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 第1节 天作之合 作者:福宝 简介: 别人是先婚后爱,他们是先“生”后爱 关于芸香和容少卿,旁人都道他们是劳燕分飞的苦命鸳鸯,久别重逢,破镜重圆; 只有芸香和容少卿知道,他俩的事儿,跟“苦命鸳鸯”和“破镜重圆”真是八竿子挨不着边儿…… 古代言情 架空 轻松 欢喜冤家 破镜重圆 市井生活 第一章 故人 芸香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能再见着容家的人,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她离了容家五年,居然在安平县再碰见容家。 一个月前,她听说东街那院子搬来了一户姓容的人家,心里就犯嘀咕,“容”这个姓并不常见。可她想着,容家在润州,家大业大,不可能搬来安平县这个小地方。 她虽这么想,可这事儿还是在心里转了一个来月,今日见了腊梅姐,才算是落了地,果真是容家。有一瞬间她想,或许腊梅姐也离了容府,嫁人来了这安平县,不过也只一瞬间的事,她知道以腊梅姐的心性,纵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离开容家。 芸香拈了一小捏绿茶放到茶壶里,倒上水,盖上盖子焖了一会儿,将壶里的水倒了,复又将壶倒满水。 她自己很少喝茶,纵是喝,也没那么多讲究,可她记得容家人是很讲究的。虽然今日能在这里碰见腊梅姐,说明容家大抵是出了什么事不如从前的排场了,但故人重逢她总不能怠慢。 芸香端茶回屋的时候,看见腊梅还是刚刚乍见她时的那副错愕神情,这会见她端茶进来,又像刚刚才见她似的,上上下下对她好一番打量。 芸香很能理解腊梅现在的心情,她若不是早听了有姓容的人家搬来,心里嘀咕了一个月,这会儿见了腊梅,必然比她还要惊诧失态。 好半晌,腊梅方回过神,啧啧叹道:“妹妹啊,姐姐原想这辈子再见不到你了。”言语凄凄,却透着欣喜。 芸香自进容府,一直得腊梅姐的照顾提点,她是她在容府里最亲近的人,听得她这话也是动情:“是啊,我也没想到今生能再见着姐姐,这是老天爷可怜咱们的姐妹情。” 芸香不想这话竟招出腊梅的眼泪来,只见她眸中泪光点点,随着一声长叹,泪水便滚了下来。 芸香觉得腊梅这泪不全然是故人相见的情分,或许是见了她这故人令腊梅想起了往事,这几年……不知容府发生了什么…… 芸香待腊梅拭去泪水,试探问道:“这几年……姐姐过得可好?” 腊梅又是一声长叹,嘴角挂上一丝无奈的笑容:“唉,你看我这样子,怕也能猜出一二了,做下人的,好坏可不都随着主家。”说完摇了摇头。 芸香想问容家发生了什么事,但又不愿让人觉得她还那么关心容家的事。 腊梅未察芸香的心思,也不用芸香自问,便自顾自地开口道:“你走了没多久,容府就出事了,官府来人把老爷和大爷二爷都抓了,又把容府翻了个底儿朝天,真跟抄家一样,非说咱们容家贩售私盐。” 芸香吃惊:“怎么可能,容家一向与官府交好,怎能招惹这么大的官司?” 腊梅叹道:“你不知道,润州府早就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原和咱们容家交好的那些官老爷全都败落了,朝廷里的纷争,咱们小民百姓也不懂,总之是流放的流放,罢免的罢免,那些官老爷们自顾不暇,又哪顾得了容家……爷们全都被抓了,家里就剩了妇人家,全都慌了神,多亏了舅老爷多方奔走,又搭进去不少好处,官府才松了口,可又说贩售私盐不是小事,不论如何,已然上报了的案子,是断不能撤销的,容家终得出个人顶罪。舅老爷让老太太拿主意,可这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太太又如何拿这主意?最后还是太太狠了心,让舅老爷托人使钱把老爷和大爷救了出来。” 芸香蹙眉,如此便是让二爷顶罪了…… 腊梅接着道:“老爷和大爷是出来了,可……唉……老爷那脾气你知道,怎受得住这些,才出来就中了风,又激出了旧疾,就这么生生气死了……大爷在里面受了重刑,腿被打断了,养了半年才能离了拐,不过也落了病根儿,如今走路还是跛的。” 芸香心里涌上一股酸涩,她虽说不想再和容家扯上关系,但到底在容家待了那么多年,感情还是有的,如今听闻容家遭了如此变故,心里到底不是滋味儿,她曾在大爷身边伺候了几年,大爷待她当真不薄,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成了跛子…… 腊梅道:“老爷没了,家里便是大爷当家,容家元气大伤,家产被官府抄没了大半,为了救出老爷和大爷又变卖了些产业。新来的那些大老爷们都是趁火打劫的,直把容家当做一块肉,谁都想来咬上一口,恨不得把容家的血都吸干了才甘心,都说民不与官斗,况且二爷又在人家手里……经了这事儿,也没人敢与容家做生意,也就没往日那么多进项了,可这么一大家子人开销却是不少,虽说遣散了不少下人,到底还是入不敷出,又因怕二爷在牢里受苦,每年光上上下下打点官府刑狱的就要不少的银子,一来二去,几年下来容家就败落了……若不是大爷苦苦支撑着与他们周旋,容家哪又能一家老小安稳地离了润州呢,早就家破人亡了……” 听完腊梅的述说,芸香心中也不免难过慨叹,又道:“那……如何又来了这儿了呢?” 腊梅道:“外头的事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清楚,只是大爷跟老太太、太太念叨时听了两句,似是官府出了什么大事,趁机能把二爷给救出来,说这次若不把二爷救出来,二爷这牢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如此大爷便把所剩不多的家底儿全掏了出来,能卖的都卖了,最后连润州的祖宅都卖了换钱,官府这才把二爷放了出来。” “润州待不下去了,容家原在程川好像就有些生意,大爷就跟老太太商量搬来程川,现住这宅子是早年间老太爷在世时赏给老管家养老的,老管家知道容家祖宅卖了,便让周管家把咱们都接过来,老管家说老太爷对他有救命之恩,这宅子虽说是老太爷赏给他的,但他终不敢受着,这些年只当替主人家看宅。容家也是实在艰难,一时片刻实在无处落脚,大爷便带了咱们全家搬到这安平县了。” 芸香听完心中堵得难受,她在容家虽有过不好的回忆,但真心不希望容家遭难,踌躇了片刻,问道:“那……老太太,太太……还有……还有……都好吗?” 见芸香支支吾吾的模样,腊梅便知她的心思,便道:“经了这么多的变故,要说好是骗人的,不过老太太,太太的身子倒还硬朗……”说完滞了滞,望着芸香柔声道,“言少爷一直被老太太、太太带在身边精心照顾着,身子没病没痛的倒是好得很,只是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腊梅说得心酸,湿了眼眶。 芸香心口揪得难受,紧道:“二奶奶亏待他了?” 腊梅叹道:“别提了,二爷和二奶奶本就不睦,当年又因为你的事儿,两人干了一仗,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的,没多久家里不就出了事儿吗……二爷才定罪没多少日子,二奶奶就收拾东西回娘家了,后来说是让人给二爷往狱里捎了封信,二爷就签了和离的文书,那位没多久就改嫁了,容府早就没有二奶奶了。” 芸香闻言又是一惊,腊梅道:“说句不该说的,那二奶奶走也就走了,就那么个脾气秉性的人,就是留在容家,未必不闹出别的事来,少不得真要让言少爷受委屈,当初若不是她使坏,你又怎能离了容府,以至这些年母子分离。” 芸香沉了脸色,垂眸无言。 腊梅犹豫了片刻,拉了芸香的手道:“芸香……我今儿见了你,现在还觉得跟做梦似的,只似冥冥中自有定数一般,我想着,我回去回了老太太,老太太原就中意你……” “别!”芸香不等腊梅说完,忙拉了她的手打断她的话。 腊梅道:“当年的事,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是委屈冤枉了你,你可是心里还记恨着?” 芸香道:“从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腊梅蹙眉道:“怎么个不提法?就算你不念着和二爷旧日的情分,那言少爷呢?毕竟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也不想提了?” 芸香张了张嘴,心涩难言。 “娘……”屋外忽然传来幼儿奶声奶气的声音,屋内两人同时一怔,不及反应说话,屋门便缓缓地推开了一个小缝,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笑嘻嘻地进了屋来,乍见了屋里有生人,似是有些怕,几步跑到芸香面前,扎进她怀里。 腊梅怔了怔,一脸错愕地道:“这……这是?” “这是我儿子”芸香应道,“小名叫冬儿,今年三岁了。”说着,抚着冬儿的小脑袋,哄道,“冬儿,叫姨。” 冬儿原只埋头趴在芸香腿上,听说让叫人,非但没抬头,反而愈发羞怯地往娘身上爬了爬要抱抱。 芸香对腊梅笑了笑道:“孩子小,怕生。” 腊梅仍没反应过来似的,怔了半晌方道:“你嫁人了?” 芸香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正此时,屋门被推开。 “哎呦,累死奶奶了,你这小猴儿怎么跑这么快!”一个老妇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说话,一边进了屋来。 芸香起身唤了一声:“娘。” 腊梅也忙站了起来。 芸香为二人介绍:“娘,这是我旧时一起的姐姐,腊梅,我们有好几年没见了,才巧得在街上碰见,我就请回家来坐坐。腊梅姐,这是我娘。” 腊梅心道这定是芸香的婆婆了,尴尬得连忙行礼。 陈张氏追着冬儿进了屋,不想屋中有客,听完芸香介绍,满脸堆笑地道:“快坐快坐,多少年没见,能在街上遇见,可真真是缘分了。” 一番客套寒暄,陈张氏一边从芸香怀里接了冬儿,一边对腊梅道:“你们姐妹许久没见,多说说话,我去做饭,一会儿就在这儿吃。” 腊梅忙起身,有些局促:“您快别忙了,我出来久了,只见了芸香,欢喜得忘了时辰,也该回去了。” 陈张氏又热络地留了一番,见腊梅执意要走,也不勉强,只说往后常来家里玩儿。 送走了腊梅,芸香便让陈张氏歇着,自己去做饭,只她脑中却乱糟糟的全是过往旧事,一时出神,险把手放进滚水里,幸得被陈张氏唤了一声拦住。 陈张氏走近:“放着我来吧,你心里有事,一会儿再把手伸进灶眼儿里去。” 芸香也不推辞,叹了口气,在一旁的小凳上坐下。 陈张氏接过芸香手里的活儿:“是想你那大儿子吧?” 芸香点了点头。 陈张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才看那姑娘的气度,就知道是有钱人家里出来的,必是你原待的那家户人家。这就是命,偏生那家人竟搬来咱们这儿。我虽说这辈子无福,没生个一子半女的,但也知道做娘的心,这天底下哪有做娘的不惦记儿女的?要我说啊,这就是天意,给你们母子相认的机会,你若是想儿子,就去认去,不论孩子叫谁娘,终归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甭管是什么人家,没有拦着人家母子相认的道理。” 芸香道:“我未想求什么母子相认的,只盼他过得好,不论他现叫谁娘,只要对他好就是了。只我才听腊梅姐说,容家头两年出了事,二爷坐了几年的冤狱,二奶奶跟二爷和离再嫁了,那孩子这几年却是没爹没娘的……” 陈张氏蹙眉叹了一声:“哎……世道艰难……”顿了顿又道,“走了也好,我听着也不是什么好女人,纵是留了也未必能真心对孩子好。” 芸香没言语,只管低头生火,不时抬头望望院子里蹦蹦跳跳的冬儿,痴痴地出神。 第二章 缘起 芸香幼年家贫,被父母卖与了人伢子,七八岁的时候辗转进了润州富贾容府为婢,因乖巧听话,模样又生得标致,被安排在容家大爷的院里伺候,时容家大爷也才十来岁,芸香这个名字,便是容家大爷为她取的。从一个粗使的小丫头,到近身伺候的大丫头,芸香在大爷院里一待就是七八年。 容家大爷十七岁时娶了亲,大奶奶对大爷身边伺候的几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很是提防,出于对妻子的体恤爱护,大爷便把大奶奶不喜的几个丫头都遣出了自己的院子。毕竟是身边伺候多年的人,感情还是有的,大爷问了她们每人的意愿,想走的,给了卖身契并与些钱,出府嫁人;想留的,便安排去老太太、太太身边伺候,也是好差事。 芸香无依无靠,自然不愿走,和腊梅一起去了容老夫人身边伺候。容家大爷沉稳内敛,调教出的丫头也都稳重大方,容老夫人也喜欢。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又伺候了两年,到了十八岁的时候,开始为自己打算了。她幼时颠沛流离,过得凄惨,进了容府才得了安稳,是以并不愿出府嫁人,可又怕老来无所依傍,思来想去,还是在容府的下人中寻个忠厚可靠的最好。 芸香先后伺候过大爷和老太太,深得主子喜欢,模样在丫头中又算出挑俏丽的,想在府中下人里寻个好归宿并不难,是以自己也不着急,只想着在老太太身边多伺候两年,多存些钱才好。 然世事难料,偏生让她遇见一奇事,就是她十九岁这年,偶然被柜上掉下的盒子砸中了头,当场晕了过去,再一醒来的时候,竟然世事变迁,自己不知何时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待搞清楚状况,芸香才知距自己昏厥之日竟已过了一年有余。而她成了二爷的屋里人,甚至怀孕之事,就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的。 芸香惊魂甫定,心想自己必是在昏厥之际被人借尸还魂了。 容家二爷比大爷小四岁,算来比芸香还小一岁。兄弟二人并非同母所出,容家大爷的生母当年难产而死,容老爷娶了亡妻的亲妹妹做续弦,后有了容家二爷。虽非同母所出,但因两人母亲是亲姐妹,是以与一个娘的亲兄弟也是无异,容夫人对容家大爷真真是视如己处,甚比亲生的儿子还要疼爱些。 虽说是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但二人的性情却大为不同。容家大爷自小稳重多思,少年老成,早早就跟在容老爷身边办事,为人处世稳妥周全,深得老爷太太之心;相比之下,二爷却自幼顽劣,没少让老爷太太操心,待渐渐长大了,非但不跟着父兄谋事业,反而终日恣意挥霍玩乐,容老爷每每气急了,都要指着鼻子骂他混账东西。 有一次上元节,为给受灾的灾民筹银,润州当地官宦富贾家的小姐自制了花灯筹卖,各家公子出钱来买。原也不过是个筹钱的由头,都是各家的爷们出钱买回自家姊妹的花灯,结果容家二爷却大出风头,花了一百五十两白银买同知家小姐做的纸灯回来。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当他是如何钟情人家小姐,说他是订了亲的人,纵然是为赈济灾民筹款,他这般做法也不合适。谁知容家二爷只随手把那花灯揉搓扔了,说他买下这花灯不为那家小姐,也不为什么赈灾,全是因为当日有人跟他竞价,他气不过才出了高价。为此,容老爷又气了一场,若非容老夫人拦着,容家二爷这顿板子怕是躲不过的。 芸香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这位二爷扯上关系。 她被人借尸还魂的这一年多,二爷已经把二奶奶娶进了门。闻得那借了她身子的“假芸香”颇得二爷宠爱,搞得二爷和二奶奶夫妻不睦,二奶奶甚不容她,那“假芸香”走了,二奶奶的嫉恨便全落在她身上,她百口莫辩。 她惶恐之下也与周围人说了自己的遭遇,只除了二爷信了她这有些荒唐的奇遇,其他人全都不信她,只连与她最好的腊梅姐都说她是糊涂了,让她别胡思乱想,纵然二奶奶凌厉些,可你有了二爷的骨肉,老太太、太太总不会亏待你。 芸香惶惶不可终日,浑浑噩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儿。因容家大奶奶过门之后一直未有生养,这孩子是容家长孙,全家上下甚是欢喜。为安抚二奶奶,缓和二奶奶和二爷的关系,孩子并未让芸香养着,而是直接抱到了二奶奶屋里,芸香虽凭容老夫人做主,给了一个妾氏的名分,但觉自己不过是一根浮木,前进后退全不由自己,只被人拨弄来去罢了。 没多久,容二爷跟着容老爷和容大爷出去跑商,二奶奶终于对芸香出了手,买通了府里的一个下人,设局构陷芸香与人通奸。容老夫人和容夫人虽然都觉以芸香的人品不能做出这种事来,但眼瞅着“人赃并获”,也断没有偏帮她而指疑正室嫡妻的道理,况且,她也确实有“不守本分、勾搭二爷”的“前科”,坏了容家规矩,闹得二房夫妻不睦,家无宁日。 芸香被二奶奶卖出了容府,及后一两年又历了些凄苦,辗转来了安平县,生下冬儿之后,被陈氏夫妇收留。陈氏夫妇是做纸扎的手艺人,闲时还会去官道旁摆小摊子卖面食,生活无忧,只年过半百,膝下无儿无女。感念夫妇俩对她们孤儿寡母的照顾,芸香认了陈氏夫妇为干爹娘,让冬儿随了陈姓,将来为他二老养老送终,也是这一二年才安稳下来。 没想到容家败落,从润州搬来程川,偏生还在这安平县落脚。芸香不由得想是不是真如腊梅姐说的“冥冥中自有定数”,命中注定她与容家的纠葛还没有完。 容家给过她安稳的日子,大爷也好,老太太也好,真心待她好过,虽然后来被容家卖了,但她并未记恨过容家,只是觉得命运弄人罢了。她如今对容家之人不念不怨,唯一难舍的记挂,就只有她生下的那个孩子。 她当年糊里糊涂地替人生了孩子,自己未带过一日,孩子尚在襁褓中她便离了容府,老实说,与那孩子原也没什么太多的感情,只她后来有了冬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真真正正做了娘了,才愈发惦记起那个孩子来。虽也说不好能不能算是她的孩子,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骨肉,算来如今也有五岁了,不知是什么模样,怎样的性情,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芸香思量了两日,觉得既然在这安平县遇到了,也终归躲不过会有见面的一日,与其假装不认识或畏首畏尾地躲着,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去见。 她把心思与陈氏夫妇说了,两人也都支持,陈张氏更道:“是了,大大方方去见就对了,你没做什么对不住他们家的事,问心无愧。若真是论起来,倒是他们对不住你,咱们何必要躲躲藏藏,你这次去了,或是能见着你儿子。” 芸香道:“我此番去也不为认亲,只说来到底是旧主,终归还是去拜一拜的好,倘若容家现在还若从前那般排场,我去与不去的倒在其次,只容家如今落了难,我若佯作不识,倒让人觉得人情冷暖,寒了人家的心了。当年若不是容家收留,我险就被那人伢子卖进烟花柳巷,我在容家那些年,容家上下也待我不薄,纵是后来被遣出府,也只是那位二奶奶的算计,并不怨容老太太和太太,甚至再深说下去,又有哪个女人是真心愿与旁人共侍一夫的,那二奶奶怨恨我也能理解……” 陈张氏啧了一声:“你啊,就是心太实,太善,总是记着旁人对你的好,不记恨人家对你的恶,怨不得总让人家欺负……” 眼见着陈张氏这话要带出旧事来,陈伯打断道:“你这话说得不对,人心向善是正理,芸香若不是这样知恩图报的实心眼儿孩子,又哪能和你这么投缘,哪来的你们这母女的缘分?你又哪儿来冬儿这么个大孙子?” 芸香笑笑,陈张氏也叹笑一声,轻轻拍了拍搂在怀里睡得正香的冬儿。 天作之合 第2节 芸香的目光也随之落在冬儿脸上,有些忐忑地道:“我只不知这样去了对那孩子好不好,之前和腊梅姐聊天时也没深问,不知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知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我是想见着,又不敢见着他,怕他过得好好的,我贸然扰了他的安宁,反而不好。” 陈张氏道:“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他亲娘,天下哪个孩子不盼娘的?” 芸香并未把自己当年被借尸还魂的事告诉陈氏夫妇,是以自己与这孩子的微妙关系也难以言说,只道:“话虽如此,只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陈张氏又安慰了芸香几句,陈伯道:“你们娘儿俩这都是后话了,这回去了未必就是认亲,人家家里的态度咱们也不清楚,想也不会让你轻易见着孩子,咱们现只管走一步看一步吧。” 芸香道:“爹说得是,见不见得着的……我只盼着容家好,那孩子也就好了……” 第三章 重逢 芸香并未直接登门,而是先找了腊梅,让她给容老夫人递个话,看容老夫人愿不愿见她。腊梅回她:“不怕你怨我,我头先已把见着你的事儿跟老太太念叨了。老太太愕了半晌,叹说这就是缘分,合该你跟咱们容家的缘没断。” 芸香道:“你没跟老太太说我现在的境况吗?” “也说了些……”腊梅道,“只上次匆匆见了,尽顾着我说容家这边过得怎么样,也没顾得上问你的事。我那日只以为那老夫人是你婆婆,后来一打听才知原来那位夫人并没儿女。你又怎的叫她娘呢?我记得你是从小被家人卖了出来,也并不是程川人士吧?” 芸香回道:“陈氏夫妇在我走投无路之时帮过我,如同再造父母了,是以认了他们做干爹娘。” “原来如此……那……冬儿爹呢?你婆家呢?” 芸香垂眸:“命短,死了,他家也没人了。” 腊梅了然,不便再多问,只叹了一声:“我的好妹妹,你也是够苦命的。” 次日,腊梅来寻芸香,说已经回禀了,容老夫人请她过去坐坐:“我跟老太太回禀时,老太太还跟太太念叨,说你是个实心的好孩子,离了这几年也没忘了素日的情分,又说当日听人谗言,冤枉了你,总也觉得对你不住。” 芸香知道这话是老太太借腊梅的口特意说给她听的,难免又想起在容家时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对她的好,心中添了些感伤。 次日,芸香带了些自制的糕点登门去拜容老夫人。 容府这几年遣散了不少下人,能从润州府一路跟着来这儿的,多是在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儿,是以芸香从入容府大门,这一路上,全是旧相识。芸香当年一直在主子身边近身伺候,素日里又与人为善,是以在容府下人中颇有些人缘,即便后来因“勾搭”二爷的事落人话柄,但一去经年,故人相见,难免亲切感怀,只因她要进去见老太太,也不好与她多说,只念说今后都在安平县,改日必要多聊一聊。 这是一座三进三出的宅院,比寻常人家要豁亮许多,但在安平县城还算不上顶好的,与容家原在润州的府邸更是天渊之别。芸香一路行至内堂,由腊梅引进屋,见屋中只容老夫人与容夫人二人。 容老夫人还是她印象中慈眉善目的模样;容夫人却是大有变化,她离开时,容夫人还是满头乌发,如今五年的光景,竟全花白了,原就不甚丰韵的身形,更清瘦了些,直让眉间额角的皱纹愈发显得清晰,整个人透着一股子苍老憔悴。 芸香上前几步,对着二人跪下行礼。座上两个女人见她行此大礼似都有些错愕,容老夫人开口道:“快起来吧,今时不同往日,用不得行这般大礼。” 芸香并未立时起身,只道:“芸香虽离了容府,但老太太、太太当年疼我的恩情是不能忘的,不论到了何时何处,这礼都是应当应分的。” 容老夫人和容夫人相视一眼,眸中都流露出一些感慨。容老夫人让人给芸香让座上茶,问她这些年过得可好。芸香只把与腊梅说过的,又说了一遍。闻得芸香再嫁的男人命短过世,容老夫人直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唉……怨我,当初若能拦着,也不至于你受了这些年的苦,我是老糊涂了……” 芸香忙道:“您千万别这么说,倒让芸香无地自容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芸香命该如此罢了。况我如今过得很好,我自幼享不得父母疼爱,如今却也是有爹有娘的人了,干爹干娘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我并不觉得自己命苦,是有福之人才是。” 容老夫人叹道:“你这是善人有善报。” 芸香陪着容老夫人说话时,容夫人在一旁并没太多言语,多半是容老夫人看向她时,她才挂着淡淡的笑容应上几句。芸香知道容夫人也非不喜而怠慢她,只看她憔悴的形容便知,这几年容府变故太大,容夫人没老夫人经的风霜多,难免心郁不振。 三个女人闲话家常,谁也没提容家二爷,或是芸香生下的那个孩子。 芸香在容老夫人身边贴身伺候过,做下人的,最紧要的便是了解主子的性情,洞察主子的心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知主子在想什么。她看得出容老夫人有两次话到嘴边的欲言又止,多半与容二爷或是那个孩子有关,但老夫人不提,她也佯做未察,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便起身告辞。容老夫人也未多留她,但也再三嘱她日后再来陪她解闷说话。 芸香拜别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依旧是腊梅引着往外走,两人边走边聊,是以并未听得有脚步声靠近,以至在廊子尽头才转过去,迎面便撞上一个人。 芸香闪身后退了一步,见得来人模样,不由得一愕,抱歉的话哽在喉间,未能出声。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容家二爷,容少卿。 瞬间的错愕过后,一阵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芸香这才注意到容少卿一脸的醉态,甚至身子都有些踉跄,这才险些与她撞上。 容少卿显然醉得不轻,因躲闪芸香和腊梅,身子晃了晃,一只手扶在了廊柱上才勉强支撑着没栽倒在地上,待他抬眸看清了眼前之人,神色也是一滞,微蹙的眉头带出些惊异与迷茫。他怔怔地看着芸香的脸,似是在思量眼前之人是不是自己醉酒出现的幻觉,及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晃着身子把脸凑上来,迷瞪瞪、醉醺醺地开口:“是你……还是她……” 来容府前,芸香是做好了见着容家各人的准备,包括容少卿和那个孩子,只适才坐这许久没看到,这会儿突然走了才猛然碰见,一时有些反应不及,他这一问,更让她不知如何应答。一旁的腊梅自然不明白容少卿话中之意,只当是他的醉话,当是这对“苦命鸳鸯”久别重逢的窝心感伤。 容少卿醉眼朦胧地凑到芸香面前,慢悠悠地向她抬起手。芸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容少卿的手抓了个空,身子一晃整个人歪了下去,即便芸香和腊梅手快去扶,怎奈醉酒之人身子沉,容少卿还是重重地栽在了地上。 “二爷,二爷……”腊梅一边搀扶唤着死沉的容少卿,一边四下张望寻人来帮忙,片刻功夫,便有近边的下人拥上来搀扶容少卿。 芸香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容少卿刚刚向她伸手,或并不是想摸她的脸,大抵只是醉酒之中站立不稳,想找人扶他一把,她这一躲,倒让他失了平衡狠狠栽了这一下,眼瞅着有下人拥上来将他搀扶起来,容少卿也只是眯着眼醉晕过去,不似摔伤的模样,她才松了口气。 容少卿倒下去便醉醺醺地再没睁眼了。下人们也未见如何着急,喊了个力气大的小厮把容少卿背到背上往里走,除了一个老嬷嬷跟着,其他各人各干各的事儿去,显然是司空见惯了。 待人都散了,腊梅才叹了一口气,对芸香低语道:“二爷现在就是这样,三五天就要这么醉上一场,有时甚会不省人事地醉上一天一夜……” 芸香望着容少卿摊在小厮背上远去的背影,蹙眉道:“这般模样,老太太,太太,还有大爷都不管吗?” 腊梅叹道:“哪能不管呢,劝也劝了,说也说了,全都没用,头先和大爷两兄弟甚至险些为此动起手来……唉……也怪不得二爷,他这是心里苦……不光老太太,太太心疼,咱们府里上下都知道二爷的委屈,好好的年华,平白在大狱里误了好几年,更别提在里面受的苦……当年跟二爷一起被关起来的香宁街上孙家的大爷,就是受不得里面的苦,在里面的头一年就自己上吊了,孙家大奶奶受不住,也跟着在自家园子里吊死了,留了一对儿女,唉……二爷能在里面熬了这几年,全须全尾地出来,已经是不容易了……如今这样,老太太、太太也是心疼又难受,也只盼着过个一二年,二爷能振作起来……” 腊梅滞了滞,话未出口却是转做一叹,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犹豫了片刻,终归还是说了出来,“不瞒你说,我之前见着你的时候,心里还想着,或许是老天爷可怜咱们容家,可怜二爷,让你能再回来二爷身边,即便老太太、太太再心疼,可二爷身边到底没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腊梅看了看芸香的脸色,“我知这话不该说,你这几年又嫁人有了孩子,早往前迈了步了……只是二爷心里可还是有你的,且不说当年因二奶奶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把你打发走这事儿,他和二奶奶闹的那天翻地覆的一仗,连老太太、太太都落了埋怨,只说如今二爷这萎靡消沉,也未必不是因为惦记着你。你看适才二爷醉得不省人事了,见着你还是那般模样……”腊梅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咱们姊妹俩只说句背人私话,老太太和太太也未必没有接你回来的心思,老太太……” 芸香挽了腊梅的手腕,拦说:“姐姐别说了,容家对我有恩,我自是该报,后来我出府的事,我也没一日记恨过老太太或太太的不是,一切都是各人命数罢了。只如姐姐说的,我如今已往前走了,不管好坏都不想再回头……至于二爷,我在二爷心里真的没你们想的那么紧要,他这番光景,姐姐也说了,任谁有了那一番遭遇都难不萎靡,等过个一年半载的或许就好了……” 腊梅知不好再多说,也未再劝,只叹说:“但愿吧,咱们容家这几年真是受了太多的苦,老天爷可怜咱们,这苦也该到头了……” 话别腊梅,芸香离了容府,回家这一路上也是心中感慨。容家当年是润州府首屈一指的富贾,府尹大人都要卖面子的座上宾,容老夫人大寿,容老爷重金从京城请了曾给皇家唱过戏的班子在容府花园里摆台唱了三天大戏,不论商贾还是官宦,各家女眷都携厚礼来贺,那时的容家是何等的风光,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如今,才不过几年,竟没落成这般模样,容老爷过世,容大爷脚跛,容夫人形似枯木的憔悴,容二爷烂醉如泥的消沉,唯容老夫人看上去还是旧日模样,但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那么久,又怎能看不出老太太的笑容中不见了曾经的抒怀安乐,思及此,又难免想起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不禁叹这世道艰难。 又想适才堂中容老夫人欲言又止的话,大抵便是腊梅刚才与她说的。其实容老夫人即便真有想要她回去的心思,也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甚至也不在乎她是不是带着个孩子的寡妇,只是盼着哪怕能有一丝一毫的可能让容二爷早些振作。只是她们不知道,她和容少卿之间不过是阴差阳错,造物弄人罢了,即便容少卿真有舍不下、忘不掉的旧情,也只是对另一个不知飘散到何处去的魂魄罢了。 第四章 偶遇 芸香知道和容家的纠葛还没完,但想不到再见容少卿也不过是三四天之后的事。 安平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做纸扎生意的,却只有陈氏夫妇这一家。早年间还有一家姓高的同行,那家老人和陈伯是师兄弟,两家关系一直不错,生意上从来不争不抢,相互关照帮衬。后来那家老人过世,也没传授过徒弟,只把铺子给了两个女儿。高家大女儿嫁了衙门里的捕头,二女儿嫁了个秀才,两个女儿虽然承了手艺,但都一心相夫教子,无心经营,便把铺子关了,换置了城外的田产。如此安平县便只剩陈伯这一个做纸扎的手艺人,他早年也收过两个徒弟,却都吃不得苦半路走了。 因无他家竞争,陈伯的纸扎生意倒是好做,只若赶上县城里有接连办白事的,夫妻俩也忙不过来,多会请高家两姐妹来帮手。都是多年的交情,高氏姐妹过来帮忙执意不收钱,是以过后,陈氏夫妇都会自制些糕点吃食,或是给人家的孩子扯两块做新衣的布料送过去,也算有来有往。 芸香这日便是晚饭前拎了两盒蜜饯给高氏姐妹送去,因串了两家,都多坐了会儿,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拐上主街时,街两边的铺子都在陆续打烊,芸香远远望着鸿运酒馆的两个伙计从店里架出一个人来,到了店外街上,两人才一松手,被架着的人便往地上出溜,亏得那两个伙计捞了一把,那人才没重重栽下去,两个伙计也没再扶他,只把人撂在了地上。 芸香觉得那躺下去的人影似极了容少卿,她走得急,还不容多思量,已经到了近旁,果真就是容少卿。 芸香忙抢上两步,蹲在容少卿身旁,见容少卿醉得昏昏沉沉,嘴里呢喃着含糊的醉话,不免抬头对那两个伙计气道:“你们怎么这么待客,人喝醉了,只往街上这么一扔就不管了,哪能这么不近人情!纵是劳烦不得你们把人送家去,只差人去人家家里唤人来抬回去也劳累不得?哪有这么做酒馆生意的!” 那两个伙计被芸香呵斥了也不恼,只问:“这位大姐可是他家里人吗?” “不是,不相干的就不许不忍心管一管吗!”芸香仰着下巴顶回去,低头看了一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自己显然是弄不动他,到底还是要劳烦这店里的人把他送回去,是以也不好把人家得罪惹恼了,便又缓了缓语气,“知道你们做生意忙,不容易,不过这会儿也打烊没客了,这是东街容府的容二爷,你们只管把人送回去,必少不得你们的赏钱。” 壮一点儿的伙计回道:“我们也知道这位是容二爷,自打容家搬来这两个月,这容二爷隔三差五就来咱们这儿买酒,哪能不认得呢。您才说的,我们可是冤枉,别说是常客,就是头回来的客人,也不会说把人扔在街上不理,这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自从被家里赶出来,这容二爷就认准了我们这儿似的,白天黑日只赖在我们店里不走,适才还把店里两坛子好酒给砸了,这损失算一算,我们几天生意都白做……” “你说什么被赶出来?”芸香打断他。 那伙计也很吃惊:“我看您倒像是和容二爷认识的,怎的还不知道?容二爷被家里赶出来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会?你们弄错了吧?”芸香大为惊愕,她去容府也不过是三四天的事。 “人家家里的事我们也不好多打听……”伙计道,“头先容二爷每次喝多了,都是我们给送回去,只前儿个把人送过去,容家却是大门不开,我们在门口站了好久,才知容二爷被家里轰出来了。那天晚上人就是在我们店里过的,昨儿晚上也是,我们好心说送二爷去朋友家或是客栈,可二爷说是既没朋友容留,也没钱投店,就赖在我们这儿了。要说我们容留了他两个晚上,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尤是这位爷喝多了还撒酒疯……我们也是要做生意的,又不是客栈……” 芸香听得对方言之凿凿,也不似信口开河,心想或是容家想要逼二爷振作的破釜沉舟? 那伙计道叉着腰无奈叹了一声:“这么着,我们还把人给抬回容府门口去,拍了门我们就走,让不让进也不是我们的事儿了。话说回来,就是家里打了架,这两三天也该气消了,总也不能真的让人大夜里在外头躺一宿吧。” 那伙计说完让同伴回后院去推运酒坛子的推车来,两人一前一后把容少卿抬到车上,往容府去。