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宋》 第一章 此去天涯岂孤旅 倾宋 作者:然籇 忆秦娥·戊戌冬夜香港抒怀 ——霍达涛声咽,登楼又见伤心月。伤心月,故国山水,异邦城阙。零丁洋上忠魂烈,宋王台下男儿血。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忆秦娥·乙未年白露题新书聊以抒怀 ——然籇 钟鼓鸣,南天尽是赤旗扬。赤旗扬,炎黄山河,华夏衣冠。 郁孤台下清流恨,襄阳城头杀声咽。舞刑天斧,挽东南倾! 公元2015年夏。 明亡四百年。 宋亡七百年。 时至今日,任辉煌殿宇、风帆万里,尽成尘烟。梅岭衣冠胜雪,厓门碧浪滔天,又有几人铭记? 远处山下的城市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黯淡了晚霞的颜色,有刺耳的声音回响,那是绕城高速上疾驰而过的车辆掀起的风声。而近处的发掘现场则已经被沉沉暮色所笼罩,已经看不太清楚纵横的探沟,只有那绰绰约约的人影走动方能标示出这座不知道在层层红土之下沉睡了多少年的大墓所在之位置。 层层叠叠的大山在暮色中展开,仿佛是沉睡在原野上的巨兽,沉默而带着无可撼动的威严;萋萋的荒草尽数渲染上斑斓缤纷的颜色,似乎这才是本应该属于它们的绚烂的生命色彩。晚霞或许不属于那些鳞次栉比的大厦,但是永远都属于这寂寥而苍茫的荒野。 打破这荒野的寂静的,是人的声音。已经收工了的零零散散的民工向着炊烟升起的地方聚集,而参与发掘工作的几名白发苍髯的老教授还站在高坡上俯瞰,个个都是眉头紧皱。 这座已经被破坏的大墓根本无法给学富五车的教授们一个施展的机会,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参考的物件发掘出土。几日下来就连民工们也都是有气无力颇为失望的了。 当然,对于还是实习队员的叶应武,更是沉重的打击。 “小叶,过来吃饭了,别蹲在那里,风大吹感冒了怎么办。”和蔼的队长冲着他招了招手,但是紧皱着的眉头却依然没有松开的样子,上级的压力已经让他有些难以为继,但又舍不得多日的勘探。 毕竟这么大规模的古墓在这个城市还是第一次发现,若是能够确定了年代、墓主,无疑会让这座本来就已经足够现代化的城市平添一抹历史和文化的厚重感,这也是这座城市的领导者乃至平头老百姓平日里都汲汲所求的。 叶应武愣了愣,旋即摆了摆手:“不了队长,我今天有点儿头晕,想找个凉快的地方。” 话音未落,落寞的青年起身向着草丛中走去,孤独的身影像是不合群的大雁,独自一人在未知的原野上孤独的穿行。 “哎,这年轻人,怎么这么不给面子?”副队长本来就是脾气暴躁之辈,再加上进展不顺导致窝了一肚子的火,现在自然怒火中烧,准备好好教育一下这个不识礼数的年轻人。 “算了,”队长笑了笑,没有在意,“小叶本来就是第一次参见工作,好不容易捞到这个机会,最后却一无所获,哪怕是我们这些老油子了也未免有些失望,更何况是他们。虽然附近的村民相传这是南宋叶梦鼎叶宰执的坟墓,但是叶梦鼎有疑冢七十二,如此气象的大墓也说不定只是那七十二疑冢之一。” 听到队长的话,再看看队里其他几个年轻人垂头丧气的样子,副队长叹息一声,坐了下来。考古这种东西,除了自己深厚的专业知识之外,更重要的是手气。挖出来一座王侯大墓那绝对是人生履历上的闪光点,可是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够有如此成就?大多数的人还不是在这个平凡甚至渺小的岗位上寂寞无闻此一生? 一名年轻人看着越走越远的叶应武,不服气的哼了两声,轻声说道:“这种一看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而且还没有吃过什么苦头的富二代,要不是仗着他们家老子势大,我们这里哪儿有他的立锥之地!” 队长一皱眉,瞪了那名年轻人一眼,什么都没有评论。 ——————————————————————————— 叶应武孤身一人在齐腰高的草丛中漫步走着。这种被荒野包围的独特感觉是从城市里长大的他从未体验过的。习惯了喧嚣,习惯了热闹,习惯了朋友的吹捧和自嘲,突然身处这荒野之中,分外的陌生,分外的寂寥。若是那个狐朋狗友知道他此时的心境,怕是少不了一句“矫情”的讥笑。 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会随手扔下老爹半辈子打拼下来的偌大家业跑去学什么看上去好像没有前途的历史系。 天下的年轻人似乎都有一颗叛逆的心理,即使是带着“富二代”这个人人羡慕的光环也不例外。 当时自己在学校中历来都是低调再低调,真心想做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好孩子,结果那个平日里连人影儿都见不到的老爹突然间让踌躇满志的自己去学什么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的国外有关经济的贵族学院,好回来接班,当时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是又哭又闹差点儿“撇清父子关系”,随随便便得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的······嗯······历史系,其中的原因只是因为历史和经济,在叶应武心中八竿子都打不着,老爹让我学什么,我就和他反着干,就这么简单。 结果大学四年就这么浑浑噩噩的过去了,虽然作为一个好学生叶应武每一个轻轻松松不挂科是肯定的,但是这四年里面自己到底都学了些什么,现在一一回想起来,却没有什么印象,倒是对于和那帮子狐朋狗友去了多少回酒吧放浪形骸、天昏地暗,换了多少女朋友一次又一次花前月下、言笑晏晏,却都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 可惜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只留下彩色照片上的音容笑貌。老爹对于自己是恨铁不成钢,但还是委托各路关系,终于在一个还算是有些名气的考古队中将儿子安插了进去。对于那个历经了大风大雨的半老之人来说,儿子若是能够洗去家中代代相传的铜臭气息,成为一代历史学家,也算是光耀门楣的事情了。 不过老爹的心思,叶应武一来不知道,二来就算是知道了也懒得再去说什么。 怎么着当年也是纵横帝都、意气风发的堂堂富二代,现在竟然······好像也没怎样,只是有些失魂,有些落魄。 前方的草丛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着微弱的光亮,吸引着年轻人的注意力,使得他下意识的拨开高大的野草,一把握住层层草甸下的光亮。 那是一块温凉的古玉,虽然已经沾满了尘土,但依然难以掩饰夺目的光彩,仿佛千百年的光阴都无法在那温凉的光芒中留下刻痕。这里距离古墓很近,难道是和那座神秘的墓葬有着什么关系?难不成在这附近有一个规模可观的陪葬堆? 带着疑惑或者说带着连日积攒下的欣喜和渴望,叶应武伸手拂去泥土,玉的光芒更亮了,而那铁钩银划一样的花纹同样分外明显。 “他奶奶的,为什么是我的名字?!”叶应武低声惊呼,因为玉上明明白白的刻着“叶氏应武”四个小字。 原本以为心中早就遗忘了的知识像是翻江倒海一般涌上心头,仿佛它们从来都没有被叶应武无情的抛之脑后,而是一直隐藏在内心最深处,一旦等到时机便会重新出现,为主人再一次披上战甲,让主人依旧是一方学霸。 叶应武下意识的摇了摇头,长长地吸了一口凉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细细端详这块古玉,而其它花纹所具有的时代特征也十分明显,这是一块宋代古玉。 宋,宋,宋! 宋代的,为什么是宋代的······宋代的皇帝有谁······岳飞是干什么的······哦,好像当年宋史我是满分通过的,难得考了一次全班第一呢······ 口中喃喃自语着什么,叶应武脑子中一片空白,只是无意识的迈着步子在荒草中向前走去。 或许是不留意,叶应武脚下一软,直直的掉入隐藏在草丛中的深洞中。无底的黑暗仿佛是噬魂的魔鬼,想要将所有不慎落入其中的人吞噬。在这座已经被盗了很多回的大墓附近,发现了不少这样的深洞,而这一个无疑是最深最宽的,偏偏被层层野草遮掩住无人注意。 “不好,盗洞!”感受着垂直下降的“激情”,叶应武惨呼了一声。好像掉入盗洞这种倒霉的事全队都没有人遇见过,没想到这个记录到让刚来没几天的实习生给破了。 这座大墓很深,所以和它如同孪生兄弟般存在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盗洞,同样也是深不见底,仿佛同样跨越了时光,穿梭了岁月。 叶应武一直黑暗的视野终于看到了丝丝缕缕的光芒,但是他心中更是一紧,按理说在那幽深的地底,怎么会出现光亮? 紧接着叶应武的脑袋似乎撞到了什么坚硬的石块,这一次可以说是彻底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砰”的一声,昏迷的叶应武摔倒了盗洞的最底部。 吞没他的,不是黑暗,而是光亮。 ——————————————————————————— 冥冥之中,似乎有黄钟大吕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叶应武睁开眼,四周是一片雾蒙蒙笼罩着的山川,而他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宽广的原野。周围没有已经司空见惯了的灯火,也没有尚未习惯的泥土的醇厚气息,只有淡淡的花草药香一样迷离的气息。 山川都蒙上了一层朦胧的紫色,变得和那颜色一样神秘。 “什么地方?”叶应武一边下意识的捂住口鼻,一边疑惑的喃喃自语,抬头看去,天空中同样是婆娑朦胧,仿佛难以穷尽。脚下的土地分外的坚硬,没有风,但是花草都在摇摆。 不知为何,那一直回荡在紫色山川之间的黄钟大吕之音,不知不觉的缓缓消散。 “你想不想去另一个地方?”突然之间,洪亮的声音自天际传来。 叶应武皱了皱眉,一边跺脚一边冲着天边喊道:“你谁啊?!别装神弄鬼的,快点儿送老子回去,老子是唯物主义者,知道什么是唯物主义吗?丫的就是不信你们这些牛鬼神蛇!” “你回不去了。前方只有一条路,走不走在你。”那个声音不急不慢,似乎丝毫没有因为叶应武的谩骂而生气,也似乎已经拿准了叶应武的选择,并没有给他解释走会怎么样,不走又会怎么样。 “那老子岂不是要一个人······”叶应武倒吸了一口凉气,前方的光亮已经出现,像一道通往另一个时空的大门。到底是什么来头?难不成遇到真的神了? 沉默,没有回答。 很久之后,声音重又响起,却已经没有个刚才的雄浑有力,反而变得更加沧桑沉重:“原来你是害怕孤单。芸芸众生又有谁不害怕着如影随形的恶魔?不过不得不说,在害怕孤单的那么多生命当中,你倒也很独特。那也罢,看你即将告别一个空间,斩断无数的思念与牵挂,此去孤旅天涯,便送你一份礼。” 一语道破叶应武心中所想,使得叶应武老脸一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对于这个神神叨叨的声音,飞扬跋扈惯了的叶大少已经感到不耐烦,一边走向那道光亮,一边手指天空大声喝道。对于那声音中“告别一个空间”背后的含义,他不想去问,也不想去猜,虽然心中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 刹那间,天光破,云尽开,雾皆散。 一座座青山连绵直向远方,呈现在眼前。 “到底是什么礼物?” 那声音停顿了很久,似乎不想搭理叶应武这个傻瓜,但终于还是慢悠悠的答道:“我送你青山九万里。” 叶应武一愣,旋即抬头。 青山连绵不绝,依旧向远方无尽的延伸着,咆哮的江水在群山中奔腾,如同狂舞的怒龙。江山如画,搅动天下风云,一时豪杰无数。除了远非池中物的金鳞,又有谁能在这万里青山上纵横? 似乎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静默之中,叶应武缓缓点头,原本轻快的脚步渐渐变得沉重,仿佛前方就是归墟,是无底的深渊,而他就是那扑火之萤,义无反顾。 眼前绽放出万丈光芒,将他渺小的身影吞并。 此去天涯岂孤旅,犹有青山九万里。 这道光彩夺目的门之后,是什么?突然间,叶应武心中对远方充满了无限的遐想与期盼。斩断牵绊无数,穿越时空千重。 若是一片混沌,那么便闯出新的天地。 ——————————————————————————— “二郎,武子,姓叶的!你他娘的快点儿起来!咱们和吕**子的仇不能不报!”一个声音将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的叶应武硬生生的拉了回来,根本没有掩饰愤怒和焦急。 二郎?武子?我是武松?不对,我还是姓叶。叶应武昏昏沉沉的,只感觉天旋地转。 “镐弟,你这样摇下去远烈会被摇傻的。你没看见他额头上都已经出血了,还是快点儿找大夫吧!”另外一个虽然沉稳但是掩盖不住焦急地声音从另外一侧传来,和刚才的声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叶应武感觉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接着第一个声音的主人似乎挥了挥什么东西,对面传来嘲笑的声音。不过他心中疑惑的是,那声音中所提到的“镐弟”是谁,那个“远烈”是谁,那个“武弟”又是谁,但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已经将他彻底的笼罩,额头上冰凉而且疼痛,这是受伤了的感觉。 大学时曾经一次在酒吧里打架,额头上就被酒瓶子敲了一下,当时的感觉和现在如出一辙,难不成那个奇怪的门后面通往的,竟然是一家酒吧?不就是去一趟酒吧吗,至于搞得这么神秘? “师兄,武子都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了,这口气咱不能就这样咽下去,怎么着也得打回去!否则以后师兄你的脸面,还有我们江家、叶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余既已经在朝堂上因为和那奸臣不和的缘故得罪了吕家,现在说什么也不能牵累到你们头上。”沉稳的声音再度响起,犹豫了片刻,“再说了,你们两个这一次分明是因为歌女之事和吕家起的争执,把事情闹大了传出去有损江、叶两家的名声······如果不是我恰巧路过,恐怕早就出人命了。” 叶应武越听越混乱,眼睛疼的根本睁不开,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一只手急忙伸了过来,虽然滑嫩但十分有力,手伸来的正是那个被称为“师兄”的人所在的方向。 能叫出“师兄”这个已经快被时代遗忘了的称呼,说明自己已经不是在现代了,只是······只是他奶奶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一个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再反驳,而是有些担忧的说道:“师兄,你看你又脸红了,下次还是不要撒谎了。是不是爹爹他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然后让你赶过来的?” “镐弟······罢了罢了,师尊听说你们两个在勾栏里和吕家起了争执,连忙派我过来,把人接回来。” 渐渐地,眼睛能睁开了,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叶应武顾不上这么多,抬头看去,将手递给自己的是一个不算英俊的白衣士子,身材也不算高大,但是全身流露出来的是一种中正平和之气,举手投足间尽是铮铮傲骨。 而一开始将自己从黑暗中拉回来的则是一名衣着华贵、手握马鞭,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但是在白衣士子面前显得有些唯唯诺诺。七八名家丁挡在几个人的前面,手握长棍。 “师兄,武子醒了!” “先把远烈背上马车,镐弟,让家丁们退下。”白衣士子平和的说道,似乎前方血腥的斗殴并没有使得他恐惧和退缩。吩咐完后,白衣士子方才露出一缕和煦的微笑,看着晕晕沉沉不明就里的叶应武。 算了,还是装晕吧。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应武索性又闭上了眼睛。总之这样的话,可以使得都快要炸了的脑袋变得舒适一点。似乎看到叶应武本来狰狞的面目渐渐松垮下来,白衣士子没有在喊他,反而止住了旁边的少年冲上来的举动。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是密集的脚步声。 “既然来了有本事你们就别跑!” 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将叶应武震醒了。 奋力的睁开眼,只见前方几丈远处,两名本应该风度翩翩的锦衣公子此时却是满脸的嘲笑和得意,他们脸上的麻子也随着叶应武视线的清晰变得清清楚楚。叶应武下意识的狠狠握着白衣士子的手,吓得白衣士子急忙转过身来,语气也变得有些焦急起来: “远烈,你头上伤势太重,今日的事情,愚兄相信吕家会给一个合理的交代的,还是先养好伤势再说吧。不管孰对孰错,师兄是不会看着你们受这个哑巴亏的。” 叶应武诧异地看了白衣士子一眼,也不知道自己所占据的身体到底以什么身份地位,竟然能够让这个看起来正直的人变得焦急起来,甚至不由分说便偏袒一方。 第二章 前世今生七百年 倾宋 作者:然籇 那对面的吕家公子更加愤怒,怒而喝道:“文宋瑞,你给老子站住,把那个小兔崽子放下,老子打死他!” 文宋瑞? 文宋瑞? 文宋瑞! “嘶!”怎么着也是历史系里保证每一科都及格了的“高材生”,这时候要是还不明白大学就算是白读了,虽然身为一名富二代,他从来都认为大学就是白读了。不过无论如何,想我叶应武的宋史这一门也是曾经叱咤风云的。 老子怎么穿越到南宋来了,而且还是南宋末年?! 没想到搞得那么神神秘秘的,又是山川又是花草的,归根结底最后还是穿越了,至于那么神鬼莫测的吗? 叶应武虽然依旧晕晕沉沉的,但是心中已经听得很明白了,一边儿是“宋末三杰”里面最出名的文天祥,另一边儿是······文天祥他老师是全家投水祭祀国家的宋末名臣江万里,那镐弟不用说自然是江万里的义子江镐。想当初学到南宋时的时候,自己还没少和舍友八卦江万里没有后裔这件千古谜题。 丫的,现在想的不应该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应该是——老子是谁?这个问题很严重。 江家······叶家······在整个南宋末年,姓叶的而且听起来似乎实力不俗的,就只有那一个人了。 老子的爹,不会是叶梦鼎吧? 好像传说考古队挖掘的那座墓葬就是叶梦鼎的······ “走!”文天祥到底是文天祥,只是皱了皱眉,却丝毫没有犹豫。 手握马鞭的江镐虽然有些不服气,但叶应武的伤势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年轻人恨恨地瞪了得意洋洋的吕家众多纨绔们一眼,急忙跟上师兄的步伐。 躺上马车的叶应武用手感受着四周,软软的卧枕、刺绣精美的锦衾,还有那不远处镂空雕刻的小小香炉,还有腰间那块温凉的佩玉,一切都是古代高贵人家的标准配备,一切仿佛都是梦幻一般。 叶应武摆了摆头,看着眼前晃来晃去有些模糊的文天祥,突然下意识的嘶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 “已过午时。”文天祥小心翼翼的替他擦拭血迹。 “不是,我问的是今天是什么年头,几月几日!为什么不记得了!”叶应武有些恍惚,索性闭着眼地低声吼道。 “我”这个称呼在宋朝非正式场合已经算是非常常见的自称了,作为历史系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高材生,叶应武就算是头晕脑胀也不会犯下用错称呼的低级错误的。 似乎从未见过少年这个样子,又似乎惊讶于少年问出的问题的可笑和奇怪,文天祥怔了片刻,旋即答道:“咸淳二年四月初一,远烈,你连这都忘了?回去还是找个老大夫给你细细诊断一下吧,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愚兄也无法给恩师和叶相公交待。” 不过此时叶应武已经陷入了沉默,丝毫没有理会后几句话,只是细细的咀嚼着文天祥前半句话里面包含着的巨大信息量。 咸淳二年······咸淳二年,距离决定南宋命运的襄阳之战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襄阳一丢,大宋江山就这样完了,估计老子也就算是白来这一趟了······等等,奶奶的,为什么还是四月一日,老天爷这不是在耍我吗?!丫的开什么玩笑,愚人节不能这么过······不过转念一想,古代的四月一日还是农历的,不是公历的,或许这只是个凑巧,又或许老天爷连着一点儿都已经考虑到了。 紧接着,叶应武问了一个更傻的问题。 “这是哪儿?” 大宋状元、历来天不怕地不怕、敢于在朝堂上仗义执言的文天祥却也忍不住浑身一哆嗦,眼神变得怪异至极。 ————————————————————————————— 南宋咸淳二年,四月的大宋行在——临安,难得的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当真好天气。 在家丁们的团团护卫下,马车快速的沿着大道奔驰,来往的行人急忙向两侧避让。两侧的店铺中依旧传来喧闹的声音,人们对于这些疾驰而过的马车和家丁已经见怪不怪。这里可是天子脚下,皇城根里,各种各样横行霸道的贵胄多了去了,倒也不缺这一个两个的······ 而车厢内的气氛和外面的喧闹截然不同,很是诡异。 因为叶应武那个“这是哪儿”的问题实在是太震撼人了,使得未来的南宋宰相文天祥也不由得愣住了,仿佛见鬼了一样诧异地看着叶应武,甚至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似乎感觉到叶应武不只是皮外伤那么简单,文天祥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但还是答道:“临安,我先带你回江府。” 叶应武的意识渐渐模糊,“噗”的一声轻响,身子砸进马车上的毯子里,静静的睡着了。 临安,临安······大宋行在,临安。 文天祥的眉头却没有松弛下来,而是面带忧色的看着睡得很香的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外面在一次传来嘈杂的声音,紧接着是同样熟悉的呼喊声,叶家的大衙内叶应及带着几名家丁匆匆而来。 掀开帘子,看着赤红着眼的叶家大衙内,文天祥做了一个让他放心的手势,但是这个手势有些无力,因为从小就没有怎么撒过谎的文天祥的确不知道应该怎样掩饰心中的忧虑,不过叶应及风尘仆仆的赶过来,见到弟弟尚且平安便没有多想,只顾着舒缓气息,倒也没有注意到文天祥这手势中的怪异。 “叶大哥,你怎么才来啊!”江镐抱怨的冲着叶应及说道,准备好好的渲染一下刚才吕家的嚣张气焰,好让这位武艺不俗而又看着弟弟长大的叶家大衙内替自己出一口恶气。 车帘又掀了开来,文天祥皱眉说道:“镐弟,你唯恐天下不乱是吧?师尊近来顾不上你,你便惹出这么大的祸端······” 若是别人,江镐还会理直气壮地辩论两句,但是对于这位颇得父亲赏识而且声名赫赫的师兄,江镐自然不敢有什么怨言,吐了吐舌头闪了开来,生怕师兄那锋锐的能杀人的眼光将自己碎尸万段。 ————————————————————————————— 江家在临安的宅院并不大,或者说和江万里的身份根本不相匹配。而叶家的府邸和江家的也相差无几,两座院落隔街相望,在富丽堂皇的王公大臣的府邸之中分外的扎眼。 此时叶梦鼎被贬庆元,正在紧锣密鼓的指挥剿匪事务,在京中家里本就没有几个人,所以叶家的两位衙内索性就住进了同样没有几个人的江家府邸。 未来会名震历史的江家“三昆玉”此时只有江万里一人在京,再加上儿子江镐,而十多年后在抗击蒙元的战场上昙花一现的江家“十二斋”更是散布天下。或者说现在的都昌江家已经做好了随时撤退的准备,只要是皇帝允许,江万里便会立即逃出这已经被贾似道遮住半边天的临安城,回到属于自己的江南西路,属于自己的吉州,属于自己的白鹭洲书院。 因为那里的天,才是属于正道与光明的天,是难得的青天。 ————————————————————————————— 此时的大宋脊梁、一代贤相江万里正焦急的在门外踱步,而他未来最得意的学生——文天祥则默然肃立。不过和这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是不远处江镐“哎呦”“哎呦”的惨叫声。 对于这个只知道四处惹是生非,不给自己争气的义子,江万里在无可奈何之余,只能用最简单而粗暴的方式教训、不过这也是在临安家中,江家女眷老小都不在此,否则素来疼爱这个在风雪天中捡回来的臭小子的那些江镐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又会颤抖着跳着脚批评贤名远扬、两袖清风的宰相弟弟。 “宋瑞,你说要是远烈出了什么意外,老夫可如何和叶镇之交代啊!”江万里看了看紧闭的大门,进去的大夫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这让他感到更加的焦虑。 文天祥刚想要宽慰两句,就看见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几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皱着眉头走了出来,都是临安出了名的内、外科大夫。江万里不由分说便先拱手行礼。 “江相公万万不可如此,”能够让江万里如此,几名大夫自然不敢领受,急忙还礼,领头的大夫有些难以启齿的说道,“启禀相公,叶衙内因为受到撞击而出现了失忆······这个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请江相公让和叶衙内关系最好的亲朋好友每日来讲述······” 江万里的脸色本来就越来越沉,听到这里,那脸上更是已经阴沉的都能滴出水来:“宋瑞!” “弟子在!”文天祥忍不住轻吸了一口凉气,师尊虽然刚正不阿,但是历来都是和颜悦色,很少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把江镐这个孽畜再给我打二十大板,然后让他进去陪着远烈!”江万里冷声说道,然后冲着几名大夫拱了拱手,愤然而去,对于自己儿子紧接着的惨呼声无动于衷。 ————————————————————————————— 叶应武缓缓睁开眼睛,我靠,好硬的枕头!比起来马车里那个软软的枕头,简直是天壤之别。 冰凉的感觉可以说是“沁人心脾”了。 这竟然是瓷枕啊!虽然知道自己现在枕着的枕头若是放在七百年后定然是不可多得的文物,叶应武依然有一把抓起来扔出去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姐姐、哥哥、老爸、老妈还有那些不知道叫什么的七大姑八大姨,你们就算捞不回去我,好歹也得给送一个枕头来啊,这床不是席梦思的也就算了,竟然还用瓷枕虐待我! 眨了眨眼,叶应武从心中暗暗祈祷,但愿所谓的硬枕头对颈椎好不是那个“砖家叫兽”胡咧咧出来的,否则老子一定在这七百年前屠了他祖宗十八代······ 见到叶应武苏醒,面色有些憔悴的青衣男子顿时微微一笑,将他搀扶起来:“武弟,你总算是醒了。这一睡一天一夜,可把我们都吓坏了。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你是?”叶应武有些疑惑的问道,既然不认识,索性就装失忆。 趁着这片刻功夫,叶应武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这间房子的装饰并不豪华,但是墙上挂着的书画却将整间屋子渲染上了浓浓的书卷香和贵族气息,曾经在昏迷前模模糊糊看见过的江镐趴在软榻上睡的正香,丝毫没有形象。 在床头桌子上,有一面铜镜,透过铜镜,叶应武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和前世相比看上去好像帅气了不少,而且眉目之间流露出来一种富贵人家应有的气质,不像前世明明是富二代一个,扔到人群中却怎么也看不出来。 老天爷至少在这一点上还是蛮仗义的,总算是把前世欠缺的给他补偿回来了。 而刚才自己发了一肚子牢骚的瓷枕,六角形,绘山水,却是典型的磁州窑,虽然建炎南渡之后,磁州窑便已经不是南宋所属,但是其烧制的大量瓷枕流落四方,依然是民间主流,不算什么珍奇异宝,这使得后世历史系毕业的叶应武,从心中发出一声很专业的悲叹。 外面天色已经亮了,缕缕晨光从半掩的窗户处洒进来,使得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和安详。 “哦,为兄差点儿忘了,”青衣男子急忙道歉,“为兄叶应及,字远趋,弟弟你姓叶名应武,字远烈。爹爹他······” 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能直呼父亲的名讳,叶应及顿时有些迟疑。 叶应武倒是勉强笑了笑,头上伤口的疼痛让他的视线在一次有些模糊,不过一咬牙还是坚持下来:“有些记忆我还是记得的,只是已经忘记了爹爹现在何处?” 提到叶梦鼎的去处,叶应及双眸中顿时冒出熊熊烈火,身躯也有些颤抖:“父亲受贾似道那个小人迫害,称病归里,但皇上不许,现在以资政殿大学士衔任庆元知府,主持当地靖剿海寇事务。” 这倒是和自己记忆中咸淳二年叶梦鼎的经历没有多少偏差,看来没忘,没忘就好。不过此时叶大少已经没有闲工夫得意自己学识的渊博了,听了叶应及的话,心中莫名其妙的沉重起来。 “以栋梁之才靖剿海寇,以败絮之人治理天下。”叶应武轻声说道,不由自主的复述当年讲到南宋末年历史时那个白胡子的教授悲怆的话语,“长此以往,国将焉存?” 听到平日里嬉笑怒骂、玩世不恭的弟弟突然没头没尾的冒出来这么一句话,叶应及脸色大变,皱了皱眉,环顾四周,不过好在似乎连江镐都没有听见,方才略略放心:“武弟,这世道,慎言,慎言!