甭管什么时候,名声都是极为重要的。 很多人都认为,我是凭能耐囤的药材招的大夫,凭什么交给你?是了,外头的穷苦百姓很可怜,但他们的可怜是我造成的吗?为什么要我来为此事负责? 但事实上,朝廷不可能囤积这般多的药材,炮制好的药材也还是会药性流失的,更别提绝大部分的大夫都是在民间的。太医院是代表着本朝最高的医术水准,他们能在技术上占优,却没办法在人数上占优。 退一步说,太医们也都出去救人了,怎么你比皇室还金贵吗?必须有个大夫守在跟前? 这事儿完全是可以解释的,前提你得赶紧做出解释来。 路谦瞅了一眼其他同僚,见写各种角度的都有,他就索性不管那些,提笔就开始宣传朝廷在此事之中出的力气。 也不能写的太直白了,起码不能直接夸康熙帝,所以他就从身边的人夸起。 像他的直属上峰邵吴远邵侍读,人家是康熙三年的进士,当初是孑然一身来到京城的,可这都十几年了,他老早在京城里安家落户了,妻儿老小都在京城中,却一直埋头做事,忍着巨大的焦虑也不能回家。 还有严侍讲,被掉下来的瓦片砸破了头,可仍然致力于为朝廷分忧解难;张编修摔断了腿,仅仅简单的处理之后,就再度投入了工作之中;甚至连掌院学士朱大人都是顶着脑门上的肿包,给他们安排事情…… 路谦特别公平的把明史馆的众人一一点评了一遍,还有翰林院的同僚,以及其他机构部门的。别人写起来还比较隐晦,他是连名带姓,外加官职都给你写上,着重描写了身受重伤还继续伏案工作的官员。 当然,借着写官员也顺带写了康熙帝的兢兢业业,毕竟大家都是连轴转的,浓茶是喝了一壶又一壶,各个都是两眼血丝面色发青…… 祖宗的脸黑漆漆的,黑得简直能滴墨了。 “我承认天灾跟谁当皇帝无关,可你写这玩意儿做什么?告诉老百姓,鞑子皇帝干得很好?为民请命?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 路谦停顿了一下,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随后大笔一挥,将祖宗方才的话写了上去。 祖宗:……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等路谦写完一篇,细读后又修改了几处,随后赶紧誊抄了一遍,当下就送到了朱大人面前。 朱大人看完后面露惊讶,沉吟片刻后道:“你倒是见解不同……” 祖宗恨不得在朱大人头上蹦跶,呸了好几声,骂道:“他就是在拍马屁!写得都是些啥玩意儿?朝廷为老百姓做事不是理所当然吗?写出来等着人夸?夸你个头!混账!你还姓朱!你不配姓朱!” 朱大人又听不到的,他拿着一沓纸就出去了。 眼见目标消失,祖宗再度气急败坏的冲着路谦嚷嚷起来。路谦被烦到不行,趁着四下无人,悄声安慰祖宗:“咱也得往好处想。” “啥玩意儿?” “假如清军不曾入关,前明不曾覆灭,如今坐在上头挨骂的就是朱家人了。” 祖宗:…… 所以我还应该感谢鞑子? 第18节 我可去你娘的! 第20章 下章入v! “我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简直丢尽了我老路家的脸!” 祖宗气急败坏的声音在路谦耳畔响起,差点儿没将他耳膜给震破了。 可路谦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假如这会儿是朱家人坐在皇位上,这些个诛心的话不就是冲着他们去了? 以明末的那种情况,因为连年灾害,导致饿殍遍野十室九空,再要是发生了像地龙翻身这种事儿…… 就感觉吧,没有闯王李自成攻入京城,也有清军入关,哪怕都熬过去了,算上康熙七年的山东地震,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 反正,前明一定会凉,早晚的事儿! 祖宗:……骂骂咧咧。 路谦可没空管他,自个儿的事情还多着呢。 至八月初,康熙帝下令准备天坛大祭,为的自是先前地龙翻身一事。这下可好,连原本还算清闲的礼部也跟着忙活起来了。 结果,八月中又发生了两次余震,所幸震感不算太强,又是发生在□□里的,加上很多房舍压根就来不及修缮,百姓们都住在城外的帐篷里,倒是没有造成太大的损失。 但这接二连三的余震,还是闹得人心惶惶。 也不能说朝廷毫无作为,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在天灾面前,人们能做的事情真的很少很少。 康熙帝认为这样下去不行,又一次加派人手四处张贴布告,这次却是各种安抚人心的布告。 祖宗本身是对这种做法嗤之以鼻的,他觉得没什么用,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效果还是有的,尤其是路谦所写的布告。 没办法,路谦特别有体会啊! 他幼年就遭遇了不少坎坷苦难,面对家人相继离世,他娘还丢下他改嫁了,换个人老早就崩溃了。哪怕后来,亲姑母愿意收容他,可寄人篱下的日子又是什么滋味?更别提,他姑母路氏本来就在程府说不上话,便是想护着他也是有心无力。 带着这样的想法,路谦除了先前那篇歌颂朝廷的布告外,又接连写了好几篇,跟前头的赞颂不同,后来的几篇就接地气多了。 “日子总归是要过的,好坏都是过,总不能因为家破人亡了,索性就不活了吧?” 路谦就很有心得体会,他把朝廷的震后措施整理了一下,用特别浅显易懂的话,跟老百姓分析了一番。 像什么房舍坍塌了,那就由朝廷出钱重盖一个;家舍全没了,再打就是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米粮衣裳被褥等等,户部已经加派人手在赶制了,如今不过才八月里,就算京城冷得快,那也应该还是赶得及的,况且还可以直接发放布料棉花,由百姓自个儿去做…… 总之,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人活着就要往前看。 祖宗就好似故意跟路谦作对似的,看了他写的安抚布告,嗤笑一声:“那人没了呢?还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那得看没的是谁。” 没的若是长辈,身为晚辈就更该好好活着,怎能让长辈在地下都放不下心来呢?倘若是丈夫或者妻子,满人本身是没有守节想法的,只是因为他们夺了汉家江山,很多地方都是直接沿袭了明朝制度的,因此并不反对守节,但甭管是续弦还是改嫁,都是合理合法的。 当然,还有失去了孩子的…… 育婴堂了解一下? 路谦瞬间才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唰唰的一篇小作文就写好了。 对于这种安抚性质的布告,祖宗是不会跳脚的,他的态度一贯就很明确,属于典型的冤有头债有主,恨得是满清鞑子,以及原本身为明朝官员却投靠清廷以获取荣华富贵的叛徒们。 至于普通的小老百姓,祖宗一直抱着关爱智障人人有责的想法,觉得那些人不过是被狗鞑子愚弄了,待将来再度改朝换代,百姓们自然可以迎来明君,过上好日子的。 也因此,路谦总算可以安安静静的做事而不被祖宗叨叨了。 小作文一篇篇的送上去,当然不止路谦一个人的,其他翰林官也都写了。说真的,路谦跟类似于程大少爷这些个秀才比起来,当然是才华横溢了。然而,放在翰林院这个遍地是大儒的地方,他所谓的才华真的不值一提。 不是他本人太弱,而是年岁、沉淀的问题。 那些个大儒随便写一篇文章,就能成为惊世之作,获得满堂喝彩,让他们去写布告真的是大材小用了。但这从侧面也说明了朝廷对这次灾祸的重视,尤其是明史馆那些人。 别忘了,但凡参加博学宏词科的都是跟前明关系密切之人。说白了,词科本身就是带有很强烈的政治目的,从一开始的推荐参加考试,就已经注定了最终的结果。 无论谁被取中了,最终的胜利者就是朝廷。 这些跟明朝或多或少有着关系的人们,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先就是声名显赫的大儒。他们无论是在政坛,还是在遗民隐逸当中都有着极强的影响力,一朝出仕,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们的身份也会显示出朝廷的求贤若渴。 最重要的是,一旦由他们亲手写出感念朝廷安抚民心的文章,那就是代表着他们已经不再痛恨清廷。 不再痛恨,就是不再反对。 换言之,便是顺应天意。 意义大了去了! 所以说,就算再怎么博览群书才华横溢,文人是斗不过那些玩政治的。 别的不说,祖宗就傻乎乎的看着大家写小作文,觉得没毛病啊,是应该安抚老百姓啊,百姓何辜呢?偏偏每次遇到灾祸,最倒霉的就是小老百姓。 他看了其他翰林写的文章,回来就逼逼路谦。 “人家写得才是锦绣文章,你写的这是什么?能不能注意一下言辞?什么乱七八糟的大白话都往上头写?” 路谦就纳闷了:“我先前夸朝廷做得好,不也是用的大白话?那时候你怎么不骂我?” “你想我骂你就说一声,这点儿小要求我还是可以满足你的……你都豁出去不要脸夸赞清廷了,咋地,我还要跟你说,你夸得不够好,夸得不够入味,还能再改改夸得更尽善尽美一些?” 祖宗一脸你当我傻的表情,看得路谦十分无奈。 路谦叹了一口气:“这又不是科举文章,这是要拿去贴到城里各处布告栏的啊!若写得太过于晦涩难懂,就算有人帮着念出来,你觉得有几个老百姓听得懂?” 多数百姓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倘若是跟考科举似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细细雕琢反复推敲,这是打算逼死谁呢? “我觉得他们比你写得好多了。”祖宗认真的想了想,“你是不是嫉妒?” 路谦:…… 再见了您呐! 其他翰林官写的布告好吗?当然好,简直就是太好了,都不用修改,就能直接拿来当科举的范文用,就是有个很严重的问题。 别说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普通百姓了,路谦觉得,就这些布告所体现的文学水准,反正程表哥是肯定看不懂的。 远在蔚县的程表哥:…… 京师大地震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南方,程二太太路氏哭了好几宿,生怕路谦出事。程表哥急吼吼的写了家信,但就算加钱送过来,再到路谦寄了回信,最快只怕也起码要一个月时间。要是路上再耽搁些时候,搞不好得年底才能收到了。他只能祈祷路谦懂事点儿,赶紧写封保平安的信来。 路谦不懂事儿。 他压根就没往那方面去想,甚至于他都有好久没回书院了。 但愿书院别以为他凉了。 哦不,但愿书院别先凉了。 这会儿也没空考虑这事儿了,路谦只将他写的布告送了上去。 之后的事情,路谦就没关注了。 再多半事情都恢复常态后,路谦等人也回到了明史馆。值得一提的是,明史馆并无人修缮。 没办法,如今的京城就是个大型的灾后重建现场,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光是清理废墟就是个耗时极长的工程了。在这种情况下,只是掉了瓦片的明史馆,当然没人关注了。 不止是明史馆,据说连宫里这回都遭了大难。 事实上,宫里的很多殿阁都是需要时间和金钱来维护的,因为明朝后期国库空虚等等原因,反正就是各处都节省呗,那些不是很有必要修缮的房舍,索性就不修了。 久而久之,年久失修的宫殿就多了起来。可清军入关不过区区几十年,又有太多的地方需要花钱,还来不及将所有的宫殿都维修一遍。恰逢这次京师地震,好些房舍都塌了,没塌的也需要大肆整修…… 想想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蛮苦的。 路谦忍不住瞥了祖宗一眼。 祖宗瞬间炸毛:“看我干嘛?是我把宫殿弄塌的?还是你觉得我大明王朝应该先将皇宫大肆翻新修缮粉刷一遍,再恭恭敬敬的将狗鞑子迎进来?” 这次,路谦没搭理祖宗,因为邵侍读宣布各人都可以回家去了,休整两日后再来。 回家? 路谦重新思考起了先前被他抛到脑后的问题。 书院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就非常好,路谦一路从明史馆走到他借住的书院。首先看到的就是塌了一大半的墙,他顿时心里一凉,有一种特别不详的预感。 再往前走,到了大门处,却发现并无人管着,心里就更凉了。等径直走到了书院内部,路谦侧耳倾听,完全没有听到往昔每日里都有的诵读声,他基本上就心灰意冷了。 然后转个弯儿,他险些跟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路检讨?” 居然还是个熟悉的人,是书院的林先生。 其实,路谦原本跟林先生并不认识,还是他从学舍搬到了先生的院子里后,才认识了这人。两人的院子紧挨着,加上院舍狭小,出门又只是一条路,时间一久难免会经常碰面。因此,即便谈不上交谈,总归是相熟的。 哪知,一贯稳重老成的林先生在认出了路谦之后,却是猛的往后一跳,其动作之敏捷完全不像是一位五旬老人。 他充满惊吓的问道:“你是人是鬼?” 路谦心说,我是人,但你这么一跳就跳到了一个暴躁老鬼的怀里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应该是个误会,因此好声好气的解释了一番,说自己这一个月里都待在宫中,忙得不可开交,连睡觉都是随便找一处躺会儿,或者索性趴在桌案上眯会儿的。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更糟。 “那、那……”林先生结结巴巴的看着路谦,他的表情充分说明了大事不妙。 路谦猜测道:“你们以为我死了,所以把我的东西都丢出去了?” “不不不。” “那还能是什么?总不至于是发现了跟我长得很像的尸体?帮我安葬了?成吧,也算是积德行善了。” 林先生原本是容长脸,这会儿却变成了苦瓜脸:“路检讨,你住的院子塌了一半,东西丢没丢我也不知道,书院还来不及找人修缮。倒是有人去翰林院那头问过了,但没找到人,当时京城各处都乱成一团,我们书院也有好多先生学生受伤,还死了人……” “唉,节哀。另外,朝廷应该会帮大家重盖房舍的。”路谦安抚的拍了拍林先生的肩膀,对于他说的房舍坍塌没太当回事儿,只想着去瞅瞅看,能不能抢救一些东西出来。 没曾想,林先生见他要走,又伸手拽住了他的胳膊:“那个、那个路检讨,你家里人来信了……我们就说,你没了。” 噢,原来是这样啊! 路谦一口气没接上来,差点儿真的就当场没了。 第19节 可他又能说什么呢?谁让他一跑就是一个月,还完全没想过要给书院这边打声招呼呢? 他死鱼眼的看着林先生:“什么时候的事情?是南北商行派人送来的?” “三天前。” 行叭,也不知道赶不赶得上。 路谦转身就往外跑,目标自是南北商行。 他不知道的是,程表哥是额外加了钱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并且还叮嘱了就算路谦一时来不及写回信,也要立刻告知安危。 所以,其实书院这边压根就没拆信,只是告诉送信的人,路谦没了。 嗯,就是这样。 祖宗飘在路谦头上,笑得嘎嘎的:“谁让你不第一时间写信跟程家说你好好的?噢,鞑子皇帝拽着不让你走,让你给他干活。啧啧,这不就是使唤傻驴子吗?都不让人报平安来着。” 这话其实挺冤枉的,康熙帝才不会关注这种小细节。况且,但凡有家人在京城的官员,都让小厮帮着带话回去了。 可这不是路谦自个儿没想到吗?如果他真的是在书院借读了三年后才出仕的,跟这里的先生学生都有感情了,那兴许还会怕其他人担心,特地支会一声。但不是啊! 再说,当时太忙太乱了,完全没想起来。等后来缓过来了,又将这事儿彻底的抛到了脑后。 于是,又是一场乌龙事件。 等路谦急匆匆的跑到了南北商行,询问了是谁帮忙带的信,然后就得到了一个噩耗。 商队最近没出发,但口信已经送出去了,托的是驿站那头。这却是因为朝廷给百姓的福利,允许京中百姓写短笺送至外地家人处。 于是…… 路谦好绝望啊,借了商行的笔墨就开始写家信,写完了又火速冲到了驿站,求爷爷告奶奶的让人给他赶紧发出去。当然,在这之前他还抱了希望,盼着先前的短笺尚且离京,结果当然是失望了。 “我觉得我会挨打。” 从驿站出来,路谦整个人都蔫吧了。 刚发生地震时,他只庆幸没有家人在京城,却忘了京畿重地发生这样的特大灾祸,绝对会第一时间将消息传递出去的。程家本身就是商户,属于消息灵通一类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尤其多地商路都中断了,能不知晓吗? 完了。 “干嘛一副你爹庭前种枇杷的表情?至于吗?反正你都解释了,又是亲笔信,程小二再蠢总归是认得你的字的。” 路谦目光幽幽的看着他:“你别以为我听不懂。” 祖宗大声反驳:“你胡说!我就是知道你听得懂才这么说的!” 大概是路谦的表情太丧了,祖宗迟疑了一下,便道:“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就是你写安抚布告时,曾说你遭遇过人世间最痛苦的事儿,所以对那些失去亲人的百姓感同身受……我就想知道,你当初是咋想的?” “啥叫咋想的?”路谦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你当年被送到程家,是不是特别绝望?不想活了?我知道了,正是因为你这个路家最后的子嗣心存死志,老天爷才让我这个祖宗醒过来,照顾你保护你。” 路谦:…… 人呐,凡事切忌想太多。 鬼也一样。 “想啥呢!那会儿我娘跟我说,跟着姑母过,有新衣裳穿有米饭吃还能吃到肉,让我乖乖听话不要惹事。心存死志个鬼哟,我那时才五岁!” “反正,就是因为多了我这个祖宗,你才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路谦不想反驳,因为这样会很麻烦。 但祖宗并不想放过他,再度问道:“对不对?说实话!” “实话你不会爱听的。” “说!” “我原先压根就不知道死是啥意思,后来看到了你,我就知道了……实话就是,我想着要是我死了,我一倒霉小鬼,跟着你个暴躁老鬼,那日子岂不是更煎熬?就为了这个,我也一定要活下去,熬到你投胎转世。” 行了,搞定了,祖宗被气炸喽! ** 乾清宫。 康熙帝开始论功过。 先前一团忙乱之时,各种命令一道道的往外传,根本顾不上一些小细节。如今,大局已定,看起来也不太可能再有余震了,康熙帝命人整理了这段时间以来的各份邸报、抚民布告、通知命令等等,挑出一些人准备另行表彰。 其中就有特别鹤立鸡群的几份布告文书。 或者更确切的说,应该是鸡立鹤群?反正就那意思! 对比其他文官写的那些情感充沛辞藻华丽的文章,路谦写的简直太质朴了。 别的是有文化的看了瞬间泪涟涟,仿佛真的透过文字,感受到黎民百姓之苦,让高官权贵也不禁潸然泪下,感同身受。 但路谦不是,他写的特别现实。 他告诉老百姓们,房舍塌了朝廷会帮你们重盖,或者给钱你们自个儿盖;口粮没了户部会统一发放的,不会让人饿死的;过冬的棉袄冬被正在抓紧时间办,实在来不及可能会直接发布料和棉花你们自个儿搞定;孩子们没了爹娘可以去育婴堂,那边都已经翻修过了,这次保证坚固不会塌,顺便提醒失去孩子的父母也可以去育婴堂收养;另外,鳏夫和寡妇你们要不互相瞅瞅,瞅对眼了索性凑一块儿过日子算了…… 这已经不是现实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没心没肺到了极点。 你就不能陪着大家一起哭吗? 但康熙帝却觉得很欣慰,别看这人文笔差了点儿,通篇都是大白话,但话糙理不糙,句句都说到了点子上,尤其是重点写明白了朝廷做了哪些灾后救助措施。 再翻出更早些时候,在大地震刚发生时,路谦也曾写过布告,字字句句都点出了这是无可避免的天灾。地震跟刮风下雨是一样的,只是前者更不常见,破坏性也更大,与何人执政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所谓的天罚神罚。 当然,最开始的那一篇其实就是彩虹屁集锦,从各个角度吹捧了朝廷的所做所为,又详细的写了每个朝廷官员所做出的努力,甚至为了天下苍生顾不得自个儿的小家,整宿整宿的不睡觉,为的是能多救一个百姓。 写的是朝廷官员,但每个官员背后都有康熙帝的影子。 结合前后几篇布告文书,康熙帝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百姓可曾满意?”康熙帝又追问了一句。 满意……严格来说,那不叫满意。 本来大家还沉浸在失去亲人失去家园的痛苦之中,陡然间听了路谦写的布告,一下子警醒过来。 是啊,日子肯定还得继续过的,那是不是应该先去登记一下自家的情况? 布告上面说了的,得先向衙门报备自家的情况,房子塌了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了,会有兵差去核实的,确认情况后再排序,依照登记的先后顺序进行修缮。如果严重到需要重盖的,又是另外的一道手续。 还有家中有过世亲人的,可以领丧葬费用,受伤的可以领免费药材,再就是棉衣冬被炭火口粮等等。 这些就不是在一个地方领取的,分属于好几个机构啊! 哭个屁,赶紧起开登记去! 于是,在继程大少爷以一己之力带劈了整个麓山书院之后,路谦也凭借他一人带劈了全京城的老百姓。 第21章 【→入v第一弹】…… 灾后, 康熙帝表彰了好些个功臣,有仅仅嘴皮子上夸赞的,也有给予实际赏赐的, 另有一些则是升官调职。 这次地龙翻身,京城算是遭了大劫难, 不光百姓死伤无数, 朝廷官员里面也有那运气不好的, 加上京城周边一些地方官救灾不力被康熙帝撸了的。总之, 官场上有不少人升升降降,就连原先那些一直没能补上缺的举人们,这回都如了意。 路谦也赶上趟了。 他甚至被康熙帝亲自召见了。 消息是朱大人特地送来的。一贯神情严肃不苟言笑的朱大人, 这会儿倒是难得的露出了慈爱的表情,在入宫的路上,还帮助路谦回忆了一番年初的事情。路谦贼精贼精的, 当下顺杆子爬, 一口一个老师。 严格来说,但凡是当过某届会试主考官的, 那么那一届的所有取中者,都可以算是主考官的门生。可路谦没被取中, 但这也无妨,毕竟他后来之所以能够参加博学宏词科,全都是因为朱大人的举荐。 这声老师叫得就很真诚,真诚到祖宗横眉竖眼, 恨不得把这一老一少都干掉算了! 不过很快, 祖宗就顾不得朱大人了。 也是,跟康熙帝比起来,旁的官员又算得了什么呢?当下, 祖宗舍弃了路谦,开始冲到康熙帝面前骂骂咧咧。 路谦:……您是跟我有仇吗? 要知道,无论祖宗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外人都是没有任何感觉的。祖宗只能影响到路谦,尤其这会儿路谦一抬头,就看到了屁股冲着自己的祖宗。 ——敢挡在康熙帝跟前,你也就仗着你是只鬼了! 当下,路谦老老实实的低头作谦卑状,咱不看了还不成吗? 殊不知,他这般作派倒是让康熙帝产生了某些误会。 其实,年初的博学宏词科原定参加的人里面,并没有路谦此人。朱大人最早是打算推荐自家子侄的,后来在了解到康熙帝的用意后,改成了从自家门生之中甄选。谁知,就是这般凑巧,他看中的人要么就是通过了会试,打算直接外放当官,要么就是不想掺合到这种明显给人利用的事情中。 总之,最后便宜了路谦这小子。 而路谦的身世,也在很早就送到了康熙帝的手中。路家祖上确实曾辉煌一时,但也不过就是一时罢了。在那位声名显赫的大学士去世后,后辈子孙也就是吃老本了。