芸香从旁看着帮不上手,见两人推着容少卿远去,也未跟上,直到眼瞅着两个伙计推着容少卿消失在街尾,方回神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边走边思量,这般逼二爷振作的法子,必然不是老太太和太太的主意,定然是大爷做的主。若是大爷定了心思,那可不是轻易能改的,即便二爷这么醉着被抬到门口,老太太和太太再不忍心,大爷也断不会让给开门,若是店家不收留,二爷少不得要在门外冻上一宿…… 芸香有些犹豫地放慢了脚步,虽然还未入秋,傍晚却早已比不得盛夏了,若是冻上一整夜……只是……她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跟上去帮着拍门吗?见了容家人说什么?是问前因后果?还是帮着容少卿说情?哪一样都不是她一个外人可做的。 柏西巷,陈宅。 天色渐暗,桌上留的饭菜都凉了,还不见芸香回来,陈氏夫妇不免担心起来。虽说这安平县素来太平,但芸香从未如此晚归过,陈张氏便让相公出门去迎一迎,别遇着什么事儿。 陈伯提了油灯才出门,迎面便见了芸香,却见她非独自一人,后面跟着两个汉子推车的汉子,车上还跟着一个人,他忙迎上去,提灯照了照芸香身后的三个人。 “爹,这是东街容府的容二爷,喝醉了无处去……”当着酒馆的伙计,芸香也不好多说。 不过只她这半句话,陈伯便也会意,未再多问,忙把院门敞开,请酒馆的两个伙计帮着把不省人事的容少卿背进院去。 陈宅是一进的院子,西厢房边有一个小门,进去是个不大的小跨院。陈伯夫妇住正院,院里东西厢房都放满了做纸扎的材料工具,芸香带着儿子单住在跨院,院里也有个朝街开的小门,但终年落锁,并不走人,芸香引着酒馆伙计走西厢边的小门进了跨院,直接让人把容少卿背进了自己房里。 屋内陈张氏听了动静,出门来看,正撞见两个酒馆伙计从跨院出来,迎面向她打了声招呼,匆匆走了。陈张氏往跨院芸香房里寻去,一进屋便见一个男子躺在芸香母子的炕上,没容她开口问,陈伯便与她说了一句:“容家二爷,喝多了。” 容家二爷是谁,陈张氏自然知道,凑到炕边看了看,黑灯瞎火的也看不清模样,只是通身的酒气,着实难闻。 芸香把适才回家路上撞见容少卿及听闻他被容府赶出来的的事对陈氏夫妇说了一遍,带了些歉意地解释:“我原也不想理,本来都已经走了,可想想又折了回去。我是想着依容家大爷的脾气,今晚断不会给他开门,果然我回去的时候见他躺在容府大门口没人理,我还拍了拍门,但没人应,肯定是大爷吩咐了……其实也是我多事,只是这大冷天的……” “怎么叫多事?”陈张氏打断芸香的话,“你说这话可是觉得你把人带回来,打扰了我们?这都多久了,你是还不当这儿是自己家?还不把我们当爹娘?” 芸香露了些讪讪之色:“那倒不是……只不过……” “不是就别说什么了,听你头先说的,你出了容家原也不是他的意思,他坐那几年大狱又是遭人冤枉陷害,不是什么歹人。就说前事不提,如今桥归桥路归路了,他们家的家务事你不掺和,但终归是你儿子的爹,总也不能看他露宿街头不是。”陈张氏说完又转对自家相公道,“西厢房原小顺子那屋应该还能住,你去把东西收拾收拾,我回屋抱床被子过去。” 芸香拦道:“别麻烦了,人醉成这样儿死沉死沉的,刚才两个壮小伙子弄他都费劲,还是用车推回来的。我想着就让他在这儿躺着吧,反正我这外屋也有躺椅歪着,我在外头凑合一宿,万一他半夜醒了,也免得扰了你们休息,就是今儿晚上得让冬儿跟您二老那屋睡。” 虽说是旧日夫妻,但陈张氏仍觉芸香容留个男人在自己屋里,大夜里孤男寡女的不合适,但又想芸香既然都不介意,自己也不好多说什么,或是她心里有些不好说出口的心思,便也只婉转地说:“要不你带着冬儿跟我睡去,让你爹在这外屋凑合一宿,人醉成这样,夜里也醒不了,就是醒了,你爹也能跟他说得清。” 芸香知道干娘是为自己好,但她擅自把人领家来已经觉得过意不去了,又怎能再劳干爹辛苦睡不得安稳觉,便忙推却说自己刚好有些针线活要做,本来也会做得晚。三人正说话的功夫,外屋房门被推开,却是冬儿一个人在奶奶房中见不得大人找了来,几个人连忙去了外屋。 冬儿见了娘便缠上来要抱,芸香软语道:“冬儿今天跟爷爷奶奶睡吧。” 冬儿不依,芸香又哄劝:“你不是想跟听爷爷给你讲他遇见耗子精的事吗?今儿晚上你可以躺在被窝里听爷爷讲故事。” 小儿好哄,三言两语被说动了心,也不缠娘了,拉了爷爷奶奶便走。争不过孙儿,陈氏夫妇抱着冬儿离开,走前嘱咐芸香,若夜里有事要帮忙便来叫他们。 芸香看得出干娘刚刚有些话没说出口,别说她和容少卿那段过往有着不为人道的隐情,就算真的曾是实打实的夫妻,时过境迁,她这么把人容留到自己家里过夜也不合适。 只是,她适才折返回去,见他一个人瑟瑟地躺在门口,委实不忍。 纵然没有男女夫妻之情,也有她少时在容家那许多年的情分。 第五章 情分 芸香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和容少卿说上话,是十二三岁的时候。那时她在容家大爷院里,刚刚能进屋侍奉,不过也轮不到她来伺候大爷的衣食住行,近身斟茶递水更是没资格,她只是趁着大爷和姐姐们不在时进屋收拾打扫,整理床铺,或者帮姐姐们做一些缝缝补补的粗使的针线活儿。 那日大爷不在,她在书房里打扫,正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方砚台擦拭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说话:“我哥呢?” 声音太近太突然,她吓得一哆嗦,手上的砚台就滑了出去,她慌乱地去抓,但砚台还是磕在桌角摔在地上,碎了。 她吓得心要蹦出来的时候,身后那声音又阴阳怪气地道:“哎呀!你完了!这可是我哥的宝贝!” 天作之合 第3节 她这才见得来人是容家二爷,虽说不是头一回见,但这么近距离地说上话还是第一次。只她这会儿已然慌得没了主意,也顾不得给主子行礼问安,只连忙把碎了几块的砚台捡起来,脑袋瓜子都是木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她完了,真的完了,她才涨了工钱就闯下这大祸,少不得要被扣钱,再被打发回外院。 “啧啧……”容少卿摇摇头,虽然比她还小一岁,但已然能拿捏好一幅爷的架势,这会儿两手往胸前一揣,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这可是我们容家祖传的一块砚台,我太爷爷传给我爷爷,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了我大哥,我之前央了他好久想借回去用两天,他都不依……亲弟弟借来用用都不行的东西,你居然敢给摔了……唉,不知道你是胆儿太大,还是太倒霉……” 如果不是这会儿已然吓得飞了魂儿,她一定会和他解释,是他走路太轻,进门都没有脚步声,就突然在她身后开口说话,才吓得她手上滑了一下。只是她才把大爷的宝贝摔坏了,哪敢再跟二爷分辨顶嘴,况且,不论是怎样的缘故,说到底,确实是她不经心摔了这砚台。 她没应容少卿的话,只垂着头,把手里那几块碎片放在桌案上,往一起摆了又摆,好像碎块挨得近些,就能奇迹般地粘合在一起,裂纹消失不见,变得完好无损。 她捂着砚台怯生生地绝望,容少卿则在旁说风凉话:“你在干嘛?粘不上的……还是说你在耍小聪明呢?以为这样摆好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我可是人证,你想不认都不行……” 她眼里已经汪上了泪,可听得容少卿这话,又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不想又听冤枉奚落,说她是装可怜邀同情,她自己做错了事就自己担当。 正此时,容家大爷归家,进了屋来,见着弟弟便闲聊了两句话。她站在一旁咬着嘴唇给自己壮胆,才要跪下去认错,却听容少卿先开了口:“哦,对了,对不住啊大哥,刚刚我把你的砚台给摔了。” 她心下一愕,到了嘴边儿的话被堵了回去,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慌乱地垂了头。 “也不怪我,你这砚台也太滑了,我就拿起来颠了颠分量,哪知就掉了。”容少卿说得煞有介事,“你别告诉爹啊,我前儿个才惹了他生气,罚我抄书,我这手指头酸得都不会回弯儿了。” 她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明明刚刚还暗自倔强得说要敢作敢当,这会儿却又生了侥幸之心,可又做贼心虚地觉得一定马上就会被大爷识破了。她深深地低着头不敢抬眸,却莫名觉得大爷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或许只有一瞬,但她却觉得好久,久到她双腿有些打软,想要立时跪下坦白。 “罢了。”就在她要承受不住的时候,容家大爷轻描淡写地开了口,“不过一方砚台,别惹爹不痛快了,若哪日爹问起来,我就说是我不小心碰地上便是……对了,你不好好在屋里罚抄写,又上我这儿溜达来做什么?” “有好事儿找你,带你去看个东西。”容少卿拉着哥哥往外走。 容家大爷被弟弟拽走前,对她淡淡地吩咐了一句:“把那砚台先收抽屉里,别让人看见。”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主子的吩咐,甚至没能出个声应话,只是不住地点头。 兄弟俩才出门,容少卿又折返进了屋来,在门口的小桌上拿了件落下的东西,又忙追出去。出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笑着冲她眨了下眼。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直憋着的眼泪忽就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说不好是喜悦于不必受罚,还是感动于他帮她担了罪名,甚或是气他刚刚故意吓她逗她的委屈,也许都有一些。又或者,只因适才太害怕太紧张,似是一块大石头被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向她砸下来,结果又被轻轻放下,张弛之间落差太大,转得太快,让她有些承受不住。 这件事就那么过去了,她后来才知道,二爷当日并不是故意胡说来吓她,那砚台当真是从老太爷那辈传下来的,到底有多贵重她不知道,但传了两三辈的,肯定是个好东西。 她想,大爷当日也一定是看穿了二爷的谎言,只不过没与她计较,两兄弟一起帮她把那块悬在她头顶的大石头轻轻放下。或许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件无足挂齿的小事,算不得什么,但对当时的她来说,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了。 因着这事,她更加确信自己是进了一户好人家,做事愈发谨慎小心,倾心尽力,慢慢得了主子的青眼。 也因着这事,容少卿记得了她,后来再见,偶尔还会和她逗趣,说她欠了他一个好大的人情,旁人听了问是怎么回事,他便故作神秘地笑说这是我和芸香的秘密。 她初时还有些惶恐,知道在大户人家做事,很忌讳和爷们有什么不合宜的亲近,即便主子不恼,单是下人间的说嘴便让人受不得。只后来跟着主子近身伺候得时候久了,渐渐熟悉了这位二爷的性情,才彻底放开没那么多顾忌,每每也会回他两句打趣。 那时的容少卿,青春年少,意气风发,脸上总是带着笑,哪怕才被容老爷罚抄罚跪,甚至送到深山里吃苦修行,也从没见他露过一丝愁容,才挨了一顿板子,转回身便能笑嘻嘻地说笑话哄容老夫人开心,甚或和她逗趣。下人们私下里常说,咱们家这位二爷是从娘胎里自带了艳阳天出来的,天大的事儿都愁不了他,甚至旁人只从他身边多待一会儿,都似借了他的艳阳一般,暖和。 夜色渐沉,芸香送走家人,回了里屋,容少卿还是刚刚那个姿势,睡得很沉,衣服因着那一番折腾,又脏又皱地在身上扭着。她帮他来回翻了翻身,把衣服扯平让他更舒服些,又拿了条被子帮他盖上,及后便回了外屋,借着油灯做针线活。 四更天的时候,容少卿从梦中惊醒,脑袋昏昏沉沉的,待冷汗下去,定了心神,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脑袋还是木的,完全记不得自己睡下前的事,似乎是在他家大门外躺过,又或许只是做梦,容少卿记不得了,看了看陌生的房间,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按了按自己身下这个占了小半间屋子的石床,和曾经那张床有些像,可又差得远,一时间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梦中。 他愣了愣,仔细回想,或许这是酒馆后院儿? 探身撩了下窗帘,摸黑没找到窗栓,索性起身下了地,掀了帘子去了外屋,待眼睛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看清不远处桌边的躺椅上,歪躺着一个女人。 他疑惑着走近,不用凑上去细细辨认,也一眼认出这是芸香。 脑中闪过些片段,他被酒馆伙计架出来摔倒地上的时候,似乎是听到过她的声音…… 所以……这是她家?是她把他带回来的? 容少卿环顾了一下这间有些简陋的小屋子,目光又望向芸香。前两日撞见了一面,也听他们念叨在这儿遇见了她……只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她腿上搭了件做了一半的棉衣,大约是做针线做得困了,稍微休息一下便睡了过去。 应该是原来的那个真芸香。 芸香其实并未睡实,她睡觉本来就很轻,稍微有点响动就能醒来,适才容少卿起身出屋,她便听到醒了,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便索性继续闭眼假寐。她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她身前停下,约摸是在打量她,又或是打量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回忆思索现下是个什么状况。 她正想装作听了动静醒来,便听得容少卿发出一声叹息,那叹息声很轻很低,甚至也未必算得上是叹息,只比普通的呼吸声更长更重那么一点点,但在这静谧的环境里,还是让那声音显得有些过分清晰。 她想,他刚刚大概是在辨认她到底是“哪一个”,然后有些失望。她现在还是先不要“醒”,免得他尴尬,再等一会儿吧。 芸香闭着眼耐心地等着,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醒过来”,未几,她感到容少卿又向她身边走了两步,搭在腿上的那件棉衣被一只手向上扯了扯,堪堪盖住了她的身子。 这会儿也不是“醒来”的时机,再等一会儿。 只是他并没有再给她机会,脚步声一直延至屋门口,屋门被推开又关上,紧接着,跨院常年落着的门闩也被抽开。 芸香起身,听着院门被推开、关上,才推了屋门跟出去,只是走到院门却未再出去。 他既然天没亮就走了,就是不想等她醒过来面对她的意思,毕竟她也不是他真的想见的那个“芸香”,两人的关系原就有些尴尬,他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也好。 只她抬手想落门栓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万一,只是万一……他又回来了呢?他现在从容家出来,似乎也无处可去,万一回来,推门却见从里面锁了…… 芸香收了手,未落门闩,站在门口想了想,把院门又轻轻推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方转身回了屋。 第六章 复返 是日傍晚,芸香带着冬儿在正院里和陈氏夫妇吃晚饭,忽听外面咣地一声,似是有人重重地推开院门,听声音不似正院,倒像是从小跨院传来的。 芸香和陈氏夫妇有些错愕地相互看了看,都疑是自己听错了。陈伯撂了碗筷起身出屋去看。芸香想起自己清晨没落跨院的门栓,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那院门终日落锁也不见有人拍门,只今儿敞了这一日,便有人撞进来?想着也忙跟了出去。冬儿好奇,也要跑出去看,被陈张氏一把拉了回来,只怕是真有醉汉误闯了进来吓着孩子。 芸香跟着陈伯到了自己住的小跨院,见得跨院的院门大敞着,院里却不见人,陈伯站在大门口向外看了看,也不见有人,正疑惑的时候,听得从芸香母子房中传来动静,再看房门果然是半开着,似是才有人进去。 陈伯皱了眉头,四下看了看,抄了块堆在墙角的大石头谨慎地往屋里走。 芸香只怕真有什么莽撞的醉汉甚或贼人,万一动起手来,干爹上了年纪怕要吃亏,便忙拉了陈伯,不让他进屋,故意冲着屋里做寻常口吻道:“许是野猫野狗的撞了门又跑了,不是程捕头,不过他说晚饭后过来,这时候也差不多了……” 屋里静悄悄地没人吭声,芸香和陈伯相互看了看,也不敢贸然进去,未几,屋内传来几声男人的轻咳,陈伯闻声把手里的石头又握得紧了紧,芸香听了却是一怔。 “好像是二爷……”芸香对陈伯低语,语气中带了疑惑,却也不是不确定那声音是不是容少卿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真的会回来。 芸香不及多想直接推门进屋。陈伯怕她听错,也忙跟了进去,石头仍在手里紧紧地握着,以防万一。 外屋没人,芸香掀了里屋的门帘,只见歪靠在炕桌上的那个不是容少卿又是哪个。 她尚错愕,便见容少卿懒懒地抬了眼皮看向她:“怎么这么半天才进来伺候,去端盆水来,爷要洗洗。” 芸香怔怔地站在原地,动了动嘴唇未能出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掀着帘子的手都一直扬着未及放下。 容少卿拧了眉头,一脸不耐烦地吆喝:“耳朵聋了?没听见让你去端水吗!” 陈伯活了一大把年纪,也见识过不少架子大,脾气差的,可这般不请自来地登门入室,还反客为主来当爷的,却是第一次见,是以站在芸香身后也有些懵,却是芸香先回过神来,放下里屋的帘子,转对陈伯低声道:“您先去吃饭吧。” 陈伯没应声,抬手指了指里屋,脸上带着疑虑与担忧。 芸香无声地摇了摇头,回给他一个“没事儿,我能应付”的眼神。 容少卿听着外屋的两个人一起出了屋子,他也不客气,索性把炕桌推开,拽了被子摞在一起当靠枕,脱了鞋随便甩在地上,悠哉地躺了下去。 不一会儿,芸香端了盆热水进了里屋,见了他这光景,并未做声,只把水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一边把被容少卿甩在地上的一双鞋捡起来摆正,一边稀松平常地开口:“爷今儿去哪儿了?” 容少卿头枕着双手闭目养神,也不答话,一幅懒得理人的模样。 芸香把手巾浸到水盆了,投了投,拧干,捧到容少卿面前:“爷试试水温合适不合适。” 容少卿接过手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后随手扔了回去,湿手巾直接打进芸香怀里,也未见她露半分愠色,反而关切地问道:“爷没吃饭呢吧?我给爷端些饭菜过来,只粗茶淡饭的,爷别嫌弃。” 容少卿靠在炕上懒懒地“嗯”了一声,芸香便端了水盆出了屋,不多时,端了点儿饭菜回来。 容少卿瞥了一眼,果然是粗茶淡饭,一个盘子里拼了两样小菜,未见一点儿荤腥,另一个大瓷碗里盛着两张粗饼。 芸香把碗盘放在炕桌上摆到容少卿面前:“还有粥,不太热了,爷先吃着这些,我去热一热给爷盛一碗来。” 容少卿坐起身,伸手捏了碗边儿看了看里面的干饼子,一脸嫌弃地往桌上一撂:“不用了,这还不如牢饭像样呢,爷可吃不下,端走。” 芸香道:“这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大晚上的也吃不下什么,是清淡些……灶房里还有些中午剩下的咸肉干,要不我给爷切一下佐粥,好歹吃两口。” 容少卿斥道:“你这是寒碜我还是恶心我?爷就是再落魄也没到吃你剩饭的地步,让你端走就端走,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跟前儿多嘴多舌了!” 芸香未再多劝:“那我先端走,爷饿了想吃再跟我说,我给爷煮面吃。” 芸香收起碗碟端出了屋,容少卿又大爷似的躺下闭了眼。 却说陈张氏从相公那儿知道容家二爷又回来了,原就一肚子的疑惑,见芸香拨些菜给送过去,便也跟了出来,想看看是什么情况,结果走到门口便听到容少卿在屋内嫌三嫌四斥责芸香的话,她心里来了火,只怕芸香为难才没进去,这会儿见芸香出来,便上前拉了她,直问道:“他这是赖上你了怎的?如今再不是从前了,这是在咱们自己家,有爹娘给你撑腰,甭管他从前高门深院里怎么当爷的,没有跑别人家吆五喝六的道理。” 陈张氏说这话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屋里人若有心必能听见,她也自然是希望里面人能听到,若真是富贵人家的少爷,自然是要脸面的人。 芸香也知道干娘护她的心,只挽了她的胳膊,拉她去前院说话。 因着容少卿的去而复返,这晚冬儿便又跟着爷爷奶奶睡。老两口儿把正院原小徒弟住的一间小厢房收拾了一下,移走了堆放的杂物和纸扎,抱了床被子,勉强也能住人。 陈氏夫妇收拾出来这床铺原是暂时安置容少卿的,可容少卿却堂而皇之地赖在芸香屋里鹊巢鸠占。芸香对陈张氏说自己睡那小屋便是,容少卿听了非但不谢,反而大言不惭地斥她:“你不在外屋伺候要去哪儿,爷夜里渴了连个斟茶递水的人都没有!” 陈张氏听了生气,只没容她开口,便又被芸香拿话岔开拉了出去。 入夜。 陈氏夫妇哄了冬儿睡觉,老两口坐在炕上说话。 陈张氏问相公:“你说那容二爷要在咱们这儿赖多久?头先听芸香说他白白蹲了几年大狱,我还挺可怜心疼他的,没想这人竟是个无赖。” “许就是有这样的经历,性情才变了吧,年纪轻轻的,白白在狱里过了那几年,搁谁谁也受不了……”陈伯道,“再说,芸香不也都说了吗……” “我不是不信芸香……”陈张氏打断道,“只不过她离了那家人有几年了,哪能保证这人都还是从前的性情?我是怕她心善,又惦记着儿子,反倒让人拿捏。就刚刚我去解手,听见跨院那屋又有动静,那个无赖又在嚷嚷水凉了热了的,咣啷啷的似是踹了水盆子,好像芸香就该伺候他……” 陈张氏说着有些来气,“真是不把自己当外人,这帮人倒帮出不是来了……也就是芸香这脾气受得住,这要搁我,我管他那么多,直接给他踹大街上去……” 见老伴儿不忿的模样,陈伯也只是笑笑钻进被窝儿里:“先看看再说吧,芸香也是吃过亏的人,没那么傻,等过两日真不行你再给撑腰去,我看你这老胳膊老腿儿的能怎么踹人家。” 另一边,跨院里,容少卿醉醺醺的呵斥声一晚未断。 “这是什么茶,树叶还是草根子?又苦又涩,这是人喝的吗!” “连床绸缎被褥都没有,让爷怎么睡!” “洗脚水不够热!嘶……又烫了!你是不是诚心消遣爷!” “你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也惯会伺候人,如今是觉得自己出来了就敢怠慢了!一日是奴才!一辈子都是伺候人的奴才!” “爷还没睡,谁准你滚去睡觉的!给爷在外面候着!” “……” 芸香在被容少卿如此呵斥了十几次后,终于听不见里屋的声音,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睡下了,或许他只是在想下一个可以鸡蛋里挑骨头的话来斥责激怒她,是以并没有立时离开,仍是拿了做了一半的活计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地缝着,直到深夜。 第七章 本性 次日清晨,芸香母子和陈氏夫妇用罢早饭,容少卿这边才刚刚睡醒,依旧是一睁眼便要芸香进来伺候,穿衣、洗漱、用餐用茶,即便没了昨晚的酒气,仍然是一句好话没有,一个好脸没给,嫌弃饭食难以下咽,发了几句牢骚便甩脸子走了。 这次没到傍晚,才至午后,容少卿便喝醉酒晃悠悠地回来了,进屋照旧是没事儿找事儿地斥了芸香两句,堂而皇之地倒在她屋里睡觉。 天作之合 第4节 他这边睡下没一会儿,便有人找上门来,是福来饭馆的伙计来要帐,说是这位容二爷中午在他家点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没给钱,走前让他们去容府结算,容府若是没人应,便上这儿来找一个叫芸香的要钱。 福来饭馆的掌柜原并不知这位容二爷被容家赶出来的事,想着不过是大户人家的爷出门忘了带钱,不能是故意赖账,甚至都没想找人特意去容府要,只想着这位爷下次再来总会补上。只容少卿走后,才有旁的客人提醒,说听闻这位容二爷被容家扫地出门了,欠了鸿运酒馆好几顿酒钱不说,甚至险些赖在他们那儿,鸿运酒馆好不容易才把人打发走,欠的酒钱也至今还没结算。 福来饭馆的掌柜的这才让人去容府问,容府果真不认这位二爷的帐,掌柜的想着容少卿的话,试着来这儿问一问。 这安平县城并不算很大,福来饭馆掌柜的也认识开纸扎铺的陈氏夫妇,原也不大信这一辈子没出过安平县的老两口儿能与这才搬来没多久的容府有什么关系,只是听容少卿连人家干闺女的名字都叫得出,才让人过来问。 来的伙计也是客客气气:“掌柜的说了,若真是跟咱们家里认识的,这顿饭钱便免了,倒也没有多少钱。” 芸香听完原委,没等陈张氏开口,连忙自掏了钱与了伙计,那伙计也不多问,客套地推辞了两句拿着钱走了。 福来饭馆的伙计走后,陈张氏拉着芸香气不过地说:“我说什么来着?这是真赖上你了!你容他在这儿住两日已经是够仁义的了,还要自己往里搭钱?你没白日没黑夜地给人家做活,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他一顿饭就给吃没了!” 陈张氏气得够呛,芸香却并未显得如何蕴恼,反而挽着干娘的胳膊劝了好一会儿。 陈张氏怕她是因为顾念着旧日的情分或留在容家的那个儿子而被“前夫”拿捏。她让干娘不用担心,说他不会过分到哪儿去,这次来闹,最多也不过三五日。 干娘并不十分相信,她也理解,但凡见识过容少卿的荒唐的人,也难信他的本性。 就像当年容老爷因怕老太太在家纵了他,把他送进管吃住的私塾。他为了归家,明明三五岁便能倒背如流的诗文,却偏装个愚笨的糊涂虫胡说一气,还大夜里不睡觉,拉着旁人上房顶上喝酒,最后被私塾先生退了回来。人家先生也是被气坏了,一点儿不留情面地对容老爷说:“您家这位爷老夫教不了,天下怕也没有先生教得了,品行顽劣不说,脑子也不灵光,趁早断了进学的心思。” 后来,容老爷因听同知大人家体弱的幼子因随着道士进山修行,非但练就了一身武艺,归家不久就中了举,便又多番苦求请人家收留,祈望着容少卿一番苦修也能脱胎换骨。不想不到一个月,这位小爷又被人家道爷送了回来,说贵公子没有习武的根骨,且荒唐得没了边,竟然招了风尘女子来清修之地寻欢作乐,这样的品格还是贵府自行教导吧。 容老爷气得险要背过气去,自然少不了容少卿一顿好打。容少卿一脸无辜地辩说:“那对姐妹孤苦无依,我只让他们唱了半日曲,便给了她们三十两银子,这可是与人为善啊,爹娘不是常这么教儿子吗,怎么又错了?” 容老爷气得推开家丁,自己拿了板子边打边骂:“一派胡言,你当我不知你那点儿鬼心思!与人行善,你直接在酒馆里赏了钱也未尝不可,非要带去道观?明明就是故意捣乱,逼着人家把你送回来!今日我便把你打死,省得你到处给我散德行,坏了我们家的名声!” 容少卿也不再诡辩,只呼天喊地哎呦呦喊疼,像是下一刻就要断了气死过去,惹得容老夫人心疼得忙让四五个家仆把容老爷抱住拦了下来。 虽然所谓的风尘女子不过是山下酒馆卖艺唱曲的一对姐妹,所谓寻欢,也只是容少卿故意关着门让姐妹俩唱了半日小曲,但此事在润州府传开来,还是说容家二爷荒淫无度,居然在慈云山道观里叫了七八个妓女白日宣淫。 也是经此一事,二奶奶嫁进门和容少卿一直夫妻不睦,一则是气自己才进门丈夫就有了“她”这个妾,另一则也是早早听闻了容少卿的“劣迹”,对他带了些成见。 那次容少卿挨了打,事后容老夫人和容夫人去他房里,看他趴在床上养伤,容老夫人心疼又生气地数落:“这次祖母也不帮你,你真真是闹过了头。想回来,给祖母写信便是,祖母好生跟你父亲说说,总能接你回来,何苦闹出这些事来。不说别的,你只听听外面怎么传的,可与你脸上好看怎的?你这才定了亲,王家那边听了直说要退亲,还要你舅父舅母去跟人家解释,舍了脸说了许多好话,这才算罢了。” 容少卿无所谓地回道:“退亲就退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要求着娶他家女儿似的,我巴不得赶紧退了。” “胡说。”容老夫人道,“王家姑娘是凌厉些,可也必要这样的媳妇儿才能管得住你。再说,已然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若再要被退了亲,还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愿嫁给你?你要真是个混账败家子,我和你爹娘倒也清净了,横竖锁在家里别到处祸害人便是,又不是外面那些那种终日吃喝嫖赌的公子哥儿,明明是心善正直的好孩子,偏生自己坏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怨人家王家想退亲,我若是个不相干的人,只听着你在外那些事迹,也不把自家的女孩儿许给你。” 一旁的容夫人接过话,接着教训他:“祖母还是向着你心疼你,要我说,这话还是说轻了,咱们总说你本性淳厚,可回回被你做的这些荒唐事打了脸!还别说不认识的人不愿把闺女嫁给你,纵是认识,从小看你长大的,谁又想把闺女嫁给你的?” 容夫人越说越气,抬眼瞅见在容老夫人身旁伺候的她,冲口便道:“别人家的不说,芸香,你是从小在咱们府里长起来的,就咱们家这位爷,你摸着心口说,你可愿嫁给他吗!” 她忽然被问了话,也是一怔,心知容夫人这是被气糊涂了,才对她一个丫头说这种话。她的身份,自然是怎么答都不对,便忙赔笑劝道:“夫人消消气,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总有散了的一日,王家那边不知道二爷的秉性才闹了误会,等将来二奶奶进了门,夫唱妇随,自然便知二爷的性情,到时二爷成了亲,有了家室,也就稳重了。” 她说完这话,非但容夫人摇头叹了叹,一幅“不指望”的神情,连容少卿自己也歪头向她看过来,给了她一个“你在说什么鬼话”的眼神。 她也和干娘说了些容少卿的性情,说他不过是看上去荒唐顽劣,实则并非混账无赖之人。干娘说无论容少卿过去如何,过了这几年,中间又出了这么多事,性情难免会变,而且甭管多好的人,只要填了嗜酒的毛病,这人就算是废了,好的指不上,坏毛病、坏脾气全都来了。 芸香知道干娘的话在理,但她终不信容少卿会变得多坏,不仅仅是因少时在容家相处多年的熟悉,更因那日凌晨他悄然离开前随手为她盖了下棉衣。 只这一个小动作,她就知道他还是从前那个容二爷。 只说容少卿酒足饭饱,在屋里躺了一下午,这觉一直连了夜,晚饭也没吃,到夜里旁人正经该睡了,他又来了精神,吆喝芸香干这干那,直折腾了半宿。 第三日,容少卿未如前两日那般吃了早饭便离开,而是一上午都在房里躺着,也没像前两日那般使唤芸香,或是为了丁点儿小事儿便斥她一番,甚至午饭时候,芸香给他端了饭菜进屋,他也没多嫌弃,好歹吃了些。 听跨院没了动静,陈伯私下宽慰妻子,说或是真如芸香说的,他闹了这三两日便要自嫌没趣地走了。陈张氏回相公:“最好是这样,再敢闹什么幺蛾子,就是芸香不恼,我也不容了。” 芸香虽知容少卿未必会折腾多久,但也知他这会儿忽然安静下来,肯定不是就此作罢,定是见她这两日没如他的愿,又转了别的主意。 果不其然,午饭过后,她去屋里给容少卿收拾碗筷,容少卿脸上没了前两日正眼都懒得给她的不耐烦,一双眼睛毫不顾忌地在她身上打量。 芸香假做未察,只才要端了东西出去,便被容少卿叫住:“你先把东西放外屋,进来我与你说句话。” 芸香应声把东西放在外屋桌子上,转身回了里屋,端端地站在门口看着容少卿,等他吩咐。 容少卿歪靠在炕上睨着她:“你离我那么远干嘛?” 芸香大抵猜到容少卿要做什么,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爷不歇个晌觉吗?” 容少卿懒懒地抻了抻筋骨:“歇,当然歇,只一个人歇着怪没劲的,你陪爷一块儿吧……”说完伸手抓了芸香的胳膊就往自己怀里拉。 芸香抬手挡了一下,做了个惊愕的神色。 容少卿唇边勾起一抹弧度,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怎么,你是什么冰清玉洁、守身如玉的大姑娘吗?爷都还没嫌你,你还不乐意了?” 芸香手上用了下劲儿,推开容少卿。 容少卿见芸香咬着嘴唇,觉得她终于要忍不下了,谁知她却忽地开口:“没不乐意。” 呃?容少卿怔了一下,没明白。 “甭管前事如何,反正我这身子早就是爷的了,左右孩子都给您生过了,也没什么扭捏的,只不过这大白天的不合适……”芸香边说边脱鞋上了抗,爬到里面去拉窗帘,“不过爷要这会儿有了兴致,又不嫌弃我,我自然也乐意伺候您。” 容少卿没想到芸香会是这个反应,后面更多想好的轻佻话全被堵在了嘴里,嘴唇抖了抖,懵了。 他犹疑地打量对方会不会在说气话,或是耍什么花样,却见芸香并非嘴上说说,竟然真的开始自顾自地脱衣裳,毫不耻惧地道:“爷一会儿动静别太大,我爹娘虽说都睡下了,但两人白日里都觉轻,有点儿动静就能听见,您要是想,我今儿晚上再好好伺候您一回……” 容少卿半张着嘴,怔着,眼见芸香脱完自己的外衣,还要上前帮他宽衣,下意识地蹬腿后退,抬手拦她,“哎……别……你别……” 他向后退得急,话没说完后脑勺便硬生生地撞到了炕柜上,吃痛之际,但见芸香停下动作,撂了手,歪头看着他,浅浅地笑了。 容少卿反应过来,一脸讪讪地泄了气。 第八章 嘉言 对于这两日芸香对他的容忍,容少卿并不意外。他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芸香是对他存了什么“旧情”,大抵还是念着过去那些年在容家的情分,又或许还有几分对他的同情。 他其实可以一直这么无赖下去,她能忍他一日两日,未必能任他日久天长,总有受不了的一天。可他不想再耗下去,虽说是认了干爹娘,但她到底也是寄人篱下,若是因他惹得那对老夫妻对她生了怨言就不好了。 他得想一个立竿见影,一下子激怒她的法子。 虽说两人旧日的身份,他也没什么机会见她恼怒,但努力回想,他甚至都没听说过她与人拌嘴,或者恼过谁,即便是匪夷所思地被人借尸还魂,阴错阳差地给他当了妾,不明就里地受那位二奶奶的欺负。 不过,这天下总没有一点儿脾气没有的人,总归有什么是她忍不了的。他左思右想,才想了这么个法子,没想一下子就被她识破了。 “爷这么费心思地折腾,无非是想让我去找老太太告状求救,逼得大爷没法子只能揪你回去……爷头两日在鸿运酒馆怕也是闹得这出吧?” 芸香一边穿衣一边道,“爷从前若是醉酒,向来是倒头便睡,从没耍过酒疯,听闻前两日在人家酒馆里折腾得厉害,还把人家酒坛子砸了,该是想着让酒馆的人揪你去容家讨债,老太太和太太本就不忍你在外头受苦,听了这些就更不能由着你在外面胡闹,如此便能家去了。只闹了两日不见结果,大爷那边是铁了心不许你家去,人家掌柜的也是本分老实人,并不去家里一味纠缠,你便又来我这儿闹,是想着我不比酒馆那些陌生人,总不忍心把你仍大街上不管,可又禁不住你的折腾,最后只能去找老太太。” “至于大爷那边,他将你赶出来,实也是为了你好,想你早日振作重整家业,所以才有这番‘狠心决绝’,甚至都不管你在外面各处胡闹赖账会给才来这儿落脚的容家招来多少非议。不过你也知道大爷到底是心善慈悲之人,即便能忍得外人对容家的闲言闲语,定也不能放任你长久地来‘祸害’我这孤儿寡母,到时也只能作罢……爷打的可是这个主意吧?” 容少卿看着芸香对他浅浅地笑着,一幅“早就知道”、“一切尽在掌握”的表情,好像是个温柔明理的姐姐,甚至母亲,娓娓道来地戳穿他的小把戏,而他就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这让他泄气无趣之外,又有些恼羞成怒,不禁脱口怼道:“你这一口一个大爷的,倒是真了解你家大爷的好品性,也难为你到现在还能体恤你家大爷的‘一番苦心’,不枉你们主仆那么多年的情分,只可惜啊,你家大爷千般好万般好,最后你也没跟了他,反倒给了我这个胡闹的祸害。” 芸香忽然听了容少卿的嘲讽,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过也只是一瞬,随即又和缓了笑容:“爷不必再故意说这种话惹我恼,不论怎样,我是不会去找老太太和太太诉苦告状的,你断了这心思吧。” 