你本来脾气就暴躁,为人过于执拗,如果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传出去,我们叶家怕没有立锥之地了,到时候江伯伯他们也必将受到牵连。” “什么牵连不牵连的,要不是皇上死死拦着,我爹他早就告老还乡了!”已经睡着的江镐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醒了,似乎听到了叶应及的教育,急忙起身大声反驳,不过似乎牵扯到了臀上的棍伤,苦着脸重新趴了下来,“哎呦”“哎呦”叫个不停,候在外面的几名丫鬟急忙过来伺候江大少。 “也罢,大哥,麻烦先给我讲讲我为什么会受伤。”叶应武接过叶应及递过来的药碗。 提到这件事,叶应及的神色有些怪异,终究还是叹息一声,冲着江镐指了指:“你还是问他吧,这是你们俩兄弟闯下的祸,我当时不在场,事情也就了解了个大概。” 江镐倒也是当仁不让,满腹牢骚的说道:“小武子,兄弟我给你说,对了,忘了你丫的都不记得我是谁了。兄弟江镐,你原来都叫我小镐子。那天明明兄弟你我是前去探望醉春风的头牌花魁绮琴姑娘的,结果吕家吕师圣、吕师道那两个狗娘养的姓吕的仗着他们家和贾奸贼不明不白的关系,在醉春风仗势欺人,竟然和咱们抢姑娘,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打起来了,丫的要不是小武子你被打伤,老子当时就把那两个姓吕的抽死不可!” 说完,江镐还是不断地低声骂骂咧咧的,似乎很不解气。 “咳咳。”似乎明白为什么大哥不好意思说出来,叶应武一边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尴尬,一边对下面这个患难兄弟“另眼相看”。不过这也实属正常,历朝历代,走到哪里都少不了争风斗气的纨袴膏粱,南宋就算是百年积弱,聚集东南风华的临安府又怎能避免? 江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叶应武神色的尴尬,而是有些叹惋的说道:“听说咱们走后那两个姓吕的畜生想要对绮琴姑娘用强,结果逼着人家上吊了,要不是救得及时恐怕香魂渺渺了,啧啧,这姑娘的骨气倒是没得说了。听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人说,现在那两个畜生就在醉春风楼下等着,大有一言不合进去抢人的架势······” 第三章 满门忠孝世间稀 倾宋 作者:然籇 叶应及坐在床头,一边端着药一边轻声讲述着世间的种种因果缘由。而江镐因为江万里的禁足令,只能在屋子里趴着,时不时哀嚎两声来体现自己悲惨的事实,以期博得同情,不过他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作用,就算是被同情也还不得不从这里躺着,总不能让给家丁们抬着到醉春风楼下打架吧。 通过叶应及详尽的讲述,叶应武已经大致的了解了叶家的情况。叶梦鼎,时任宋朝资政殿大学士兼庆元府知府,咸淳二年已经是六十六岁高寿,但是叶应武知道,此时的叶梦鼎尚未走到人生的最高峰,当多年以后,他作为一个傀儡被贾似道扶到宰执之位,然后在朝堂上愤而拂袖离去,叶梦鼎的人格魅力和士林声望也在那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叶梦鼎正妻陈氏,诞二子,另有小妾,诞一女。叶家大衙内叶应及,字远趋,已是三十五岁,为将作监负责监督的官员,妻郑氏,妾两名,膝下无子。 叶家大娘子叶氏,嫁于金朝降将、一直受到打压而郁郁不得志的主战派——两淮都统张世杰。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大姐夫和叶家的种种关系,叶应武丝毫没有印象,只知道张世杰的夫人叶氏和他同甘共苦,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却不知道叶氏实际上是叶梦鼎的女儿,毕竟就算是学得再好十有**也注意不到这种小细节,所以叶应武只能表示幸福来得好突然。 叶家二衙内叶应武,字远烈,年方二十,叶梦鼎老年得子,再加上二衙内自幼聪明过人,所以很得叶梦鼎夫妇的喜爱。而叶应及更是看着弟弟长大,就连叶应武幼时的私塾先生都是大哥客串的,所以可以说在叶家叶应武是真真正正的掌中宝。 毫无疑问,整个叶家都是和江万里这些人站在一起的。朝中已经很明显的分为了两个党派,贾似道领导着占据了绝对优势的主和派,掌控全国半数以上的官场、军队和财政,甚至连皇帝也都快成了贾似道的一个傀儡。贾似道自然是能够求和就求和,能够保住一点儿财产土地是一点儿,保不住的话只要和自己没有关系也是随敌人的便,和他站在一起的官员们也都是抱着相同或者相近的心态。 而以江万里、叶梦鼎、王爚、章鉴、马廷鸾等人为首的,则是由主战派逐渐转变过来的拥有相同政治诉求的群体,他们认为南宋想要安定,应该对外和谈、对内清剿像贾似道这样的奸臣,等到肃清了内部之后再发力和外部敌人交战。这些大臣大多刚正不阿,但是因为他们多数是文官,所以不可避免的在对外进攻的态度上和当年以武将为主的主战派相比有了很大的缓和。 当然,主战派内部还是有分歧的,比如说统帅淮南宋军的李庭芝实际上代表着主战派里面的激进一系,平日里根本不卖江万里一党的帐,虽然李庭芝麾下幕府号称“小朝廷”,网罗了不少人才,但是他的触角却并没有伸进临安朝堂。 此时南宋看似四海升平,实际上危机四伏。自从北方蒙古忽必烈登基以来,一直向南宋示好,双方只是在边境上偶有冲突,像当年蒙哥大汗倾国而来攻打四川的大战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发生过了。这位看似软弱的忽必烈一边麻痹对手,一边暗地里做准备,其狼子野心自然也瞒不过已经混官场多少年了的江万里等人,但是偏偏瞒过了一代奸臣、一代人精——贾似道。 其实这就足够了。 所以提到北线战事,即使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江镐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来,更不要说时时刻刻顶着压力的江万里等。叶应武既然穿越了,也自然有穿越了的觉悟,知道回去不太可能,所以倒也不怨天尤人,只是默默的听着叶应及平和地讲述,听着仿佛并不属于自己的一个时代的风风雨雨。 不得不说,现在的南宋已经快到了无可救药的时候,叶应武不知道自己在短短的几年之内到底能不能一力回天,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作为一个合格的富二代和并不怎么算合格的现代教育流水线上的工艺品,叶应武只能表示鸭梨山大。 ————————————————————————————— 叶应武沉默不语,叶应及娓娓而谈,江镐骂骂咧咧,三个人仿佛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又似乎紧紧地绑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奇特的画卷,使得江镐不得不皱眉抱怨气氛太诡异了。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神色同样憔悴的老者在白衣飘逸的士子陪同下默然进来,叶应及和江镐急忙拱手,他们都是白鹭洲书院出来的,虽然江万里并没有在白鹭洲书院教多长时间的书,但是凭着他山长的地位,两人必须要行师礼。 老者冲着一脸茫然地叶应武笑了笑,但是笑容中带着的苦涩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了,能够经得起此等礼节的,自然便是此间的主人,江万里了。 看着这位其貌不扬的老者,叶应武有些莫名的伤感。 南宋末年,除了宋末三杰之外,其他诸如叶梦鼎、马廷鸾等名臣诤臣对于以席卷天下之势滚滚而来的蒙古铁骑,采取的都是不合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不屈,而江万里则是在襄阳陷落之后便已经察觉到南宋再无维持的希望,携义子江镐以及一百八十多位江氏女眷族人投水殉国,以死明志。而他的二位弟弟——江万顷、江万载一个统领民壮作为南宋最后的御林军战死疆场,一个被俘后宁死不屈引颈受戮。 因此,江家三人被尊称为“江氏三古”,又称“三昆玉”。此外,江家的十二个忠贞不屈的子侄辈也被尊称为“江氏十二斋”。 而后人对于万里家族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赞叹其“兄宰相,弟尚书,联璧文章天下少;父成仁,子取义,满门忠孝世间稀”。能当得起如此一副对联,便知道在后世学者们心中江氏家族地位之高了。 所以相比于叶梦鼎等人,叶应武对于都昌江氏有一种莫名的钦佩和惋惜。咸淳二年的江万里官拜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因为和贾似道同朝,而且朝政已经尽数掌握在贾似道手中,所以江万里多次辞职都因为皇帝的挽留而不得不作罢,贾似道也将他、王爚、马廷鸾等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此时的江万里正逢仕途失意,虽然位居高位但是只能坐看群魔乱舞,他忧伤而孤单的内心感情已经不是多年磨砺所能掩饰住的了,再加上叶应武受伤失忆,让他对于叶梦鼎更是满怀歉意,各种沉痛和忧伤挤压在一起,安能不憔悴? “弟子见过师尊。”叶应武勉强起身,抱拳躬身行礼,这一礼拜下去绝对不是装模作样,而是发自内心的。 江万里急忙趋步上前扶住叶应武,年轻人毕竟身强力壮,早就没有了一日前刚刚回来时的虚弱。感受到叶应武肩膀的强劲有力,江万里的脸上也难得露出微笑。 叶应及急忙解释弟弟有一些记忆还是记得的,只不过记住的都是一些长辈和时局大事,偏偏和他最近的家庭琐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倒也真的是奇也怪哉。 “远烈竟也识得老夫,看来伤势已经无大碍了。”江万里微笑着说道,“宋瑞,你去替为师给叶镇之写封信,让家中仆人送往庆元府,务必要亲自交到镇之的手中,免得他在外挂念,不能安心清剿海寇。此间事情繁多复杂,怎么也不能少了他这么一根摩云擎天柱。” “弟子遵命。”文天祥抱拳答道,颇为欣慰的看了叶应武一眼,转身去书房了。 “远烈你就先在这里好好养伤,对于原来的事情让我这逆子讲给你听,他要是不愿意的话老夫就打断他的狗腿。”江万里笑眯眯的说道,叶应武苏醒过来并且恢复得挺好,这自然给他打了一剂强心剂。 “弟子无妨,此事是弟子鲁莽了,恐怕为师尊惹来了麻烦,还望师尊恕罪。”叶应武彬彬有礼的答道,突然间感觉房间内的目光都有些诧异,不过也顾不上这些了,“只是弟子斗胆,请问师尊朝中对于此事可有批评之音?” 听到此语,江万里已经舒展开来的眉头再一次皱紧,而原本就憔悴的脸色也随之更加明显,看的即使是没心没肺的江镐也有些担忧自己义父,而且也知道自己的确是闯了大祸,当下也不敢多言。 “远烈以为呢?”江万里反问道。 叶应武看了江万里一眼,默然片刻之后,缓缓吐出来几个字:“弟子看来,没有。” 江万里笑了笑,却带着苦涩:“是啊,贾似道也是官场上摸滚打怕了这么多年的老狐狸了,这点儿道理他还是明白的。否则老夫早早的被贬出去了,更不会被他再三挽留。” 会心一笑,商场如官场,当年自己的董事长老爹让自己旁观怎样一个又一个的撂倒那些气焰嚣张的对手时,叶应武就已经在无形之中明白了许多道理,自然也知道这么一个小小的事情,也不会将贾似道逼上绝路。 看来还需要来点儿更加刺激的,最好是直接刺激到贾似道的忠实走狗——吕家。 眼见叶应武已经有了定计的表情,江万里欣慰一笑,对于这个聪颖过人的徒弟,他毫不在意让他发挥一下自己的特长,不可不说有这么个儿子,的确是叶家修来的福分。 “请师尊放心,弟子一定处理好此事。”叶应武从叶应及的讲述中已经知道了正版的叶应武应有的行事风格,当下也不再迟疑,随意的拱了拱手,豁达张扬之气溢于言表,但又不失谦恭。 江万里不以为忤,反倒是更是开心,很高兴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远烈你本来就天资聪颖,哪怕是宋瑞他们才华也赶不上你,为师原来唯一担心的就是你那桀骜不驯的脾气,现在见你已能把握分寸,为师甚是欣慰啊,甚是欣慰啊!这样,你先好好休息,老夫得去衙门了,还有很多事务等着老夫去处理呢。” 老人和蔼的笑着说道,转身缓步而去。 洒脱,自然,绝对没有收买人心的丝毫虚情假意。 这让已经习惯了各种各样名目的慰问的叶应武有些不太适应,在江万里那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出来的浩然正气之前,任谁都会忍不住自惭形秽,更何况都已经近墨者黑了的叶应武。 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浅淡的晨光中,江镐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叶应及则是欣慰的看着叶应武,仿佛这个淘气调皮四处惹事生非的弟弟一夜之间长大了。 不过叶应武没有这等心思,江万里既然如此放心的把这件事情交代给他,不过是想要通过这些纨绔衙内们向贾似道施压,而不是自己跳出来捅破双方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这说明江万里还没有认为如此小题大做就能让贾似道退缩,只是抱了些希望罢了。 而要想要给予贾似道更大的压力,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当众打脸。不过打脸也是一个技术活,作为一个曾经的有经验人士,叶应武毫不迟疑的选择了先打小喽啰的脸。 吕家的两位衙内,是不错的选择。 “小镐子!”叶应武沉默了片刻,突然喊道。 “怎地?”江镐止住了笑,看向叶应武,很是诧异。 “让人备马,我去一趟醉春风。”叶应武霍然从榻上站了起来,眉宇间的虚弱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勃发的英气。 叶应及和江镐都是一怔,诧异地看着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的叶应武,不过旋即眼睛中就是释然的神色,原道是叶应武病糊涂了,所以刚才突然间变得那么文质彬彬,现在看来还是那样的执拗,睚眦必报。 江镐朗声一笑,同样站了起来:“这才是咱兄弟······嘶!” 看着江大少痛苦的已经扭曲了的面容,叶应及哈哈一笑,急忙拦住叶应武:“武弟,你先冷静冷静,你现在去了恐怕连那两个姓吕的是谁都认不出来,还是过几天缓缓再说。” 叶应武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笑道:“有些事情,我历来喜欢本色出演。而且就当是送给师尊的一份大礼。” “一份大礼?”叶应及诧异地重复了一遍,“你这一去要是再一次和吕家那两个冲突上了,这不是明摆着给贾奸臣一个攻击师尊他们的借口和把柄吗?” “师尊不正想着这样吗?恶人泼来的脏水,恐怕师尊想都不想也都会照单全收的。”叶应武抓起江镐从不离身的马鞭,“小镐子,哥哥我替你报仇去,你就在家里等好吧。” “就你那功夫······”江镐看着快速进入状态的叶应武,忍不住闭上眼睛担忧的喃喃说道。 叶应及皱了皱眉,但还是跟着叶应武的步伐去了,临走时还不忘嘱托家丁速速去找文天祥,毕竟有这个处变不惊而且骂死人不偿命的厉害师兄撑腰,底气要足一些。 第四章 飞扬跋扈马蹄轻 倾宋 作者:然籇 文天祥毕竟是文天祥。 就在叶应武在几名家丁的护卫下飞马而去的时候,王爚王家二郎王进、章鉴章家大郎章诚等等已经接到消息,纷纷带着家丁策马直奔醉春风。以江万里、王爚、叶梦鼎等为首的大臣和以贾似道、留梦炎、吕文德等为首的大臣不和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下一辈,所以平日里这些纨绔衙内们也都是成群结队、拉帮结派,见面恨不得拼出个你死我活,仿佛老人们在官场上的矛盾在秦楼楚馆便可以解决似的。 而这一次叶应武被打事起仓促,王进、章诚等人都是憋着一肚子的气,文天祥派家丁传个话,自然都是群起响应。而叶应及生怕弟弟有失,也急匆匆的带着叶家的家丁追了上去。 骏马飞驰,虽然已经是四月春暖,但是掀起的疾风扑面依然犹如刀割。叶应武毫不在意的纵马长驱,而且忍不住长吸了几口冷风。 穿越之前他本来就是富家子弟,换个流行的词说,就是“富二代”,只不过是“富二代”中“比较”好学而且喜欢吃苦的那种罢了。而马术的优劣在富贵圈子里面已经成为了一种身份的象征,叶应武自然是不甘人后的。所以穿越后再度纵马飞驰反倒使他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前方已经是花街,林立的勾栏青楼和江府所在的那些深宅大院有着截然不同的风致,叶应武也是一怔,不过远处“醉春风”三个大字倒是分外鲜明,难怪江镐他们不担心自己找不到地方。不过这醉春风能够屹立在最显眼的地方,想必它的**也是有些手腕的。 南宋行在临安,号称“烟花柳巷三十六条”,其中最繁华的便是积善坊巷、后市街、乌龙巷三处,而醉春风所在的花街便是后市街,因为青楼楚馆林立,所以看上去虽然拥挤,但是仍然不掩其中的高贵和大气,相当于后世的高档夜总会,也就只有腰缠万贯的商贾和世受皇恩的达官贵人能够在这里买一宵之醉。 作为一个前世在欢乐场上久经战阵的老手,叶应武从来都不认为一个夜总会实力的强弱取决于那里小姐的美貌程度,毕竟喝醉酒之后母猪当成西施也不是不可能,更重要的是取决于那些坐在后面收钱的人的实力和水平。从这帮子纨绔能够轮流上阵来看,这醉春风的背后似乎并没有什么强大的后台,若是如此,叶应武对于醉春风的**就更加期待了。 能在这世道上凭借自身本领占据一席之地,非等闲人。 叶应武眉都不皱,只是长呼了一口气,后面的家丁们已经跟了上来,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是这些身强力壮的汉子们眼睛中闪动着的是兴奋的光芒。前日受得窝囊气今日怎么也要找回来不可。 “走!”叶应武纵声一喝,驱马冲入后市街。 四周的行人纷纷投来疑惑的目光,不过当看到这位英姿勃勃的小少爷头上那个格格不入的白纱带时,似乎明白了什么。前日的那场斗殴已经快速的传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小道八卦历来都是没有两腿也能跑、没有翅膀也会飞的。人们都在翘首以待,就算是普通人吃了这么大亏也会想办法下点儿绊子找回丢掉的场子、面子,更何况吃亏的是那位历来睚眦必报的主儿。 “这回可有好戏看了!”过往的行人们交头接耳,纷纷跟在叶家家丁们后面,更有一些泼皮无赖已经大声喊叫着招呼人们前来,似乎还嫌不够热闹。 对于看热闹,无论是哪里的人们都是很感兴趣的,这或许是人的一种本性,任谁都不能免俗。 就在这时,身后马蹄声再一次骤然响起,围拢上来的人群急忙闪出一条道来,只见一道道鲜衣怒马的身影疾驰而去,无数的家丁紧随其后,有条不紊的大步跟着。 “这回岂止是好戏,王家的、章家的都来了!这明摆着是让吕家的那两位衙内爷吃不了兜着走······”路边酒楼一名见多识广的掌柜的一边招呼蜂拥而来的看客们,一边喃喃自语。 又是几名骑士驰过,留下马蹄声绕梁。 “嘶!”掌柜的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得了喽,叶家的大衙内也来了,还有马家的弟弟,这次可是大手笔啊!这后市街和醉春风,今儿还不得被这些衙内净街虎们闹个地儿朝天?” ————————————————————————————— 而就在这家酒楼的二楼,人们都涌到了靠街的一侧伸长脖子看热闹,导致二楼大堂里空荡荡的。 一名文士悠然的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一边低声哼哼着戏曲,一边给自己倒酒,似乎外面街上诸多纨绔们的集结并不能吸引他哪怕是一点儿的注意力,反倒是突兀间出现的上楼的声音让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嘴角边露出尽在意料之中的笑容。 白衣士子不急不躁的登上楼梯,随意的扫了一眼黑压压的人群,然后从容不迫的坐到文士的一侧,伸手剥起来花生。文士看了看不速之客,无奈的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轻声笑道: “宋瑞兄这一次还真是大手笔啊。只不过被你这么一逼,不知道宰相大人这一次到底会不会放人啊。” “这还真不是我出的招,我只是帮着扩大了一下规模罢了。”文天祥淡淡回答,“倒是君实兄,你不在李庭芝将军幕中,跑到临安来做什么?” “那是谁?”文士似乎并没有想要回答第二个问题。 文天祥站了起来,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叶家二衙内,叶应武,字远烈。其实他说他这一次不过是任性而为罢了,不过能够抓住这一瞬而逝的时机,君实,我感觉我似乎小看了这位小师弟。” “你这么说,我倒有了些兴趣呢。”文士笑了笑,“快去主持你的大局去吧,免得把我这里的花生都吃完了再跟上次一样说没带钱。这么多年了,你都没变过。” 文天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不也没有变过吗?” 文士不可置否,只是笑了笑。 ————————————————————————————— 骏马长嘶,叶应武一拉缰绳,骏马同样人立而起。 堵在醉春风门外的十多名吕家家丁严阵以待,将吕师圣和吕师道二位衙内挡在后面。 “我道是谁来逞威风,原来是那天的手下败将,小子,我劝你不要这么不识抬举,从哪里来的赶快儿回到那里去,否则等会儿爷们打得你连爹娘都不认识!”两名吕家衙内中的一位张口便喝道。 叶应武定睛看去,两人长得有些相似,而且都是脸色有些苍白,虽然锦衣玉带,但是难以掩饰酒色过度后的虚弱萎靡。如果不是仗着前面这些吕家家丁孔武有力,恐怕这两名吕家衙内不是叶应武一合之将。微微一笑,叶应武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手中马鞭挽出数个鞭花,“啪啪”两声抽开正对着的两名吕家家丁,然后直奔吕师圣和吕师道。 擒贼先擒王,制住了他们两个周围的吕家家丁再厉害也不过是纸老虎。当然,这种事情历来是一厢情愿的,皮糙肉厚的吕家家丁们很快就顶着鞭子一通乱棍劈头盖脸。而叶家家丁们也都已经赶到,毫不犹豫的扑了上来。 “武子,我们来助你!”就当吕家家丁和叶家家丁打作一团的时候,一声暴喝传来,王进和章诚带着两家的家丁一左一右冲了进来。王进本来就喜欢习武,手中握着一根铁棒轻而易举的挑开了拦路的吕家家丁,而章诚就弱了一些,只能替叶应武分担一下压力,毕竟三家的家丁合起来数量才和吕家打了个平手,更何况吕家是武人之家,家丁的水准更是高上一筹。 “二弟!”又是马蹄声起,叶应及跳下马,马鞭一抽逼开想要偷袭叶应武的一名吕家家丁,随着叶应及而来的江家和叶家两家的家丁一拥而上。 叶应武冷冷一笑,顾不上头上的伤口,手中马鞭狠狠地抽在近在咫尺的对手身上,然后硬生生的在两名吕家家丁中间挤了过去,直冲向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的两位吕家衙内。 因为吕家这些恶仆堵在门外,醉春风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客人,而姑娘们也都是躲在了二楼,只有已经是徐娘半老的**坐在一楼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叹息。现在大门“砰”的一声打开,吓了**一跳。 “哎呦,两位大爷,您们这是······”还以为两位风度翩翩的衙内想要抢人,**的心肝都是一颤,不过看着这二位的狼狈样和外面激烈的打斗声,不禁有些疑惑。 “叶大爷,您就饶了我们两个,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外面的家仆已经被死死地缠住,一时间没有人来救援,无奈之下两名吕家衙内不顾形象的跪倒在地,话音中已经带着哭腔,动作的利索和熟练程度让叶应武和那**都很是怀疑这两个货平日里到底都在学什么。 似乎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这么简单就软了,叶应武冷冷地哼了一声,反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听到上方有响声,抬头看去,莺莺燕燕已经挤满了楼梯和栏杆,姑娘们一边捂嘴娇笑着一边冲着跪在地上的两名吕家衙内指指点点。 “滚吧,别在这儿丢人了。”叶应武踹了身边几乎软瘫了的人一脚,见到这俩货只是深深的低下头去,丝毫没有想要反抗的意思,心中的厌恶感更浓重了,“对了,你他娘的是谁啊?” 虽然很诧异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也想不明白问这个问题会牵扯出来什么深谋大略,那位吕家衙内只得哭丧着脸说道:“鄙人······鄙人是吕师道。” “哦,哪儿来的就滚到哪儿去,听明白没有?”叶应武随意地看了软在地上的两位吕家衙内,似乎丝毫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 外面几名吕家家丁已经凶神恶煞的冲了进来,脸上或多或少的都带着些鞭痕,不过当他们看到正在叶应武脚下匍匐求饶的吕师道时,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叶应武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一旁勉强算淡定的**,马鞭一扬:“那边那个谁,绮琴姑娘在哪儿啊?” “哎呦我的小祖宗,我那绮琴女儿受了惊吓,今日怕是不能招待小祖宗您了。我的小祖宗哦,奴家的名字叫做春芳,可不是那个谁谁的,难不成两天小祖宗就把奴家给忘了······”**看着刚才还在门外飞扬跋扈的吕师道和吕师圣狼狈的样子,长吸了一口气,抚胸笑道,还不忘冲着叶应武抛几个媚眼,对于叶应武这种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见识过不知道多少世面的**心里有底让他乖乖听话。 看着卖弄风骚的半老徐娘,叶应武倒是笑了笑,穿的那么多还好意思出来扭啊扭得,也不知道得是多厚的脸皮,当然这里的穿的厚是相对于叶应武的前世那些夜总会里面的姐儿们说的,在这个时代若是换一个人来估计早就已经色魂与受了。 远处的吕家家丁们投鼠忌器一时间到不敢冲上来,而被吕家家丁仗着人多一直死死压制着的王进一脸晦气的一脚踹开半掩的大门,当他看到大堂内的景象时,脸色突然间也变得古怪起来。 紧接着冲进来的所有人,脸色也都分外的古怪,双肩不断地抽搐着,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想笑就笑,憋着算什么?”叶应武踢了踢软瘫了的吕师道,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骚味,想必这两位吕家少爷裤裆已经湿透了,“他奶奶的,这两个家伙的胆子也太小了吧,还以为也是敢拿着酒瓶······酒坛子上来硬磕的家伙呢。” 下一刻,笑声轰然爆发,而吕师道和吕师圣看向叶应武的眼睛中射出分外怨毒的目光。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目光中的怨恨,叶应武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前世今生,他从未感受到这种冰冷和阴毒。 刹那间,叶应武平生第一次有了杀人的想法。因为这是两条毒蛇,如果不能斩杀他们,就像他们后来明里暗里陷害文天祥这等忠良死节之臣一样,绝对是无穷的后患!无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这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国家。 “武子,你没事吧?”看着叶应武愣愣出神,王进率先吼了一声。此时所有的吕家家丁都已经被迫无奈放下了武器,所以叶应及等被纠缠住的人也都快步走入大堂。 叶应武一下子回过神来,抬眼望去,前面的同伴还有自己的兄长以及那些家丁们关怀的目光让他内心一暖,不由得一笑。叶应及拉住冒冒失失的王进和章诚,因为江万里可以的封锁住了消息,所以两人还并不知道叶应武失忆的事情。 吕师圣和吕师道在楼上莺莺燕燕的笑声中落荒而逃,刚才舞起棍棒来八面威风的吕家家丁们也灰溜溜的跟了上去,他们主子的低声下气使得家丁们的士气讲到了最低点,自然也谈不上什么重新打过。 ————————————————————————————— 目送吕师圣和吕师道狼狈的逃出花街,看热闹的人们才慢慢地散了。而一直挤在人群中的文天祥则一脸笑意的抬头看向刚才自己曾经和那文士交谈过的酒楼。 酒楼的二楼人已经散去,反倒是刚才的那个其貌不扬的文士端着酒杯悠然靠在栏杆上,冲着文天祥所在的地方看了看,遥遥的做出一个敬酒的手势。 文天祥默然片刻,转身走了。 看着白衣士子事了拂衣去的潇洒模样,文士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喃喃自语:“宋瑞兄这些年来倒是越来越长进了,我倒是很期待他能掀起怎样的风云。而且那叶家的二衙内,似乎也很有意思呢。” 话音未落,文士随手往酒桌上扔了几贯钱,悠然离去。 第五章 别有幽愁情错综 倾宋 作者:然籇 临安城已经炸开了锅。 前日还因为额头受伤而卧床不起的叶家二衙内近日突然大展神威,脚踏吕师道,鞭抽吕师圣,吕家横行霸道的恶奴在街上抱头鼠窜。一时间叶衙内的威名传遍了整个临安城。 大街小巷的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着,暗地里揣摩着朝堂上那位权倾天下的宰相和正直不屈的几位大臣们到底会有什么反应。临安城中不断涌动着的暗流正在寻找着喷薄而出、一泻千里的最佳机会。 ————————————————————————————— 临安,醉春风。 闭门谢客了两天的醉春风终于开门,已经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拾阶而上。