直到后来,闯王李自成攻入京城,路家人曾经抗争过,再便是留下一根独苗苗,跑路了。 康熙帝当时便认为,这路家除了那位老大人外,旁的子孙可能都有点儿怂。 如今,路谦一副连头都不敢抬的谦卑模样,愈发得印证了康熙帝的想法。 不过这也没什么,帝王是不会介意臣子怯懦胆小的,没那个必要,况且人家是文臣,要胆子大做什么?巴不得他们举起反清复明的大旗? 如此这般,康熙帝是愈发的软了语气,先问候了一番路谦的家里人,随后便是一通夸赞,赞他在逆境之中并未消沉,而是选择逆流而上,终是功成名就。 路谦的头越来越低,他没办法啊,因为祖宗大概是发现了这么搞只能搞到路谦后,就索性换了个方向,面朝着路谦,背朝着康熙帝。 ——用自己那庞大的身躯,将人家帝皇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做得很好,朕决定升你为翰林院修撰。” 路谦下意识的谢恩,随即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就这样升官了? 博学宏词科出身的五十人中,官职最高的自是邵侍读,可他之所以品阶高,纯粹是因为出仕时间长,本身官职就摆在那儿。新出仕的品阶都低,路谦原本是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他还想着熬个三年,看能不能往上升个一阶半品的。 结果,这才过去了多久? 不到半年自己就升官了? 翰林院修撰属从六品,这一下就跨了两阶,路谦忍不住嘴角上扬,然后就跟祖宗来了个脸贴脸。 他差点儿被吓得当场去世。 摸着良心说,祖宗那个形象是不吓人的,要不然在路谦小时候第一次看到祖宗时,大概就已经去世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祖宗不搞突然袭击。 试想想,当你低头看地心里偷着乐的时候,有张脸突然凑过来,跟你四目相对…… 第20节 这不是长得有多吓人的问题,是长得再好看都能吓死人!! 路谦被吓得险些灵魂出窍,这落在康熙帝的眼中,却是这孩子欢喜到傻了。 康熙帝对功臣还是很宽容的,主要是路谦今年不过才十五岁,还是个少年郎呢。再联想到他打小的经历,冷不丁的遇到这般喜事,欢喜傻了好像也不是不能体谅。 “倒也不必如此欢喜。”康熙帝笑着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要求?这背井离乡的,若是有什么不便,大可直说。” 路谦深呼吸一口气,勉强稳住了心神,他当然知道康熙帝这话只是客套,可说实话,眼下他还真就有个事儿想要找人帮忙。 稍作犹豫后,路谦就开了口。 他道:“臣先前所借住的书院房舍,在这次灾祸之中也受损不少,但书院仿佛不在朝廷修缮的范围内?本来倒是能自个儿花钱去请工匠的,但整个京城的工匠都被工部统一募集了……” 苦啊,真的是太苦了,他可怜的院子哟! 反正他这几天都是住在学舍那头的,倒不是说学舍就比先生的住所牢固,而是各有损伤。像他的院子是塌了一多半,隔壁林先生的院子却是完好无损的。 找谁说理去啊? 于是,书院让他住到了没被震塌的学舍中,横竖如今多半学生都回家去了,书院一时半会儿的也不可能复课。但他还是觉得苦。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住惯了独门独院的房舍,冷不丁的让他搬回去小小的一间陋室…… 伐开心。 本来,康熙帝不问,他也不会主动说的。但既然人家都问了,他干嘛不趁机要好处呢?想当年,他还寄居在程府时,只要程老太爷问他一声,他总能得些好处,或是衣裳鞋袜,或是笔墨纸砚,再不济也能得两顿好饭好菜。 康熙帝:…… 借住的书院房舍塌了? 借住的? 这可真是孤陋寡闻了,堂堂翰林官居然还需要去别处借屋子住? 康熙帝神色不变的点了点头,表示朕知道了。 随后又问了路谦一些京中日常,以及在明史馆里的编书进展,紧接着就谈到了路谦在灾后写的几篇布告,立意是不错的,效果也尚可,就是文笔稍显稚嫩,还应当向翰林院的前辈讨教一二。 话锋一转,康熙帝又道以路谦如今这个年岁,能做到这一步也不容易了…… “当有祖宗遗风!” 路谦:…… 祖宗啊,他前阵子才骂了路谦,说“我没你这样的不肖子孙!”、“你简直丢尽了我老路家的脸!”。 结果一转眼,康熙帝就夸了路谦,夸他有祖宗遗风。 这是夸路谦吗? 哦不,这分明就是打了祖宗的脸! 祖宗已疯! …… 任何言语都无法安慰到被康熙帝扎爆了心的祖宗。关键吧,他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康熙帝当他是空气,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就很苦。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都变成鬼了还要品尝这人间疾苦? 从宫中出来,一人一鬼的精神面貌截然不同。 路谦特别高兴,升官了呀,他入仕才不到半年光景,就啪嗒啪嗒的升了官。再往前算,他是去年九月里才考中的举人。若是更往前一些,他去年四月才考上的秀才! 你敢信? 在去年四月之前,他只是一介白丁,连秀才都不是啊! 而如今不过才九月里,一年半的时间都没有,他就平步青云,从一介白丁变成了翰林院的高官! 咋的,从六品的修撰就不是高官了?底下还有好多人呢,正七品的编修、从七品的检讨、正八品的五经博士、从八品的典薄,以及未入品的庶吉士等等。 换言之,今年年初的这届科举正科,殿试出来的三鼎甲,状元被授予了编撰一职,榜眼和探花则是编修…… 四舍五入,他这相当于是考中了状元啊! 把这个想法跟祖宗一分享…… “你可真敢想啊!!” “老子今个儿就大义灭亲!!” “锤爆你的狗头!!” 对于路谦而言,最幸运的不是仕途上的一帆风顺,而是人鬼殊途。祖宗可以逼逼他,也可以吓唬他,唯独不能锤爆他的狗头。 活着真好。 路谦得意洋洋的从宫中回到了明史馆,自有人上前询问发生了何事。升官嘛,这种事情是没必要隐瞒的,横竖很快就会公布的。将事情简单的一说,路谦忽的想起来了,便走到那邵侍读跟前,询问检讨一职和修撰一职有何区别。 区别肯定还是有的。 首先,这官职的名称就不一样。 其次,品阶也不同呢,差了两阶呢! 接下来,年俸和禄米也不一样。像从七品官员的年俸是四十五两,禄米四十五斛,但从六品就一下子涨到了六十两和六十斛。再算上其他的补贴,就感觉一下子宽裕了不少。 再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假如说,他们这是在翰林院里,那么身为修撰和检讨的工作任务当然是不同的。但他们是吗?明史馆只是名义上隶属于翰林院,但事实上,明史馆的全体人员,从上至下都只有一个任务。 ——纂修《明史》。 噢,那没事儿了。 路谦就感觉自己白膨胀了,当然,升官加薪肯定是好事儿,但如果工作内容毫无变化的话,总感觉有那么一些不是滋味。 对此,祖宗就特别高兴,他如今已经跟路谦对上了,你高兴了我就不高兴,你不高兴了我就嘿嘿嘿……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了结了,毕竟又还没到领俸禄的时候。当然,还有新的官服等等,但总得来说,区别不算大。 谁知,才隔了一日,路谦就又被朱大人召了过去。 朱大人上下打量了路谦许久,看得路谦毛骨悚然,一个没忍住就脑洞大开,回想起了程府老太太还在世那会儿,每逢过寿府上都会请戏班子来唱两出折子戏。他想起曾经有那么一出,好像是某个读书人金榜题名,然后皇帝就将公主下嫁予他…… 康熙帝当然没那么疯,况且康熙帝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六岁,他有没有闺女暂且不提,就算有也太丧病了。 但要是换成眼前这位朱大人的话,他的闺女……哦不,兴许他可能会有适龄的孙女? 就这样,路谦同朱大人四目相对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朱大人先开了口:“拿去。” 路谦接过一张纸,嗯?一张纸? 不等路谦把思绪飞到天边去,只听朱大人道:“圣上怜你居无定所,特赐小院舍一座,已经落到了你的名下,回头办乔迁宴时,记得请老夫喝一杯酒。” 房契? 感谢的话立马不要钱的往外蹦,路谦先是抱着最虔诚的心感激了康熙帝,随后又吹了朱大人一番,最后才高高兴兴的拿着房契跑了。 膨胀的感觉又来了! 祖宗恨得牙痒痒:“那是鞑子皇子给你的!狗鞑子给你的东西你也敢收?你的气节呢?民族大义呢?你……” “他们哪儿来的房舍田产?不都是从咱们汉人手里夺走的?”路谦忽的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道,“如今我只是拿回了属于咱们的东西,何错之有?” 仿佛有点儿道理。 祖宗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趁此机会,路谦一溜儿烟的跑了。 考虑到路谦此时也不过仅仅是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康熙帝自然不可能赐下大宅院。其实,康熙帝只是随口吩咐了一声,真正办事的压根就不是他。 事实上,那是一座小巧玲珑的三进宅子。 位置不算好,毕竟好的地段都是连片的豪门大户,像路家以前的房舍,那片根本就不是什么四进五进的宅院,而是好几个宅子套在一起,里头住的也不是什么一家人,而是往往数代不曾分家的好几房人。 路谦的新宅子坐落在贡院附近,那边位置较为偏僻,但有个好处便是清净得很。附近多住了一些读书人,书院私塾也相当得多。他以前借住的书院也是在这一带的。 三进的宅子端的是精巧,前头一进是下人的倒座房;中间的院子最大,堂屋厢房一应俱全,还有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最后一进多半是被人当做女眷居所的,不过路谦就光棍一个,倒是不用这般讲究。 路谦可高兴了,下了衙就跑去新宅子东瞅西看的。 其实说是新宅子实则不然,毕竟康熙帝不可能命人重新造一座新宅子赐下来的。不过,这座小宅子看着确实蛮新的,却是赶了巧了,前阵子工部刚派人将这一片修缮了一番。原也不是为了民居,而是倒霉催的贡院。 贡院啊,忒惨了,在地龙翻身时垮了一大片,倒是没直接坍塌,但损失着实不小。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无人员伤亡。 哪怕眼下暂时还用不上贡院,但工部还是派人修缮了一番,毕竟贡院是有特殊意义的,偏生汉家读书人还特别看重这一点。 祖宗对这一点就特别看不上,觉得满清鞑子惯会装模作样。 “道理不是这么讲的,你想想民间也有亲娘和后娘。我不否认有些后娘没脑子,做事太直接,但更多的怎么着也得顾忌到其他人的看法与想法。所以甭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该有的态度还是应该有的。” 路谦就很能理解,明摆着清廷就是后娘,对前头的孩子,既不能打也不能骂,还得好生安抚着,生怕孩子一个不如意就搞出大事儿来。 当然,这仅仅是最初的这些年,待将来满清坐稳了江山后,又会是何等情形,那就不知道了。 不是有句话说,日久见人心嘛?用在朝廷上,一样合适。 对于路谦的这个说法,祖宗还是很满意的,没听到嘛,路谦觉得清廷是后娘,也就是说,大明就是亲娘了。 “算你还有点儿脑子,知道谁是亲的谁是后的。” 路谦奇怪的看了祖宗一眼,心说我都骂你主子了,你咋还夸我呢?当下一寻思,他恍然大悟。 “我的意思是,亲娘啊,我亲娘啊!懂不?” 原来是你亲娘啊! 男人死了立马跑回娘家准备改嫁,将没有族中长辈照拂的五岁幼子丢给已出嫁好多年的大姑姐…… “我看你就是皮痒了!” 路谦才不搭理他,新宅子已经看过了,他非常得满意,但今个儿肯定是不能搬进来的,甚至明后两天都不成。得到休沐日,他得先找人打扫收拾一番,还有添置一些家舍摆件,另外就是搬东西了…… 事儿都不难,就是怪繁琐的。 幸好,路谦得到了书院那边的帮助。 书院本身就是有仆从的,负责洒扫洗衣整理的,还有灶屋做事的等等。听说路谦有需要,就指派了个老妪帮他去收拾屋子,还表示到时候若是要搬家,也会帮忙的。 第21节 这下问题全解决了。 路谦看了个好日子,回头就把即将乔迁新居的事情告诉了同僚和上峰,当然也没忘记朱大人。 他都想好了,乔迁宴可以去附近的酒楼定一桌,让人家送到家里就成了,这下连碗碟都省了,毕竟他一个人过日子是不需要那么多锅碗瓢盆的。 杂事儿办完后,他的心情还是十分得飞扬,看得祖宗牙疼眼睛疼浑身上下哪哪儿都疼。 “你说你到底是在嘚瑟个啥啊?不就是个小三进院子吗?鞑子皇帝也是,赏赐都不知道赏赐点儿好东西,倒是送一方名家砚台,或者孤本古籍,再不济……” 路谦死鱼眼的看过去。 诚然,他是个读书人,但他对于文房四宝的要求真的不高。反正他在程氏族学的时候,用的最差一等的笔墨纸砚也没妨碍他用功进学。至于到了京城后,书院这边有比市面上略便宜一等的笔墨,翰林院更是免费提供中等档次的笔墨。路谦用着都觉得不错,他一点儿也不在意什么名家名砚。 他就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其实,路家的老屋一直都在,但且不说那是在老家蔚县那边,哪怕在以前路谦也是不去的。倒不是嫌弃屋子破旧,而是那里有他最美好的回忆,也有最痛苦的记忆。 别看他跟祖宗逼逼的时候,说自己当初年岁太小什么都不知道,被亲娘一哄,就乖乖的去了姑母家…… 咋可能呢? 五岁的孩子又不是傻子,陡然间亲爹爷奶都没了,最后的至亲就是他亲娘了,偏这个时候,亲娘又要弃他于不顾,回娘家捱过孝期就准备再嫁一回。要说他完全没感觉,可能吗? 到如今,怨恨倒是没有,不是原谅了,而是随她去吧! 但蔚县的路家老屋,他是真的不想再回去了。本想着出仕后攒些银两,在京城置办一个宅院,为此他还扣扣索索的过日子,以为起码也得攒个三五年的银子,谁能想到呢? 康熙帝真是个大好人啊! 瞧瞧,三进的宅院,咱老路家的! 这么大的好消息,那肯定是要跟姑父姑母表哥表弟他们分享的。路谦想起先前闹的乌龙事件,觉得这回定要万分慎重。 倒是先不忙着写信,得先寻摸一份拿得出手的礼物。 这时候就要感激自己有先见之明了,路谦早先收到老家送来的节礼时,就已经开始准备年礼了。他也有考虑过京城的土特产,可吃食这一类的不耐放,从京城到他们老家,慢一点搞不好能走一两个月,再说托人带东西,总不好大包小包的,还是应该精简一些。 当然,太贵重的礼物也不成,路谦他穷。 穷且抠。 于是他搞出了一个骚操作。 抄书。 起初是在原先借住的那个书院里,他们是有藏书阁的,允许先生借阅,也允许学生入内誊抄。尽管路谦都不在这范围内,但书院也对他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在休沐日跑去看书抄书。 再后来则是在明史馆这边,史料就不必了,但要知道,明史馆既是隶属于翰林院的,那就代表翰林院那边的多数资料他都可以借阅到。其中,就包括了历年的乡试会试考题,以及优秀赋文等等。 路谦抄了一部分乡试的,更多的则是抄会试的卷子和答案。这主要是因为…… 他自个儿会试没考过,这不是多少都有点儿遗憾吗?所以,略抄一些,就算压根就没用处,得空了瞅两眼也不错。 等他起了送书这个念头后,就有选择的誊抄了不少科举资料,又将这些分为了两份。一份是比较深奥的,说真的连他都不能完全弄明白,还是在祖宗的细细讲解下,才勉强搞懂的。另一份就简单多了,乡试的难度,吃透了不说一定能过关吧,但要是连这个都看不懂,建议直接退圈改行吧。 自然,难的那份给程大少爷,简单的则是给小表弟。 路谦的小算盘打得贼好,想着甭管谁来看,都不能说送书是个错。然而,他本来就喜欢边誊抄边看书,笔墨纸砚不是趁便宜买的,就是干脆明史馆免费发的。算下来,好几大本书,本钱竟是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就很棒! 等他淘了个品相不错的木匣子,又将手抄本装在里面,随后就开始写起了家书。这次不像上次那般焦急,因此他完全可以慢腾腾的写,写明了前阵子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受到康熙帝褒奖,又是升官又是加薪,还得了一座御赐的宅院一事。 写了好几页信,当然也将程府上下所有人都问候到位了,路谦这才拿着信件和礼物,去了南北商行找人帮忙带。 驿站那边只负责送短笺,就这都还是朝廷特别给的福利,只有最近这段时间有,什么时候取消说不准的。 等一切事了,路谦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 路谦是很高兴,但远在蔚县的程府却是处于愁云惨雾之中。 这么说都是轻的了,实际上比这惨烈多了。 京师大地震一事早已是旧闻了,早在刚得到消息时,程表哥就加了钱,让人快马加鞭往京城送信,甚至都说了,用不着等路谦回信,确定他无恙后,转个平安的口信回来即可。 结果…… 前两日,程府的下人去了金陵城,今个儿半晌午就送了两封信过来。 两封信当然都是给程府主子的,且都是从京城寄过来的。然而不同的是,一封是短笺,看那个戳就知道是南北商行的人发的,另一封看笔迹十分潦草,像是路谦写的,又仿佛跟以往不太一样。 程表哥是个急性子,他一把扯过盖着商行戳的短笺,撕开一看…… 顿时,他蹲下来嚎啕大哭。 他爹倒是还好,一叠声的问出了什么事儿。他娘直接就面色惨白如纸,呼吸也开始急促了,一副随时都可能厥过去的模样。 程表哥拿袖子狠狠的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大哭道:“谦哥儿没了,他人没了!” 第22章 【→入v第二弹】…… 谦哥儿啊, 他人没了! 程表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事实就摆在面前…… 他崩溃大哭。 而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程二太太路氏直接两眼一翻厥了过去。得亏她跟前伺候的丫鬟警觉, 顺势扶住了她,不然搞不好还能发生进阶版本的惨剧。 程二老爷既想亲眼看看儿子手里的信, 又担心妻子, 犹豫了一瞬后, 他还是转向了他妻子, 边伸手扶住边大喊着唤大夫。 倒是年岁最小的程三少爷扑过去抢走了他亲哥手里的短笺,只看了一眼,他就哇啦哇啦的哭开了。 一时间, 程府正堂里传来了各种哭声,就连略晚一步赶到的程大少爷,在得知真相后, 也站在靠门边的位置, 迎风流泪:“天妒英才啊,这可真是天妒英才!” 直到管家唤来了大夫, 正堂里仍然是哭声一片。唬得大夫还以为是不得了的病症,一把脉才知道是受了刺激晕厥的, 但情况也不是那么糟,反正人是没事儿的。 等众人好不容易稍稍平静了心情后,程大老爷表示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在外头,怎么着也得派人将尸骨迎回来, 葬到路家的祖坟里去。 有个章程就好办了, 程家大房父子俩有商有量的说着事儿,程表哥也总算是哭够了,想起还有一封信未看, 顺手拿过来撕开一看…… 噢!原来是个误会啊! 可怜路谦忙活了一通,不光是在得知乌龙事件的第一时间就跟南北商行借了笔墨写了信澄清,紧赶慢赶的去了驿站,还额外说了一车的好话,又给驿站的卒子塞了茶水钱,盼的就是能尽快将信送到。 结果,两封信倒是一前一后的送至了金陵城,但因为程府也不是见天的往那头去的,却是同一时间到达了程府。 多好的结果呢! 没屁用! 怪只怪程表哥那个二愣子! 在最初,路谦得知闹了乌龙事件后,他可慌了。就觉得吧,一顿打肯定是逃不掉的。 事实上他想多了,隔着这么远,就算他想挨打,也得够得着他啊!但换个角度想想,这顿打还是可以有的,譬如让近在眼前的程表哥代为承受。 是的,程表哥挨打了。 当他看到路谦写的那封澄清信后,立马高声的嚷嚷出来:“谦哥儿没事儿!弄错了啊,是弄错了!谦哥儿啥事儿都没有,他是被上峰叫去宫中了。哇!他居然还去过皇宫……” 话音未落,巴掌先至。 程二老爷气死了,伸手就一巴掌糊在了儿子的后脑勺上。他本来还想再来第二下的,架不住处于极度悲痛之中的路氏乍然得到巨大的惊喜,一悲一喜,她又厥过去了。 “老子回头再收拾你!” 这可真是悲喜交加啊! 程表哥才不在乎挨打,他从小挨的打还少吗?反正他爹总不能真的打死他。这会儿,他只沉浸在狂喜之中,返身搂着他弟,大喊大叫道:“谦哥儿没事啊!哈哈哈哈哈没事儿!” 他弟差点儿被他勒死。 再看程家大房父子…… 五味陈杂,满脸扭曲,似喜似悲,表情失控。 反正就那么一回事儿吧,毕竟路谦身上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乌龙事件了,总感觉他就算发生再神奇的事情,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程大少爷还是特地拿过信件,认真的看了一遍:“这字看着跟他原先写的有些差别啊!” 程表哥瞅了一眼信纸,寻思道:“可能是写得太匆忙了?也是,前头那信也太吓人了,差点儿没吓死我。” 行叭,这也勉强算是个理由。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从京城送来的第三封信姗姗来迟,差不多半个月后,程家人就收到了。 这次其实不能说是信,而是一个木匣子。程表哥迫不及待的想要打开,结果被他爹一巴掌拍到了旁边:“你给老纸边儿玩去!” 开了木匣子,最上面搁的就是信件,拿了信才发现底下是好几本装订粗糙的书籍。 尽管程二老爷是个名副其实的学渣,但看个信件还是没问题的,他直接拆开就念。 这一念,可不得了了。 娘哟,谦哥儿可真能耐啊! 听听!才半年光景,这就升官了,还是一口气跨了两阶。 别看从七品跟从六品好像没啥区别,可事实上,蔚县的县太爷也不过是个正七品。这一下子,路谦的官职可就比县太爷高了,回头他要是回老家来,县太爷都得给他行礼了。 其实,程二老爷还是不够明白官场上的事儿。莫说路谦如今已经升官了,就算没升官之前,堂堂翰林官,总是未入品的庶吉士,那也不是区区县令能够比的。 但那不重要了,程二老爷已经开始盘算着,回头带着媳妇儿子一起去给老丈人他们上个坟,给他们讲讲路谦出息了的事儿。 仔细算算,最近这一年来,上坟的频率还是蛮高的。去年九月,路谦乡试中举后,程家二房当然还有路谦本人就去过的。再就是今年路谦被博学宏词科取中后,程二老爷又携妻带子的去过一趟。 然后就是这一回了。 去!当然要去! 烧个纸上个香,让老丈人他们保佑路谦这个出息孙儿的同时,也能顺便保佑一下程家这两个愚蠢的外孙。 想起自家这两个儿子,程二老爷就特别苦。起码大侄儿是中了秀才的,他家大儿子蠢得哟,那简直就跟他如出一撤。小儿子如今还看不出来什么,可正是因为看不出来才更烦人呢,眼瞅着今年也有十一岁了,读书上头完全没看出天赋来,莫不是又要步了亲爹亲哥的后尘了? 转个身,程二老爷就去寻了小儿子,揪着他的耳朵好一通骂:“人都说生女儿像姑,生儿子像舅。你说你哥随着你爹我,那你为啥不像你那死去的舅舅?你舅舅啊……反正你给我记住,像你表哥学习,别学你那蠢货亲哥!” 程三少爷一脸懵圈。 第22节 外人只知道程家出了位才高八斗的大少爷,自幼天资聪颖,被家里送去了金陵城的麓山书院进学,还特地拜在了秦山长门下。也知道还有位二少爷,外人倒不会说他蠢,只道的确不是读书的料。 