其实说完适才那话,容少卿比芸香还脸热尴尬,不过是被人拆穿后一时恼羞成怒的口不择言,说完自己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尖酸了,没半点儿爷的风度,倒像是个刻薄的长舌妇。他看得出芸香有一瞬的不悦,但她的第一反应还是体谅照顾着他的脸面,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容少卿松了一直佯端的架子,挪到炕沿垂下双腿,叹说:“怨不得老太太喜欢你。” 滞了滞,又向炕上扬了扬下巴,“我适才若不喊停呢,不怕我真的占你便宜?” 芸香笑笑,“爷不是那种人。” 容少卿哼了一声,“那你可真是高估了男人,我要不是那种人,容嘉言是哪儿来的。” “嘉……言?”芸香疑道。 “大概是他两三岁的时候吧……”容少卿解释,“一个走街串巷的道士说他的生辰八字不太好,幼时受父母离散之苦,长大了也难免病痛缠身,多灾多难,把“慕言”二字给改了‘嘉言’,说如此便能破了命格,一生顺遂。” 芸香闻言蹙了眉头,父母离散……可不正是如此吗…… “招摇撞骗的罢了。”容少卿道,“那时候容家的案子闹得那么大,谁不知道他爹在坐牢,父母离散这话任谁都会说,只这话堪堪戳在老太太心窝子上,改也便改了,也不过是讨个吉利。” 芸香点了点头,喃喃应着:“嘉言……也很中听……” 她想再多问问那孩子的事,但又觉得没有立场,面对旁人或许还好,偏生对着的是容少卿。她自己都不肯定能不能算是那孩子的娘,跟何况是他。在他心里,那孩子的亲娘必是另有其人,也怕提了,惹容少卿念起那人来,心生伤感。又因容少卿提起他做牢的事,她也不知该不该多说,怕提了戳他痛楚,不提,又显得刻意避讳,是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边容少卿看着芸香,也想问她这几年的经历。听腊梅说她再嫁的丈夫过世,一个女人独自带着个孩子,不用问也知过得有多难。好在她本人平平安安,认了干爹娘,到底算是有人帮衬,从前之事不提也罢,提了她也未必愿答。 两人心里都有话,又都各有顾忌不好开口,是以相近而坐,却是一时无话。 是时,院外一阵敲门声,打破了这半晌沉默而生的尴尬。 芸香起身出了屋子,没出跨院便听得正院里干娘急匆匆去开门的脚步声,是午觉时被敲门声唤醒,又或者还没睡下。 未几,院外却是传来腊梅的声音。 芸香闻声快步行至正院,正见得干娘站在门口对着门外疑惑发愣。她以为是干娘只见过腊梅一面,一时没想起来她是谁,只走到跟前看清院门外站着的人,自己也有些意外。 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正是腊梅,另一个却是个小男孩儿,五六岁的年纪,干干净净地站在腊梅身边,一双漂亮而清澈的眼睛向她望过来,撞上她的目光便垂了眸子。 没待芸香开口,腊梅便扶了男孩儿的肩:“芸香,听得二爷在你这儿,我带言少爷来找二爷的。” 芸香怔了怔,再次看向腊梅身侧。 男孩儿抬眸看向她,似乎是要展个礼貌的笑容,却没有成功,贴在身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握了握,带出些局促。 心似被人握在手里,用力揉了一把。 一旁的陈张氏没听芸香提过她大儿子的名字,但听腊梅说是来找容二爷的,再见芸香的反应神色,便也能猜出眼前这个男孩儿是谁,瞬间的惊愕过后忙道:“快快!快进来!” 芸香被陈张氏这话唤回神,也忙侧身请腊梅进院。她想要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看上一看,又怕自己过分的关注和热情会让他更加拘束,想看又不敢看,一时不知如何才好。 陈伯这会儿也听了声音迎出来,只留冬儿在屋里热乎乎地睡午觉,老两口儿张罗着让腊梅带孩子赶紧进来的时候,忽听有人唤了一声。 “言儿?” 几个人齐齐转头望去,却是容少卿站在通往跨院的小门,也是一脸的错愕。 芸香看着容嘉言从自己身侧快步走过,几步抢到容少卿身边,一瞬间似是要扑到他怀里,但许是意识到了是在人前,还是在容少卿面前停了下来,欢喜期待的笑容也带了几分矜持地唤了一声:“爹。” 第九章 规劝 “你怎么来了?”容少卿抚了抚了儿子的头,“祖母和太祖母知道你出来了吗?” 容嘉言没提祖母或太祖母,只点点头,“大伯应了让我跟您一起。” 容少卿疑惑地望向腊梅。 腊梅道:“自二爷离家,言少爷一直跟老太太、太太念您,还说您若不归家,他就一起跟您出来住。老太太原是不允的,是大爷说言少爷自幼就离了您,如今好不容易父子团聚,再不能分开了,这便应了言少爷出来与您同住,让我送言少爷来找您。” “老太太也知道?” “老太太拗不过,言少爷离家时,亲手给收拾的东西,连着给二爷的一些衣物,一并让我给您带来了,就在巷子外的马车上。” 容少卿蹙了眉,低头对容嘉言道:“你念着爹爹,爹爹很高兴,只现下还不能带你一起,你若想爹爹,今日可以跟爹爹多待一会儿,晚些时候还跟梅姑姑回去。” 天作之合 第5节 容嘉言回道:“我不回去,您放心,我能自己照顾自己。” “等过些日子,爹这边安顿好了再说。” “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还能照顾您……” “那也不行。”容少卿略沉了脸色,“要么你与我待一会儿,晚些时候回去,要么现在就跟梅姑姑回去,你自己选。” 见容嘉言不应,只垂眸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容少卿转对腊梅吩咐:“带他回去。” “我不回去……爹,就让我跟您一起吧……”容嘉言扯着容少卿的衣袖小声央求,“大伯已经应我了……” “他应了你就来!我说让你回去你怎么不听!那么听他的,就回去找他!” 突然的一声断呵,不仅让容嘉言吓得一颤,在场之人也都有些受惊,甚至连容少卿自己都仿佛未料到这呵声竟如此之高、如此严厉似的,微微侧头回避着儿子的目光。 芸香站在容嘉言身后,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也只这一个背影透出的委屈落寞,也让她万般心疼。她上前轻轻扶着孩子的肩膀,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是为了孩子好,不过孩子这几天不见您,这会儿刚刚见着,自然不愿回去,咱们先进屋吧,不管是留是走,进屋再说。” 容少卿不理芸香,垂眸看着容嘉言,“你回不回?” 容嘉言的神情目光虽然委屈又惶恐,却依然坚定地摇了摇头。 “你不走我走。”容少卿说完撇下容嘉言,三几步出了院子。 众人反应过来,连忙追了出去。 芸香快步追上容少卿,一把拉了他的胳膊,“爷要去哪儿!” “用不着你管!”容少卿甩开芸香。 “爹……”容嘉言这会儿也追上,抓了他的衣裳。 “你松开。” “爹……” “二爷!” 芸香要劝,容少卿不理,对容嘉言呵道:“叫你松开!耳朵聋了?松开!” 容嘉言从未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惶恐之下怯怯地松了手。 “你若还叫我爹,就别跟着我,现在就跟腊梅回家去,否则你也别叫我爹了!再敢跟着,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撂下这句话,容少卿推开仍旧拉着他胳膊的芸香,头也不回地走了。 容嘉言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半晌,抿着嘴睁了睁眼,把眼眶子里的委屈用力憋了回去。 身后几个大人见他这般模样,都难免心疼。芸香想要上去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该不该开口,想了想,只回头看向腊梅。 腊梅会意,走到容嘉言身边劝道:“要不,咱们先回吧。二爷他也是为了你好,才他不是说了吗?不是不想接你一起住,是现在自己还没安顿好,等他安顿好了,定来接你的,咱们先回去等着。” 容嘉言不应,依旧望着远处容少卿消失的方向。 芸香跟着劝道:“要不,先回我家,二爷刚刚或是一时情急才走,一会儿许就回来了,咱们在屋里等着,实在等不到,再说回去的事。” 容嘉言转身往回走,却并未如芸香所劝跟着进院,而是坐在了跨院外的门墩上。 腊梅上去劝:“咱们要么进去等,要么回家,别坐这儿啊。” 容嘉言抱着双膝,依旧望着那个方向,“爹他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跟你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我就在这儿等他,不管多久我都等,他知道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就会回来接我了。” 芸香原怕孩子小,以为是爹执意不要他、撇下他,却原来竟也明白爹爹的心思,吼他骂他,不过是不忍他跟着自己在外面吃苦,逼得他回家去。只是见他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反而更让她莫名窝心,附身蹲在他面前,柔声道:“如此,咱们便不回去,进院里等,一样的。” 容嘉言无声地摇了摇头。 及后,凭芸香、腊梅、并陈氏夫妇再怎么劝,容嘉言都再不吭声了,只抱膝坐在门墩上,执着地望着容少卿离开的方向。 过了晌午,睡醒午觉的冬儿寻着大人的声音找出来,站在正院门口唤了一声“娘”。 石雕一般的容嘉言听到这声音终于有了动静,转头看过去。 陈张氏见状,忙附到冬儿耳边撺掇:“冬儿,咱们家来了个哥哥,你去叫哥哥到咱们家院里玩儿去吧。” 冬儿贴在奶奶身上歪着头,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小哥哥,才有些跃跃欲试,便见小哥哥瞥了自己一眼,毫无兴趣似的,又把头转了过去。 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自尊心,如此,他也不干了,凭爷爷奶奶怎么劝,也不去和那个小哥哥搭讪,还使性子,用力把老两口往院里拉。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还不让我爷爷奶奶理你! 芸香适才就劝干爹娘先回去歇着,是老两口不忍心看孩子一直在门口这么坐着,也想跟着劝劝,这才一并在门口站了这么许久。这会让冬儿这么一闹,芸香便顺势劝老两口带冬儿先回家,自己和腊梅留下来陪着劝劝。 陈氏夫妇带着冬儿进了院,芸香和腊梅又上前劝了劝,自然还是无用。若是让赶车跟来的家仆直接用强把容嘉言抱走带回去也不是不可,只这两人谁都不忍心,舍不得,是以也只是时而劝慰,时而陪坐,或者交换一下心疼又无奈的眼神。 腊梅又一次劝容嘉言没得应话,转对芸香道:“原老太太还总说‘言儿少言内向,和他爹一点儿也不像’,今日我才算看明白,这父子俩的脾气可是一样的。”她说这话虽然声小,但并不避着容嘉言,还故意看着他叹了一声,“不止这两父子,算上大爷,咱们家的爷都是倔脾气。” 腊梅这话给芸香提了醒,给腊梅递了个眼神,两人起身踱到一旁私语。 “你才这话到提醒了我。不如去回了大爷吧,他这样子咱们一时半会儿是劝不走的,二爷那边肯定也不会回来,现下怕也只有大爷的话能说得动他。” “是了,这一愁倒是忘了,大爷说是让言少爷出来,但二爷这么一走,也是没奈何,我这就回大爷去。” 腊梅说完就要走,被芸香拦住,“还是我去吧,你留下陪着他,这会儿二爷走了,你是她最亲的人,若这一时片刻也不在,他心里肯定难受。” 腊梅小声啧了一声,回头看了容嘉言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些,“何苦说这话,你才是他亲娘,是他最亲的人。先时听说二爷在你这儿,我心里还高兴,想着言少爷这回一并出来,好歹算是你们一家团聚了。不论你和二爷还能不能走到一处,终归母子骨肉是断不掉的。即便你那几年不在,往后日久天长地相处,到底母子连心,待他知道你是他亲娘,必然欢喜。到时候爹娘都在身边,他这几年没爹没娘的苦楚也总算是到头了……谁知二爷偏又闹这么一出……” 芸香回了个无奈的苦笑:“二爷也是为了孩子,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受苦。” 第十章 姑姑 对于芸香的到来,容少谨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在听到容少卿撇下容嘉言走了之后,还是皱了皱眉。 “我原想他会回来找我闹,没想会这样一走了之。”容少谨给芸香让了坐,自己踱到她对面坐下。 芸香留意他走路时些许的脚跛,但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严重,让她多少有些欣慰,应说:“二爷也是不想孩子跟他在外面吃苦。” 待下人上了茶退下,容少谨才又开口:“嘉言与我说想出去和他爹同住时,我也有顾虑。少卿现在的样子你也见了,不求上进,自甘堕落,只等着哪日喝酒把自己喝死了一了百了。老太太、太太,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他全都不在乎,如今唯一能让他挂心的也只有嘉言。我允嘉言与他出去同住,无非是想他顾念着儿子能振作起来……” “不过我对他到底不能放心,只怕他混账起来,连嘉言都不顾。也曾想过派个人跟去,但若真的派人跟去,他又会有恃无恐,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来。” 容少谨顿了顿,“其实你今日不来,我也要让人请你过来。是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府上暂住,只算他父子二人是府上的租客。一来他们父子有个栖身之所,二来,也是为了嘉言。他爹怎样我不理会,只想嘉言身边能有人照应,思来想去,这世上再没比亲娘更好更贴心的了。” 容少谨这话说到一半时,芸香便明白他的意思了。若说在未见到容嘉言之前,她还不确定自己算不算是她娘,不确定对这个孩子究竟抱着怎样的感情,那今日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便明明白白,全是一颗为娘的心了。让她同容嘉言住在一处,日日相亲,她私心是一千个乐意。可说到底她和容少卿并非真有旧情,且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除了这个来得有些尴尬的孩子,再无瓜葛……况且嘉言那里,也不知能不能接受她这个突然出现的“亲娘”…… 她没立时答什么,只问:“您不担心因有我在旁照顾,二爷会撂开手,提不起做父亲的责任吗?” 容少谨摇摇头,“不会,在少卿那儿,你与别人不一样。” 芸香垂眸,猜得他也像腊梅那般,误会容少卿对她仍然有情。 容少谨道:“当年得知你在他不在的时候被遣出了容家,少卿和先时那位二奶奶闹了好大一场,连休妻的话都说出来了。从小到大,你何时见他与老太太顶过嘴的?那次也说了不敬的话。后来也让人四处去找过你,只没多久家里就出了事,找你的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芸香也听腊梅提过,因她出府的事,容少卿闹了一场,这会儿听容少谨再次提起当年之事,还是有些意外,原来他还曾找过她。 “当年那案子挺大的,牵扯了些朝廷的派系之争,润州府的官员从上到下换了一批,连着咱们容家在内的不少润州商家也糟了牵连。欲加之罪,有的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官府那边定要每家出个人来坐牢,无非为了能有个人压在他们手里,好把各家拿捏在股掌之间,日久天长地盘剥敲竹杠。少卿那几年的牢,是替整个容家坐的。他刚刚在里面的时候还见人,问问何时能出去,后来见案子没起色,就谁都不见了,整整四年,谁去都不见。出来这些日子,终日嗜酒,萎靡堕落,也是发泄这么久积在心里的委屈愤懑。老太太、太太看着心疼,又拿他无法,不忍强逼他,也是都觉得亏欠了他,他自己心里也未尝不这么想……” “只有你,只有你在他心里是他亏欠的那个。只为了对你的这份歉疚,他也不会把孩子丢给你不理,再多拖累你……甚至,因着这份愧疚,便是你责他几句,他也会甘心听着,不会像在家时那样一味耍混。” 芸香听懂了容少谨的言外之意,让容少卿父子住到她那儿,说是为能让她照看嘉言,另一则也是想借容少卿对她的这份愧疚,勉励他振作起来。 照顾嘉言她责无旁贷,求之不得,但容少卿……或者他真的对她有愧,但她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本事。 芸香正不知如何回答,听得有人掀了帘子,抬头看去,是身怀六甲的容大奶奶在丫头的搀扶下进了厅中。 芸香连忙起身,上前去扶,“奶奶怎么来了,闻得您前几日动了胎气,说是要好生卧床休息?” 容大奶奶一只手覆在芸香搀着她的手上,“不妨事,前些日子不过是舟车赶路有些累,又有些水土不服,已经大好了。一别数载,还能再遇,这是天大的缘分。你上次来,我就因在床上躺着没能见,今日说什么再不能错过了,只怕你这一走,下次不定何时才能再来。” 芸香扶着她坐下,“奶奶若是不嫌弃,什么时候想找人陪着说话解闷,差人去唤我便是了。” 容大奶奶笑道:“有大爷给我作证,你这话我可是当真了,哪日想你便差人去请你,你可不许不来。” 芸香笑笑:“自然,奶奶念着我,是我的福分。” 二人落座后,难免扯两句闲话客套,芸香问容大奶奶这身子几个月了,看样子像是快生了。 “还不到六个月,只是比较显怀。”容大奶奶抚了抚肚子,“还得三四个月,言儿便又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了。” 芸香露了个淡淡的笑容,容大奶奶又道:“咱们这儿没有外人,我有话也便直说。先时大爷说让言儿跟他爹出去,我不依,也不怕你笑话,还为此跟他拌了嘴。老太太、太太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才一提这话眼圈儿就红了。是后来听得少卿这两日在你那儿,我才多了别的心思,想你容留他们父子在家中暂住,是我向大爷提的主意。” 容大奶奶并不急着问芸香的意愿,只触了心事似的,娓娓述道:“言儿这孩子自幼乖巧,自懂事起,对长辈便是一日三安,从未断过。生了病从不喊疼喊苦,还要反过来安慰长辈不要为他忧心。所有好吃的好用的,必要让遍了全家老小,但凡有一个人没有的,他便不要。他的这份乖巧懂事,让人欣慰,也让人心疼……明明是在自己家,明明被全家捧在手心里疼着,却偏生出寄人篱下的谨言慎行来……这是父母不在身边的苦楚,便是家人再疼,任谁也替不了爹娘……” 容大奶奶说完叹了一声,芸香这边已然心酸得湿了眼眶。 “想你容留他们父子,是我为言儿的私心,少卿能不能就此振作起来,且在其次,我只想着,让他能与亲娘近些,日后若能母子相认,也好还孩子一个骨肉团圆……” 容大奶奶说完这话,尾音微颤地掉了泪,芸香的泪水更是难以抑制,只连立在容大奶奶身后的丫头也转过头去偷偷拭泪。 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因念着仍执拗地坐在自家门外苦等的容嘉言,芸香不敢久留,说留容少卿父子暂住之事,还是要先回去争得爹娘的同意。 辞了容少谨夫妇,芸香一路往外走,快要出了容家大门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唤她,她站定回头,却是容大奶奶的丫头快步向她跑过来,请她留步,说大奶奶有话和她说。 芸香诧异,想是大奶奶有什么要嘱咐的,未几,见容大奶奶自己从院中出来,也无人从旁搀扶,便忙又往回迎上去,“奶奶有什么要吩咐的,差人告诉我或是让我回去便是,怎得自己出来了。” 容大奶奶没立时说话,退了丫鬟,把她拉到一边,“才大爷在,我不方便说,这才等你出来,让人叫住你。” 芸香一时想不到大奶奶对她能有什么背人私话。 容大奶奶握了她的手,“言儿他,知道你是他亲娘。” 她这话只似在芸香心口上狠狠敲了一下。 “自言儿懂事起,并没人向他提过你,只说他亲娘在他还小的时候就不在家中了。至于为什么不在,是走了还是死了,走了又去了哪儿,为什么走的,姓甚名谁,从未跟他说过,老太太也不让人说。初时,是孩子太小,怕提了,惹得他找娘。后来,他慢慢大了,懂事了,虽然算不得什么忌讳,但他从来不问,家里人也自然不提。” 容大奶奶叹了一声,“也是心中有愧,不知该怎么跟孩子提,说她亲娘是被人陷害,家中没人替她做主,使得无辜冤走吗?” 芸香这会儿心中一百个疑惑与震惊,也无心思说什么宽慰她的话,只反握住对方的手。 容大奶奶接着道:“不过,言儿这孩子自小懂事敏思,不用旁人刻意细说,只偶尔听些话风,便能自己揣度。由是来了安平县,腊梅在街上撞见你之后,家里人难免提起,虽然每每避了他,可他到底还是能琢磨出些事来。我想着,他这回执意要跟着少卿出去,自然是心疼爹爹,但孩子的心思,也未必不是知道他爹在他亲娘那儿,自己也想去见见亲娘。” “他猜到你是她娘,以及想要出去找娘的这点儿心思,大爷不知,老太太和太太也不知。说句不怕你不爱听的话,我一直把言儿当儿子看待,知子莫若母,也只有我察觉了他的这点儿心思,所以才向大爷说了这主意,私心全了孩子念娘的一颗心。” 容大奶奶这一番话似巨石撞进芸香心里,回家的一路,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一个念头。 想起今日嘉言在她家中的每一幕,看向她的每一个眼神,腼腆的,矜持的,拘谨的……想起他听到冬儿唤她那声娘后,蓦然望过来,又转回头去,那瞬间,心中该是藏着怎样的落寞…… 心口被人用锥子剜肉一般。 她想快些回去见着嘉言,立时把他搂进怀里母子相认;又怕见了不知如何开口,该怎么和他说自己为什么离了他,为何又有了孩子能日日相亲照顾,却让他受这骨肉分别之苦,为何明明见了,却不相认,要装个初见的陌生人与他说话……他会不会怨她、怪她,甚至……他愿不愿意留下来…… 马车一路颠簸近了家,一颗心比车马颠簸还要七上八下。 进了巷子,未待马车停稳,芸香便急着掀了帘子望去,容嘉言果然还坐在那儿,见了马车过来,身子正了正,似是有些不安。 天作之合 第6节 旁边干娘带着冬儿与腊梅坐着说话,望见马车,也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 芸香下了车,腊梅先迎上来,“怎样?” 芸香没顾得答她,满心满眼全是容嘉言,径直走到他面前,强压下立时把他搂紧怀里的冲动,柔声道:“才我去见了大爷,已和大爷说好了,从今往后,你们父子俩便暂住在我这儿。这会儿大爷已差人去寻你爹爹了,等找着人便叫他来这儿,咱们回去等他。” 容嘉言闻言站了起来,怔怔地望着芸香,似是有些难以置信。捕捉到他眸中那瞬时一闪而过的喜悦,芸香心中的忐忑也跟着松了松。 腊梅那边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便好。” 说完和陈张氏相视一眼,后者也笑着应说:“住下来好,住下来好,这回可好安心进来了。” 甚至这半天也没鼓足勇气与小哥哥搭讪的冬儿,也显得很开心,拉着奶奶的衣角又朝小哥哥望去,看看他这下会不会和他玩儿了。 怕容嘉言不信,芸香让腊梅和车夫把马车上父子俩的行李衣物卸下来。 陈张氏拍拍冬儿的屁股,“去进屋叫爷爷,就说小哥哥要在咱家住下了。” 冬儿得话,颠颠儿地跑进院去。未几,陈伯便跟着孙子出院,和陈张氏一起热情地张罗着帮忙往院里拿行李。 “先放西厢房吧,先都放在这儿就好……” “里面有点儿乱,收拾收拾就好,回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到别的屋里去,这屋里就宽敞了,床褥被子都是现成的……” “您这厢房原也住人吧,我看东西都挺全的。” “住人的,原有个小徒弟,后来走了,这一空就是好多年……年轻人吃不得苦……” “您这可是好手艺,学成了一辈子不愁吃穿,还是得找个徒弟,不传下去可惜了……” 一扫这半日的郁郁,腊梅并车夫跟着陈氏夫妇一边进进出出地拿东西,一边说笑聊天,虽都招呼着让容嘉言赶紧进去,但谁也没过去拉他进屋,默契地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一直在他身边,寸步未离的芸香。 “进去吧。”芸香温柔地凝着容嘉言,“带你看看你和你爹住的地儿,你先帮你爹试试舒服不舒服。” 容嘉言抬眸看向芸香,似是要说什么,又不好开口,只有些踌躇地错开眸子,看着其他人一件件把行李送进院。直到最后一件行李也被车夫拿进院去,四下再无旁人,容嘉言才终于鼓足勇气开了口,道了一句:“谢谢姑姑。” 芸香一愕。 容嘉言望着她,依旧带着腼腆,“听得您是梅姑姑的姐妹,我便也唤您一声姑姑,谢谢您留我们父子在府上暂住,您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我能自己照顾自己,也能照顾我爹……” 若是在听到大奶奶那番话之前,听得这声姑姑,芸香最多会心酸感伤,但此时此刻,却似有一把鞭子狠狠地抽在她心上。心口涌至喉咙的酸涩,让她根本不敢应声,开口便是哽咽。怕孩子看出端倪,只忙展了个笑容点点头,却也不知骗不骗得过那双同样藏满心事的眸子。 叫出那声姑姑,容嘉言似是松了一口气,转身进了院子。 芸香滞了滞,跟上去,见得陈张氏站在院门口等着她,望过来的眼神,显然是听到了刚刚的那声姑姑。 芸香走到她身边时,她挂着慈祥的笑容,轻轻抚了抚她的胳膊,是无声的安慰:慢慢来。 芸香也回她个笑容,挽着她的胳膊,一起进了家门。 第十一章 归夜 因容少卿未归,腊梅也并不急着走,留下陪着容嘉言。 趁着这会儿功夫,芸香把陈氏夫妇叫到屋中,说了容家大爷的意思,“我当时也有些犹豫,想着回来和爹娘商量商量,只后来大奶奶进来,提到言儿从小父母离散的苦楚,我一心疼,便应下了。” “不用跟我和你爹商量,你自己做主便好。”陈张氏道,“咱们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住人的房子还有两间,空着也是空着。何况这来住的又不是外人,是你亲儿子。甭管他姓哪家的姓,在我们这儿,就跟冬儿一样,都是亲孙子那么看待。孙子来家里住了,我们是求之不得呢。” 说着,又话锋一转,“至于那个什么二爷,念在他是言儿爹的份儿上,我便也容他,可他若敢欺负我闺女,我可是不依,到时候别说我拿笤帚把他打出去。” 陈伯对芸香笑道:“你娘这两天老跟我念叨,说他再敢欺负你,她就要上去踢人了。” 陈张氏啧了一声,“你笑什么,你别当我随口说说,别看我岁数大,真的动起手来,棒小伙子也未必挣得过我。” 陈伯笑,“哎呀,说得还来劲了。” 芸香知道老两口这斗嘴是在给自己解心宽,便道:“您放心,我在自己家还能被别人欺负了不成。”说着从怀中摸出张银票递过去,“这是容家大爷托我带给您的,算是他们父子俩吃住的开销。” 陈伯推却不收,“换做别人自然不推辞,但说了言儿是自家孙子,哪有自家孙子来住还要收钱的。” 芸香执意递过去,“一码归一码,即便不算言儿的,只算是二爷一个人,和他非亲非故的,不能让他白吃白住。” 陈伯接过来展开,“这也太多了,便是住个三年五载的也用不得这些钱。” “您先收着吧,也是容家大爷的一番心意,您若不收,容家那边也难心安,大不了等他们搬走,再把多的退回去便是。” “可说了住多久吗?”陈张氏问。 “倒是没有,这次二爷出来,原也是大爷想断了他的后路,逼得他别再终日浑浑噩噩地喝酒度日。据说赶他出来时,也给了个期限,说等他能凭自己本事白手整下一百两,便让他归家。不过我想着,这也不过是随口说的一个数,等哪日他振作起来,有担当了,也就该回去了。容家那边也是一大家子,不能总指着大爷一个人。” 三人又商量了一下这父子俩的住处。芸香是一味心疼儿子,想把自己屋子腾出来给容少卿父子,让冬儿跟爷爷奶奶住,她自己住西厢房那个小屋。 陈张氏又心疼芸香,说那厢房虽然马上能住人,但没俩月就入冬了,到底不如火炕住着舒服暖和,女人家受不得凉,最好是让言儿跟着你,让那个二爷自己睡西厢,大男人不怕冷,放个火盆也够用了。只这话说出来,陈张氏自己都觉得难办,容嘉言那儿,想是定要和他爹爹一起住的。 陈伯说先收拾屋子,等把容二爷找回来再商量。 因芸香已在那厢房里住了两日,收拾起来倒也不费事,容家父子的行李也一应先放在这儿。只是众人等了半天儿,始终不见容家二爷归来。 差不多的时候,陈张氏去灶房做晚饭,芸香见容嘉言不时就要往院门口望一望,显见的心焦,便和腊梅一起陪在他旁边,扯闲篇地聊天。 冬儿没有奶奶陪,便也贴在芸香身边,一双眼睛却总望着容嘉言,跃跃欲试地想要上去搭讪,见对方不甚热情的样子又有些不敢,便一个劲儿地往腊梅跟前凑。一会儿拉了她的手,给她塞一把炒黄豆,一会儿又拉她去看自己收集的一些好看的小石子,甚至为了显摆,直接在地上给她翻了一个跟斗,惊得腊梅赶紧把她搂起来,拍拍他身上的土说可不敢这么玩儿,仔细戳了脖子。 小孩子的心思很单纯,你是跟这个姨姨一起来的,她跟我玩儿,你自然也就跟我玩儿了。只是腊梅并不懂小娃儿的心思,冬儿的这份热情劲儿直让她有些受宠若轻。芸香自然明白小儿子的心思,也只对腊梅笑笑说你招孩子喜欢。 容嘉言自始至终只是安静地在一旁看着,不过到底没有拒人千里之外地接下了冬儿递过来的几颗炒黄豆,讷讷地挤出了一声“谢谢”。 天将擦黑,终于有容家的人找来,却没带回容少卿。说是这一下午他们把安平县都找遍了,也未见二爷的身影,后打听得有人早先见了个好像二爷的男人,醉醺醺地从南门出了城。虽不十分肯定,可这县城不大,二爷可去的地方也不多,这么许久找不见,那人看到出城的十有八九真是二爷。周管家只怕万一,带了两个人一起出城往南边去找。眼瞅着就要关城门了,不论能不能追上找到,今儿个怕是要被关在城外头,怕家里人担心,便让他回来先报个讯。 众人听了都有些意外,没想到容少卿这一走竟是出城。芸香心知容少卿并没什么去处,即便是醉酒糊涂了,也不该往城外走,他这是真的把自己豁出去了。 陈伯听完安抚了一下众人的心焦,说自己去找程捕头一起到城门那儿等着。如果他们把人找着能回来,甭管多晚,都能给开了城门,好歹让进来,别在外头过夜。若是这一宿还找不到,那第二日便请程捕头找几个衙役兄弟帮忙去寻人。 陈伯和那家丁这一走,再回来便是入夜,不过好歹是真把容少卿给带回来了,只不过家丁背进来的仍是个醉醺醺昏睡过去的酒鬼。 周管家说,好在他们听得有人见了疑似二爷的人影便当即决定出城去找,若是再晚些,天一大黑,还真未必能找见。他们出城一直沿着大路走,跑出去得有十多里地,才寻见二爷,还不是大路,是在一条小岔路的树林子里,找见时人已经醉过去了。真不知他一个人醉醺醺地是怎么扎到那儿去的。这也是老天爷开眼帮忙,要不然这大晚上,这么多岔路林子,他们仨俩人的真的不好找。若真是没找见,让二爷在那野地里躺一宿,真是要出个好歹的。 腊梅听了,连声说险,又嘱说这可千万不能让老太太知道。 周管家说这是自然,我已跟他们两个说好了,回去只把实情跟大爷说了。老太太和太太那儿,就说二爷躺在南街那废了的老宅里,我们找了几遍没看见,最后一遍去找,才见二爷躺在墙角,被几个破筐给盖住了,所以才找到这么晚。 芸香仍让人把容少卿抬到自己房里,放到炕上。陈张氏让他们进屋歇会儿,锅里有给他们备着的饭菜,找了这么大半天儿,晚饭也没吃,好歹吃两口。 周管家推辞说太晚了,再晚回去就更瞒不过家里老太太了。 腊梅见容少卿这样,更不放心容嘉言,想要留下陪他一晚。芸香劝她回去,说老太太那儿也未必能信周管家的话,还是得你从旁跟着圆谎。再者,老太太也不放心嘉言,也急着想知道他的情况,你回去也好安抚。 腊梅到底也不放心老太太,拉着容嘉言到一旁,说明日一早必来看她。反是容嘉言安慰她说不用,我这边有爹爹,倒是老太太身边离不开姑姑,请姑姑替言儿多陪陪老太太和太太。 待容家一行人走后,陈家的院子才恢复了素日的平静。 冬儿早早就在爷爷奶奶房里睡了,陈张氏陪着丈夫吃了点儿东西,老两口便也歇下。芸香怕容嘉言拘束,便让他帮忙打下手,两人一起把容少卿脏兮兮的外衫脱下,又端了盆热水,放在炕边的桌子上,拿了手巾给他,让他帮忙给爹爹擦一擦。 能帮上忙的容嘉言这才少了些这一晚上的无所适从,拿着手巾认真地给容少卿擦脸、手和脖子,甚至找芸香要了另一块巾子,用热水浸湿拧干后,帮容少卿捂脚擦脚。芸香进来换水的时候,看到他擦完之后,还很温柔地在容少卿的脚底捏了捏,猜他是想着爹爹今日走了老远的路,脚下一定很酸,热巾子敷过,再揉一揉,明儿起来便不会觉得脚疼了。 那么仔细,那么小心翼翼。 芸香从旁看得出神,被容嘉言转头看到,见她望向自己的眼神,便猜得她的心思似的,有些脸红,“我原听祖母说过,爹爹小时候总爱祖母捏脚心哄他睡觉……” “是吗?”芸香侧身坐到炕沿上。 “嗯。我小时候也常跟着祖母睡,祖母总爱捏我脚心,说爹爹小时候便喜欢她这样,甚至长到七八岁了,每每生病,还定要人来捏脚心哄睡,且旁人都不行,只能祖母才行,还说爹爹有时还会为这个赖皮装病。” 芸香倒是不知容少卿这个毛病,垂眸看了一眼熟睡中的人,又觉得这么撒娇耍赖的事,倒也是他的性子,不免笑笑。 “你小时候都是跟祖母一起睡的吗?” “虽不是日日,但也有一半的时候是,大伯母说她怕祖母歇不好,每每想让奶娘把我抱她房里,但祖母不依,直到现在祖母还时常让我在她房里睡。” “那你这次出来,太太必要牵肠挂肚了。” “是……不过,即便我不在,祖母身边还有惠儿妹妹陪着。” 芸香听腊梅提过惠儿,大爷和大奶奶成亲多年之后才有了这头胎,生下来全家也是宝贝得不行,问说,“你惠儿妹妹有两岁了?” 提到堂妹,容嘉言便展了笑容,“三岁,都会背好多诗句了,可有的字还念还不清楚,总要把‘水’念做‘匪’,每每要水喝,都是‘喝匪,喝匪’的。” 芸香笑笑,“那你会多少诗句?听你梅姑姑说,你会得可多了。” 容嘉有些羞涩,“没有的,还差得远,祖母说大伯在我这个年岁都会自己作诗了,我才只会抄写背诵几首古人的诗句而已,差得很。” 芸香赞说:“那也很了不得了,多少孩子像你这么大的都不识字呢……” 整整过了这一日,母子俩才终是心平气和地说上了话。人声寂寂,月色昏昏,油灯的灯芯不时弹出点点火星,伴着轻微的啪啪声。 第十二章 新客 容少卿是被高照的艳阳晃醒的,扯了身上的被子往头上一蒙遮住光亮,翻身蜷到被子里。好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拉下被子把脑袋探出来,迷瞪瞪地看了看四周,怎么又回来了。 掀开被子坐起来,后脊像绑了跟木头,又酸又硬,胳膊腿也发皱。 房门被推开,不及起身,芸香走进来,“呦,爷醒啦。” “还想着爷得睡上半日呢,想是日头晃了眼?我是想着拉开窗帘放些阳光进来,睡着还暖和。醒了便起吧……” 芸香没与他多解释,爬上炕,把本就敞了大半的窗帘彻底拉开,“嘉言也是才醒没多会儿,怕吵了爷睡觉,他这被窝都没收拾。我刚带他去洗漱,这会儿被我娘拉去前院吃早饭了……昨天夜里睡得都晚,今儿就起得晚些,早饭也这个时辰了才吃。爷赶紧起来洗漱吧,还能赶上口热乎的,省得一会儿单给你热了。” 容少卿还糊涂着,听得儿子昨晚也住在这儿,更有些愕然,怔怔地想了想,多少猜到些缘故。 芸香不急着走,跪在炕上,叠容嘉言昨夜睡的被褥。 容少卿看着她,“你把我弄回来的?” “爷不想想自己有多沉,我可没这个本事……”叠完容嘉言的,芸香又扯过容少卿还搭在腿上的被子,一并叠起来,“是周管家带人把你抬回来的,还请了人家程捕头,大夜里的在城门那儿守着,这才回得来……人醉了,腿脚倒挺利索,走出那么老远去……” 容少卿沉声,“谁又让你们瞎折腾的。” 芸香斜了容少卿一眼,用力抖了下被子,“没人!” 抖开的被子激起微小的尘埃,大片大片地浮在明媚的阳光中,容少卿下意识地抬手在口鼻前扇了一下,侧头避开。 芸香不理,仍旧对着他抖了两下,“爷不乐意,一会儿还能走,双脚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们也拦不住。就是走前好歹擦洗擦洗,出来这几日爷就没洗过吧,没闻见自己都臭了吗。” 知道他素来好干净,以为这话便可拿捏了他,谁知容少卿只无所谓地回说:“在里面二三十日不擦洗也是常事,跳蚤都不知养过几百只了。” 芸香自恼,没想被他一句话堵回来,还堪堪戳在他的痛处,面上却不动声色,“狱中也惯躺在屎尿里睡觉?” 