台阶上触目惊心的血迹尚未清洗,而站在门口两侧的几名虎背熊腰的叶家家丁更是凶神恶煞一般。 不过能吸引来这些客人,主要原因还是整个风潮的主角——叶应武还在里面,不少人都想一睹这位鞭打权贵恶少、飞扬跋扈一时风头无二的叶家二衙内。 不过让他们失望的是几名叶家家丁已经牢牢的封锁住了通往醉春风后院最里面那座小楼的道路,那是醉春风的头牌行首,也是临安花街的花魁绮琴姑娘的闺房,更是叶家二衙内最后消失的地方。 ————————————————————————————— 虽然作为三十六条花街柳巷数得上的热闹繁华所在,后市街的确可以称得上是寸土寸金,但是毕竟这条街上的青楼楚馆都是为了服务社会高层次的人物,所以醉春风虽然占地不大,但布局很是精致细腻,可以看出是有建筑行业的名家高手精心设计过的。 绕过长流的小小溪水,前方的院落背靠着西湖烟波,垂柳沿着白墙内外一字排开,细嫩的柳枝随着风轻轻拂动,就如那近在咫尺的水声。在前面亲自带路的春芳倒还算是平静,恭敬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守在院门外的两名壮汉脸上被打过的痕迹上没有消去,见到是自家主人亲自领路,急忙向一侧退开。而前面自有侍女推开半掩的院门。 从西湖引来的活水让荷塘里的水一直清澈的可以映衬出来人的影子,小荷才露尖尖角,没有到真正绽放的时候。院落里面除了柳树,还有几株并不起眼的腊梅,就像是忠贞的卫士,护卫在那座小楼之前,即便是风霜雨雪也从不皱眉。 饶是叶应武堂堂正正、根正苗红的富二代出身,说实话也没有见过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夜总会······啊不,青楼楚馆。不过这时候自然不能露怯,所以叶应武只是缓缓点头,径直举步向前。 推开前面厚重的房门,叶应武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花魁所住的地方虽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超然于世外而又和红尘藕断丝连的竹林别院,但是只看这前厅的面积就已经顶的上江家的议事堂了,更不要说由屏风和珠帘隔开的厢房和后厅。 沿着就连扶手都称得上是雕刻精美的楼梯拾级而上,却是那整个风暴的核心,却一直不见庐山真面目的绮琴闺房所在。沿着楼梯入口两侧,是古香古色的衣橱。 空气中飘溢着渺渺的香气,房间的装饰并不华贵,却隐隐约约透露出高洁之气,甚至在房间的一侧放着一个巨大的书柜,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图书让叶应武有些失神,仿佛又回到了大学图书馆中的那些难忘的岁月。 一名年轻的美貌婢女站在屏风一侧,迟疑地看着春芳带着恶客上门:“阿妈,小姐她正在休息。” 叶应武摆了摆手,直接走了进去,丝毫不顾那名婢女已经涨红了的脸和几乎要伸出去阻拦的手。春芳急忙使了个眼色,然后快步跟了上去,谁也不知道这位爷心里想的是什么。 里间小了一些,但是粉色和青色的薄纱层层阻隔,倒是渲染了丝丝的神秘气氛。那个散发着香气的香炉坐落在一侧,另一侧是一张看起来有些年份的古琴和半掩着的书卷。 “《楚辞》?”叶应武扫了一眼,倒也没有什么兴趣,直接坐到了最里面的床榻边上。叶应武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有男人有如此的荣幸能够坐在此处,不过摄于叶应武刚才爆发出来的盖世淫威,明显后台不强硬的春芳也不敢反对。 看着似乎对这些都毫不奇怪的那个年轻人,春芳一边提心吊胆的给叶应武扇着扇子,一边轻声的说道:“衙内,我这女儿是卖艺不卖身,衙内要是那个的话,奴家可以找几个漂亮女儿伺候衙内,衙内今日大展神威,可是有不少女儿们仰慕衙内的······” 叶应武没有回答,而是隔过帘幕静静地看着里面模糊的身影,前世的种种经验已经让他很自动地将春芳的话过滤了出去。 咽了一口吐沫,叶应武伸手掀开轻纱,露出来的是倾城倾国的容颜,带着江南女子独有的温婉和柔情,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如瀑般的秀发随意的散开,更加衬托出佳人的美貌。果然是花魁行首,总是素颜便有如此的姿色。 似乎感受到人的气息,绮琴缓缓睁开眼眸,目光清澈,像是沉醉着一池秋水。看到坐在身边这个头上还裹着纱布的男子,没有叶应武想象中的惊讶,而是秀眉一蹙,声音虽然虚弱但是带着冰冷:“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如果没有事的话,请你出去。” “女儿,你······”历来为人处事圆滑的春芳对于绮琴如此生硬的逐客令有些为难,“叶衙内刚才替咱们赶走了吕家的那两个,这可是咱们的大恩人,他想来看看你,这不······” “这不是奴第一次寻死了,上一次是谁逼得,阿妈您想必也清楚,没想到他竟然还敢来此处······”绮琴的语气中带着冰冷,闭上眼眸,似乎不想看叶应武。 叶应武心中一颤,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秘辛,丫的不会是我吧,下意识地看了看春芳有些为难的神色,心中忍不住骂了自己前任的祖宗十八代。不过好在春芳已经知道叶应武失忆的事情,而且也不愿意得罪这位同样惹不起的衙内,于是轻声解释道: “女儿,叶衙内额头上受了伤,已经忘记了不少记忆,所以他那一次······怕是也不记得了,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全新的叶大官人,女儿你看在叶衙内救了你我一命还有整个醉春风的份上······” 绮琴诧异睁开眼,看着一脸无辜的叶应武,无奈之下只好坐起身。 因为来自后世,所以叶应武还不习惯叫春芳“阿妈”,而且刚才那一句“叶大官人”听起来怎么都别扭,总让人想起来已经臭大街了的“西门大官人”,无奈之下叶应武只好拍了拍春芳的肩膀指了指门,轻声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事和绮琴姑娘说。” “啊?”看着叶应武,再想想这位叶大官人之前的种种为人,春芳自然是一百二十个不放心,不过又看看这位衙内爷到现在都没有离手的马鞭,春芳突然感觉这位爷似乎又想抽人了,哪里还有胆子反抗?只好迟疑的退出房间。 目送春芳离开,绮琴心中有些犹疑,右手微微一动,已经滑到了床榻靠墙的一侧,一把握住剪刀,想必是早就已经准备好了,若是叶应武逼迫,便一死了之。 不料叶应武站起来,迟疑片刻之后,郑重的说道:“绮琴姑娘,我现在已经记不清原来做过什么,我对我原来做过的事情表示真切的歉意,希望你能原谅。” 话音未落,叶应武深深地鞠了一躬。 额,怎么感觉是在悼念死人? “叶衙内,你不必这样······”绮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诡异变化,急忙想要阻止,“你是达官贵人,奴是青楼卖笑的低贱女子,怎么能经得起衙内如此······” “好了,要是没有事情我就先走了,你还需要休息,就不打扰了。”叶应武微微一笑,转身离去,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天边的云彩,绝对的潇洒,绝对的倜傥。 笑话,说什么咱也是情场老将,是那种动不动就上来用强的人吗?在情场上攻心才是最牛的招数。 走到前厅,方才忍不住抹了一把汗。 当个正人君子,还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 ————————————————————————————— 叶应武刚刚回到醉春风的主楼,就可以听见连连的娇笑声。 看着叶应武悠闲的走来,正倒在胭脂丛中的王进顿时诧异的喊道:“武子,这么快就完事了?真不愧是咱兄弟!感觉怎么样,这临安行首的滋味是不是爽极了?” 章诚等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一副我们都懂的表情,也不知道是在恭喜叶应武如愿以偿,还是在嘲笑叶应武速度真快。 叶应武有些尴尬,急忙抱拳冲着几乎要醉的不省人事的几个关键时候拔刀相助的兄弟们行了一礼:“诸位兄弟,我叶应武谢谢你们,这一次的确是我热血冲过了头。刚才如果不是你们,恐怕兄弟的脑袋上又得来一下子。” “这有什么好谢的,原来咱们互相帮着打架,次数还······”王进大大咧咧的说着,突然间看到醉的少一点儿章诚对着自己猛使眼色,顿时醒悟过来,有些尴尬的摸着自己的鼻子,“那个,武子,来,坐下来喝几杯。” 几名女子急忙笑着迎了上去,想要将叶应武扶入座中,而另一名女子已经倒好了酒送到叶应武手上。 “且慢。”一道声音传来,切冰断雪,所有人都是一惊。 绮琴只是稍稍地描了描妆,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缓步而来:“叶衙内护我醉春风安全,奴家自当敬叶衙内一杯。” 王进等人的神色顿时变得暧昧起来,笑着看向叶应武。 “绮琴姑娘,我们也都是出了力的好不好,你看我这腰上还挨了一棍子,也没人给我揉揉,怎么好处都让武子占去了?”章诚假意抱怨的喊道,顿时引来哄堂大笑,就算是叶应武脸皮比那临安的城墙还厚,也忍不住老脸一红,绮琴更是俏脸上渲染着点点红晕,更显娇俏。 “咳咳,你们几个给章衙内好好揉揉,要是揉死了,就赏!”叶应及急忙跳出来解围,指使着侍女们将章诚围住,生怕这几个狐朋狗友出言不逊坏了弟弟的好事。 而绮琴已经从旁边侍女手中接过酒杯,叶应武趁着众人都被章诚吸引去了注意力,微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为什么?”叶应武放下酒杯,轻声问道。 绮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复杂:“衙内高义。” 叶应武哂然一笑,不可置否,佳人起身也并未挽留。 直到绮琴远去,众人才放过章诚,叶应及微笑着看着叶应武,走到弟弟身边悄声说道:“远烈,绮琴姑娘向来不喜欢化妆,今天为了敬你这杯酒匆匆抹了淡妆,已经是难得可贵了,女为悦己者容,好好珍惜,可不要错过了。” 嗅着空气中残留的幽香,叶应武轻轻点头,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摇摇晃晃的向外走去。 “武弟,你这是醉了吧,你毕竟头上还有伤,为兄送你回去。”叶应及知道弟弟不愿多留,也怕他独自返回出意外,急忙起身追了上去,留下身后王进等人笑着庆祝扳回了一场。 衙内高义,衙内高义?当真是冰雪聪明啊。 这么多男儿,把这件事情看得竟然还没有一个女子透彻,不知是不是这大宋悲哀? ————————————————————————————— 挑灯时分。 整个临安城汹涌滚动了一天的暗流,在所有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最后的桎梏。朝局党争恶化到了这种地步,已经到了所有人表态的时候。 江家府邸自是灯火通明,出去打探消息的家丁来来往往,江家的故交以及朝中同僚们也都是亲自登门拜访。 同样的情形,在远处豪华的贾府和吕府也在上演,只不过那里的规模更为宏大,甚至已经达到了车水马龙的地步。 “吕师道已经带着人前去报复了,好在学生通知得快,恐怕醉的人事不省的王进和章诚二位衙内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文天祥脸色肃穆,拱手答道。 他的前方,江万里静静地坐在太师椅上,时不时端起茶杯喝上一口。而叶应及和叶应武两兄弟则肃然站在文天祥一侧,手中的马鞭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远烈,老夫这一次欠你一个人情。”沉默了良久,江万里方才缓缓说道,话语中有一种解脱,也有一种沧桑,“这一次虽然险些牺牲了王家、章家还有马家,但是至少我们有了更多的筹码,也有了更多的能拿上台面的借口,一旦老夫告老还乡得到圣上应允,那么朝堂上那个人也必将面对······” 江万里的话音渐渐弱了,似乎他也不知道现实会不会和自己所料想得那么美好。 文天祥轻轻呼了口气,方才说道:“师尊大可放心,至少湘赣一带士族百姓对于您的拥护将大幅上升,师尊此时告老还乡,正可以利用这个难得的优势经营赣水沿岸。” “只是,老夫这样离开,圣上隆恩······”江万里毕竟是儒家人士,深受程朱理学的影响,对于“天地君师亲”的说法自然是坚决执行的,而现在让他贸然离开皇上,一时间难以接受。 叶应武看了一眼文天祥,发现这位师兄的额角已经有豆大的汗珠缓缓淌下,不由的心中一颤,向前一步拱手说道:“师尊,襄阳乃是我大宋咽喉要道,一旦襄阳失守,蒙古骑兵便可以在江南横行无忌,到时候我们只能依凭湘水、赣水等天然的河流进行防御,而师尊此去,肩挑重任,所为的正是这个大宋、也正是华夏民族的存亡!” 叶应武所说的,正是历史的事实,突破襄阳之后,蒙古骑兵抛弃一切辎重,轻兵东去,如秋风扫落叶一般直下临安。而历史上的江万里也正是因为看穿了这样的结局,所以在襄阳城破之后便毅然决然投水殉国,以期唤醒百年积弱下民族的血性。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而现在,一切仍未发生。 我叶应武跨越千年来到此处,便是为了阻止这一切,改变这一切。 第六章 谁人方为火中雄 倾宋 作者:然籇 听到叶应武有如诛心一样的话,无论是江万里还是叶应及、文天祥都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寒战,心中悚然一惊。他们两个虽然说治国理政或许比不上那些千古流芳的名臣,但是远见卓识还是有的,所以叶应武侃侃道来南宋走向覆灭的可能,两人非但没有责怪叶应武危言耸听,反而目光中闪过一缕难以察觉的光芒。 江万里迟疑片刻,霍然起身:“这是天赐良机,瞬息即逝。老夫现在就上表请辞,宋瑞,替老夫磨墨!远趋,临安已经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且随江家家眷前往都安。远烈,汝父镇之公已经来信,让你速速前往庆元,我会让宋瑞陪你一起,镇之公剿灭海寇的事情不能再拖延,否则会对他不利!” 看着老人身上突然散发出来的不可撼动的威仪,三人心中凛然,同时拱手。叶应及和文天祥更是吃惊,刚才他们两个还认为叶应武所提出来的襄阳城破只是无稽之谈,现在看到师尊如临大敌的样子,自然不敢掉以轻心,而对于叶应武也是更为诧异。 难不成原来那个执拗、不动脑子的叶家二衙内在经过一次重击之后突然变得洞若观火了吗? “老爷,吕师道衙内带着人还在醉春风,据说是贾丞相派出府中家将严令他离开的,不过吕师道衙内认为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必须要血债血偿,不过王家、章家还有马家的几位衙内都已经安全回去了。”管家风尘仆仆的走了进来,脸上虽然疲惫但是颇为兴奋。 江万里脸色一沉,贾似道这是想要控制事情的局面,不想把事情真的闹大了,这样的话当江万里上表请辞的时候,他仍然还有回旋的余地。而吕家似乎也已经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并没有站出来给两位衙内撑腰,而是选择了吞下这口闷气,等着来日再报。 叶应及和文天祥也都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脸色同样不好看。叶应武皱了皱眉:“杨伯,吕师道在醉春风可曾做出什么?” 看到老爷和几位衙内脸色都是不善,管家杨伯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急忙收走了嘴角的笑容,也顾不上额头的汗水:“在我来之前吕师道衙内进入醉春风又砸又打,不但赶走了很多寻芳客,而且扬言要火烧醉春风,好在贾府家将及时赶到,拦住了这个小阎王,当时双方正在僵持,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叶应武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语气也从容起来:“师尊。” 江万里已经会意:“宋瑞,你替我拟一个奏章,弹劾吕家,以乞骸骨告老还乡相要挟!远烈,醉春风那里就拜托了,成败,在此一举。若是老夫等人能够全身而退,哪怕是归隐乡里也算是大功告成。” “是!”文天祥急忙应道,匆匆的向书房中去了。 “大哥,走,醉春风。”叶应武的话掷地有声。 活的,必须要抓活的,这样就容不得谁抵赖。 突然间叶应武希望吕师道那个胆小如鼠的家伙能够硬气一回。 纵观北宋南宋,自从宋太祖赵匡胤建国,一直到南宋灭亡于崖山,党争从来没有断过,当真是国尚存则党争不断。现在对于叶应武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帮助江万里等抗击蒙古的有志人士尽早从临安这个泥潭中跳出去,离那些所谓的党争远远地,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组建属于自己的而且足够强大的力量。 这已经是叶应武的唯一选择了。 如果吕师道真的软了,就必须要叶应武暗地里做手脚了,无论如何也要将吕师道火烧醉春风的罪名落实,才能将这件事情的影响扩大到极致,不过一想到自己刚刚穿越过来就有可能成为纵火犯,叶应武心中还是有些怪怪的。 ————————————————————————————— 临安,后市街。 西湖的柔波和徐徐的春风已经无法抚平滚滚而起的浓烟,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数十名壮汉从湖边挑着水想要冲进去,却被惊慌的人群所阻拦。四面八方都是落荒而逃的达官贵人寻芳客和那些平日里从不出勾栏的莺莺燕燕。 “前面让开!”看到大火已经燃起,叶应武非但没有紧张,反而先是轻轻松了一口气,然后狠狠地一挥马鞭,抽开了挤过来的一个衣衫不整的胖子,似乎知道马上的这位主儿不是好惹的,那个带着浓浓铜臭气息的胖子没有丝毫迟疑的闪了开来。 好在原本叶家的二衙内便是这花街上出了名的净街虎,更何况今日白天叶二衙内更是一战成名,四处逃窜的人们在惊慌失措中仍然不忘远远地躲开这位凶神恶煞,生怕挨一马鞭。而一些胆大的好事的更是起哄起来,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爷摆出的架势分明是要来教训正在醉春风纵火的吕师道的,如此热闹安能不看? 远处的火势已经越来越烈,小小池塘和井中的水已经无济于事,后面明明是西湖,但是因为烧着的是前院,人已经进不去了。而前去街口西湖畔挑水的壮汉们又被人群死死的挡住,突然之间醉春风的**春芳后悔自己当年怎么没有看上街口的那块地,到时候实在不行掀开窗户也可以直接跳到湖里去不是? 而那位纵火的爷此时双眼赤红,发了疯似的大吼大叫,一排吕家恶仆死死地护住他。前来阻止的贾府的那位家将和几名仆人顿时显得势单力薄,脸上也难免浮现愤怒和尴尬的表情。 但是吕师道就像是疯了一样,肆意的挥动着火把,想要点燃所能点燃的每一寸帷幔。 醉春风和临近几家已经被大火波及了的勾栏楚馆中的姑娘们自然是一脸惶急的聚在街上瑟瑟发抖,前方的道路上人影重重,四处都是尖叫声,地上洒落着不少金银细软,甚至还有被推倒在地的人流出的血迹。有一些心怀不轨的人正趁着大乱急匆匆的捡拾着地上的值钱事物,将局面搅得更加混乱。 “他是一个疯子。”看着吕师道癫狂的样子,春芳喃喃说道,对于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哪怕是她久经考验,从业以来见识过形形色色的寻芳客,也不由得束手无策。 白日里叶应武以绝对飞扬,绝对跋扈的方式将吕师道击倒在地,狠狠的践踏了他的自尊和自信,甚至撕掉了他温文尔雅的表面,使得他丑恶至极的内心彻底暴露出来,接受世人的讥讽和嘲笑,这也使得这个平日里沉迷于酒色过度的贵公子直接摔入了再也无法挽回的深渊,彻底走向的阴暗。 马蹄声起,四周奔逃的人们竟然缓缓停了下来。 叶应武一马当先,直冲向被团团护卫住的吕师道,身后足足二十人的江家和叶家的家丁从两侧狠狠地冲向吕家恶仆。 不过似乎白日里的一战已经抽掉了吕家恶仆们的脊梁,当他们看到这个凶神再一次纵马而来的时候,刚才的狂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磨灭的恐惧,再加上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来,这放火还真是第一次,所以恶仆们心中都有些不安,不知是谁带头,竟然扔下了手中的棍棒四处逃窜。 就这样,吕家恶仆在人们的惊呼声中一触而溃。 叶应武一鞭子狠狠地抽晕了吕师道。前去挑水的大汉们也终于挤了进来,急忙冲向已经全被大火包裹的醉春风。 环顾四周,叶应武却发现逃出来的都是一些庸脂俗粉还有醉春风的当家**春芳,当下里心中一紧,大步上前:“人呢?” 春芳一怔,旋即明白,苦笑着说道:“这位吕家的衙内烧的是前院,后院谁也不知道情况如何了。” 言外之意已经不用思索,叶应武一咬牙,伸手狠狠的撕开一片衣袖,然后直接拦到一名提着水桶便要上前的龟公前面,将那片衣襟沾湿之后裹住口鼻,硬生生抢过来的水桶提着便往已经熊熊燃烧着的火海里面冲。 “远烈,不可!”后面飞马赶来的叶应及大声呼喊,却哪还阻止得了叶应武的身影? 叶应武心急之下,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叶应及这个不过是给他讲了讲故事的便宜哥哥,自然更拉不回来。灼热的气浪已经扑面而来,身后忠心耿耿的叶家家丁都不敢再往前了。叶应武攥紧拳头提起来水桶将里面的水浇到自己头上,浑身**的虽然能够一时防得住火焰,但衣衫湿透了紧贴在身上也是分外难受。 “衙内!”一名家丁不知道从哪个旁观的捕快要上抢来了一把佩刀,“衙内,实在是太危险了,还是让某去吧!” 叶应武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佩刀,手握刀柄,现在就算是反悔也来不及了,因为没有地方再去找一桶水浇到身上,若是没有湿透了的衣衫保护,人就这样直愣愣的冲进去无异于找死。 目光聚集在闪动着火光的刀尖上,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经过浸湿的布条变得冰凉的空气,说实话的这还是叶应武前世今生第一次拿这种开了刃、明晃晃的佩刀,口不能言语,叶应武索性冲着同样急迫、不愿他以身犯险的家丁们打了一个手势,迈动脚步直冲进已经被火焰熏黑了的醉春风大门。 当灼热的气浪变成了真真实实的火焰,叶应武突然间才羡慕起来那些扛着水龙的消防员,奶奶的要是自己也有这么一套装备哪还怕这点儿火焰,前面一个柱子已经倒下,飞溅的火星直直的打在叶应武湿透了的衣衫上,闪亮之后终究还是无奈的熄灭了。 叶应武轻轻哼了一声,佩刀一划,劈开拦住已经焦黑的柱子,四周的火焰飞快的包围上来,烘烤着衣衫,激起层层水雾。因为大火蔓延的缘故,醉春风前院主楼上上下下都已经一片赤红,原本用来连接的楼梯也被烧断,不过好在主楼里面的人都已经逃了出来,否则就真的是上天无门、入地无路了。 烧断了的楼梯垮塌下来,将通往后院的大门堵死,无奈之下叶应武越过尚未遭受毒手的几张桌椅,随手提起来桌子上的茶壶,也不管里面是热水还是凉水,索性冲着前方的火焰狠狠一扔,瓷壶碎裂,茶水溅出,即使是冒出了滋滋的水汽,却只能说是聊胜于无。 “奶奶的,老子刚才算是一时脑热了。”叶应武暗暗骂了一声,不过会想起今日白天那双秋水浓浓的星眸,心中总是下不定决心是否原路退回去,毕竟后院靠着西湖,还有小桥流水、池塘夏荷的景致,一时间不至于被烧得一干二净。 “砰!”一根柱子轰然倒塌,那些桌椅也随之葬身火海,叶应武算是会也回不去了。 好在身边的厢房没有被火蔓延,叶应武急忙撞进门去,这些厢房是那姿色平庸或者年老色衰的姑娘们住的,虽然在风格上和绮琴的闺房有些相似,但是难免简陋了很多,而且远没有那种书香优雅的气息,只是纯粹的胭脂味儿。 “有窗户。”叶应武舒了一口气,解下来已经快被烘干了的布条,身后大火已经烧到了屋内,叶应武也不能犹豫,索性咬着牙一刀劈开上着锁的窗户,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跳上桌子,顺着窗户一跃而出。 就当叶应武前脚离开,后面熊熊的火焰已经蔓延到了刚才的桌椅上,进而将窗框、窗帘、窗棂尽数吞噬。 后面的这个院落和绮琴的小院布局有些类似,所以叶应武一头摔进了池塘里面,叶应武感受着清凉的水浸泡身体的舒爽,不得不由衷的感谢醉春风**春芳,如果不是引来这西湖的活水,恐怕叶衙内就得很没形象的粘着一身污泥去火场救美了。 这座小院已经空无一人,大火顺着树木延伸向草地和楼阁,透过半掩着的院门,叶应武可以看到几名龟公和婢女正在拼命的泼水救火,可是这醉春风后院平日里龟公是不能进来的,这出现的几名龟公想必也是火起的时候跑错了所致。 就凭着这两三个男人和几名弱不经风的侍女,要是能够把火势压制住就真的是谢天谢地了。叶应武也懒得管他们,径直从池塘里面爬出来,大步穿过快被火焰笼罩的小院,不得不说今天似乎是天助吕师道,一场大火正遇劲风,所以火势凶猛异常,实属少见。 几名寻芳客甚至没有龟公和侍女们勇敢,躲在墙角不断地哆嗦着,看他们身上华贵的衣服和扔在地上的白纸扇,叶应武皱了皱眉,最终却没有说什么,这些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宋从来不缺的读书人,要是有救火的胆子,这个国家就不会战则必败,步步消亡了。 书生误国,看上去充满着歧视和鄙夷的四个字,描述这南宋末年的种种,却是分外的实用。 饶是身后就是熊熊烈火,叶应武仍然忍不住停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便是这烈火,几经煅烧,也烧不出来铮铮铁骨,因为胆怯的躲在那墙角的,并不是真金白银,而是枯枝败叶,大火一过,只留齑粉。 白日所见小桥流水的精美景物已经不复当初,长流不息的溪水倒映着火光和来回奔走、惊慌失措的人影。叶应武抬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白天竟然没有注意到醉春风后院临近西湖的墙高的有些离谱,即使是站在小桥上也只能看到墙那边一排细弱的垂柳。 大火已经蔓延到左右第一进院落,并且还有越来越猛的架势,那孱弱的流水根本阻挡不了大火的焚烧,而高墙之外的西湖水却是人力根本取不到的。叶应武皱了皱眉,不得不表示对于古代防火措施落后的遗憾,不过毕竟科技水平摆在那里,常备着不少舀水用的木桶,便已经算是未雨绸缪了。 “坏·····叶衙内?!”一名婢女突然间看到站在桥上有些迟疑的身影,急忙伸手招呼,仿佛黑暗中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依赖的光芒,“叶衙内,在这儿!” 是绮琴的那个侍女,能够给临安花魁当侍女,姿色自然不俗,这小姑娘本身散发出来的小家碧玉的气质更是锦上添花。不过叶应武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大步走上去有些粗暴的抓起侍女的手腕: “怎么还在这里?!” 明知道这位叶衙内和自家小姐纠缠不清楚,这叶衙内固然是一开始死缠烂打甚至逼着小姐以死相逼,可是今天确实性情大变,而自家小姐也是从一开始的宁死不从到后来的亲身敬酒,总之今天白天的事情混乱如麻,今天晚上这场大火更是莫名其妙,所以这侍女已经晕头转向了,这火海里面就只有突然出现的这一位叶衙内,就算是靠不住也只能依靠他了。 侍女也顾不上叶应武如钢钳一样的手握住她的手腕,惹得火辣辣的疼痛,甚至因为见到叶应武一如既往的如此心疼自家小姐而有些感动,眼眸中竟有些泪光泛出。 见到这侍女动不动就要哭鼻子,叶应武只能撇下她,既然她在这里,就说明绮琴还在院中,索性随手将明晃晃的钢刀一扔,撩起来衣袍撕出几个布条先沾水浸湿了便往里面走。 大火熊熊,已经蔓延到小院之外,那些随风摇曳的柳树无疑助长了火势,偏偏这些柳树隔墙相连,所以很快就把院内的花草树木也都点燃了。叶应武来不及打量这个白日里已经见过的小楼,楼门半掩,悠悠扬扬的飘荡而来的却是琴声,像是潺潺的流水,自高山之上缓缓流淌,一阕《高山流水》,时而婉转,时而宏大。 叶应武来不及欣赏这滋润心田的琴声,径直推门而入。 琴声忽的一转,原来的婉转低沉尽数消散,一股悲凉的气息悠然而生,弥漫着小楼内外,和那已经越来越近的火焰对峙着。若是叶应武略通音律,便能听出这是嵇康临死之前昂首披发一曲震惊世间千百年的《广陵散》,只不过《广陵散》随着嵇康赴死而人间无踪,之后历朝历代所传的不过是当时人们根据留下来的残曲加以自己的想象谱就,不过饶是如此,弹奏起来依然有傲世独立的气概,由此可知《广陵散》原曲应该是如何的震撼人心。 似乎听到了推门的声音和脚步声,背对着楼门静静坐在窗前的女子淡淡说道:“铃铛,是不是快要烧到这里了?” 叶应武一怔,面前是一道美丽的背影,虽然绮琴外面还披着一层轻纱,让整个身影看上去朦朦胧胧有些模糊,但是那如瀑垂落的乌发和在琴弦上跳舞的手指,却是真实的,精美的无与伦比。 “铃铛,为何不回答?是不是怕了?”《广陵散》即将到达**,绮琴轻轻地说道,仿佛弹奏那曲子只是随心而为,并没有在意。 “走吧,趁着火还没有烧过来,带你出去。”叶应武本来还想叹息一声,从这琴声中他已经听到了浓浓的死意,眼前这姑娘虽然流落辗转于风尘,但是绝对是外柔内刚的性格,否则早就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都成筛糠了,竟然还有心情在此处纵情弹琴。 琴声戛然而止,那道倩影仿佛凝固了。 外面已经能够听到大火燃烧树木的声音和那名叫做铃铛的侍女惊慌呼喊的声音,绮琴站起身,看着浑身上下湿透了的叶应武,这长着七窍玲珑心的人儿那里还不明白,忍不住苦笑一声:“生尽欢,死无憾。奴家不过是有此身躯,便引来祸患无数,便是葬身在这火海里,又有何妨?衙内尊贵之体,何必如此?” 叶应武翻了翻白眼:“既然敢进来,就能带着你活着出去,一个姑娘家的,尽谈些什么生死,如此飘渺难以捉摸的东西,凡人如何看得穿,若是看穿了看透了又有何用?” 话音未落,也由不得绮琴反抗,叶应武牵着她的手便急急的冲出门去。绮琴俏脸一红,却想到自己心爱的琴还在案上,可是熊熊大火已经从两侧厢房蔓延进来,滚滚热浪扑面,哪还容得她犹豫,只能任由叶应武拉着冲出这快沦为炼狱的院落。 