因为年岁较小的缘故,三少爷很容易被人忽略,莫说外人了,连他爹娘都经常略过他,毕竟他亲哥是那样的不省心。 然而…… 他觉得他还不如被忽略到底呢!! 但现实往往是如此的不尽如人意,伴随着第三封家书,还有一沓厚厚的科举资料。 路谦都已经分配好了,简单的版本给小表弟,难的那份就给程大少爷。当然,他俩若是愿意的话,也可以互相誊抄一份。假如,程表哥想要的话,也可以抄。 程表哥:……我先走一步,告辞! 伴随着程表哥的主动放弃,程大少爷则不屑于要那份难度较低的,只取了送予自己的那一份。至于天可见怜的小表弟哟,他真的想不通。 “路表哥这人不是最抠门吗?……不对,他一个人在外头多不容易呢,照顾自己就可以了,何必在这上头浪费时间、精力呢?” 话说的再好听也没用,年仅十一岁的小表弟承担起了本不该由他承担的重压。 他爹还告诉他,来年二月参加童生试去,咱们争取二月考出县试,四月考出府试,六月考出院试。然后再苦读一年,于后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年的八月里,咱考乡试去! 今年是个白丁,明年成为秀才,后年考上举人,大后年你就是个进士老爷啦! 开不开心? 小表弟:……卒。 ** 打死路谦都不会想到,他一封家书坑了程家三位少爷。 噢,你问大少爷? 程大少爷半个月前,就因为大悲大喜一度病倒,好在他年轻身子骨也结实,没几日就康复了。然而,随着第三封家书送到,他彻底不好了。 科举资料还是叫他拿回了房里,但他一页都没看,只放在书房的架子上,典型的就是——拥有即看过。 随后,可能是因为秋冬冷暖交替吧,具体原因就无需过多追究了,他一病不起,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了精气神一般,浑浑噩噩的躺在床榻上。幸好大夫只道病情不重,或是郁结于心,或是焦虑过重。总之,让众人别给他太大的压力。 “……家里人如今不敢再给大堂哥压力了,转而将希望放在了我弟身上。我爹说了,让我弟争取明年一气过了童生试,再苦读一年,后年通过乡试上京城来找你。” 程表哥的信送到路谦手上时,自然已经过去许久了。 此时的京城,放眼望去那是一片白茫茫。以往在蔚县老家时,通常要好几年才能看到一场雪,且还得抓紧机会,看到落雪赶紧出去,略慢一些,雪就没了。 但在京城大可不必。 还有更可怕的,明史馆里有一位同僚来自于东北,据他所说,在他的老家,每年冬天只下一场雪,初冬落雪到开春雪化,持续时长二三四个月不等。 反正就看老天爷的心情了。 这天是休沐日,路谦坐在他新屋的书房里,一壶热茶一碟点心,拆开家信细细品味。 就感觉吧,程大少爷是蛮惨的,但再惨还能有小表弟惨?程家大房是怎么想的,路谦并不关心。但很显然,他姑父已经打定注定让程表哥来继承家业,那么身为幼子的小表弟,自然是要走仕途了。 路谦想了想,甭管怎么说他这边的态度还是要摆出来了。 于是,他提笔挥毫,告诉远方的姑父,因为搬了新家太空旷了,他还从原先借住的书院里挖了几位仆从,有门房有小厮还有厨娘…… 其实就是一家子,当爹的看门以及负责打扫院子,当娘的买菜做饭洗衣干杂事,才十岁出头的儿子则在路谦跟前打下手,帮着取个信送个帖子什么的。 总之,他这边啥啥都全乎了,假如小表弟后年中举了,直接过来便是。 三进的院子呢,房舍多得很,绝对够住! 祖宗看着路谦写下这般不要脸的话,简直不想承认这玩意儿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你倒是拍着胸脯打了包票了,回头程小三打死你!他才多大?还后年中举呢,他连童生试都考不过!” 路谦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祖宗:“那不然呢?人家正在兴头上,我写信回去跟他们说,做啥春秋大梦呢,肯定考不上的!” 祖宗:…… 行行行,就你有理! 有理也是歪理! 路谦才不这么认为,他送礼都送礼经验来了,盘算着回头还得再誊抄一些资料。先前还是时间太紧了,只能用他先前就准备好的手抄本,如果是为了小表弟的话,他应该再把难度调低的,起码先帮人把童生试熬过去再说。 实际上,如果只是为了过童生试的话,路谦都没必要特地找资料。拜祖宗所赐,他的学问还是很扎实,趁着最近明史馆很是清闲,索性开始整理童生试的要点。 饭要一口一口吃,考试自然也是要一门一门的过。 路谦格外嘚瑟的开始忙活,殊不知,人家程小三的考试还在年后二月里,他马上就要面对考试了。 翰林院每年年末都有考核的,明史馆的确是属于单独的机构,然而却还是挂在翰林院名下的。指望逃过这一劫?那没可能的,朱大人大笔一挥,大家都来考试啊! 祖宗:……这就是报应哈哈哈哈哈哈! 只这般,路谦进入到了年末复习阶段。 翰林院的所有考核,包括馆选和散馆考,全部都是由掌院学士一个人出的题。而朱大人出题又是非常有其个人特色的,简单地说,先前的会试卷子那就不是他愿意那么出的,而是康熙帝逼着他择出一群能做实事的官吏。 也因此,当岁末考核时,路谦看到的就是一副风花雪月的卷子。 考诗词赋文。 又因为今年落雪比较早,朱大人出题之时,更恰逢大雪纷飞时,因此所有的题目都是围绕着落雪来的。 观雪、叹雪、咏雪…… 路谦恨不得喷他一脸的血。 作为一个从小就在南方出生南方长大的典型江南水乡人士,哪怕祖宗再三强调,他们老路家原本就是北方,可那又有什么用呢?路谦怕冷哟! 头一次看到这般大的雪,当然还是很新鲜的,但不要忘了,路谦又不是今年才来的京城,他是去年年末就赶来的。 雪呀,他已经看过一回了,不稀罕了! 其实还是挺稀罕的,但别说稀罕了,就算是再怎么喜欢的东西,一旦出现在了考核的卷子上,你还能喜欢的起来? 反正他是不能的。 尤其,今个儿外头也在落雪,偏那朱大人搞事,说是为了能够让诸位翰林官感受到雪景的美好,特地打开了窗户,让大家一起来看雪,边看边写。 我看你就是想冻死我们→_→ 于是,伴随着外头簌簌的落雪声,路谦等数位今年刚入职的翰林官,皆冻成了傻子。 哦对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要参加岁末考核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有幸在冬日里开着窗户被冻成傻子的,只有今年刚入职的翰林官。也就是博学宏词科取中的新人,以及科举正科里的那些修撰编修庶吉士们。 老翰林也是有考核的,内容就不太清楚了,但起码他们不需要跟路谦等人一起挨冻。 大概是因为外界的刺激略大了些,新翰林官们唰唰唰的提笔就是好一通大写特写,纷纷以最快的速度写完了本次岁末考核的题目。 祖宗还在旁边给路谦剧透,说那个写了下雪真美,这个写了雪代表着纯洁,还有旁边的写了雪如人生…… 路谦并不想听剧透,这又不是策问,压根就没有标准答案的,别人写的什么玩意儿跟他有关系吗? 但他又不能让祖宗闭嘴,再说祖宗也不会听他的。 就很苦。 还非常冷。 于是,路谦瑟瑟发抖的提笔写了雪中凄苦,冷是真的冷,苦也是真的苦。冬日里,寒风刺骨,大雪飘零,多少人没有过冬的棉衣穿,多少人没有足够的粮食吃,还有大雪压垮了房顶,路面结冰摔劈叉的…… 在别人各种高端大气的诗词赋文当中,路谦再度成为了鸡立鹤群的那一员。 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朱大人让新翰林官们好好观察落雪的景象,但其实他说完考题后,人就跑了。 那他又不是傻子,还能让自己也跟着挨冻吗? 然而,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当朱大人亲自批阅新翰林官们的岁末考卷时,看到路谦一连好几题都是透着寒冷悲伤孤苦无依时,他懵了。 同理心太强也不好的,朱大人就是一位格外感性的读书人,他透过文字,仿佛看到了那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冷就一个字。 报应它是两个字。 …… 岁末考核其实并不是想要针对谁,事实上它同升官调职没有任何关系。倒是三年后的散馆考核更重要一些,通过的自然是能继续留在翰林院,而通不过的则要放外任当官了。 不过,这跟路谦等人没关系啊!但凡是博学宏词科出身的翰林官,招他们进来本身的目的就是修纂《明史》。也因此,甭管考得如何,他们依旧得老实修书。 所以,为啥要折腾人呢? 路谦也就此事询问过明史馆的同僚们,撇开老翰林官不提,新人们都觉得特没道理。不过,这大概就是翰林院的传统吧,就好像元宵吃汤圆、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过年吃饺子…… 然后多位翰林院就“什么馅儿的饺子最好吃”一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并引经据典的力证自己才是最对的! 路谦默默的退出了战场,假装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一旁的祖宗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他记得明史馆这些人都是由博学宏词科出来的,而参加词科的人都是被精挑细选的,全部都是汉人,且都跟大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甚至多半还都是原本就声名远播的大儒。 所以,跟大明息息相关的……就是这么群二货? 找到大明覆灭的理由了。 第23章 唉,世上富人这般多,多我…… 朱大人那完全没必要的岁末考核被路谦以及其他同僚腹诽了个遍, 不过到最后,大家还是十分得爱戴朱大人。 因为翰林院提前放假啦! 主要是路谦写的诗词赋文实在是太深入人心,朱大人又是个感情分外充沛的文人, 还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就直接导致了,看完路谦写的那些感概冬日寒冷的文章后, 他整只朱都不好了, 晚上做梦都是在冰天雪地里。 瞅着年末也没啥事儿了, 除了几个还需要在宫里值班的老翰林官外, 翰林院连着明史馆一起放假了。 当然,其实也不过才早了三日,朱大人还打着今年连续举办了会试、殿试, 以及博学宏词科等等科举考试,翰林院上下累得精疲力尽…… 反正,康熙帝点头应允了。 提前放假自是天大的好事, 别说早了足足三日, 就算早放个半日,那也是白赚的。朝廷还发了岁末奖励, 自是按照各人的品阶和官职来发的。 轮到路谦时,是八两的白银、两斗上等的精细米、两匹手感十分不错的缎子。另外, 朱大人还特地奖赏了岁考优秀者,一人一块上等的好墨条。 路谦没份儿的,他写的诗词赋文,就算撇开意境不提, 单纯的从文笔上来说, 都可以说是同龄人之中的佼佼者了。但跟翰林院、明史馆的这些大儒放在一起,完全是垫底的存在。 第23节 不过,路谦并不在乎这个, 直到如今,他都没法区分所谓的上等好墨条和普通墨条有啥差别。 就是墨条嘛,咋滴,用了最上等的墨条,回头写的诗词赋文就更好了? 不稀罕! “铁蛋,把东西搬回家,今晚加菜!” 路谦唤了小厮铁蛋搬东西,自个儿则带头走在前面,那神情那模样,他觉得像极了程大少爷。 祖宗就特烦他这副乡下地主家的傻儿子模样,叨逼着说你学谁不好,干嘛非要想不开学那程大傻子?哪怕学程二愣子也勉强凑合嘛。 “回头喊上你爹娘,咱们一起去坊市那头买些东西。这过年嘛,年货肯定是要置办的。朝廷待我们不薄啊,光是刚发的这八两银子,就够咱们过个肥年了。”路谦不搭理祖宗,只继续跟铁蛋叨叨着。 “八两银子就把你给收买了?气节,你读书人的气节呢?”就如同路谦不在乎祖宗说什么,祖宗也不管他听没听,照说不误。 铁蛋笑呵呵的答应着,反正他娘教过他了,主子说啥都是对的,只管点头应下便是了。 “正好,回头也扯一些棉布来,让你娘给你也做一身新衣裳。过年嘛,新年新气象,肯定要从头到脚一身新的。” “好!!” 路谦差点儿没叫这孩子冷不丁的一嗓子给吓死,完全忘了他接下来要说啥。懵了半晌,正好自家到了,他索性保持着一脸无事发生的表情,进院子去了。 年货肯定是要置办的,不过像吃的喝的这些个东西,尤婶就能全部搞定。 对了,尤婶便是路谦从他借住的书院挖来的厨娘,门房则是她男人尤叔,一直跟在路谦身边的小厮则是他们的儿子尤铁蛋。 说真的,路谦不是没想过给铁蛋换个名字,毕竟他堂堂一个翰林官……对吧?面子还是要的吧? 但祖宗泼了他一头冷水,说程大傻子的名字不好吗?程定桂!不管是定能折桂,还是注定成为贵人,怎么想都是好的。但事实上呢? “名字里有富贵福禄的,一定是个穷鬼。名字带长寿的,必然身子骨不好。旁的不说,你看看你!” 路谦当时寻思了很久,他没觉得自己这个名字有什么问题呢。路谦路谦,叫起来多响亮,写起来好看,寓意也不错。 “你名字里头带了个‘谦’,但你的为人跟谦虚、谦逊有关系吗?” 就很有道理。 于是,尤铁蛋失去了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次改名机会。 等路谦放假的第二日,他就带着仆从,去坊市里买了一堆东西回来。光红纸就买了好几卷,还有其他像红灯笼、红结等东西,看着尤婶直呼心疼,连道明年她提前做,要多少有多少。 当然,吃的喝的也买了不少,还有答应过铁蛋的棉布棉花等物。 总之是满载而归。 别看他买了不少东西,但实则都是不怎么值钱的。像专门用来写福字和对联的红纸,一卷也才几十文,他买的多,却拿了个比任何人都便宜的成本价。 甚至说是亏本价都不为过了。 因为在店家像他推销老秀才写的对联时,他假装很谦虚的表示不必了,他也是读书人。 “小兄弟在哪儿进学呢?”店家好奇的问道。 路谦轻咳一声:“原先在九江书院,今年侥幸入了仕,如今在翰林院做事。” 这个逼就装得很好。 假如没有祖宗在一旁跳着脚骂他凑不要脸,那就更完美了。 其实路谦挺后悔的,想着都放假了,这才没穿官服出门。这要是穿着官服出门了,是不是就能更便宜了呢? “你可以了啊!翰林院不要面子的?那玩意儿一共也就几十文钱,他就是白送你你又能省下几个钱?”祖宗气得暴跳如雷,觉得毕生的脸面都被这个倒霉孩子丢尽了。 路谦才不搭理他,不赚钱的人当然想不到赚钱有多辛苦。几十文钱怎么了?能省钱为啥不省呢?咱是做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吗? 卖笔墨纸砚的店家也是个人才,转身就递了笔墨给路谦,请他写了个福字,随后连卖带送的给了他好几卷红纸,估摸着别说路谦住的那个三进院子了,怕是五进六进的超大豪宅,都足够用了。 自然,路谦是不会浪费的。 回头他就铺纸挥墨,各种对联福字写了一箩筐,让铁蛋去邻居家大派送。 邻里关系还是很重要的,但他既舍不得花钱,也没那个时间浪费,更不愿意白搭上人情替毫无交情的邻居办事儿。所以,趁着过年送祝福就是最划算的事情了。 这会儿他还后悔呢,早知道就应该提前写一堆福字对联,给老家送过去,多好的祝福呢! 祖宗:……无话可说。 在路谦的记忆里,过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的。 年幼时候,当他的家人都还在身边时,年关虽是贫穷,却胜在温馨幸福。谁家过年还能不吃顿饺子?就算路家再穷,过年还是会割一刀肉,也会给他做新衣,再不济一双新袜子那肯定是有的。 再穷再苦,他都是家人的掌中宝、心头肉。 后来,家人相继离去,过年也就变了滋味。 他其实是不怪他亲娘的,起码在长大后懂了道理就怪不起来了。在那种情况下,他娘若是不改嫁,守着他过日子,那么最终的结局只可能是母子俩一起驾鹤西去。 也因此,在程府的年关就是另外一种滋味了。 程府那边讲究比较多,如果是平常过节还是会喊上他的,但过年真的不行。程氏一族人口众多,好几房人都是凑在一起过年的,压根就没他这个外人立足的地儿。 但他姑母对他是真的好,以前在路家想都不敢想的好东西,每逢年节是变着法子的往他那头送。从里到外的新衣裳能给他做好几身,就算只他一个人吃饭,那也必是一桌好菜,鸡鸭鱼肉俱全的。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总会有些欠缺。 想要尽善尽美,咋可能呢? 路谦让尤婶做了两桌好吃的,自个儿独占一桌,另一桌让他们一家三口到前院吃去。 再说了,就算他没人陪,这不还有个暴躁老鬼吗? “来!干了这杯酒……哎哟,我忘了,你只能看不能吃。” “我打死你个小兔崽子!!” 祖宗先前还在心疼这倒霉孩子呢,毕竟每到年关时,人就特别容易多愁善感,想那些有的没的。那些背井离乡的人尚且如此,更别提路谦这个情况还跟其他人不一样。别人是离家太远挂念亲人,他则是自打五岁起就没了家。 结果…… 全白瞎了! 这倒霉孩子,谁要谁拿去,谁都不要冲茅坑里顺水流到大海里去!! ** 年后,已入仕的路谦自不能像以前那般,什么交际往来都没有。事实上,早在明史馆放假之前,他和一些同僚就已经约定好了,正月里一起去给上峰拜年。 这里的上峰,特指邵侍读,并不是指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朱大人。说白了,以路谦如今的身份,倘若朱大人主动寻他自是没问题,他还没资格一言不发就登门拜访。 再说了,祖宗那么讨厌朱大人,这大过年的,特地携一只鬼上门骂人家…… 多大仇?? 于是,路谦先歇了几日,之后到了约定的日子,便跟同僚们一起往邵侍读府上去了。 邵侍读并非京城人士,但他出仕已有十来年,很早以前就在京城置办房舍安家落户了。邵府是个四进宅院,地段极好,一看就很值钱。 唉,世上富人这般多,多我一人又如何? 不过仔细想想,他如今也算不错了,在京城有了个三进的院舍,连带岁俸赏赐并程家送的盘缠、礼金等等,积蓄已经超过五百两了。 假以时日,他一定会成为有钱人中的一员。 得亏这个想法只是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这要是让祖宗知道的话,这个年只怕就不好过了。 ——你就这点出息! ——我路家没你这般丢人现眼的儿孙!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祖宗会这么说。 邵府拜年还是挺顺当的,毕竟这正月拜年嘛,谁也不会上赶着说不合时宜的话。左不过是说些客套话,甭管是否走心,听在耳中总归是很舒畅的。 又在邵府用了一顿,席间各人都喝起了酒,路谦也略品尝一二。他自是会喝酒的,可惜酒量不佳,也不敢喝醉了,生怕祖宗又搞他。万一在他耳边叨逼着“反清复明”,他再给一不小心复述出来…… 那乐子可就大了。 吃着肉喝着酒,话题难免就跑偏了。 先是从酒肉开始说起,再谈这九州大地的各色过年吃食,又说南北过年的差距,得知路谦以前过年也吃饺子时,还有人深表诧异,说原先并不知道南方人也吃饺子。 那不然呢?南方人就不配吃饺子吗? 幸好,席间可不止路谦一个南方人,很快就有人杠上了,关于饺子馅儿的讨论再度上台。 接下来的话题就跟那脱缰的野狗似的,一往直前拽都拽不回来,还莫名其妙的拐了十七八个弯儿,愣是跑偏到了路谦身上。 有人问路谦定亲否。 饶是路谦有着十分曲折的人生经历,对于这个话题还是目瞪口呆。 先前还闹着说猪肉玉米馅儿的饺子最好吃,还非得是甜u玉米,结果一个急转弯儿就直奔他的终身大事而来。 路谦果断摇头:“我决意先立业后成家,不急不急。” 询问的人还想再度开口,路谦冷不丁的话锋一转:“你喜欢吃什么馅儿的汤圆?我最爱的,便是那芝麻馅儿的汤圆。” 不就是当场劈叉转移话题吗?谁还不会呢! 于是,大家终于放过了饺子馅儿,开始折腾起了汤圆。 其实人家也明白路谦这是故意想要岔开话题,但所谓的结亲,本身就是讲究一个你情我愿的。榜下捉婿倒是一直都有,可那是商户人家的做派,像他们这样的翰林官,最是注重颜面了,断然做不出这等上赶着贴脸子的事情。 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回去的路上,祖宗哼哼了一路,路谦总结了一下,中心思想大概就是算他识相,没趁机跟这帮子叛徒结亲。 “你要是想夸我,大可以直接夸赞,犯不着拐弯抹角的哼哼唧唧。” 没等祖宗炸毛,路谦又补充道:“我不答应跟叛徒什么的没关系,明史馆内都是小官,邵侍读都才是从五品,更别提其他人了。懂不?” 不懂也不想懂,只想打死你! “细想来,我如今也算是样样都有了,的确就还缺一个娇妻了。” 祖宗不打算局限于想想了,他这就撸起袖子打算动手了。 “要温柔要贤惠要以夫为天的……”路谦瞥了一眼已经开始冲着他的脸挥老拳的祖宗,“还不是被你逼的!这要是再来个河东狮,我就没活路了!” 不就是要温柔贤惠以夫为天的小娇妻吗? 多大点儿事情呢! 哦不,才刚出了正月,路谦就又收到了来自于老家的信。 第24节 自然是程府寄的,只是这一回却不是程表哥代笔了,而是程大老爷亲自提笔挥毫,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子真诚的卖闺女画风。 程大老爷自是有闺女的,嫡女庶女都有,只是嫡女早在六七年前就嫁出去了,偏庶女到如今还没十岁,再说他是想结亲又不是结仇,庶女肯定是不合适的。因此,所谓的联姻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延后。 而在程大老爷的不懈努力之下,又在程大太太的完美配合之下,二人喜结连理……咳咳,重来。 就是他二人从族中过继了一个闺女,比路谦小了三岁,据说模样身段都是极好的,性子也格外得温柔,还擅长琴棋书画,端的是路夫人的最佳人选。 不二选择哟! 祖宗满脸扭曲,他努力了,但这种事情真的憋不住。 “这就是报应啊哈哈哈哈哈!” 路谦面无表情的将信放下,开始认真思考要怎样才能委婉的拒绝这门婚事。 看出了他的想法,祖宗故意搞事道:“别呀!这不就是你要的温柔贤惠以夫为天吗?挺好的呀,算下来还是你表妹呢,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呢!” 路谦不稀罕搭理他。 铺纸研墨,提笔就开始回信。拒绝是必须要拒绝的,但理由还真就不好想。主要吧,对方的目的是促成此事,除非你一口答应并完成他的梦想,不然甭管理由有多么的正当,对方依旧会不高兴的。 因此,这封信是写给程表哥和程姑父的。 联姻是不可能联姻的,但他也不想自己才刚发达就跟程家撕破脸。甭管怎么说,人家养了他十年呢! 好处肯定是要给的,承诺也是必不可少的。正好程大老爷做梦都希望独子能够通过科举出仕,自此平步青云,因此只能在这方面做文章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程姑父的配合。 “对了,我记得大少爷也没定亲吧?”路谦写到一半,忽的停了手,扭头问祖宗。 祖宗心说我知道个屁! 但抬眼看到路谦一副“你要是不知道你就是个屁”的表情,祖宗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认真的回忆了一番后,祖宗很肯定的道:“没定亲。” 又解释道:“原先程大傻子刚考上秀才时,倒是有当地乡绅富户探过口风,但都被他爹拒绝了。估摸着,应该是打算等程大傻子考上举人或者干脆入仕以后,再谈亲事吧?程家只是商户,独一个秀才功名,并不足以让他们攀上官宦人家。” 路谦点点头,提笔继续写信。 祖宗就很烦他这一点,有用的时候上赶着问问题,没利用价值了立马将他丢在一旁,弃之不顾。 这算啥?当他是啥?尊重长辈懂不懂啊! 