容少卿疑惑地看过来。 芸香瞅准,“那城外多少野猫野狗,由是树林子里,最是猫狗爱钻的地方。还别说畜生,就是来往行商的、赶脚的,走过内急,也都扎到林子里方便,亏得爷还真敢在里面躺下去。昨儿夜里回来,左胳膊上沾了一大块不知什么腌臜东西,骚臭得熏人。扒下来扔在盆里泡了一整宿,今儿早晨看那水都是混黄的,若不是可惜那好料子,直接便扔了。” 天作之合 第7节 容少卿打量芸香在诓她,可饶是如此,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恶心,甚至觉得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骚臭味儿,让他禁不住干呕了一声。 芸香顺势说开,“且不提在城外,这城里便是干净的吗?总有不讲究的随处寻个角落就方便。更有甚者,听程捕头说过,有醉鬼夜宿街头,第二日醒来,身上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淋了尿,还不止一回。爷就这么放心地在街上躺下,也真是好胆量。” 容少卿虽知芸香这话必有几分夸张,可架不住恶心这事,呕了一声,后边便接连跟上止不住。 芸香从炕边拿了干净的衣裳放到容少卿身前,“爷穿好了先去吃饭,趁着灶膛里还有火,我烧上一大锅热水,待吃完饭便能洗一洗。” 芸香说完下炕出了屋子。待听见她关门出去,容少卿才扯着衣服、抬了胳膊闻了闻,是有些味道了。只左胳膊抬起碰了脸,忽又想到芸香刚刚的话,忙把胳膊伸开,拧着眉头扭了下头。捏着左袖子看了看,虽没什么污物浸过来,但总觉得有股怪味儿,忍不住又上来一阵恶心。 芸香回正院灶房烧水,心里也是没底,不知容少卿会不会一根筋通到底,真又甩手走人了。半晌,透过灶房薄薄的窗纸,看见容少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徘徊犹豫,方稍稍松了口气。 没待她出去,在屋中吃饭的容嘉言便跑了出来,“爹,你醒啦。”他身后,陈伯也跟着,并不见陈张氏,还是不太待见他。 “二爷睡醒了?来屋里吃饭吧。”陈伯客气地招呼。 容少卿行了个礼,“不敢不敢,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叫我少卿便是。” 陈伯也是看惯了他前两日无赖模样,不过是看在芸香和嘉言的面上才不好晾着他,出来与他说话,这会儿他忽然谦逊起来,不免有些意外,只道:“一样的,进屋吃饭吧。” “不了。”容少卿脸色讪讪,“我几日未得梳洗,这身上委实腌臜,污了屋子不说,惹得您和婶子吃不下饭。” “不碍得,进来吧。”陈伯再劝。 屋中陈张氏也是仔细听着,见他竟也知些礼数,便也起身站到门口,“进来吃吧,没那么多讲究。” 容少卿不好再多推辞,复向陈张氏行了个礼,“那便叨扰了。” 他这忽来的客气,让陈氏夫妇都有些不适应。由是陈张氏,初时也只想这人到底还懂点儿事,待与他落座一起吃饭,见他举手投足无不谦逊恭敬,与前两日那无赖模样判若两人,每每都要起身双手接下他们递过去的碗碟,见她要盛粥,便先一步起身帮她添满,她说不必客气,他便恭敬地说要的,没有要长辈自己添饭的道理。 一顿饭下来,陈氏夫妇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他这样子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何况他也没必要装什么,说是租住他家的房子,可人家里给出的那些钱足够住这城里最好的客栈了,却也不必为此而故意讨好。 吃罢早饭,芸香这边的水刚好烧热,进屋帮着收了碗筷,带容少卿和容嘉言一起进了灶房。 芸香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木盆来,放到灶台上,掀开大铁锅的盖子,白雾似的热气便蒸腾出来。 “没有浴盆,那边水缸里是冷水,干净的,缸里有水瓢,爷自己舀到这木盆里兑了热水将就着擦洗吧,往身上淋也不挨得,地上湿了我一会儿收拾便好。让嘉言与你一起洗,趁着这会儿日头足,暖和,爷儿俩还能互相帮着擦擦背。” 容少卿站在门口往里打量,除去在牢中的日子不提,沐浴这种事本是私密的享受,原就不好在别人家,况这小屋子是生火做饭的地方…… 旁边容嘉言也有些为难,一来也没在这种地方洗过澡,二来听要和父亲一起洗,有些羞涩拘束。 芸香去厢房给父子俩拿了从里到外的换洗衣裳,放在灶房的木架子上。冬儿这会儿从爷爷奶奶房中出来,在灶房门口探了个头,倒是一点儿不认生地跟芸香说:“我也想洗澡。” 芸香拉了他出去,关上灶房门,“你就是想玩儿水了……” “不是,我想跟哥哥一起洗……” “一会儿娘给你洗。” “不要……奶奶给洗,娘洗得疼……” 那边母子俩的声音减远,这边屋内,父子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所适从。 容少卿进监狱时,容嘉言还不会爬,几年时间,父子也未见上一面,待他出来,儿子已经是个清秀懂事的小大人儿了。对儿子,他是满心的疼惜和愧疚,想要疼爱补偿却又不得法。容嘉言对这个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爹爹也是眷恋又陌生,偏又是个腼腆的性子,不会一般小孩儿的撒娇腻人。父子俩都想和对方亲近,却又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不见面牵挂,见了面又不知怎么相处,时常是两人在一处待着,还要家里其他人从旁说笑才不至于拘谨无言。 这会儿两人独处一室,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容少卿拿起灶上的木盆,到水缸中舀了几瓢凉水,放回灶台上,又从锅中舀了热水兑上,用手试了试水温,转对容嘉言,“你试试,热不热。” 容嘉言探手进去,“不热。” “那脱衣裳洗吧,你自己会脱吗?还是爹帮你脱?” “我自己可以。” “哦。” 父子俩都不太好意思“坦诚相见”,只赤了上身,穿着裤子,一人拿了一条手巾,浸到温水盆中,投湿拧干,文质彬彬地各擦各的。 容少卿想为昨日的事跟儿子道歉,又有些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拿了一旁的两个板凳,让容嘉言坐下,“来,爹帮你擦擦背。” 容嘉言端端正正地背朝父亲坐好。 容少卿用热手巾温柔地敷在儿子背上,轻轻擦拭起来,“你跟爹出来,不想太祖母和祖母吗?” 怕爹爹再赶他回去,容嘉言忙道:“虽然想,但这儿离家也不远,才几条街而已,我想祖母和太祖母了,走着便可以回去看他们。” “这儿?” “嗯,姑姑没跟爹说吗?她跟大伯说好了,以后我们就住这儿了。” “姑姑?”容少卿手上滞了滞。 “嗯……就是,冬儿弟弟的娘……” 容少卿把手巾浸到水盆里,又投了投,“她让你叫她姑姑的?” “她不是梅姑姑的姐妹吗,所以我才叫姑姑……不应该吗?” “没有,就叫姑姑吧,挺好。” 容少卿给容嘉言擦了背,又用胰子在他背上滚了滚,怕洗不干净,手巾上多带了些水,以致水留下来,淌湿了容嘉言的裤子。他索性让容嘉言把裤子脱了,彻底洗一洗。容嘉言和父亲坐了这一会儿,倒也退了些羞涩,待父亲帮自己洗完,便也主动要帮父亲擦背。 一双小手沿着胰子滚过的地方,轻柔地抚过,认真地涂抹均匀,再用沾了水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因为太轻,以致有些痒。 “可以再重些。” “这样好吗?我怕弄疼您。” “不会,很舒服。” 父子俩擦洗完,换上干爽的衣裳,敞开灶房门放潮气出去。 芸香一直在爹娘房中,见这边开了门,便过来收拾,让容嘉言进屋和弟弟玩儿会儿。容嘉言要留下帮忙,芸香说不用,我来就好,正好我和你爹说点儿事。容嘉言闻此便撂了手上的东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容嘉言走后,芸香一边收拾灶房一边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昨儿甩手走了,是为了孩子好,甚至打算离了安平,也不考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活,该是想着自己离了安平,大爷那边就只得接嘉言回去了。可爷知道孩子的心吗?昨儿爷走了,嘉言就坐在院外门槛儿上等着,谁劝都不走。说‘爹爹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爷的那些心思,孩子都明白。” 容少卿立在一旁,没言语。 芸香也故意不看他,只忙着手上的活儿,“爹娘一心为了孩子,可孩子的心,不过是想有爹娘在身边陪着,哪怕过得苦些也不打紧……我幼时家里穷,又赶上灾年,爹娘便把我和妹子卖了,能得几个钱养活家里那几张嘴,也未尝不是盼着我们姐妹俩能有个好去处,起码能日日填饱肚子……” “我也算运气好,进了容家,跟了好主子,不论吃喝还是穿的用的,哪样都比从前好不知多少倍。可便是这样,心里还是会想,若当日不被卖出来,苦是苦些,可能跟父母姊妹日日在一处……有时也怨爹娘,怎么就不能咬牙熬过那两三年呢……” “嘉言他自幼没爹没娘的,好不容易把爷盼回来了,爷要再就这么撇下他走了,可想没想过孩子受不受得住……我也不强逼爷留下,你若执意要走,也没人逼得了,爷自己拿主意吧。” 芸香说完,容少卿仍是未应,她也未再多劝,默默收拾灶房。 许久,容少卿方才开口,也不说留或不留,只说:“收留我们这一大一小,容少谨给出了多少?” 听得他这话,芸香便放下心来,回说:“五十两。” “才五十两,小家子气。” 知他这便是别别扭扭地应下来了,芸香便也顺着他转了话题,“五十两还少啊,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奔命地挣去,也没有五十两。若是不嫌老旧的,都能买一处房子了,再往更远的乡下去问,起一片院子也未必用得了这些。” 容少卿不忿,“他现在当家,五十两在他不算什么,既是他非要把我们父子塞给你,你便该趁机讹他一笔,二百两,三百两,便是你不要,分给我一些做本钱也好啊。” 芸香无奈笑笑,抓了他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双手可不就是本钱吗,爷有手有脚,自己挣吧。” 第十三章 营生 容少卿在陈家住了下来,父子俩一起住正院西厢房,一日三餐便跟着陈氏夫妇和芸香母子。怕床铺挤,陈伯还在床的外侧多加出一块,用两个木凳子抵在床的首尾,上面架上一条长木板,木凳下垫了小木板找平,上面通铺上被褥,就成了一张足够父子两人睡下的床。 吃住都解决了,剩下便是营生的事。 怕容少卿有抵触情绪,芸香并不好太过催他,但提还是要提的。即便他不是现下这颓废模样,想等着让容少卿主动说去找活儿干,也无异于痴人说梦。从前在容家跟着父兄出去跑商还好,那是自家的买卖,可若说低三下四地去给人家干活,抹不开当爷的面子。 午后,各人都猫在房中睡午觉,芸香在自己房中哄下了冬儿,独自坐在外屋做针线活。听得院子里有走动声,抬头望去,是容少卿,并未往她屋子这边来,而是在这小跨院儿里来回溜达,抬头看看树梢,弯腰看看墙角。 她也不起身出去,继续低头做活。他若想与她说话,自然会进来,若是不想,她出去搭讪也没什么意思。 未几,容少卿轻轻敲了敲敞开的房门,未待她答,走了进来。 芸香抬头看过去,问了一声,“爷怎么没歇晌觉?”继续做着手中的针线活。 “躺了一会儿,睡不着。”容少卿慢悠悠地在屋中踱步,四下随意打量。 “嘉言睡了?”芸香问。 “睡了,他睡着我才起来的……你呢,你怎么也不歇着。” “我也不困,正好把这件棉衣做完,就差上袖了。” 瞥见她手中的是件男人的棉衣,容少卿随口问道,“给大叔做的?” “不是,是从裁缝铺那儿接的活计。”芸香一边密密缝制一边回答,“那边生意多的时候忙不过来,便会找人帮忙。” 容少卿在她旁边坐下,随手把玩起针线篮里的一枚顶针,“做这一件,能得多少?” “按件数结算,五件是一贯。” “这么少!”容少卿惊愕,“裁缝铺做一件衣裳也要十几二十两吧,这是挣了多少黑心钱,你竟也做?” “没那么多,小地方不比润州府,容府请的也都是极佳的裁缝师傅,手艺自然贵些。况且这衣料都是剪裁好的,棉花也是现成的,并不费什么功夫。人家裁缝铺卖的是量体裁衣的手艺,针线活儿谁都会做,只要认真仔细些总差不了太多。” “那这钱挣得也太辛苦。” 芸香笑笑:“哪有不辛苦就能得来的钱呢,爷觉得这一贯两贯的是小钱,可容家现在的家业不也是祖祖辈辈一贯两贯挣下来的吗。当年老爷和钱爷、张爷每次出去跑商,一趟下来个把月……还有大爷,我记得大爷头一次跟着老爷出去才十四,到和大奶奶成亲之后,老爷安心使他自己跟着钱爷出去,那时也还未到弱冠,外人看着是高门深院里养尊处优的爷,在外头却也是风餐露宿,挣得不也都是辛苦钱吗……” 芸香抬眸看了容少卿一眼,“爷想好做什么营生了吗?” 容少卿脸色厌厌,起身到一旁的躺椅上一歪:“我又不是你家大爷,十多岁便独当一面的。只知道吃喝玩乐、挥霍家产的败家子,我能会什么营生……” 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会招出他更多的丧气话来,芸香并未应他,只是对他露了个无奈的笑容,继续不紧不慢地做针线。 容少卿靠在躺椅上懒洋洋地歪了片刻,见芸香不理他,又开口:“这安平县可有什么有钱人家死了男人的没有?” 芸香抬眸,不明所以,“怎么?” “你不是让我找个营生吗。” “什么营生?”芸香愣了愣,玩笑道,“爷难不成是想着娶个有钱的寡妇,承人家家业去?” 容少卿双手往脑后一枕,“承了家业有什么好,你说的,甭管多大的家业都得在外面吃苦受累的,与其如此,干脆做个姘头面首,只管吃喝玩乐,这营生才适合我。” 芸香无奈,与他打趣:“即是做姘头,也不一定非得是寡妇。” 容少卿煞有介事,“那可不行,破坏人家夫妻感情的事我可不能做,坏了容家的名声。” 芸香嗤笑一声,不再与他胡言。 容少卿却还没完,“不过你这么一说,倒也真点醒了我,确也未必是寡妇,死了老婆的鳏夫也未尝不可,左右是求财的皮肉生意,卖屁股也是一样的……” 天作之合 第8节 “啧……”芸香回眸往里屋看了一眼,示意他冬儿在屋里睡觉,别口无遮拦地被孩子听见。 容少卿低了声音,“不然像你这样缝五件衣裳才挣一贯,我哪辈子能给容少谨挣回去一百两。左右他只说了个数,又没说做什么。吃苦受累的差事,爷反正干不了,又不如你家大爷有本事,精打细算会经营,也就皮相凑合还能卖几个钱……” 芸香蹙眉打断他,“爷越说越不正经了。” 容少卿不忿,“我怎么就不正经了?就你家大爷最正经?你以为你家大爷当初怎么保下容家的……还不是……” 似是意识到什么不好出口的,容少卿顿了一下,话未说完,便没了下文。 芸香也不多问,岔开话,“行,是我说错了话,给爷赔个不是。我也不跟爷逗了,我手上这棉衣人家紧着要,爷这会儿要是不睡,劳您帮我纫个针吧,我这眼睛似是有点儿花。” 容少卿起身坐回芸香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针线,凑到眼前,线头对准针鼻穿上去。只穿了两次都因手抖没成功,讪讪地起身,踱到房门口,对着阳光穿上去。似是给自己刚刚的接连失败找借口,“你这屋里太暗,也难怪你年纪轻轻就眼花……” 这次终于成功,容少卿把两边的线头拉齐,走回去递给与芸香,“往后别再夜里做针线了,为了那几个钱再把眼睛弄瞎了……” 屋外,陈张氏睡醒午觉来找芸香,进了跨院,刚好看到容少卿对着阳光仔细地纫针。他穿得认真,以至没发觉她走进来。待他转身进屋,她也跟上去,正听得他在屋中关心芸香的话,犹豫了一下没进去,转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容少卿虽与芸香抱怨打趣,但到底不能真的这般无所事事地待下去。不为容少谨那一百两,也不为芸香的规劝,甚至也不全是为了儿子,单单只是他自己面子上也过不去。 在家中游手好闲、混吃等死或是没什么,但在外人面前,他也是要脸的人。尤其陈宅不大,老两口儿平日也无需出门劳作,一家几口终日在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突然多出来他这个大闲人在院子里晃荡,便异常显眼。 是以,抱怨归抱怨,容少卿还是出了家门到街上溜达闲逛。 安平县不算大,商家集中的街市,数得上来的那几条,有大门面的商铺,也有走街串巷的小贩,一条街一条街地走过去,总共也用不得半天时间。 米铺、金铺、当铺、药铺……看得上眼的,哪样都要本钱,还得不少。差一些的营生,本金或是少些,但大多都要手艺,且这类营生又多要逢迎讨好,看人脸色。至于那些本钱不高,又不怎么要手艺的,多是贩夫走卒,根本入不得眼。 思来想去,现下最合适的,是到哪家铺子里当个掌柜的,最好是米铺、金铺或是当铺,再不济做个账房先生也凑合了。只是在街面上巡视一圈下来,别说这三家,哪家铺子也没在门口立块牌子,明晃晃地写着“诚招掌柜”。 随意走进家铺子,看看会不会有掌柜的看他气度不凡,或者哪怕是认得他是容府二爷,必然深谙经营之道,上来询问“爷可否屈尊在我这店里做个账房?” 容少卿接连进了几家店铺,并未有慧眼识珠的掌柜的上来攀谈,倒是每每遇到嘴甜又有眼力见儿的小二,不知消息怎么这么灵通,知道容家没有彻底不管他,一个个的也不似前几日那样不甚热情地假装没看见,嘴儿又都跟抹了蜜一般,一口一个二爷的叫着。 他一边心里腹诽,肯定自己绝对干不了这种陪笑逢迎的营生,一边被小二的话术捧得不好意思空手而归。 容少卿第一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壶酒和两块酱肉回来。陈氏夫妇见了,都以为他谋到了差事,买些酒菜回来庆祝。惊喜地上去询问,容少卿谦逊答说买些酒菜回来,谢谢二老的容留。 容少卿第二日“出门寻营生”,拎了一包糕点回来。陈氏夫妇这回没误会他是找到了差事,只说既然住下,就是一家人,不必这么客气,又不是走亲戚串门子,不用次次都买东西回来。 容少卿第三日“出门寻营生”,甫一出门,芸香便跟出来,往他手里塞了些散钱,低声叮嘱:“寻营生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爷先把头两日赊下的账还了,今日可别再耳根子软了。” 容少卿被戳破,面子上挂不住,把钱塞回去,拂袖而去。 芸香知这话落了他的脸,他必然不爱听,可不如此,今日回来,还不定再拎些什么,改日她悄悄去把赊的账还上便是。 这一次,容少卿也确实没再拎些什么,却是把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那模样未必比前些天宿醉街头好些。进了院也不回自己房里,直接晃晃悠悠地去了芸香房中,鞋也不及脱,往炕上一歪,蒙头大睡。 第十四章 夜话 陈张氏哄冬儿睡下,因这两日犯了腰疼,趁着睡前让陈伯帮她拔火罐。 “你说,容家让他们爷儿俩住这儿,除了想让嘉言爹担当起来,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陈张氏宽衣趴在炕上,闲聊。 陈伯先将浸湿的糊窗纸盖在陈张氏腰上隔热,借了油灯的火在竹筒里燎了一遍,迅速扣在陈张氏的腰上,轻轻晃了晃,确认拔紧了,再去拿下一个。 “问你话呢。”没得丈夫答话,陈张氏又问了一遍。 “你说是什么。”陈伯随口应了一句,又快速拔上了第二个。 “我估摸着是不是有想要撮合他们俩的意思。” “不好说。” “我原先看不上嘉言爹的混账无赖样,芸香说他是装出来了,我还不信,装得怎么那么像呢?不过这两日见他倒还好,确实像是知书达理的人家教出来的孩子,就是这喝酒的毛病……不过,醉了闷头就睡,不撒酒疯也还好……”陈张氏侧了下身子,“你说,他是不是对芸香也还有意思,要不为啥喝了酒跑她屋里睡去了?” 陈伯按了一下她的肩膀,让她趴好。陈张氏倒也不在乎相公应不应,自顾自地念叨:“头两日我还看见他给芸香纫针,还让她往后别夜里做活了,仔细伤了眼睛,也挺会关心人的,不像有钱人家那些男的……” 陈伯笑着打断,“有钱人家的男的该怎样,就不能说句关心人的话了?” “不是能不能,是会不会,有没有这个心……还别说我一竿子打一船人,你就说咱们城中这么大的地方,但凡有点儿家底的大户人家,有一个算一个,哪家男的家里就一个媳妇儿的?就是张瘸子那样的还讨了个小老婆呢。这样朝三暮四,吃锅望盆的,会关心媳妇儿、疼媳妇儿那才新鲜呢……” 陈张氏说着又想起什么,“说来,芸香老早之前也跟我念叨过些她从前的事,说那容家有规矩,除非正妻不能生养的,否则不许纳妾。也是因为这个,后来她遭正妻陷害被撵出来,家里长辈也没人太多阻拦……那个容家大爷就只一个大奶奶吧?就是不知道既然有这规矩,嘉言他爹又怎么娶了芸香的,芸香没细说,我也没好意思多问。不过现在想想,要不是喜欢得紧,又怎会坏了祖宗的规矩也要把人娶了……芸香走了的时候他也不在,过后又被关了这些年,如今还能再遇见……你说,要是你,是不是也得想再往一块儿走走?” “后脖子、膀扇子这儿我也给你拔了几个,入秋了,驱驱寒气,省得你又闹病……”陈伯帮陈张氏拔上最后一个竹筒,“人和人不一样,个人的心思,别人去哪儿猜去。再者,这种事儿也不是一个人乐意就行的,总要你情我愿才行。如果芸香也有心思,再走到一块儿去也挺好的,你不是也觉得他人还行,没那么差劲吗。芸香也不能真就这么自己守着孩子过一辈子,才这么大岁数,往后还有多半辈子呢,与其再找别人,还不如知根知底的旧人,况且还有孩子。” 陈张氏叹了一声:“我说的就是孩子……”说完转头看向一旁熟睡着的冬儿,见他肉嘟嘟地撅着小嘴儿,便忍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儿,又把他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掖了夜,好像哪怕只露了一点儿小缝儿,就会有冷风趁机钻进去,冻坏了他。 陈伯明白妻子的心思,只道:“再说吧,八字还没一撇的事。” 另一边,芸香房里,容嘉言像上次一样帮着容少卿擦了脸和手脚,也如上次一般,帮他一下一下仔细地按着脚心。 芸香端了水盆进屋,“先别按了,过来洗洗脚,一会儿你还陪你爹在这儿睡,我去你们那屋里睡一晚。” 容嘉言把容少卿的脚放回被子里,炕沿太高,便下炕拿了一旁的小竹凳坐着,把脚泡进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往后不许说这话。” 容嘉言坐了一会儿,垂眸看着浸在热水里的双脚,少倾,又抬头望望熟睡的爹爹,喃喃开口:“其实,我爹今天喝醉了我倒是有点儿安心的……” “嗯?”芸香不明白。 “这样他便能睡个安稳觉了。” 芸香蹙眉,“他平日都睡得不安稳吗?” 容嘉言摇摇头,“除了来这儿第一天,他喝多了被抬回来那夜,其他这几晚都睡得不好。白日里从没睡过午觉,夜里经常是我都睡了一小觉了,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爹还醒着。我爹以为我睡着了,才会轻轻翻身或出长气,有时夜里还起来,坐在屋里发呆,我唤他,他便说他是起夜小解,其实不是的,我知道……” “还有一次……”容嘉言双手撑在身侧,手指扣着竹凳边缘,似是有些话犹豫着该不该说,踌躇片刻,方才低声开口,“一次夜里……我看见我爹在梦中哭了,眼角儿那儿挂着泪……” “爹他一定是做噩梦了,肯定是特别可怕的梦,要不然,他那么大的人怎么都会哭呢?我倒是见祖母、太祖母哭过,也见过大伯母擦眼泪,但我爹他是男人啊,让他一个大男人都受不住哭的,定然是特别恐怖的噩梦了。” 芸香愕然,转望向酣睡中的容少卿,前两日的午后,他溜达到她房里闲聊,说是睡不着,却原来竟是日夜无眠? “所以今天见我爹这样,我反而有些安心,好歹能睡个安稳的整觉了。” 芸香不知该说什么安慰,只应说:“也好,那明儿早晨也不用叫他,让他多睡会儿,补补觉。” “嗯。”容嘉言仍似不放心,又替爹爹解释,“我爹他肯定也不是故意要喝这么醉,想来是这些天找营生不顺,他心里着急烦恼,这才多喝了些,您别怪他。” 芸香柔声宽慰:“我明白,当然不会怪他,也是我这两日念叨得有些多了。” 容嘉言这才似略放心些,坐了坐,又用双手撑了撑竹凳,“来的那天,我听爷爷说他原先有过徒弟,不过后来都走了,我想……嗯……不知道……爷爷还收不收徒……原在家的时候祖母常夸我手巧,您可以问问梅姑姑,而且我也不怕苦……我觉得爷爷做的那些纸扎很有意思……” 芸香听了心疼,说道:“我明白你是体恤爹爹,不过也用不得你去做这些,且不说这家里并不差你们这两个人的吃住,单是你大伯给的钱,也足够你们父子在这儿住上好久了。想你爹爹出去寻个营生,也是想他有些事做,人才能有精神。” 见容嘉言点点头,神色讪讪,不想他有挫败感,芸香又道,“不过,我倒是真有一件事想让你做。” “什么?”容嘉言眸中又添了些许期待的光彩。 “我想请你教冬儿弟弟识字。我和爷爷奶奶识的字都不多,更没读过什么诗文,自己教不了他,先生又请不起,所以想你帮忙教他。” 容嘉言先是露了欣喜之色,接着又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识的字也不是很多,和先生还差得远,怕教不好。” “足够了,也用不得教多少,他这个年纪,认得自己的名字,会诵几首诗句便够了,不过呢……”芸香笑,“他这个学生调皮,又贪玩儿,一般的先生怕还真教不了他,他就喜欢跟着大他一些的哥哥姐姐屁股后头跑,让你教他,或许比先生还管用呢。” 容嘉言点点头:“好,我一定好好教他。”想了想,“他若是贪玩儿,我可以边玩儿边教他。他喜欢捡石子,我就先教他‘石头’怎么写,想要看蚂蚁,我就教他‘蚂蚁’怎么写,若是又馋了小陈记的肉包子,我就趁机要他诵诗,非得会诵了才许他吃,这样他就能学会了。” “嗯。”芸香笑着点头,“我看可以。” 第十五章 旧梦 容少卿又做了一宿的梦。 梦中阉党复起,旧案重提,他再次被投进监狱,这一次的牢房变成了一艘飘在港口的小船,六七个人挤在一狭小闭塞的船舱里,偶尔有人被带走,释放或砍头。 不知谁喊了一声“船进水了”,紧接着水便没过了小腿,有人恐惧慌乱之下开始跳船,然后被不知何时而起的浪头卷起,沉入海底。饶是这样,船上的人还是一个个地跳了下去,又接二连三地消失无踪,直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水似乎不再上涨,但也没有消退的迹象,他拼命地往外舀水,好像感觉不出疲惫,他没意识到该去寻找漏水的裂缝补上,也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切都太过真实,松动木板的吱呀声,狭窄船舱里的汗臭味,以及浸满船舱的海水的冰冷,似乎都能感觉到…… “爷,二爷……”有人在耳边唤他,睁开眼,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原来是梦,还来不及庆幸,便被告知要举家逃难,他穿好衣裳出去,周围三三两两的家仆大包小包的从他身边跑过,走出院子,人影便都不见了。他匆匆加快脚步,却莫名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宅院中迷失了方向,四下的房屋、廊柱、庭院不知何时变得破败不堪。高墙之外,马声嘶鸣,马车已耐不住启程,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他想高喊,叫外面的人等一等,喉咙却被什么堵住,怎么也出不了声。 身后深远处忽然起了婴儿啼哭声……是言儿!他转身往回跑,一边自责怎么把孩子忘了,一边担心这破旧的宅院不知哪根梁柱会突然受不住地坍塌下来,将言儿彻底埋在废墟之中。他寻着哭声四处寻找,却又再次在迷失方向,鬼打墙一般在相同的地方原地打转。 婴儿的啼哭声还在耳边萦绕,他又再次醒来。 还是梦,官司、坐牢、搬家,原来都是梦,整个人仿似劫后重生一般,长长松了一口气。起身出了屋子,不知不觉拐到芸香的小院,穿过爬满凌霄花的回廊,恍惚觉得这光景似曾相识。 “你别胡思乱想了,你现在最紧要的是养好身子……”屋中有人说话,是腊梅的声音。 “二奶奶这两日病了,真的假的先不论,两人又闹了一场,连老爷都惊动了,把二爷叫去训了一顿。想来,他是怕老爷迁怒于你,所以才不过来看你……不论你和二爷之前闹了什么不痛快,如今你给他生了儿子,他怎能不心疼你呢,你安心过两日,二爷就来了……” “孩子呢?”是芸香,声音很微弱。 “这两日太太让人抱她院里去了。” 屋中安静了片刻,芸香又低低说了些什么话,他听不清,往前倾身,仍只听到了腊梅的叹息声。 “唉……你说这话又是何苦呢,早时我就劝过你……其实没差多少日子,大爷那边都跟老太太说好了,你若那时跟了大爷……唉,不说了……再说你又该胡思乱想了……等哪日二爷来了,你好好与他说说话,他的脾气你还不知吗,你说两句软话哄哄他便是了……” 容少卿意识到自己还是在梦中,不过是再次陷入了一个又一个虚虚实实叠在一起的梦境,但他并不急着醒来,甚至盼着这时候千万别醒,他想把自己那时没能听完的话听清了。 屋内长久的沉默,远处忽然传来什么声音,紧接着脑袋越来越清醒,恍然又换了个场景,自己躺在炕上,虽然拉着窗帘,但也能看清外面的天色早已大亮了。 那些乱七八糟的梦,渐渐散去,有的醒来的一瞬便忘了,有的却一直在脑子里旋着。 容少卿抬起胳膊挡了眼,酒醉都似乎开始对他不管用了。 因接了“教书”的差事,容嘉言这日老早就起了,还没吃早饭就跑去问芸香有没有纸笔,今天便要教弟弟认字了,先学写自己的名字。 老两口儿听了缘故,也很支持,倒也不为冬儿真能从嘉言这儿学多少字,只看这小哥俩能亲近些,便觉得欣慰。这几日总是冬儿主动缠着容嘉言,屁股后头跟着,鹦鹉学舌一般,哥哥去哪儿,他也去哪儿,哥哥说什么,他就说什么。容嘉言虽然不躲他,但也总对他客客气气的不甚热情。这会儿终于主动要和他一起“玩儿”,老两口自然乐见。 陈伯拿了自己做纸扎时要用的一杆旧毛笔出来,朱砂和纸也是现成的。芸香说冬儿什么都不会,给他也是瞎画糟践东西,便舀了一碗清水给小哥儿俩,让他们用笔沾着水在桌子,凳子上写。 冬儿不干,一定要用爷爷的朱砂。陈张氏哄了几句,见无用,便要依他,说人家培养出个读书人要废多少纸墨,哪能舍不得用呢,又不是用不起。才要把东西给他,见容嘉言趴在冬儿耳边说了两句什么话,冬儿便点点头,乖乖地跟着哥哥端了清水走开了。 陈张氏看着称奇,跟着芸香进了灶房,叹说:“要不人家说血浓于水,你看我和你爹平日里怎么说都不管用,他哥才一句话,转身就跟着走了。” “他那是欺负人,平日里谁最疼他宠他,他就欺负谁,知道您左右会依着他。”芸香一边说一边掀了小火炉上熬着的药,见差不多了,便垫了布把药倒进小碗里。 “那也不一样,亲哥儿俩还是不一样。”陈张氏看着芸香往药锅里蓄上温水,放回小火炉上二煎,明知故问地起了话头,“给嘉言爹熬的药?” “嗯,怕他喝酒伤身,去药铺抓了几幅护肝的补药。”芸香用小扇子轻轻地把火扇旺些。 陈张氏趁机开口,“这会儿就咱们娘儿俩,我有话就直说了,你跟嘉言爹,还能不能往一块儿走走?” 芸香看向陈张氏,手上动作未停,“怎么会,我头先让人把他抬回来,全是不忍看他睡大街上,这回留他们父子在这儿住,一多半是为了嘉言,另外,也算是报容家当年待我的恩情吧。” 天作之合 第9节 “报恩归报恩,我看你对他倒也是挺上心的,他头来那几天在那儿摆谱吆喝你干着干那的,甭管真的假的,也没见你恼,跟着他一熬一大宿。就说昨儿个他才喝了酒,你今儿起了大早就出去给他抓药,早饭都没吃好,给他看火熬药的,若是真不放在心上,他喝酒就喝酒了,谁还能这么仔细贴心地怕他伤身体,管给抓药熬药的?” “倒也算不得多贴心……”芸香解释,“我这是做丫头的命,从小就伺候人,伺候惯了……” “那若是嘉言爹有这心思呢?” “不会。”芸香淡淡笑笑,答得肯定。 “怎么就不会了?” 两人正说着话,闻得外面有声音,转头望出去,是容少卿睡了这多半日才起,向这边走过来。两人默契地没再说下去。 容少卿过来向陈张氏问好,未昨日的醉酒道歉。陈张氏劝他喝点儿小酒不碍事,总喝大酒身子要垮的。寒暄了几句,容少卿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一边和陈伯闲聊,一边看容嘉言教冬儿写字。 冬儿初时还新鲜,认认真真地听着,可到底年岁小,没多会儿就耐不住,伸手去拿容嘉言手里的毛笔,“让我也画一个!” 容嘉言把他笔让给他,纠正说:“不是画,是写。” 冬儿拿过笔在桌面干燥的地方胡乱写开,容嘉言在一旁着急,“不对,竖要从上往下写,不是从下往上……不能这么画圈,要横平竖直……不是这么拿笔……” 他教得象模像样,怎奈学生却只当是个游戏,并不怎么认真,最后直接拿笔沾了水,把整个桌面余下得地方全都涂湿了,还得意洋洋地向爷爷炫耀,“爷爷你看我画得好看吗?” 惹得容嘉言在一旁直叹长气,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无奈模样。 不过,出师未捷并没让容嘉言就此泄气,午后,众人回房睡晌觉,爷儿俩躺在床上的时候,容嘉言还滔滔不绝地给父亲讲自己下午的教课计划,“我要换一个战术,不教他写名字了,名字笔画太多,他自然没耐心学,要先教笔画少的字,比如丁,或者口……” 容少卿问说:“你怎么想起教弟弟认字了?” “是姑姑让我教他的。”说起这事,容嘉言又来了精神,“之前我说想帮爷爷做纸扎,姑姑说我太小,便让我教弟弟写字。我怕我认的字不多,姑姑说不用教多少,我会的这些就够用了……哦,对了,姑姑还说,我们住在这儿,大伯给了爷爷奶奶钱,够我们住一阵子的,所以爹你不用急着寻营生,慢慢找就好,找不到也没关系,姑姑说的,不着急……” 容少卿听了惭愧又窝心,勉强扯了一抹笑容,揉揉儿子的头,“睡吧。” 容嘉言仍有些兴奋,“我睡不着。” 容少卿侧过身,“那你趴过来,我给你捏捏背,舒服些就容易睡了。” 容嘉言翻身趴在床上,容少卿覆手在他背上,从脖子一点点向下按摩揉捏,见他半晌毫无睡意,干脆起身帮他从背一直捏到脚。 容嘉言趴了一会儿,“好了,不用给我捏了,您也睡吧。” “我太晚才起,左右也睡不着,等你睡了我就不捏了……”容少卿捏着容嘉言的脚心,“爹小时候,你祖母也是这么给我捏的,每次我都能很快就睡着了。” “嗯,祖母说过,说您最喜欢她给您捏脚心,还说您为了这个装病。” 容少卿没言语,手上的力道变得又轻又缓。 “爹,我想祖母了,还有太祖母,大伯、大伯母,还有惠儿妹妹……”容嘉言喃喃道,“我们何时能回去看看他们?” “爹,你陪我一起回去好吗?祖母和太祖母也一定念你……” “爹……好吗?” 容少卿始终未应,兀自出了半晌神,拍了下容嘉言的屁股,“赶紧睡吧,睡醒爹爹也交给你一件事做。” “什么?” “先睡觉,睡醒再告诉你。” 第十六章 幌子 容少卿要容嘉言做的事,是帮他写招牌幌子。 他这两天在街上转了转,实在没什么自己能做的营生,虽说碍着面子觉得自己该做个掌柜,再不济也要做个账房先生,可他自己心里也明白,真给他个掌柜的做,他也未必做得好。他从小养尊处优地长大,从未在家里的生意进项上用过半分心思。到了该立业的年纪,正经只跟着父兄出去过一次,才见了些世面便遇了官司,在大狱里一待就是好几年,别说掌柜的该有的思虑,即便是做账房先生,他也不知如何记账。虽然觉得这些慢慢学来,应该不难,可这年月,哪家铺子也没那闲情养人。 却是今儿个晌午嘉言说教冬儿写字的话给他提了个醒。他肚子里的墨水,无心考功名,也做不得教书先生,在大街上立个摊子,代写书信却是绰绰有余的。虽然也是抛头露面,但好歹算是读书人,不用低三下四地赔笑脸逢迎伺候人。再者,他转遍了安平县城,也没发现有做这个营生的,纵然来找的人少,但独他一份,多少也能有些进项,至于以后……再说吧,好歹先有个事做,也不算个连儿子都要担心他的闲人。 芸香听容少卿要做这个,暗暗觉得这个营生不好做,只看安平县这几年也没什么代写书信的摊位,便知这营生不好糊口。一来这县城不大,人口不多,没那么多书信字据可写;二来,纵是有要写书信立字据的,谁家还没有个会写字的熟人呢。便是亲戚邻里都不会写,常去哪家铺子买东西,托人家账房或掌柜的帮忙写封短信,都是邻里熟客,人家也多半不会拒绝。普通人家,能托人情办的,多半不愿花这个“冤枉钱”。 不过见容少卿好歹能舍得脸出去做事,她自然也不好泼冷水。 陈氏夫妇也和芸香一个心思,为了不打击容少卿,陈张氏还提起早几年高家的二女婿颜秀才也曾做个这个营生,“就在火神庙外头,他那会儿刚来安平投奔亲戚,结果亲戚早就不在了,为了糊口就立了个摊子给人代写书信。” “记得。”