早已等候在外的铃铛咬着牙提着一桶水,见到两人出来,便娇叱一声,一条白练从木桶中飞出,浇灭了院门出的火焰,三个人也不言语,趁着这空隙飞快的冲了出去。 后院中间的小桥流水因为有潺潺溪水守护,还没有被火焰殃及,叶应武还好,绮琴和铃铛都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跑了这不短距离,扶着栏杆已经是娇喘吁吁。 看着卓然立在桥头的叶应武,铃铛轻轻吸了一口气方才压低了声音说道:“姐姐,如此有情人,莫要辜负了。” 绮琴倾城的俏脸上也不知道是火光映衬得还是羞恼,总之是少有的粉红色,这临安花魁绝处逢生,也顾不上平日里便没大没小的自家侍女调笑,只是凝眉看着被火焰吞噬着的天地,也看着那躲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文人雅士。 “呀,那几个酸儒,平日里‘之乎者也’风度翩翩,也不知道赢得了这醉春风里面多少姐儿的芳心,今日一见,竟然如此不堪。”铃铛撅了撅嘴,很是鄙夷。 叶应武扶着栏杆环顾四周,大火已经吞并了醉春风的各处院落,小桥流水的景观坐落在醉春风的最中间,四周都已经是烈火熊熊,而那条小溪水面上也开始腾出水雾,过不了多久若是被蒸烤干涸了,便就真的没有藏身之处了。而四周的花草树木,也随时都有可能成为最好的助燃剂,将这小桥流水也变成和其他处无二的炼狱。 走,应该往哪里走? 虽然不说,但是绮琴和铃铛额角细细密密的香汗已经说明这里温度太高,不宜停留,叶应武刚刚穿越便陷入如此绝境,偏偏身边还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就算天塌下来他也必须撑着。 “衙内,衙内!”突然间,隔着火焰,能够听到前院方向传来的呼喊声,声音越来越大。 几个身影提着水桶出现的火焰深处,因为大火燃烧了有一段时间,所以醉春风前院实际上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了,反倒是最好扑灭的地方,而后方仍有院落和高墙阻隔,看上去和西湖近在咫尺,实际上却是远隔天涯。 “走吧。”溪水快被蒸发干净,一些花草也已经沾上了火星,叶应武不敢再停留,索性拦腰抱起来绮琴,然后让铃铛抓住他的衣角,毕竟铃铛作为侍女,平日里来回走动、打扫庭除的事情还是没少做的,所以体力尚且要强一些。 绮琴虽然羞涩万分,但是大火环绕,生死关头,却也容不得犹豫,反而伸出手臂环住叶应武的脖子,两人这姿势明明就是情到深处的情侣,任谁也想不到之前曾经到了生死相逼的地步。 “远烈,二弟!!”一个身影冲破火焰,正是叶家大郎叶应及。 看着不顾安危冲过来的大哥,叶应武心中一暖,穿越以来这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血脉中亲情的温暖,即使是在前世,这也是很少有的。 发现了弟弟的身影,见到叶应武软玉在怀,叶应及流露出一抹舒心的笑容,痴情人如斯,倒也少见。叶家家丁们紧紧地跟在自家大衙内身后,二衙内冲入火场生死不明,若是大衙内再有什么闪失,他们这些家丁就算叶梦鼎不责罚也会羞愧的自杀的。 当看到二衙内的身影,叶家家丁们甚至忘了身处火场,爆发出一声欢呼。叶应及看着骤然间成熟起来的弟弟,本来千言万语、满腹谴责,到头来却只能喃喃说道:“一切平安,便好,便好。” ————————————————————————————— 叶应武大步走出火场,虽然有些狼狈,但是也称得上算是毫发无损,绮琴一走出醉春风便挣扎着下来,不过叶二衙内抱美而出的景象还是逃不过大多数人的眼睛,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喝彩。 而春芳看着自家招牌和摇钱树平平安安的回来,自然是急匆匆的迎上去嘘寒问暖,生怕出了什么岔子。 叶应武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站在一旁俏脸羞红的绮琴一边戴上面纱,一边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叶应武的衣袖:“这一次多谢叶衙内冒死相救,若不是叶衙内蹈火而来,奴家已成火中枯骨。” 如果说面对春芳叶应武还能摆出架子来,那么对绮琴这个美貌绝伦而且和自己之前的那个叶应武有说不清的情债的姑娘,叶衙内就算是再狠心也不能浑不在意,当下里便轻声说道:“本来我便欠你一命,思来想去白天里鞠那一躬尚且不够,这一次倒是要感谢吕师道,总算是还清了。” 绮琴一怔,没有想到叶应武单枪匹马冲入火中原来只是为了给自己赔罪,心中一阵异样的感觉,既感动又有些莫名的失望,或许自己心中宁认为叶应武来是为了······ 没有注意到身边绮琴的小心思,叶应武的目光停留在了依旧趴在地上的吕师道身上,那些吕家家丁们已经跪在地上不断地磕头求饶。而那位前来传达命令的贾府家将似乎不愿意和这位一时间风头无二的叶家二衙内见面,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匆匆忙忙的回府去了。 默然看了一眼吕师道,叶应武转身冲着围观的人们拱手说道:“诸位叔伯请为小子作证,此獠丧心病狂,不顾苍生黎庶之安危,纵火焚烧,不但触犯我大宋铮铮铁律,更是道德残缺,其行为令人发指!” “衙内言之有理啊!” “我等自当为官人作证,请官人放心好了!” 四周应和声起,对于为虎作伥、飞扬跋扈的吕家衙内,这些常常出没此间的寻芳客们也早就看不顺眼了,尤其是那些地位较低的商贾们,平日里没少被吕师道等当朝权贵的衙内爷们欺压,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贾丞相已经派来家将摆明了不会庇护他们,善于捕捉时机的商贾们自然抓紧落井下石,报仇雪恨。 更何况刚才叶应武只身闯入火场,的确让不少年轻人看得血脉贲张,恨不得也跟着他走这一遭。 “诸位大义,叶某不言谢了。”叶应武朗声答道,话音中已经隐隐约约带着些笑意,“若是诸位有闲暇功夫,可来江府一坐,而或者向都安等地派遣商队。” 叶应武此话之中,已经俨然将商贾们和自己所处的官僚士子集团摆到了同样的地位,而这在历来重农抑商的华夏,即便是鼓励商贾的南宋,也是不敢想象的,这也自然而然的博得了众多商贾们的好感。 大火已经渐渐熄灭,此时天色虽早,经过这么一折腾,大多数的人早就已经兴致阑珊了,如果不是被四处奔逃的人群所阻拦,估计早早的便离开了。 而这一次损失最大的无疑便是醉春风的**春芳,不但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家业付之一炬,好几个宝贝“女儿”生死未明,而且还有那么多的“女儿”们等着吃饭呢,总不能没有落脚的地方。至于平日里那些云集的寻芳客,春芳还真的没有怎么指望他们。 罪魁祸首吕师道早就已经被闻讯而来的临安府衙抓捕归案,至于他的下场如何,就已经不是春芳这些处于社会的底层的人所能够左右的了,不过至少吕家认错服软的态度还是很明确的,不一会儿就派人送来了一笔不菲的银子,想要将事态平息下去,以免使得吕家本来就臭名昭著的口碑再臭三分。 叶应武倒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临安府的捕快们费尽全力将在地上打滚的吕师道铐上,然后押着他和那些瑟瑟发抖的吕家恶仆们离开。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成为了弃子,吕家恶仆们最后看向叶应武的目光第一次变得复杂起来。 似乎感觉到什么,从火场中出来便一直默然等在叶应武后面的叶应及轻轻叹息一声,不过对于这些平日里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恶仆,他同样也没有什么好感,这声叹息,更像是在感慨弟弟的蜕变。 想当初那个纵马寻芳的纨绔少年,曾几何时,已经变得稳重成熟、智计过人而又胆略超凡,甚至变得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叶应武倒是没有察觉到叶应及心理的变化,而是飞身下马,看都不看惊慌失措的春芳,直接走向站在春芳身后蒙着面纱的女子,刚才叶应武孤身一人冲进去便是为了救绮琴,而最后两个人以如此亲密的姿势走出火场,固然是让不少人看了一场英雄救美的好戏,也让本来有着种种隔阂的两个人变得更加尴尬起来。 见到叶应武缓缓举步而来,已经围上面纱的绮琴终究还是不愿意和他灼灼逼人的目光对视,微微侧身。 想必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头上顶着临安花魁的名号,本就招来不少人羡慕嫉妒的眼光,更何况此次醉春风被烧,源于叶应武和吕师道的重重矛盾,而这些矛盾的根源就在绮琴身上。 果不其然,那些醉春风的莺莺燕燕们都站得远远的。 “跟我走?”叶应武微微歪头,眯了眯眼,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纨绔风流的时候,纵马临安三十六条花街柳巷,谁人不识叶郎君? “醉春风重建,我不放心阿妈。”绮琴回答的倒是干脆,只是不愿意看叶应武的目光,似乎她也知道在这个时候拒绝无疑是世界上最毒的话语,但是却怎么也放心不下照顾她这么多年而且从来没有强求过什么的**春芳。 周围的姑娘们已经抛却了刚才看着醉春风在烈火中倒塌时的恐惧,也忘了身边的这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是怎样引起她们的嫉妒的,转而围拢上来,时不时抛一个媚眼,暗送一曲秋波。 叶应武只是看着绮琴,忽然笑了笑,从腰中扯下来一块儿玉佩递给她,然后似乎心事已了,毫无眷恋的飞身上马,马鞭高高一扬,飞驰而去,只留下声音犹在回响。 “也罢,本少爷等着,今日一别,怕是难以相会了,保重。” 看着叶家二衙内离开时的潇洒身影,不少姑娘对于他的不解风情忍不住撇了撇嘴,心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火场中等着英雄去救的美人。 少有的几名和绮琴关系好的姑娘也凑到绮琴身边低声调笑几句,绮琴娇躯微颤,想必脸已经通红了,手心紧紧攥着那块玉佩,感受着美玉的温凉。 一句普普通通的“保重”,却重若千钧,直直的砸在心间,分外的疼痛。那潇洒远去的身影,和刚刚在小桥流水之上卓然的背影,却是一样的难以忘怀。 “行了,抓紧的,你们平时那么多相好,都给老娘哭去,能哭来多少银子是多少,快去!”春芳掐着腰冷声训斥着,虽然寻芳客们不太顶用,但是聊胜于无啊,片刻之间她仿佛又重新回归了自己那个叱咤红尘的青楼**的身份。 第七章 朝堂未老人已老 倾宋 作者:然籇 “啪!”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且说吕家衙内名师道,当时已经丧心病狂,根本不顾那醉春风中还有数百各色人士,直接扯过火把点燃了离自己最近的帷帐,他手下那些家仆,也都是些狼虎之士,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场大火自此熊熊燃起,而那醉春风中的客人、姐儿自然是惊慌失措,乱作一团,四下奔逃,那景象当真是不堪入目。就在这时,说时迟那时快······” 声音戛然而止。 “喂,你快点说啊,到底怎么了?”下面立刻有人催促,更多有经验人士则飞快的掏出大把的铜钱扔了上来。 看着脚下铜钱的数量不少,说书先生满意的点了点头,美美的吸了一口茶水:“那叶家二衙内骑着一匹汗血通灵大宛马,来如闪电,带动狂风千丈,那叫一个所向披靡,只见手中电光一闪,如同雷神降世,只听得‘砰’的一声,叶衙内右手掌心绽出一道雷光,狠狠的劈在了那吕师道的身上,如果不是叶衙内手下留情,恐怕那有眼不识泰山的吕家衙内就要身首异处了······” 很无语的看了看台上眉飞色舞、吐沫横飞的说书先生,叶应武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手,然后无奈的苦笑道:“丫的老子有这么厉害?当时明明是一鞭子抽倒的吕师道,那小子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本来就没什么力气,而且刚刚疯狂过,自己撑着没倒下就已经不错了。” “不行,这是在造势,造势就得这么造!”叶衙内的狐朋狗友之一——王进王衙内听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回头瞪了满腹牢骚的叶衙内一眼。说书的已经把王家、章家、马家三家的三位衙内描绘成了和“雷神”叶衙内并肩作战的三位战神,王进听到了自然是心花怒发。 而章鉴则很是后悔:“早知道远烈后来会这么威风,哥几个当时就不会这么狼狈的逃走了,好在这说书的也识相,没有提咱哥哥几个的事情,否则咱脸皮这么薄怎么受得了?还不得找那姓吕的拼命去,然后再留下一段佳话······” “咳咳,你们两个的脸皮已经够厚了,现在吕师道已经下到大牢里去了,你们要是想去的话恐怕只能劫狱了。”叶应武毫不留情的泼了一盆冷水,然后抬头看了一眼兴趣盎然的说书先生,不禁感慨文天祥这位师兄果然是天纵奇才,恐怕贾似道不给出合理的解释或者接受江万里提出的条件,便难以堵上这天下悠悠之口了。 “南宋二山”“宋末三杰”的名头,果然也不是吹的。 这是**裸的阳谋,光明正大的,让贾似道毫无防备也毫无退路的阳谋。 马廷鸾的弟弟马廷佑端起来酒杯,笑着说道:“大功告成,来,哥几个怎么着也得走一个!” 这时候那说书先生已经讲到了叶应武独身闯火场的桥段,看着杯中荡漾着的美酒,历来没心没肺的叶应武也有些恍惚神伤,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烈火焚烧天地的夜晚,又回到了那遗世独立、琴声漫漫的小楼,又回到了那热浪滚滚的流水桥头。 几个人也不打扰他,只是静静的候着,良久之后,王进似乎悟出了什么道理,郑重的说道:“为情所困,竟是如此姿态,今日倒是长了见识了。” 叶应武看了他一眼,王进等人最大的才十九岁,若是放在后世不过是刚刚走入大学校门的学生,而在这宋末,这个年龄也算不上多大,至少没有到成家立业的程度,所以对于爱情的理解远没有两世为人的叶应武深刻,当然对于叶应武来说,前世的爱情更像是逢场作戏。 另外几人却并没有开怀大笑,仿佛若有所思。 “且饮此杯吧。”叶应武轻声说道,将酒一口喝掉,火辣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滚下,这个时代的酒虽然远没有后世白酒那么浓烈火辣,但是也少有人就这么一口喝掉。 章诚等人具是一口喝干,瞪了瞪眼睛,王进一边回味着酒的味道,一边笑道:“若是武子真的心有牵挂,大不了兄弟们再闹一次醉春风,将她抢过来真的做咱们的嫂子,如此佳人当然配得上临安叶郎君。” “言之有理!”饶是为人稳重的章诚,一杯酒下肚醉意已有三分,说话也没有原来那样有些畏手畏脚了。 叶应武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才穿越过来几天自己竟然就变得如此伤怀,或许是刚刚经历生死的缘故,又或许是认为自己和绮琴之间已经互不相欠,不想再招惹什么是非:“此事便这样吧,莫要再提了,一切且都随缘,且都随缘。” ————————————————————————————— 此时的朝堂上,一片死一样的静默。 江万里上的那道奏折就这样摆放在皇帝的御案上,只不过皇帝脸色苍白,丝毫没有再多看一眼的打算,不断地将求助的眼光投向站在下手距离自己最近的贾似道。 贾似道心中虽然犹如江河翻滚,但是好在也是久经官场的老油条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识过?当下便从容不迫的站了出来:“启禀皇上,微臣看来,江相公的这道奏折倒是有些惊世骇俗、小题大做了,实际上不过是几个晚辈有些顽劣,难免会闹出一些矛盾,就算是怪罪在江相公的头上,也不至于让江相公乞骸骨以归。” 听到老大发话,得力爪牙留梦炎立刻跳了出来:“启禀皇上,微臣以为江相公这是拿着自己的才学来胁迫皇上,所以微臣以为江相公此等行为实属不智,请江相公收回奏折,皇上当以罚薪作为判决,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老大这么不想江万里这些死敌离开,但是贾似道一党官员的忠诚度和盲从度还是非常可靠的,当下里就有好几名官员跳了出来紧跟在留梦炎后面随声附和,一时间倒是颇有声势,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整个事情的主角——江万里一直老神在在的站在队列中,正在闭目养神。 而本应该跳出来针锋相对的王爚等人也是默然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就连贾似道也有些迟疑起来,使了一个眼色,阻止了勤快的爪牙们跟随老大脚步的动作。 时年二十六岁的赵禥坐在高高的龙椅上,似乎已经意识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可是昨夜寻欢过度,面对错综复杂的事情和朝臣们毫不掩饰的分歧和矛盾,赵禥更想去好好的睡一觉。 对于这位因为荒淫享乐在历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宋度宗,在这朝堂上坐着远没有在后宫温柔乡里卧着舒服,仿佛老赵家开国皇帝血脉中权倾天下的霸气经过一代又一代的稀释,到了赵禥更是已经丝毫察觉不到了。 在这位大宋的官家看来,江万里这个老头很有趣,别人总是不让自己干这干那,这老头虽然也不能免俗,但是每一次都能说出来一些听起来很受用的大道理,使得赵禥认为自己很有存在感,而且有这个老头在,每一次贾似道那个老头想要干什么事情总要费一番波折。 这波折对于百无聊赖的皇帝来说,可是一场绝对不可错过的好戏,所以赵禥几次三番的拒绝江万里这帮子倔强的老头贬出朝堂,只有贾似道一个老头哄他开心实在是太单调了。 朝堂上再一次陷入了死一样的沉寂,皇帝陛下觉得这样真的很无聊,环顾四周,发现明显站成了两派的大臣们正相互瞪眼,各个咬牙切齿的。反倒是站在最前面的贾似道和江万里像是两尊雕像一样,都是眯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禥狠狠拍了拍御案,然后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软软的开口:“列位卿家,江卿家想要乞骸骨归乡,不知道你们什么看法,且都说来给朕听听。” 贾似道脸上有些无奈,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抬头看向江万里,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江万里已经在看他,当下轻轻叹息一声,仿佛两人在这目光交流中已经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议,在贾似道一党惊讶的目光中向前迈出一步: “启禀圣上,微臣以为,江相公此次的确管教子侄辈不严,应该严惩,王相公、章相公以及马大人等的兄弟子侄也都参与到这件事情,也应该有所贬黜。另外,事出有因,吕氏诸人同样罪不可赦,都应该给予相应的惩罚。至于微臣也有未查清事情始末,来不及阻止火光之灾,亦属有罪······” “且慢,贾爱卿何罪之有?照朕看来,贾爱卿就无需问罪了。”赵禥急忙跳出来阻止,要是这个最善于恭维和迎合自己的老头都不留下来陪着自己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似乎已经料到此事,贾似道固然是急忙跪下来谢主隆恩,江万里等人也是默然不语,毕竟从皇帝刚才偏袒贾似道的口气上来看,自己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自然不在希望在这等恶劣的环境下还能够取得什么超常的效果。 贾似道站起来,脸色却并没有好转,而是冷冷的看着江万里,似乎这一辈子也都不想在看见对面那个默然不语而又隐隐约约带着微笑的面容,你不是想要离开这临安吗,那就莫怪老夫无情,把你们这些拦在老夫道路上的老不死的全都往火坑里推,未来的一切都是你们自找的。 江万里这边固然知道大局已定,一个个都老神在在的。而贾似道一党则是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不知道贾似道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竟然也都不敢站起来开火。至于那些平日里就当惯了墙头草的中间派自然更不会站出来了。 见到下面又开始死一样的沉默起来,皇帝很是不耐烦:“诸位卿家倒是说说,贾爱卿的建议如何,可否采纳?” 江万里首先站出来:“老臣并无异议,甘愿领罪。” 王爚等人也都跳出来纷纷领罪。 既然对方已经服软,此时就是落井下石最好的机会,顷刻间无论是贾似道一党还是骑墙派们都纷纷跳了出来,依次开火,只不过江万里等人平日里的确是两袖清风、品行好的有些过分,所以攻击者们倒也找不出来什么把柄,只能冲着管教后辈不严这一点,结果使得吕家的几个人脸色也都很是不好,纷纷冷哼出声,再加上贾似道冰冷冷的眼神,片刻之后开火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就都闪了回去。 皇帝看热闹看够了,反而觉得这样很没有意思,索性咳嗽两声:“行了,朕心中已经有了定数,诸位卿家也都费心了,退朝吧。” 老大看起来心情不好,皇帝有明显的已经不耐烦了,都是朝堂上摸滚打爬很多年的老油条,当下里自然谁都不敢再说什么,甚至就连几件亟待讨论的救灾事情也都被悄无声息的压了下去。 ————————————————————————————— 咸淳二年四月五日,宋帝下旨,解除知枢密院事江万里在朝一切事务,左迁南康军(今都昌一带,原属江南东路,南宋绍兴时划归江南西路)知军(相当于市长,与知州、知府同级)。 与此同时,王爚迁为江南西路(今江西)转运使(相当于主管经济的省长),章鉴迁为江南西路安抚使、兵马都钤辖(相当于省委书记并主管军事)兼隆兴府(江南西路行政机构所在地,今南昌)知府,马廷鸾迁为吉州(今江西吉安,古称庐陵,井冈山在其境内,形胜之地)知州,叶应及迁为德化县(隶属隆兴府)知县 旨意一下,天下大哗。 因为在忽必烈伐宋鄂州之战中,江南西路北方各州府甚至包括其路治所在的隆兴府都遭受了兵灾,虽然没有一座城池被攻破,但是各处村寨无疑都遭受了近乎血洗的掠夺,整个江南西路可以说是遍地断壁残垣,民生凋敝,一片狼藉。江南西路是什么情况,即使是偏远州府的士子也都了解一二,更何况那些就在皇城脚下的士子百姓呢? 更何况将半朝大臣全都贬到一个路治也算是宋朝的传统了,所以这等贬斥和当日北宋时候一个政党胜出便将所有对手稀里哗啦全都贬到当时还是荒山僻野的岭南有何区别?这不是贾似道一党明摆的在炫耀自己的胜利么? 不过在江万里等士林领袖出面安抚后,这股针对贾似道昏庸乱政的风潮很快便平息下去,当然这是后话。 贾似道用妥协的方式躲过了天下人的口诛笔伐,自然也不得不自己吞下这个苦果,因为这个妥协意味着他失去了对于江南西路的军政大权的掌握。 如果不是因为接踵而来的舆论压力,贾似道本来可以三下五除二将江万里他们全部一撸到底,从此便可以高枕无忧了,可是偏偏节外生枝多出来一个变数叶应武,接二连三的狠狠地打击了贾似道一党的气焰,甚至每一次都是敲在了软肋上,使得贾似道不得不妥协。 因为江万里回到江西都安,再加上王爚等人控制住了赣鄱各处的军政大权,贾似道打死也不信姓江的老头子会老老实实地担任小小的南康军知军,肯定是通过王爚等人打造属于自己的实力,有这些老牌政治家作为自己的左臂右膀,恐怕过不了多长时间朝廷的政令就真的可以说是不出江浙了,而吕家的根基所在——襄阳也彻底的被孤立。 到时候身处临安的贾似道就真的成了一人之下,无人之上了!这是贾似道不想为之,但又不得不为之的事情。 而主导了这一切的叶应武、文天祥也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贾似道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一想到前来哭爷爷告奶奶的吕家众人,贾似道就有一种牙疼的感觉,对于这两个人,或者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一群老不死的,更是深恨之。 两个天杀的小鬼!一群天杀的狗东西! 老夫就在临安,要看着你们丧命的奏折递到皇帝的案头! 第八章 波澜起处是庆元 倾宋 作者:然籇 南宋咸淳二年四月六日。 两浙东路,庆元府,治所所在,鄞县。 叶应武和文天祥风尘仆仆的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打马飞驰,前方 鄞县的城墙已经映入眼帘。在前世,叶应武曾经来到过这里,只不过那时这里的名字叫做宁波。 和千年之后的海港都市、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相比,这个时代的庆元府鄞县还处于相对落后的地步,毕竟这个时代的海上丝路起点位于南方的泉州,那里是世界第一大港,也是南宋真正的繁华底蕴所在,不过好在这里是宋宁宗的龙潜之地,所以也顶着“府”(宋时只有都城、陪都和皇帝作为亲王时的封地可以称为府,如开封府、临安府)的名头。 现任庆元府知府正是已经名扬陪都临安的叶二衙内的父亲,未来的南宋丞相——叶梦鼎,只不过这时候的叶梦鼎因为和贾似道有政见和德行的不合,告老还乡不成,被贬为庆元知府,负责清剿沿海的海寇,正处于其政治生涯的低谷。 江万里在临安的一系列动作彻底将贾似道逼上了天下悠悠的对立面,而且换来的是一个掌握着地方实权、贾似道对此控制力很薄弱的知军,可以说得上是全身而退。再加上真真正正落入掌控中的整个江南西路的军政大权,这一次江万里一党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唯一让江万里等人放心不下的,就是依然身在皇城附近的叶梦鼎了。谁都知道这位老兄弟当初为什么会贬出京城,对于这么一个身怀经世济民之才而且志同道合的人,无论是损失大一点儿的江万里还是和他穿一条裤子的王爚、章鉴等人都断断没有放弃的打算。 所以江万里毫不犹豫的就将最得意的弟子和刚刚大放异彩的叶家二衙内踢上了和自己的赴任方向截然相反的官道。 ————————————————————————————— 鄞县庆元知府府衙。 不少身披铠甲的武将都是一身风尘,匆匆忙忙的进出本就不大的府衙,不少人身上甚至带着血迹。站在府衙门外负责警戒把守的军士面色肃杀,警惕的打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叶应武并没有急着冲进府衙去,而是若无其事地走到路边的一个小摊上,有不少百姓正围在那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文天祥抹了抹脸,丝毫没有在意衣服上的灰尘和汗渍,同样是潇洒地总是纵身下马,看不出来他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对于这个一点儿都不像文官的文官,若是别人或许还会惊讶赞叹,叶应武倒还真的不太在意,毕竟这哥们儿几年之后尸山血海的那还真的没少钻过,这点儿风尘算什么。 “哎,你们听说了没有,就在今天早晨,官兵和海寇又在东边儿海滩上打了一仗,据说这一次海寇的攻势更猛了,官兵死伤了不少,最后还是叶青天他老人家亲临战阵,这才稳住了阵脚。也不知道这援兵什么时候能到,否则这些汉子们非得拼光了不可。”消息灵通的摊主小声说着,难以掩饰脸上的敬佩和担忧。 坐在他旁边的大汉叹了一口气:“叶青天这是拼死拼活的保护咱们,到时候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抄起家伙,别说帮叶青天,这本来就是帮咱们自己······” “你们不知道吧,叶青天的二衙内,最近在临安府风头正盛呢,据说朝中的贾丞相都让他莫名其妙的摆了一下子,吃了大亏呢。”一名商人虽然神色憔悴,但是眼睛中的兴奋却是难以掩饰的,“要是这位足智多谋而且胆略过人的叶衙内能够过来相助,这战事估计会好转起来呢。” “唉,就算来了,他一个人也无法扭转现在的败局,毕竟双方人马的数量摆在这里呢。照我看啊,朝廷这是不管我们了,毕竟给这些海寇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深入腹地,自然也伤不到那些朝堂上的官人们。”挑着扁担的瘦削汉子感慨着,对于仿佛远在千里之外的朝廷充满了失望。 叶应武脸色阴沉了许多,没有说话,牵着马默默地向着庆元府府衙走去。史书上一句短短的“肃清海寇,罪止首恶”,背后却是无数的黎民性命。 “前方战事不顺?”文天祥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低声问道。 毕竟知道这场战事终究是叶梦鼎大获全胜,只不过是书上只是记载了结果,对于其中过程到底有什么波折,叶应武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我辈自当回狂澜于既倒,难不成纵横临安的叶衙内也有害怕的时候?”文天祥笑着打趣道,“要知道叶衙内当日鞭打吕家恶少,那是何等的扬眉吐气,何等的张扬无畏。 叶应武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最终也没有实现回狂澜于既倒的伟大梦想的一代英杰,心中烦闷不减反增,闷闷的回答:“我不是怕了,而是在想,这么多人战死疆场,后世又有几人能够铭记?我等的牺牲,难道只是为了维护这个早就腐朽不堪的王朝?” 文天祥有些诧异,也有些迟疑,终究叹了一口气,没有反对,似乎他内心中也很是赞同这个选择,但还是轻声叮嘱:“远烈,此话不可向外人说起,否则会有杀身之祸啊。我等还是速速拜会镇之公,以期能够相助一臂之力吧。” 叶应武没有搭理他,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不,我们要维护的,不只是赵家的王朝,还是华夏民族生存下去的希望。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才是我等所求。” 