当下祖宗便冲过去,一屁股坐在了路谦正在写的信上:“你说,你拒绝程家联姻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路谦:…… 请问,明朝覆灭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原谅他吧,听到祖宗的问话,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词科时,康熙帝坐在高座之上,问出的这个问题。 “你打算攀附权贵?还是另有心上人?”祖宗用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路谦,“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娶满洲姑奶奶,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哪个满洲姑奶奶这么想不开嫁给我?”路谦简直要给祖宗跪了,“你真以为现实生活是话本子呢?考上状元就能尚公主?那三年出一个状元,皇帝什么事儿都不用干,就忙着生公主好了!” “那为啥你一直很抗拒程家的联姻?” 祖宗认为自己的感觉没错,路谦就是单纯的不想跟程家扯上关系,甚至有意无意的在疏远他们。 但没道理啊,程家大房暂且不提,但路谦跟二房的感情一直很不错。 路谦看向祖宗的眼神,活脱脱的就像是祖宗看程大少爷一般无二。只听他震声道:“咱们老路家的宗旨是什么?”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反清复明!还我河山!!” 路谦:…… 倒也不必如此激动。 “咳咳,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只道联姻是世上最牢靠的羁绊,却没意识到,一旦出事也会被牵连的。” 祖宗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半晌之后,祖宗忽的开口:“我觉得范家就不错,可以考虑一下。” “哪个范家?”话一出口,路谦就想起来了。 不就是范文程范老大人那个范家吗?据说,范家祖上还跟祖宗是莫逆之交,两家联姻了不说,这不清军入关后,人家还帮他们路家把祖宅照管着妥妥当当的。 再一联系上下文,路谦沉默了。 姜还是老的辣。 鬼也是老的毒。 第24章 祖宗:……淦! 黄蜂尾后针, 最毒老鬼心。 面对祖宗那死也要拖上好友一家子的想法,路谦只能选择沉默以对。毕竟,他不想再面对祖宗的叨逼声了。 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想跟范家联姻不是不可以, 但就目前而言,我是没有这个资本的。” 言下之意, 你别再搞我了, 要努力帮我一起勇攀高峰, 待我将来飞黄腾达, 什么样的人家攀不上呢? 但祖宗完全没领悟到路谦的未尽之言。 “你的意思是你不配?”祖宗眉头紧锁,用控诉的目光瞪向路谦,“这种话你怎么能说的这般理直气壮呢?” 路谦挑眉, 他难不成还要感到羞愧? 范文程啊! 且不说他出身名门,祖上有多能耐。就单说他本人好了,清朝的开国元勋之一, 凡是关于讨伐明朝的策略、策反明朝的官员、进攻朝鲜、安抚蒙古等等, 他全部都参与了。 像这样的一代重臣,就算是求娶他的后代庶出姑娘, 那也不成啊! 他哪来的脸? 略一思量,路谦撇开了配不配这个问题, 直接背诵起了范老大人对于清朝的功劳。当然,这些都是他后来查的,祖宗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跟着他的,因此并不清楚。 好家伙, 等他一背这玩意儿, 再强调一番,若没范文程,清朝绝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安稳, 搞不好还要退回到关外时…… 祖宗斩钉截铁的道:“就跟他家联姻!” 就好像这事儿你说了算似的。 好不容易赶走了祖宗,路谦费了点儿时间总算将家信写完了。想了想,又觉得不太放心,遂又重新铺纸写信,这回才是照惯例,放在明面上给程家人的信。 一明一暗两封信,却不能都寄到程家在金陵城的铺面里,路谦先寄了他给程姑父的信,地址写的是程姑父私底下置办的一处小庄子。等这封信寄出去半个月后,这才送出去给程家人的信。 确实怪麻烦的,但也没其他法子了。 等这些事情都了了,京城也开始回暖了。 其实,先前冬日里还发生了一桩大事儿,外头的普通老百姓兴许不知道,但在朝廷官员里,谈不上什么秘密。 火烧太和殿。 腊月里某一日,太和殿忽的走水,火势还相当凶猛,据说也曾努力救援了,但太和殿仍然被焚毁了。 假如只是单一的事件,那问题倒是不大。像走水这种事情,在天干物燥的时候特别容易发生。尤其是冬日里,为了取暖点火盆,或者干脆就是烛台倒塌等等,类似的意外特别多。可若是联系上去年的地龙翻身呢? 一次意外那叫意外,接连出了意外,谁能不多想呢? 彼时,距离清军入关不过才短短几十年,民心尚未完全收复,江山也不曾彻底坐稳。康熙帝的忧患之心又特别重,明明只是一次意外的走水事件,愣是严阵以待。 据说,趁着年关里,整个皇宫都是一番整顿,不少人都被迫夹着尾巴过日子,生怕出了点儿差错被迁怒。 这事儿看似影响不到外头,但实则跟翰林院还是息息相关的。去年科举正科入仕的几位翰林官,到了今年,就要开始去宫中轮值。这么一来,难免带来了宫中气氛紧张的消息。 路谦才刚庆幸这事儿同明史馆无关,没两日,火就烧到了这边。 翰林院那边传来消息,让明史馆也选派两位稳重之人,去宫中轮值。 “你看我稳重吗?”路谦得了消息后,偷偷的询问祖宗。 祖宗送给他一个大白眼:“你居然还会怕?我还以为你恨不得上赶着去捧鞑子皇帝的臭脚呢!” 路谦倒不是怕康熙帝,他怕的是在面圣的时候,祖宗搞出事情来,他一个绷不住……那不就坏事了? 然而,眼下这情况吧,他也只能寄希望于邵侍读靠谱点儿。 那不然呢?还能指望祖宗安分点儿? 幸好,邵侍读没让路谦失望。他点了一位高姓和另一位李姓的翰林,都是三十好几近四十的人。 这个年纪,稳重得体是不用说了,主要是还能做事,在宫中轮值经常会待到极晚,南书房行走更不是光有才华就能做好的,见识性格乃至对体质都有着不低的要求。 路谦正好有事儿要寻邵侍读,恰好听到他对高编修道:“来我这儿做事本就委屈了你,依着你原先的官职,该直接升任侍读学士的,好在也不晚。” 噢,又是一个早就入仕的人。 邵侍读说的也没错,这位高翰林很快就被授为了侍读,之后又称了日讲起居注官,成了实实在在的天子近臣。 原先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在明史馆里修纂史书。谁知,也就这么月余时间,一切就大不同了。 路谦倒是真的没往心里去,他一开始担心是不知道怎么个选拔法。等他意识到“稳重”才是最要紧的,就基本上明白,自己这个嘴上无毛的绝不可能被选中的。莫说这次没机会,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在三十岁之前他都没太多机会的,除非他屡立奇功。 可他看得开,不代表别人也是如此。 别以为文人之间就没有明争暗斗,事实上明面上倒还罢了,背地里那就是暗潮汹涌。 气得祖宗又开始骂骂咧咧。 “这么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好处,就引得你们内斗起来了?先前一个两个的还自持身份不愿意入清廷。这才多久啊!满打满算也就区区一年光景,你们就忘了入仕的初衷了?” 祖宗简直就是痛心疾首,他气的还不单单是明史馆这些红眼病的,而是再这么下去,清廷就真的屹立不倒了。 看,学得好就能当官,当了官要啥有啥,而只要足够听话会揣摩人心,升官调职都不是梦。 这仿佛就是在驴子们跟前吊了一根胡萝卜,谁干得好萝卜就是谁的,忽悠得这帮傻驴子忘了本心,只知道傻愣愣的往前冲。 …… 路谦在资料馆里查找要用的资料,刚拿到一本准备翻看时,就听到隔壁传来一记惊天动地的嘶吼声。 第25节 “这就是狗鞑子的阴谋!!!” 啪叽一下,路谦手里的书落在了地上。 同在资料馆里的另一人心疼的看着地上的书,嘴上还得关切的问他可是身子骨不适。路谦谢过了同僚的好意,捡起书仔细吹了灰,假装无事发生的看了起来。 经过这一年以来,断断续续的查资料编撰,起码关于朱元璋的那一段算是有了个雏形了。又因为路谦对皇室、朝堂的事情比较了解,他如今被邵侍读要求继续往下修,不清楚某些事情无妨,只需要将框架搭好了,把确认过的事件往里头填,缺少的部分自有别人帮衬。 修纂史书就是这样的,从来也没有一次成型的,那都是一次次的查资料,再反复确认真实性,然后修正错误的内容。有时候,甚至对于同一个事件有好几种说法,不能确定的要先待定。 更麻烦的是,往往好不容易确认了一个事儿,却又从其他事情里侧面的否决了这个事实。于是,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路谦这会儿查找的是建文帝的资料,关于这个倒霉蛋吧,最要命的就不是他在位期间做了什么,而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死法是什么,又是死在了哪里。 简单地说,没人关心建文帝活着时候的事情,毕竟这些都是可以考据的,大家只关心他的死。 这就有点儿扎心了。 路谦一面查资料,一面留神隔壁的动静,就听着祖宗从精气神十足的怒吼,逐渐变得低沉、嘶哑,到最后彻底没声了。 原来鬼骂人也是会累的吗? 抛开这个念头,路谦查找了资料,又回去继续修纂。关于建文帝的死,版本太多了,他并不需要自己确定下来,只是将有可能的几种结果,一一备注下来。至于查实一事,并不急于一时。 说白了,明史馆内原本就是很佛系的,众同僚并非真正埋首于修纂史书的,而是经常一壶清茶一本书,格外悠闲的过日子。 修纂史书最重要的是准确性,急都急不来,所以就算慢一点,慢工出细活嘛。 大家原本都这么干,路谦这种都还算是勤快的,起码他查资料勤,也愿意帮人跑跑腿,谁叫他是明史馆里最年轻的呢? 然而,高士奇打破了这一切。 高士奇就是先前那位被邵侍读点去宫中轮值的那位翰林,他既原本属于明史馆,那便同样都是博学宏词科出身的。只是,甭管是考词科,还是后来的翰林院馆选,亦或是去年年末的岁考,名次都很一般,典型的不上不下排名居中,平日里也没什么存在感,以至于这次乍然升官,让很多人都惊讶万分。 人就是这样的,假如周遭的人都非常佛性,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么就算是原本有上进心的人,慢慢的也会被同化的。 但是! 高士奇他出人头地了啊! 这个时候,众翰林官才意识到,就算他们这些人是被带着目的取中入仕的,就算修纂史书不用着急,就算乍看之下明史馆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可他们是翰林官啊! 翰林官本就是天子门生,升官要比其他官员容易太多了。一旦讨得了康熙帝欢心,像高士奇一朝升为侍读,还兼起居注官,前途无量。 退一步说,再看看路谦。 路谦蓦然回首,发现好多同僚如狼似虎的盯着他。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有很多疑惑?”祖宗一脸的慈眉善目,笑着道,“我不会告诉你的。” 我也没打算问你!! 路谦又不是傻子,他最近除了查各种明初资料外,什么事儿都没干。但查资料嘛,这本身就是个相当能消磨时间的活儿,你可以查一整天的资料,然后告诉你的上峰,啥有用的都没查到。或者更能耐一些,查它个一年半载的,回头瞅着马上就要到生死线了,赶紧抓一把资料凑数。 当然,路谦没那么夸张。 他是磨叽了点儿,可那就不叫个事儿! 再回想一番,联系到先前高士奇突然升官一事,路谦心里就有数了。他也是吃了红利的那个,只用了半年不到的时间,就从检讨升到了修撰,直接跳了两阶呢,先前之所以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还不是因为就算他跳了两阶,放在明史馆也不算什么。 “官场真可怕。” 路谦不光私底下感概了,还写信跟程表哥叨逼了。 对了,四月里,程表哥又写信过来了,表示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大房那边并未怀疑路谦找的借口,只道是他初入官场又无人相助,自是十分艰难的。在这档口,立刻娶妻似乎是不太完美。 最重要的是,小表弟依言在程大少爷跟前说了很多科举的事儿。他本人表现得特别有志气,逼得程大少爷立誓要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念书,势必要拿下明年乡试的头名。 路谦觉得,这个想法就很好,立马提笔回信过去,好生鼓励的一番不说,还表示咱们可以想法更大胆一些,譬如三元及第什么的。 本来就是嘛,娶媳妇哪里有建功立业来得重要? 瞅着高士奇的成功案例,路谦也开始动起了小心思,他还想继续升官,但仅凭修纂史书,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如果是光靠三年一次的上峰评语,最多也就是升个一阶半品的,再说也不是每次都能顺利升官的,太慢了。 路谦在思考了良久之后,终于决定妥协。 他让铁蛋上街采买了不少祭祀用品,说是要祭奠过世的长辈。铁蛋老老实实的买齐了需要的东西,还心疼了一番自家少爷。别看他是个卖了身的小厮,可起码他还有疼爱自己的爹娘啊,少爷什么都没有…… 有的呀,他有个祖安老鬼。 祭品当然是给祖宗用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用,可就算用不着,那不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吗? “你想让我告诉你,怎样才能快速升官?就像那个面上藏奸的高士奇那样?” 如果不是有求于祖宗,路谦真的很想问问他,您看翰林院有好人吗?或者这官场上有一个宁看得顺眼的人吗?人家就是升官快了点儿,跟面上藏奸有什么关系? 但事实上,路谦道:“哪儿能像高侍读呢?我的意思是,我不能辱没了祖上遗风啊!” 生怕再听到那响彻云霄的口号声,路谦赶紧又补充道:“饭要一口一口吃,反清复明也得一步一步来。譬如说,我如今已经科举入仕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升官调职,倒是不必忙着调职,可升官还是要的。您想想,这不是只有我的品阶上去了,才能去范家提亲吗?” 逻辑通√ 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祖宗差点儿就真的被他说服了,但关键时刻他还是清醒了过来:“然后呢?你话别说一半啊,上范家提亲然后呢?就你们小俩口好好过日子,你再背靠范家继续升官。生儿育女,升官发财,对吧?” “咋能呢!祖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咱们的目标是,反清复明!” 但还是得一步步来。 反正说来说去,区区一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还是专门在明史馆里编史书的,那能对反清复明大业有什么帮助?不可能的!最多也就是在修纂《明史》时,尽可能的客观公正一些,让明朝不至于在千百年后继续丢人现眼。 呃,不丢人是不可能的,应该是少丢一些人。 大概是路谦说得太过于诚恳了,祖宗一时半会儿没品过味儿来,毕竟他也想不到自己的后代还能这般不要脸。 寻思了一会儿后,他便道:“就你如今这个情况,能做的还真就只有好生做事。或者这样,全靠同行衬托懂不懂?别人一年半年也写不出个屁来,你认真的写一份赋文策文。都不用送去狗鞑子皇帝那儿,单就是翰林院的那头朱,但凡他欣赏你,你要升个一官半职的,就很容易了。” 主要是路谦如今的品阶太低了,加上他本身年岁又小,又才刚入仕一年,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康熙帝都不会注意到他的。 甚至于,像去年地龙翻身后,康熙帝的确是短暂的关注过他,但也仅限于赏赐而已,并不会重用他。 “说白了,就是你本人太拿不出手了!”祖宗解释道。 路谦:…… “我怎么就拿不出手了?” “太年轻了,我老早就跟你说过的,让你别太早下场考试。以你的学识,通过乡试是必然的,但想要过会试就有些勉强了。所以我才让你晚点儿下场,最好是等到你有个二十岁了,及冠以后,学识也更渊博了,一口气来个三元及第,一下子就名震天下,狗鞑子皇帝肯定会将你立成靶子的。” 立靶子…… 那是抓典型好吗?见了鬼的立成靶子。 “考都考完了,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路谦倒是不后悔,他算是看出来了,像明史馆的邵侍读,还有最近刚升官的高侍读。说白了,他们也不是全占了年纪的便宜,而是本身就有着十数年的仕途经历。 所以,由此可见,他起码也得等十几年? 也许找朱大人套近乎会是个好法子。 路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路谦几乎算是完全放弃了查找建文帝的资料,反正死都死了,追究是怎么死了、啥时候死的、在哪里死的…… 咋滴,查清楚以后还能活吗? 他决定写关于明太.祖朱元璋的策文。要知道,这位身上的争议点也有不少。像立储一事,立皇长孙而非皇子,哪怕当时拥护的人不少,但不得不承认,明朝的乱象自此而起。 不过事关储位,路谦有些拿不定主意,迟疑之后,决定先找个保守一点的题目。 对了,就写朱元璋诛杀功臣一事! 写历史上的明太.祖是如何真实的演绎了一番“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历史大剧。 祖宗:……淦! 第25章 大清第一佞臣。 此时不过才康熙十九年, 距离清军入关也才第三十六个年头。 因着是霸占了汉人的江山,甭管满人如何自我说服,在明面上还是不敢搞出太多的事儿, 起码在多数事情上他们都选择了遵循明制。 这里头,既有投靠清军的前明臣子的功劳, 也有满清自个儿的考量。 说白了, 天大的好处都叫你拿走了, 在旁的一些细枝末节上面, 适当的退让一步又能如何呢?汉人有句老话叫做,肉要埋在饭里吃,满人也有类似的训诫。 总之, 在这个汉家天下尚未完全坐稳之前,该尊重的文化就要尊重,该沿袭的制度就该沿袭, 该做的表面工作……自是一点儿也不能少。 例如翰林院这般的官府机构, 更是同前明完全一样。就不说制度方面了,连建筑物都是尽可能的修缮复原, 除了里头的人变了,景和物还真就原先那般。 也正因如此, 祖宗有时候就会不由的一阵恍惚。 路谦那小兔崽子太欠抽了,祖宗有心情时骂骂咧咧,但就算是鬼好了,那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拿来骂人吧?因此, 很多时候他都会在明史馆附近飘飘荡荡, 翰林院则是他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 看着眼前着熟悉的一幕幕,他有时真的会晃神,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年轻时候。 一杯清茶一本古籍, 迎着朝阳等来夕阳。 在翰林院的那段时光里,典型的是清贫却快乐着。 结果,冷不丁的就从某个犄角旮旯里冒出了一个锃光瓦亮的大秃瓢。 ……一下子就给他拉回到了残酷的现实之中。 “哼!狗鞑子们肯定各个都是秃头,不然干嘛非要搞出这么辣眼睛的发型?你们倒是索性剔成光头呢,前面光秃秃的,闪亮亮的……噢,大概是怕屋里太暗吧,真是太有心了。” 飘来荡去,指点这个,评价那个。 可以肯定的是,好话那是绝对没有的,反正在祖宗的眼中,不是面上藏奸,就是满肚子坏水,那不就是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也就是在翰林院了,这要是在旁的地儿,像户部那种,搞不好祖宗就能给搞出个贪官污吏排行榜来,反正他看谁都不顺眼。 又转了一圈,他落在了朱大人的桌上。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路谦先前把文章上交了。 当然,路谦是不会干出那种跨级交报告的事情的,除非他不想混了。事实上,路谦只是将写好的文章交给了邵侍读,由邵侍读再转交到了翰林院这边。 值得一提的是,哪怕只是交个文章这种完全不值一提的小事儿,都能被路谦玩出花儿来。 事情是这样的。 第26节 路谦先在明史馆里嘀嘀咕咕,说那前明的翰林院每月都要写文章呈到御前,哪怕多数都只是装装样子,那总归还是有个章程的。怎么到了如今,却直接略过了呢? 当下就有同僚为他解惑,说这个规矩还是传下来了,只是明史馆这边不用,翰林院仍是照旧的。呈不呈到御前暂且不知,但反正肯定是会交给掌院学士来评判的。 路谦状似恍然大悟,随后却又有了新的疑问。 明史馆并不是一个真正独立的结构,说白了这里只是翰林院分出来的一个院舍罢了,很多东西包括朝廷给的岁俸,那都是从翰林院走的。甚至于,就算是在明史馆里当差的,那也是翰林官。 既如此,为什么两边就有这般大的区别呢? 是因为明史馆的翰林官不配吗? 同僚:…… 祖宗看到那一幕时,还觉得挺舒坦的,终于有人跟他遭遇到了一样的待遇,被路谦这个混蛋气得无话可说。 不过很快,祖宗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因为路谦被邵侍读请了过去,关切的询问了好一番,最终告诉他,明史馆的翰林官之所以不需要每个月参加考核,是因为体谅大家日常工作繁重。但既然路谦不乐意,那完全可以给他这个便利,当下就令他去写一篇文章,最好还是跟明史馆的日常工作有关的。 眼下之下,你不是特地找活儿做吗? 去吧!我成全你! 于是,路谦第二天就高高兴兴的送上了他精心写的文章,还说这是他熬了一整晚的成果,并道先前整理明太.祖资料时,就有感而发,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邵侍读:…… 最终,他将这事儿归为路谦的年轻气盛。 嗐,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呢?就说邵侍读本人,康熙三年的二榜进士,那会儿他多年轻呢,只道是赶上了好时候。就算江山易主,但只要皇帝是个明君,愿意招揽贤士,他就算是个汉人,也一样能够在官场上崭露头角。 但事实上呢? 他的官路都还算是顺畅的,但放眼整个朝堂,凡事位高权重者,无一不是满人。倒是像翰林院这等没实权的地方,汉人扎堆。这也罢了,只是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之后,当初那个心怀壮志的年轻人,最终还是被磨平了棱角,选择了跟现实妥协。 看着路谦,邵侍读仿佛透过光阴,看到了十几年前刚入仕的自己。 深有感触的他,很快就将文章送到了朱大人手上,还帮路谦说了两句好话。 祖宗:……呔! 正事不干,就知道在这种地方耍小聪明! 不过转念一想,看着邵侍读被路谦涮了,祖宗心里还是感觉到了一阵阵暗爽。 这不,恰好转悠到了朱大人这边,他就……看看? 他自认为也不是那等蛮不讲理之人,明太.