陈伯一边帮着容少卿用竹竿扎绑幌子,一边帮腔,“干了有大半年吧。” “小一年呢。”陈张氏道。 “那后来怎么不做了?”容少卿问。 怎么不做?当然是糊不了口,做不下去了呗。但这话夫妻俩都不好出口。陈伯是老实人,说不来谎话,没言语。陈张氏扯了个别的由头,“这不是遇见如玉娘了吗,俩人看对了眼,成亲之后就不干了,原高家的纸扎生意想让他们小两口儿做下去,不过后来到底没做了……” “怨不得不做……”容少卿调侃,“这是攀上了高枝儿,入赘了。” 陈张氏一笑,“算不得,人家可也是秀才呢,咱们安平县到现在也就只这么一个秀才。” 芸香立在一旁,忽然开口打趣:“听爷这话音倒有几分羡慕,想是也盼着有这缘分?” 容少卿看向芸香,知她不会无缘无故在人前与他这么调侃,这多半是说给陈氏夫妇听,想择清和他的关系,应说:“自然,最好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到时请你和大叔大婶喝喜酒。” 陈氏夫妇一大把年纪,自然也听出来了两人这一唱一和的言外之意,谁也没吭声。容少卿说完那话冲芸香一笑,也低下头拿了两根较短的竹竿在手中比划,不再言语。 一时的沉默,让芸香觉出自己才说的话着实有些刻意,容少卿那话答得也同样刻意。 好在容嘉言这会儿睡醒觉跑了出来,好奇地上前问在做什么,气氛才不至于尴尬。 容少卿说:“这是爹的招牌,等爷爷帮爹做完了,你帮爹往上写字吧。” “好啊!”容嘉言应得开心,“写什么?” “我想想,一会儿写的时候告诉你。” 没费多少功夫,幌子便做好了,总也不过一长两短三根竹竿,挂上一块粗布,十分简易。陈伯是有手艺的人,想要做个精致结实些的。容少卿拦说不用,先出摊子试试,也未必有生意,若真能做下去,再换好的也不晚。 冬儿这会儿也醒了,跑出来见了这个幌子好奇,想要举起来玩儿。 容嘉言拦说:“不行!这是我爹的招牌,不是玩儿的。” 一个执意要拿,一个偏就不许。怕两人打起来,陈张氏哄着冬儿去灶房吃好吃的。冬儿哪里肯走,小孩儿心性,越是不让动的东西,越是想要,哥哥不给,就上前去抢。容嘉言赶紧护住,两人直接拉扯在了一起。 “冬儿!”芸香呵了一声,“怎么这么不听话,过来!” 冬儿被这么一呵,哇地哭了。 他这一哭,又把容嘉言吓住,有些不知所措地去看大人们的神情眼色。 陈张氏把冬儿搂进怀里,“那个东西太沉了,你拿不动,让爷爷给你做个小的,你和哥哥一人一个好不好?” 冬儿不理,愈发哭得响亮,扭着身子不让奶奶抱,陈伯上前跟着劝也不管用。 容少卿也未料闹成这样,安慰冬儿说:“不妨事,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想玩儿就玩儿会儿,和哥哥一起玩儿。”又怕容嘉言不安,一只手轻轻抚在容嘉言肩上,“哥哥也是怕东西沉,砸了你的脚。” 小儿闹脾气哭起来,便不是三言两语能哄好的,若不理他或是还好,这会儿大家都来哄他,反让他觉得占理委屈,哭声更不能停了,边哭边喊娘,要抱抱。 芸香虽觉冬儿有些过分任性,但知道小孩子也有自尊心,不好当众说他,便蹲下身冲他张开手,“过来。” 冬儿马上过去扎进芸香的怀里,明明是被娘吓唬哭的,这会儿却谁也不找,只管搂着娘的脖子哭得委屈。 芸香抚了抚他的后背,抱他进了灶房。 陈张氏对容少卿无奈笑笑:“怪我平日太纵着他,总是不讲理。” 容少卿回以笑容,“小孩子都是这样。”说完看向容嘉言,见他怏怏地蹲在地上摆弄着那个招牌幌子。 芸香抱着冬儿在灶房里坐了一会儿,知道他是越哄越哭,便也不说话哄他,只等他自己哭完了,哭累了,才放他下来。怕他这劲儿还没过去,也不提刚才的事,只给了他一个大瓷碗,让他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帮着剥豆子。 她抬头向外望,干爹干娘已经进屋了,只剩下那父子俩坐在院里石桌旁捣鼓那招牌幌子。芸香担心冬儿这一番哭闹,容嘉言那边也有委屈,想让冬儿去找哥哥和好,又怕冬儿还要给捣乱。 这边,容少卿也听得灶房里冬儿的哭声停了住了,向灶房里面望了望,对容嘉言道:“你去叫冬儿弟弟和咱们一起写。” 容嘉言低着头,默不吭声兀自研墨。 容少卿又劝:“你不是他的先生吗,先生可不是只管教字,还要教品格,遇见顽劣淘气的学生,要教他谦逊识礼,哪有学生才一顽皮,先生便不干了的。” 容嘉言抬眼看了容少卿一眼,又垂眸慢慢磨了几下墨,似是思量过来,起身去了灶房。 芸香见容嘉言进了灶房,忙笑脸相迎。 容嘉言唤了声姑姑,“爹让我叫冬儿弟弟一起去写招牌。” 芸香看向冬儿,怕他仍要使性子不去。冬儿这边却早把适才的事忘了干净,听说哥哥要叫他一起去玩儿,撂下手里的东西,怕拍屁股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出去。 芸香松了口气,嘱了冬儿一声,“听哥哥的话,不许捣乱。” 院子里,容嘉言按照爹爹的吩咐,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地在幌子上写字。冬儿因刚刚被娘呵了一句,又怕再闹哥哥就不跟他玩儿了,虽然也好想拿笔在上面写写画画,但也不敢上手,只是乖乖地站在一旁看着。 容少卿看他跃跃欲试又可怜巴巴的模样,问说:“你要不要同哥哥一起写?” 冬儿一个劲儿地点头,容嘉言却忙拦说:“不行,他不会写,要写坏的。”说完拿了一根笔递给冬儿,“你用这根笔沾了水写字吧,还在桌子凳子上写,别写这上。” 冬儿接过笔,不情不愿地没吭声。 容少卿安慰他:“就在这上面写吧,你会写什么?” 冬儿紧道:“我会画我的名字,陈冬。” 容嘉言插话:“你哪会写啊,我早时教你,你总捣乱不学,拿笔都不会呢。那也不叫画,叫写,写字。” 冬儿被拆穿,撅了撅嘴,仍是不服,“我会画猪头,还会画小耗子。” 容少卿笑笑:“行,那就画猪头和耗子。” “爹!”容嘉言冲容少卿微微蹙眉,一副“这是正事,岂容你们胡闹”的严肃神情,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容少卿莫名想起他大哥,不由得笑了,“不妨事,只写这几个字倒显得有些空,画点东西上去装饰装饰也好。” 容嘉言仍旧一脸的不放心,容少卿一再说没事,他才勉强同意,但也小心翼翼地让冬儿“不要写在中间”,“离这些字远一些”,“写在边边就好……” 芸香端了药走过去,递给容少卿,“给爷抓的养肝的药,这些日子醉了多少回了 ,先喝上几副调养调养。” 容少卿接过来,说了声谢谢,一饮而尽。 芸香又把空碗接过去,也不忙走,看那幌子上的字:占卜问卦 相面测字 家宅风水 代写书信 芸香看向容少卿,容少卿向她挑了下眉,明知故问:“怎么?” 芸香无言,早就该知这位爷哪会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出去挣钱。只见他一副得意的模样似是只等着她说嘴,又偏不想让他如意,只做无事地笑着称赞:“没什么,嘉言的字写得真好。” 第十七章 生意 安平县城南,有一座火神庙,不过一进小院子。三十几年前安平县起了一场大火,那场大火之后,安平县城几位乡绅筹建了这座小庙,供奉火神。此后,城中百姓便懒得出城去更远的庙宇,如今日常来这火神庙也不仅仅祈保平安,求财的,求子的,求前程的,求姻缘的,一概来这小庙。寻常时节倒也没什么人,待到年节才是香火鼎盛的时候。 不过这两日,倒有闲来无事的来这火神庙前溜达,都因听了一件新鲜事儿,东街容家二爷在这儿支摊子给人相面卜卦了。 天作之合 第10节 容家来了安平县这些日子,城中也多少传了一些这家的闲话传闻,都知道是从润州过来的大户,现住那宅子不过是当年容家赏给老管家的。那宅院在安平县虽算不得顶好的,但即便是安平最富贵的赵家,也没那出手赏宅子的阔绰,可见这容家家底殷实,只不知怎么举家来了这小地方。有传是在润州吃了官司,有传是被不孝儿孙败光了家业。吃没吃官司,也只是耳闻,但容家那位游手好闲、终日烂醉如泥的二爷,不少人都见过,不过两三个月,在安平县也算是街知巷闻的人物了。甚至有人开始真真假假地传这位二爷在润州就是一副纨绔做派,甚至因为荒唐事得罪高官以致入过大狱。 前些天这位二爷被容家扫地出门,也是安平百姓这些日子茶余饭后的谈资。都觉得这不过是容家想这二爷自食其力的手段,所以即便是他去哪个店家赊账了,人家也并不真把他当个无赖拒之门外,都知道到底有容家给他兜着。纵然容家才来这儿落脚,不熟悉,但这家的老管家翟爷在安平县也是待了十多年的,为人最是诚恳厚道,必不能赖账。 且说容少卿在街上转悠了几日,受儿子给冬儿当“先生”的提醒,觉得自己肚子里也有些墨水,想了个代写书信字据的营生。虽是如此,可让他像个吃不上饭的穷酸书生一样,到大街上卖字为生,终归拉不下脸。所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在“代写书信”之前,又加上了“占卜问卦、相面测字、家宅风水”几个字,看上去有几分玩闹的意思,没那么窘迫。 但是营生这种事,你自己不当真的用心来做,旁人自然也没人当真。 城中人闻得这位容二爷在火神庙前摆了摊子,便有人路过时顺便来瞧。见得容家二爷就坐在火神庙前的石桌边,并不似立摊赚钱的,悠然闲适的模样,倒像是来这儿看风景的。幡子倒是打老远便能看见,上边写了几排字,认识不认识的,也都能猜到是什么意思。工整的字迹旁还画了许多花纹,走近一看又觉得有趣,那些花纹装饰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猪头,大大小小、七扭八歪地把字圈在中间,一看便是出自稚子之手。城中百姓听得容家二爷摆摊子,原就觉得是这个纨绔在玩闹,见了这小儿鬼画符似的幌子,便更觉如此了。 既然没人当真,便没人真的来找容少卿算卦或者写字,过来与他搭讪闲聊的,自打他立了摊子,倒是每日都有。问他是打哪儿学的卜卦看相,跟的是什么师傅,算的是哪个路数。 容少卿早年曾被父亲送到山里道观修行过,虽然没待多少天便被他想方设法地回家了,什么也没学到,这会儿却派上了用场。他与人家讲他当年在山上跟着师傅修行的事,若非他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那十几二十天的日子在他讲来,却像是十几二十年的漫长修行。 旁人听得有趣儿,他自己也乐意与人闲聊,一来干巴巴地坐这儿等人光顾多少有些窘迫尴尬,二来,他觉得这生意很多都是聊出来的,多结下些人脉总是好的。 有时聊得兴起,也有人会玩笑着说二爷帮我算一卦吧。容少卿倒也大言不惭地挽挽袖子说好啊,只不过要收钱的。旁人听要收钱,虽然仍觉他是玩笑,但也不敢真让他算,万一真是收钱,那这钱才真是出得冤枉。是以每每容少卿才一提收钱,人家便也只笑笑说那可算不起。至于代写书信,原也不是常有的生意,更何况根本没人把容少卿“代写书信”当真。 如此,容少卿摆了摊子,虽然日日有人光顾闲聊,但正经一文钱也没赚到。 芸香初闻容少卿要出摊子代写书信,虽然觉得这营生不好做,但好歹是件正经事,心下也还乐见,待见了他那幌子上的“占卜问卦、相面测字、家宅风水”,又似被泼了冷水,觉得他这又是在胡闹,多半是在和大爷唱对台戏。 就好像当年在家对付老爷那般,让我去念书,我就去念,但是念不好,先生把我送回来,不是我的错;让我去山里修行,我就去,但是修不成,道爷不收,也非我所愿;让我出来自己讨生活,我就立摊子挂幌子,但没生意,也是无奈。 芸香借着容嘉言想去看看爹爹出摊子为由,去火神庙那儿看容少卿是怎么奔营生的。 去时给他泡了一壶茶放在篮子里,想着万一真赶上有人找他写书信,也给人家客人倒上一杯水才好,是以还多带了两个茶杯。容嘉言也体恤爹爹,第一次去看爹爹做生意又有些兴奋,把早时腊梅来看他时带来的糕点也包了几块放在芸香的篮子里。 容嘉言去了,跟屁虫冬儿自然也要跟上,也学着哥哥的样子拿东西,不知该拿什么,便去灶房拿了腌肉脯往篮子里装。芸香拿出来说不带这东西。冬儿不干,执意要拿,娘不给装,他就自己往怀里揣。芸香拗不过他,也只好哄着包了几片也放在篮子里。 娘儿仨像模像样地拎着吃喝去探容少卿,近了火神庙,远远地便望见容少卿的招幌下围了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与容少卿隔着石桌对坐,把手摊在容少卿面前,容少卿在他手心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芸香心下暗奇,心想还真能有生意?到底是哪个憨傻的,真让容少卿给他看手相? 她一来好奇,二来也怕容少卿给人家一通胡说地骗人,他那性子,这种事他倒也真能做的出。是以,便加快了步子,紧走过去。 待到近到石桌旁,正听见容少卿点着那人的手心,煞有介事地说:“看这虎口处,拇指往里收,看到这褶皱纹路没有?就是这儿,这是辅看财运的。” 对方问:“那是褶子越多越有财?还是看纹路深浅?” 旁边有观望的,比划着自己的手插话说:“这褶子多少不就看你拇指怎么弯吗,这可不是要深有深,要浅有浅?” “非也非也。”容少卿道,“非是看多少深浅,是看布局,看走势,至于怎么看,师傅传授的,我不能尽告诉你,你若想算自己的财运命数,我可以给你指点。另外,这手相本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大命在天,小命在己,虽说人的寿命富贵自有定数,但趋利避害也还是有回环的余地,要是无可转圜,人人也无需卜卦算命了,等着命数不就得了。” 他说得头头是道,人家听得也将信将疑,信与不信的,左右没什么事儿干,扯闲篇儿磨牙呗。 “你再翻过来看手背啊……” “手背也能看?没听过看手背的。” “手背怎么不能看,也是大有学问的……” 没待容少卿继续发挥,便被容嘉言一声“爹”打断。 几个人转头看过来,冲芸香笑着打了声招呼。 容少卿住进了陈氏夫妇家,城中人也都知道,加之芸香曾在大街上把容少卿捡回家去这件事儿,也早早传开,芸香早年间曾在容家做过下人这事儿自然也藏不住。只是她曾做过容少卿妾氏这事儿倒是被容家那边藏得死死的,整个安平县,除了陈氏夫妇,再无人知晓。 既是旧日的主子,那容留在家中住下倒也合情理,况且陈氏夫妇也怕传出什么对芸香不好的闲话,有人打听问起,也直说容家大爷是给了钱的,容家父子算是租客。 芸香与同容少卿说话的几个人笑着打了招呼,走上前把篮子放在石桌上,“少爷说怕爷渴了饿了,定要来给您送些吃喝,我便陪他来了。” 容少卿坐在原处拍了拍容嘉言的肩膀,一脸父慈子孝的欣慰,“嘉言有心了。” 芸香打开篮子取了茶壶和糕点,容少卿见旁边还有一个小纸包,问说是什么,芸香无奈笑笑,打开,是几片肉脯。 旁边一起围着闲聊的人见了,笑说这有吃有喝的,小少爷真是孝顺。 冬儿有些认生,原一直抓着娘的衣角不言语,但听人只管赞哥哥,也不服气地插话说:“那肉脯是我拿的,娘不让,是我一定要拿的。” 众人见小儿有趣,哈哈笑了,容少卿也拍拍他的头,“你也乖。” 既然赶上,别管是客人,还是聊闲篇儿的,总也不能怠慢,芸香用茶水涮了茶杯,给桌边每人都倒了一碗茶。容少卿也把糕点和肉脯摊开,好客地请大家一起吃喝。几个人客套了一番,便围着石桌吃起来。 虽然有吃有喝,但几个人也没住了闲聊,仍继续刚刚的话题聊下去,容少卿从手相到面相,再到自己于山中时见到的稀罕事。 冬儿听着无聊,定要娘拉着去火神庙里玩儿。芸香也不愿听容少卿在那儿信口开河,便带着冬儿和容嘉言到火神庙里转了一圈儿,自己拜了拜神,又看着小哥儿俩像寻宝似的把这小庙的每一个角落都探了一遍。三人耗了好半天才出去,见得几个人还在那儿围着吃喝闲聊,甚至比他们娘儿仨刚刚离开时还多了人。 冬儿颠颠儿地跑过去,容少卿拿了纸包里最后一块糕点递给他,冬儿接过来掰成两半,一半儿塞进自己嘴里囫囵吃了,另一边分给了容嘉言。 一包糕点、一包肉脯,这会儿都被吃了个干净,各人碗里的茶水也都见了底。芸香上去拿了茶壶给蓄水,众人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也该走了,纷纷起身多谢款待。有玩笑说这肉脯又香又有嚼劲儿,若是配上二两小酒更是惬意。 芸香对那人笑笑没言语,却是容少卿笑道:“说得也是,改日,改日我带了酒来。” “好哇,明日我们还来,等二爷的酒。”众人哈哈一笑,各自散了。 待人都走远了,芸香方才开口:“我看爷不适合做这个营生,到适合去茶馆当个说书的。” 容少卿听得她在讽他,也只一笑:“哎,别说,你这主意倒是甚好,等哪日看这营生真的做不下去,我就听你的,去茶馆酒馆说书。” 芸香白了他一眼,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爷就与人家胡说吧,也不怕真有当真的找你给看相看风水,到时看你怎么办。” 容少卿道:“这有什么难的,那些所谓高人就真通命理了?还不是招摇撞骗。当年我爹遇到一个所谓高人,是一个道士,连续两年都在上元节追着我爹说与他有缘,要送他一卦,我爹没理,待第三年灯会,居然又撞见这道士,还是那句话。我爹觉得连续三年都撞见此人,当真是天赐机缘,请到家里好生招待了一番。那道士说我爹是富贵命,衣食无忧,唯四十出头有个劫难,待平安度过,便可一生顺遂,享八十年安康福乐。为此还与了我爹一个什么符,要他收在起居之处,如此便可保他渡过劫难。那是白给的符咒吗?说得好听,还不是收了百十两的银子。我爹四十岁是没遇什么磨难,可活到八十了吗?我那时也不过三、四岁,那道士见了我,还说我是富中带贵,弱冠便要人前显贵,结果呢?弱冠之年在大狱里‘显贵’了。” 芸香倒没听过这段往事,只道:“既知这些人是招摇撞骗,爷就更不能做这营生了。” “你放心,我自然不能胡说骗人,世人也未必真信这些宿命之说,你说他升官发财富贵命他便信,你说他一生穷困潦倒他便说你是骗子。若真有人找我来看,我也不过说些模棱两可的好听话罢了,他愿意给钱我便收着,只当是说好听话哄他开心的报酬,若是不给,我也不勉强,只当是陪他磨牙逗闷子了。” 芸香这会儿已把东西都收到篮子里,回说:“爷这闷子不是白逗的,又是茶点,又是肉脯的,才还应了酒了,爷明儿自己拎着篮子来吧,我们可不管给送了。” 容少卿啧啧道:“不过是随口的客套话罢了。” 芸香道:“话是如此,可既是说出口的话,不论是不是玩笑客套,便要当真的做。当年大爷出去跑商,也是随行的人随口跟人家客套了一句,大爷明知道要往里赔钱,人家也未必当真,但还是照着做了,后回来老爷也说大爷做得对,赔了这一次,但长远得了人心,立了口碑……” 容少卿抱拳拱手,“多谢姑娘指点,受教了。” 芸香见他不耐烦,未再多言。 容少卿起身掸了掸衣裳:“我看今儿也不会有什么生意了,跟你们一起回吧。”说着拔了插在地上的招幌,又从芸香手里接过篮子,招呼在不远处蹦跳的两个孩子,“言儿,冬儿,回家啦。” 第十八章 开张 次日,自出摊便没开过张的容少卿也少了前些日的热情,一个上午没出门,在家带着容嘉言和冬儿玩儿了一上午。三个人蹲在墙角摸索,比谁找的蚂蚁洞多。容少卿发现了一只比别的蚂蚁都要大很多的黑蚂蚁,随手捡了根小树枝诱着蚂蚁爬上去,拿给两个孩子看,立时得来了两人的赞叹,轮流拿着那根树枝儿,好像寻到了了不得的宝物。甚至到了午饭时候,冬儿都舍不得放下,只怕那只特别的大黑蚂蚁爬走了,最后是陈张氏寻了个小罐子把那蚂蚁放了进去,冬儿才安心去吃饭。 午后,容少卿照例睡不着,陪着容嘉言睡下后,自己拿了招幌准备出去碰运气。出门前,芸香追到门口,提醒说昨儿应了人家的酒,不论人家是不是当真,爷还是好歹带上一壶。容少卿只挥了下手,全当耳旁风地没理。 芸香自容少卿走后自己心里一直念着这事儿。虽然也觉得人家多半是随口说说,但总觉得应了人家的事,不做不好,万一人家真来了呢?即便只是玩笑,以容少卿的性子,两手空空定也面子上挂不住。虽然觉得该趁机挫挫他那当爷的薄脸皮,可在屋里做了会儿针线,心里终归还是放不下。 且说容少卿在火神庙门树荫下的石桌边待了小半日,依旧没生意。他自己习惯了也不着急,拿了出门时带的一小壶茶,悠哉地自饮,想着待把这壶茶喝完了,自己便回去,今日多半开不了张。 容少卿这壶茶水过半,街面上便见了人。不少在家猫着睡午觉的闲人,这会儿睡醒了来街上溜达,见了他在这儿出摊,便过来打招呼,坐过来与他闲聊。三两个人信口开河地扯了会儿闲篇,巧得有昨日围在这儿喝茶吃点心的,见了也凑上来,随口玩笑:“打老远就见着你们在这儿,还以为是二爷在请吃酒,紧赶着就过来了。” 旁人听了这话,便顺着问下去是怎么个缘故,来人便说:“昨日在这儿二爷请喝茶吃点心,可惜你们没赶上,那点心我吃着倒比孙记的不差,这不是今儿个撂了家里的事不理,只赶来看看能不能尝尝二爷的酒。” 其他人笑着打趣他是有便宜就占,吃了茶点还不行,又来讨酒吃,二爷千万别请他吃酒。那人倒也不在意,跟着说笑。 几个人相互打趣,容少卿却是听得有些不自在。他从前豪爽大方惯了,在外与人吃喝,从来是他做东,不肖人如何谄媚请赏,每每都是出手阔绰,能赏则赏,即便因此得了个“败家子”的名号也不在乎,左右当爷的“体面”不能丢。 这会儿人家虽然是玩笑,但在他听来,却与揶揄他食言,舍不得几个酒钱一般无二。他脸上挂不住,又不好表现,也只讪讪地跟着摆个笑脸,却是浑身不自在。才想着一会儿早些收摊回去,免得再有昨日其他人跟他过来“要酒”,抬眼便忽见了芸香挎着昨天那个篮子径直向他这边走过来。她见了他,抿着嘴回了他一个眼神,容少卿心下便知如何,脸上的笑容跟着舒展开来。 同座之人顺着容少卿的目光望过去,也见了芸香,笑着打了招呼。 芸香提着篮子上前撂在石桌上,连声赔不是,“我这紧赶慢赶还是迟了……”说着便从篮子里往外拿东西,一壶温酒,几个酒杯,还有两碟下酒的小咸菜。 围坐的人见了,都露了惊喜,笑说:“二爷还真的请酒吃啊。” 容少卿一副大方模样,“既然说了,那自然要请的。” 芸香配合着,“我本来想让二爷来时带着,不过二爷说诸位爷午后也得在家歇着,况也都才吃了晌饭,酒也未必吃得舒坦,让我这时候在送来。只我适才在家忙了些别的事,待温好了酒,出来就晚了……” 几人笑说:“不晚不晚,我们这是刚刚敢上……那就不客气,谢谢二爷这顿酒了……” 芸香给各人斟满酒,转对容少卿道:“那我就先回去了,晚些再过来帮爷收摊拎东西。” 容少卿答:“不用,没什么东西,一会儿我自己拎回去便是。” 芸香笑笑:“那便劳爷受累了。”说完向其余诸人笑着点了点头,自行走了。 在座有人一直望着芸香走远,旁人拿他打趣:“看什么看,看到眼里拔不出来了。” 又有人接话:“你若看上,让二爷给你做给个媒,又娶媳妇儿又当爹,那可是好事成双。” 那人被人打趣得闹了个大红脸,几人见他脸红,愈发不放过地调笑:“娶个大姑娘,未必比娶个小寡妇更有滋味儿。” 众人哈哈一笑:“二爷快给他保个媒吧。” 容少卿垂着眸子,慢悠悠地旋着手中的酒杯。众人见他一直不言语,虽不知适才那话怎得惹到他,但也看出他似乎不太爱听,有人忙岔开说:“你们几个,这辈子没见过女人?” 其他人讪讪地笑。容少卿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在众人探究疑惑的目光中,冲刚刚被打趣之人一笑:“想娶媳妇儿是吧,那好说,请我给你算一卦,看看你什么时候走桃花运。” 众人一听又来了兴致,适才那话便过去,都撺掇说让给他算一卦。那人架不住众人起哄,怕人说他扭捏不大方,便也豁出去,探手说:“行!二爷给我算上一卦,看啥时候娶媳妇儿。” 容少卿有言在先:“酒是请的,卦可不能白算。” “自然!”那人回说,“这卦钱一定要给,若二爷算准了,到时不单请二爷喝喜酒,还要给二爷封个大红包,再请您给我算算啥时候抱儿子。” “哈哈哈……你这小子……” 在众人的嬉笑中,容少卿郑重其事地挽了袖子,开始给人指点。从手相到面相,再到生辰八字,他说得似模似样兼而诙谐打趣,一众人倒也不管真假,反正听得开怀,不时跟着哈哈大笑,或是插上几句调侃。 说到兴起,昨日吃了容少卿茶点,今日又喝了酒的那位,也说要算上一卦,多少有些吃人嘴短,不好白占人便宜的意思,见头一人那卦并没收几个钱,也便凑凑热闹,甚至自己算还不行,撺掇张罗着让在场所有人都来一卦。 将近傍晚,芸香在家中准备起火烧饭,才点着火,正扇风时,便听得容少卿收摊回来,进院便喊了一声:“言儿,冬儿!” 她手上忙着,也没出去应。未几,容少卿拿着两个糖人儿进了灶房,见了她问说:“只你自己在家?” 芸香回说:“才腊梅姐来,把嘉言接家去了,说老太太想他,吃完晚饭再给送回来。冬儿是午觉起来不见了那只大黑蚂蚁,哭闹了一顿,见着嘉言走了,更不高兴,我爹娘带他去程捕头家串门子,找他家儿子玩儿去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容少卿有些失望,扬了扬手中的糖人儿,“等他们回来,估计这也得化了。” 芸香拿了个瓷碗,让他把糖人儿放在上头,“爷怎么想起给他们买糖吃了,可是开张了?” 容少卿笑而不语,撂了糖人儿,从袖口里摸出钱袋,放到芸香面前的灶台上。 芸香有些惊喜,“还真的开张了?” 容少卿笑笑,“还是亏得你那壶酒,人家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几人都算了一卦。” 芸香弯了嘴角,“爷别给人家胡说便好。” “自然不能,都是模棱两可的好话,不过是大家一起打哈哈罢了。” “既然开张,那就恭喜爷了,今儿晚上添个菜,算是给爷庆祝庆祝。” 天作之合 第11节 “那倒用不着,说是开张,也不过大家一起摊了酒钱罢了,买两个糖人儿不过哄孩子高兴,剩下这钱给你填酒钱。” “用不得,就那么一小壶,也没几口酒,小咸菜家里一大缸,不值钱。再说……”芸香冲容少卿笑笑,“人家也不全是为了这顿酒,多半是爱听爷‘说书’,爷这也算是凭本事挣下的,爷回头多想几个新段子,保不齐赚得更多呢。” 容少卿跟着一笑,拿了个小板凳坐到芸香旁边,帮着她往灶眼里填柴。 芸香见容少卿心情好,便试探着说:“要不,爷吃了晚饭去接嘉言吧?” 容少卿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拿着烧火棍漫不经心地捅着灶眼:“人家有马有车的,怎么接的自然怎么送回来,用得着我腿儿着去接吗。” 芸香软语道:“这不是老太太、太太也想爷吗,爷去了……” 啪!容少卿扔下手中的烧火棍,沉着脸拍了拍手,起身走了。 芸香的话被堵了回去,晾在那儿,怔了怔,也没多言语,继续忙和着晚饭。不时抬头向外望望,见容少卿出了院子,许久也没回来,还想着或许是想通了,自己去了容家。只才这么盼着,便见他又慢悠悠地踱进院来,没进灶房和她说话,也没回自己的屋子,只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台阶上,低头玩儿着一根草棍儿,又或者树枝。 芸香看了看灶上容少卿没及拿走的钱袋,想出去还给他,借口说上话。正犹豫,陈氏夫妇巧得带着冬儿回来了,她也便作罢,掀锅准备开饭。 那边容少卿向陈氏夫妇打了招呼,唤冬儿去他身边说给他好东西。 冬儿见了甚是欢喜,美滋滋地跑进灶房。芸香听见容少卿适才叫冬儿过去说话,以为冬儿这是来拿他给买的糖人儿,没想冬儿只把一个树枝递到她眼前,兴奋地说:“我的大黑蚂蚁找着了!” 芸香一怔,抬眸看见容少卿靠在灶房的门框上,看着冬儿雀跃的模样浅浅地笑着,才恍然意识到他这半晌原来竟是去找蚂蚁去了,心下哭笑不得之外,又有些莫名心暖。 冬儿把得而复失的大黑蚂蚁给娘看完,不等回话,又颠颠儿去找爷爷奶奶显摆,边跑边叫:“奶奶!我的大黑蚂蚁找着了,快给我罐子,这回你可再别给我弄丢了!明儿我要拿给致远哥和如玉看!” 容少卿站在门口,一直目送着冬儿跑去爷爷奶奶的屋子,自己也不跟出去,只是懒懒地靠在那儿,似是对自己的袖口生了兴趣,挽上一个边,看了看,又放下…… 芸香心下笑了笑,他这是等着她上去和他说话:看到没有,爷就站在这儿给你机会,你只要先过来说话,我马上就不跟你生气了。 芸香拿了钱袋,走过去递给他:“钱袋子可乱放不得。” 容少卿讪讪地转头看过来,“说了还你的。” 芸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怕多推辞又惹他不高兴。 许是看出了她的踌躇,容少卿接过钱袋子,把里面的钱全倒在手里,看了看,又零散放回去些,连着钱袋子收回自己的袖口里,而后执了芸香的手,把剩下的大部分不容拒绝地扣到她手里。 “赶紧开饭吧,快饿死了。”容少卿擦着芸香的肩臂进灶房端了一笸箩蒸饼和一盘菜,径直离开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芸香握了手里的钱,无奈笑笑。 第十九章 争执 两场秋风过,安平县终于迎来了深秋的寒意。 自第一次开张,又过了七八日,容少卿没再见着生意。因天越来越短,他出摊子的时辰也越来越少,多是每日午后带着招幌出去转一圈,天不擦黑便回来,余下的时候便在家里待着,哪儿也不去。 有时和陈伯闲聊,听他讲安平县的旧事奇闻,或从程捕头那里听来的各种鸡毛蒜皮的案子。有时带着两个孩子搬了梯子爬到屋顶上看景儿,陈张氏不放心,总怕他大男人粗心,一不留神让孩子从屋顶上摔下来,每每总要仰着脖子提醒“可得仔细别踏空了”、“别往边上来”、“快下来吧”……有时也去芸香屋里,她低着头做针线,他便在旁边躺椅上一歪,她跟他说话,他便应和着聊天,她若不说,他也不没话找话,眼睛一闭,好像睡过去了。 有一次,听得街里来了耍猴戏的,他干脆没出摊子,带着两个孩子去看了整整半日猴戏。闻得那耍猴的第二日还要来,冬儿和容嘉言都想再去,容少卿便应得第二日不出摊,还带他们俩去看耍猴。陈张氏说不好总耽误他,她带着去就好,冬儿却不依,说不让奶奶跟着,还要他们三个去。 次日午饭过后,觉都没睡,容少卿便带着两个孩子出门了。陈张氏溜达着去看了一次,回来和芸香说:“怨不得不让我去,我到那儿时,老远就看见冬儿骑在嘉言爹脖子上,好家伙,居高临下的,是看得惬意。” 芸香倒没想到能有这光景,一怔过后,也只笑笑。 陈张氏又说:“要说嘉言爹倒是挺能哄孩子高兴的,也爱带着这俩孩子玩儿。你看咱们跟程捕头这么近了,冬儿还老找致远玩儿去,每每见了他还得扭捏一会儿才好,和嘉言爹也就他刚住进来那两日不敢近前说话,如今都敢往脖子上爬了。” 芸香做着针线,随口笑道:“二爷那性子,倒也不稀罕。原在容家时,府里那些小厮都想去二爷院里伺候,没那么多差事,还总能带着他们一起玩儿去,成日没大没小地厮混在一块儿。那会儿老太太教训二爷的时候还说,让他干脆带着自己院里那些小子上山里当山大王去……再者,我看他这也未必不是借着被孩子缠的幌子,自己懒得出摊是真,干了这些日子,不过开了那一次张,还是请酒换来的,换谁也没心气儿了……” “那倒是。”陈张氏道,“其实啊,我早也知道他这不是长久的买卖,只不过看他当时挺有兴致的,也不好多说……要我说,还是让你爹哪日去问问程捕头,他识得的人多,常在街面上走,哪家需要人了他最先知道,到时让他给说句话,总比自己到处乱撞强。” 芸香停了手上的活,想了想,“也好,不过还得再等等……他那当爷的脸皮儿薄,咱们要这么去直说去,他未必肯依,便是心里觉得你说得对,也偏要跟你拧着来。” 陈张氏无奈叹笑,芸香道:“也用不得多久了,您看他现在还上心出摊子吗,这连着两天没去了……到时候我去跟他说……” 芸香说这话没两天,这日,容少卿若往常一般出摊,却比平日晚归了些时辰,待到进家,却是拎了一捆柴回来,说是有个老妇人请他帮忙写信,但是身无分文,便给了这捆柴。芸香见他说的时候有些没精打采,猜他是终见了一摊正经买卖,却没赚着钱,心情不好,便说:“挺好,这些柴禾一看就是细捡的,大小都不用劈……” 容少卿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西厢房,在屋里一直躺倒晚饭出来。一顿晚饭也吃得也有些心不在焉,饭后撂了碗筷,没像往常那样和陈伯聊天或和两个孩子在院子里玩儿,而是自己悄没声地离了家。 芸香见他许久未归,不由得有些担心,到门口望了他两次也不见人影,便回屋告诉爹娘自己出去找找。容嘉言也想跟着去,被陈张氏拦下,说小孩儿大晚上的不好上街。陈伯说跟着芸香一起去。芸香说不用,她也不去哪儿,只去巷口往街上望一望,这个时候,他也该回来了。 芸香去容少卿房中翻出一件他的披风拿上出门,虽嘴上说只在巷口去看看,但不见人,还是沿着巷子一直走了出去。她想着他今日看上去心情不大好,怕不是又要去饮酒消愁了,只这会儿酒馆儿早该关门了,倒也不怕他去买醉。 如此想着,芸香便一路往酒馆的方向走,时街上店铺早都已打烊,唯剩药铺里还透出些微弱的光亮,一个小伙子抓着包药从里面出来急匆匆地跑远消失在夜色中,店里的伙计便关了门,街上唯一的光亮也随之灭了。待那处光亮暗去,远处月色下的一个身影便清晰起来,正是容少卿。 他独自坐在路边,双臂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垂着头,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她急匆匆的脚步声靠近,都像没听到似的,直到她站到他旁边,低声唤了一声二爷,他才回神一般,抬头望过来,目光中带着些尚未来得及掩去的苦闷与落寞。 芸香抱着披风上前,“我见爷这么晚没回去,天凉,给爷送件披风。” 容少卿垂了下眸子,拍拍屁股起身,眸中的郁郁又被藏了起来,见了她手中的披风,叹了一声:“倒也不必真把我当废物养。” 芸香愣了一下,不说从前在容家时出门时的前呼后拥那般伺候周全,便是寻常人家,天寒送件衣裳来也是平常,怎就惹得他说出这话来。手中的披风这会儿是递给他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她这瞬时的犹豫,容少卿已经从她手里拿过披风,却非自己穿上,而是抖开披到了她身上。芸香下意识地想要婉拒,但念着他适才那话与神情,到底也没有回避。两人面对面站得很近,她微微垂眸避免目光相触,由得他帮她把披风穿好,系上带子。 帮芸香穿好披风,容少卿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未与她多说什么,也不管她有没有跟上。 芸香提着披风宽大的下摆跟在后面,两人的距离差得其实不远,也就三两步。她紧走两步,或者他稍慢一步便能并行,但两人谁也没有刻意加快或放慢脚步,直到拐进自家的巷子,芸香才终于开口唤了一声:“爷……” 容少卿站定回头看过来,芸香走上去小心翼翼地道:“爷这营生若是做得不痛快,便换一个吧……” 他这些日子虽也怠慢了出摊,但心情未见得如何颓丧,成日里在家闲待着,倒还有几分悠哉。今日这光景,多半是因“那捆柴”而来,只不知仅仅是因为赚不到钱,还是另有缘故。她犹豫了一路,是怕不知原委,这会儿说出让他换个营生的事,更惹他心烦,但又怕不提,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一根筋地拧下去,日久天长地更要心灰意冷,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劝劝他。 芸香以为要费一番唇舌,未料容少卿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了一声“嗯”,转回头继续往家走。 芸香有些意外,想了想,跟上去,“爷是已经想好做什么了吗?” “再说吧。” “可是今儿外头遇见什么事儿,惹爷不顺心了?” “没事儿。” 容少卿回避不答,芸香也不再追问,只盼过个三两日,他这郁闷便能过去。 且说自这晚应了芸香那一声“嗯”,容少卿便真的没再上街出摊子,非但如此,甚至连门都不出了。虽然也若平日一般吃喝坐卧,但芸香明显能感到他的郁郁寡欢,只有陪两个孩子玩儿时才能露些笑容。 如此连过了三五日,便是这么凑巧得有个差事送上门。原是米铺的账房先生年纪大了,过了年就回乡养老下不干了。程捕头听了这消息,因陈伯头先给他提过,便一下想起容少卿来。米铺掌柜虽然听了些容二爷嗜酒的恶评,但既是程捕头大力举荐,也不好断然回绝,便说让容二爷先来跟着干一干,若是合适,待年后账房先生走了,再正式给算工钱。 因与陈家关系近,程捕头一直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得了米铺掌柜的话,当天便来陈家报信。芸香和陈氏夫妇听了都说真是个好差事,对程捕头连声道谢,要留他晚上在家吃饭。程捕头自觉帮人做了件好事,自己也是喜上眉梢,连声说咱们是一家人,哪还用外人那般客套。 几人这边说笑,一旁容少卿脸上却未见半分笑意,待众人向他看过去,也只面露难色地道:“多谢程捕头费心了,只这账房我怕是做不了。” 众人一愣,程捕头当他是没做过账房,心里没底,便说:“不妨事,他们那老账房要到过年时才走,这还两三个月呢。账目上的事儿,我们这些大老粗是做不来,你们知书识字的人跟着看些日子就会了。” 