文天祥的眼眸中瞬间绽放出两道精光,刚才叶应武随口吟来的两句诗已经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在他的内心中,叶应武也从一个值得重视的小师弟瞬间上升为了志同道合的益友。 “没想到远烈不但足智多谋,而且随口便能吟诵锦绣文章,真是大才大义,大才大义,鄙人不及,鄙人不及啊!”文天祥连连感慨。 叶应武倒是鄙夷的瞥了他一眼,这哥儿们记性也太差了吧,这明明是他十三年后做的诗,怎么这就忘了? 几句交谈之间,已经走到了府衙门外。 叶家的老管家叶杰已经早早的等在外面,看到远处来的风尘仆仆的两人,眼眶顿时有些湿润,双手颤颤巍巍的伸了出来,一边不顾叶应武下意识的挣扎抚摸着他的双肩,一边感慨的说道:“这才几年不见,我们小武长大了,变黑了,成熟了。” 叶应及在临安分别时已经给叶应武讲过家中的种种事务,也交代过人际关系。叶杰自幼便跟着叶梦鼎走南闯北,一起经历过人生的大风大浪,叶梦鼎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亲兄弟看待,就连叶应及和叶应武这两个儿子都是叶杰看大的,叶家上下也从来没有把这个为叶家奉献了一生的老管家当做下人来指使。 为了能够在叶梦鼎奔波在外时照顾好当时尚且嗷嗷待哺的叶家的两位衙内,叶杰甚至一直没有娶妻,这也是真正感动叶梦鼎和所有叶家人的地方,所以叶梦鼎对于叶杰可以说是推心置腹。 虽然很难忍受被一个陌生的同性这样抚摸,不过看到老人眼眸中单纯的欣慰和喜悦,叶应武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因为这是一种浓浓的、令人难以割舍的亲情。 突然间,他意识到,当自己占据了属于另一个叶应武的躯体时,继承的不再单单有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还有来自己所处的家族的亲情和关怀。无论是前世今生,叶应武对于亲人,都是可以两肋插刀的。 “杰叔,爹爹他还好吗?” “这些天前方战事不顺,相公最近也是寝食难安。”提到叶梦鼎,叶杰有些担忧,“也不知道此间事情何时才能了结,但愿相公能够肃清那些该死的海寇,咱们也能安生安生不是?” 叶梦鼎现在虽然是资政殿大学士兼庆元知府,但他原本参知政事、兵部尚书、吏部尚书的官职还是当得起一声“相公”。更何况叶梦鼎被贬庆元,朝野之中不服的声音很多,所以对于叶梦鼎被称为“相公”这种略微有些僭越的行为贾似道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叶应武点了点头,府衙并不大,所以很快就走到了议事堂。叶杰很识趣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叶应武和文天祥进去,自己则退了开来,俨然不想参与叶梦鼎的决策。 议事堂中已经肃然站着三名将领,看他们的穿戴都是品级较低的都头,这也就意味着叶梦鼎手中的可用之兵不过只有三百人(每一个都为一百人,其统领称为都头)。 看到叶应武和文天祥联袂而来,负手在堂上来回踱步的老人眉头微微舒展:“远烈和宋瑞,你们先站在后面吧,我引见一下,这三位依次是赵都头、李都头和牛都头,三位都头,这两位前者是不才犬子叶应武,表字远烈,后者是当朝江相公的得意门生文天祥,表字宋瑞。” 一听到是叶家衙内,三个都头自然不敢托大,急忙上前见礼。不过三人一直都在前线浴血厮杀,反倒是并不知道这位叶家二衙内在临安的赫赫威名,所以礼仪是毕恭毕敬了,但是目光中流露出来的不屑却是怎么掩盖都掩盖不住的。 “知府,杨提辖带着二百来人勉强算是守住了平石礁,可是照着这个打法下去,很快人就会拼光了。今天早晨那些天杀的海寇更是分兵前来,一直杀到城东三十里,如果不是知府临阵督战,某家这百十来弟兄恐怕都倒在那里了。”赵都头朗声说道,身上铠甲尚且带着血迹,脸上的灰尘也没有来得及擦去。 叶梦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海寇势大,足足千人,而我们只有六百余人,再加上海岸漫长,难以把守,必须引诱海寇上岸,然后依靠地利速战速决,否则后果难料。” “主要是人手不够,再加上兵士平时训练不足,而且很少经历战阵,就算是和那些流寇对战也没有太大的优势。”李都头一针见血,还不遮掩的指出了弊端所在。 叶应武皱了皱眉,自己的便宜老爹虽然很有骨气,而且也算是天纵奇才,但是毕竟是文官出身,在军事上的确差了一点儿,不过这也难怪,宋朝本来就是重文轻武,对于武将的轻视导致大多数的文官根本不懂战术战略,而又偏偏身居高位,临阵经常胡乱指挥,这甚至也是宋朝对外征战败多胜少的主要原因。 庆元府总共有十个砦的兵力,砦是南方人的说法,在北方更多的是称作“寨”,每一个砦中的兵力有多有少,多的个别的可以达到四五百人,少的只有十多个人,正常也就将近百人,算起来整个庆元府几次交锋后仍有六百余人的兵力倒也不少了。 迫不得已,叶家二衙内挺身而出:“启禀爹爹,人手倒还不成问题。我刚才在大街上听到几个壮汉交谈,那几位小哥认为海寇破城,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自己,所以都有相助的意愿,爹爹不如贴出告示,召集城中壮丁,哪怕是盔甲兵刃不足,也聊胜于无,说不定在关键的时候可以发挥作用。” “盔甲不足倒不是问题,只要能够把那些海寇诱到陆地上来,某家的将士们都可以佩戴纸甲,防护效果反而更好。某认为衙内的这个建议不失为良策。”赵都头立刻站起来坚决拥护。 叶梦鼎对于儿子提出的这个计策很是诧异,不过旋即眼眸中变洋溢出满意的神色,儿子的变化令他感到由衷的欣慰,终于不再是原来那个只知道惹是生非的败家子了:“小武,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且说来听听。” 第九章 锋锷染血平石滩 倾宋 作者:然籇 一听到便宜爹爹的口气都变的缓和下来,叶应武心中不由的松了一口气,果然世上所有的父亲都会因为儿子的优秀而感到欣慰,哪怕是经历人生几次大起大落心如铁石的叶梦鼎也不能脱俗。 抬头看了一眼地图,庆元府所在地鄞县,北方是慈溪,六百年后太平军曾经在这里大败洋枪队,南方是奉化,是花生米大帅蒋公的老家。此时庆元府下辖的半数军队都驻扎在鄞县、奉化沿海,因为海寇几次进攻都是选择了这个方向,而慈溪一带只有一个都一百人,依托县城防守。叶应武静静地看了半晌,心中已经有了定计。 大堂中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个都头都静了下来,略有些诧异的看着面色肃杀的叶衙内,心中实在不敢相信这个纨绔子弟也能想出来什么力挽狂澜的破敌良策。 “启禀爹爹,小子以为爹爹不如和几位都头策划一场诈败,然后假装因为兵力不足而放弃慈溪,将兵力收缩到鄞县和奉化死守,这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在慈溪县城设下埋伏,甚至仿照诸葛孔明之计,火烧慈溪!”叶应武低声回答,霎时间整个议事堂中一片寂静。 文天祥第一个站了出来拱手说道:“启禀叶相公,敝生窃以为远烈此计可行,但是火烧慈溪的确有伤天和,而且违背相公爱民之本性,应当用其他方法代替。” “末将赞同。”三名都头互相看了一眼,一起向前跨出一步。 叶梦鼎眯了眯眼,面色阴沉:“除了火烧慈溪之外,恐怕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挡得住海寇了。远烈,你想让你的爹爹成为罪人吗?” “嘶!”三名都头和文天祥同时猛吸了一口凉气。 叶应武抬头看了一眼脸色有些不善的便宜爹爹,朗声说道:“如果爹爹忍心看着庆元的百姓遭受劫掠,忍心看着生灵涂炭的话,那么和罪人又有什么区别?更何况在引诱海寇前来时,我们有充足的时间疏散慈溪百姓,事后上奏朝廷,将从海寇处得来的金银分出一些抚恤离散的百姓,想必也是可以接受的,时间紧迫,还望爹爹速速取舍。大丈夫不五鼎食既五鼎烹,怕它作甚!” 听闻此话,无论是文天祥还是三名都头,都是热血上涌。 “也罢,且听你的了。”叶梦鼎闭上眼睛,拂袖而去。 “爹爹大义。”叶应武朗声回答,随手将自己头上的名声安到了自己的便宜老爹头上。 “相公(知府)大义!”文天祥等人也是急忙拱手。 就在这时,惶急的脚步声响起,一名传令兵快步跑进来,背后赫然插着一杆羽箭,当下也顾不上伤势,单膝跪地朗声喊道:“知府大人,海寇又来,声势浩大,杨提辖快挡不住了,请派兵速速前往奉化!” “什么?!”在座诸人都是一惊,叶梦鼎艰难的抬头看向奉化方向,疲兵之计竟然威猛如斯,这个对手倒是小瞧他了,“诸位都头,大战在即,容不得迟疑,老夫亲自走一遭!” 都头们已经知道了这位知府老爷的脾气,当下自然也不敢劝阻。 叶梦鼎抬头看向叶应武和文天祥,迟疑了片刻后方才说道:“你们两个也都跟着,到时候不可脱离老夫亲兵队的保护。” 以文天祥的聪明才智,早就料到了,而叶应武本来就想见识见识古代的战争,所以两个人都没有惊奇,反而隐隐的有些兴奋。 ————————————————————————————— 平石滩头。 庆元府提辖杨守明手中提着一口雪亮的朴刀,站在平石礁滩头侧后方的一座小山丘上,十多名满身鲜血的百战老兵紧紧地拥簇着他,手中都是盾牌高举,将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箭矢防的滴水不漏。 海寇足足有四五百人,已经杀到了山丘下,这个滩头放眼望去都是尸体。而百丈远的海面上一艘艘小船还在不断的靠拢,更远处,则是几艘看起来有些残破的海船。 “提辖,这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了,怎么援兵还不过来,在这样打下去估计不出小半个时辰弟兄们就要拼光了!”一名都头站在杨守明身边,忧心忡忡的看着不断向山上退守的士卒,担忧的神情已经溢于言表,“难道知府大人会见死不救?!” 杨守明眼睛一瞪:“知府大人你我还不了解吗,这种事情换做别人或许做得出来,可是叶青天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的,我现在反倒是担心这些天杀的海寇到底想要干什么······这个张麻子,还真是个棘手的货色······” “儿郎们,随我杀敌!”就在这时,守在下面的一名都头怒吼一声,一边挥动着朴刀,一边冲下半山,跟在他身后的只剩下了十多个人,但是这些才是最精锐的老兵。这些人冲下去,很快就顶在了摇摇欲坠的防线最前面,竟然硬生生的逼着海寇们退了几步。 看着触手可及的惨烈战场,听着部下二郎的愤怒呼喊,杨守明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息,再加上海腥味,混合在一起令人干呕。不过杨守明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手中已经染血的朴刀高高扬起,刚才还和他抱怨的那名都头立刻会意,将什么埋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嗷嗷叫着第一个冲下山丘。 杨守明毫不犹豫,带着最后的人马紧随其后,高高的“宋”字大旗在风中猎猎飞舞,那呼呼地旗帜翻滚声,仿佛奏响一曲英雄的战歌。 见到最后的宋军怒吼而下,海寇们也都兴奋起来,几名头目模样的人纷纷招呼手下,原本已经有些松懈的攻击阵型也变得更加有模有样起来,竟然硬生生的挡住了这威势最大的一次冲击。 “杀!”杨守明一刀劈开拦在前面的海寇,溅了一脸的鲜血,抬头看去,天空中万里阴云,一场瓢泼大雨或许已经从遥远的大海上渐渐向着这边移动过来,到时候起了大风威胁到海寇的船只,海寇的攻势肯定要更加的迅猛。 自己这剩下的人手,恐怕就要全都折在这里了。 几名海寇大喊着从两侧夹攻上来,杨守明顾不上哀叹,狠狠一刀格开斜地里刺过来的一把鱼叉,却再也顾不上从相反方向砍向他后背的大刀,刹那之间,杨守明心中大叫一声,我命休矣! “提辖!”手下的一名都头拼着臂膀上被砍了一刀,飞身扑上来将杨守明撞倒在地,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喜色,“提辖,援兵到了,援兵到了!” 几名护卫已经冲上来死死地挡住围攻的海寇,杨守明趁机拄着刀站起来,只间西北方向烟尘大作,数十名骑兵仿佛离弦之箭,轻而易举的犁开层层人浪,手起刀落之间无数的海寇已经身首两处。 “是知府的亲兵,知府大人亲自赶到了!”杨守明心中大喜,急忙振臂大喝一声,带着仿佛瞬间恢复了战斗力的守军们怒吼着迎向越来越多的海寇。 赵都头带着骑兵很快就凿穿了海寇乱糟糟的攻击阵型,自己非但没有任何损失,反倒是在砍落不少首级的同时将海寇们搅得大乱。而牛都头也带着两个都的士卒紧跟在骑兵的后面一顿冲杀,见到海寇人多势众一时间难以突破,方才结成阵型防守。 叶梦鼎在叶应武和文天祥一左一右的陪同下走上了和杨守明相互照应的另外一座小山头,放眼望去层层叠叠的尸体从山丘下一直延伸到海滩,而杨守明此时也为了保存仅剩的实力,带领残部交替掩护着退上了山丘。 站在叶梦鼎身边的叶应武一边用手捂着嘴强迫自己不要吐出去,一边面有忧色看着并不乐观的战局。虽然这近距离的血腥场面震撼人心,不过好在叶应武还是学生时到各个考古现场进行考察实习,也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倒也能忍受得了,再看看旁边脸色有些惨白的文天祥,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更是有了安慰。 “爹爹,牛都头的兵太少了,而且我们疾驰而来,就算是骑兵也多力有不逮,更不要说步卒了,还是暂且退下来吧。”叶应武回头看去,后面的飞尘尚未断绝,还有不少士兵正在赶过来,心中略略放心,“平石滩较为宽广,但是杨提辖和爹爹所在的两座山丘恰恰锁死了前往奉化和鄞县的道路,所以只要我们依托地势防守,海寇必然不会苦苦佯攻。” 叶梦鼎缓缓点头,挥了挥手,一名传令兵已经飞快地跑下山去了,在海寇的攻击下已经左支右绌的牛都头自然也不会迟疑,带着士卒们有条不紊的退到叶梦鼎所在的山丘上,弓弩全都对准得了山丘下面并不算宽阔的道路。 而赵都头也把握住了海寇追击牛都头时将后背暴露出来的片刻时机,本来已经困在杨守明所在山丘上的骑兵接着从高往下俯冲的有利地势飞快的提起速度,将海寇杀的措手不及。 “冲!”杨守明自然也不甘示弱,虽然部下已经是疲劳久战,但是抬头看到滩头上惨死的袍泽弟兄,各个怒火中烧,竟然紧跟在赵都头的骑兵后面将在山丘下看守的一小队海寇吓得落荒而逃。 “杨守明干得不错!”叶梦鼎远远的看见杨守明大杀一阵后又很聪明的重新退上山,不禁低声赞叹。他身边的弓弩手正在拼命地放箭,亲卫全都顶了上去,最近的一次海寇距离这个分外明显的白发老者不足两丈远。 叶应武“唰”的一声抽出佩剑,犹豫了两下,还是没有上前,只是细细的打量着拼命搏杀的亲兵们,只见其中一名身材并不高大的中年汉子轻而易举的砍翻了好几名海寇,硬生生的挡住了由年轻士卒们构成的最薄弱的地方。 “那名好汉唤作什么名字?”叶应武诧异的问旁边一名估计已经到中年的弓弩手。 弓弩手一边熟练地放箭,一边头也不回地答道:“杨宝!” “是条好汉。”叶应武赞叹一声,爱才之意已经升起。 看着叶应武毫发无损的从前面逛了一圈又转回来,文天祥诧异的问道:“远烈,人家都是上阵拼杀去了,怎么你身上连点儿血都不带就这样翩翩然的回来了?” 叶应武有些尴尬,总不能说自己到前面去根本不是为了拼杀,而是为了看看有没有可用之才吧,估计这样的话站在一旁正冷眼旁观的便宜爹爹会狠狠的教训自己一顿,急忙装作十分孝顺的说道: “愚弟自当守护在爹爹的身边,刚才愚弟在前面,竟然让一个海寇冲到爹爹附近,的确是疏忽。” “哪里这么多废话,你也来看看,天上的乌云已经越来越多了,风也越来越大了。”叶梦鼎淡淡的说着,他身后的“叶”字和“宋”字两面大旗正在风中呼呼翻动。 天空上乌云如墨,有压城之势。 “守住。”叶应武只说了两个字,就当在叶梦鼎身前,默然不语。 整个平石滩上,两座山丘下,杀声冲霄,激战正酣! 只要守住了,到时候海风一烈,就会逼着海寇们撤退。 源源不断的宋军从远方不断的汇聚,大多数都聚集在两座山丘中间的狭窄道路上,一面面并不厚的盾牌和那呼啸而来的箭矢竟然成了难以逾越的天堑,海寇在三面箭矢的夹击下,无可奈何地丢下来上百具尸体,缓缓地退到了滩头上。 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海寇已经有了退意,叶梦鼎紧锁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不过环顾四周,甚至就连自己的亲兵护卫都战死了不少,更不要说其他的宋军了,当下也不再下令追击,只是让赵都头带着仅有的数十名骑兵压上去。 海寇的大头目张麻子看着宋军只有骑兵缓缓追击,当下里也明白叶梦鼎是什么意思,最大的一条海船上飞快的升起撤退的旗号,数十条小船早就已经在滩头等候,强壮的海寇们争相上船,而身体弱小的自然而然的被抛弃。 弱肉强食的规矩,在海寇群体当中演绎的完美无缺。 “收容俘虏,收兵吧。”叶梦鼎看着滩头上被抛弃的老弱伤残有的无助的哭号着,有的奋力划动着冰凉的海水想要追赶飞速远去的海船,再加上那些布满滩头的尸体,仿佛身处地狱一般。 叶应武和文天祥脸色都有些不太自然,默默地站在一起,谁都不说话,不过看两个人的表情,尤其是看到几个面目全非的尸体从身前拉着经过时,恐怕晚饭是吃不下去了。 第十章 且将老卒驱新卒 倾宋 作者:然籇 南宋咸淳二年,四月初十。 庆元府,鄞县外。 “杀杀杀!”数十名身披皮甲,手握木棍的士卒在飞扬的尘土中大声吼叫着,不断地向前刺杀。几名被叶应武死皮赖脸从血战归来的几个都磨来的老兵油子在这些愣头青中来回转着,发现偷懒的上去便是一顿鞭子。 “人数还是太少啊。”叶应武站在简陋的点将台上,看着在黄沙中怒吼着的士卒,不禁有些失落的叹息一声。其实不仅是人数太少,这些士卒身上披着的还是对力道大一点的弓弩根本没有什么防御效果的皮甲,看上去地位和待遇应该不错的庆元府,因为贾似道一党的刻意刁难,甚至就连上乘的铠甲都没有,能够凑出这百余人的兵刃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战斗,虽然是冷兵器,虽然双方交战的只有区区数百人,但是战争的残酷已经远远超乎了自幼锦衣玉食生长起来的一个富二代所能想象的范围,这时候,他已经彻底的理解了为什么兵多将强才是硬道理,看着这些属于自己的士卒,总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远烈你就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这不才刚刚两天,陆陆续续的还会有人过来的,都是有血性的青壮,本来就守土有责,再加上叶相公开出了不菲的粮饷,还怕没有人来?”文天祥倒是一副满意的表情,“按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天招满两个都还是没有问题的,到时候是不是就可以称呼你为叶都头了?” 自有宋以来,国民入仕途径种类繁多,诸如科举、资荫、摄官、特奏名、骨吏、纳栗以及从军补授、外戚推荐等,就是一个科举还会分成进士和诸科两大类,而叶应武担任这一个小小的都头,实际上走的是资荫的途径,即蒙受祖辈或者父辈的恩荫,南宋以来这一途径的最高官位品级被限定在六品,可这一个小小都头甚至就连入品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就算朝中尽是贾似道一党,也没有人出言反对。 叶应武翻了翻白眼,直接无视了文天祥的调笑:“这些都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他们家中都有兄弟负责传承香火,而且都尚没有家室,这样的话以后就算带着他们离开估计也······” 文天祥脸色微变:“这样恐怕······” 抬头看看有些阴沉沉的天空,叶应武轻声笑道:“大争之世,有兵便是草头王,这点儿道理,师兄你不会不明白吧。” 饶是文天祥满腹经纶,在叶应武的至理面前,也无话可说。毕竟刚刚亲身经历过的那场血肉横飞的战斗给了他深入肌骨的触动,若是原来或许还会引经据典反驳几句,现在想起来那些哀嚎着的伤兵和被抛弃的海寇,什么圣人君子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头,愣是说不出来。 大争之世,大争之世,偏偏南宋暗弱,国家危亡旦夕之间。对于已经越来越近的乱世征伐,文天祥不但没有担忧,反而隐隐约约有些期待,乱世出英雄,自己,能不能成为那力挽狂澜、中兴大宋的人? 只不过身边的这个家伙,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嗯,反贼。 “咳咳,师兄,我又想出来一些训练的法子,你帮忙看看,这行不行。”叶应武从怀中掏出一搭图纸,上面或是文字或是图案,虽然有些潦草,但是可以看出叶应武倾注了不少心血。 这些都是后世常见的一些训练方式,不过对于八百年前的宋朝军队来说,尚且都是些新鲜的事务。 文天祥虽然并不怎么懂得军事,但是看到这些浅显的图纸和文字时,双眸中射出的精光是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的,第一次,文天祥用敬佩的眼光打量着叶应武,喃喃说道:“难不成挨了一棍子,就可以有一个膏粱子弟变成经纬天地的旷世奇才?” 对于文天祥的诧异,叶应武也是可以理解地,毕竟两人的思想和观念相差八百年,就算文天祥再怎么聪明,也无法想象的出来八百年之后军事思想的高度。 至于自己的便宜老爹会用什么眼光来看,那就不是叶应武打算考虑的事情了。 “对了,爹爹已经上奏朝廷,由某来担任这个都的都头,至于军中掌书记就请宋瑞兄屈尊了。”叶应武突然间想起来什么,笑着说道,对于自己的称呼也不知不觉中改成了和其他都头一样的“某”。 将这一个都的新兵蛋子和文天祥绑在自己的战车上,这只是叶应武在穿越之后迈出的第一步,却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否则若是任由文天祥在此间事了之后拂衣而去,归隐文山整日里饮酒作诗,那才是暴殄天物呢。 文天祥倒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自己因为直言犯上被一撸到底,如果不是江万里等人接济,恐怕家中都揭不开锅了。现在这个小小的军中掌书记怎么着也是有俸禄的,总能养家糊口不是? 再说了,他对叶应武这个莫名其妙跳出来的大奇葩有着很深厚的兴趣,倒还真的想和他成为同僚。 ————————————————————————————— 一队队的新兵正在飞扬的尘土中拼命的做着俯卧撑,几名老兵手中握着鞭子,**着上身,毫不介意的暴露出自己健壮的肌肉,也好不介意在那个新兵做的慢的时候上去狠狠地抽一顿。 而不远处杨宝正大声吼着口号领着不少新兵绕着小小的营地一圈又一圈的跑着,这种毫无目的的绕圈让不少老兵都已经有些难以支撑,更不要说那些进入兵营没几天的新兵蛋子了。不过给叶应武这个衙内都头当兵,最大的好处就是吃饭的时候馒头米饭等结实顶饿的面食管够,甚至晚饭每个人都能分到一条不小的鱼。 想想白天受得地狱般的折磨,再看看桌子上难以想象的丰盛饭菜,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新兵蛋子们都觉得挺值得。更何况这位衙内都头已经把所有人第一个月的饷钱发到个人手中了,丝毫没有克扣,这一点更是赢得了杨宝等老兵的全力拥护,使得叶应武在短短时间内就已经彻彻底底的控制了这支尚且年幼的部队。 叶应武和文天祥并肩走在营地里,叶应武顺手指了指营地一角,不少新兵正在那里训练走平衡木和翻墙,因为并不熟练,摔下来掉下来的实在不少。叶应武还真的不太在意这些,毕竟从陌生到熟练是一个漫长的令人发指的过程。 “如何?”叶应武很满意。 文天祥看着军中掌勺端着一盆满满的、热腾腾的大米饭笑着走过,不禁点了点头,但是难以掩饰他的担忧。 “师兄是担心这些新兵能不能抵挡海寇?根据那日在战场上的情况来看,”叶应武顿了顿,随意的瞥了一眼,果然文天祥听得很专注,“海寇虽然是乌合之众,但是依仗着他们的人数众多,而且官军中经历过战阵的老兵又太少,所以能够几次三番和官兵交手立于不败之地,可某认为这并不代表着他们真正的单兵战斗力能够强大到什么程度。只要我们能够依托有利地势,击而败之并不是什么难事。” 虽然听不明白什么叫做“单兵战斗力”,但是从叶应武的沉稳和隐隐透露出来的自信中可以看出,对于即将到来的一战,叶应武还是并没有过于担忧的。 “走,到了时候了,吃饭去。”叶应武看着陷入沉思的文天祥,当下里便笑了笑,两个人咕咕叫的肚子已经用不着隐瞒了。 叶应武从来都是和士卒们一起露天吃饭,文天祥虽然知道这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但是看到士卒们那一张张带着微笑的脸时,偏偏又无法拒绝,只能一次又一次的跟着不顾身份的衙内都头席地而坐。 ————————————————————————————— 夜色深沉,原野上本来已经灯火阑珊的营寨,却突然间被依次点亮的火把所照亮。脚步声、呼喊声伴随着鞭子划破空气呼呼的响声彻底打破了深沉夜色的平静。 “快快快,他奶奶的,你们这几个懒汉,怎么这么拖沓,看来鞭子挨得少了是吧,都给老子滚起来!”老兵们怒声喝骂着,鞭子不断地抽在**上,发出闷闷的响声。火把已经一排排举了起来,将四周照得一片通明。 新兵蛋子们甚至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在入夜之后已经寒冷的海风中颤抖着,看向那些老兵的眼神也有些怨毒。 叶应武一身戎装,腰悬长剑,表面功夫做得足足的。至于新任的军中掌书记文天祥同样也是目光炯炯有神,衣袖迎风猎猎,满怀希望的看着下面无精打采的新兵蛋子们。 “太慢。”叶应武冷声说道,“杨宝!” 领队的杨宝大步跑了过来,要知道叶应武把他从亲兵队要过来可是没少费了口舌功夫,最后还是叶梦鼎亲自出马这事情才办成。 “我对于这些新兵的反应速度很不满意,去,传我命令,所有人二十个俯卧撑,最后起来的十个人,绕着营地罚跑三圈,完事之后滚回去睡觉!”叶应武的命令中透露出死死地冷意,左手已经缓缓的按在了剑柄上。 “遵令!”杨宝看着这个从没有上过战场的娇贵衙内突然散发出来的冰冷杀气,虽然对于叶应武嘴边冒出来的几个带着浓浓现代韵味的词语并不太明白,但是其中意思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的。当下里心中也不敢托大,更何况惩罚的又不是他,当下便朗声答道,还不忘怜惜的看了一眼远处的新兵蛋子们。 这位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衙内都头发明的什么俯卧撑,真是惩罚这些新兵蛋子们的不二法宝,仅仅一天,不少新兵蛋子们听到这三个字撒腿就跑。不过据说这还只是最初等的方法,最高级的被高深莫测的衙内都头称之为“关禁闭”,从字面上看来不过就是关到屋子里去,杨宝还真想不明白有什么可怕的。 “师兄,我们先去看看。”叶应武淡淡说道,甚至连一侧的台阶都懒得走,直接从并不高的点将台上跳了下去。 文天祥虽然看不惯叶应武如此体罚,但是也知道这是让这些昨天还在田里扛锄头的新兵们快速成长的唯一办法,自然也不好出口阻拦,只能跟在叶应武后面一齐充当恶人。 “都头,我不服!这大半夜里谁能这么快便爬起来,更何况白天便已经训练了那么长时间,大家都很疲劳。”一个在新兵中很突出的大高个子突然站了出来朗声说道。 站在不远处的一名老兵眼睛一瞪,如果不是叶应武摆了摆手阻止他,手中的鞭子早就劈头盖脸的抽过去了。 “说得好,为什么,对啊,为什么呢,”叶应武脸上流露出玩味的笑容,回头看了看文天祥,文天祥微微颔首,叶应武方才笑道,“新兵,请你回答本都头,如果今天夜里贼人袭营,你难道要等着老兵们用鞭子把你们抽醒吗?!恐怕到了那个时候贼人早就把你们全都宰掉了,更不要说什么护卫桑梓,你们死到临头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叶应武顿了顿,看着新兵们,他们眼眸中的怨毒和疑惑已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默然。 “你们,他娘的现在就是一群废物,而某的任务,这些出生入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老兵们的任务,就是让你们迅速成长为可以支撑战局的栋梁之才,可以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你们的身后就是良田万顷,就是桑梓之地,如此磨砺,你们可有怨言?!”叶应武的声音越来越大,盖过了沉静的夜中的一切声音,整个营地似乎都在这洪亮而又孤单的声音中颤抖着,臣服着。 “某给都头请罪,是某见识短浅。”刚才出头的高个新兵单膝跪在地上,抱拳朗声说道。 看到叶应武使得眼色,文天祥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前将高个新兵扶了起来,叶应武的白脸唱过之后,又该自己来唱红脸了:“诸位将士们,你们即将为国杀敌,是大宋未来屹立不倒的希望,你们今日的辛苦将在未来挽救你们的性命,也将会支撑大宋江山的稳固。在此,我文宋瑞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也要谢过诸位的努力。” 宋朝本来就重文轻武,现在军中掌书记亲自出面安抚并且当面道谢,哪怕是那些老兵们也都是微微颤抖着,心中翻腾起波澜万千,更何况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新兵蛋子了,不少人甚至感动的频频落泪,更有不少人捶胸顿足大喊保卫桑梓的口号。 毕竟是太平时代,精神上的需求往往会大于物质上的需求,太平犬胜过离乱人,所有人都知道太平生活的来之不易,所以只要稍稍提点,便会奋不顾身,有时候甚至要比金银财宝来的管用。再加上随着儒家忠君思想的逐渐深入人心,家国观念在一些务农汉子的心中也逐渐占有一席之地,否则也不会在十几年后出现十万军民蹈海的悲壮。 “咳咳,”叶应武无奈之下清了清嗓子,控制一下局面,“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不过二十个俯卧撑,谁都跑不了,那十个人,也别想少跑一圈,都给老子做,快点!对了,刚才的那个,你叫什么名字。” 