祖朱元璋一生功过无数,一味的只肯定功劳、否认过错,那肯定是不对的。再说了,诛杀功臣这种事儿,还得看从哪个角度来阐述道理。 假如是从明太.祖的角度来看,那些个曾经与他一起并肩作战的功勋们,原先都是穷苦出身,大家带着推翻元朝暴政的想法,共同建立起了新的王朝,接下来当然是要治理好天下,而非单纯的享乐了。 你想要金银华服美女如云?那不可能! 你居然学那元朝的官僚贪污受贿?给爷爬! 你儿子一无是处,你却寄希望于家族子孙世世代代享受荣华富贵?凭什么! …… 明太.祖是处决了不少开国元勋,但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随性的处决呢?最多也就是刑罚过重,又爱搞株连,贪污个几十两上百两银子,就送你全族人共赴黄泉。 但是,也可以理解对吧?咱们一起打下天下,难道是为了变成自己曾经最痛恨的人吗? 祖宗特别完美的代入到了朱元璋的视角,从那个角度来看,一切都是有道理的。就算不是因为贪污而被灭的,但也是有罪名的,譬如功高盖主,譬如暗藏私心,譬如骄奢淫逸。 最多也就是太不讲情面了。 祖宗凑到朱大人跟前,一人一鬼同看路谦写的文章。 朱大人边看边点头。 别看他姓朱,但此朱非彼朱,人家跟大明皇室没有一文钱的关系,哪怕往上数个祖宗十八代都没关系的那一种。也是,就算满清意在收拢人心,故意招揽同前朝关系密切甚至是高官显贵的后代入仕,但皇室…… 娘哟,谁的心能这般大? 面对路谦写的这一篇内涵朱元璋的文章,朱大人表现得格外淡定。 没错,就是这样。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甭管摆在明面上的理由为何,真正的原因打量谁是傻子呢?说一千道一万,就是拿功臣当工具人来使,眼下江山已归了老朱家,你们就该退下了。 功成身退,懂不懂? 好嘛,还仗着自己曾经为大明立下了赫赫战功,以此想要从老朱家手里夺取荣华富贵? 您配吗? 路谦很明确的总结了一下朱元璋此人,典型的能够共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渣渣。 他还举了例子,像什么宋朝的陈世美,需要你的时候你就是贤内助,不需要你的时候就应该立马滚蛋。他还觉得朱元璋还不如陈世美呢,好歹人家陈世美只是抛弃了发妻,你连跟你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们都坑杀了! 朱大人:……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不太对? 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朱大人看完一遍,还觉得意犹未尽,又从头到尾的重看了一遍。 撇开其中有些小细节让人懵圈之外,总体上来说,这篇文章还是十分不错的。 抨击得相当到位,明面上抨击的是朱元璋,实则…… “路谦你个小王.八羔子!!”祖宗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要不是因为他百多年就已经死了,他肯定会气到当场暴毙。 所谓春秋笔法,本来就是暗含褒贬的。简单地说,就是笔者给你玩阴的。 就拿朱元璋诛杀大量开国元勋一事,既可以从那些功勋之臣在得到了权势之后,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模样,贪污受贿、玩弄权术,最终被正义的朱元璋所诛杀。 也可以直接写开国元勋的无辜,那一个是有罪的,两个也是有罪的,咋地还能十七八个、四五十个全都是罪人?明朝开国元勋八十一人,竟无一人得以善终,那要是他们全是罪大恶极的…… 你朱元璋还能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货? 祖宗气得扑上去就打算撕了这文章。 “狗屁不通!” “倒也有道理。” 当一人一鬼意见相悖时,该听何人的?如果是路谦,那祖宗还能喷他个生活不能自理,但换成别人就没办法了。 两天后,趁着当值的机会,朱大人就将路谦的文章呈给了康熙帝看。 康熙帝看完之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其实,帝王不会喜欢那种墙头草的,莫说帝王了,你是主家也不喜欢半路买进来的下人,家生子他不香吗? 满洲八旗子弟之于康熙帝,便是那家生子之于世家大族。 该信任哪一边还用说吗? 但有时候事情就是这般无奈,对于天下黎民百姓而言,满洲八旗子弟说一车话,可能都没有汉臣的一句话来得有用。如果那个汉臣是前明官员之后,那说话的份量可就更重了。 …… 又两日后,任命下达。 赐封原从六品翰林院修撰路谦,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 一下子,又跨了两阶!! 路谦的喜悦溢于言表,祖宗则在一旁冷眼瞧着。 之所以没爆炸,那是有两个原因的。 其一,这几日里,该骂的都骂了,甚至往前推算,祖宗都已经骂了路谦十年了!那可是整整十年啊! 路谦的脸皮厚度与日俱增,祖宗的骂人水准倒是也上升了一些,但也就是半斤对八两。 其二,路谦给了祖宗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是这样的,既然已经入朝为官了,那么官员的路线其实也就那么几条。 首先,就路谦的情况,走武官抢战功这条路是绝对没可能的,直接划掉。 其次,路谦的身份注定了康熙帝不可能给他全盘信任,起码在短时间内是绝不可能的。也就是说,走手握滔天权势、借机推翻朝政,也是不可能的。尤其康熙帝经历过鳌拜一事,他绝对不会轻易信任他人的。 再然后,走忠君爱国的路线……看看,你家祖安老鬼瞪着那死不瞑目的闪亮大眼睛,看着你呢! 还有贪官污吏这条路,在翰林院,你贪一个试试看?咋滴,还能把翰林院里的笔墨纸砚全都顺走不成? 所以,最终留给路谦的当官路线也就剩下了唯一的一条。 当个佞臣。 “你又不让我当忠臣,我当个佞臣总可以吧?” 所谓佞臣,即善于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谄媚小人。 当时,祖宗就懵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路谦还能给自己搞出这么一条人生规划来。不过仔细一想,好像也确实不错,你以为昏君就天生是个昏君?每一个昏君跟前,都有至少一个佞臣。 路谦就说的振振有词。 “有道是,忠言逆耳利于行,但咱们也得结合实际情况来看。那你要是甭管干个啥事儿,就有人在你耳边叨叨这个不对逼逼那个不行,你能乐意?偶尔提个建议,那叫直言进谏,次数一多,那就成了抬杠了。” “没人会喜欢别人跟自己唱反调的,就好比,我今个儿不想去上衙,道理我都懂,但我就想听人跟我一起附和早起有多痛苦,同僚有多愚蠢,上峰有多得意忘形……咳咳,我打个比方。” “普通人尚且想听别人夸他,如果是皇帝呢?” 代入了一下自己,路谦由衷的表示,假如他是皇帝,那么他只想说一句话。 夸我,不然你还是别干了。 祖宗也没那么容易被说服,他当时还是有那么一丝犹豫的,主要是觉得仅凭两次亲眼看到康熙帝,就直觉那是个意志坚定的明君。 “少年天子!一开始谁还不是雄心壮志的?你想想,唐朝的开元盛世,再想想后来的安史之乱。还有你那个大明,乱臣贼子祸国殃民,你不懂啊?” 谁不懂啊!! 祖宗认真的想了想,最终决定认可这个说法,遂点头道:“我明白了,你想当唐明皇的杨贵妃。” 路谦:……咱能换个更恰当的说法吗? 更恰当的说法,对吧?没问题! 在前几日,路谦说服祖宗的过程中,他还没想到恰当的形容词。不过,眼见路谦升官成功,甚至隐隐已经有了大清第一佞臣的雏形了,他就忽的有了灵感。 “我懂了!” 第27节 “你不是打算效仿唐玄宗的杨贵妃,你这是打算学那明熹宗的魏忠贤啊!” “从今个儿起,你再不是路谦了,你就是路忠贤!” 路谦:…………………… 好像哪里凉飕飕的。 第26章 你品,你细品! 路!忠!贤! 这响当当的三个大字, 就这样砸到了路谦那光脑门上,砸得他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差点儿就当场去世。 懂了!这次他是真的懂了! 原来啊, 这世上还真就有人会被气死的。又或者说,这恐怕就是报应吧, 回想一下这些年来路谦对祖宗做过的那些气死鬼不偿命的事儿, 眼下终于风水轮流转…… 就很活该。 但最终, 路谦还是绷住了, 他顶着一脸死了亲娘的表情,接受了来自于上头的嘉奖。 如此一来,他的人设就彻底塌了。 明史馆这些人都是有来历的, 除开一些末流小吏之外,绝大多数的人都是经由去年的博学宏词科入朝为官的。当然,其中有不少人本身就是有官身的, 属于调职到明史馆的。但甭管怎么说, 他们这些人的出身来历都是很复杂的,或是前明高官显贵之后, 或是前明的遗民隐逸,甚至不少人都跟清廷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也正是因为这些个缘由, 在最初明史馆刚建立的时候,这里的气氛是相当佛系的。 国仇家恨真的没那么容易忘怀,尤其康熙帝并没打算将他们分化,而是一股脑的将这些人全丢到了明史馆。当你的前后左右, 同僚上峰都跟前明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时, 哪怕你心里真有些冲劲和想法,也会选择暂时按捺。 直到高士奇高侍读的脱颖而出。 其实,真要细算的话, 路谦才是明史馆内第一个在康熙帝跟前挂了号的。只是因为他入仕时,岁数轻且毫无资历,给的品阶和官职都是最低的,哪怕后来升官了,也仍然是吊车尾的。因此,没人往心里去。 但前提是,大家都不关注路谦。 眼下,随着高侍读的升迁,再看看路谦在短短一年时间里,先是入朝为官,后又接连两次被提拔,理由还这般的扯淡,怎能不让人心里产生想法? 这大概就是康熙帝增设博学宏词科的真正原因吧,只要有人愿意入仕,哪怕他是抱着雄心壮志而来,在官场上待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变的。 看,这不就急了吗? 这会儿,看着路谦顶着一张死了娘的表情去接受赏赐…… 装!你接着装! 本以为是个浓眉大眼的正义之士,却不想是个内里藏奸的! 算咱们有眼无珠,信错了人! 一群翰林官当着上峰的面,那肯定是要说一些场面话的,该恭喜就恭喜,该夸赞就夸赞。转个身儿,却是说什么都有,直道万万没想到这人是个谄媚小人。 啊……这…… 路谦还沉浸在陡然被改名的震撼之中。 还不只是改名,在他接受了封赏后,祖宗念念叨叨的说着话,一会儿说“忠贤”这个名字好啊,一会儿又说这不就是跟叫富贵的必是穷鬼,叫福禄的必然没福,同理可证,那忠贤的自然是不忠不贤了。 祖宗还道:“我记得你到如今还没字?也是,一般男子都是及冠之后才考虑字的。不过也有恩师代为赐字的?程氏族学的先生不会想这个的……这样好了,我才是你真正的恩师,我来给你赐字!” 听到这话,路谦心底里升起了一种浓浓的不安感。 果然! “你姓路,名谦,字忠贤。谦逊乃是优秀品德之一,那么忠贤也是褒奖,挺好的,就这么办吧。” 这么敷衍的吗? 路谦被祖宗的这一决定给吓傻了。 待周遭一没了人,他就迫不及待的开口道:“我不配啊!祖宗您老人家以前不就说了,我这人白瞎了这个好名字,谦虚谦逊这些美好的品质,我是一点儿都没有啊!” “对呀,你也不忠不贤啊!” 祖宗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怎么肯就此罢手?他当下又道:“再说名字嘛,本来就是寄托了长辈对晚辈最大的期望,我也没逼着你照做啊!你看程大傻子,他还叫程定桂呢,那他也没‘注定蟾宫折桂’啊!” 没毛病! “而且你想想,你的人生目标不是当一个佞臣吗?那不正好?忠贤忠贤,这个名字一听就不是好东西!” 那你还给我起这么个字? 路谦刚想开口辩解,不想此时屋里却来了人,他只能将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祖宗就没这个顾虑了,他小嘴叭叭的一刻都没停过,利用自己的博学,引经据典的从各个角度阐述这个名字有多适合路谦,致力于让路谦捏着鼻子认下。 路谦,字忠贤,清朝康熙四年生人,康熙十八年由博学宏词科入仕为官,自此展开了自己辉煌的官场生涯,后世又将他称为大清第一佞臣,当不负“忠贤”之名。 …… 不! 他不会同意祖宗这么干的!绝对不会! 但很吃亏的,祖宗是可以十二个时辰不吃不喝不睡觉,且完全不分场合的对着他的耳朵叨逼叨逼。 可他行吗? 不可能的。 假如是放衙回家之后,因为他习惯了将下人赶到前院去,后头只他一个人住,那别说是独自待在房里自言自语,就算他想拆家也没人管他。 但要是在平时呢?明史馆里人来人往的,大家是有各自办公的地点,可那是在一个大的房间里,他只是占了其中一张桌案而已。地方是够用了,那也不能傻乎乎的坐在座位上自言自语吧?那去别的地儿?茅房是个好去处,可要是去多了,或者待得时间久了,同僚还不得以为自己掉坑里了? 只能瞅准时机,暗搓搓的跟祖宗叨逼两句,前提还得要祖宗配合。 但那可能吗? 祖宗才不配合,他专门挑路谦没办法开口的时候,趴在路谦的大光脑门上,在耳边叭叭这个叭叭那个。一旦周遭没了人,路谦准备要开口时,他立马把自己团吧团吧丢出了窗户。 路谦:……就很绝望。 在祖宗不懈的努力之下,路谦最终接受了自己新得的字。 是这样的,到了这份上他接不接受也没什么关系了,因为祖宗已经成功的给他洗了脑,以前一口一个谦哥儿,如今一口一个忠贤。 “叫忠贤不好吗?你呢,就叫忠贤,回头再娶个媳妇儿,叫贤惠。你俩一个假忠贤,一个假贤惠,多登对呢?”祖宗搓着小手手,脸上充满了期待的表情。 “不是,你说我假忠贤也就罢了,怎么我的媳妇儿还能是假贤惠了?” 面对路谦的控诉,祖宗比他还要震惊:“那范家的女儿,还能是真贤惠?” 无言以对。 路谦很想说,他压根就没想过真的跑去范家提亲好吗?但他知道,一旦真说了这个话,祖宗回头一准儿能念叨死他,所以还是算了吧。 于是,他选择了暂时性的妥协。 默许了祖宗给自己取绰号……忒么真要是绰号他也就认了,偏生祖宗搞事,这是他的字,这居然是他的字! 也默认了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去范家提亲……这倒不是他不愿意,而是范家人不可能答应的,作为大清的开国功勋之一,他们除非疯了,不然绝无可能将女儿下嫁给他这个穷小子的。嫡女不可能,至于庶女,许给满人作小不香吗? 别看清朝宣扬什么“满汉不通婚”,没错啊,满汉是不通婚啊,但婚啊,婚是什么意思还用得着解释? 路谦用自己一贯的敷衍手段,费了点儿时间和精力,总算是将祖宗给糊弄过去了。 然而,等他办妥了自家的事情,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当时他就惊呆了。 被孤立真不算什么稀罕事儿,路谦以往在程氏族学里,就尝过被孤立的滋味。这也很正常,人家都说了程氏族学,那么进学的自然是程家的人。在一群程家人里面,忽的多出了他这个外姓人,尤其族中是不可能隐瞒住真相的,人人都知道他寄居在程府,蹭吃蹭喝蹭住还蹭族学。 有时候,小孩子既是最单纯的,也是最残忍的,这两个特质并不矛盾。 假如没有祖宗在耳边叨逼,用他那另类的方式开导路谦,搞不好路谦真能被那帮小孩崽子给逼死了。 试想想,同在一个学堂里,其他同龄的小男孩儿都玩得很好,却独独撇开他,不跟他说话不跟他玩耍,甚至有些还会恶劣到捉弄他、推搡他。 对于一个没有父母亲人在身边的小孩儿来说,真的非常残忍。 可问题是,路谦早就长大了。 因为打小寄人篱下,他要比同龄人早熟很多,也已经习惯了这些事情。不搭理就不搭理吧,咱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况且,当年他之所以在程氏族学被人孤立、欺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过得确实比那些程家人要好。 毕竟,他住在程府里,有他姑母时不时的照料,吃穿用度比之从前要好上不好,甚至比很多程氏族人都要好。他们一方面看不起这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家吃了大亏,凭什么外姓人过得日子比他们都好呢? 反正到了后来,他再被孤立就屁不疼了。 万万没想到啊! 他都长大了,都已经科举入仕了,都他娘的到了翰林院下属的明史馆了。 结果,又被孤立了。 敢问诸位同僚,尔等贵庚? 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啊! 偷偷的翻了个大白眼,路谦忙自个儿的事情去了。 别看他从去年到今年已经升了两次官了,愣是由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变成了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然而,事实就是如此的悲伤,在明史馆里,官阶真的不算什么,因为所有人做的都是同一件事儿。 ——修纂《明史》。 原先,这里头唯一搞特殊的就是邵吴远邵侍读了,因为他还要负责统筹安排诸位翰林官。 再后来,高士奇高侍读也成了特例,他是兼任了起居注官,这个职位没啥大不了的,甚至不能增加岁俸,更没有任何权利可言。然而,这个官职属于天子近臣,就是能够天天跟康熙帝碰面说话的那一种,真正的近臣。 本来,大家都对高侍读充满了敌意,就好像“说好了一起到白头你却偷偷焗了油”。 明明是准备消极以待,横竖明史馆本身是没有考核的,也不用担心三年后的散馆考核,磨磨唧唧的收集资料修纂史书即可,偏这里头出了个叛徒。 哟嚯,如今发现了,还不止一个叛徒! 再仔细一盘算,人家高侍读好歹是有资历的官场老人了,再说他原本就已经是从五品了,就因为参加了词科重新入仕,反而被降了半品。如今,与其说他是升了官,不然说他是官复原职更为妥当一些。 这么一想,就感觉也不是不能原谅了。 于是,众翰林官的目光成功的从高侍读身上,转移到了路谦身上。 同时转移的还有仇恨值。 或者更确切一些,应当说是嫉妒值吧。 第28节 祖宗一开始很是乐呵,他原先就说路谦会当活靶子,眼下却是一语成谶。路谦啊,在成功的升官之后,也成功的将自己变成了众多同僚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仇恨拉得贼稳! “对了,他们还说你是奸佞小人、欺下媚上、品行不端……”祖宗巴拉巴拉的说了一堆,全是从旁的地儿偷听来的。 也不能算是偷听吧,毕竟他做得挺光明正大的,一般都是坐在桌案上听人说的,也有索性趴在人头顶上的。为此,祖宗还特地抱怨过,说几个人只怕压根就不是剃头的,而是天生秃瓢,不然为什么头顶如此之光滑呢?好几次他趴着趴着就滑下去了。 脑补了一下…… 噫! 最蛋疼的是,人家为啥要背着路谦说坏话呢?目的不就是不希望路谦听到?结果祖宗倒是好,不光听到了还要特地跑去当事人面前添油加醋的说,这要是叫人知道了,多尴尬呢? 祖宗横眉竖眼:“那帮子蠢货不尴尬,老子尴尬啥?” “你又说人家蠢了?” “不是蠢又是什么?心胸狭窄?见不得别人好?”祖宗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那些人是不是早就忘了他们入仕是为了啥?那个姓严的,原本死活不肯入仕,老夫还道他不愿意为清廷效力。这才过了多久?看到你升官就不乐意了,一脸恨不得取而代之的表情,什么玩意儿!” 路谦迟疑了一下,他有些搞不懂祖宗了。 这是在替他打抱不平?不可能吧? “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别人说我坏话……” “我也不在意!我还喜闻乐见呢!” 假如说这话的时候,祖宗别吹胡子瞪眼的作凶恶状,搞不好路谦就信了。路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有朝一日祖宗还会为自己鸣不平,看来是自己冤枉了他。 才这么想的,祖宗忽的就拔高了声量:“对了!他们还说康熙帝就喜欢你这样的!你这样的!” 然后呢? 您老人家到底是在为谁鸣不平呢? 这是个好问题,值得深入研究。 不过很快,路谦就明白了祖宗的意思。因为偶然的一次机会,路谦走进资料库内,在他到来之前,这里已经有三五人在了,他也没太在意,修纂史书看的就不是文笔,而是各种齐全细致的资料。 哪知,他才走到一个书架前,刚抬起头打算拿放置在最上格的书时,一抬头就跟祖宗来了个脸对脸。 真令人窒息。 祖宗倒是不以为意:“我说他们怎么不逼逼了,原来是你来了啊!我给你说,你来之前,他们已经逼逼了好久了。说什么你也就只会溜须拍马,不过就是仗着皇帝年轻好糊弄,话里话外都是你用旁门左道升官发财!” 路谦拿过他想要的书,低头翻开假装阅读,顺势点了点头,表示认可祖宗的意思。 对呀,他就是用了旁门左道升官发财了。要不然,走正道能在一年时间里,从个白丁直接窜到从五品吗? 升官没错,发财也是对的。从五品的品阶,光是岁俸就有八十两银子,再算上其他补贴,几乎相当于是从七品的两倍收入了。 祖宗自是看到了路谦的点头,于是他更生气了。 “这些人怎么能这样呢?他们不是大明高官显贵的后代吗?一个两个的,不牢记着反清复明,倒是嫉妒起了你这么个玩意儿!你一个佞臣,有什么好嫉妒的?还一副恨不得取而代之的模样!咋滴,他们还打算排着队上赶着当佞臣啊?奸佞小人就这般吃香?” “完了!看看那些人,还是饱学之士,还是翰林官呢!就凭他们,我大明迟早要完!” 路谦斜眼瞅着他家祖宗,亏得他先前还以为祖宗是在为他打抱不平,结果呢?原来气的是那些人被名利所惑,忘了一开始的初衷。 哼,看错你们了! 待得了一人独处的机会后,路谦立马就道:“别瞎操心了!他们又不是前明的官员,他们是大清的官儿!要完也是大清!”轮不到大明。 祖宗恍然大悟,遂笑逐颜开的道:“没错没错,就光凭他们,还有你这个谄媚小人在,清廷迟早要完!” 路谦懒得搭理他。 试想想,大清迟早要完,可大明已经完了。 哪个更惨? 你品,你细品! 第27章 咱们家说不准还能出个一品…… 为了耳根子清净, 路谦还是没将心里话说出来,反正道理就摆在那儿,相信以祖宗的见识和学问, 假以时日一定能想通的。 ——除非他故意装傻充楞! 其实,路谦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恍惚, 因为他刚认识祖宗时, 那可真的是一只体面的老鬼, 完全是一副学识渊博的老夫子形象。对他不说关怀备注, 起码也算是正常的交流沟通,绝不似如今这般动辄原地爆炸的样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路谦愣是没想起来。 也是,他认识祖宗的时候才五岁, 况且那会儿他刚经历了格外惨痛的事儿,之后又被带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哪怕他姑母对他很是不错, 但有一个问题。 他和他姑母又不认识的。 也不能说是完全不认识, 曾经还是见过面的。路家和程家同在县城里,只是路家住的略偏僻一些, 但起码每年正月初二的回门日,他姑母和姑父都会带着两个儿子一同赶往路家拜年。 但小孩子的记性能有多好?反正最初他是满心的惶恐, 恐惧到连见到鬼都不觉得害怕了,倒是等他略长大一些后,反而有种后怕不已的感觉。