容少卿拱手,“有劳程捕头费心了,这差事我真的做不了,不好耽误人家,劳您和掌柜的说,另请他人吧。” 程捕头见他不像客套,有些蒙了,米铺的账房先生,这等好差事可不是时时能有的,哪巧得你想寻事儿做,那边便能有人不干给你空出来呢,他看了看陈氏夫妇,见他们也有些纳罕,便又道:“你若是真不想干,我就跟人家说去,人家那儿倒也有些时日另找人,只你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点儿了,这好差事不是时时能寻着的。” 芸香也是意外,原以为这差事该是很合容少卿的心意,见他一味回绝,忙插话道:“您说得是,这么好的差事是不好找,那边若是不急,要不缓两日,等二爷考虑考虑……” “不用考虑。”容少卿打断她的话,对程捕头道,“劳您直接跟人家回话吧,这差事我做不了,有劳您费心了,对不住。” 陈氏夫妇面面相觑,却也说不得什么,只看向芸香。芸香见容少卿言辞决绝,一时也规劝不得,只怕再多说反而让人家程捕头为难,便也无奈只好顺着他,向程捕头赔不是:“既然这样,那就麻烦您跟人家回了吧,实在是麻烦您了。” 程捕头挥了下手:“不妨事,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再找就是了,咱们这儿,我也再去别处问问,不着急就好。” 芸香只连声赔笑:“不着急,不着急。” 陈氏夫妇留程捕头吃饭,程捕头说家里这会儿也做得了,告辞走了。陈氏夫妇不晓容少卿这是又唱得哪出,可到底不是自家子侄,也不好说他什么,只把叫了容嘉言和冬儿进屋里玩儿竹牌,留得容少卿和芸香在院里能单独说话,问问详由。 只是待老两口带着孩子进了屋,容少卿并未给芸香说话的机会,自己扭头回了西厢房。芸香也只得进灶房先张罗做晚饭,只这心里却堵得慌,即便他这些日子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一时不想出去做事,可这么好的一个差事,又是干爹娘搭了人情让人帮忙寻得的,他就这么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说回就给回了。 不知是柴禾受了潮,还是她心里不痛快以致心不在焉,灶火点了半晌也没点起来,芸香索性撂了家什直奔了容少卿屋里。 时容少卿正歪在床上,芸香进屋关了门,按下心中愤愤,仍只若平常那般关切的口吻,“该吃饭了,爷怎么又躺下了?” 容少卿没吭声。 芸香上前,“才程捕头来说的差事,也不知哪儿不如爷的意,我是觉得挺好的,风吹不着,雨晒不着,还不用受累,月钱也不少拿,更紧要的是还能学些真东西……我听程捕头那意思,人家米铺那边到也不十分着急,爷若是这一时片刻不想去,也不用立时就回了,或是先去看看,干个几日,实在不行再说不做……” 容少卿依旧背着身子不理,只跟屋里没她这么个人说话似的。 芸香知道容少卿心烦,不想理她。若是往常,她也不会这个时候上前说话,给大家找不痛快。只是又想着与其让他这么闷着,倒不如直接惹恼他,激得他有什么话都说出来,也好对症下药。 再者,她这会儿心里也有些与他赌气,你越是不想说,我就越是要跟你说道说道不可,甚至看他背身躺着不理人,还想用手指头戳他后背。 是以她非但没知情识趣地走开,反而愈发“没眼色”地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念叨:“爷头先上街出摊子,我们心里都高兴,不管能不能赚着钱,好歹是撂了酒罐子正正经经做个事儿了。若说是为了这生意没做得长久便自暴自弃倒也不必,谁都有碰壁的时候,这个不好做,换一个便是……” “又或者爷有什么别的缘故不想应这差事,也与我说说,咱们与人家程捕头说明白了,也别白费了人家一番好心,再请人家帮忙时,人家也好知道往哪些差事上留心……” “嘶!”容少卿终于被惹恼了,翻身起来一脸的不耐烦,“你有完没完,一个受人差事的账房,你若觉得是个天大的好差事,你自己去做便是,别来烦我。” “账房先生怎就入不得爷的眼了?这普天之下,除了皇帝,哪个不是受人差使的,王侯将相不也受皇帝差遣?怎得爷就受不得半点儿委屈?再者也没说让爷去受委屈啊,知道的咱们说的是去当账房先生,不知道的还当是要你给人做牛做马去呢……我倒是想去做,可偏生没那好命。我若是托生个男儿身,或是家境宽裕些的女孩儿,从小便能读书认字,自然也去做一番大事,何苦来从小伺候人,看人脸色……” “谁给你脸色?谁敢给你脸色?如今你才是主子!”容少卿怼道,“我就这脾气,看不惯当初就别应容少谨当这个好人!不管你是看在和谁的情分大发慈悲的收留我这废物,还纯是为了亲近嘉言不得不捎带着容我这么个配头,别以为如此,我便得伏低做小地听你差使,我不稀罕你那点儿慈悲怜悯!” 明明知道他会恼,甚至说那些话也为得激他把心里的不痛快发泄出来,可突然被容少卿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呵斥,芸香还是觉得委屈窝火,只是未及开口回他,便听得门口有动静,向外瞥了一眼,一个小小的身影应在窗外,是容嘉言。 芸香咬了下嘴唇,强忍着顺下这口气,转身出了屋子。 待推开门,果见容嘉言站在门口,显然是听得两人在屋里的话,这会儿一幅怯怯不安的模样望着她。 芸香展了个宽慰的笑容:“你爹心情不太好,没事儿。”又怕容少卿这会儿在火头上,容嘉言进去会被迁怒,便借口要他帮忙烧火,拉着他走开了。 第二十章 客人 容少卿和芸香陷入了小小的冷战,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还是往日那样和颜悦色,笑容可掬,对着芸香便没了笑模样,甚至与她擦身而过或是同桌吃饭,都跟假装没她这个人似的,不与她说话。 饶是知道容少卿仍是等着她先过去与他讲和,芸香却偏想不让他如意。她心下也有些赌气,心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小心眼儿,凭什么总要我先去与你说话呢?我若是做了错事,倒也应当应分,可我不过是劝了两句让你上进的话,还不是为了你好?你还给我甩脸子闹上脾气了……我凭什么就得受你的气?这回偏就得治治你这少爷脾气。不就是不理人吗?我还怕你不成?左右不是你什么人,有本事咱们就永远别说话。 是以,待容少卿过了初时的别扭,每每在她身边有意无意地“出没”,再又一幅“我决定不生你的气了,过来跟我说话和好吧”的形容时,她便故意视若无睹。甚至为了显得自己对他生不生气,理不理她这事儿毫不在意,她这两日与陈氏夫妇和两个孩子说话时,笑得比平日更加温柔惬意。 如此,整整两日,两人没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三日的下午,容少卿忽然不见了人影,芸香初时没太在意,待将近做晚饭时还不见人回来,才开始有些担心,少不得想起那晚他独自在大街上呆坐的光景,头两日的闷气这会儿也消了,心下又惦念起来: 其实……说起来,他那日倒也没与她说什么重话,不过是冷脸怼了两句罢了…… 原在他家当丫头的时候,别说冷脸,即便真的是主子心情不好以致迁怒于她,没来由地被呵骂几句也是有过的,左右她没做错事,扣不到工钱,也完全不会往心里去。虽说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是他家的丫头了,却也不必这么斤斤计较。 况且,他多半也是营生不顺,心情不好罢了…… 虽然大爷给了钱,他在这儿算是租客,但说来他也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在她这儿住着,心里未尝没有“寄人篱下”的不自在。出去做事这些日子,不过赚回几个酒钱并一担子柴,心里更得不痛快,所以才有了诸如“废物”、“配头”的丧气话,说起来,回了账房的差事也罢,与她拌嘴也罢,多半还是在和自己较劲。 倒是自己,怎么竟真的和他计较起来了…… 芸香把手里的面碗拿起来,又放下,拿了块山芋放在案子上,切了一下,才发现外面还裹着泥,忙去舀了瓢水,却脑袋空空地反手又把水倒进了锅里,低头见灶火还没起,又去寻火折子,只围着灶台转了两圈儿也没找见,滞了片刻,还是想着出去找找他。 天作之合 第12节 正想着,便听院中传来脚步声,猜得是容少卿回来了,心下稍安,走出灶房,却见他又拎了一捆柴回来径直放到了柴房里。 芸香跟过去,问说:“爷这半日去哪儿了?怎得这个时辰才回来。” “去城外溜达了一圈儿,想起家里柴禾不多了,就顺便捡了些回来。” “哦……那爷洗洗手去吧,晚饭才刚要做,正好能歇会儿。” 时容嘉言和冬儿望见容少卿回来,从陈氏夫妇的房中出来,听得他去了城外,都有些艳羡,问说怎么不带他们去。容少卿只笑着应说改日,哪日暖和,带你们出去溜达溜达。 虽然不过一问一答,芸香和容少卿终算是说了话,语气稀松平常,好像前两日无事发生,这事就算过去了。 只芸香心里却还是疑着容少卿拎回来的那一捆柴,且不说容少卿是不是这么细心的人,只说他的心性,若说自己出去散心,半路买些吃食回来给晚饭加菜倒还寻常,到野地里去拾柴?根本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晚饭后,趁着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去跨院房顶上看星星,芸香进了柴房,果然见得那捆柴和头些日子容少卿拎回来的那捆一样,都是细细捡来,大小合适的树枝,甚至捆柴的麻绳打得结都一模一样。 她心里疑惑容少卿这半日到底去了哪儿,这柴又是从何而来,甚至头些日子他说是人家请他写信以柴抵账的事儿,到底是真是假都开始有些怀疑。只是容少卿显然是不想说,况且两人的小摩擦才过去,她也不好开口问,只想着看看再说。 没过几日,城里接连两家老人过世,闲了好一阵子的陈伯又开始忙了起来。陈张氏也像每年这个时候一样开始念叨,天冷了,老天爷要赶在年前往回收人了。 虽说两家一起来订,但陈氏夫妇与这两年跟着学了些手艺的芸香一起干,倒也忙得过来。容少卿虽然不会,但跟着帮帮忙,打打下手也还力所能及。 因连日事忙,芸香也未再顾得思量容少卿的事,直到一日午后,容少卿又趁着家人都睡午觉的时候,独自出了门。 这日阴天,秋风也有些冻人,眼瞅着是要下雨。芸香怕他淋在外头,又总觉得这他出去,多半又与前些日子那“两捆柴”有关,便拿了两把伞到街上找他。 她不知容少卿去了哪儿,想着那两捆柴倒像是从城外郊野捡拾的,便沿着街,一路溜达四顾着到了南城门。她一个小女子也不敢贸然出城往荒郊野外的地方去,只是站在城门口往远处的大路上望,看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又想也许自己想差了,容少卿未必真的出了城,还是再去别的街巷看看。 正想着,巧得看见一对母子进城,从她身边过。老妇人满头白发,佝偻着腰,看上去不到古稀也有花甲了,一旁搀着她的汉子看上去也过了不惑之年。两人衣着打扮倒没什么打眼,只那男子背上背得那捆柴,惹得芸香多看了一眼。 那捆柴上麻绳上的打结方式,和容少卿之前背回来那两捆一模一样。 或许只是凑巧,但芸香却莫名觉得相关,倒也不好直接上去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 老妇人走得慢,她儿子亦步亦趋地跟在身旁,念叨这天儿傍晚怕是要下雨,我背着您去吧,咱们快去快回,别淋在半路。 老妇人看样子是有些倔脾气,芸香从后面听着,那汉子该是一路上都想背着老母亲走,偏生老母亲执意不让,还颇不耐烦地责他说:“怕被淋就家去,没让你跟着来。” 那汉子无奈,也只得从旁搀着。 芸香尾随着母子俩,慢悠悠地一直近了火神庙,远远的真就看见了容少卿。他就坐在他之前出摊子时常坐的那棵大枣树下的石桌边,见着这对母子走过去,便起身相迎,显然是在等他们。 芸香一直走在二人身后,容少卿被那汉子挡住视线,目光又一只锁在母子二人身上,以至快要走近,才发现了二人身后跟着的却是芸香,不由得一脸愕然。 那对母子见了容少卿的神情,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去。芸香向他二人露了个和善的笑容,三两步走到他们前面,对容少卿扬了扬手里的,“怕爷回去晚淋雨,给你送把伞。” 那对母子听得知芸香是容少卿家里人,再与她目光相触,脸上便也多了份客气。 当着旁人,容少卿不好过多解释,也只应了一声,脸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随即也便释然了一般,微笑着与那老妇人打招呼,请她落座,问她这两日过的如何,心口疼可好些了,今天想写什么。 芸香注意到石桌上摆得工工整整的笔墨纸砚,再想那汉子撂在一旁的那捆柴,心中有些明白过来,原来容少卿说得倒是真的,果真是帮人写信换的柴禾。 至于上一次为何谎说是自己拾的……或者是脸皮薄,不好意思提吧。 砚台里的墨是早早研好的,芸香上前帮着容少卿把纸展平,没有镇纸,便用砚台的压住。容少卿执笔在砚台里沾了沾,挤出多余的墨水,左手挽袖,右手提笔,听着老妇人念完第一句话,便轻轻落笔在纸上。 芸香在旁静静地看着,脸上淡淡的笑容渐渐凝固,眉间微蹙,目光从笔尖移至容少卿的手,再到他的侧颜。 他垂着眸子,写得认真,每一字,每一笔…… 第二十一章 母子 雨比预想得来得早些,几个人移到了火神庙内,找守庙的大叔借了两把椅子。 容少卿就着庙里的条案写信。老妇人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絮絮叨叨地念着,有时一句话要来回说上好几遍,饶是不认得字,却每每要容少卿把刚刚写过那句拿给她看,给她念一遍,生怕容少卿写错或漏掉什么,苍老而憔悴的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些光彩。 雨水哗啦啦地顺着堂前廊外的屋檐落下来,很快便在石阶下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形成一个个的浅浅的水洼。那汉子陪在母亲旁边站了没一会儿,便到外面去找茅厕,待返回也没进来,只在东厢廊子前的石阶上坐着。 芸香知容少卿必不愿她一直从旁看着他写字,便也出去,慢悠悠地踱去和那汉子闲聊。两人初时都有些拘束,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那汉子说亏得头出门前,把晾在院子里的粮食和干草都收了起来,要不他这一时片刻回不去,家里那娘儿几个怕是有得忙。 芸香没话找话地问说,听老夫人的话,这信是写给在程川府做买卖的儿子的,能在程川府做生意,那必是大买卖。 那汉子摇了摇头,往庙堂里望了一眼,低声叹了口气:“写什么啊,人都没了……” 芸香一时没明白。那汉子低声说了原委,老太太给写信的,原是他弟弟。他这弟弟比他小了二十来岁,是他老母亲过了不惑之年生下的小儿子,从小疼得什么似的。前年他这弟弟跟着同村的人一起去程川府讨营生,想着能混出个样子来光耀门楣,结果年轻气盛,在外头跟人家生了口角动起手来,竟是被人家错手给打死了。 虽说凶手被官府抓了起来问罪,那家也赔了些钱,但活生生的人,好端端地出去,一年不到的功夫就没了,家里谁也受不了。尤其是他老娘,看着小儿子的尸首给运回来的那天,人直接哭死过去,待醒了还险些撞了墙。老太太原就岁数大,有些糊涂,经了这事儿,人一下子就垮了,在家没日没夜地哭了半年,等眼泪哭没了,人这脑子也彻底坏掉了,犯起病来,家里人都认不得,只念叨小儿子在外头奔营生。脾气也变得阴晴不定,时不常就要骂人,每每都要埋怨他们只管自己过好日子,不惦记着弟弟在外头辛苦,说他们盼着她早些死,她早晚要离了他们,找她小儿子去。 家里人原还跟她念叨说人没了,没了,只每每跟她念叨,她都跟刚知道似的,心疼得哭上好几天。家里给请了郎中,郎中说老太太这身子已然垮了,没两年了,能顺着就顺着些。如此,家里人便都说好了,谁也不提这事儿,老太太若念儿子,就顺着她说,说他在程川府做生意。老太太这心里其实也是一时明白,一时糊涂。明白的时候就搂着小儿子的旧衣服发呆抹泪儿,糊涂的时候,在村子里溜达见了人就说儿子快回来了,快回来了,等儿子回来讨媳妇儿,请大伙儿来家里喝喜酒。村里人也都知道她这病,不忍心,跟着哄说在程川府见了她儿子,好着呢…… 前些日子,老太太忽然变得精神奕奕的,说是年底了,找人给小儿子写信了,让他回家过年。家里人原也没当什么事,只当是老太太又犯病了,后来见她一个人背着捆柴禾往村子外头走,家人拦也拦不住,说跟先生说好了日子了。家里人听不明白,无奈跟着出来,这才知道她竟不知怎的跑到县城里来,找人给他小儿子写信。 芸香听得这些,心里跟着一阵阵地心疼,眼眶子酸酸的。那汉子却好像只是在讲述别人家的一段故事,除了间或不放心地往庙堂里望上一眼老娘,并未流露出太多悲哀的情绪。或许是年龄大些,经历了足够多的生死,又或者只是日复一日地浸在这份磨人的痛苦中,以致忘了如何悲伤。 “今儿这天儿,原说不让老太太出来,劝她说我替她来一趟就得了……唉,不行,劝不住……”汉子又往里面看了一眼,“也是怪对不住你们的,这大冷天,顶风冒雨的,还让你们为这事儿特意跑出来一趟,跟着折腾。” 芸香忙说:“不妨事,我们家离得近,走几步就到了……也没听我们爷提过,若是知道,就请您和老夫人去家里了,好过在这庙里。” “不用不用,这儿就挺好……头先就听说先生不做这营生了,这还是特意来这儿等我们,我们心里已经挺过意不去了,怎的也不好再去家里打扰……”那汉子一脸歉意地说,“其实村里也有识字能写的,不过老太太执意来找先生写,也是没办法。” 芸香想了想,“或者老夫人心里还是有些明白,所以才找个不认识的人来写。” 那汉子也是叹了一声:“可能吧……” 芸香向庙堂里望去,见那老妇人抻着脖子,不错眼珠儿地瞅着容少卿写信,她的屁股已经些些离了椅子,腰背原就伛偻,这会儿更显得佝偻。 那汉子也望过去,未再提他母亲,转问说:“先生的手,可找大夫看过吗?” 芸香心里涩涩的,不知如何答他。 那汉子不疑有他,只道:“扎扎针灸或是管用,原我们村有个人也是这毛病,可比先生严重多了,平日里什么不拿都能看出来,就是扎了小半年的针灸,如今虽说不得像好人一样,但不知道的人只这么看着也看不出什么了……先生这手我看着倒没什么大事,只是拿笔时有些抖,不严重,扎几针保管就好了。” 芸香回说:“是,您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回我去药铺问问坐堂的大夫。” “早看早好,别耽误了,郎中都会针灸,若是不行,你告诉我,我找我们村那人问问,看他是寻的哪儿的郎中……” 芸香应说:“好,我先找大夫看看,不行,再劳您帮着问问。” 两人又在外便廊子里坐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那边的信才写好了。见得容少卿撂笔,两人便起身进了庙堂。 容少卿把几页信纸递给老妇人,老妇人接过来,一页一页细细看来,一边看一边点头,像是看到了儿子看信时归心似箭的模样,最后把几页信纸平平整整地放在桌案上,仔仔细细地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从怀里掏出条帕子,把信小心翼翼地包来,嘴里叨咕着:“可不好被雨打湿了……这信送出去,也不知那小子回不回得来,若是不回来,下月初十,我再找你写,早晚给他催回来……这也该踅摸媳妇儿了,还是在家找一个知根知底的踏实……” 雨还下得紧,但老妇人执意要走,说与送信人说好了,怕人家不等她。他儿子也是习惯了她的固执,没有多劝,只是塞了些钱给容少卿,说上一次家里人跟着老太太来,不知道是找先生写信,也没带着钱,这回一并把前两次的补上。 容少卿不收,那汉子便拼命往他怀里塞。老妇人看出是有些糊涂着,并不明白儿子在做什么,只是拍了拍地上那捆柴,嘱咐容少卿说这都是好干柴,千万别被打湿了。芸香便借头先那两捆柴的借口,劝两人各让一步,只收了些纸墨钱。 老妇人还如来时那般执意不让儿子背,芸香劝说:“让大哥背您吧,走得快些,别误了送信,再者,您趴大哥背上,刚好把信压好,免得风雨来了,把信打湿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执拗的神情一下子软了下来。那汉子顺势在她身前躬身蹲下:“是了,还是我背您吧,咱们走得快些。” 老妇人捂着心口的那封信,犹豫了一下,到底趴到了儿子背上。 那汉子背手搂住老母亲,稳稳地扎着马步站起来,怕老娘趴不稳滑下来,又把她轻轻向上托了一下:“您俩手都搂着我脖子,放心,那信掉不了。” 老妇人不听,仍是一手捂着心口,另一只勾着儿子脖子的手,这会儿忽然也松了,颤巍巍地抬起摸了摸汉子的头,沉沉地念叨:“儿呀,你这头上可咋也生白发了……” 那汉子咳了一声,半埋怨半玩笑地说:“您才看见啊,早白了大片了。” “辛苦我儿了……”老妇人慈爱地抚了抚儿子的头,好像眼前这几近不惑之年的汉子不过是个三、五岁的顽童,“一会儿咱去买点儿芝麻,娘回家给你熬芝麻糊吃……”说完搂了儿子的脖子,瞬间又似变成了一个依恋父亲的女儿,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背上。 芸香站在二人的身后,看不到那汉子的神情,却分明看到这刚刚还平静地述说家中惨变的黝黑汉子,在听了他娘这话后,身子明显地滞了滞。 “行嘞……娘趴好,咱走了。” 不知是不是怕被外人看到自己此刻的动容,那汉子甚至没与芸香二人回头道别,便一手托着老娘,一手擎着伞,走了。 第二十二章 愧疚 目送着那对母子出了火神庙,芸香回头看向容少卿,他有些出神,像是触动了怎样的思绪,意识到她在看他,有些窘迫地收回了目光,佯作无事地转身进了庙堂收拾笔墨。 芸香也跟过去,“爷这手是什么时候的事?” 容少卿拿起未用到的信纸,轻描淡写地回说:“没什么事儿。” “是因为这个,头先才回了账房那差事吧?”芸香再问。 容少卿垂眸整理着信纸,一张叠着一张,动作好像刚刚那个老妇人一般,认真仔细又慢条斯理。芸香伸手拿了他手里的几张纸,他便又去拿砚台和毛笔。她索性按住砚台,问他:“是最近才有的,还是一直这样?老太太、太太知道吗……” 其实还想问是怎么得的,是在大狱里受了刑,还是了遭什么折磨变故,却不知怎么问,也不忍心问。 容少卿放下手里的东西,坐下,垂眸看着摊在腿上的双手,曲了曲十指,似握非握,“也没多久……之前……只是会酸胀,会疼,阴天下雨的时候严重些……现在这样也是前些日子才开始……起初是帮你纫针时有些手抖,也没在意,后来才发现提笔写字也这样……没准儿以后连筷子也拿不了了,到时真的得成废物了……” “爷何苦说这些,听爷这话,准是没找大夫看过了。爷还年轻,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毛病,找大夫开几服药,或是扎扎针灸,保管就好了。” “好不好也没什么所谓……”容少卿苦笑一声,自嘲,“我这些天倒真想到一个适合我做的营生,我该去衙门口坐着,看谁家有需要帮着顶罪坐牢的,进到里面也用不到手脚,有吃有喝地闲待着,挺好……况且,活了这么大,我也就这件事还做得不错。” 芸香觉得自己该劝一劝,说些宽心的话,但又觉得说什么话都苍白无力。四五年的光阴,旁人再怎样的心疼难受,也替不了他在里面那一千又几百个日日夜夜。她看着他颓然地靠在椅子上,整个人似是被抽了脊梁筋骨一般懈松,再想起从前那个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二爷,不由得一阵心酸。 她不知该说什么,瞥见旁边的布袋子,忙换了话题:“爷上次拿了柴回去,也是来给老夫人写信吧,怎得没见拿这些东西?” 容少卿看过去,回说:“不想让你们看见,我那天回去把东西撂在院门口了,晚上才拿进去。” 芸香挤出个随意的笑容,“我说呢……” 一问一答,语毕又都没了声音。芸香寻不着别的话由,便垂了头,像容少卿刚刚那样,一张又一张,慢悠悠地理着信纸。 容少卿看着她用指肚顶着纸的边缘,对齐,转个方向,再沿着另一个边缘整理。纸张大小裁剪得有些许的偏差,这边对齐了,另一边便参差了,她却似没留意一般执拗地整理比对着。 无声地看了她片刻,他蓦地开了口:“对不起啊……” 芸香停了手上的动作,“爷怎得这么说,该是我跟爷赔不是才对,头先不知道爷因这个缘故才回了账房的差事,自以为是地说了那些话,爷别往心里去……” “我不是说这个……”容少卿打断芸香的话,神情中带了一丝丝的窘迫,嘴唇微微翕动,似是有些话难以启齿,若是仔细端详,甚至还能看出脸颊耳根隐隐有些红晕。 芸香忽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也是脸上一臊,下意识地闪躲了目光,手上又不自觉地拨弄起纸页来。 “我是说以前……你还在容家的时候……”容少卿看着芸香,面露愧色,“嘉言的事……” 芸香仍然没好意思看他,抚弄着纸页,“我明白,这也不怨爷,谁也想不到能有这般奇事,若不是我自己经历,凭谁跟我说我也不信。” 容少卿欲言又止,芸香也终于不再和那叠纸较劲,把信纸拿起来在桌上戳了戳,放到容少卿来时带的布袋子里,又去整理笔墨砚台。 容少卿也是未料到自己此时此刻忽就说起这些,只是既然提了,便索性说开,“是……确实奇,那时候年纪小,碰见这种事,自己都是懵的,其实从头到尾最无辜的就是你,最受委屈的也是你,是我对不住你……尤其是后来,你生了嘉言之后……让你受委屈了……” 芸香垂着眸子,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心里怨恨我吧?”容少卿问,问完,又觉得自己这话着实有些无赖,知道芸香即便是怨恨过他,这会儿也肯定只是会摇头说没有,甚或说些什么话来宽慰他。 果然,她再次摇了摇头,却并未如他料想得那般说什么。他想,她果然是恨过他的。莫名的,这样反而让他好受些。 天作之合 第13节 芸香微微摇头,是想说些天意弄人,不必在意的话的,只是他的话勾起了一些她以为早已模糊淡忘的记忆,让她一时有些发怔。 她确实是怨过他的,但着实谈不上恨,况且那时候不仅仅是他,她怨天、怨地、怨过所有的人。她怨爹娘为什么把她卖了,以至她给人家为奴为婢任凭摆布;怨大爷大奶奶怎就不能容她在身边安分守己地做个丫头,直到岁数到了出去嫁人,那样她便没什么能和二爷接触上的机会,纵是遇见借尸还魂的事,也不会有机会跟二爷扯上关系,甚至也根本不会发生被砸了头的事;怨老太太和冬梅姐,怎就不信她是身不由己,不信她是被借尸还魂了;怨二奶奶凭什么把满腔怨愤委屈全都撒在她的身上…… 更怨二爷,怨容少卿,只因为她“抢回”了自己的身子,“挤走”了他的所爱,他怎么就连从前那些年的情分都不念。即便她不是他想要的那个人,不是他孩子真正的“娘”,可好歹她历了一个昼夜的折磨帮他生下了儿子,他怎么就那么吝啬于给她一丝丝的怜惜与同情,吝惜于给她哪怕只一句关心或是宽慰的话,任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承受二奶奶的那些欺辱与冷嘲热讽。 只是,那从前种种早成前尘往事,即便如今想起当日那些委屈,也早没了那些哀怨与自怜,不过是人生中一段经历罢了。 容少卿看着芸香沉默不语,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有些话想说想解释,却又觉得为时已晚,也无从出口,甚至有些话,即便过了这许多年,也终觉难以启齿。想了想,也只道:“我后来去找过你,只是王氏如何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去向。天南海北,人海茫茫,没个头绪线索,也不知该去哪儿找……没多久家里便出了事……你该也听了些内情,我爹死了,大哥被打断了腿,容家那时候一团乱,我在里面也帮不上忙,便也没脸再说让他们去寻你的话。况且那时容家前路未卜,说不准哪日便有更大的祸事。我那时想,你离开容家,未必不是一件幸事,或许会过得苦些,可起码不用终日担惊受怕,不用担心哪日便有牢狱之灾,甚至掉脑袋。” 容少卿言辞恳切,带着深深的愧疚,芸香给了他一个释怀的笑容:“前事不提,爷也不用太过放在心上。我从容家出来……也没受什么苦,便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也早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谁还能保证一辈子不遇难事呢……况且爷也见着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从前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如今是有爹有娘有儿子,没有什么不称心如意的。” 芸香是在给容少卿的内疚解心宽,只这话落在容少卿那儿,却只有一个“从前无依无靠”入耳入心。 他本该是她的依靠,却让她过得“无依无靠”。 芸香望了望外面的雨,不大,却淅沥沥地没有一丝要停的迹象,她把笔墨纸砚收好,问容少卿说:“这雨怕是要连上夜的,咱回吧,我带了伞。” 容少卿起身从芸香手里接过袋子背上,两人各擎一把伞,出了这座小庙。 街巷上满是雨水积淤的水洼,两人慢慢行来,绕着水坑泥泞,并不好走,芸香却觉得脚下的步子反倒轻盈。 这段时日,两人一直默契地避而不谈那段往事。假装两人的关系就是更早在容家那些年,他是那个没什么架子,不分主仆,偶尔闹闹脾气的少爷,她也还是那个因老太太喜欢看重,而敢把自己当个姐姐,与他直言“说教”或打趣的丫头。 只是即便不提,两人之间也总会在某个时刻有些无所适从,尤其是有着嘉言这么一个孩子。甚至因为故意回避,还常会有些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今日两人终于面对面地说起往事,虽也不过三言两语,也能算对旧事做了了结。 心中有种坦坦荡荡的清洌,以至快到家时,芸香开口问了容少卿她曾经的疑惑,“爷,有件事……” “嗯?” “爷当初凭什么信得我的话?我和腊梅姐从小就在一处,她尚不信我说的借尸还魂一事,爷怎么一下就信了?” 似是没料到她胡突然问了这个问题,容少卿停下脚步怔了怔,迟疑了片刻,答说:“是不是一个人,亲近的人,总能感觉出来吧……”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好像她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未再多说,撑着伞继续往前走。 芸香初时觉得莫名,他这答了等于没答,还是没说明白。腊梅姐和她不分彼此,情同姐妹,明明更亲近才对。只一转念,又觉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尴尬,他说的亲近的人,该是闯进她身子里那个她,至于他二人的“亲近”,自然也别有深意了。 第二十三章 虽然容少卿有意隐瞒,但因他婉拒了程捕头帮忙寻来的差事,不想干爹娘对他误解,芸香还是将他手上的病症告诉了陈氏夫妇。况且容少卿执意不跟她一起去药铺请坐堂大夫给诊治,只好请大夫来家里看,如何也瞒不过老两口儿。 陈氏夫妇听了有些吃惊,啧啧说难怪。陈张氏听了症状,说多半是风湿,直问容少卿是怎么个酸胀法,是不是清晨起来会严重些。 因被知道自己手抖的事,容少卿多少有些窘迫,答说倒也没那么严重。 陈张氏郎中似地说:“那便不碍得,你年轻后生,没什么大事,只管按方子吃药便是了。”说着还给容少卿讲起自己的风湿病来,“我便是年轻时未在意,结果落了病根儿,我那时候可比你严重得多了,阴天下雨时骨头节儿跟蚂蚁啃似得,又酸又胀痛,即便不是阴天,这双手每日里也难受得紧,由是清晨,手指头僵得都不会曲弯,得到了晌午才好些,那时候天天晚上得泡在热水里才舒坦。” “你看现在……”陈张氏把手摊到容少卿面前,灵活地翻覆攥拳给他看,“虽说偶尔还是会犯,那也是因为岁数大了,老人病。你别耽搁,趁着年轻不严重……我说你一句,你别不爱听,你这手抖多半是喝大酒喝出来的,这风湿啊就不能喝酒……” 芸香请了大夫来家中诊治,陈张氏从旁也是这一套说辞地念着。大夫捻着胡子笑说您这是久病成医了,又转问容少卿从前是做什么营生的,只因看着他皮白肉嫩,不像受过什么苦,怎的年纪轻轻便有这毛病。 容少卿尴尬不语,芸香也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却又是陈张氏快嘴地拿话岔开,说起容少卿喝大酒的事来,要大夫跟他说说自己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喝酒喝得手抖。 大夫听了这话便把刚刚的话放下,“喝大酒确是不该,便是身上没毛病,常喝大酒也是伤身的。有些人是大酒喝多了,一旦断了,也会有手抖的毛病,婶子这话说得还是在理的,酒这东西,偶尔小酌无妨,多喝总是伤身的。” 陈张氏啧啧道:“什么小酌,要我说,一点儿不沾才对,一旦尝了保不齐再把酒瘾招出来,从今往后都断了才是。” 大夫对容少卿说:“婶子说得是,听老人家的话,保管没错。” 开了药方子嘱了几句,大夫起身告辞。芸香见容少卿看着大夫欲言又止,知他是有话不好当着众人说,便跟陈氏夫妇说她送大夫出去,顺便跟着去抓药。 芸香和大夫走后,陈张氏忽然想起来说:“趁着今儿天儿暖和,让你大叔给你拔个火罐儿,我这风湿这些年都没怎么犯,有大半儿就是拔火罐儿拔好的。” 容少卿忙说:“不用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三几下的事。”陈张氏说着便让陈伯进去拿家什,容少卿拦都拦不住。 架不住老两口儿盛情难却,容少卿便撩了裤管和衣袖,让陈伯在自己膝盖和肩臂上拔了几个火罐。待卸了竹罐,陈张氏指着他身上的紫红印子说:“瞧瞧,说什么来着,有湿气不是?干脆,你呀,直接趴那儿,让你大叔给你背上走走罐儿。” 容少卿一听要脱了衣裳,面露难色,“不用了,我也就这手上偶尔酸胀,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啧!怎么不是大事,非得难受得紧了才叫事儿?你看看你胳膊腿上,这都紫了!”陈张氏也是看出了容少卿的羞臊,责道,“一个大男人,害怕脱衣裳怎的。” 容少卿讪讪一笑,也只得别别扭扭地宽衣解带。陈伯动作也利落,手起罐落。两个孩子从旁倒看出兴趣来,一左一右地围着,点着容少卿的后背:“这儿,这儿还有地儿……扣这儿一个。” 不多时,芸香拿了药回来,进门便听见家里人在西厢房里说话,走进去,便见得容少卿倒坐着椅子,裸着上身趴在椅背上,背上满满当当地拔了两排竹罐,抬眸见她进来,冲她无奈一笑。她弯了眉眼,回他一个“你就受着吧”的笑容。 午饭后,冬儿定要容嘉言和他一起在爷爷奶奶屋里睡午觉,陈氏夫妇也有心让容少卿好好歇个晌觉,便也劝容嘉言和弟弟一起午睡。容嘉言懂得大人的心思,心疼爹爹,再者在陈家住了这些日子,也早没了初来时的拘束,午觉时便和冬儿一起留在了陈氏夫妇房中。老两口儿带着两个小儿,说说笑笑的,闹了许久才安静下来。 容少卿知道陈氏夫妇心疼他的好意,只是心中有事,在自己房中躺了好一会儿,着实睡不着,待听着陈氏夫妇房中,孩子的笑闹声渐渐静了,便起身从房中出来,去跨院找芸香。 时芸香也未歇息,在房中做针线,听得屋外脚步声,便知是容少卿,抬头笑脸迎他:“就知爷睡不着。” 容少卿进了屋,尚未开口,芸香又道:“爷放心吧,大夫那儿我已经说了,保管不与旁人提。” 容少卿愣了一下,自己这一进门,话未说上一句,她便知道他的来意。 芸香也明白他这一怔的意思,回说:“爷死活不去药铺找大夫诊脉,不就是怕家中老太太、太太知道了担心吗?放心,我今儿跟着去抓药的路上跟大夫说好了,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我这几日着凉,身上不爽利,请大夫帮着看看,开几副药吃。保管不让家里老太太和太太知道。” 芸香说完复又低头,把一排线密密缝完,咬断了线头,抬头见得容少卿坐在桌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由得问了一声:“怎么?” 容少卿收回目光,摇摇头说没什么,随口问说:“这又是接了裁缝铺的活计?” 芸香答道:“不是,是给嘉言做的一件冬衣,眼瞅着入冬了。” 容少卿执起刚刚上好的一只袖子翻看,明知故问:“前两日腊梅不是才送来好几件冬衣吗。” 芸香回说:“是,只是还想亲手给他做一件……”后面跟着还有话,但想想,说出来不过徒增伤感,也就咽了回去,转道,“今儿个我爹娘给爷拔罐子这事儿,若是有让爷不舒服的,爷别忘心里去。” 