高个新兵一边飞快地做着俯卧撑一边大声喊道:“蒋大!” “不错,有些胆识。”叶应武轻轻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看起来有些憨头憨脑的新兵。 第十一章 钓鱼乃愿者上钩 倾宋 作者:然籇 夜更深了。 外面的号子声已经渐渐平息,就连罚跑三圈的十名新兵也都已经拖着疲惫不敢的身子走入营门。而位于点将台后的土坡上俯瞰整个营地的中军大帐灯火未息。 叶应武伫立在地图前,不断地用手比划着什么。文天祥则有些精神不振的坐在一旁,一边抿着茶水一边苦笑着说道:“远烈,下一次半夜里再搞这种训练,鄙人是不是可以回避?” 回头看了看文天祥,叶应武突然间才发现这个平日里飘逸的文士是那么的瘦削,而又在无形中透露出一种不屈傲然之气。正是这个看起来瘦弱的文士,支撑起来大宋也是华夏最后的脊梁,一阕《过零丁洋》更是奏响了时代的最强音,哪怕是八百年后细细品味也会令人感慨万千。 眼眶中似乎有些湿润,叶应武急忙装作被沙子迷了眼睛,一边用衣袖挡住一边勉强笑着说道:“师兄你的身体本来就不能和那些大老粗们比,这一次是师弟不对,不应该半夜里把你拉起来折腾。” 这一下子倒是文天祥奇怪了,不过也只是诧异地看了一眼叶应武,心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但是又不敢肯定,索性也就不去想他了,转而问起即将到来的战事:“远烈,你对将海寇引诱到慈溪县城并且一举全歼有多大的把握。” 叶应武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地图,默然片刻之后,轻声说道:“平心而论,竭尽全力的话只有六成。毕竟我只是在平石滩头观了一次战,并没有真正披甲上阵过,再加上手中尽是这些刚刚放下锄头的新兵,到底能够怎样心中也是没谱,只能说是竭尽全力了,大不了交代在这里,也是青山绿水陪伴不是。” “我原本以为,你昨日在议事堂上所说大丈夫不五鼎食既五鼎烹只不过是一句戏言,现在细细想来······”文天祥攥紧了拳头,“也罢,有你做伴,倒也不孤单。” 这次反倒是叶应武差异了,不过旋即想来便释然了。这哥们当年在蒙古军的层层围堵下还能胜利大逃亡,然后成功的扯起了大旗搞得风生水起的,没有些胆子和视死如归的决心怕也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现在文天祥刚刚三十,热血未泯,壮志犹在,大丈夫纵横,所追求的自然是青史留名,此时文天祥报国之心自然更为炽热。 只是,文天祥不知道的是,即使自己这一次浴血奋战,在史书上留下的,不过是短短的八个字,而且是讲述叶梦鼎的功劳。若是叶应武战死在这里,说不定又会多上几个字,但只是几个字罢了。 原本翻阅史书,从未感觉到那些文字背后的沉重,现在身临其境,想想刚才还生龙活虎的部下在埋骨之后甚至连半点儿能被后人铭记的方式都没有,叶应武便感觉嘴里发苦。 第一次,无论前世还是后世都是富家子弟的他,感觉到了生命在历史这个巨大车轮面前的渺小,也感觉到了是书上那短短几句话之间的刀光血影。 那史书的字里行间隐藏的,却是无数的血与泪。 ————————————————————————————— 白日的慈溪,滚滚的烟尘笼罩在这座小小的县城上空。赵都头率领着庆元府仅有的数十名骑兵在城内来回奔驰,驱逐着那些不愿意离家的黎庶百姓。 叶梦鼎站在城头上,眉头紧皱,看着下面带着匆匆收拾的金银细软不断哭喊着的几个富家子弟,拳头攥得死死的,这一战下去,如果要是将整个慈溪县城付之一炬,恐怕自己罪人的名号就逃不掉了,不过若是能够借此全歼张麻子的海寇,就算是这罪名又有何妨? 或许是和他抱着同样的心态,几名都头簇拥在叶梦鼎身后,谁都没有言语。反倒是叶应武毫不在意的沿着城墙一圈圈的细细查看,又时不时停下来站在高处纵观整个县城。 下面的哭喊声越来越大,几个安土重迁的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哭闹着坐在飞扬的尘土中,背井离乡的苦难不是他们所能够轻而易举便接受的。偏偏又因为他们年纪大,赵都头等人也不太好强行驱逐。 “下去看看。”叶应武冲着文天祥和杨宝招呼一句,抢在自己爹爹前面快步走下城墙。似乎明白叶应武是打算不想让自己背负更沉重的心理负担,叶梦鼎硬生生的止住了迈出去的步伐,转而将目光投向远方,下了这么大的力气搞出来这么大的动静,张麻子,你可不能不来啊! 叶应武看着站在身前鼻涕眼泪一起流的老人,心中不免有些恻然,但是他知道让这些老人留下来才是真正的罪恶,不由得轻声劝道:“老人家,我是叶知府的小儿子,慈溪县城地势开阔,四周无险可守,再加上我们兵力单薄,如果不将慈溪放弃的话一旦海寇选择多个方向突破,整个庆元府就要遭受兵灾了。您放心,要是您家中有什么损失,我庆元府衙门一定会双倍赔偿。” 瞪着红肿的眼睛看了身前一脸风尘的年轻人一眼,老者拍着土地,朗声哭喊:“你们都走,都走吧!就算是那海寇来了,还能把小老儿怎么样,小老儿就这点儿皮肉,想拿去就拿去,这可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祖宗留下来的土地,怎么能够说扔就扔!老天爷不管我们了,叶青天也不管我们了,就让小老儿自生自灭吧!” 叶应武默然不语,环顾四周,不少慈溪人都围拢上来,脸上戚戚然已经动容。叶应武被逼无奈,只能艰难的开口:“老人家,叶知府是不会抛弃您的,只是这慈溪地处偏远,加上我们兵力单薄,的确难以顾及······与其给海寇以可乘之机,倒不如我们先将此处放弃。而且鄞县城中城外都已经搭好了粥棚和营地,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乡亲们饿着、冻着。” 老人一把抓住叶应武的衣服袖子,吓得杨宝等人差一点儿连刀都抽出来了。老人凄声哭泣:“这慈溪是小老儿无论如何也不能离开的地方,叶青天有他的难处我们能够理解,但是小老儿也有小老儿的难处,整个慈溪这么多的青壮、这么多的妇孺,难不成还会看着那些天杀的海寇入城来吗?我们会守住这片土地的!” 周围的青壮脸色涨红,纷纷想要振臂呼喊,却都被身后的妇孺死死地拉住了。叶应武看到这一幕,心中更是难受的要命,他不知道面对真正的血淋淋的威胁,这些被一时的热血所刺激的年轻人们能够坚守多久,至少几百年后当日军的铁蹄踏破山河的时候,中国的百姓更多的是选择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更何况这些青壮的身后,还有不得不照顾的妻儿老小,家家缟素的场景是叶应武此生都不愿意看到的。 已经意识到这样下去事态只会恶化下去,文天祥霍然拱手:“诸位乡亲们,保卫慈溪本来确实是庆元府衙上下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我们已经因为士卒的稀少而背负了弃守土地城池的罪责,若是诸位乡亲再有什么损伤,我庆元府衙上下就真的是罪不容诛了。还望诸位看在叶知府的面子上,速速离开这等是非之地吧。” 听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士子的劝告,拖家带口的百姓又开始踽踽上路,一队又一队的前往鄞县方向。而叶应武无奈的看着不为所动的老者,叹息一声,趁着老者不注意,手中剑柄狠狠地砸在了老者的头上,将老者直接打晕过去。 旁边老者的亲属虽然有些愤懑,但是知道这是为他们着想,也不再说什么,走上前默默地抱起晕厥过去的老人,融入到漫长而萧索的人群中。 叶应武默然片刻,方才低声叹道:“无论战争是否占据德义,最后遭殃的都是平头百姓······” ————————————————————————————— 慈溪城南的一座客栈。 客栈的掌柜看着最后一桌客人狼吞虎咽的吃喝,不禁叹了一口气,日头已经到了正午,整个慈溪县城的百姓基本上都撤退的差不多了,掌柜的也已经吩咐店中伙计将值钱的事物能拿多少是多少,其余的粮食甚至一些细软也只能随意的扔在客栈中了。 那几名精瘦的食客似乎有些诧异地看着门外经过的一辆辆马车、牛车,一名食客出声问道:“掌柜的,我等是外来做生意的人,怎么今日这慈溪不比往常,变得如此奇怪?” 掌柜的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诸位还是早早的吃完早早的离开吧,叶青天说了,因为庆元府兵微将寡,而且那些天杀的海寇都是从南面进攻的,所以要将这慈溪县城中的把守士卒和百姓全都撤到鄞县去。” 几名食客都是一震:“敢问掌柜的,此话当真?” “这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要不是诸位在此处尚未吃完,小老儿也早早的带着伙计们逃命去了,这不是店中的金银细软也都拿不齐全,带多少是多少吧。”掌柜的苦笑着说道,指了指已经在客栈外面等候的两辆马车。 “那多谢掌柜的好言提醒,某等也得快快逃命去了,这一贯钱也不用找了。”食客们纷纷站起来,随手往桌子上扔了一贯钱,快步出门去了,仿佛真的被这个惊天的消息吓破了胆子样的。 等到那几名食客远去,掌柜的方才一边抚着自己的心肝一边轻轻掀开后堂的帘幕:“叶衙内,那帮子人走了。” 叶应武微笑着走出来,随手递给掌柜的一把碎银子:“你也速速逃命去吧,此地不宜久留。” 掌柜的也顾不上掂量有多少了,反正自己的举手之劳换来这么多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了,再看看跟在叶应武后面的几个同样是虎背熊腰的侍卫,也不敢多说什么,招呼店伙计飞快的跳上在就准备好的马车,跟在零零散散的人群后面碌碌远去了。 目送掌柜的离开,叶应武方才抚了抚衣袖上的尘土:“师兄,你看刚才那几个人像不像海寇派来的探子?” 文天祥苦笑着回答:“岂止是像,那些人的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会是从外地过来做生意的商人,估计骗骗已经惊慌失措的那个掌柜的还算可以,换个明白点儿的人过来基本一眼就能看穿。没想到以张麻子一介渔民的穷苦出身,竟然也会十分注意摸清对手的动向,估计其他县城里面也少不了这些探子。” “如果不是他们,火烧慈禧的把握还没有这么大呢,幸好刚才杨宝带着几个人来此处无意间发现了这伙人,也幸好老天保佑都是一些三脚猫功夫的探子,竟然没有打草惊蛇。”叶应武长舒了一口气,只要这些探子将消息报告给张麻子,就算张麻子不会倾巢而来,也会派出不少人过来试探。 毕竟掌柜的曾经说过,有不少金银细软来不及带走,想必那几个耳尖的探子不会没有留意。现在整个慈溪更像是一块诱人的肥肉,在静静地等待着张麻子上钩。 叶应武走出客栈的大门,抬头看去,天空中万里无云,却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而此时的南方奉化一带海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所以对于被大风逼着不断北上的海寇们来说,慈溪更像是一个即使是毒药也不得不一口吞下去致命诱饵。 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估计所有的百姓已经撤离。 “准备吧。”叶应武咬了咬牙,下达了命令。 身后的士卒们已经开始往客栈的各个角落放置茅草等易燃物,并且在上面或多或少的泼洒火油。 第十二章 惟愿海波平(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咸淳二年四月十五日。 庆元府,慈溪。 天地肃穆,星河倒悬。 无边的荒野向远处延伸,低矮的山丘匍匐在这大荒之中。远处时不时传来阵阵波涛的声音,又仿佛并不真实,如梦如幻。 叶应武抱剑倚在城墙上,静静地看着远方。消息已经透露出去,不知道那些海寇会不会上当,毕竟为了这一场伏击战,驻守庆元府治所在鄞县的兵力已经抽调一空,一旦海寇识破了这个浅显的计谋,声东击西,那么且不说对于士气的打击,到时候庆元府的两路人马就会被拦腰截断,兵力也自然会更加捉襟见肘。 自从穿越以来,叶应武就不断地被卷入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漩涡,甚至来不及抱怨自己为什么会被扔到了这么一个倒霉的时代,也来不及由于自己是不是应该寻找一条重新返回的道路。仿佛自从走过那道门以后,他的躯体和思想都已经被迫牢牢的和这个时代捆绑在一起,而他自己也不得不一步步走上了南宋那已经破败不堪的战车。 在这无尽的星夜之下,叶应武静静地享受这片刻难得的安宁,哪怕接下来即将迎接血与火的生死考验。 两侧的城墙上自然只是稀稀落落的树起了几个火把,摆出防守松懈的样子。而城墙下倒是一片通明,几口大锅熬着松针水,这是土法,专门用来防治夜盲症。因为此次夜战事关成败,叶应武自然也不敢松懈,一旦士卒因为夜盲症而失去了战斗力,这仗自然也就不用打了。 反倒是海寇们不用担心这个,谁让鱼肝油正是治疗夜盲症的最佳选择呢?只是这个时代的科学技术还没有发达到让海寇们意识到这一点,陆上的人们更是不可能知道。 文天祥同样也是赤膊上阵,亲自带着几名士卒搬起大锅,而在新兵训练中一直很优秀的蒋大则被叶应武强行委派成了文天祥的护卫,手中握着佩刀寸步不离,生怕这一群丘八中唯一一个文人遇险,更何况这为文人可是堂堂状元,一想到自己军中的司马都是状元出身,这些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新兵蛋子们在骄傲之余,也不忘了暗地里鄙夷一下那位衙内都头当真是“暴殄天物”。 对于叶应武硬生生的塞过来一个人高马大的跟屁虫,文天祥虽然不悦,但是也不想违了叶应武的好意,索性任由他跟着。毕竟文天祥也是一个胸怀抱负,意欲匡扶社稷的有志之士,也不想自己在和小小的海寇对阵的时候就“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最后一队士卒疲惫不堪的跑步回来,至此城中所有的房屋都已经泼上了火油,而城中的妇孺老弱都已经转移完毕,因为人手实在是捉襟见肘,所以叶梦鼎不得不留下来的一些家中尚且有兄弟延续香火的壮丁,一部分跟在军队后面随时准备顶上去,另一部分则守护在城中最中心的几处大宅院中,尚未来得及转移的金银细软都存在了那里。 看着城下的士卒们苦着脸将松针水喝完,叶应武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杨宝,带人上城!” “遵令。”对于这位衙内都头这几天来搞出的各种恶魔训练,杨宝可以说是心服口服,可是对于今夜要依靠六百余人包围千余名海寇,杨宝心中还是没底。 不要说是杨宝了,就连当初在议事堂上支持叶应武的几名都头在强行灌了几口松针水后,也都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要知道除了奉化那边杨提辖带领的一部分把守滩头的士卒,庆元府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这小小的慈溪县城中了,一旦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士卒们猫着腰迅速的走上城来,都藏身在城垛阴暗处。而叶应武则出人意料的下令将城楼里的火烛都点亮,下面瓮城的大门也是洞开。这一次他所处的东门是海寇最有可能来的方向,对于这位衙内都头如此神秘莫测的举动士卒们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不敢反对,因为前几日的俯卧撑已经让他们刻骨铭心了。 城楼前的空地上摆了一张小桌,上面十几盘精致的小菜,另外放着两小盅酒。对于这种高雅但是绝对填不饱肚子的吃法,周围的士卒们只是随便的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毕竟刚才那顿丰盛的肉汤让不少人吃的肚子还有些涨,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了还意犹未尽,也是因为不想看着美味翻江倒海得吐出来浪费了,才使得士卒们喝完肉汤再喝松针水的时候强忍住了呕吐的**。 “来来来,宋瑞兄,请坐。”叶应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倒是先坐了下来。 文天祥苦笑一声,倒也不客气:“你这虚虚实实,倒不知道那海寇头子会不会上当。” “管他的,人生苦短,趁此星河灿烂之时,怎能不享受片刻?”叶应武豁达笑道,对于即将而来的生死未卜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都是两世为人了,虽然前一世混的人模狗样的,也毕竟是在红尘里面摸滚打爬了这么多年,胆略总还是有的。 略有些浑浊的酒液倾泻在同样精致的酒杯中,叶应武端起酒杯,轻轻嗅了嗅,这种度数低到一定程度的米酒对于他这个常年厮混在各种酒吧和酒会上的老将来说不过尔尔,当下也不再犹豫,冲着文天祥抬了抬酒杯,然后一仰脖一饮而尽。 丝丝酒液顺着喉咙滚下,冰凉。 叶应武看着对面的文天祥也是笑着一饮而尽,恍惚间竟有了些醉意。任谁能想到,一个月前还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富二代,一个月后就已经端坐在七百年后的城墙上,和文天祥对饮,而站在周围的这一帮子人,虽然年轻,虽然稚气未脱,但是叶应武叫上一声老祖宗恐怕辈分都有些高了。 好在手中的酒杯是温热的,腹中的酒液也是温热的,让这一切都又变得无比的真实。灿烂的星辰就在身后,无数的战士枕戈待旦,而自己旁若无人的端坐在万军之中! ————————————————————————————— 慈溪县城,县衙。 资政殿大学士、庆元知府叶梦鼎在庭院中正襟危坐,两侧站着十多名全身披挂的士卒,严阵以待。四周的围墙里外也是有不少壮丁正在匆匆忙忙的来回奔走。 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在这离乱战火即将到来的黑暗里,丝毫没有恐惧,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天上星辰照耀着他的身影,也任由身边的士卒们进进出出,仿佛这一切都和他无关,又仿佛他已经融入了整个战局当中。 “远烈在城楼上干什么?”叶梦鼎的目光穿过并不算高的围墙,正正好好的看到东门城楼上明亮的灯火,和另外三个方向的一片昏暗相比显得分外的夺目。但是叶梦鼎并没有担心,毕竟叶应武已经给他带来了太多的惊喜。 现在的叶应武沉稳、机智甚至有些诡诈,但无论如何都让叶老爷子十分的满意,因为从这个小子身上,他看到了叶家薪火相传的希望。 站在身后的掌书记不敢怠慢,急忙回答:“刚才士卒来报,衙内正和军中掌书记文宋瑞在城楼前饮酒。” “这小子倒还真有这等雅致。”叶梦鼎没有生气,反倒是一边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一边开怀的笑了笑,“哪怕是老夫在这等境遇下也没有如此的胆略,初生牛犊不怕虎,古人诚不欺我!没想到宋瑞那孩子也会陪着他闹腾,江相公教出来的好弟子啊,着实羡煞老夫了!” 站在另一侧的叶杰一直搭在腰间刀柄上的手也是一松,脸上浮现出由衷的喜悦,对于他来说,两个衙内有什么超乎寻常的表现都是应该值得庆祝和高兴的事情。 就在这时,马蹄声骤响,外面的民夫纷纷闪开道路。探子飞身下马,飞快的跑了进来:“启禀知府大人,东门急报,海寇已来,距离城池不足十里地,人数应当在千人左右!” “来得好!”叶梦鼎拍了拍椅子的扶手,眼睛中绽放出精光,霍得站了起来,“叶杰,随我上东门!” “相公不可啊,东门是第一线,流矢不长眼,万一有个好歹······更何况其他三门还没有消息传来,需要您坐镇大局。”叶杰急忙拦住叶梦鼎,“要是您担心二衙内,老奴替您走一遭,怎么也能护得二衙内的安全。” 掌书记也知道叶梦鼎不能以身犯险,急忙苦苦相劝。 见到两人已经摆出了忠臣死谏的架势,再加上自己也不愿意和儿子抢这个功劳,所以叶梦鼎虽然心中担忧,但还是哼了哼,无奈的坐了下来,另外的三座城门依旧是一片漆黑,不过海寇的总兵力也就在千人上下,估计不会再有什么前来佯攻牵制的了。 ————————————————————————————— 东门。 看着远方绰绰约约出现的密密麻麻的人影,叶应武兴奋的一拍桌子:“他奶奶的,终于来了。杨宝,你给某看好了,谁要是出半点儿动静,某要他的好看!” 杨宝拱了拱手,低声喝道:“衔枚!” 所有的士卒都从怀中抽出类似筷子的东西,正是军中夜袭常用的“枚”,咬在嘴中可以防止发出声响。弩手们也开始绞动神臂弩的弩机上弦。宋朝在和辽、夏、金、蒙持续三百年的连续交战中,为了保持双方战力的平衡,不得不通过大力发展弓弩甚至火器来弥补骑兵上的严重不足。也正是凭借着中原地区的坚城和手中的精良装备,宋军才能在如同浪潮一样的骑兵进攻中屹立不倒。 因为《说岳全传》而臭名满天下的金兀术完颜宗弼曾经感慨如果没有神臂弩和巨斧,宋军可以一触而溃,由此可见宋军装备之精良。 坐在叶应武对面的文天祥倒是一脸的从容不迫,丝毫没有因为大敌压境而兴奋而或惊恐,也没有因为四周越来越浓的肃杀气氛而动容,只是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夜色中缓缓出现的一道道狰狞的身影。 叶应武死死咬着牙,右手一次又一次的按在了剑柄上,但又不得不收回去。文天祥对此见怪不怪,轻声笑道:“不必这么紧张,事已至此,皆随天命,愚兄先饮此杯。” 诧异地看了文天祥一眼,叶应武心中不由得苦笑,十三年后的你,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不相信天命所归的人了,不过看到文天祥微微颤抖的双臂,当下心中感觉平衡多了,也忍不住笑道:“师兄,老实说,你后背是不是也已经湿透了,说实话啊!” 文天祥随手将酒杯放下,看了叶应武一眼,算是默认了。一阵夜风吹来,叶应武和文天祥都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又旋即相互对视一眼,眼眸中除了淡淡的苦涩和无奈之外,更多的是昂扬的斗志。 毕竟都是没有直接加入到血战中的新兵蛋子,斯时斯景,又安能不紧张,只不过一切都容不得紧张了。杨宝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一直高高举起的手猛地落了下来,所有的士卒同时缓缓弓腰,将手中的弓弩拉到了极致,就等待最后击发的那一刻。 第十三章 惟愿海波平(中) 倾宋 作者:然籇 看着渐渐出现在前方的慈溪县城,张麻子也是百感交集。自己啸聚沧波上数十年,手下虽然也聚拢了千余弟兄,但依旧是漂泊无依,一旦朝廷派遣水师进剿便只能惶急如同丧家之犬。 就算那叶梦鼎是一代名臣、杨守明也是一条吃人不吐骨头的恶狗,但是他们手中的兵力太少,少的就连张麻子的这些乌合之众也无法打败,只能一直防守。 昨日根据探子来报,前方的慈溪已经是空城一座,只有十来名士卒把守,而且城中还有不少粮秣金银,和叶梦鼎几次交锋都毫无收获的张麻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翻身的机会来了,一旦拿下慈溪,兵锋直指庆元府治鄞县,到时候那个难缠的杨提辖自然也会不得不丢了奉化回师救援,整个沿海自然也就无防可守,任由张麻子纵兵劫掠了。 更何况这几日南方海上风雨如注,就连日常的捕鱼都很困难,无奈之下张麻子方才带着几条残破的海船北上寻找机会,或许是苍天有眼,对于这个天将的馅饼张麻子感动万分。 一想到前方这座货真价实的县城即将归自己所有,张麻子自然是热血沸腾。同样想明白了这点的大小头目们也都大声嚷嚷着,纷纷请战。谁不知道前方的慈溪已经没有多少士卒,谁不知道第一个进城的抢到的东西最多最好? 张麻子吸了一口冰冷的海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都是一起在海上打滚的兄弟,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把这么大的功劳给谁,索性自己带兵亲自打头阵。 对于老大这个明显不偏袒的决断,头目们也不敢有丝毫的异议,甚至一些贪生怕死的还暗地里拍手称快。千余名海寇在荒野中开始加速移动,虽然没有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但是那密密麻麻的脚步足以将一切都惊动,不过为时已晚。 可是当走到城下时,张麻子彻底愣住了。 因为城墙上一片黑漆漆的,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人把守,可奇怪的是那城楼灯火通明似乎早有准备,更奇怪的是在城楼下一文一武两个人把酒言欢。 那文人固然是一袭白衣,飘飘然如同谪仙降临,那武人也是从容不迫,虽然看不清面容,但爽朗的笑声在旷野上回荡却是听得一清二楚,显然并没有因为兵临城下而胆怯,当然张麻子和手下儿郎不清楚的是这一声声大笑不过是叶应武为了掩饰自己的紧张罢了。 海寇们再定睛看去,瓮城的城门竟然洞开,黑乎乎的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况。更何况瓮城的城门本来就和主城城门不在一条直线上,也不知道主城城门是否也如此洞开。 “怪也,怪也!”张麻子忍不住惊呼出声,虽然这个时代还没有《三国通俗演义》,但是三国故事却已经在瓦子里面流传开来,张麻子平日里上岸也没少听说书先生讲过,当下诸葛孔明吓退司马懿的那个经典桥段浮现在脑海中,“难不成是空城计?” “大哥,管它什么空城计,弟兄们这么多人,杀过去就是了。”手下的心腹从一旁撇了撇嘴,对于这等幺蛾子很是厌烦,“某家这么多人,难不成还害怕他们?” 这名心腹长得人高马大,手中扛着一根狼牙棒,一看就是一个依靠力量而不是迟钝的脑袋解决问题的人,所以张麻子历来把这个心腹出的各种建议直接当耳旁风。 不过张麻子转念一想,感情这帮子是把自己当做了那司马仲达,可惜了,老子才不在意你什么空城计、疑兵计,就不信了你这小小的慈溪城中还能埋伏多少人不成,说不定那心腹讲的还真有几分道理。一力破百巧,有时候不失为兵家正道。 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张麻子也不再迟疑,手中长刀一挥,大喝一声,朗声喊道:“儿郎们,随我进城,杀掉这些故弄玄虚的小兔崽子!进城中之后,金银财宝随了大家!” “杀杀杀!”主帅已经下达抢掠的命令,海寇们士气大振,早就把什么空城计抛到了九霄云外,对于他们这些居无定所,在刀头上舔血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金银财宝更有诱惑力了。 张麻子一看士气可用,自然也不再犹豫,提着长刀在喽啰们的护卫下冲进了瓮城。 黑漆漆的瓮城城门似乎是一个嗜血的巨兽,将一切都吞并。 ————————————————————————————— 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身影涌入城门,叶应武霍然站起身,随手将精致的酒盅掷到地上,一声暴喝:“杨宝,关门!” 杨宝早就等候多时,手心中都是汗,听到命令几乎是下意识的狠狠地斩断了绳索。紧接着便是一声闷响,整个城楼都微微一颤,城门闸已经轰然放倒,将所有海寇关在了城中。 “点火,射箭!”叶应武抽出佩剑,直指城下有些失神的张麻子。话音未落,整个城墙上黑压压的站起来无数的士卒,密集的箭矢和熊熊燃烧的火把如同暴雨一般倾泻下去。 随着张麻子的出现,四座城门上的所有弓弩手都已经集中到了东面城墙上,此时一齐释放,自然是惊天地泣鬼神。再加上火把落在已经泼了火油的房屋和街道上,熊熊大火不可避免的燃烧起来。 这下里谁都明白发生了什么,海寇们在劈头盖脸的箭矢中纷纷惨叫着倒下,而更多地海寇则惊慌失措的向四面八方逃窜,时不时的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中计了!”在火光中张麻子的脸上满是狰狞,“儿郎们,随我杀上城墙,杀了这些该死的杂碎!” 刚才显出这个计策的那名扛着狼牙棒的心腹更是已经赤红了眼睛,手中狼牙棒挥舞的赫赫生威,如同密不透风的一面幕墙,将集中射向张麻子的不少箭矢都拦了下来。 ————————————————————————————— 夜幕下的慈溪,大战已经拉开序幕。 刚才的一轮箭雨射倒百余名海寇,浓烈的血腥气息翻滚而来,将整个东城门上下都笼罩在其中。海寇们嗜血的本性一下子被激发出来,纷纷嗷嗷叫喊着抽出刀剑甚至挥动鱼叉沿着城门两侧的上城步道蜂拥而上。 尤其是那名张麻子的心腹,看到倒在血泊中的同伴时,嘶声怒吼,仿佛浴血的杀神,三步并作两步第一个抢上城头。猝不及防之下还几名弓弩手都被那连风都撕碎了的狼牙棒生生拍烂了脑袋,飞溅的血液和脑浆倾洒在城墙上。 “当!”一声劲响,杨宝的朴刀死死地挡住了狼牙棒继续逞威的可能,训练有素的两名老兵同时向前一挺长枪,两根锐利的长枪贯穿了这个高大汉子的胸膛。 “哐啷”一声,刚才还敲碎了还几名弓弩手脑袋的狼牙棒无力地垂倒在地上,仿佛浴血重生的海寇无力的回头看去,跟着自己一起杀上来的儿郎早早的倒在了密集的箭矢中,而紧随其后的海寇也都被替补上来的弓弩手重新封锁。 杨宝怜悯的看了一眼他,无情的说道:“贼寇,你的努力算是白费了,永别了。” 话音未落,两名老兵面无表情的收枪后退,任由这个威猛海寇的尸体从城门步道上滚落,和他的儿郎们靠在了一起。 “滚石,檑木!”杨宝顾不上擦拭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率先抱起来一块石头扔了下去,将当先的几名海寇砸倒。刚才如果不是他强行推开几名惊慌失措的新兵拦住那名海寇,恐怕现在城门已经失守了,想到这里杨宝就有些后怕。 和虽然是乌合之众但也算久经沙场的海寇们相比,这些空有一腔热血保卫桑梓的新兵壮丁的确是太嫩了。但是现在包括叶梦鼎和叶应武在内都没有第二种选择。 而杨宝身后的将士们自然不会知道身前这位老兵油子心中已经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见到他奋力的投掷檑木石块,也都不甘人后,早就准备好的滚石檑木劈头盖脸的砸了下去。 慈溪本就是县城,城墙低矮,上城的步道也是十分狭窄,而海寇们没有攻打城池的经验,甚至不少人连城池都没有上过,所以一上来便摆出最不应该的密集阵型,在滚石檑木的打击下自然是死伤惨重,偏偏后面的海寇们在张麻子的催促下都挤了上来,两相夹迫,甚至有十多个人是被自己人践踏而亡。 