可那会儿,祖宗的人设已经完全坍塌了, 他才不会怕一个祖安老鬼呢! 祖宗啊, 他生前是个体面人,死后也是个体面鬼,直到遇到了路谦这个熊崽子! 此时的路谦还不明白, 但他总有一天会懂的。毕竟,在几百年后的那个年代里,多的是被倒霉孩子气出心脏病脑梗的倒霉家长。 没事儿,这叫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 又一次升官之后,最紧要的事情是什么呢? 改换朝服、拿到新的俸禄这些反而不着急,哪怕是祖宗好了,他经常一天到晚的逼逼清廷,那也不会怀疑清廷克扣朝臣的岁俸、补贴。 眼下,最要紧的应当是买礼物和写家书。 路谦是抠门得很,任何人有他这种人生经历都大方不起来的。好在,就像祖宗说的那般,他在正经事上没啥能耐,但在某些旁门左道上格外得具有小聪明。 写信当然不着急,他连模板都搞出来了,先来个全家大问候,本着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的心态,将程家上下所有人都问候一遍。然后就是写自己在京城的近况,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告诉大家他又升官了。 就这么回事儿,他的家信永远都是这么个套路。 至于礼物嘛…… 犹豫再三,路谦跑回了九江书院。 就是他先前厚着脸皮借住了好久的书院。毕竟,他在京城里也没旁的熟人,本来是有一群已经混熟了的同僚,可架不住他太能拉仇恨了,短期内他还是收敛一下比较好。 九江书院的院长是懵圈的,他万万没想到这人还能再度回来。 其实,假如路谦当初没能通过博学宏词科入仕,哪怕只是在书院里读个一年半载的,都可以挂一个老师和学生的名号。偏生,计划赶不上变化,更没想到的是,这人的脸皮能有这般厚。 路谦啊,他跟熟悉的门房打了招呼,直接就跑来找院长了,一路上也不是没碰上人,可他在书院住了大半年时间,该认识的都认识了,愣是没人拦住他,还道是他有事儿找院长。 确实有事儿,就是跑来蹭书的。 “学生见过老师。”路谦才不管有没有师徒之名,反正他喊了的,管你答不答应。 院长:……也行吧。 不然还能咋样? “学生最近得了一桩大喜事儿,偏生我的家人长辈都在金陵一带,无人分享我的喜悦。当下,我就想到了老师您!” 院长抬头看了眼路谦,寻思着这人能有什么喜事。考虑到路谦的身份,无非就是升官发财娶媳妇。想到这里,他便点点头。 “是哪家的姑娘?是需要找个中人帮着说合?”院长只是随口一问,心下却是已经应允了这事儿,决定当这个中人了。 路谦一脸懵圈的看着他。 见状,院长便知道自己想岔了:“不是你要娶妻?” “是我升官。”路谦格外耿直的道,“回老师的话,学生如今已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了,不过仍在明史馆内做事。这次回来确实有一事相求,还请老师应允。” 院长茫然的看着他。 九江书院放在偌大的京城里,其实谈不上什么出名的书院。京城里多得是勋贵,像那些有传承的老牌子书院更是多不胜数。路谦当初之所以看中九江书院,完全是因为举人入读不收费,以及这里的地段不错,很合路谦的心意。 而作为九江书院的院长,他其实也是考取了功名的。 然而,他是崇祯年间的进士。 这就很尴尬了。 清廷是不会清算这些读书人的,但他也没那个想法再度出仕。在他们这一代人中,很多人都是拧巴性子,既不会主动反抗清廷,也不愿意对着清廷躬身弯腰,因此都是选择中立,也就是中庸之道。 这种人占了绝大多数。 但明着看,这些人仿佛是很有气节的,实际上任何事情都经不起时间的推移。越到后面,他们也就越会妥协,所谓气节也就被一点一点的蚕食殆尽,从最初的内心抗拒,到后来无可奈何的接受了这个世界的变化。 院长有时候就很羡慕像路谦这种人,不要脸,豁得出去,但正因为如此,才能有着大好前程。 但他真的做不到。 呃,之所以这么认为,还能不是因为路谦升官太快了?从路谦入仕到如今,不过才区区一年半的光景,这人就从一介白丁成了如今的从五品翰林官,这还能是按部就班的升官的? 必是一位擅阿谀奉承的狗官。 院长在醒悟过来路谦升官背后的真相后,第一反应是劝他走正道,可旋即转念一想,狗官就狗官吧,只要别残害无辜百姓就成。 “你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没啥大不了的,就是翰林院那边的书籍都太高大上了,乡试资料也就算了,童生试你是真的在为难人,肯定没有的。路谦本来是想自己编撰的,他觉得他可以。但事实上,真的着手去做之后,才会发现这个工程量太大了。 所以,他厚着脸皮来找外援了。 主要是为了他姑母所出的小表弟来的,也就是针对童生试的。至于程大少爷想要考乡试,这个就不好说了,他只能找些历年题库给他。 历年题库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说,这些题目肯定不会考。能做的也就只有从中汲取经验教训,要是擅长举一反三的人,这些题库绝对能帮得上大忙,但程大少爷真没这个天赋。 兴许本来还成,但配上程氏族学的那位先生,本来行的如今也肯定不行了。 更要命的是,路谦还没办法说,毕竟这事儿没法解释,在程家人看来,他打小就在程氏族学里进学,那位先生既是他的启蒙恩师,又是他唯一的一位先生。 咋解释呢? 总不能真把祖安老鬼给送人了吧? 他倒是没有舍不得,但也得要送的掉呢! 唉,想送都送不掉…… 砸手里了。 第29节 所幸,这趟九江书院并没有白来。书院院长想着就路谦那厚脸皮程度,还道是这回要大出血了。偏生,他还不想得罪这位风头正盛的翰林官,毕竟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能在短时间内连升好几阶,怎么着也是个天子宠臣吧? 本着宁可得罪君子也绝不得罪小人的想法,院长都开始盘算着,要不要将自己珍藏的那幅王献之真迹拿出来…… 结果,路谦要的是考取童生所需要的一应进学资料! 院长就没想通,哪怕路谦说了是替家里的弟弟要的,那他也还是没想通。 但不要紧,难得糊涂嘛,反正只要把人送走就没问题了。 九江书院放在京城是算不得什么,但咱们得看对比,旁的不说,这里随便哪个先生出来,都能吊打程氏族学的所有先生。 再就是看底蕴了,清廷是沿袭明制的,也就是说,在科举考试方面,有着非常多的重叠。而九江书院不管怎么说都是有底蕴的,他们有着自己的一套模板,是不能将学生送上青天,但通过区区童生试还是没问题的。 路谦得偿所愿,满载而归。 院长终于送神成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至于远在蔚县的程家人嘛,暂时还是收不到礼物和信件的。因为路谦光是往书院跑了一趟就花了大半天时间,他每隔五日才能休息一天,再说也不能真的就只送书籍,作为一个从五品官员,他是需要有自己的排面的。 于是,从收集童生试用书,到采买一些不容易坏掉的土特产,再到认真的提笔写信,最后才是将信连同东西一并送去南北商行那边,委托他们的商队去金陵时,顺便捎带东西去程家的铺面…… 等这些事情都忙完了,都已经是七月中旬了。 而在中秋节前夕,路谦也收到了来自于程家的节礼。 仍旧是东西少但值钱,其中姑母还特地让程表哥在信中叮嘱道,就算不一定要联姻,也得先相看起来了,哪怕不忙着相看,都要提前打算起来了。房舍有了,财物也要提前备上,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又道路家没人了,到时候会让他姑父亲自跑一趟,总归得有个长辈镇场子的。 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堆,祖宗瞥了一眼就飘走了,路谦倒是看得格外认真,仿佛透过这狗爬式的字体,就能看到疼爱他的姑母一般。 他是在中秋节前收到了节礼和信件,信中除了关心他的话之外,也提到了一个事儿。 小表弟啊,考劈叉了。 科举是这样的,童生试只能算是预备役考试,严格来说,并不是划分到科举考试之中的。而童生试又具体分为三场考试,分别是县试、府试、院试。 姑母所出的小表弟要考的就是县试。 县试是每年一次的,府试也是。只有最后一轮院试得看具体情况,有些地方也是一年一次,有些则是两年一次,还有取中的,算下来是三年考两次。考试时间也是由当地的官衙门公布的,大致时间有数,但具体到哪一日,每年都会有所变化。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小表弟啊,直接在县试上就考劈叉了。 程表哥在信上说,他娘倒是没生气,就是把他爹差点儿气出个好歹来,直嚷嚷着好样不学学坏样,不跟路谦这个表哥好生学学,偏就是逮着自己那愚蠢的亲哥学! 就很气。 路谦光看程表哥写这一段话时的笔锋,就知道他气坏了。 ‘我当初考县试是通过了的!他连县试都没考过,这怎么能说是学了我呢?要学也是学了我爹吧?’ 这话就说得很有道理,路谦觉得,他应该问候一下他表哥的屁股蛋子。 总之,小表弟考得十分离谱,不光是考没考上的问题,而是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据说,程姑父在放榜之后,还十分得不相信,又额外托了人走了门路去查县试的卷子。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但这不是县试吗?加上都考完了、放榜了,总之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程姑父如愿以偿的看到了他小儿子的卷子,以及塞了钱后人家偷偷的告诉他,别说县试的取中率一般只有四五成,就算取中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那落榜的人也会是他小儿子的。 路谦:…… 没那么玄乎吧? 弟啊,你到底写了啥啊? 陡然间,路谦心底里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兆,回想起他送的节礼,这就很离谱了,送给学渣一沓科举用书,这不是将人往死里逼吗? 但东西都送出去快一个月了,搞不好这会儿都到了金陵城了…… 路谦很用心的为小表弟祈祷了一番,又安慰自己说,姑父是小表弟的亲爹,应该会留下活口的,对吧? 事实上,活口是肯定没问题的,但路谦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儿。 这么一封报喜的信件以及一大堆的书籍送过去,是会对小表弟造成巨大的伤害,但受到伤害的人只有他吗? 那是不可能的。 程大少爷啊!你把他给忘了! 大概是在路上耽搁了一段时间,尽管路谦本意是送节礼,可等东西和信寄到时,中秋节已经过去好几日了。不过这也无妨,像这种事情也蛮常见的,毕竟是托人代为捎带,发生啥情况都不足为奇。 再说了,跟那满满一大包的科举用书比起来,不过就是迟来了几天,有啥呢?起码让可爱的小表弟过了一个愉快的中秋节。 况且还有那封信。 报喜的信啊,又一次搞得程大少爷如丧考妣,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那个抠门的路谦,送啥东西都不算稀罕,哪怕啥都不送,程大少爷都不会觉得奇怪。他也知道二房那头一直都有私底下贴补路谦,就连他爹这回都发话了,从公中出一笔钱给路谦,他们家是当地巨富之家,真心不差那几个钱,就路谦那个翰林官,搞不好一年到头能拿到手的钱都不足一百两,有什么好在意的? 谁知道呢?路谦动不动就给他来个晴天霹雳! “又升官了?他又升官了?官是那么好升的?不是三年一次的户部考评吗?考到优秀的才能升官对吧?很多人在原来的位置上待了一届又一届,十来年都没挪动位置,怎么他一年就往上蹦跶好几阶?” 装不了了。 程大少爷又不是专业的戏子,就算他有心绷住人设,假装大方的祝贺,但这一次真的太离谱了! 哪儿有人是蹦跶着往上跳的?这简直就是没人性没天理! 他真的不觉得这进展太快了吗? 路谦是个什么想法,程大少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就是懵了,巨大的震撼之下,他丧失了理智,接连抛出了无数个问题,还一副势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 问! 就要一问到底! 到底是个啥情况你倒是说啊! 但路谦没说。 他是来报喜的,又不是来剖析自己的内心的,说那些干啥?再说了,他就不要面子的?没错,在祖宗跟前,他是无所谓的,毕竟他的每一个面祖宗都看到过。可在程家人面前,他还是想要给自己留点儿遮羞布的,要不然还能明晃晃的告诉程家人,他是个佞臣?他还准备当那大清第一佞臣? 程表哥把路谦写的信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上面没说谦哥儿是怎么升官的,他只说是得了上峰的赞誉。” 说了跟没说一样! 程大少爷索性不顾风度,一把抢过程表哥手里的信件,大力的翻找着:“他这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不就是正常的写信吗?先问候一番,再聊下自己的近况,然后谈下送了什么东西,最后收个尾祝福一下…… 咋滴?写个信罢了,还指望他拿出吹捧康熙帝的文笔来? 你在想屁吃! 总之,程大少爷想要的,路谦直接就没写,他不想看到的东西倒是写了一大堆。甚至于,路谦很过分的在信上催婚了,催的当然是程大少爷。 程大少爷:……催你妹啊!有你啥事儿啊! 作为程家的长房嫡长子,甚至还是独一个儿子,程大老爷会不想尽快的给儿子定下?可关键就在于,没合适的人选。 当然不是没人选,以程家在蔚县的声望,加上程大少爷又是继承人,多得是人家愿意以嫡长女跟程家结亲。但不得不说,这里头多半都是商户人家。 程家自个儿就是商户,理论上不该嫌弃这些人罢了。但有一点,程家的祖宗是很有远见的,名义上程家是商户,做的也是走南闯北的商行买卖,但实际上在衙门登记的却是农户。 是的,农户。 他们在蔚县以及周边地区拥有着大量的田产,绝大多数都是极为肥沃的水田。至于买卖,这种事情很好办的,程家也是有底蕴的人家,自然是有家仆的。只要把明面上的事情交给家仆来办,旁的细节方面都是很好处理的。 甚至于,先前程表哥跟随路谦一起北上,大家都知道他是借机接受历练以及寻找新的商机,但明面上人家是陪着路谦北上参加会试的! 但如此一来,程大少爷的婚事就更麻烦了。 找商户女,那是绝对没问题的,甚至努力一把,还能攀上金陵城的大商户女儿,至于嫡出庶出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总之想要高攀结亲也不难的。 但程大老爷不想这样,他是寄希望于从儿子这一代起,彻底的改换门庭。 当商人有什么好?就算拥有着花不完的钱财,但钱财哪有权势来得重要?偏生,儿子不争气,争气的不是他儿子! 好家伙,路谦这么一封信,最遭罪的那就不是他小表弟,而是程家大房父子俩。 父子俩皆遭受了重创,甚至都没翻看路谦送过来的礼物,左右不过是不值钱的土特产,不然你还能指望一个翰林官买来稀世珍宝送人吗? 于是,东西都便宜了小表弟。 小表弟:……笑不出来。 程姑父乘机给小儿子重新做了一套人生规划,这不是今年的童生试考劈了吗?不要紧的,明年继续考啊!他们这一带,县试府试院试都是每年一次的,所以一切都还来得及。 “先前是为父不对,太着急了点儿。如今咱们重新开始,你好生念书进学,明年咱们再考。二月考县试,四月考府试,六月考院试。正正好,明年又是科举年了,八月里参加乡试,回头咱们家就能有举人了!” 小表弟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大眼睛,反问道:“那是不是考上了举人后,再立马北上京城,参加后年的会试?爹啊,你可真够敢想的。” 程姑父想了想,没毛病啊! “你表哥不就是这样的?回头,你也给爹争口气,一年蹦跶两级,回头咱们家说不准还能出个一品大员呢!” 小表弟:……卒。 还好,程表哥还是有点儿理智的,他表示路谦这情况真的是特例,起码本朝从未有过。 生怕亲爹不信,程表哥还举了个例子。 “您看咱们蔚县的县令大人,他是康熙九年的同进士。他算算,如今都已经是康熙十九年了,他这还是很顺利的谋到缺,中间还是调职过的,要不然也不能来咱们这个富裕县。可就算如此,他直到如今也还是个县令。” 程姑父认真的思考了一番:“县令是七品官对吧?” “除了京畿重地之外的所有县,县令都是七品,还有一些偏远穷困地区甚至不设立县令,而是以县丞代之。” “那……从五品的谦哥儿,等于几个七品县令呢?”程姑父又问。 程表哥懵了。 不是,这玩意儿还能这么换算吗? 眼见不光亲爹等着他的回答,还有一脸热切期待的他亲娘,以及方才如遭雷劈刚醒转过来的亲弟弟…… 程表哥斟酌再三,竖起了两个指头。 “才两个?不能吧?” “二十个吧,我觉得一个谦哥儿等于二十个咱们蔚县县太爷。” 话音刚落,众人面露嫌弃。 他们的那位县太爷也太不值钱了吧? 第30节 第28章 夺笋呢! 确实挺不值钱的…… 路谦看着家信, 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个兑换比例他也是万万没想到,尤其蔚县的那位县太爷哟,假如还是原先那一位的话, 那就是个身高和腰围差不多的矮胖子。一个顶路谦好几个的那种,当然这里说的是重量。 脑海里浮现了那位的形象, 再看看手里的信…… 噫! 还好, 他还有年礼可以安慰自己。 这会儿已经是十月里了, 京城的冬日来得也忒早了点儿, 第一场雪早已落了下来,好在不算特别大。可不得不说,如今也才刚到十月, 得知商行遣人来家通知他有东西,路谦还懵了半晌。直到铁蛋父子俩推着平板车将东西拉回家后,他才明白这是年礼。 十月啊! 这年礼未免也来得太早了吧?像他, 压根就没准备呢! 没着急看年礼, 他先翻阅了家信,然后就是如今这满脸的嫌弃。 当然, 他更没着急写信,离过年还有差不多两个月的时间, 再怎么慢悠悠的,也铁定能送到的。 而这一次的年礼,怎一个丰厚了得。 “爷您的亲戚可太大方了,怎么舍得……”铁蛋羡慕的眼泪从嘴角流下来。 江南一带自古就是物产丰富的地界, 早在前朝时, 就开始开了海禁的缘故,各种商行林立,还有大型的海船前往陌生的地界运送货物。可以说, 就算是京城里的勋贵要嫁闺女娶媳妇,都会特地派人前往江南一带,寻找合适的东西。 路谦也是很纳闷。 原先的几次节礼年礼,于他而言,也是属于值钱的。可以说,他送给程府的礼物,单从价值上来说,是远远不及程府给他的。但甭管怎么说,还是有个尺度的,价值上翻了四五倍还算正常,但若是翻了十几二十倍呢? 瞅了眼年礼,路谦又回过头去看家信。 他原先光顾着嫌弃那兑换比例了,还嘀咕了一句,县太爷知道你们在背后这么编排他吗?这会儿重新看了一遍,他好不容易才从犄角旮旯里寻到了一句话。 信仍是程表哥写的,但他却说这次的年礼并不是他准备的,甚至跟整个二房都没有任何关系。原因很简单,二房压根就没来得及备礼。 这才对嘛! 哪怕到了这会儿也才十月里,算算路上的日子,怕不是程府自打收到他上封信就开始准备了。 八月中下旬就开始准备年礼,这就很离谱了。 所以,从常理推算,这是有求于他? 路谦又耐着性子将信件翻来覆去的看了好几遍,但结果就是没有。 “别瞅了,信纸都叫你翻烂了。”祖宗不耐烦的吼了一声,“搞不好回头你还能收到第二封信呢。你自个儿不就寄过阴阳信件,怎么只准你背着程府大房跟二房联系,就不准程府大房背着二房跟你联系?” 路谦:…… 好像有点儿道理。 但问题又来了。 “我就一翰林官,能替他们做什么事儿?没见我品阶是升了,还是见天的跟史书打交道吗?手底下更是一个人都没有!” 也不是没人,毕竟官场上一贯都是看品阶说话的,他要是真想使唤人,对方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情愿,该做的还是会做的,顶多也就是阳奉阴违。 但路谦暂时不想搞事。 当活靶子是啥感觉?他倒不怕别人背地里编排他,担心的是自己风头太盛,万一有哪个红眼病疯了,宁可赔上自己也要把他拽下来呢?那多划不来?横竖他的任务就是修纂史书,自个儿做事还是多几个人使唤,左不过就是修纂的快慢而已。可他又不赶着投胎,修那么快干嘛? 于是,路谦选择了暂时蛰伏。 祖宗将这一无耻的行为总结为,得了便宜就缩回壳子里。 路谦听懂了,然而他敢怒不敢言,只敢在心里暗骂祖宗是个龟祖宗。 “我觉得我没啥好帮他们的。”思来想去,路谦还是觉得这逻辑不通。 祖宗平常是对路谦各种嫌弃嘲讽,不过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当下,便指出了有两种可能。 “其一,明年也就是康熙二十年,便是三年一度的科举年了。程大傻子早就已是秀才身,所以他必会再度下场。”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路谦很是不解的问道。 “科举考试一贯都是由翰林院来负责的,尤其是乡试……你不会认为狗皇帝还会分神关心乡试吧?乡试从考卷到人员安排,再到翰林官提前赶赴各地监考,最后是阅卷评分排名,这所有的一切,都跟皇帝无关。” 如果是较为勤政爱民的皇帝,是会关心会试情况的,殿试更是全程参与,包括殿试的考题和最终的三鼎甲,都是由皇帝来确定的。 可假如是不怎么在意这些事儿的皇帝,可能最终只会在殿试时露个脸,旁的一应事务全部交给其他重臣来处理。 然而,就算再怎么勤奋的皇帝…… 乡试啊,没有哪个皇帝会亲自参与到乡试之中的。 除非他疯了。 路谦才要疯了:“你的意思不会是,他准备让我搞出乡试试题?不是,他咋那么能耐呢?我咋那么能耐呢?” “这只是可能性之一,也有可能是希望你跟主考官打好关系?江南一带的话,应当会选用从五品以上的翰林官当乡试主考官。你应该不太可能。” 避开祖籍是一回事儿,关键路谦入仕还不满三年。但凡是被选派成为一地的乡试主考官,多数都是要求入仕六年以上的。当然,这个只是不成文的规定,事实上从五品以上的翰林官,绝大多数都是入仕十几年的。 譬如邵侍读、高侍读等人,都是入仕十五年以上的。 哪怕听了祖宗的安慰,路谦也仍然倍感绝望:“还有别的可能性吗?这我听着咋就心里拔凉拔凉的呢?” “那你就往好了想。你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都可以直接去南书房轮值了。既有权利向皇帝递折子,还能直接面圣。你懂这个意思吧?” 路谦觉得他不懂。 因此,他瞪着他那可怜无辜又闪亮的大眼睛,萌哒哒的看着祖宗。 祖宗差点儿被他恶心死。 “有句话叫做天高皇帝远,在很多离京城极远的地方,土皇帝的日子可比狗皇帝更舒坦更快活。你想想,要是金陵城的商会想搞什么大动作,本来是可以瞒得很好的,结果这里头有了个程家,他们可以直接写信给你,你可以直接见到狗皇帝……” 这回懂了,掐住了命脉嘛。 “啧,不愧是做买卖的,真贼啊!”路谦快速的看了一眼祖宗,又道,“咱们老路家的祖宗就不同了,博学睿智!” 祖宗冷哼一声,满脸傲娇的飘走了。 …… 不知道是被祖宗那乌鸦嘴说着了,还是纯粹是到了时间。等这个休沐日过了之后,路谦一上衙就发现整个翰林院都忙活起来了。 按理说,翰林院忙不忙的跟另有任务在身的明史馆并不搭界,但道理是一回事儿,现实又是另一回事儿。在先前,明史馆都是慢慢悠悠的查找资料、核对真假、修纂史书,修书嘛,本就讲究一个慢工出细活。