容少卿佯作不忿,“我是三岁小孩儿吗?不识好人心?” 芸香浅浅笑笑,继续给手中这件冬衣上另一只袖子。 “你是好福气,大叔和婶子都是好人,对我这个才识得没多久的人都如此倾心以待。”容少卿道,“不瞒你说,我刚住进来的时候,还有点怕你娘。” “嗯?”芸香抬头看他。 “也是我给她的第一印象不好吧,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跟防贼似的,好像她一错眼珠儿我就要欺负她闺女。” 容少卿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惹得芸香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我娘这人看着好像是厉害些,有时嘴上还不饶人,其实心肠比谁都软,给她当闺女,确实是我的福气。” “看出来了。今儿嘱我不许喝酒,及让我脱衣裳把火罐儿时的神情言语,倒有几分像李嬷嬷。” 容少卿说的李嬷嬷是他的乳母,从小把他奶大,一直带他到了八九岁才离了容府。虽说离了府,但家就在润州,还能时常来探旧主。李嬷嬷是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是以平日里虽然时常训人,但熟识她的丫头小厮,没一个说她不好的。李嬷嬷离开容府时,芸香还是容少谨院里一个小丫头,自然没机会和李嬷嬷说上话,是以也并不知道她的为人性情,多半还是从旁人口里听来的。后来到容老夫人身边伺候,见着过她三四次,因是跟在容老夫人身边,也见不到她严厉的模样,只是每每都要听老太太和她念说:“早知少卿这般猴儿似的淘气,如何也不能放你走,如今大了, 他爹娘都愈发拿他无法,也只你能训得住他。” 容老夫人说了这话,李嬷嬷总会说上容少卿一大堆的好话,说他心善,说他孝顺,说他是难能的好孩子,那护犊子的模样,让芸香如何不能把她和旁人嘴里听来的那个严厉的嬷嬷想做一个人。 这会儿听了容少卿提她,不由得也往前回想,“我最后一次见着李嬷嬷是她刚刚得了个孙女儿,老太太赏了一块长命锁,她说什么不要,还是老太太佯嗔说若是不拿着,往后可不让来了。她这才千恩万谢地收着。算算也有六七年了,不知她老人家如今过得如何,怕也不止一个孙女儿了。” 容少卿也被勾起回忆,望着桌上的针线笸箩,“我记得她也有这么个笸箩,除了针线还爱放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小时候她哄我睡觉,那笸箩就放在我枕头边儿上,她坐在旁边做针线,我睡不着便偷偷从笸箩里拿东西玩儿,她就作势打我的手,只是每每也只是吓唬,从没真舍得下手……” 说着滞了滞,待回神又叹了口气,“我在里面时,她来看过我一次,身体大不如前,头发全白了,人也眼瞅着的憔悴,见了面还把我当个孩子似的,跟我说别怕,必能出来,说她便是回去卖房子卖地,也帮着容家凑出钱来。我知道她待我的心,怕真能干出卖房子卖地的事来,就是那次来看我,也不定花了多少钱打点官府那些差役。不想她再为了看我,白往里搭银子,她再来,我就没见,又想她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妇来探,还少不得花上一大笔,容家那时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次次来探,不知被人怎么盘剥呢,索性就谁来都不见了……想想,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李嬷嬷……” 芸香听了不禁有些愕然,她从容家大爷和腊梅那儿都听过容少卿在狱里时一直不见家里人的事,只是家人都以为他是心存埋怨,却原来是这个缘故…… 容少卿叹说:“听他们说,那几年她每个月都遣儿子来家里问,问案子怎么样了,人能出来没有……只我从里面出来,屁股都没坐热,就一大家子逃命似地离了润州,没能见着她……好在听说她岁因我这案子人一下子老了不少,终归没什么大毛病。” 芸香劝慰道:“知道爷平平安安地出来了,她也就欢喜踏实了,只要人硬硬朗朗的,总有见面的一日……”又好奇问说,“容家到底是卷入什么官非了?腊梅跟我念叨的时候没说,上次见大爷,我也不好多问。到底是怎样的官司,能拖了这么多年的?听爷这意思,到现在还没结?” 容少卿道:“欲加之罪罢了,生意人能惹什么官非,无非是受上面派系之争的牵连,阉党当道,说你有罪,你便有罪,哪管什么是非曲直……” 芸香闻言垂了眸子,半晌,幽幽叹了一声。 第二十四章 藏鼠 自容少卿带着容嘉言住进陈家,最高兴的那个该数冬儿。别人家多是兄弟姊妹好几个,即便不去街面上跑,只在自家院里也有人陪伴,他却是家里的一根独苗苗。偏生陈氏夫妇疼他疼得紧,只怕他上街被坏人拐了去,平日里总把他圈在眼皮儿底下才放心。知他闷得慌,倒也时常带他去街上找孩子们玩儿,又或者去别人家串门儿,但不论怎样的欢乐,总有分别回家的时候。 如今不一样了,容嘉言来了,他也是有伴儿的人了,日日夜夜能有个哥哥陪着他玩儿。虽然有时两人也闹别扭,那总也是前一刻闹了,后一刻又好了。在街上和小伙伴儿们拌了嘴打了架,也再不怕人家一扭头,“我们回家了,不和你玩儿了”,你回家就回家吧,走就走吧,不和我玩儿就不和我玩儿吧,我也和你们一样有哥哥了,住在一起的哥哥,专门我一个人的哥哥。 至于容少卿,冬儿开始是有些怕,能躲便躲,待过了初时的陌生,便彻底放开了,甚至后来比起爷爷奶奶,到更乐意让他带着去玩儿。用陈张氏的话说,嘉言爹总爱带着孩子登高爬低的,孩子拿墨给自己染了一身黑,他在旁边儿瞅着不说拦下管教,反而哈哈笑着拍手给叫好,孩子是乐意跟他玩儿。 就好像前些日子,芸香和陈氏夫妇都有事出门,留容少卿一人在家陪着孩子,不过出去一会儿的功夫,结果芸香和陈张氏先回来,才进门便见了不得的一幕。 只见俩孩子都在院子里的大树上,容嘉言坐在最矮的那根树杈上,瑟瑟地搂着树干。冬儿更悬,人远远地离了树干,在更高一点的粗壮的树枝上趴着。容少卿站在树底下,非但一点儿着急的模样没有,还笑呵呵地怂恿冬儿,“松手!跳!” 陈张氏立时便冲进去了,“可不敢跳!” 只还是晚了一步,她这话才落,冬儿就松手从树上跳了下来,好在那树枝也并不很高,人直接稳稳地落进了容少卿怀里。 陈张氏和芸香这心都是忽悠一下,还没跟着落地,又见容少卿拿话激容嘉言,“你看,冬儿比你还小呢。” 陈张氏又紧着拦说:“这有啥可比的!别动!我搬梯子去。” 可没等她们娘儿俩去搬梯子,容少卿的话就起了作用,甚至因为当着更多的人,反让容嘉言愈发不想显怂。只是到底生性谨慎,没敢直接往下跳,而是抱着树干滑了下来,结果出溜得太快,直接坐在了地上。芸香和陈张氏赶紧上扶起来,拍拍身上的脏,陈张氏看着心疼,“瞧瞧,这手上破了皮了,赶紧着,我给你抹点儿香油去……” 大概是觉得自己落地的姿势不太雅观,容嘉言有些窘迫的红了脸,一个劲儿地把手往回缩,“没事儿……” 容少卿也从旁说不碍得,小孩子破这点儿皮,两天就好了。 陈张氏还是不依,死活把容嘉言拉进灶房里抹了点儿香油。 过后一问才知,原是三人在家里玩儿鞠球,球一不小心夹到树枝上。位置不高,家里有的是长竹竿子,容少卿随手拿来便能将球捅下来,他却偏要撺掇孩子爬树去拿,还给他们说自己小时坐到树上望风景的事儿来。冬儿被他怂恿托着屁股上了树,初时还好,待把球扔下来,往下一瞅就怕了,死活再不敢动。至于容嘉言,原是想上去救人,只还不如冬儿胆子大,爬了一半就怯了,这才有了她们进院时看见的那一幕。 陈张氏听了缘故,连声数落容少卿,说往后可不敢让你一个人跟孩子在一处了。 容少卿笑说以后不会了。只是非但芸香知道他这又是“虚心认错,坚决不改”,只连陈张氏也摸清了容少卿的脾性,哼了一声,给了他一个“我信你才怪”的眼神。陈张氏这一斜眼,容少卿眉眼间的笑意反而愈深了些。 又好像这日,陈伯从柴房里清出一只死老鼠来,看样子是被鼠夹子夹住,一时没人发现,生生夹死在那儿,也不知多少天了,已然有些异味儿散出来。容嘉言觉得腌臜恶心,站得远远的,冬儿见了,拎了死老鼠的尾巴,非要往他身边凑,吓得容嘉言嗷嗷地满院子跑。 芸香呵退了冬儿,让他赶紧把这东西扔了好好洗手。容少卿却在一旁笑呵呵地说风凉话,说这老鼠死得忒凄凉,街上也不好扔,干脆找个地方给埋了。这一句话又勾起冬儿的兴致。一只死老鼠,自然不好往自家院子里埋,容少卿便说带他们出城去葬鼠,正好前些日子应了带他们出城去玩儿。 陈氏夫妇和芸香都不知容少卿这又是哪儿冒出来的荒唐想法,没听过“葬鼠”的,还是一只已经发了臭的死老鼠。陈张氏说大冷天的出什么城,非要埋了,到街上随便寻个角落就好。只是孩子想要出城的兴致已经起了,又怎能轻易糊弄过去。 有了前次的教训,没人放心让容少卿一人带孩子玩儿,况且还是出城玩儿,都觉得他能把孩子看丢一个俩的。没奈何,芸香便只好跟着同去。几个人在街上招摇过市,也不好拎着个死老鼠,只好找了块不要了的破布给包起来,由容少卿拿着。 四个人一起从南城门出了城,并没走多远,离了官道走进一片野地。容少卿选了四野开阔的小土坡,说这里视野开阔,风水好。芸香讽说爷还盼着鼠丁兴旺,考出个鼠状元不成? 容少卿啧啧道:“那倒不求,好歹是条性命,给鼠兄寻个好归宿,也算积德行善了。” 他这一说“鼠兄”,两个孩子也跟着改口称“鼠兄”。冬儿拿着从家里带来的四齿和随手捡的木棍开始挖坑,口口声声地说:“鼠兄啊,我给你挖深点儿,暖和。” 容少卿玩笑:“我称‘鼠兄’,你们俩可就不好称‘鼠兄’了,这就错辈分了。” 冬儿认真,“那我们叫他什么?” “呃……”容少卿有些为难。 容嘉言倒是会算辈分,一本正经地答说:“那得叫鼠大爷。” 天作之合 第14节 芸香抿着嘴忍着笑,斜了容少卿一眼。 容少卿含糊着打岔:“甭管叫什么了,赶紧埋了吧。” 埋了“鼠兄”,孩子们也不想立时回去,两人在野地里追跑。 容少卿在这小土坡上“鼠兄”的坟头边坐着。芸香站在他旁边,远远地望着两个孩子,觉得天冷,怕两人跑热了,闪着汗着凉生病,想喊他们回家。 容少卿拦说:“左右天色还早,又没什么事,好不容易出来一会儿,就让他们撒撒欢儿吧,总憋在家里不好……”看着两个孩子在野地里追跑,又不无感慨地说,“嘉言从小跟着一群妇人长大,没什么同龄玩伴嬉戏,没个男人带他闹一闹,有个大伯吧,又是那死气沉沉的性子,那时候家里那种境况,也多顾不上他,你看他这才几岁啊,谦卑恭顺得有些过头了……还有冬儿,大叔和婶子也忒溺爱他……你看现在多好,小孩子嘛,撩开手让他们玩儿去,哪个男孩儿小时候不调皮捣蛋的,欢乐时光能有多少年,何苦束缚他们。” 芸香觉得这话也是有些道理,看两个孩子玩儿得开心,也不忍叫住他们,便索性由他们去。她四下看了看,想找个平整干净的地方坐坐,只到处是泥土地和杂草,连个平整一点儿的石头都没有。 容少卿歪头看了她片刻,无奈笑笑,待她近了自己身边,便伸手拉了她一把,“讲究什么。” 芸香不防,跌坐在地上,整人直接歪靠在了容少卿身上。他对她展了个笑容,她啧了一声,坐好。 见他前面“鼠兄”的坟头,不知何时已被他修葺得似模似样,小小的一捧土堆前,还插了三根草棍儿当香烛,芸香随口问说,“我记得爷原来是怕老鼠的吧?” “你听谁说的。” “在容家那么多年,纵是没在爷身边伺候过,爷得事迹总也听过。”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未见得,老太太做六十整寿那年,爷可也都十六了。” 芸香说的,是容老夫人做寿时,两个亲戚家的少爷和容少卿打趣,拿了个做得逼真的假老鼠扔到他怀里,吓得他在一众亲戚面前出丑的事。 容少卿想起来,笑了笑:“从前是怕,不过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 “嗯?” “大牢里有老鼠啊,哪管你怕不怕。” 芸香垂眸,随手捡起脚边的一根草棍拿在手中玩弄。 容少卿到不在意,笑说:“在里面的时候倒真是认了一对鼠兄鼠弟,初时被那两个小家伙吓唬住了,后来它们总来,也就不怕了。稍微大一些的那只尾巴尖儿上有几根白毛,又傻又懒,小一点儿的那个就很机灵,只要稍有动静,马上就钻跑了。这兄弟俩断断续续地来我那儿串门有一年多,后来不知是寻了更好的去处,还是像这只一样被人夹死或药死了……” 芸香看向容少卿,他叹了一声,给面前那个小小的坟包上又拨上些土,“其实老鼠这东西就输在长得丑陋,未必比人可怕,不管你是谁,怎样的处境,它就只管上你这儿寻个吃食,讨个活命,没那些欺软怕硬,落井下石。” 芸香知他又必是想起了在狱里的日子。想当年容家风光的时候,他是神采飞扬的容二爷,到哪儿去都是前呼后拥,多少人争先恐后地往前凑,是只怕阿谀奉承得不够。后来,容家遭了难,他成了阶下囚,在狱中不知又受了多少委屈折磨,欺辱白眼…… 容少卿转头看向芸香,见她垂头抱膝,用手中的草棍儿默默划着泥土,他滞了片刻,长长叹了口气,“那时在狱中,没少受狱卒的欺凌,三两天不给饭吃算是轻的,哪怕挨一顿鞭子也惯了,最怕被关到见不得阳光的地牢里。阴暗潮湿,赶上连雨天,里面都积了水,多少日子也没人打扫的屎尿混在一起,恶臭熏天,只有一张石床,上面连个草席子都没有,人躺在上面,从里到外都是冰的,潮虫子还会往耳朵里爬……现在想想,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芸香垂头听着他这番话,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心口的酸涩涌至咽喉,眼眶子不觉间了一层雾,怕被容少卿看到,便微微侧脸,更深地低了头去,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想要把眼泪憋回去,以至细细的草棍被掐断了一节又一节…… 短暂的沉默,容少卿忽然把脸凑过来,“哭了?心疼啦?” 眼泪没受控制地滚了下来,芸香慌忙用手背抹去。 容少卿却是笑嘻嘻地用手臂拱了拱她:“逗你哒!虽说是人情冷暖,可看在容家给的那些好处,里面的人又怎能苛待我呢,不怕我受不得委屈咬舌自尽,断了他们敲诈的财路吗?你怎么这么好骗。” 听容少卿笑得轻松,芸香方知被戏弄了,只眼泪已经落下来,又因被他这般逗趣,有些恼羞成怒,泪水却一时止不住,怕被远处的孩子看见,转过头去,又气又委屈地抹泪。 容少卿抻着脖子贴上去,“说了逗你的,怎么还哭啊……” 芸香回头瞪着他气道:“没你这样的!哪有拿这话逗人的!这可是逗乐儿的事儿吗!” 容少卿讪讪地道歉:“我错了不行吗……” 芸香狠瞪了他一眼,转回头去又最后抹了一把眼泪。 容少卿哄道:“我错了,错了,别哭了,一会儿让孩子看见,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 芸香抬眼望了一下容嘉言和冬儿,他们玩儿得正欢并未留意到这边,她负气地站起来往旁边走开,坐到离容少卿远些的地方。 容少卿看着她,忍俊不禁地笑说:“怎么这么不禁逗呢,跟小孩儿似的啊。” 芸香没理他,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到底谁跟小孩儿似得啊,有这么逗的吗! 两人隔了三四丈的距离坐了一会儿,容少卿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芸香以为他要过来跟她陪不是讲和,没想他只是抻了抻胳膊,向两个孩子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失落过后,是更多的生气,她想,她这次坚决不先跟他说话! 远处,容少卿走到两个孩子身边说了什么话,两个孩子便一起向她跑来。容嘉言岁数大,率先跑到他跟前,呼哧呼哧地说:“姑姑,我爹让我们叫你去跟我们跑跑。” 芸香伸手摸了摸容嘉言的后脖子,“不跑了,玩儿了这么半天也该回家了,都冒汗了。” 冬儿也随后而至,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手,“走吧,一起吧,咱们比赛。” 芸香抬头向容少卿的方向看去,他伸着胳膊向她招手。耐不住两个孩子的央求,只好跟着一起去了平旷的空地。 赛跑的主意是容少卿提的,说四个人比赛,跑最后的那个,一会儿要背着跑第一的回去。两个小孩儿跃跃欲试,芸香虽然心里还在和容少卿闹着别扭,但不想扫孩子的兴,便也加入。只是真的跑起来,才发现自己的体力确实不济,甚至还没两个孩子耐跑,没跑出多远便慢了下来。容少卿带着两个孩子跑在前头,差不多快到终点,便故意放慢速度,让他们一前一后地超过自己。 两个孩子跑到终点,一个喊娘,一个喊姑姑,都给芸香使劲助威,芸香便又提了速度,超过了故意慢下来等她的容少卿。 比赛结束,容嘉言得了第一,容少卿得尾名。冬儿天真地奚落容少卿,“你怎么跑得比我娘还慢。” 容少卿对他笑笑:“我要超了你娘,怕她哭鼻子。” 芸香假装没听到,招呼两个孩子说天晚该回家了。 冬儿玩儿得正欢,耍赖不回,芸香呵他也不管用。 容嘉言帮着哄说:“这样吧,咱们若是现在回去,我就把刚刚的第一让给你,让我爹背你回去。” 容少卿佯做不满:“你怎么不背他回去,倒把你爹豁出去了。” 容嘉言回说:“背他总比背我轻省吧。” 容少卿笑:“敢情你这还是孝顺你爹喽?” 容嘉言没答,看向芸香,母子俩相视一笑。 能有人背着回家,冬儿也不闹了,欢喜雀跃地跳到了容少卿背上。容少卿逗他,“我这背上可不是那么轻松能待的,你可抓紧了别掉下来,掉下来可就不管再背了。” 冬儿闻言搂进了容少卿的脖子,容少卿故意扭来扭去地甩他,惹得冬儿紧紧地贴在他身上哈哈地笑。 “行。”容少卿说,“这一关你算过了,路上可小心,还有第二关,第三关。” 冬儿双腿紧紧夹了他的腰,“没问题!” 四人动身往回走,这一路上,容少卿果真是每走一会儿便要整出些动静来,要么假装要摔倒朝一侧歪了身子,要么就忽地停下蹦跶两下,甚或突然快跑冲刺几十步。如此一番折腾,冬儿过足了瘾,哈哈的笑声就没断过。 待近了城门,芸香快步走上去,拦说:“行了,背到这儿就行了,下来自己走。” “不要……”冬儿耍赖趴在容少卿背上不下来。 “不要什么,你也不小了,跟头小猪仔儿似的,背你这一路能累死人。” “不妨事。”容少卿道,“一会儿就到家了,愿赌服输嘛。” “不行,让他下来吧。”芸香上去想把冬儿抱下来,被容少卿闪过,顺势跟冬儿说,“现在是下一关了,别让老妖婆抓住。”说完便伴着冬儿的笑声就往城门里跑了进去。 芸香没奈何,只得随他们去,却有意放慢了脚步,和容嘉言一起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她才让冬儿下来,一来是看容少卿背着他折腾了这一路,真是有些累了;二来,也是怕进了城里,被人看见。 虽说容少卿父子在她家住下,对外有个租客的说辞,但她从前确实给容少卿做过妾,还有嘉言这么一个孩子。容家那边一大家子人,一时片刻或许能管住,但日久天长,也难保有人传出什么话来。或是像现在这样,被人看到他们走在一起,他这当爷的还背着丫头的儿子嬉笑着招摇过市,也难免引人遐想,说三道四。 其实她自己倒无惧旁人闲话非议,况且容少卿在她家住了这些日子,三姑六婆的闲话怕也说出来了,没传给她知道罢了。只是,不论如何,还是能避忌就避忌些。 第二十五章 请求 入冬,容家大奶奶生产,为容家添了个男丁。 腊梅来陈家给容少卿父子报喜。容嘉言欢喜得恨不得马上就去看弟弟。容少卿却只是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恭喜啊,容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腊梅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尴尬地看向芸香,芸香回给她一个眼神:别搭理他。 芸香当然知道腊梅急着跑来报喜是什么意思。容少卿父子出来住了这些日子,只嘉言隔三岔五地回去看祖母和太祖母,容少卿却是一次都没回去过,好像彻底跟家里断了联系。芸香也明示暗示地跟容少卿提过,出来这么久,老太太、太太必然想你,可每每说到这个,容少卿要么扭头就走,要么就是假装听不见、不明白地岔开话题。 如此,芸香也便不提了,只想着他这番出来,也是有个被“逐出家门”的名头,什么事业没做出来,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脸面上是有些挂不住。还是得有个时机,有个说辞。 而腊梅这会儿带来的大爷喜得贵子的消息,便是来给容少卿一个回家看一看的借口。 送走了腊梅,芸香私下劝容少卿说回去看看,“大爷得子,容家添丁,是件大喜事,爷当二叔的,如何也不能不闻不问吧?还是去看看合适。” 容少卿一脸的不耐烦,“又不是我得儿子,我去看什么看。” 芸香好言相劝,却被冷脸怼了回来,心中不忿,用容少卿刚好能听到的声音自语暗讽:“倒也是,自己得儿子的时候都不看,更何况别人。” 容少卿脸色讪讪,随即又挑眉哼笑一声,调侃:“行啊,下回你再给我生儿子的时候,我保管天天看,日日看。” “嘶!”芸香脸上一臊,向外看了看,确认没人听到他这玩笑,才安心回给他一个白眼。 容少卿不回去,芸香便自己同容嘉言去了容家。见过了容老夫人和容夫人,方去容大奶奶的房里探望。 芸香在容大奶奶房中和她聊了几句家常,见下人进进出出地回事,问说怎么不见大爷。 容大奶奶说:“他在程川府,怕是要过年时才得回来。” 芸香叹说:“如此,真是辛苦奶奶了,没差人叫大爷回来吗?” 容大奶奶笑容中带着几分憔悴,“他那边事忙,不想他来回折腾了。再者,我这算什么辛苦,躺在家里,有人伺候吃喝,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大爷那边才是辛苦,终日在外奔波,心中还惦念家里的事,我这边能帮着分担的便分担些。” 芸香从腊梅那儿听过容家大爷自容家在安平县落稳脚跟之后,便常往程川府去。容家原在程川府有些生意,想来也是打算借此东山再起。再想容少卿那边,若是能和家里早日解了心结,也好兄弟同心协力,早日重整家业,容家上下也都能轻松些。 在容大奶奶房中坐了没一会儿,怕扰了她休息,芸香起身离开。时容夫人房中的下人请芸香过去说话,容嘉言便趁着这个功夫去太祖母房中陪伴。 芸香在容夫人房中坐了许久,容夫人也只与她聊一些家常闲事。问她干爹娘多大年岁了,身体可好,听说也没个徒弟帮忙,生意忙时老两口儿可应付得过。又问冬儿多大了,笑说言儿每次回来总是提起这个弟弟来,说今儿两人一起上屋顶看星星了,明儿两人一起去谁谁家串门子了,还说自己当了先生,教冬儿识字背诗。 直到最后,容夫人才提起容少卿,却也没多问他的近况,只是说他们父子在她家住了这些日子,累她爹娘费心了。 芸香回说:“不会,我爹娘喜欢孩子,也好热闹,嘉言来了能和冬儿做个伴儿,倒让我爹娘能得闲歇一歇,否则他日日缠在我娘身上不下来。还有二爷,头些日子连着两三家白事,家里事忙,二爷也帮衬了不少,除了帮着照看一下两个孩子,还能帮上一些简单易上手的手艺活儿,甚至有两天忙起来我和我娘都无暇腾出手来做饭,二爷还主动请缨做了两顿饭呢。我爹娘也说多亏了有他帮衬……” 容夫人安静端坐听着,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露了些惊讶,显然是有些话未从容嘉言那儿听过,待芸香说完,应了一声:“是吗,没给你们添麻烦就好……”她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只是与适才提到两个孩子时的慈祥相比,这会儿的笑容中却带了几分可见的忧郁与苦涩。 芸香忽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她说这话时只想着让容夫人安心,让她知道容少卿父子在外过得很好,和她全家也相处融洽,没添什么麻烦,也没受什么委屈。只这话落在容夫人耳中,怕又有另外一重意味:儿子在自己身边时萎靡不振,终日嗜酒,自甘堕落,到了别人家却似换了一个人;自己家里的事一应撂手不管,家里的担子全落在兄嫂肩上,倒跑去别人家帮忙做饭看孩子。 只这话已然说出口,再要往回找补就难了,又怕再多解释反而刻意,更惹得她心酸,是以也未再多言,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容夫人嘱人备马车送他们回去。芸香说不用,也不远,溜达一会儿便到了。容夫人说要的,准备了些东西让她一并带回去。芸香以为又是给容少卿父子准备的冬衣,没想除此之外还有给冬儿的。 容夫人差人把已经准备好的衣物拿给她看,“给冬儿这几件衣裳,原是言儿旧时穿的,小孩子长得快,衣裳穿不了几次便穿不得了,都还是半新的。我让腊梅帮着精心挑的,她见过冬儿,挑拣的都是现下或明年春天马上合身穿的。” 若是给些其他东西,芸香倒好推辞,只这些旧衣物却不好推却,便也收下了。容夫人又嘱说:“下次带着冬儿一起来,总听言儿念叨,虽没见过,我这心里已经把他当自己家孩子似的了。” 芸香回说:“小地方长大的孩子,也没教过什么规矩。” 容夫人道:“没有这话,小孩子率真的性子就很好,老太太和我也跟你爹娘一样,人一老啊,就喜欢亲近孩子,这家里也是缺孩子的嬉闹欢笑。” 芸香回了个恭敬的笑容,没再推辞,却也没应。 天作之合 第15节 辞了容夫人,芸香由容夫人身边的沈姑姑陪着往容老夫人处接容嘉言。沈姑姑是容夫人早年嫁入容家时跟来的陪嫁丫头,如今也已年过半百,伺候了容夫人半辈子,也没嫁人,家中上下都唤她一声姑姑。 芸香猜得沈姑姑多半是有话要跟她说,否则遣个小丫头陪她过去就好,又何必她亲自引路。果然,到了四下无人的廊子里,沈姑姑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也并不与她绕圈子,恳切地直言道:“芸香,姑姑有件事儿想求你帮帮忙。” 芸香忙道:“姑姑有事尽管说,芸香能做的一定尽力,说什么求不求的,可不是折我的寿吗。” 沈姑姑拉了她的手:“我要求你这件事,现如今怕也只你能办到了。” 看着沈姑姑的神情模样,芸香心下也大抵能猜到是什么事,只是却觉得自己未必有这个本事。 第二十六章 疮疤 芸香和容嘉言到家的时候,天色还早。车夫帮着把两个大包袱拿进院里,陈氏夫妇闻声出来迎,几个人站在院子里说了些客气话.陈氏夫妇请车夫进屋喝口水,车夫婉拒说还要急着回去。 众人送车夫出去,遇着邻居家的老人带着孩子在巷子里玩儿,老两口儿便索性带着两个孩子在外面玩儿起来。芸香自己拎着两个包袱回了院中,径直进了容少卿房中。 时容少卿一直待在自己屋里,适才院中的声音似是没听到,这会儿芸香进他屋来,他也头都没抬一下,坐在桌边写着什么。 芸香打开柜子,把容少卿父子的衣服一件件放进去,“太太整理了几件爷和嘉言的冬衣让我捎带回来……这个包袱里的是嘉言小时候的旧衣,太太让腊梅姐帮着挑拣的……”说着解了包袱,拿出一件展开看了看,“这几件足够他穿到明年的,早知就不给他做新的了,腊梅姐的眼睛跟尺子似的,不用上手量,打眼一过便知道尺寸……” 容少卿没应,就好像没看见没听见她一样,依旧低头认真地写着。 芸香把柜子盖上,系好包袱,走到桌边歪头看容少卿写字,“爷写什么呢?” 容少卿依旧没理,他知道她从那边回来,必定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她适才放衣裳说的那两句话,看似随意,无非就是想起个话头,他若应了哪怕一句,她后面的话肯定跟着就是家里如何惦记他,让他回去看看,所以他索性就不理。 只是他这么冷着不理她,她却似乎并不在意,仍靠在桌边安静地看着他,好像还在等着他回话。他知道,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他的心思却还要往前凑。 别理她,她就自讨没趣地走了,容少卿这么对自己说。 “爷这是给谁写信呢?”芸香往前凑了凑,“还是替谁写信呢?” 容少卿滞了滞,她从旁这么不错眼珠儿地看着他,他着实写不下去。住笔瞥了她一眼,她也看向他,带着分好奇,好像真的只是关心他在写什么,只是温柔恬淡的双眸中,分明透着分坚定,明白地告诉他:你不理我我就不走。 甚至,她明明弯着嘴角,他却自觉在她眸色细微的闪动中看出了一丝威胁的意味:你再不理我我就要生气了。 容少卿缴械投降,却不想输得太难看,没甚表情地怼回去:“你不认字吗?” 芸香笑笑, “爷是诚心拿我打趣,我那哪算认字啊,粗浅认得自己的名字罢了。”说着拉了椅坐下,“爷这是替别人写信吧。” 容少卿撂了笔,索性把信递给她看,“之前高大哥让帮忙给写的信,不想他娘多少日子就跑一趟地惦记,索性顺着她的心思,充她小儿子给写一封家书,说过年不回家了,在外一切安好。” 芸香接过信,粗粗看了看,跟着叹了一声,心下算了算日子,“是了,再过两天,又是来写信的日子了……这信写好了给谁?” “写好了我带过去,悄悄塞给高大哥,他拿回去再找人装作从程川那边稍回来的。” 芸香把信还给容少卿,提醒说:“那爷写的时候笔体可得换一换,虽说大娘不识字,但做娘的心思可细了。” 容少卿应了一声,接了信,放在桌上。芸香看着那信,犹豫了一下,没再提旁的话,只是说了一句“爷好好写吧,我该去生火准备做饭了”,起身离开了。 容少卿也没多想,把信纸展好,继续琢磨着写信。 两日后,容少卿按约定好的去火神庙写信。芸香也跟着,说她跟着方便些,他和大娘写信的时候,她也好得机会把信悄悄塞给高大哥。 写信的地方还是火神庙前的石桌,高氏坐在桌边絮絮叨叨地念着,反反复复还是每次说过的话。容少卿一边写一边和她聊天儿。 高氏点着信纸的边缘,“你就告诉他我快死了,再不回来啊,就看不见他娘了,看他回不回来。” 容少卿未落笔,“我要这么写了,可不急坏了他?” “就是要让他着急!臭小子忘了他娘了,多少日子不回来,这眼瞅着要过年了,还在外头过年怎么的!”高氏恨恨地瞥过头去,好像眼前的容少卿就是他儿子。 容少卿仍不忙下笔,只是笑笑:“那我可真的这么写了?” 高氏不言语,未几,瞥了一眼信纸,“得了,这路上也未必太平,急着赶回来,万一车马不稳……你就写我病了,病得……”高氏似在琢磨到底写病得严重,还是不严重,半晌,蹙眉叹了一声,“不写了,不写这些了,还是从刚才说的隔壁村刘家姑娘那儿接着写,你给想点儿好词儿,夸那姑娘俊的,不惦记娘,总得惦记讨媳妇儿的事儿吧……” 容少卿宽慰道:“您这话说的,怎么能不惦记娘呢。” 高氏哼了一声,“惦记能这么多日子不会来啊……这死小子,忘了我从小儿怎么疼他……”及又滞了滞, 似是想到了什么,接连唉了几声,适才的愤愤化作长吁短叹,却是带出窝心委屈,以致红了眼眶。,“臭小子,怎么就不惦记娘呢……” 容少卿听她言语戚戚,心有所感,不知如何安慰,也只垂眸提笔写信。 容少卿这边帮高氏写完,那边芸香已把早先写好的信给了高氏之子,母子俩向容少卿谢过,高氏之子给了容少卿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缠着老娘离去。 芸香上前帮着容少卿收拾笔墨纸砚,叹说:“不知怎么,我才听她落泪说的那两句话,忽然觉得,其实她心里未必不知道,许也有明白的时候,只是自己不想清醒罢了……” 容少卿看向芸香。 芸香道:“或许因为我也是做娘的吧,多少能体会些……她即便是真糊涂着,忘了儿子不在的事,这么左一封信右一封信地催着,也不见人回来,做娘的心也早乱了。高大哥托爷写的那封信……其实……能骗得过,也未必不是她想被骗下去……” 容少卿慢了手上的动作,思及高氏刚刚的神情言语,应了一声,“或许吧。” 芸香抬眸看向他,借机试探着开口:“一会儿咱们去点心铺买点儿桂花核桃酥吧,太太爱吃……” 容少卿垂着头没应,把一叠信纸胡乱地理了理,塞到布袋子里。 “ 爷这出来也有些日子了,太太也惦记你…… ”芸香顿了顿,见容少卿仍不答话,犹豫了一下,复又开口,“爷不回去……是跟大爷赌气,还是跟太太赌气?” 容少卿依旧不理,从芸香手里拿过毛笔和砚台,甚至也不及洗笔,直接扔进布口袋里,墨汁染了布袋里的信纸,连着布口袋也脏了一串墨点。 “爷是气大爷把你从家里赶出来,气太太不拦着护着你?还是气太太当初做主换大爷从狱里出来,让你在大狱里待了这几年?” 容少卿滞了一瞬,忽地抬手把布口袋重重地往石桌上一摔,砚台从里面甩出来,磕着石桌的边角,碎在地上,石桌边缘和地面被墨脏了一大片。 芸香被他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没得出声。 容少卿没看她,只是凝着地上那一大片墨迹,涨红着脸喘了几声粗气,转身走了。 芸香鲜少看见容少卿真的恼怒发火,一时没敢跟上去。有一瞬间,她甚至有些后悔说出这戳人心窝子的话。可这话若是她不说,别人不说,大家都不说,就只能系在所有人的心坎儿上,越系越紧,到最后想解都解不开。 终归,还是有个人要点破,撕开这疮疤,清了脓血。 她不是他什么人,就算因此戳了他的痛楚,撕了他的脸面,以致他从此往后远了她,也总好过他和家里人长久地存着隔阂。 第二十七章 容少卿是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莫说陈氏夫妇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即便像容嘉言这样懂得些察言观色的孩子,也能看出他是从外面带着气回来的。他和芸香一同出门,回来却是一前一后,虽然不知内情,也大抵能猜到在和谁生气。 鉴于二人之前也有过小小的冷战,家里人倒也没太在意。直到晚饭后,容少卿没像往常那样带着两个孩子在院里院外的玩儿,而是从陈张氏那儿接了碗碟,自己扎进灶房里去洗碗,家里人才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这是连强颜欢笑的心思也提不起了。 容嘉言跟进灶房里帮忙,容少卿说不用他,让他出去玩儿。容嘉言执意留下,容少卿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容嘉言所有小心翼翼的聊天,他都答得心不在焉。 陈张氏看在眼里,投给芸香一个探究的眼神,芸香对她微微摇头:没事儿。 陈张氏看出芸香想单独和容少卿说话,便唤得容嘉言出来,叫他一起进屋玩儿竹牌。容嘉言有些踟蹰,是觉得爹爹心情不好,自己该在旁边陪着,又怕他和“姑姑”闹了什么别扭,有他在旁边看着,两人也肯定不会吵起来。 芸香明白容嘉言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去吧,玩儿去吧。” 容嘉言这才跟着陈张氏进屋,只是即便嬉戏起来,心中却还是惦记,总要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盼着爹爹和“姑姑”早些和好。 十来个碗碟,容少卿在灶房洗了一晚上。芸香在柴房打扫收拾,为得是抬眼就能看到灶房里容少卿的一举一动,能得机会和他说上话。见他磨磨蹭蹭地不出来,知道他是故意找事做,不想闲下来与人说话。自己这会儿即便进去,也是自讨没趣,又怕他还带着气,真弄出什么动静来,惊着老人孩子,倒不如让他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她索性回跨院自己房中做了会儿针线。再出来,容少卿已经不在了。 天色已晚,院子里只有爹娘住的正房点着灯,隐隐传出老两口儿和两个孩子的说话声。容少卿父子的西厢暗着,芸香悄声走到门口往里望了望,没见人。 她猜得容少卿该是躲出去了,只不知今晚会在外待多久。她想了想,从容少卿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件冬衣,出了院子。她以为他还会像上次一样远远地走去街上的某个角落独自坐着,没想才一推门,便见他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 芸香没立时把衣服递上去,或是帮容少卿披上,只是抱着那件冬衣,坐到他旁边。 容少卿垂头坐着,没看她。 芸香柔声试探:“我今儿说错话了,给爷赔个不是。” 冷静了这一晚上,容少卿已没了初时的怒气冲冲,只沉声回了一句:“说自己的心里话,没什么对错,用不着赔不是。” 芸香一时无言以对,见他好歹愿意同她说话,心下便松了口气。 “也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所有人怕也都这么想。”容少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垂头看着看着眼前的地面。 “那……”芸香看着他,“爷心里是怎么想的?” 