目睹自己的心腹从城墙上滚落,张麻子心中自是痛如刀割,手中朴刀挥舞,指挥着手下不断的向着那个已经快成为炼狱的城门步道发起冲击。短短的几丈距离,却仿佛隔绝了人间和黄泉。 因为从城墙上射下来的箭矢的确不少,但是准头却低的可怜,所以张麻子已经猜的差不多,城上的是没有多少战力的新兵,只要海寇们冲上去撕开一条口子,就赢了。 “快点,放箭!”叶应武看着城下密密麻麻的人头,自然知道这是最佳的时机,忍不住大声吼道,熊熊火光下将他的面容映衬得如同地狱中重生的恶鬼。 几架床子弩已经拉好弓弦,负责的老兵一声暴喝,长长的弩箭呼啸而出,将几名在后面指挥的海寇头目生生钉死在身后数丈远的墙壁上。而熊熊的火焰已经毫不留情的蔓延过来,逼迫着海寇们不得不退到城墙沿线,而城墙上的士卒们也趁机将箭矢密密麻麻的射下来。 ————————————————————————————— 慈溪县城里的大火几乎要将整个夜空都染成红色。 赵都头等人在其他城门上也是暗暗焦急,因为城中东门一带火势太盛,空有上百精兵竟然只能在这里作壁上观。反倒是那些平日里便躲在后面放放冷箭的弓弩手们杀得痛快,远远地都能听见释放床子弩时裂石一般的“碰碰”响声。 因为担心大火失控,叶梦鼎早早的就被叶杰等人强拉硬拽上了城墙,此时正和赵都头一齐站在距离东门最近的南门上,静静地看着海寇们在大火中垂死挣扎,两个人谁都不说话,但是面色都是一样的严肃。皇帝不急太监急,反倒是叶杰等人或喜或忧,注视着远方。 “报,知府大人,赵都头,海寇已经死伤大半,但是攻势越来越猛,前方已经短兵相接,请速速增援!”传令兵浑身是血,也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海寇的,脸上更是被浓烟熏的黑黑的,在这夜色中几乎看不清五官了。 赵都头和叶梦鼎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已经到了成败的致命关头,现在的东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知府,某这就带人过去。”赵都头兴奋的舔了舔嘴唇,右手下意识的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虽然他平日里带领着庆元府不多的骑兵,但是归根到底他还是一个正统的步军都头,现在东门危在旦夕,他没有退后的选择,也从未想过退后。 叶梦鼎听着风中隐隐约约传来的惨叫声,强行按捺住自己冲上去的**,点了点头。 得到允许,赵都头抽出佩刀带着手下百余精锐沿着城墙扑了过去。叶梦鼎看了叶杰一眼,叶杰也早就迫不及待了,急忙一挥手,救主心切的二十余名叶家家丁也都嗷嗷叫着跟在赵都头后面,怎么着也要将二衙内保住。 因为不只是叶梦鼎,所有叶家人都从那个异军突起的二衙内身上,看到了叶家走向更加辉煌的顶峰的希望。 第十四章 惟愿海波平(下) 倾宋 作者:然籇 火光冲天,刀剑闪烁。 “杀!”杨宝大声嘶吼着,左手盾牌护住要害,右手朴刀狠狠地劈在冲上城的海寇身上。这些海寇的求生**超出他们的预料,而城上的滚石檑木早就已经用完,箭矢也剩下的不多了,无奈之下杨宝作为老兵里面的头儿,一马当先迎住率先上城的海寇。 其余的老兵们也都不约而同的将那些吐得昏天黑地的新兵挡在后面,面色肃杀。一杆杆长枪和朴刀虽然看起来单薄,却是一道难以逾越的死亡界限。 冲上城的海寇也不甘示弱,当先的一名小头目手握鱼叉,仗着兵器较长,竟然一连逼退了几名老兵,要不是一名老兵拼着受了旁边海寇一刀,猛地向前一冲,手起刀落将这名小头目斩杀,恐怕后面的海寇早就以决堤之势杀上来了。 两条上城步道刚刚白刃相接便刀刀见血,饶是叶应武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也不禁被震撼住了,回头看着文天祥脸色也有些惨白,毕竟就在他们的身边,城墙上溅满的鲜血甚至白花花的脑浆触目惊心。 叶应武强忍住恶心,尽量不是自己去呼吸带着烧焦人肉味和呕吐后酸臭味的空气,一边冲着蒋大打了一个手势让他将文天祥架到城楼里去,一边带着身边几个尚且坚持下来的新兵冲到城墙边,抄起老兵们扔下的弓弩狠狠地射击着疯狂的海寇,将最后的箭矢全部打了出去,这时候任何保留都是自绝退路。 海寇的攻势顿时有些停滞。而张麻子也已经意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来临,索性豁出去了,一手抢过一面盾牌挡住迎头射来的流矢,怒吼着大步登城,朴刀挥舞的密不透风。 毕竟是在海上摸滚打爬的老油条了,这点儿本事还是有的。 看着前方的两名海寇被当场斩杀,张麻子脸上只剩下了疯狂,面部的肌肉在火光中不断的扭曲,根根青色的血管爆满左右手臂,这名已过中年的海寇头子朴刀狠狠挥动着,怒声吼道:“都给老子上,杀一个人赏纹银百两!” 说罢,张麻子一脚踹翻了几经厮杀体力有些不支的杨宝,手中朴刀不断挥舞,隐隐约约很有威势,竟然一连伤了两名老兵,将薄弱的防线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身后的海寇们叫嚷着杀了上来,手起刀落,几名老兵或死或伤。 “都给某往前,不准后退!”叶应武也是急红了眼,狠狠地将手中的弩扔到一名海寇头上,将那名猝不及防的海寇砸下步道,然后抽出佩剑向前迈了两步直直的刺向张麻子的侧面软肋。 擒贼先擒王,生死关头,叶应武也顾不上这么多了,脑子中早就是一片空白,一切的动作都已经是在下意识地进行。他甚至早就遗忘了自己应该牵挂什么,也遗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浴血奋战,只知道将眼前这个不断残杀自己的部下的人,斩杀! 见到都头如此勇猛,刚才还心生怯意的新兵们也都赤红了眼睛,大声怒吼着扑上去堵在因为老兵们倒下而出现的漏洞上。虽然他们的刀法尚且生涩,但那是他们的鲜血从未有过的滚烫! 意识到危险临近,张麻子大吼一声,回手一刀打在叶应武的长剑上,叶应武虎口剧痛,长剑险些脱手,身子也不由自主的踉跄了几步。 不过好在趁着这个机会,一直在黑暗中喘着粗气的杨宝顾不上刚才的伤势,猛地跃起,一道耀眼的刀光闪动,将张麻子的左臂斩落。一道血箭,喷涌而出,洒在城墙上,使那里纵横的血痕又多了一道,分外的新鲜,分外的鲜红。 张麻子忍不住长声嘶吼,断臂处血流如注,剧烈的疼痛使得他全身青筋暴起,仿佛浴血的恶魔。 “长枪兵,顶上!”叶应武怒吼着迎上一名海寇,毫不犹豫的挥剑横砍,好在那名海寇的实力的确不怎么样,甚至和只是花架子的叶二衙内打了个平手。 而听到叶应武的命令,几名长枪兵很快就将其他上城的海寇捅了个贯穿,总算是阻止住了不断冲上来的海寇。 一连杀了几名士卒的张麻子似乎也看到身边的这个花架子身上穿的是都头的衣服,顾不上失去左臂的剧痛,沉重的朴刀一扔,趁着几个得力手下将杨宝拦住的空隙,随手拾起地上丢弃的一柄短刀砍向叶应武。 而叶应武正和对面的海寇打得旗鼓相当,丝毫不敢松懈,那里还顾得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张麻子。而杨宝等人也发现了叶应武的险境,忍不住纷纷大吼,无奈对手十分强悍,一时间都来不及救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张麻子一刀砍向都头。 从未和死神如此的贴近,叶应武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柄短刀距离自己的肋部越来越近。他知道这一刀下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但是这刹那心中、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贼老天,这就是你送给我的万里青山?突然,脑海中闪过这么一个奇特的想法。 千钧一发之际,一声破空的锐响划破仿佛凝固了的战场,紧接着是一声近在咫尺的刺耳惨叫,马上就要砍到叶应武软肋上的短刀最终还是无力的掉落在地上,发出震撼人心的声音。 叶应武退后两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抬眼看去,刚才还大杀四方的张麻子咽喉中箭,虎目怒瞪,虽然很努力的想要回头看向弩箭射来的方向,但终归的失败了。这个纵横海上一时风头无二的海寇头子无力的扑倒在地,却死不瞑目,显然到死都想知道是谁暗算了自己。 可惜没有成功。 一道身影从斜地里横冲过来,手起刀落,快如闪电,刚才和叶应武大战好几个回合的那名海寇甚至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便已经身首异处。叶应武震惊之余定睛看去,正是其貌不扬的赵都头。而身后脚步声密集的响起,百余名精锐老兵如同下山的猛虎,很快就将攻上城头的海寇全部斩杀,并且将上城步道防的严严实实的。 赵都头一刀割下张麻子的首级,递给了依靠着城墙大口喘息的叶应武,眼眸中满是敬佩的神色。这个一手操控了慈溪伏击战的叶家二衙内虽然武功不怎么样,但是的确有虎胆,第一次上阵便能够身先士卒。对于这样的勇士,赵都头自然是很欣赏。 “赵都头救了某的性命,这首级自当是你的。”叶应武轻声说道,大局已定,他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般,靠在满是血迹的城墙上,甚至懒得挪动半步,自然也不想和赵都头争功。 不知何时,张麻子刚才留上去的血迹已经渐渐干涸,只剩下乌黑的印记仿佛在述说着主人的英勇和不甘。叶应武默默的伸出手去感受着那从未触摸过的粘稠,心中五味杂陈。 “还真不是某救了衙内,救衙内的另有其人呢。”赵都头看了一眼城楼,爽朗一笑,然后不再搭理叶应武,而是带着一帮子杀红了眼的老兵顺着满是尸体、满是鲜血的城门步道杀了下去。 叶应武诧异的抬眼看去,却发现文天祥不知何时站在城楼二楼的窗户旁,手中正提着一具弩机,面色肃杀,冷冷的看着城下的海寇。刚才是谁救了叶应武自然已经不言而喻。 冲着文天祥点了点头,也懒得管他看见没看见。叶应武强打精神,高高举起张麻子的首级冲着城下仍有的四五百名海寇大声喝道:“尔等且看,张麻子的首级就在此处,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速速投降!” “速速投降!” 城上的守军们也都纷纷振臂呐喊,士气大振。 而城下的海寇们看着身后熊熊燃起的大火,再看看城墙上高高举起的头领的首级,还有那些咆哮着向自己冲过来的百战劲卒,哪里还有抵抗的意志,纷纷颤颤巍巍的跪倒,五花八门的兵器更是扔了一地。 叶应武忍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狠狠地拍着染血的城墙,一边长声诵道:“小筑渐高枕,忧时旧有盟。呼樽来揖客,挥尘坐谈兵。云护牙签满,星含宝剑横。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在四下寂静的东门上下,声音冲天而起,震慑天地。 无论是咬着牙的赵都头还是倚墙喘息的杨宝,无论是正匆匆赶来的叶梦鼎还是凭栏伫立的文天祥,无论是满脸鲜血的守城士卒还是在火焰和尘土中匍匐的海寇,所有人都为之一颤,所有人都在这刹那被震撼,所有人都忍不住凝望声音发起的地方。 一轮耀眼的火红的朝阳就在东面,就在那道孤傲顽强、依旧伫立不到的身影背后,缓缓升起,仿佛象征着永不熄灭的希望,又仿佛代表着一个左右天下的英雄的新生。 文天祥想到刚才在城楼上叶应武和自己谈笑风生,相互敬酒,又想到刚才无数的将士们浴血拼杀,斯时斯景,和诗中所描绘的寸寸相合,心中一动,第一个大声喊了出来:“彩!” 回过神来,诸军自然是一片喝彩声。赵都头、杨宝等人更是身有同感,心中热血沸腾,恨不得再重新厮杀一阵。 而满脸喜色的叶梦鼎更是喜上加喜,双手甚至有些颤抖,不由自主间已经是老泪纵横!在这雄浑有力的声音中,在将士们坚毅的目光中,他已经看到了远方朝堂上的腐朽截然不同的光芒。 “封侯非我意,惟愿海波平!”文天祥又是以第一个跳了出来,振臂大呼,无限的光明倾泻在他的身上,将这个民族最后的脊梁笼罩在无比耀眼的光辉中。 下一刻,所有的士卒都振臂大呼,迎接朝阳。 “封侯非我意,惟愿海波平!惟愿海波平!” 滚滚的声浪直冲九霄,震撼着**八荒。 黑暗结束,黎明降临。 ————————————————————————————— 庆元府,慈溪。 整座县城已经彻底的沸腾,一口口肥猪、一头头犍牛都化作了锅中滚滚之物。身上尚且带着血迹和征尘的士卒们散坐在大火烧尽后的断壁残垣之间,眼睛中都闪动着一样的光彩,死死的看着正不断散发出诱人香味的那一口口大锅。 好在慈溪的县衙并没有被烧毁,否则叶梦鼎等人也不得不幕天席地了。作为此役的最大功臣,叶应武在文天祥、赵都头等人的拥簇下进了县衙。叶梦鼎脸上带笑,早早的就等候在堂上。 而一名陌生将领则站在叶梦鼎的身侧,脸上的风尘和疲惫同样难以掩饰。看到此人有些失落的表情,叶应武已经猜到这位应该就是带着二百精兵死死的守住平石礁并且打得海寇丢盔弃甲的杨提辖了,两人虽然曾经身处同一个战场,却终究只是曾经远远地对望过,对于对方的印象至始至终都只是停留在猜测当中。 说不定在真正的历史上剿灭张麻子的大功便应该归于这位杨守明杨提辖,可惜半路杀出个叶应武,使得这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速战速决,虽然慈溪东门附近的房屋都被焚毁,但是和海寇上岸劫掠不可估量的损失比起来,这些还都不算什么。 “来来来,小武,老夫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庆元府的杨提辖,海寇的前几次进攻多靠杨提辖指挥调度有方,否则庆元早就危险了。”叶梦鼎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高兴,毕竟是自己的儿子立了大功,任何父亲的喜悦都可以理解。 “晚辈见过杨提辖。”叶应武对于这位勇士也是持礼甚恭,毕竟当日在平石滩头,杨守明率众死守,一番冲杀分外惨烈,叶应武站在高处,一切都是尽收眼底的。 见到这位立下大功的二衙内丝毫没有自持身份,毕恭毕敬,如果自己再不满反倒是自家的不对了,想到这里,杨提辖心中的不快也消散了,反倒是很欣赏这位年轻人,当下不敢怠慢,急忙回礼。 “好好好,诸位的功劳老夫都已经上奏朝廷,到时候少不了一番封赏。今日庆功,诸位也都莫要推辞了,好酒好肉,不醉不休!”叶梦鼎哈哈大笑着,手中端起的赫然是武夫方才使用的粗瓷碗。 见到知府如此爽快,杨守明和赵都头等人自然也是心中大喜,哪里还推辞,有的甚至也顾不上什么礼节,索性抱起来一坛酒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 外面士卒们的哄闹声一浪接一浪的,不断地传向远方。 片刻之间,叶应武看着手中的酒碗,突然间有些恍惚。战前自己还曾经为了这些无名无姓的生命而惋惜,现在竟已经忘却了这事,看来自己已经完全的和身边的这些人融为了一体,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宋朝人,而不是一个冷眼旁观者了。 想到这里,叶应武忍不住苦笑一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 史载,咸淳二年,叶梦鼎以资政殿大学士知庆元府,奉旨靖剿海患,麾下士卒奋勇争先,屡战屡捷,慈溪一役梦鼎之子应武火烧县城,大破海寇,斩杀贼酋,尽降其众,朝野震惊。 叶应武作为一个穿越者,第一次登上了历史的浩浩舞台。 但是事情还远远没有落下帷幕。 至少当那几条曾经给庆元府带来噩梦的破旧海船出现在海平面上时,刚刚从慈溪归来的叶梦鼎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第十五章 余孽何聊生 倾宋 作者:然籇 层层海浪拍击着岸边的礁石,白色的水珠四下飞溅。 白发苍苍的叶梦鼎静静地伫立在平石滩头,身后杨守明和叶应武一左一右,或是持刀或是拄剑。赵都头带着那几十骑兵在滩头上漫无目的的来回奔走,百战余生的数百精锐已经占据了平石滩头后面的两座山丘,巨大的守城床子弩也费尽千辛拉到了山丘上,“宋”字大旗就在山上山下猎猎舞动着。 架势算是摆了个十足。 但是一直在海天之间不断游弋的那几条海船却丝毫没有进攻的意思,甚至不想往前试探。 叶梦鼎眯着眼,就这样静静站着,脚下的沙子十分湿滑,前日的瓢泼暴雨将血战后的痕迹全部冲刷,如果不是那些依旧散落在滩头的兵刃,任谁都无法想象曾经有一股凶悍的海寇在这个滩头,在那两座山丘上下,和官军有过好几场惊天动地的血战。 一条小船缓缓地从天边驶来,因为打着一面很大的白旗,弓弩都已经抬起来的士卒们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叶梦鼎没有丝毫的表示,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这个结局。 对于这些海寇来说,赶在南宋强大的水师忍无可忍前来围剿之前投降,是唯一的选择,毕竟一旦他们离开海岸,破旧的海船上所能够承载的食物淡水根本难以支撑他们遁入远海。 “岸上的诸位大宋官爷,某们的头儿想要和诸位官爷到近海一晤,不知官爷们可否赏脸?”一个大嗓门海寇扯着嗓子喊道。 “某这里有没有船只,安能出海?”赵都头远远的听见了,急忙下马,冷声喝道。 不过已经知道些内情的叶应武和杨守明都没有出声,只是细细的打量着那条小船,却也看不出来什么诈降的痕迹,毕竟海寇就那有数的千余人,留在船上的想必也是一些老弱之辈,或许他们拿准了叶梦鼎想要早早平定此次祸乱的心态,所以才出面乞降以求博得个善终。 叶梦鼎眉头一皱,摆了摆手:“船只,倒还不是什么难事。” 文天祥和杨宝并肩而来,两个人的靴子踩在湿滑的沙子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如果在平时定然不会有人在意,但是此时正是一片寂静,除了的海浪声之外,所有人都是沉默,甚至就连士卒呼吸的声音都能听见。 “宋瑞来得正好。”叶梦鼎微微颔首,看向左手一侧,几条体型不小的渔船缓缓转过山丘,从阴影中驶出,劈波而来,上面站满了荷甲的士卒和严阵以待的弓弩手,领着这小小船队的正是牛都头。从这架势上来看显然是早有准备。 叶梦鼎赞赏的看了文天祥一眼,对于这个晚辈的欣赏之意更重三分:“诸位谁敢同老夫前去走一遭?” 包括文天祥在内都是一怔,没有想到这个已经快到古稀之年的老者竟然要以身涉险。叶应武急忙拦住便宜爹爹,这老爹胆略是有了,可是有时候又有些太冲动,竟然还像年轻人一样。 “叶相公,晚辈走一遭即可,相公年事已高,不应再为此等小事再行操劳。不过是些海寇余孽,当不得相公大驾。”文天祥也是拱手说道,言语当中已经有些急迫。 “孩儿不才,愿同师兄前去。”叶应武感激地看着文天祥跳出来,急忙接过话头请令。 杨守明也是向前迈出一步,拱手弯腰,虽不言语,但是什么意思已然明了。叶梦鼎皱了皱眉,叹息一声:“也罢,老夫前去却也是身份高了点儿,随了你们三个吧。有时候到真的希望能够年轻一些呢。” “遵令!”三人同时应道,不再多说什么。谁都知道当老人回忆起年轻时候的风光时,最好不要去打扰。 看着三个人三步并作两步已经上了渔船,叶梦鼎长叹一声,身体微微一晃,如果不是叶杰眼疾手快上来搀住,这个操劳担心了多日的老者恐怕就要摔倒了。 “相公,我们还是找个舒适的地方暂且歇歇吧,您已经好些天没有睡好吃好了,这样下去身体就垮了。”叶杰关心的看着脸色并不红润的苍发老者,心中莫名的一痛。 叶梦鼎缓缓的坐进几名士卒搬过来的椅子上,轻声说道:“不,老夫要看着他们几个回来,要看着此间事了,否则如何向圣人和此间百姓交待?” 老人的声音虽然低沉,虽然柔和,却隐隐约约带着不可抗拒之势。 叶杰叹息一声,知道自家相公倔强脾气犯了,几头牛都拉不回来,也只能由他去了。不过转念一想,家中大衙内为人温和善良怎么看都更像夫人一些,倒是二衙内倔强跋扈,和自家相公年轻的时候很是相像呢,嗯,不对,即使是年事已高,自家相公依然是宁折不弯的性子。 ————————————————————————————— 一条小船从远处飘飘摇摇而来,和那些并不算高大的渔船相比也相形见绌。一个放在人群中绝对不起眼的灰袍男子静静地伫立在小船的前端,负手远眺,似乎没有将近在咫尺的对手放在眼里。他身后只跟着两名撑船的海寇,这两名海寇都是低着头,不断的发抖,显然害怕那些箭矢一不留神就扎在自己身上。 “两相对比,立见高下。”叶应武没头没脑的嘟囔了一句,站在他左右的杨守明和文天祥都是一怔,旋即细细打量来者之后,都收起了心中仅有的一丝轻敌之心。 当世虽然重文轻武,士大夫在武将面前总是不由自主的气高三分,但是真正拉到战场上之后,往往吓得屁滚尿流的也是这些口号整天介喊得震天动地的士大夫,而眼前这个看上起并不出众、士子打扮的灰袍男子,却是镇定异常,或是经历过太多的枪林箭雨,或是此人真的是胆略超人之辈。 杨守明下意识的按住腰间刀柄,刚想要开口喝问来人,却被叶应武伸手拦住了,文天祥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叶应武一起饶有兴致的看着那条小舟,仿佛是猎人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灰袍男子漫不经心的将目光收了回来,此人看上去已是中年,脸上刻满了海风和岁月留下的痕迹,身形虽然有些瘦削,但是丝毫不减沉稳之气,腰间悬着一方明晃晃的白玉,和那清瘦的面容两相呼应,怎么看都不像是贼窝里面的人。 “张麻子手下师爷,贱民李叹见过诸位官爷,不知诸位如何称呼?”灰袍男子看着越来越近的船头三人,心中也是暗暗惊讶,或许那个一身铠甲的武人尚且平庸,站在中间和另一侧的两人却绝对不能小觑,但凭眼眸中射出的那缕缕异样的光彩以及淡然而不是英气的站姿,便可以看出气度的不凡。 叶应武很没有风度的蹲下身子,这样刚刚好和林叹等高:“李师爷看上去倒是文质彬彬像个读书人,怎么会和张麻子还有那些海寇搅和在一起,为祸一方呢?” “这边是官爷的待客之道么?”看着那张凑过来的颇有英气的脸,李叹皱了皱眉,此人举止虽然不合礼法,却当真不可等闲视之,“不应先请某等上船去吗?” 叶应武熟练的翻了翻白眼,然后伸出手去拉了李叹一把,将这个来历不明、言谈举止甚是奇怪的师爷拉上船,然后指了指不远处的海面让那两名都快吓破了胆的海寇远远地跟着。 又重新将这个虽然外表有些狼狈,但是目光依然炯炯有神的师爷打量一番,叶应武淡然说道:“在下叶应武,表字远烈,添为庆元府都头。这位文士是我军中司马文天祥字宋瑞,这位将领是庆元府杨提辖。敢问师爷来此为何事?” 李叹轻声笑道:“叶衙内,大名远扬,慈溪一战,拜你所赐,张麻子一生打拼的老底都赔光了,就连自己也赔进去了,当真是少年英雄。杨提辖,在这平石滩头,流的血、吃的亏,却也不少呢,草民添为师爷,没少和诸位在幕后交锋,只不过败了罢了。” “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杨守明丝毫不吃文绉绉的这一套,眉毛一竖,眼睛一瞪,“唰”的一声脆响,佩刀早已拔出数寸,反射出耀眼的光亮,“刚才衙内所问,为何拖延不答?!” 李叹笑了笑,并没有害怕:“草民不过是一个落第秀才,疏浅学识不为朝廷所用,本欲投海明志,可那张麻子恰巧路过,救下草民一条贱命,草民感谢于他,这些年出谋划策倒也不少,每每挽救张麻子于败军之际,算是还了这个恩情。先来某等不过是张麻子死后的小小余孽罢了,还真的翻不起来多大的浪头,只不过想要凭着这剩下的几条残破海船,还有那百余名精通控船技巧的兵卒,换个饶恕罪名的出路罢了,不知诸位官爷以为如何?” 包括叶应武在内,三人都是一惊。谈判是见过,但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上来就先贬低自己,而且将手中的底牌明码标价,直接亮了出来,根本不考虑双方扯皮和讨价还价的可能。李叹这一手,着实撼动了叶应武等人的阵脚,杨守明毕竟是个浴血厮杀汉,此等勾心斗角相互喷口水的事情还真有些干不来,当下就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两人。 而李叹也注意到了这一个小小细节,嘴角不经意的翘起一丝笑容,知道已经有一个对手撑不住了,不过又旋即谨慎起来,毕竟剩下的这两个看起来更棘手一些,那叶衙内行为举止都有些怪异,站在一旁的文天祥更是一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诸位官爷······”李叹轻声说道,吓得杨守明险些跳起来。 叶应武再一次翻了翻白眼,身边这家伙打仗是个能手,谈判这事还得自己亲力亲为。当下也不再犹豫,一屁股坐在船舷上,二郎腿一翘,微微笑着说道: “某想问,李师爷所求为何?难道只为这项上首级得以保全吗?若是如此,你们本来只是从贼之罪,就连慈溪城下的俘虏爹爹都放掉了,更何况你们······若是想凭借着这区区几条海船便换来些许富贵,某那么多浴血拼杀的弟兄们怕是不允!” 话说到最后,已经是语气昂然,杨守明和周围的士卒们眼睛中都射出仇视的光芒,毕竟朝廷的奖赏是有限的,多出来一帮子人来分奖赏是他们绝对不允许的。 “衙内,和他们废什么话,直接砍了算了!”杨守明大大咧咧的说道,他早看这个师爷不顺眼了,再加上想起来身后平石滩头战死的那么多的袍泽,要不是知道这是在谈判,刀子估计早就抽出来了。 叶应武颇有深意的看了李叹一眼,待价而沽,也是时候亮出你真正的底牌了。 李叹似乎明白这一点儿,从怀中拿出一块绢布,递给叶应武,上面细细密密的记载这张麻子所藏的金银财宝数目和在大海上几个岛屿的藏宝地点。这仿佛是烫手的山芋,吓得叶应武差点儿将这块价值连城的绢布扔掉。不过好在杨提辖等人虽然就在左近,却都是写不识字的大老粗,唯一认字而且学富五车的文天祥还是自己人,此时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似乎很在意自己下一步会怎么样。 咬了咬牙,叶应武重新打量着这个从海里面冒出来的师爷,笑着说道:“天南海北,走到哪里都出英杰,某倒是小看了天下豪杰的本领才能。这样也罢,这交情算是有了,可是这东西一时间却也难以获得,某不如要一些有用的。” 明白叶应武什么意思,李叹当下里单膝跪地,朗声说道:“请衙内放心,今日活命放纵之恩着实难报,以后但有差遣,可派人到海上东极岛,联络方式已在那绢布上,某等若尚且幸存,自当肝脑涂地以报衙内。” 话音已落,叶应武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是一笔意外之财,以后要是真的想要私下里暗地的干一些事情,总归还是要依靠这笔钱财的。文天祥依旧默不作声,而杨守明似乎明白了什么,但知道自己不应该掺和进去,有些事情不是自己小小的提辖所能够涉及的,这后面动不动就会涉及到庙堂上的明争暗斗和江湖上的快意恩仇,所以杨守明索性很聪明的装傻充愣,看着远方海天之间的辽阔美景。 “纵虎归山吗?”目送李叹心满意足登上小舟,文天祥站在叶应武的身边,话音很轻,杨守明等人根本听不清楚,“你知道此人实力手腕的确非同常人,岂能轻易掌控。” “不是为了掌控他,一个空头许诺尚且代表不了什么,从此人的行为举止上已经可以看出,家国存亡的精神已经难以对他有什么作用,以后必须要找个机会用利益死死地拴住他。在这诸国纷争之世,留一条退路,不更好么?”叶应武闷闷的回答,心中也知道自己这或许是养虎为患,但总是期望着什么。 期望着这乱世当中,真的有那么一些人,知道他想要干什么,知道他想要做什么,然后跟着他,挽回那东南天倾。 “贤弟想成为一个枭雄?”文天祥郑重地看向叶应武,目光之中充斥着复杂的神情。 文天祥在整个历史上的表现已经毫无疑问的表明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宋忠臣,之不过叶应武还有些拿不准的是,这位名扬千古的忠臣,心中真正忠于的,是这个已经日落西山的大宋,还是半壁江山生死垂危的华夏民族? 一时间吃不透文天祥这个不凡的人物,叶应武也不敢真的把话说的死了,否则说错了话,到时候就真的难以周旋两人的关系。 皱了皱眉,迎风伫立的少年苦笑道:“某成为什么,不是自己所能够决定的,家国社稷正值风雨飘摇之际,人命贱若蝼蚁,又安能决断自己的方向?” 文天祥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来看向远方,那几艘海船已经扬起风帆,缓缓的离开视野。似乎也意识到叶应武有些搪塞,文天祥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愠色,一如既往的面冷如水,除了叶应武之外,杨守明等人都不敢凑上前来。 而就在他们身后百丈远的海滩上,白发苍苍的老人同样也在静静看着远去的海船,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丝担忧,但又随即被微笑所取代,忍不住自嘲两声,孩子长大了,自己还是那么不放心吗? 叶杰迟疑片刻之后,轻声说道:“相公,衙内所行,可是纵敌啊,有此一出,不知朝野上下又将如何看待,怕会对相公不利。” 叶梦鼎摆了摆手:“老夫这把老骨头了,难道还怕什么流言蜚语不成。利或不利,能耐我何?海寇欲去,我等难不成还能下海阻拦?只是这海寇当中倒也还真有奇人,竟懂得将自己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反倒从我们这里换来些有用的东西之后,再扬长而去。想必几年之后,此人不为当世之英杰,必为乱世之枭雄!” 叶杰一怔,环顾四周,好在无人注意到此等惊人的评语,方才疑惑着说道:“当下朝堂虽然偏居一隅,但是毕竟拥兵数十万,屡屡击退北方之敌,何来乱世之说?相公怕是危言耸听了······” “且看看吧,大宋,且不说是否金玉其外,却已是败絮其中了。”叶梦鼎喃喃自语,仿佛和那远方的海天对话似的。 难道贾似道把握着朝政大权,自己便看不穿着层层迷雾下的本质吗?北方一个又一个的强国不断雄起,而这一江之隔的大宋,却又是怎一番醉生梦死? 第十六章 万民送恩公 倾宋 作者:然籇 咸淳二年,四月十五。 朝廷下旨,资政殿大学士兼庆元知府叶梦鼎剿灭海寇有大功,赐黄金千两,丝绸百段,迁江南西路提点刑狱(相当于省法院院长和监察院长)兼抚州知州,遥领兴**知军;都头叶应武献策有功,身先士卒,为朝廷将士表率,重赏,授兴**团练使,假兴**知军事务;军中掌书记文天祥临危不乱,力挽狂澜,重赏,授兴**通判。其他有功的杨提辖、赵都头等人也都是重赏并且多多少少都有提拔。 