也因此,假如翰林院那头有什么事儿忙不过来,也会从明史馆临时调人的。 亦如先前高士奇高侍读,就是被翰林院那头叫去临时在南书房轮值,结果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这就得了康熙帝青睐,一下子就升官了。 当然,像这般的好事儿,不光要看时机,还得看能耐。可人还能觉得自个儿没能耐没本事?都认为差的不过是个机会罢了。 以前是没那个机会,眼下机会来了,会怎么做还用说? 于是,路谦就发现了,明史馆的同僚们少了好几个,再仔细一盘算,似乎不见了的那几个,正是先前酸他酸得最厉害的。 那敢情好啊!少了那几个,空气里的酸味儿都散了不少。 路谦都没刻意去打听,毕竟翰林院时不时的就会跑来明史馆借人,有时候是借去了就不还了,但这种情况终究是少数的,多半情况下隔个两三日就把人送还回来了,他操这份心干嘛? 又过了小半月,路谦觉得这情况有些不对头。 明史馆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几乎是以每天少两三人的速度,均匀的往下掉。再这么下去,只怕回头都没人干活了。 “别瞅了,人家跑去翰林院帮忙科举乡试的事儿了。” 祖宗烦死这个蠢货了,在内心里第一万次反省,这货是不是不适合官场。从表面上来看,路谦脸皮厚豁得出去,加上又有些小聪明,按理说是挺合适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然而,路谦对周遭的环境太不敏感了,这都快半个月了,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饶是如此,还是没想过要向别人旁敲侧击的打听一二。 官场啊! 消息灵通才是最为重要的! 要不然真要是有个什么特殊情况,迟钝到这份上,只怕等他醒悟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乡试?”路谦有些茫然,他当然知道明年是科举年,程大少爷还要再度下场考试呢,可这事儿跟明史馆有什么关系? 不过,这一次祖宗没给他解惑,大概是发现了,要是每回都说太多,路谦直接就坐等着消息送上门来,都不带自个儿打听的。 所幸,这事儿属于公开的秘密,路谦之所以先前没察觉,全然是因为他没往那方面去想。待有了这个意识后,很快就弄明白了一切。 无非就是翰林院内部在选派去往各州府的乡试主考官,以及其他重要的随行人员。这乡试主考官的要求还是很高的,既要从五品以上,又要是入仕时间长的。但其他随行人员就没那么要紧了,完全可以放低标准。 除此之外,翰林院还有很多日常的事务要处理。退一步说,就算没能掺合到乡试这个事儿里头来,也可以留在翰林院帮忙处理一些杂事儿。 ——怎么看都比闲待在明史馆里来得强。 路谦表示无话可说。 遥想当初,他才刚入仕之时,这些个同僚瞧着是一个比一个更佛系。好些个人甚至看着就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仿佛是被迫参加词科、被迫为清廷效力的。 结果两年时间都没有,一个两个的都变了心。 好在,乡试的准备工作也不算复杂,尤其很多内容是得等到来年入夏以后再正式督办的。年前这段日子里,无非就是先拿出个章程来,起码在康熙帝问起来时,得有个名册名单,以及具体的办事流程等等。 说白了,就是报告要写好,办实事还远不到时候。 忙活到十一月底,那些原先离开明史馆暂时去翰林院帮忙的人,愣是一个都没能留下,当初怎么走的,如今就怎么回来了。 就很尴尬。 不过因为人数众多,再说读书人还是会留点儿面子的,总之,这事儿虽然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没得半分好处还叫人看了笑话,但总算是翻篇了。 步入到腊月里,明史馆这边也开始写年终总结,但这是邵侍读他们的事儿,路谦从品阶上是同邵侍读一般了,但实际上的工作仍没有太大变化。他自个儿估摸着,只怕要等到新人进来后,才有改变了。 趁着难得的太平光景,路谦赶紧抽空置办了年礼写了家信,紧赶慢赶的送去南北商行。 也不是他非要这么赶,实在是怕死了那帮子同僚,见天的作幺搞事,生怕自己凉得太慢了。 想想就知道了,博学宏词科本身就是为了修史书来的,上赶着做其他事儿也罢,您倒是别把本职工作给忘了啊! 路谦猜得没错,这帮人习惯了作死后,才平静了两日,又再度起了波澜。 这回还不是因为科举考试,毕竟这玩意儿在外头是稀罕得很,搁在翰林院真不算什么。三年一次呢,只要待得时间够久,一届一届的办下去,别说稀罕了,人都能给看吐了。 据说,有小道消息称,明年南书房将会增置讲官。 所谓讲官,同那普通的南书房行走是不同的,这是一个固定的官职,岁俸是不高,却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负责每日里为皇帝经筵进讲。 看似没什么权利,但在以往,担任过此官位之人,无一不是飞黄腾达了。说白了,对于文官来说,本身就是很难立功的,与其看任期的功绩,不如看能否博取皇帝的信任。一旦取得了信任,像一些关键位置上的官职,不就是手到擒来了? 第31节 最关键的是,这个官职是需要学识渊博的。 在翰林院,比别的他们或许会犯怵,一如路谦当年的会试,但凡问的是有关务实的问题,一群举人们都集体抓瞎。 可若是单纯的比拼学问,谁怕谁啊? 不止路谦发现了同僚们瞬间上进了起来,邵侍读也发现了他几乎使唤不动底下人了。 当上峰的,最怕底下人听风就是雨,尤其是自个儿没本事,偏主意还特别大的。 赶在腊八节前夕,邵侍读索性召集了众人开会,明确的告知,来年增置讲官一事属实,但绝对不会找明史馆的人! 这话一出,自有人不服气的问道:“咱们这些人不都是博学宏词科出身的?当年五十鸿儒名天下,如今却在这比拼学识中,连参与的资格都没有?” 邵侍读就很想笑,但他好歹是绷住了。 祖宗就不同了,他生前倒是还有所顾忌,刚死后恢复神智时,多少还是有一些包袱的。可随着这些年的过去,他愈发的放飞自己了。 “鞑子皇帝特地摆出五十鸿儒的说法,还把你们捧上了天,不就是想卖个好名声吗?重用前朝高官显贵的后人,不计前嫌不问出身,多好的名声啊!他娘的居然真有人信了这话!” “该说你们什么好呢?学识出众、博学多才……” 路谦悄咪咪的瞪圆了眼睛,搞不懂为啥祖宗突然夸起了人来。 “还有天真无邪……说你们天真是因为前头那些话你们真的会相信!!”祖宗呸呸呸的,挨个儿呸过去,“我原先还骂范家人不是个东西,叛徒、卖国贼。可人家起码敢作敢当,这叫良禽择木而栖!” 路谦继续淡定的听邵侍读说话,心说,祖宗这嘴跟啐了毒似的。 良禽择木而栖…… 夺笋呢! 他第一次明白,这话原来是用来骂人的。 骂人不说,还诛心! “你们呢!你们连禽兽都不如!” 路谦听着祖宗骂骂咧咧,他是很努力的想要听明白邵侍读的话,但无奈祖宗的嗓门太大了,还是挨着他骂的,以至于他只断断续续的听到邵侍读苦口婆心的劝众人收敛心神,旁的就不清楚了。 邵侍读苦口婆心。 老祖宗骂骂咧咧。 也是绝了。 事实证明,这两个法子都没用。当然,如今只能证明邵侍读的法子没用,祖宗那法子有没有用,暂时不评论。 腊八节当日,明史馆休息一日,次日继续上衙,众翰林官依旧我行我素。 邵侍读头疼不已,只能将听话的几个调上来做事,毕竟年前的各种奏表还是得准备好的,要上折子的啊! 路谦就是这“听话乖巧”的几人中的一个。 他之所以没抱什么希望,完全是因为比拼学识啊!不是他妄自菲薄,而是翰林院能人辈出。 算了吧,等过个十年八年的再去争这个位置吧。 大概是路谦表现得太过于谦逊,再加上他也确实是个能做事的人,等年终奏表完成后,邵侍读大松了一口气,索性悄悄的给路谦透了个消息。 年后增设讲官一事的确属实,但那就不是给南书房增置的! 见路谦面露迷茫,邵侍读悄声道:“皇太子明年将满六岁,是时候开蒙了。来年,要增置的不止是讲官,还有太子太傅。据说,上头已经确定由李光地李大学士亲自教导太子殿下。至于讲官,也该由李大学士那一系的人担任。” 李光地先前因守制离开京城,直到今年七月里,才回京的。像他这种高官,最怕的就是守制,官场变化本就快,二十七个月一过,哪里还有好缺等着他?尤其以他的品阶,根本就不可能空着缺。 结果,得知李光地归来,康熙帝谕示其不必候缺,即任内阁学士。 什么是天子宠臣?这才是! 路谦羡慕得不得了,不过也确实因此彻底歇了那份心。 像这种高官,本身就有很多门生的,还有自家子侄等等,肥水不流外人田呢,怎么可能举荐外人。 又不是朱大人! 等等,路谦想起来了,他早两年就有这个疑惑,就是一直没弄明白。朱大人也是汉人,他祖上也曾出任过前明的官员,当然官位不大就是了。在这样的前提下,他的子侄按说也是符合要求的,怎的就偏生推荐了自己? 略一迟疑,路谦向邵侍读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邵侍读露出了一个很是复杂的笑容:“大概是因为原先准备举荐的人恰好没能去吧。”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通,因为当时确实是蛮赶的。但路谦总觉得还有旁的理由。 毕竟,总不能连个备选方案都没有吧? 不想邵侍读此时却岔开话题,说起了旁的事儿,他问路谦可会参加来年正月里,朱大人家的喜宴。 路谦:…… 完全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事儿! 见他满脸的为难,邵侍读笑道:“是否还不曾收到请帖?无妨的,朱大人一贯看好你,定不会将你漏下的。许是年前事情多,过几日放假总是能收到了。” “一旦收到请帖,我必是会赴宴的。” 路谦也只是随口一说,他跟朱大人的身份背景差得太多了,况且朱大人还有恩于他。若是给了请帖,他的确会去;倘若没给,他也不会往心里去的。 多大点儿事情呢! 结果,当天傍晚他回到自家,就被告知白日里有人送了帖子来。一看,可不就是朱大人嘛! 再定睛一看,路谦陷入了沉默之中。 嫁女? 确定没写错?不是嫁孙女? 真没看出来,朱大人还是个老当益壮的! 第29章 做人难,你以为做鬼就他娘…… 路谦并不知道朱大人准确的年岁, 可他又没瞎,他会看啊! 看得出来,朱大人年轻时候一定是个美男子, 可岁月催人老啊!就算当初是个面若潘安的,上了年岁一样是个老头子。呃, 顶多是个俊老头儿, 比祖宗那是要耐看多了。 他估计朱大人应该是六十左右, 不过可能实际年岁要比外表更大一些。要是嫁女的话, 这得是年过半百得的掌上明珠吧? 在心里嘀咕了一阵子,路谦手脚倒是不停,很快就回到了他自个儿的院子, 径直走到了西厢房。 他住的是第三进,二进院子被他当作了正堂以及会客的地方,尽管他这儿八百年都不带来个客人的。第三进院子没有第二进那般宽敞, 可他一个人住着, 别提有多书房了。 东厢房作为书房,西厢房则是囤放着程府给他送来的年礼节礼。 早先, 他在十月里收到程府那提前了不知道多久的年礼时,还倍感震惊。本想着程府大房会给他写信告知缘由的, 哪怕是有事儿想求,咱也得说个清楚明白吧?偏生,祖宗言之凿凿的说他们肯定会寄信的,实则他等到了如今也没等到。 无奈之下, 他只能估算着价值, 在给程府送年礼时,除却他这段时间收集的科举用书之外,又额外置办了一份礼物。 道理是这样的, 人家客气成这样,于情于理他都得慎重对待。当然,他送的礼物单从价值上而言还是不及程府的,但总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一摞书来糊弄,诚意还是要有的。 为此,他攒下的银子瞬间去了一半。 心痛…… 好在,程府给的年礼里头,有好些都是很能拿得出手的礼物,还不是那种特别肤浅贵重的东西,而是既有价值又有品位的。 路谦边查看东西边回忆着,他依稀记得上几次去见朱大人时,朱大人的桌案上是摆放着一套茶具的。尽管他本人不太了解茶文化,但那套茶具一看就是特别值钱的,还有一股特别沁人心脾的香味,远不是翰林院平常供应给翰林官的那种普通茶叶。 这不赶巧了吗?年礼里就有一罐子上等的好茶,反正看外表就挺稀罕的,路谦就决定送这个了。 既拿得出手,又没那么打眼,关键是特别符合他穷逼的人设。 路谦啊,那可是整个翰林院里出了名儿的穷逼。 没办法的,这年头读得起书的人,就不可能特别穷。能一路考上来的,更是极少有真正的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最起码也是个耕读之家,绝大多数还是出身于书香门第、世家大族。 唯有路谦,穷得醒目。 尤其在康熙帝赐下这座三进宅院之前,路谦硬是厚着脸皮在人家九江书院里免费借住,这一借住就是半年光景,简直就是奇葩中的奇葩。 路谦感觉,就算他不送礼,朱大人也不会在意的,不过礼节还是应当遵守的,谁让祖宗教他为人处世以及礼节礼仪的时候,还是一只很体面的鬼呢? 祖宗看着路谦满屋子的瞎转悠,因为方才也看到了那份请帖,他自是知道路谦在搞什么幺蛾子。 当下,祖宗冷笑一声:“送什么茶叶啊,你该送人家猪食才对!” 路谦手上的动作一顿,满脸不敢置信的看了过去,还抬手控诉道:“你不忠!你叛国!” “我去你娘的!” “朱大人姓朱就该送猪食?你是对姓朱的人有什么意见吗?你居然敢对姓朱的有意见?你凭什么对姓朱的有意见……” 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路谦逮着机会就学着祖宗以往的模样,冲着他就是一顿狠怼。怼得祖宗瞠目结舌,久久不曾回过神来。 就……有点儿道理。 但……还是想打死这个不肖子孙! 甭管怎么说,路谦还是将礼物准备好了。他还特地将礼物带到了他的书房里,将请帖和礼物一起放在了八宝阁上,横竖他这屋也空荡荡的,暂时当个摆件玩意儿也挺好的。 对了,朱大人办喜酒的日子是在正月初六。 路谦是不知道这个日子好不好,不过他大概也能理解朱大人的。翰林院这个地方,看似是不忙的,但平常想要请假出来真不容易。当然,朱大人作为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是可以自个儿给自个儿批假的。但问题又来了,其他人就没办法赴宴了。 估计也就是考虑到这个,就索性将喜事定在了正月里。 将日子记下后,路谦还生怕自己给浑忘了,特地喊了铁蛋,让他也帮着一道儿记。 铁蛋拍着胸口说他一定记住,还搓着手问路谦,到时候会带他去吗? “想去就去呗,朱大人家肯定会安排各宾客家的下人的。”路谦随口就答应了下来。 定下章程后,带着期盼放假期盼过年的心情,路谦上完了年前的最后两天班。 感谢朱大人没再搞事儿,感谢邵侍读提前将年终奏表上交了,最后两天特别轻松,大家都在一起打屁聊天。就连原先瞅路谦极为不顺眼的几位同僚,终于也恢复了正常,整个明史馆的气氛就特别符合过年这个主题。 再然后,路谦就麻溜儿的跑了。 过年诶!那可是过年诶! 足足能休息大半个月时间! 第32节 像户部吏部都是正月初五就上衙的,可明史馆不走寻常路,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一般都是过完元宵节才上衙的。 美滋滋~ 也正因为心情极好,路谦还吩咐了尤婶给准备了一大桌斋饭,用来祭奠他那位天可见怜的、只能看不能吃、还没办法投胎转世的倒霉祖宗。 然而,就算是斋饭,祖宗还是不能吃啊! 为此,路谦甚至还在大年夜特地准备了一小壶好酒,招呼祖宗来到了他的跟前,然后将酒浇到了祖宗的头上。 …… 新的一年,从祖宗的骂骂咧咧声中开始。 年后正月里,路谦狠狠的浪了几天,是真的浪,完全不进书房不提笔的那种,气得祖宗又再度暴跳如雷,训诫他一天不练字自己知道,十天不练字人人都知道了! 路谦又不怕的,就他那字体,放在同龄人中绝对是标杆了,但在一群翰林官跟前,就完全不够看了。再说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放假诶,当然是要浪起来。 “清廷不亡,你怎有心情玩乐?” 有心情啊!反清复明跟吃喝玩乐又不冲突的。 浪了几日后,路谦就带着请帖和礼物去了朱府。 这是路谦第二次来到朱府,不过前次他是直接被带到园子里的,众人在园子品茗作诗,没感觉到快乐,倒是吃了一肚子的冷风。 毕竟,那一次是会试刚结束那会儿。 但这一回还不如上一回呢! 京城的正月啊,那是寒冷刺骨,冷到令人怀疑人生的那种。尤其昨个儿又是一场大雪,加上先前的积雪未化,光是行路就已经很难了。不说旁人,连抠门到了极点的路谦都咬牙掏钱雇佣了一顶小轿。他倒不是怕雪天路滑,而是觉得等他走到了朱府,自个儿已经成为了一块大冰坨坨。 万幸的是,这一次朱大人没再搞什么园子里赏梅喝茶,而是直接被迎到了会客厅里。 路谦顿时安心了。 来之前,他生怕朱大人办酒就跟程府那样的,所有亲戚朋友都聚在一起,就坐在院子里吃喝聊天。其实这样也没啥,路谦中举那次,程府就大摆宴席,可那是在九月份啊! 南方的九月不说温暖如春,起码还是秋高气爽的。 北方的正月…… 瑟瑟发抖。 看到是在室内办席,路谦长出了一口气不说,还对朱大人的好感度瞬间飙升。 再然后,他就看到了邵侍读。 朱大人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因此但凡是收到了请帖的翰林官,那是一个不落的全都来了,包括明史馆的人。 而他们这群人几乎都被安排在这边,祖宗在四下飘荡了一圈后,气愤的告诉路谦,他们这边全是汉人。 那不然呢? 路谦用眼神表达了自己内心的疑惑,咋滴你还想跟满人一起吃酒谈天,顺便拜个把子? 一人一鬼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假如路谦有心隐藏自己的想法倒还罢了,偏他如今是实实在在的表现了出来,祖宗怎么可能看不懂呢? 只见他恶狠狠的瞪了路谦一眼,转身就来了个一飞冲天,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邵侍读可知东宫讲官一事?” “自是知晓的,我原就说过了,大家不必太在意这事儿,同咱们无关的。” “谁知道是东宫要增置讲官呢?唉,那必是李大学士的亲信了。”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不止是李大学士,还有张大学士呢!” “哪位?噢……” 路谦瞅着祖宗跟个窜天猴似的不见了踪影,还没等他松口气,就听到了众同僚各种打哑谜。他想了想,李大学士肯定是指李光地,可张大学士又是谁? 想了一会儿没想通,路谦就直接将此事给放下了。 横竖过些日子肯定会传出消息来的,再说了,皇太子的事情重于泰山,像他们这种连搭边的机会都不可能有的…… 路谦并不了解那位自襁褓之中就被册封为皇太子的殿下,他只是代入了一下程府的情况,觉得康熙帝重视太子,应当是同程大老爷在意程大少爷一般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只能祈祷太子别太蠢,真要是像程大少爷那样…… 也不对,程大少爷是程大老爷的独子,好坏就是一锤子买卖,哪怕再蠢,程府的万贯家业都是由程大少爷来继承的,这个绝对跑不了。但康熙帝就不同了,饶是路谦完全不关心皇室,都知道宫里有好几位阿哥了。 就是去年十月里,路谦收到程府提前送来的年礼时,恰逢宫中给四阿哥的生母提为嫔。所以,这就有四个了,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毕竟康熙帝也还未满三十。 所以,还是得多生娃儿啊,哪怕其中一个半途把自己搞劈叉了,那也还有别的选择。 路谦听着周遭人的闲聊声,在得空自个儿脑补一下,时间很快就混过去了。又因为这是女方办席,也就是提前办的,朱小姐真正出阁的日子是在明个儿,因此少了很多流程,这边很快就开席了。 吃着喝着,再听着周遭的谈话声,这心情就大不同了。 就有同僚见路谦一直低头吃菜闷声不吭的,凑过来逗趣道:“路侍读可也想娶媳妇儿了?家中可给你定亲了?” “男儿合该先立业后成家,我不急不急。” 这话乍一听是没问题的,可路谦还没立业吗?问话的那人本身的品阶甚至还没路谦高,当下就懵了。要知道,他是在中举之后就立刻成亲的,就这样都算是很有志气的了,怎么这人都是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了,还觉得自己没立业呢? 见把对方说懵了,路谦沉默了一瞬,又补充道:“其实就是因为穷,我家里太穷了,最值钱的就是住的那套三进院子了,这还是圣上赏赐的。旁的……唉,我是真的连聘礼都掏不出来了。” 同僚更懵了,但想想也有道理。 清朝并不崇尚高彩礼,不像宋朝那般,嫁个女儿倾家荡产,娶个媳妇瞬间暴富。也因此,在如此要娶媳妇还是挺费钱的,甚至有些人家还会替媳妇准备嫁妆,或者额外贴补一份钱。 粗步估计,娶个媳妇花上个几百两银子一点儿也不过分。 当然,如果是穷苦百姓自是另当别论,但以路谦的身份,肯定不能太寒碜了,几百两银子都是往少了算的。除非…… “不如你索性找个巨富之家?”同僚也就是随口一说,巨富之家无一不是带“商”的,哪怕是皇商那也是商人。 路谦却是心下一动。 这个可以有!! 咋滴,只许女子嫁入高门大户,不准男子攀附权贵?那也太不公平了! 路谦很是心虚的往四下扫视了一圈,没见着祖宗,他顿时轻松了不少。很显然,这事儿要是叫祖宗知道了,必会挨训,什么气节啊气概啊骨气啊…… 唉,光是脑补一下就觉得脑壳疼。 很快,酒席过半。 这里就有个问题了,但凡喜宴就少不了酒,但凡喝了酒就肯定有人耍酒疯,这跟对方的学问没有任何关系,谁告诉你有学问的人就不会搞事儿了? 见有人喝得酩酊大醉,路谦默默的闪开了。 他从不喝酒,只因为怕酒后吐真言,万一大吼大叫“反清复明”,他就真的凉了。 就听得喝醉了的人大笑着道:“我这已经是喝了朱大人的第七回 嫁闺女酒了,啥时候喝第八回啊哈哈哈哈!” 嗯? “应该是没机会喝第八回 了,没机会了!” “老兄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能继续喝!喝!!” 喝吧,只要你能闭嘴,大不了大家一起喝死过去,多大回事儿呢! 路谦在一群酒鬼中,显得是如此的显眼,显眼到祖宗直接从各人的头上踩过去,蹦跶到了路谦跟前:“吃完了没?走了走了!” 见路谦不为所动,祖宗极是不耐烦的摆摆手:“一群叛徒!一窝的卖国贼!我是真的待不下去了……对了,你知道那头朱嫁了几回女儿吗?”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他知道祖宗一定会告诉他的。 →_→ “七回啊!足足七回啊!我的天老爷,他真不愧是姓朱的!” 路谦嘴角抽了抽,心说那你效忠的皇帝真不配姓朱啊! “人说天上有七仙女,那头朱就真的有七个闺女啊!这可真能得哟!……你说范文程怎么就没生他十七八个闺女呢?偏叫他生了六个儿子,还都听能耐的。” 路谦仍旧不搭理他,正好朱家人过来谢客,他趁机溜之大吉。 一回到家中,路谦就迫不及待的训起了祖宗。 “人家特地摆了喜酒让我们吃,你呢?吃人家的,还要编排人家。生了七个闺女怎么了?七仙女招你惹你了?还真别说,要是我能有七个闺女……” 如今是清朝啊! 不是嫁妆逼死人的宋朝啊! 生闺女不亏,生儿子才是赔本买卖。 然而,祖宗的眼刀子却甩了过来:“说啊,继续说啊,接着往下说啊!说说看,假如你有七个闺女,你会怎么做?” “我就把她们宠上天,然后往范家嫁一个,往朱大人府上嫁一个,再把剩下的全部往宫里嫁,什么太子殿下什么皇阿哥的,都轮一遍,不够我再生!” 祖宗迷茫的看过来。 “陈圆圆啊!你忘了吗?红颜祸水啊!”