容少卿沉默了半晌,回说:“没什么可怨的,那种情况,能救得一个是一个,我们两兄弟中,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取舍……即便让我来选,他是我哥,至亲骨肉,别说是坐几年牢,就是当时得出条人命,我也愿抢着把头伸出去……我只恨没能替他受那重刑,替他跛了那条腿……” 容少卿说这些的时候,始终没看芸香。 芸香静静地看了他片刻,转回头喃喃道:“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容少卿这才转头看她。 “被我爹娘卖出来的时候……”芸香搂了搂怀里的冬衣,“那时候两个姐姐都到了能出嫁的年纪,弟弟妹妹又年岁小,怎么看也是我和四妹妹选一个送出去。我那时心里想,即便爹娘打算卖弟妹,我也要主动劝她们送我走,好歹我年岁大些,能挨得苦……人家来领人那天,问我爹娘要送那个,见我爹娘没甚犹豫地指了我和四妹妹,我心里也没什么委屈。若说是有些难受,也全是为我四妹妹,她才五岁,就和嘉言现在差不多大……我也是恨不得能把自己分成两个,多出那一个替了她去……” 芸香滞了滞,片刻的出神过后,深深吸了口气呼出去,压下心底的酸楚,“只是后来这许多年,自己实实在在地吃了苦,挨过难处,却又委屈起来……想着自己不是最大的,也不是最小的,当中间儿的一个女孩儿,在爹娘心理大抵也是可有可无……最难受的时候,也会在脑子里搜刮幼时的细枝末节,想得都是爹娘责我怨我的那些事,把夜壶碰倒了啊,把灶火看熄了啊,没看好弟弟让他磕破了头啊……也会反复回想我爹抬手指向我时的那一幕……” 芸香顿了半晌,看向容少卿,“我这些,和爷的经历未必能比,只是多少也能体会些……道理谁都能说得明白,父母的辛苦难处也全能理解,为了自己的至亲骨肉,谁都甘愿挺身在前……只不过,情愿归情愿,委屈还是会委屈……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受的那些苦楚,也只有自己最清楚,一刀一刀生生剜在自己身上的疼,旁人心疼也好,愧疚也好,终归平不了那些切肤之痛……” “其实……若真是可怨可恨或许还能舒服些,偏生就是知道怨不得恨不得,苦涩委屈只能吞在肚子里,上来又按下去,再上来再按下去,凭它在自己肚子里这么反反复复地折磨人……” 芸香没再说下去,容少卿也未应一句,目光始终落在前方黑漆漆的地面。 夜色渐深,院中冬儿连唤了几声娘,被陈张氏说了什么话哄了回去。 芸香回头向院子里望了一眼,“我先带孩子睡觉去了,爷想坐就再坐会儿吧,今儿个让嘉言在我那屋睡,跟冬儿两个一被窝儿,俩人肯定乐意。” 芸香起身,似是才想起手中那件冬衣,俯身帮容少卿披上,“天寒,爷别冻着,这件冬衣是前两日我去时带回来的,还是太太亲手缝制的……听沈姑姑说,爷在里面那几年,家里给爷送进去所有的衣裳被褥,都是她陪着太太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尤其是冬日御寒的棉衣棉被,总要多絮两层棉……” 容少卿垂着头没言语。 芸香也未再多言,转身离开。待进院中,又慢了脚步,转头看过去,见容少卿像尊石像一般坐在那儿,始终未动分毫。 第二十八章 归家 数日后,容少请独自等在火神庙前的大树下。因上次受托帮着写了一封假信,高氏长子说今日就不来了,但容少卿还是怕事有万一,是以还是在往常的时辰等在这儿。 差不多的时候,果然见着高氏从远处走来,只是这次只她一人,未见她儿子跟着。容少卿连忙迎上去扶她。 “怎得您一个人来了,大哥呢?”容少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随意。高家大哥万不会让老母亲一人步履蹒跚地过来,老太太这次多半又是背着家人来的,至于为什么背着家人,怕是与那封信有关,是露陷儿了?她这是来兴师问罪? 高氏倒也不瞒,“我没告诉他们,他们不知道我来。” 容少卿扶着高氏坐下,“大哥他们不让您一个人来也是关心您,您不该一个人过来,家里人找不见您该担心了。” 高氏没应什么,只是急切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容少卿,“你给我念念。” 容少卿接过来,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信封,“这是谁的信啊?” “我家那臭小子来的。找人给看了,说是信上写他过年不回来了,我信不过他们,找你给念念。” 天作之合 第16节 “哦……”容少卿从信封里把信抽出来,逐字逐句地念起来,边念边悄悄审视对方的神情,见高氏随着信的内容或点头,或蹙眉,不似起疑试探他的样子,才松了口气。待到通篇信念完,容少卿安慰道,“看来他是事忙回不来了,不过忙些是好事,也是为了挣下家业来,接您过去享福。” 高氏没理他这话,伸手点着最后一页信纸,让容少卿再给她念一遍。容少卿依她又念了一遍。高氏听完,怔怔地出神,眉头倒比来时拧得更紧些。容少卿再看了看自己写的这页,无非也是按照高家大哥的嘱托,再应对他之前帮着写得那些信,装作小儿子的语气,说自己在程川忙得分不开身,过年无法回来团聚,相看媳妇儿的事儿不急,待做出些样子来,衣锦还乡才好娶妻生子。 高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接过信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最后那页,半晌,竟是红了眼眶。 容少卿想她是思子心切,连忙安慰,她却只不言不语地折信,每叠一下,都要用布满皱纹和褐斑的手抚上两下。她越是这般不声不响,容少卿越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说:“城外的路不好走,我送您回去吧。” 是时,有人从远处唤了一声,容少卿抬眼看去,正是高氏长子找了来,身边还跟这个少年,多半是跟着一起出来找人的自家子侄。两人快步走来,高氏长子不无埋怨地对老娘道:“您怎得又跑出来了,不是已经收着信了……” 那少年上来搀扶,高氏也不似对儿子似地推开,对孙子到底慈爱温柔些,只是好似自语似地对儿子道,“你说,他不回来,是不是还怨着我呢……” 这话大儿子似是听得多了,脸上带了些无奈地敷衍,“怎么会,您想哪儿去了。” “是我上回写信说给她相看媳妇儿的事儿,他不乐意了,所以诚心不回来……” “没这话……”高氏之子冲少年使了个手势,让他搀着老人走,自己向容少卿说话,“麻烦先生了,我这是一眼没看住,人就自己跑来了……” 容少卿答说:“不妨事。” 父子俩一起馋老人往回走,老人没似往常那般与容少卿道别,只神情恍惚地呢喃着:“他就是怨着我,要不怎么还特意说一下讨媳妇儿的事儿……这就是怨我的意思……若是当初我应了他和那丫头的事儿,他也就不出去了……” 送走三人,容少卿垂眸收敛桌上的东西,只是老妇走时的喃喃自语,却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兀自坐了一会儿,起身回家,路过点心铺子,便又想起芸香说这儿有卖桂花核桃酥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站在门口犹豫起来。 若是早先大嫂生了孩子的时候就听芸香的话回去看看,到也算是有个借口,如今过了这些日子,没头没脑地回去……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转身就走,只走了几步又停下。自己家,想回去看看,还要什么借口……不过,他是被“逐出家门”的,什么也没做成,臊着脸回去说什么呢…… 容少卿在点心铺前徘徊,被店里人望见,热情地招呼他进来看看。他不好转头就走,只好走了进去。在铺子里看了看,在伙计热情的招呼下,到底买了些桂花核桃酥。 既然东西已经买了,这一双脚便也自然地回了东街容府。只是人虽然到了大门口,心里却还别扭着,踌躇着站了一会儿,只把包好的糕点放在了石阶上,转身走了。 走出去没多远,步子又慢了下来。心想若是家里人见了门口的点心,多半也能猜到是他。人来了,却不进去……他娘岂不是更要多心……要么就直接进去,要么糕点也不留,这样算什么…… 容少卿心下啧了一声,转身才要回去,忽见容府大门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人来。他不及多想,下意识地闪身躲了起来,怕被人看见,也没敢探头去看。藏身片刻,再出去,人与糕点都不见了。怕一会儿有人追出来,被撞见更尴尬,容少卿未再多留,趁着没人看见,悄声走了。 虽然没人看见是他,但容少卿还是从第二日便笑盈盈地来“串门子”的腊梅的眉宇间看付出些端倪。他假装没看见腊梅和芸香窃窃私语时,两人一起向他投过来的目光。腊梅走后,芸香也没向他问起或提及什么,只是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总觉得,她和他说话时,眉梢眼角的笑容都比往日温柔几分。 那之后,容少卿也没再得借口回去,直到等得一个再名正言顺不过的归家日子,大年三十。 三十清早,因过年能和爹爹一起回家,容嘉言显得异常兴奋。两相比较,就显得容少卿有些不太上心,一早上都在芸香和容嘉言的催促下磨蹭,不像是回自己家团聚过年,倒是想是不情不愿地被家人催着去串亲戚。只是他身上穿的那件母亲亲手缝制的冬衣,还是让芸香看了穿了他的心思,自然,她也只是看破不说破。 早许多天,芸香就给父子俩准备了回家要带的东西,容少卿却是看不上,说回趟家,又不是走亲戚,用不得拿什么东西。芸香怕劝多了惹他不高兴,便也由他。 将父子俩到门口,芸香不放心地把容嘉言的棉帽子向下拉了拉,遮好耳朵和脑门儿。抬头看向容少卿,也下意识地抬手帮她抚了抚肩膀,尽管他的肩头本就平整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或灰尘。 她抚了抚他的左肩,又轻轻抚了抚他的右肩。 容少卿站定凭她帮着整理,垂眸看着她认真仔细的模样,不由得笑说:“不过几条街,不知道的,还当我们要出远门儿呢。” 芸香抬眸看他,“爷这么许久没回家,自然要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容少卿调侃:“怎的,你还怕他们怪你把我养脏了不成?” 芸香啧了一声:“别说笑话了,快走吧,磨蹭这一清早,老太天、太太可等急了。” 容少卿拉了容嘉言的手,“走了。” 容嘉言和芸香道别,拉着父亲的手走了。芸香站在原处一直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向拐出巷子前转回头来和她挥手的容嘉言摆了摆手。 即便没有沈姑姑当日的嘱托,自容少卿父子住进来,她也盼着有一日容少卿能和家里解了心结。虽说这次回去是因着过年,但到底是往前迈了一步,她也跟着舒心些。只是,看着容少卿头也不回地拉着嘉言消失在巷口,心里却又有些空落落的。 只说容少卿父子回了容府,容府大门敞开,早有下人等在那儿,远远地望见父子俩,一路小跑儿地迎上来,“爷怎么才回来,再不来,我就叫人套车接您去了。”说着又招呼里面人进去报信。 虽说容家不复当年之盛,下人遣散了大半,但容少卿父子还是很快便被下人们簇拥上来,一路走进了容老夫人院中。时全家人都在,容大奶奶笑盈盈地迎上来,拉了容嘉言领到容老夫人跟前儿。容老夫人心肝儿肉地唤着,把容嘉言搂到怀里。容嘉言在容老夫人怀里腻了腻,便退了几步,按着长幼之序,给长辈们逐一磕头拜年。待容嘉言起身,再次被容老夫人拉倒身边,连着容家大爷家的闺女,一左一右地搂到怀里。 容少卿这会儿才上前,跪在堂中给容老夫人磕头。 容夫人见了儿子,恨不得立时拉到自己身边好好看看,只用力握手忍着,才没动作。容老夫人则没那么多顾忌,当下向容少卿伸手要他过来。 容少卿起身走到祖母跟前。容老夫人拉了他的手摩挲着,又默默他的脸,疼惜的模样倒像还把他当嘉言那么大的孩子,“瘦了……” 她这一声,直让一旁的容夫人听得心酸,受不住湿了眼眶,忙趁人没留心,扭头拭泪,却被容大奶奶看在眼里。容大奶奶也只假做不察,接容老夫人道:“我看着倒没瘦,就是人晒黑了些,显瘦。” 容老夫人点点头,推了推容少卿:“去,给你娘磕头去。” 容少卿适才也瞥见母亲偷偷拭泪,心中酸楚自责,跪在母亲面前拜了拜,“儿子不孝,出去这些日子没什么长进,没脸回来见您,让娘担心了。” 容夫人的眼泪根本再掩不住,上前拉了容少卿起来,又不好楼着儿子失声痛哭,只克制着看向容老夫人:“是黑了些……” 朝思暮想的儿子就在眼前,千言万语不知说哪句好,双唇翕动,也只捡了一句最稀松平常的问话,“怎得就你们爷儿俩回来了,没见芸香……” 容少卿没想母亲会提道芸香,怔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坐在太祖母身边的容嘉言听到祖母的话,目光殷切地看向父亲。 容夫人只想随便说句什么不相干的话,掩饰心中的百转柔肠,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合适,尤其是当着嘉言。 亏得容大奶奶反应快些,笑道:“娘这是见着二叔高兴得忘了日子了,今儿是年三十儿,可不都在自家过,明儿才是年初一到各家拜年的日子呢。” 腊梅从旁也跟着帮腔,岔开话题,“太太这是怕压岁钱发不出去,不急,明儿个我们排着队地给您叩头,您准备多少都发得过。” 众人跟着笑了笑,心照不宣地未再提芸香的名字。 第二十九章 年三十的晚上,安平县几家富户会放烟花。几家一起,此起彼伏,颇有些较量的意思。谁家的烟花有了新花样,谁家的烟花连了夜,一直放到天上露了白,接下来的日子,都会成为安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谁家的烟花放得漂亮放得长久,就显得谁家家境更殷实,接下来这一年也能压别家一头。 几家富户在这事儿上挣较短长,舍不得在这事上多花钱的寻常人家便蹭个眼福,待过了申时,便有富户开始燃放烟花。寻常百姓能在自家院中望见,好热闹的或是孩子们,还会三三两两地凑到街巷上,看得更清楚。 吃罢年夜饭,天上开始飘起雪花。陈伯给冬儿裹得严严的,打着伞带他到街上放爆竹,与邻居家的孩子们一起看烟花。芸香和陈张氏在灶房和面,做馅儿,准备大年初一的饺子。 陈张氏往盆里倒了满满两大瓷碗的面,看了看,问说:“这点儿面够吗?就咱们几个是够了,就是不知道少卿他们爷儿俩回不回……” 芸香看了看面盆,回说:“应该不回了吧……” 她答得也不肯定,他们走前,她也没问。其实是想问,但又觉得若是问了,就好像盼着他们能回来似的。 “也是,大年初一的,当然要在自己家里过……”陈张氏虽然嘴上如此说,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又往面盆里加了一碗面,“回不回的,咱多做些也好,万一回,也够吃,不回就咱们几个人吃也不会剩太多,赶上有拜年的,咱也能招待……” 话虽如此,但娘儿俩都知道,往年也没有大年初一来拜年的,即便有也不可能留下吃饭。 似是也觉得自己这话中明显透出来的意思,陈张氏叹道:“这人啊,真是……往前想,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和你爹无亲无故的,年年自己俩人过年,也没觉得怎样。等有了你们娘儿俩,过年的时候再往前想,都纳闷儿那么多年冷冷清清的怎么过来的。这会儿,少卿他们爷儿俩才来住多少日子啊,这冷不丁一不在,我这都不适应,人家过年是人都回来,亲的热的围一起,咱这过年倒走了俩……咳……我这话说得也不对,他们爷儿俩回去才是正经,那儿才是自己家……” 芸香一边拌肉馅儿一边说道:“我明白,人可不都是这样,别说俩大活人朝夕相对地相处,就是收留个猫儿狗儿的,养个三五天也生出感情来了,忽然不在眼前了,是别扭。” 她这话是说给她娘,也是说给自己。 “是吧。你也别扭吧。”陈张氏揉着面,“昨儿个我跟你爹说,问问嘉言爹他们哪天回来,你爹还说我,不让我问。说你这么问了,就跟盼着人家回来似的,让嘉言爹为难。人家好不容易回家团圆了,咱该替人家高兴,没有还往回叫人的道理。我说我这多大岁数了,能不明白事理吗,怎么可能往回叫人。你爹说,你不说,这么问了,人家能不明白你心里怎么想的吗?人家不得惦记着吗?你说他这么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再说就成不明事理的糊涂人了……我这心里也是替他们爷儿俩高兴,甭管之前有什么别扭的,借着过年,回去一团圆,没什么解不开的……你说他们爷儿俩这次回去是不是就彻底回去了?本来也跟家里没啥大矛盾,嘉言爹这酒也戒了……” 母女俩说着话,被从外面跑回来的冬儿打断。冬儿呼哧呼哧地跑进来,说外面各家烟花都放起来了,定要拉着奶奶和娘一起去看。芸香劝陈张氏先跟着出去,自己先把东西简单收拾好,随后跟来。 陈张氏洗了手跟着爷孙俩出去,芸香把馅儿拌好罩上,洗手挽袖子和面。外面叮咣的爆竹和烟花声此起彼伏,千家万户一起放,仿佛就在耳边似的震耳欲聋。芸香心中却是一片静地,只琢磨着适才她娘的话。 容少卿这回出来,就是因为终日嗜酒,自暴自弃,如今戒了这酒,人也精神起来,虽说一时也没寻个能踏实做下去的营生,但大爷那边想要的,还真不是他在外寻营生贴补家用。大爷在程川那边忙得脱不开身,甭管有什么人在旁帮衬,总不如亲兄弟妥帖放心。大爷的心思,也是盼着容少卿能早些跟着他出去重整家业。 只是……大爷是给二爷放了话的,非要他徒手整下一百两,否则不给他回去……这还一两没挣下呢……即便大爷那边不再把这话当回事,容少卿这性子,怕也面子上过不去,应该也不肯回…… 芸香慢了手上的动作,揉着面出神。 “娘!”冬儿突然从身后喊了一声。 芸香吓得心里一激灵,因手上沾着面,只下意识地用手腕拍了拍心口,“吓死了,你进来怎那么不出声。” “喊您半天了……” 冬儿的话没说完,后面呢又掀帘子跟你进来一个人,却是容嘉言, 棉帽子和肩头都浮了一层雪,鼻子和脸蛋儿红扑扑的, 显然是在外走了一路。 芸香大惊,“嘉言?你怎么来了?” 容嘉言一脸欢喜地说:“回来跟您过年。” 芸香懵懵的,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你自己跑来的?家里知道吗?” “怎么可能让他自己回来。”容少卿掀帘子跟进来。后面跟着同样又惊又喜的陈氏夫妇,“快进屋!快进屋!爷儿俩这一路走回来,可得冷了吧!这还下着雪,这么冷就别回来了,也不说打个伞,瞧瞧这一身雪,再把孩子冻着。” 容少卿说:“是拿了伞,不过言儿喜欢在雪里走,我见雪也不大就没撑开。” 陈张氏嗔怪:“他说喜欢你就不打伞,若是冻着可怎么办,大过年的,快进屋暖和暖和。” 容少卿父子被陈张氏赶到自己的正房里取暖,家里人也都跟了过去。 进了屋,陈张氏让容嘉言脱了帽子鞋,爬到热炕头上暖和。容少卿把手上拎的两个大木盒子放到桌上,“家里买了些烟花,言儿想和冬儿一起放,我们就回来了。” 陈伯让容少卿往热炕上坐,“烟花这些天哪天放都是一样的,这大晚上的一路走回来多冷啊。” 陈张氏也说:“是啊,瞧把孩子冻得,小脸儿通红…… 可吃饭了吗?” “吃了。”容少卿答,“在家吃了年夜饭,跟着放了会儿烟花才回来的,盒子里的烟花是言儿特意给冬儿留的,还有些小点心,也非说要带回来给爷爷奶奶一起吃。” 老两口儿听了,脸上乐呵呵地去抱容嘉言。冬儿听说有烟花,心急地去开盒子,想要立时就拉容嘉言去街上去放,被老两口拦下,说等哥哥先暖和过来,一会儿哥儿俩在院子里放是一样的。冬儿不依,一定要到街上去,小心思昭然若揭,就是想拿烟花到左邻右舍的小伙伴那儿显摆显摆。 芸香站在一旁,这会儿才得向容少卿投去个疑惑的眼神。 容少卿明白她的意思,回说:“跟老太太回了,明儿一早我们还过去。我娘和老太太这会儿已歇着去了,等她们睡了我们才出来的。” 芸香放心地点点头,见屋里老的老小的小,说得热闹,自己还举着一双沾了面的手,便先转身出去,到灶房洗手。 容少卿见了,也悄声跟出去。 灶房里,芸香洗了手,回头就见容少卿掀了帘子跟进来,她以为他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她说,只是见他站了片刻,也不开口,只是带了些探究地看着她,好像等着她与他说些什么。 “嗯?”芸香疑了一声。 容少卿这才将目光挪向别处,向灶台上望了望:“给我们留吃的了吗?” 芸香回说:“爷不是吃了年夜饭了吗。” 容少卿倚在门框上看着她,“我吃没吃,跟你留没留,不是一回事。” 芸香装傻,“怎么不是一回事,爷要是又饿了,锅里也有剩饭,再不济,这儿有现成的面和馅儿,现给爷包饺子都来得及。” 时陈氏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出来,招呼容少卿和芸香到街上放烟花,两人这话也没再说下去。 小雪还在飘着,巷子里,三三两两的有大人孩子出来嬉戏看热闹。各家大门也都大敞着,屋里院里,大门口都挑着灯笼。冬儿和容嘉言拿了烟花出来,没多会儿便围上来几个孩子,胆大的凑上去点火,胆小的就围在远处观望,嬉闹了许久,直到雪越下越大,才被各家大人连哄带喝地都叫了回去。 一家人回了陈氏夫妇房中,冬儿玩得累了,到食盒子里拿点心。陈张氏连忙拦下,“别吃了,该睡觉了再吃一肚子点心,必要积食。” “不睡觉。”冬儿说,“今晚要熬夜守岁,一宿都不睡觉。” “那哪儿行。” “不行,我们跟大虎说好了,大家今儿晚上都不许睡觉,谁睡了谁就是孬种。” 陈伯哄说:“守岁也不是熬一宿,熬过子时就是守岁了,这会儿早过了子时了。” 天作之合 第17节 冬儿不太相信爷爷的话,看向容嘉言。容嘉言知道大人们不想他们熬夜,虽然心中也些失望,但还是对冬儿说:“过了子时,应该就算数了吧。” “还是嘉言听话,听哥哥的……”陈张氏道,“今儿那你们小哥俩儿在奶奶这屋睡,躺被窝里聊天儿,想聊多久聊多久。” 冬儿想了想,问说:“那这会儿是不是就算大年初一,能得压岁钱了?” 大人们哈哈一笑,陈伯乐呵呵地道:“这小子,在这儿等着呢,少不了你的,想得压岁钱,你给爷爷奶奶磕头了吗?” 冬儿被大人们笑得有些臊,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去磕头。倒是容嘉言,大大方方地先跪倒老两口儿面前,磕头说了拜年话。陈氏夫妇喜欢得不行,陈张氏忙从炕柜里拿出早就包好红纸的铜钱,递给容嘉言,把他搂到怀里。 陈伯招呼冬儿:“看啊,哥哥可得了红包了。” 冬儿看了眼红,可爷爷奶奶越是赞许嘉言,他越是有些扭捏着不上前,反而转身扎到芸香怀里。芸香哄着往前推了推他,他却愈发使性子不去。容嘉言从陈张氏怀里挣出来,凑到他跟前儿,趴在耳边小声说:“你若现在去磕头,我带回来的点心就都给你,等我明儿回去,还给你带更多烟花回来” 大人们听见小哥儿俩的咬耳朵,都憋着笑看着,见冬儿听了这话,便俩三步上前扑通跪下,连磕了几个头,不会像哥哥说那些吉祥话,便只说了一句:“爷爷奶奶过年好。” 老两口儿乐得开怀,陈伯笑说:“还是哥哥治得住你,什么话也没有吃食和烟花管用。” 陈张氏也笑,护着孙子,“什么话,我们冬儿适才是有些害羞,才不是为了那点儿贿赂,我们冬儿心里疼着爷爷奶奶呢。”说着便把冬儿搂到怀里,也塞了一个红包。 容少卿装模做样地轻咳了一声,笑说:“我这儿可也有红包啊。” 容嘉言知爹爹是为了大家开心热闹,便也很配合地上前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只是顾念着适才弟弟不会说太多的吉祥话,自己也干脆不说,只像冬儿给陈氏夫妇磕头时那样,说了句:“爹爹过年好!” 有了适才的经历,冬儿这次倒也不再扭捏,从陈张氏腿上跳下来,也凑到容少卿面前磕了一个,抬头跟着说了一声:“爹爹过年好!” 容少卿闻言一愣,瞬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芸香并陈氏夫妇也是怔了一下,只是童言无忌,孩子学舌唤错了,若当回事的纠正,倒显得当个正事儿似的,反而气氛尴尬。只是,各人心里都是这个心思,却是一时没人吭声说句笑话岔过去,反倒让这话落在地上,更显得清晰突兀。 却是容少卿先反应过来,半真半假地玩笑:“哎呀,想给我当儿子可不容易,才哥哥应了你的点心和烟花,得都孝敬我了才行。” 陈氏夫妇反应过来,也跟着笑笑,知道冬儿必是舍不得,一会儿大家伙儿哈哈一笑,当个笑话过去便是了。 芸香却连敷衍的假笑都挤不出,只盼着这话快些过去。孰料冬儿却把容少卿的话当真,扭头看了看桌上的盒子,走过去,一手抓了点心,一手抓了剩下的烟花,转身全塞到了容少卿怀里。 冬儿这反应出乎众人预料,各人不知作何反应。容少卿看着怀里的东西,笑着摸了摸冬儿的头,“行,那你这儿子我认了。” 芸香张了张嘴,想拦,却又不好直说什么。陈氏夫妇对这突然的状况也是措手不及,陈张氏瞥了芸香一眼,笑说:“哎呀,便是认干爹,也不能这么随便,改日找人给算算的……” “不用那么费事……”容少卿假装不明白陈张氏的话外之音,从袖口里摸了红包递给冬儿,“来,爹给的压岁钱。” 冬儿接下,又似才容嘉言接红包时那般,唤了一声“谢谢爹”。 眼瞅着这“爹”要坐实,不及众人反应,却是一旁的容嘉言忽然呵了一声:“他才不是你爹!” 众人一愕,但见容嘉言不知怎的,却是一反常态,从冬儿手里抢过才接的红包,板着脸说:“你给我,这是我爹,不是你爹。” 冬儿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众人不知一向懂事的容嘉言怎得突然有这举动,适才认爹的尴尬倒过去,都来安慰冬儿。容少卿也不知儿子怎么突然闹了脾气,沉了脸对容嘉言道:“嘉言,把红包给冬儿。” 容嘉言咬着嘴唇不吭声。 芸香连忙劝和:“不用,不妨事……” 陈氏夫妇也劝哇哇大哭的冬儿:“哥哥跟你闹着玩儿呢。” “容嘉言!”容少卿冷着脸断呵了一声。 容嘉言握紧了手里的红包,依旧没动作,一双清澈的眸子这会儿也是汪了委屈,却是倔犟地不让眼泪掉下来。 芸香上前去扯了容少卿一下,“得了,小孩子间闹脾气,爷怎么还认真了。”说着又忙安慰嘉言,“没事儿,没事儿的……” 只是她才要抬手去抚容嘉言的胳膊安抚,容嘉言却是闪了一下躲开,直接扭头跑了出去。 芸香跟上,在外屋门口拉了他,“这大冷天的,不许往外跑。” 容嘉言瞥见陈氏夫妇也跟了来,愈发执拗地甩开芸香,冲出了屋子。 芸香连忙追出去,在院门口拉了他,见他竟一味往大街上跑,也有些着急,“不是说了大冷天的不许往外跑吗!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哪能大人呵一句就这么闹脾气的!再说你爹也没责你什么,只是不想你和弟弟打架……” 容嘉言甩了芸香的胳膊,终于受不住地大哭起来,“他不是我弟弟!他才不是!” 芸香愕住。 没了素日里的那些懂事听话、矜持腼腆,容嘉言冲着芸香嚎啕大哭:“为什么他能叫爹!我就只能叫姑姑!为什么我就只能叫姑姑……” 哭声撕扯着芸香的心口,逼得她喉头一苦,瞬时落下泪来。她单膝跪在容嘉言面前,抚着他的脸颊和肩臂,泣道:“谁说你只能叫姑姑的,娘盼着你叫娘,盼着你叫娘啊……” 容嘉言哇哇地哭着,扑到芸香怀里,一声声的“娘”,因止不住的嚎哭而变了音调,淹没在一阵又一阵,不间断的巨大烟花爆竹声中。 第三十章 芸香和容嘉言抱头痛哭,陈氏夫妇追出来,站在院子里跟着心酸。陈张氏当即落了泪,陈伯红着眼眶回屋拿了伞,同陈张氏一并上前给母子俩撑着,劝说回屋说话,别冻着。容嘉言哭着喊了一声姥姥姥爷,老两口儿连应了好几声,当即老泪纵横,母子痛哭瞬时变成四个人哭做一团。 容少卿给冬儿裹了棉衣,抱着出来。冬儿脸上还挂着泪,见了这场景,懵懵懂懂的,从容少卿怀里挣下来,撒腿冲了过去,哇哇地跟着哭了起来。 陈张氏把冬儿搂过去,冬儿便扑上去找娘。芸香伸了一只手把他也揽进怀里。容嘉言见了冬儿,心里有话说不出,是为自己刚刚无理取闹“欺负”了他的歉意,也是为了好朋友变亲弟弟的激动,也伸手搂了冬儿,娘儿三个抱在一起。 老两口儿相互挽着胳膊,给这母子三人撑着伞,悄悄拭泪。院子里,容少卿也忍不住转头拭了拭眼角。 容嘉言认了娘,母子三人抱在门口哭了好一阵,才擦着眼泪回了屋。 进到屋中,容嘉言又跪在地上给陈氏夫妇磕了头,说刚刚的那个不算,这会儿给姥姥姥爷的磕头拜年才算。老两口儿连忙把孩子搂起来,陈张氏少不得又是泪眼涟涟,哽咽着说自己必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才得来这辈子的福报。 陈伯劝她说,高兴的事儿怎么又哭了,他们娘儿仨才好,又得劝你。陈张氏擦着眼泪说是,不哭了,高兴的事儿。只是笑着笑着,还是忍不住用衣袖擦一擦眼角。 因这一番认亲,冬儿认了容少卿叫爹的事,倒显得没那么紧要了。一家人说说笑笑,真就熬过了子夜。 夜里,小哥儿俩自然也不在老两口儿屋睡了,都要跟娘睡。因容少卿父子屋里没有火炕,是以自入了冬,容嘉言便时常和冬儿一起,到陈氏夫妇或芸香房里睡。但每次在芸香房里睡,都是冬儿睡在中间,这晚终于认了娘,他自然也想满足一下从小儿的奢望:挨着娘亲睡觉。 芸香自然明白容嘉言这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心思,便主动把自己的被子铺在了小哥儿俩的中间。冬儿见了不依,他虽然小,也知道从今往后,自己的娘就是哥哥的娘,哥哥的爹就是自己的爹了,再没有比这更亲近的伙伴儿兄弟,自然更想和容嘉言挨着。芸香不允,借口说熬到这个时辰了,你俩要挨着,准要嘀嘀咕咕地胡闹,更别睡了。 熄了灯,芸香睡在小哥儿俩中间,折腾到这么晚,右边的冬儿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着了,像素日里一样,从自己的被窝里把一条腿伸出来压在芸香身上。左边的容嘉言却是睡不着,头一次挨着娘睡,兴奋欢喜之余,还有一点点的紧张。 芸香伸手到他的被窝里握了他热乎乎的手,他便立时握回去,躺了好半晌,才好意思把头往芸香身边歪了歪。芸香索性把自己的被子掀开,轻轻压在他的被子上,两个被窝变一个被我。容嘉言往这边挪了挪,身子贴着娘的身子,额角贴着娘的肩膀,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满足地睡了。 两个孩子陆续入睡,芸香却是百感交集,没有一点儿睡意。一会儿想着和容嘉言相认,一会儿又想着冬儿认了容少卿做爹的事,及又念起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容少卿那屋必要比平日冷上许多,也不知一个小小的火盆够不够取暖。芸香索性起身,给两个孩子盖了盖被子,穿了棉衣出了屋。 走到前院,竟见容少卿的西厢还亮着光,不由得走过去,轻轻敲了敲门,未待应声便推门进去,见得容少卿站在火盆边用火钳拨火,听她进屋,回头看过来。 “怎的?火熄了?”芸香忙走过去看。 容少卿答说:“没,我才往里放了两个山芋,听婶子说埋在火盆里烤着就好,做来试试。” 芸香道:“大夜里怎得想起烤山芋了……爷若是饿了,锅里盖着吃的,放在火盆这儿热一热,马上就能吃,这山芋得烤到什么时候。” 容少卿拦了芸香,“不用,也不怎么饿,只是一时睡不着,便找点儿事做,等山芋烤好了,我也刚好饿了。你呢,怎么也大夜里不睡觉来前院儿溜达。” “我也是睡不着,见外面雪下得忒大,怕爷这屋里的火盆不够暖和,大过年的,若是冻病了就不好了,过来看看。” 容少卿笑着点点头,“还能惦记着我就好,我还以为你今儿要气我呢。” “怎么?”芸香不明白。 “认了冬儿当儿子的事儿啊。”容少卿看着她笑,“以为你要气我占你便宜。” 芸香装傻,从容少卿手里接过火钳,帮着在火盆里拨了拨,笑说:“哪儿的话,爷以为干爹是好当的?逢年过节不得给红包吗?待到将来娶媳妇儿,爷随的份子钱都得比别人的多,算来,不是我们占爷的便宜吗。” 容少卿挪了两把椅子围在火盆边上坐下,“不就出点儿钱吗,多个大儿子孝顺,百年之后还多个人送终,算来还是我赚了。” 芸香也在他旁边坐下,“爷说得轻巧,钱在哪儿呢?出来这么久,没挣下一两银子。” “你这是盼着我挣够了钱,赶紧走?”容少卿调侃,“如此,我还就偏要赖在你这儿。” 芸香笑着白了他一眼,拨弄火盆里的山芋。 容少卿把双手伸到火盆上,搓了搓,收了玩笑,“其实今儿冬儿叫我那声爹,当时是有些吃惊,过后想想,倒也不意外……别以为孩子小就什么都不懂,看人家有爹有娘的,他心里不羡慕吗?就像言儿,从小没提过娘,是不想娘吗?不过是憋在心里罢了。我倒觉得,他跟着言儿叫那声爹,未必是学舌学错了,也许早有自己的小心思了,不过是也想像别的孩子一样,能叫一声‘爹’……” 芸香用火钳杵着火,没言语。知子莫如母,冬儿的心思,容少卿能看出来,她自然也明白,却当真没细想过,他今日那声“爹”是不是有心的。自容少卿住进来,冬儿对他就从来没个称呼,不论是让他随着她叫“二爷”,或是随着嘉言那声“姑姑”叫他声“舅舅”,冬儿从来不开口。初时她觉得是认生,后来觉得是小孩子的执拗与倔强,从来没想过他是不是有别的心思,若是有,又怎会有这种想法,从何时开始的…… 容少卿看着芸香,叹说:“孩子心里盼着爹,你又不给人家找个爹,没办法,孩子只好自己找个喜欢的当爹,就管不得你中意不中意了。” 芸香见他正经不过片刻,又开始调侃,无奈又白了他一眼。 容少卿笑笑,拍了下腿站起来往外走。 “做什么?”芸香问。 容少卿没答,推门出去,再回来,左手端了盘点心,右手拿了酒壶并两个小酒盅,“左右睡不着,不如喝点儿酒,还能暖和暖和。” 芸香啧道:“饿了吃点儿夜宵也便罢了,怎得还拿了酒,爷不记得大夫怎么嘱咐的了?” “我觉得我手抖的毛病也不怎么犯了,或许就像大夫说的,是因为之前连着喝大酒,忽然戒了的缘故……”容少卿给自己和芸香各倒了一杯,“再者,大夫只说不许我喝大酒,又没说让我一点儿不能碰,大过年的,偶尔小酌两杯也无妨。” 芸香无奈,“话虽如此,只怕小酌勾出酒瘾来。” “不会,我哪有什么酒瘾。” 芸香哼笑:“爷到好意思说。” 容少卿道:“我之前可是说不喝就不喝了吧,你见过哪个真酒徒酒腻子,是说戒酒就戒酒的?” 芸香被问住,只因他这话说得在理。别说真正嗜酒如命的酒腻子,单只是喜欢饮酒,时常饮酒的人,想要让他立时滴酒不沾了,也是难。容少卿倒是自住进来,就几乎不沾酒了,若说她家这三两口人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人彻底斩断恶习,她自己也不信。 容少卿说:“那时候才出来,每晚都做恶梦,总梦见自己还在里面,或是案子出了变故,自己又被关了进去,还都是变着花样的监牢,悬崖边,荒野里,大海上……后来发现喝酒喝得醉晕过去,似乎就没那么多梦了,这才开始喝酒,真谈不上贪杯嗜酒,我是拿他当药喝。” 芸香这才恍悟,她和其他人都以为他喝酒是抑郁苦闷,自暴自弃,未料却是这个初衷。 不由得又想起嘉言说过容少卿1从来不睡午觉,每天夜里也睡得很晚,甚至,在睡梦中还会流泪…… “那……爷现在戒了酒,是不做恶梦了?”芸香问。 容少卿轻声叹笑:“哪能那么容易,毕竟在里面待了那么久……”见芸香微微蹙眉,容少卿把酒杯塞到她手里,“不说这些,今晚只聊开心的,否则就变成喝闷酒,借酒消愁了,那就没意思了。” 第三十一章 芸香和容少卿围着火盆吃酒聊天,芸香说起从前在容家当丫头的时候,约摸也是这个时辰,主子们都睡了,她们当下人的聚在一处吃主子赏下的瓜果点心,一众人说笑聊天。对她这种孤零零被卖进府里的小丫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多少能感到些家人似的暖和。 容少卿说这个他倒是知道,“那时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都要吃酒到天明,第二日我便任他们睡去,最厉害的能昏睡上一天一宿,我这会儿倒不记得是哪个了。” 芸香笑道:“也就爷院里的姑娘小爷们才敢醉酒,我们可都不敢,即便是馋酒的,也只小酌一二杯,更别说醉过去昏睡上一整日了。” 容少卿笑笑:“过年嘛,放纵放纵也无妨。” “说到这个,我们那会儿倒都羡慕他们。记得那时候我们都惦记宴上撤下的点心,虽说平日里也不是没机会吃到,但总没过年时的花样多。可每次宴散了,爷准嘱咐让人把剩下的糕点都包起来送到你院里去,我们就一点儿也分不上……”提起旧事,芸香带出些忿忿不平。 “是吗?”容少卿蹙眉想了想,“记不太清了,我倒是从没吃过什么剩点心,多半也是我院里那些丫头小子嘱我给他们要回去的。” “就是啊,所以才说羡慕在爷院里当差的,有什么话只管跟爷张嘴,换做别处的,哪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