路谦说到这里,格外诡异的停顿了一瞬,才道,“你说,男人是不是挺废材的?你看崇祯帝上吊了,李自成霸占了京城却没守住,吴三桂看似能耐却为了一个女人放了清军入关……敢情这天下兴亡跟匹夫无关,只跟女人有关。” 大好的正月里啊! 一年才刚开始啊! 就已经要气死鬼了。 做人难,你以为做鬼就他娘的容易吗??? …… 等出了元宵节,路谦感觉自个儿的腰身都粗了两分,好在当他看到其他同僚时,心下就平衡了。 他就算胖了也仍然算是玉树临风,别个本来就长得愧对京城百姓,再过年好吃好喝的,整个儿就圆润了起来,隐隐有像祖宗那身材发展的趋势。 这要是单单身材发福倒还没啥,最可怕的是,好几个同僚是浑身胖,脸都圆成球了。 ——看来家中的伙食是当真不错。 再然后,就是各种消息纷飞了。 这都已经是正月十六了,很多在年前还属于小道消息的事儿,如今都已经定下来了。 先就是东宫讲官的增置,果然各打各都是名门子弟。随后便是从下个月起,皇太子胤礽正式开蒙,由大学士张英、李光地担任先生一职。 第33节 尽管略有些意外,但因为这事儿本就与路谦无关,倒是接受良好。祖宗就有些受不了了,直道不过是黄口小儿开蒙罢了,何苦劳动大学士? 路谦:…… 我觉得你在内涵我,并且我有证据。 第30章 会说话你就多说点儿! 康熙帝的心态很好理解, 当爹的当然会在自身能力范围内给儿子最好的一切,尤其这位太子刚出生就没了亲娘,据说康熙帝同原配发妻的感情至深…… 最后这一点是据说的, 毕竟太子上面还有一位大阿哥,底下的三阿哥、四阿哥等, 年岁差距也不大, 更别提还有好些个幼年就夭折的孩子。 这个夫妻感情至深, 就很他娘的扯淡了。 总之, 甭管祖宗如何叨逼,才刚开蒙的太子殿下就拥有了第一流的先生团队。 过了没多久,礼部奉命择了好日子, 葬仁孝皇后、孝昭皇后于东陵昌瑞山陵。 这事儿本来是跟路谦毫无关系的,甚至跟整个翰林院都没有任何关系,可架不住有人上赶着写了悼文, 歌颂两位皇后的高尚品德。只是这样也罢, 居然还有人真的写折子歌颂起了帝后的千古绝恋。 不是啊,那是两位皇后啊! 路谦用怀疑人生的表情, 看着同僚作死。 他以为自己为了拍马屁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万万没想到, 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比他还无耻。 “不要怀疑自己,你比他们无耻多了。”祖宗看出了路谦内心的疑问,主动开口安慰道,“他们只是比你蠢, 论拍马屁的能耐, 断断不如你。至于比无耻,你大可放心,放眼整个京城再无人是你的敌手。” “那范家呢?范文程呢?” 祖宗还是有理智的, 哪怕听到这个讨鬼厌的名字时,忍不住嘴角抽了抽,但他还是尽可能的保持平静:“范文程是靠自身的能耐爬上来的,论拍马屁的工夫,便是一百个他也断然不是你的对手。” 路谦:…… 人不跟鬼计较! 他是决定要翻过这一篇了,谁知祖宗却还在那儿叨叨着:“你说这鞑子皇帝是不是克妻啊?” “克妻?什么鬼?” “你不懂,在我生前,常听民间传扬说某某女子克夫,那既然能有克夫,为何就不能有克妻呢?女子克死丈夫,常会被誉为克夫而沦落到极为悲惨的下场。那鞑子皇帝都接连克死了两任妻子,不是克妻又是什么?啧啧……他还停棺至今,愣是同时将两任皇后一起下葬。路谦,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 路谦不知道,他果断的摇了摇头,看向祖宗的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 “这说明,他知道他至少还要死一个妻子!一口气都葬了都省事儿呢!” 路谦:…… 他为什么要给祖宗这个机会呢?明知道祖宗鬼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他怎么就非要上赶着配合捧哏呢? 想到这里,路谦转身就走。 “别走呀!我给你说,就我观察鞑子皇帝的面相,一早就看出来他是个克妻命!还有啊,这才两次又算得了什么呢?除非他以后再不封后,不然还得继续死媳妇!” “不止啊,我觉得他不光克妻还克子,要不然先前怎么接二连三的死孩子?就算这些养大了的皇子,我看也没个好下场!狗鞑子皇帝,他必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谦明白了。 祖宗哪里是会看相啊,他就是嘴欠啊! “你可积点口德吧!” 祖宗越想越没错,他认真的回忆了上回看到康熙帝的情形,一脸笃定的说:“就算不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也必然会发生骨肉相残一事,就好像……玄武门之变!” “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人家好!”顿了顿,路谦又想起一事,“你倒是提醒了我。” 见祖宗不解的看过来,路谦一拍巴掌:“没错,白发人送黑发人!” 祖宗顿时一脸惊悚:“你别啊!我说说没关系,你要是真敢嚷嚷出去,咱们老路家就断子绝孙了!” 路谦怨念的瞪向祖宗:“上次给我取字‘忠贤’,这次又……我看你就是见不得任何人好!” 本来他还有些犹豫的,眼下就没了。 最后一丝迟疑都被这个嘴欠的祖宗给磨没了! 决定了,就写这个了! 很快,祖宗就明白自己误会这个混账玩意儿了。路谦惜命得很,才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大明皇室之白发人送黑发人》 路谦写的是朱元璋和他那个倒霉蛋儿子朱标。 纵观历史,倒霉成朱标那样的太子还真是不常见。朱标他爹是皇帝,他儿子是皇帝,他弟弟是皇帝,他侄儿是皇帝,他…… 反正,他肯定不是皇帝。 就很苦。 特别方便路谦从各个角度阐述朱标的苦难人生。 明太子朱标为何会英年早逝呢? 当然是因为朱元璋造孽太多了……划掉划掉。 路谦很快就找了个说法,是因为朱元璋给儿子的压力太大太大了。尤其吧,作为一个开国皇帝,朱元璋这人是那种锋芒毕露的性子,且做事格外果断狠戾,对待敌人自是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对待曾经并肩作战的好兄弟,也绝不心慈手软。 然而,就是这种爹,却有了一个心慈手软的儿子。 朱标是劝过的,不止一次的劝说了朱元璋不要这般极端。可惜,没卵用,朱元璋那人的意志坚定极了,毕竟他要是不坚定,也不能推翻元朝建立明朝了。因此,任何人都不可能说服他的。 一个锋芒毕露且性格极端、行事狠戾的爹,却有这么一个同情心泛滥的儿子,注定父子俩是不可能和平共处的。 倒不至于翻脸,因为朱标不敢忤逆犯上,也因此他心情低落抑郁成疾,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留下一个后悔不已的爹。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多么痛苦的经历啊! 所以,为什么非要对儿子那么狠呢?那是你儿子啊,不是你仇人啊!但凡朱元璋稍微收敛一下锋芒,哪怕只是分一点儿时间给儿子,说不定朱标就不用死。只要朱标没死,就是借给朱棣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犯上作乱,搞不好明朝就是另一个情况了。 祖宗:…… 说不生气是假的,但这次同以往每一次都不同,因为路谦重点刻画的是朱氏父子之间那真挚的感情,尤其详细的描述了朱元璋对儿子的爱,以及痛失爱子之后的悔不当初。 至于朱元璋那个行事作风吧,就算是祖宗都没办法反驳,因为那位就是这样的。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懵了半晌后,祖宗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这倒是挺能刺激太.祖的,但鞑子皇帝看了应该没啥反应吧?” 康熙帝也失去过孩子,还不止一个。但那种情况是不一样的,因为小儿夭折率一贯很高的缘故,三岁前的孩童都是不入族谱的,甚至不会将他们当成一个人。哪怕没了孩子是伤心,但康熙帝到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九岁,他会有很多孩子的,不可能出现当初明太.祖朱元璋那般的痛彻心腑。 说白了,朱元璋那么难受,也是因为他失去的是继承人,如果是别的儿子……呃,也就那样吧。 祖宗愣是没明白路谦想干嘛。 路谦很快就收了笔,又认真的修改了几遍,这才另外拿了纸来誊抄。 边抄边道:“我就是想让圣上明白,对儿子好点儿,别太严格了,万一把儿子逼死了,苦的是自己。” 见祖宗还是没转过弯儿来,路谦几乎要叹气了:“你怎么就不懂呢?我是想让圣上溺爱太子啊!” 祖宗:→_→ 我看你是脑子有病。 路谦才不是脑子有病,他这是在搞铺垫。 他如今已经是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了,写下的文章但凡递交上去了,都能被康熙帝看到。又因为康熙帝还是挺在意《明史》的修撰进度,但又不好总是催促,看到路谦送上来的文章,快速的翻阅了一遍后,长叹一声。 “可怜天下父母心,便是那双手染满鲜血的朱元璋,也是一片拳拳爱子心啊!” 毕竟大家都是了解历史的,知道朱元璋在太子朱标死后,扛住压力将朱标之子朱允炆立为皇太孙,并将皇位传于他。这要不是真爱,肯定做不出这事儿来的。 感概之后,康熙帝当时倒是不曾想那么多,只是回头看到太子胤礽挑灯夜读时,还是忍不住慈父心态发作,命人传话给张、李二位大学士,示意可以放缓教学进度,别把孩子逼那么紧。 这些事儿,路谦和祖宗自是不知情,宫中也不曾给反馈,好似完全没看过他的文章一般。 路谦并不在意,他回头又开始翻阅资料,在四月里又再度送上一篇文章…… 一篇将祖宗气得恨不得掀了棺材盖的文章。 这回路谦终于放过了那天可怜见的朱氏父子,改成了吃朱棣的人血馒头。 妈呀,老朱家的人血馒头真好吃。 写朱棣就很方便了,主要是批判起来特别容易。反正一个谋朝篡位的帽子是肯定摘不掉的,争夺皇位,还是抢了自己亲侄儿的皇位,把人直接逼死……当然也有可能没逼死,不少野史都说朱允炆跑路了。 但抢了皇位总是真的吧?没法狡辩吧? 路谦还提前让尤婶给他做了一副隔音耳塞和耳罩。耳塞是棉布包棉花的,直接塞耳朵里;耳罩其实就是个冬日里常见的大面帽,只是一般人戴的帽子主要是护住脑袋的,路谦让尤婶做了一个超长版本的,将耳朵保护了个严严实实的。 总之,全副武装之下,路谦开始了批判永乐帝朱棣。 祖宗一开始没明白他在干啥,等后来意识到了,大吼大叫已然没用,就索性趴在桌上,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干扰路谦。然而还是没用,因为鬼是半透明的,尽管眼前的情况很诡异,但路谦还是坚强的挺过来了。 朱棣啊! 那就是个谋朝篡位的坏胚子! 祖宗很难受,他是成化年间生人,经历了正德年间,但真正入仕为官却是在嘉靖年间。也就是说,嘉靖帝朱厚熜对他有着知遇之恩。 但其实这个不重要,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这些人都是永乐帝朱棣的后人。 多难受啊! 他怎么就有这么个混账后代呢?哪壶不提开哪壶,哪里难受往哪里扎心。 关键是,他还不能说谋朝篡位没有错…… 更气鬼的是,路谦非但没有丝毫愧疚之心,还坚定的表示,是祖宗提醒了他,给了他写这两篇文的灵感。 “白发人送黑发人对应的是上一篇朱氏父子,可这个呢?我说什么了我?” “你说的玄武门之变啊!”路谦像看傻子一样的看向祖宗,“你还说皇阿哥会手足相残,我寻思着,叔叔杀亲侄儿不也一样很惨?还死无葬身之地呢……唉,人家李世民好歹让他兄弟入土为安了。” 所以呢? 他应该替李建成和李元吉感谢李世民让他们入土为安? 祖宗陷入了无尽的悔恨之中,他就不该多这个嘴!! 路谦还不光是写了这么一篇文章,明史的皇室部分已经修到了建文帝,而对于这位明朝的第二任皇帝,最大的疑问是他究竟死没死,怎么死的,以及死在了哪里。除开这些,像他在位四年之中做了什么事儿,反而倒是有很多资料的。 第34节 又因为建文帝前后总共当了四年皇帝,哪怕确实做了蛮多事情的,但对于撰写朱元璋那辉煌且跌宕起伏的人生,他的修撰工作量还是蛮小的。 总之,大概已经完成了,路谦就直接跳过了细节部分,转而开始逼逼永乐帝。 还是春秋笔法,将永乐帝谋反那一段写了个精彩纷呈,几乎可以让说书人直接拿去招揽生意了,可见路谦有多能耐。 明史馆每隔一段时间是需要送奏表到御前的,当然,就算每次的进度都不多,康熙帝也不会责怪的。他找这些人进来,与其说是为朝廷效力的,不如说是养一群吉祥物来得更恰当些。能不能做事暂且不提,他们的存在能让那些仍然忠于前明的百姓放下仇恨,就算值得了。 于是,至五月里,康熙帝就看到了来自于明史馆的进程奏报,以及附带的一份路谦所撰写永乐帝生平的摘抄。 全部那是不可能的,永乐帝可不是建文帝那个短命鬼,他做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因此,路谦特地摘抄了一部分,取的就是永乐帝谋朝篡位那一段。 ——只差没明着说,看,这家伙的皇位也是抢来的! 不提祖宗的脸色,反正康熙帝看得是很欣慰。 照例说,但凡是撰写史书,那肯定是要讲究一个客观公正。但问题是,康熙帝是疯了吗?故意找人修纂一本对清朝不利的史书?他原先想的是,在完全不介入明史馆修纂工作的前提下,那群人肯定会磨叽的,这是人的通病,反正上头又不着急,慢慢来不好吗?慢工出细活嘛! 也因此,康熙帝估算,等写到明末的时候,最快只怕也是七八年以后的事儿了。当然,如今看来,他显然是估算错误,这都两年多时间了,明史馆才修纂到永乐帝。 明朝十六位皇帝啊!这第三个才刚开了口! 康熙帝估计,乐观的看,二十年大概是能修好了吧?不过,其实就算是七八年后修到明末历史,问题也不大了。时间这玩意儿才是世间最残忍的东西,能够抹去一切痕迹。届时,就算曾经抱着深仇大恨,在入仕多年后,也该平心静气了,对于明末的那段历史,以及清军入关的情况,怎么着也应该会稍稍美化一番了吧? 如果不是七八年,而是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那就更没问题了…… 康熙帝盘算得很好,只是他再怎么英明都没想到,明史馆里出了个叛徒。 这叛徒,长得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乍一看绝对不会想到这么个人居然是个马屁精。 为了拍马屁,为了能够升官,竟是不惜将永乐帝往死里踩。 人都死了啊!这是鞭尸呢! 康熙帝满脸凝重的翻着折子,在房里伺候的太监总管观其脸色,还道是出了什么天大的祸事,忙暗示准备送宵夜的小太监退下,又将油灯稍稍挑亮了一点。 然而,康熙帝此时却是将路谦此人单独拎出来想了想,还忽的开口问道:“你觉得路谦此人如何?” 太监总管:……谁啊? 别看路谦在明史馆里得了一群人的嫉妒,但其实放眼整个朝廷,他连个屁都不是。太监总管想了一圈才依稀记得,翰林院里有个姓路的。 这还是因为他的姓氏比较罕见,不然还不一定能想起来。 所幸,康熙帝也就是随口一说,本来就没指望听到回答,他只将折子丢到旁边,嗤笑一声:“溜须拍马,奸佞小人。” 踩永乐帝有什么意义呢?他还能去仇恨一个两百多年就已经死去的人?再说了,一直都是明朝的后裔在痛恨大清,作为大清的皇帝,他想的是如何坐拥这如画的江山,而不是拉踩。 太监总管默默的将康熙帝的话记下,他没打算多言,只是觉得这人的官途就此凉凉了。 哪知,康熙帝吩咐道:“从库房里择一套上好的名家文房四宝,明个儿让人去明史馆赐予路谦。” 呃…… 这就有点儿令人费解了。 不过,路谦倒是不觉得这有啥好费解的。 面对来自于康熙帝的赏赐,以及众同僚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路谦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 瞧瞧! 瞪大你们的眼睛仔细瞧瞧! 来自于圣上的宠爱,以及同僚的嫉妒,这些都是佞臣的标配啊! 路谦觉得自己太成功了,等他发现御赐之物是文房四宝后,更是恨不得当场跳个嘚瑟舞。 祖宗却没看明白:“你不是不在乎文房四宝的品质吗?还是你觉得御赐之物……” 眼见祖宗又要黑化,路谦赶紧叫停。待四下无人时,他才将文房四宝一一摆好,笑眯眯的边欣赏边解释:“这是何意呢?嘿嘿,这是让我没事儿多用用这些御赐之物,文房四宝嘛,多使用不就是多写文章嘛?这还能不是对我的文章特别满意?” “他不知道你是在拍马屁?”祖宗开始认真的怀疑康熙帝的智商。 “知道吧?肯定知道啊,我做得那么明显,这得有多迟钝才会不知道呢?”路谦看够了御赐之物,又仔细的收好了,还一脸感概的摇了摇头,“果不其然,忠臣不懂佞臣的想法,更不会揣摩君心。” 都说君心难测,但前提是皇帝有意识的隐瞒自己的想法,如今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也就是当了一辈子忠臣的祖宗想不通了。 路谦啊,他写了一篇文章将永乐帝从头到尾骂了个遍,只差没指着人家鼻子骂是乱臣贼子了。 康熙帝啊,他看了路谦的文章想说干得漂亮,但这么干又显得格外没格调,于是他赏赐了文房四宝,一切尽在不言中。 “圣上的意思是,会说话你就多说点儿!”路谦挑眉看向祖宗,示意这下总该懂了吧? 懂了。 祖宗原地炸成烟花,恨不得立刻冲进皇宫里跟康熙帝同归于尽。 “黑心烂肠的狗鞑子!你娶媳妇必被你克死!你生儿子必是个祸害!你……” 第31章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日子就在祖宗的骂骂咧咧声中过去了。 一转眼, 路谦也在明史馆里待了两年多光景,今年又是科举年,等于说, 到了明年的四五月间,就会有一批新人过来了。 理论上是直接去翰林院的, 但想也知道, 这两年多的光景里, 明史馆陆续离开了好几人, 兴许人数不算多,可要知道,明史馆本身的人就不多啊! 邵侍读已经开始盘算着进新人的事儿了, 又特地瞅了一眼路谦刚送过来的新修撰部分,心下逐渐有了个轮廓。 尽管明面上,明史馆自打设立之初, 就担负着修纂《明史》的重任。但实际上这个重任有点儿扯, 修书嘛,还是史书, 这个周期本身就是很长的,假如再人为的拖延一番…… 总之, 绝不可能发生一群人就这么耗在明史馆,等着《明史》全部修纂完毕后再离开这种事儿的。 但有一人应该不会这般早就离开。 邵侍读当下便有了个章程,决定等新人进来后,拨一部分让路谦来带。毕竟, 尽管路谦年岁轻、资历浅, 却架不住人家讨得了帝王欢心,从五品的侍读学士,都可以直接接手整个明史馆了。 要知道, 邵侍读入仕十几年,这期间兢兢业业的做事,从不曾出过任何差错,更因为上头有需要,愣是放弃了原先的官职,重新通过博学宏词科出仕,到如今也不过跟路谦平级。 也不能说是嫉妒吧,但终归心里略有些不舒服。 邵侍读略一犹豫,索性不准备等来年进新人了,立刻将路谦历练起来。要不然,以路谦那个晋升速度,搞不好没等他将明史馆这个烂摊子交出去,路谦自个儿就已经调职飞升了。 于是,毫无预兆的,路谦手头上的活儿一下子就多了起来。 甚至于在七月间,路谦临时赶鸭子上架的被弄去了南书房轮值。 呃,也不能这么说,假如他还是那个从七品的检讨,那无论怎么欠缺人手,都不会轮到他的,因为他不配。但谁让他接二连三的升官呢?哪怕实质上的工作内容并无变化,可只要品阶在,翰林院缺人时,确实是可以拿他顶上去的。 路谦是懵圈的。 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哪怕提前了两天通知他,他也没能缓过来。 总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他被安排到了南书房轮值。 就很离谱。 希望祖宗别搞事。 正常情况下,南书房这边还是很安静的。轮值的任务也很轻松,康熙帝最近读的是什么书,会提前通知翰林院,免得临时掉了链子。当然,这个所谓的提前通知,只是告诉翰林院大概的范围,不会具体到某一本书的。 路谦得到的消息便是,康熙帝最近对经书颇为感兴趣。 啊……这…… 这就是为什么有两天的缓冲时间,他依旧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的真正原因。 他就不明白了,康熙帝这才二十九岁呢,读个什么经书?就算要读好了,怎么就还要别人来讲解呢?真要讲解也就罢了,干嘛非要扯上他呢?这他娘的都涉及到他的知识盲区了! 这个时候,就只能依靠祖宗了。 路谦是茫然的,祖宗则趁机摆起了架子,一副你求我的欠揍样儿。 及至小太监过来喊路谦过去,他依旧处于神游天外的状态之中。 这题超纲了啊! 你还不如继续问实务题呢,起码咱还可以瞎扯一通。 祖宗抱着胳膊哼哼唧唧,一副等着看好戏的吃瓜群众模样。 路谦已经决定躺平了。 不想,康熙帝抬眼见是他,面上微微一怔,随后倒是想起来了,笑道:“差点儿忘了再过一个月就是乡试了,翰林院只怕是寻不出人来了吧?” 祖宗立马开口:“他在骂你!他绝对是在骂你!翰林院为何派你前来呢?因为没人啊!绝对绝对是在骂你!” 路谦面上的表情不变,心说挑拨离间这种低级的伎俩,他才不会上当。再说了,不就是挨骂嘛?他从小到大挨过的骂还少吗?都被骂皮实了! 上前一步行过礼,路谦表示确实如此,又一脸惭愧的道:“臣头一次在南书房轮值,尽管老翰林告知了不少规矩,可如今乍一看到圣人您,却又忘了个一干二净。” 康熙帝:…… 想想他最近读的那些书,他大概也明白路谦为啥摆出一副苦瓜脸了。又转念一想,只怕这人因着接连升品阶一事,在翰林院惹了红眼病,被人算计了吧? “无妨,朕今个儿也不想读书。” 康熙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儿,轻笑一声:“朕打算过两日赐宴于瀛台,你可知是为何事儿?” 这还能是为了什么?当然是平定三藩啊! 路谦本人是不关注这个的,说白了,他是出生在康熙四年间,尽管那时天下尚未完全太平,时不时的就有前明遗孤搞事儿,可说真的,这又与他何干呢?他自家的事情尚且折腾不完,压根就不可能去关注天家的事儿。连清廷的仇恨都无,更不提吴三桂等人了。 可架不住他有个祖安祖宗。 明明二三月间,那祖宗还见天的变着法子的诅咒康熙帝,一会儿说他是克妻命,一会儿又说他注定会面对儿子们骨肉相残一事,一会儿又…… 其实吧,路谦不觉得那玩意儿叫做会看面相,这分明就是咒人嘛! 结果,骂了两个月后,祖宗仍是一天到晚的咒骂,只是这对象却是突然变了。 变成了吴三桂等人,还不光是骂,中间夹杂着若干痛快、活该之类的词儿。以及…… 狗咬狗一嘴毛。 这里头说的当然是吴三桂和清廷了。 还有什么比痛恨的两方互相残杀更痛快的事儿?如果是两败俱伤就更棒了,但像如今这般,吴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后代,偌大的基业几乎被清军彻底毁灭殆尽,在祖宗看来,简直如同是三伏天里喝了一大碗冰水那么痛快。 如果可以选择,他当然希望吴三桂和清廷火拼,双方都彻底凉凉。但假如只能死一方,他希望是叛徒死! 敌人可以慢慢的消灭,但叛徒必须立刻马上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