兴**位于整个江南西路的最北面,既然带着“军”字更是说明其地理位置之重要(宋朝将屯驻重兵把守的险要之地称之为“军”),再加之兴**毗邻大江襄樊重镇。现在元兵在大江北侧蠢蠢欲动,大有进攻襄阳之势,朝中贾似道等人俨然是打算一旦双方开展大战,便先抽调兴**北上,叶应武是叶梦鼎的二儿子,又是一颗大放异彩的新星,到时候江南西路定然是倾全力援助,从而以此来削弱云集江南西路的反对派们的力量。 为此,贾似道甚至命令两淮都统张世杰率领长江上的精锐水师在兴**一侧的大江结寨,命令淮南统帅名将李庭芝抽调部分兵力进驻淮南西路的蕲州,领兵大将是颇有才华的苏刘义,从而和襄阳互成掎角之势。两路大军已经就位,丝毫不给江南西路那些老奸巨猾的对手们拖延出兵的机会。 毕竟这李庭芝和张世杰且不论才干如何,都是统兵在外的主战派,襄樊之地何等重要已是不用再说,一旦襄樊有险,这二人断断不会拖了大军的后腿,更何况那张世杰还是叶梦鼎的女婿。只要能够削弱主战派和江万里一党的手中实力,贾似道就心满意足了,至于襄樊到底有没有必要救援,他还真的不太在乎。 叶应武这只小蝴蝶扇了扇翅膀,竟然在阴阳差错之下使得南宋的大军早早的做好了支援襄阳的准备,这是始料未及的。惊讶之余,叶应武甚至顾不上庆祝自己从一介白丁一下子跃居从四品高位。 叶应武入仕可以说是走的恩荫这一条道路,恩荫官位不可超过六品,但是现在他因为慈溪战功,实际上升官已经是通过军功,还真的没有什么可以挑出来的大毛病。 毕竟在这奸臣当道、腐朽不堪的南宋末年,从宰相到平民,从平民到宰相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这种超拔之事根本不足挂齿。转念一想,这灭国气象竟已经久久的徘徊在江南土地上,叶应武心中忍不住有些黯然,第一次怀疑自己能否力挽狂澜。 南宋暗弱已久,而北方蒙古却是气候大成。 而叶应武更始料不及的是,李庭芝担心苏刘义武勇有余,智略不足,随苏刘义大军前来的还有得力助手陆秀夫。 南宋三杰的人生轨道也开始渐渐的提前交会。 风云汇聚,虎豹齐聚。 ————————————————————————————— 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海风阵阵,拂动满山垂柳。 池中碧荷,阶上青苔,前路风尘,百姓箪食壶浆。 叶应武和文天祥并驾齐驱,走在整个车队的最前面,前方的宽阔官道上,阖城百姓已经自发的簇拥在哪里,静静地等待着,见到车队终于缓缓驶出,几名年高德劭的老者在手提各式各样物品的年轻小伙子的搀扶下,迎上前来。 叶应武和文天祥两人自然丝毫不敢怠慢,急忙飞身下马,文天祥细细打量了几名老者手中捧着的金伞金靴和脸上肃穆的表情,忍不住低声感慨:“文某曾经任仕于天下,却又很多年没有见过何方牧守有资格受得起这‘万民伞’和‘万民靴’了。今日得见,当真是不负此行,三生有幸了。” “爹爹为官清正、屡屡判决冤案,惩治地方豪强,本就应该当得起此项大礼,更何况平定张麻子海寇,朝野之间俱是纷纷称赞,万民伞和万民靴,接受了,也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叶应武喃喃自语,完全被眼前的这幅景象震撼了,没想到只是听说传闻过的盛举,竟然在自己穿越了短短不到一个月后就这样上演在前方。 身后重重脚步声已经响起,叶梦鼎虽然已经是六十六岁高寿,却依然精神矍铄,走起路来纵然是文官也虎虎生威,丝毫不逊色于那些征战多年的老将军,再加上曾经身处庙堂最高处宰执天下,他自身所散发出来的威仪就算是叶杰等亲近心腹之人也不敢靠的太近。 前方是黑压压塞满官道的阖城百姓,再加上站在两侧旷野上的杨提辖、赵都头和百余军中老兵甚至是闻讯而来的其他县的黎庶苍生,整个庆元府上下用最高级别的礼仪为他们所敬重的青天老爷送行。 天空更加的湛蓝,朵朵白云飘荡,灿烂的阳光投射到叶梦鼎的身上,恍惚之间似乎在散发更加耀眼的光芒,就好像后世的聚光灯一起打在了舞台中央一样。似乎就连上天也在宣告,斯日斯时,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是绝对的主角。 “恩公叶青天在上,小老儿们小小心意,敢情叶青天不吝笑纳。”几名眼见是族老的老人拜托子侄辈们的搀扶,略有些吃力的拱手弯腰,毕恭毕敬的说道,以此来表示自己崇高的敬意。 更有年轻一点儿的老者已经缓步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叶梦鼎架了起来,年纪最大的老人紧接着上前,代表整个庆元府的百姓为叶梦鼎换上家中妻妾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金色万民靴。另有一名老人颤颤巍巍的拿起来那把万民伞,也不知道是因为年老体衰还是心中激动,手脚都有些不灵便了,不过还是硬撑着站在叶梦鼎身后将那金色的伞盖撑了起来,遮挡住越来越灼热的阳光。 “我文宋瑞此生若也能如此,夫复何求?”文天祥静静地站在远方,看着这默然无声却又震撼人心的一幕,不禁感慨万千。 叶应武心中苦笑,你文天祥最终的成就,已经不是这万民靴和万民伞所能够代表的了,在真正的没有我叶应武的历史上,你会成为一个时代的骄傲,甚至是一个时代的象征,并且会在那青史之上留下亘古不变的孤傲身影和千年不朽的民族气节。 现在即使是有了我叶应武,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助你实现这个梦想,只不过我让你在这个青史上留下的,不再是忠诚死节之良臣,而是华夏中兴之脊梁。 这,算是对于你在没有我的那个时代为这个民族作出的难以抹杀、难以掩盖的贡献的犒劳吧,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也是千千万万华夏儿女真诚所愿的。 ————————————————————————————— 叶家的车队在官道上拉开了长长地阵势,掀起漫漫风尘。 叶应武和文天祥并骑而行,身边杨宝和蒋大俨然已经以二人的贴身护卫自居,形影不离。在外围是叶应武精心挑选出来的亲兵,虽然不足百人,而且绝大多是都是新兵蛋子,但是叶应武相信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战火洗礼后,新兵蛋子总有一天会变成老兵油子。 “师兄,你是状元出身,上一次在庆元委屈你当某的军中掌书记也就罢了,这一次又委屈你当那小小的通判······”叶应武看着一脸漠然的文天祥,想到如果不是和自己同往庆元府,过不了几年文天祥便又会被召入朝中委以重任,现在却像是流放了一般,心中有些怅然,忍不住开口说道。 文天祥倒是一怔,没有想到叶应武会说这个问题,旋即爽朗一笑:“远烈你也太小看余了,鄙人罢官便是因为和朝中奸佞政见不和,更何况师尊、王公、叶公等正直臣子纷纷离去,朝中已无我辈中人,故所求不多,但求能离开这污秽之地。任他什么兴**,便是岭南天边,又有何妨?远烈若是不嫌弃,你我同闯一番如何?” 叶应武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小看了这些古代豪杰们的胸襟和气量,又或许是因为自己在前世当惯了富二代,认为权力和财富是万能的,竟忘了在古代人们追求的是至高的气节。在文天祥这些真正的君子们心中,因为坚持正义而被流放,是一件崇高而且美好的事情。 本来叶应武还曾经懊恼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提前结束了庆元剿匪之战并且帮助江万里等人全身而退,爹爹便可以按照历史上一样官拜宰相,风头无二,现在看来反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看到叶应武似乎在思索什么,文天祥也不去打扰他,而是默默地驱马前行,随着官道的延展,前方的城郭已经渐渐显露出来,仿佛是匍匐在荒野上的巨兽,正在沉睡着;又似乎像是生机未绝的老根,依靠着黑暗中的无数根系默默吸收着周围的血肉营养,垂死挣扎。 临安,临安,此处,就真的安稳吗?当了百年的陪都,积聚了百年的东南菁华,最后还不是被匆匆遗弃? 临安就在前方,自然而然的四周车马已经渐渐多了,不过当看到那在四月春风中飘扬的叶字旗号,不知是谁带头,无论商旅百姓,都一言不发的靠向大路两侧,静静地等待着这支满是征尘和疲惫的车队通过。一双双眼眸中流露出的是满满的不舍和敬佩。 最中间的一辆马车上,帘幕微微掀起,隐藏在后面的那张爬满皱纹的脸上再一次热泪盈眶。 不论朝堂上那些人怎么看,百姓记住了叶梦鼎的功绩,忘不了他“青天”的名号。 男儿立于世此一生,所求的,不就是这千秋万代的英名吗? 既已如此,夫复何求? ————————————————————————————— 车队逐渐靠近临安,但又偏偏没有穿城而过,而是似乎示威一般突然折向西,根本没有进入在临安城外等候的几位郊迎的大臣的眼中。而叶梦鼎身体不适,难以参加祝捷仪式,直接奔赴任职所在的奏折也用快马送入京去了。 至于叶家在临安的宅子,也都和江万里等人一样,早早的便以低价转手他人了。对于这座城,这座充满了勾心斗角的阴暗的城,充满了左右朝政的奸佞的城,无论是江万里还是叶梦鼎,更或者是文天祥等小辈,都没有什么好的印象,也无从留恋。 反倒是叶应武想到熊熊大火前那个单薄的身影,心中不由得一痛。如果硬生生的说对这雄踞东南一方、风华无二的临安城的留恋,便只剩下这微不足道而又不可磨灭的一点了。 偏偏就在这时,杨宝飞马而来,直驱到叶应武马前,轻轻喘了一口气,神色有些怪异:“启禀团练使,前方一名婢女自称她家小姐是使君的故人,希望与使君相见。” 宋时小姐指的是青楼女子,而不是大家闺秀。叶应武心中一震,自己在临安城中,也就这一个故人了。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只是想不明白,那日火场一别,此间缘分便是尽了,更何况那人对自己虽然不再像刚刚见面时那样恨之入骨,恐怕也不太想见到自己吧? 毕竟自己刚刚来到这宋末之世没有几天,说句实话的真不想就在这时候先去惹是生非,但是一想到那双曾经在炽热的火浪中注视着自己的眼眸,心中总是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 沉重的点了点头,叶应武反倒有些逡巡不前,无奈之下索性硬扯着文天祥一齐上前,又冲着杨宝打了一个手势让他跟上来。文天祥自然明白是故人是谁,又想到两人的种种,顿时变得不自在起来。 虽然文天祥已经有了家眷,但是毕竟妻子是明媒正娶的女子,在迎娶她之前两人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更不要说有什么瓜葛,按照后世的看法,文天祥和没谈过恋爱的白丁没啥区别。 而杨宝对于叶应武在临安的种种事迹只是道听途说,所了解的也仅仅是这位二衙内的飞扬跋扈,至于和这什么故人的牵绊自是不明就里,疑惑的看向叶应武,不过发觉叶应武脸色出奇的阴沉,当下也不敢说什么,急忙拍马追上去。这二衙内的脾气,有时候坏的要命,自己还是没事不要招惹好了。 第十七章 劝君且饮此杯酒 倾宋 作者:然籇 临安西面的十里长亭。 远远的看见三人纵马疾驰而来,那名俏丽的婢女有些不满:“小姐,这人好不解风情,竟然还拉来了两个人,不知道小姐是怎么还牵挂着这么个泼皮子弟······” “休得胡说。”绮琴虽然戴着面纱,但是能够想象到面纱后面严肃的表情,说句实话,对于这个曾经在临安城中学识过人、飞扬跋扈、风头无二而且一直纠缠着自己的叶家二衙内,自己也拿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更何况此次庆元剿匪,叶家二衙内献出纵火奇谋,而且身先士卒迎战张麻子,最终堵住了海寇逃跑的道路,克复全功。叶应武在大阵之前展现出来的超乎常人的冷静和危机关头的决绝冷血,更是随着当日在场士卒的吹捧,越来越深入人心,且不论庙堂之上当道诸公如何看待,至少江湖之里谈论起此等英雄男儿,自然都是叫好声一片。 叶应武飞身跃下马背,手中马鞭一挥,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大步走进十里长亭。文天祥和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的杨宝坠在后面,都有些犹豫,慢慢悠悠的翻身下马,磨磨蹭蹭的不肯进去。 这种事情,倒也为难了文大状元,不过一想到自己不过是叶应武拉过来壮胆的可有可无的角色,文天祥索性就和杨宝一左一右站在那十里长亭外不进去了。放眼望去,一文一武肃然而立,一个白衣飘逸,一个黑甲铮铮,就像是叶阎王手下的黑白无常。 “将军慈溪一战,尽平海波,奴家为将军贺。”绮琴摘下面纱,随手掷到一边,仿佛那面纱也和文天祥一样可有可无,然后端起来桌边的白玉杯。无论心中如何看待这个彗星般崛起的英雄男儿,至少凭借着慈溪城头那一声“惟愿海波平”,绮琴便心甘情愿的敬这杯酒。 这临安城中,从来不缺醉卧花丛的浊世翩翩佳公子,也从来不缺停箸拔剑放歌高楼的胸怀豪放之士,但是无论这些人怎样的美酒笙歌,怎样的抒发大志,却总没有一个人真的敢于一步步的走上血火连天的疆场,唯有这因为飞扬跋扈一直被一些自认为文采斐然、器宇轩昂的风流公子所唾弃的叶二衙内,就那么一言不发的纵马东去,平了海疆,定了风波,又悄然离开。 不知道眼前这佳人心中已然是柔肠百结,不解风情的叶应武皱了皱眉,突然间发现绮琴今日身着六褶湘裙、心字罗衣,头戴碧玉金簪,这和她平日里一袭白衣胜雪的清冷打扮截然不同,而且那迷醉了临安半城的俏脸上略略施了粉黛,但是难以掩饰清瘦。 “这些日子是否不好过,竟让你清减了这么多。”就算是火场之中两不相欠,两人见面总还是有些尴尬,无奈之下叶应武只能轻声说道,见绮琴只是沉默没有回答,似乎明白了什么,先从绮琴手中接过酒杯,两人手指相碰,都不由自主的身躯一震,半杯酒都洒了出来。 看着叶应武将剩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绮琴微微一笑,将她倾世的容颜衬得更加娇美,然而佳人没有转身离去,反倒是缓缓的拜倒在地,吓了叶应武一跳,什么来的? “请将军救我醉春风上下,若能施以援手,奴定衔环结草以报将军大恩。”檀口微张,几句满含情谊的话出来,若是常人,恐怕早就酥了,饶是叶应武前世仗着自己富二代的身份交过不少女朋友,来过不少**,可以说是情场厮杀的老将了,突然间对上这个古代佳人,也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对付那些野蛮女友的方法怎么着也不能照搬到绮琴身上。佳人温婉如玉,举手投足间便已经牢牢地摄住人的心魂。 也罢,先将人扶起来。 叶应武一边扶起绮琴,一边有些惊慌的回头看去,去发现刚才还表决心要和自己一起闯荡龙潭虎穴的文天祥正在仔仔细细的观察着天空为什么会这么蓝,而曾经在慈溪城楼上一起浴血奋战并且对自己的练兵手段钦佩不已的老兵杨宝则在认认真真的研究蚂蚁是怎么爬行和搬运粮食的。 而绮琴带来的那名俏丽婢女则脸上微红,侧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是不是在也在研究天空的颜色,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俩货关键的时候果然不太靠谱,一个个老奸巨猾的自己原来怎么就没有发现?从心中成功问候了文天祥和杨宝这两个不仗义的祖宗十八代,叶应武不得不强行将话语改的文绉绉的,轻声问道:“小姐来此所为何事,可能细细道来?” “使君不知,大火之后,阿妈便带着姐妹们寄居在周围几家平日里关系不错的青楼之下,并且雇用人手重建醉春风。可吕家吃了这个大亏,虽然没有贾丞相在背后撑腰,也不肯善罢甘休,几次三番到各家青楼挑衅,甚至扬言要火烧那几家青楼,为此半条街上的生意都受了影响,更不要说我们寄居的那几家······”绮琴和叶应武靠的很近,佳人吹气如兰,叶应武终究还是没有抗住此等近在咫尺的诱惑,半边身子都已经酥了,根本不知道绮琴说的什么,不过好歹是听见了“吕家”两个字,心中已经了然。 要不是看在你们吕家文德、文焕兄弟二人死守襄阳,确实为这岌岌可危的南宋立下了不世的功劳,而且日后两军互为犄角,还少不了相互打交道的可能,否则老子当日在临安,说什么也要让你们吕家元气大伤! 在这乱世,只有立威,才能行进。 叶应武扶着绮琴坐下,抬头看看远方阴沉沉的天和仿佛巨兽一般的临安城,那里无论如何自己都不想再涉足了,沉吟片刻之后方才郑重的说道:“这样,若是春芳阿妈不嫌弃的话,可以在隆兴府重建一座醉春风,那里虽然不如临安繁华,但是毕竟是千里赣鄱的心肺所在,也算是聚集一方风华,更重要的是······” 更重要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 现在整个天下都已经知道贾似道为了控制朝堂,痛下决心,以壮士断腕之手段放弃了江南西路的军政大权,现在江南西路已经完完全全控制在以江万里为首的士林手中。宋朝士子们固然将其视为希望所在,北方的强敌也将其看做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江南西路,已经成为了深受贾似道和其麾下众多走狗们迫害的人的最佳选择。甚至朝中不少忠直的大臣都希望自己能够被贬到那里去,从而成就自己的一世清名。似乎有了江万里、王爚等煌煌大儒在这里坐镇,整个江南西路都笼罩上了一层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 且不要说在江南西路军政核心所在的隆兴府任职,只要能够从地方上一个不打紧的小小县城当一个七品知县,就已经能够让那些自恃清高的士子们狠狠地夸耀一段时间了。 “使君,这······”绮琴有些激动,这个想法自己虽然曾经想过,但是其中种种利害却又错综复杂,现在叶应武亲自开口保住醉春风,那么事情十有**便有着落了,心中欢喜之余,早就埋藏犹豫了很久的话语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使君大恩,了此心愿,若是将军不嫌弃奴家蒲柳之姿,奴家甘愿自荐枕席,以侍奉使君左右······” 话音未落,绮琴的俏脸已是羞得通红,就连站在一侧的那名唤作铃铛的婢女已有些害羞,急忙将目光转移到更远的地方,装作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看到的样子。 叶应武一愣,老子还没做好准备呢你就以身相许,这事情发展的不太对劲啊,好吧,估计是自己以为宋时女子也和明清时一样较为矜持,不过转念想来毕竟现在儒家的思想尚未真正占据上流,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风气远远不能和明清时相比,心中倒也释然。 而那两个不靠谱的好兄弟,似乎已经沉迷在物理和生物的海洋中,被那浩瀚无垠的科学力量所吸引,不可自拔了。这两个货有不当灯泡的觉悟也就算了,可是这觉悟也太高了一点吧? “这个······”完全没有做好思想准备的叶应武口中讷讷,看到近处佳人眉梢上的隐隐约约的担忧和焦虑,就算是铁石心肠估计也化了,更何况叶衙内前世就乐于护花呢?当下也不再犹豫,索性把心一横,“爹爹就在左近,此等大事需要请示他老人家,你且稍等片刻。” 话音未落,叶应武已经落荒而逃,飞身上马,向着远处已经逶迤而来的车队疾驰而去,速度之快看的文天祥和杨宝一愣一愣的。话说后面又没有放狗咬你,你跑那么快干什么?你把我们两个丢在这里,不是更为尴尬吗? “二位既是叶将军的朋友,就请暂且品尝酒水甜点,总是仰着头看天、弯着腰看地难道不累吗?”叶应武一走,绮琴便让侍女拿来一直没有来得及打开的食盒,声音很轻,但是足够十里长亭外的两人听得一清二楚的了。 “文天祥冒昧打扰了。”文天祥本就不喜欢腐儒那种套路,当下便拱手行礼,但是丝毫不为所动,依旧默默的站在那里。 见到文天祥依然是一副不断这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气息的冰块脸,杨宝眨了眨眼,顿时听到肚子咕咕再叫,老兵油子历来都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更不会在意什么礼法道义,毕竟在战场上摸滚打爬下来,什么《论语》都不过就和厕所里的纸一样。 杨宝也不再和文天祥一样肃然站立,大大咧咧的一拱手算是见礼,没有搭理目不斜视的文天祥,把手伸进了食盒里。 以至于叶应武风尘仆仆的飞马赶回来的时候,看到酒足饭饱的亲兵队头子正靠在栏杆上昏昏欲睡,两眼一翻,险些气的晕厥过去,这家伙到底靠不靠谱,就连历来用人不疑的叶应武都有些迟疑了。不过好在文天祥比较靠谱一些,依旧默然肃立,没有表情,对于文天祥的性格为人,史书的记载倒还算准确,并未欺负叶应武这个莫名其妙一头栽进来的穿越客。 绮琴急忙走上前扶住叶应武,如果说几人中最为担忧的,那定然是她了,毕竟身后是醉春风那么多姊妹的未来。 叶应武这一次倒是老实不客气的将送上门来的佳人一把揽住,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文天祥再一次默然注视着天空,不过杨宝这一次倒是不用看地上的蚂蚁了,眯着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者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睡着过去了。 也懒得管他们两个,叶应武柔声说道:“醉春风的事情,爹爹已经应允,有王公出面,到没有人敢反对。而且爹爹说我也老大不小了,是到了该成家立业的时候了。” 绮琴的俏脸刷的一下子红了,这句话什么意思冰雪聪明的她不用想也能明白,刚才那几句话不过是一时意动方才脱口而出,现在想来自己竟是那么没羞没燥,这等话也能轻易说的出口。 “额······”就在这时,杨宝很不配合的打了一个饱嗝,破坏了无限风光、无限景致。 脸色铁青的叶应武一马鞭抽了过去,吓的这位老兵仓皇逃窜。 “天色不早了,车队也都已经赶过来了,还是速速赶路吧。”文天祥淡淡说道,随手拂去衣袍上的灰尘,在迎面的阳光中留下一道修长而孤傲的身影。 此间事情已定,便没有必要再行纠缠,无论是在历史上还是在现在,文天祥的为人风格总是这样的决绝和雷厉风行,无论经历什么天灾**,甚至是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也从未改变过。 叶应武缓缓点头,却是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远处虎踞龙盘的临安城,除了身边的绮琴,这尽东南风华的十里临安,此次远去,再无一人是故人。 “怎么?”文天祥看着直愣愣站在那里目光有些迷离的叶应武。 叶应武挠了挠头,苦笑道:“没什么,只是感觉离开此间,竟也有些淡淡的伤感。” 文天祥虽然没有翻白眼,但是也没有理会叶应武这么矫情的伤感,径直先去了。 第十八章 道左相逢是故人 倾宋 作者:然籇 咸淳二年四月中旬。 细细密密的春雨将漫漫官道笼罩,仿佛是垂下来的珠帘,遮蔽了天地,映衬着青山。 虽然这时候的官道依然是夯实的土路,但是毕竟经过这么多年来往车马的碾压,早就已经厚实的如同今日的沥青马路,所以车队一路迤逦行来倒也没有什么阻拦。 几乎七八天都耗在了好无休止的赶路上,再加上绮琴在临安城外一见后便回到城中相助春芳去了,叶应武心中失落,自然更加寂寞孤独冷,不由的心中抱怨宋时交通工具的落后和便宜老爹毫不着急,隐隐的怀念起前世飙车时迎风嘶喊的爽快。 要是有一辆跑车,哪怕这红土官道的路况再糟糕,也早该到了。 不过好在刚才打马所过的正是江南东路饶州(今江西景德镇)的界碑,只要再经过这一个州府,就是江南西路的地盘了,到时候就算他叶二衙内横着走估计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使君,叶相公发话了,让车队在前面的小镇休息,暂且避避雨。”杨宝从后面纵马赶上来,自从那日临安西郊十里长亭事后,这位亲兵队长便担任了传话的重任,一天到晚在车队的前前后后不知道来回要跑多少次。 叶应武官拜兴**团练使之后,和官二代一个意思的“衙内”就已经被他明令禁止了,这个已经让高俅他儿子高衙内搞得臭名昭著的的称呼虽然在这个时代很流行,但是叶应武还是无法接受,取而代之的是很有范儿的“使君”,那杨宝也是战场上摸滚打趴下来的老兵油子,揣摩揣摩上司的想法还算是轻车熟路,所以一离开庆元府便开始称呼“使君”,天天叫的叶应武心花怒放。 叶应武皱了皱眉头,前方的小镇已经显露出来,白墙黑瓦,流水环绕,是一座再典型不过的江南小镇,若是放在七百年后,定然又是一个可以吸引四面八方游客的好去处,只是叶应武这几日来已经走过了不知道多少江南小镇,早就审美疲劳了,更何况心中又急着赶路,自然是不想听便宜老爹的。 “远烈,镇之公说的有道理,现在大家人疲马乏,歇歇脚也好。”文天祥缩在斗笠下,虽然看不清楚表情如何,但至少从语气上听起来是温言相劝。 这位未来的南宋宰相倒也有些意思,作为一个文人,他如果要求坐马车,估计谁都不会拒绝,而且认为是理所当然,可文天祥偏偏要和叶应武一齐骑马走在最前面,哪怕是下雨也只是随手在身上披了蓑笠,丝毫没有在意雨中的丝丝阴冷。 这也使得叶梦鼎、杨宝等人都高看了他一眼。而叶应武想起来历史上这位未来宰相干过的种种惊天动地、饶是忽必烈也头疼不已的壮举,没有特别在意,一路上和文天祥畅聊了不少历史军事以及自己对于未来的种种打算,毕竟两个人是搭档,如果不能相互敞开心扉,也只会一事无成。 文天祥固然腹有诗书气自华,叶应武也仗着自己多出来八百多年的经验,尤其是知道南宋接下来的每一步发展,所以对于时局有异于常人的洞察力。因此两人不但聊得投机,而且也都获益匪浅。 叶梦鼎似乎也意识到了其中的好处,不但没有再坚持将文天祥拉到车上去,反而每一次住店歇息时都会温言鼓励,恨不得将文天祥早早的绑在儿子的战车上。 ————————————————————————————— 文天祥遥指着小镇不远方的酒旗,朗声吟诵道:“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叶应武没有这等雅兴,只是细细思索着咸淳二年宋元边境形势。咸淳二年八月,元将阿术略地蕲州、黄州,俘宋军以万计。这在持续百年的打打停停的宋元战争中只不过是一场微不足道的交锋,但是这正是蒙古军开始扫清襄阳周围力量,准备兵困襄阳的征兆。 整个持续了上百年的宋元战争,也因此而进入了最后的收官阶段,南宋终将在十三年后,消失在崖山海面上,为它殉葬的,是十万华夏儿女,也是整个民族精华之所在。 只不过如今蕲州多了苏刘义的一支淮上精兵,又有张世杰统领水军在大江对岸结寨,再加上蕲州对岸兴**由叶应武统帅的部队,时局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现在最让叶应武好奇的是,阿术这位元朝名将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拔掉这几颗在真正的历史上根本不存在的致命毒牙。 “太平镇,当真是镇如其名,太平景象,太平景象。”文天祥没有发现叶应武一直在思考着什么,自顾自的打量着周围安宁的环境。已经临近中午时分,镇中各家各户升起了袅袅炊烟,和那细细的雨融为一体,构成了烟雨江南的美丽画卷。 从暗流涌动、党争不断的临安,到硝烟遍地、海寇猖獗的庆元,一路走来看到的不是虚假的繁华便是**裸的萧条破败,突然在这末世景象中找到如此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即使是稳重如文天祥之辈,恐怕也有些心神荡漾了。 在这乱世将来未来、东南天穹将倾未倾之际,世上真的便有五柳先生笔下的武陵桃源吗? 听得文天祥话语,叶应武猛地一惊,这才发现已经进入小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前方恰恰有一块碑,上面端端正正黑底白字写着小镇的名字,“太平镇”。 好在这里是官道延伸的地方,见到车队如此架势,小镇上的居民们在好奇观看之余也没有什么惊讶,街道一侧仅有的一家规模不大的酒楼倒是很快便热闹起来,掌柜的白白胖胖的,探出头来一看车队,前面开路的一个个都是高头大马,腰间悬着刀剑,便知道来的是贵客,急忙招呼店伙计。 “杨宝。”叶应武下意识的喊了一声,这几天快被折腾死的杨宝无奈的唉了一声,在众多亲卫幸灾乐祸的眼神中乖乖的跳下马来,第一个走进了酒楼中,负责张罗酒席。 后面车队已经停了下来,叶梦鼎和叶杰一前一后冒雨走上前来。 “爹爹。”叶应武不敢怠慢,急忙拱手行礼。 叶梦鼎微微颔首:“小武,简单张罗一下即可,莫要浪费,而且可以减少一桌。” 没想到叶梦鼎过来只是交代这么件小事,叶应武和文天祥都是愣了愣,虽然不知道此为何意,只得先应了下来。 叶梦鼎似乎意识到两人的疑惑,微微笑着眯眼看着停在前方道路上的一辆马车:“这一次倒是老夫的故人在此,怎能不见上一面?” 叶应武被触动了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固然是脸红一阵,文天祥也咦了一声,回头看去,那辆马车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而且有些破旧,甚至和叶家车队里搬运杂物的那些马车没有什么区别,不知道叶梦鼎是从哪里看出来故人在此。 而叶梦鼎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早就已经看透的世事的变化,又有何等故人能让他如此惦念,竟然远远地便认出了故人的车驾? “这么多年了,他的老脾气还是没变。走,进去瞧瞧!”叶梦鼎爽朗的说道,丝毫不见老态,语气中也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欣喜。 ————————————————————————————— 小小的酒楼中果然有一老翁端坐在窗边一张桌上,细细的品味着瓷碗中的酒。身边只带着一名小童,怀中抱着酒坛,随时准备给老翁添酒。桌上虽然有几道精致小菜,但都未动过。 叶梦鼎朗声大笑着走进来:“申甫兄,经年未见,你我已是两鬓斑白,不复当年豪气。今日纵风雨载途,你我却能道左相逢,何其幸哉,何其幸哉!” 老翁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来,旋即喜上眉梢,站起来拱了拱手:“还倒是何方权贵路过此地,原来是镇之老弟,来来来,要是不嫌弃的话便和我这糟老头子同坐一桌如何?没想到当年鲜衣怒马纵横临安的叶镇之,也有服老的一天,天下奇闻那!” 叶应武和文天祥都是一惊,没有想到叶梦鼎当年还有此等事迹,想来其飞扬跋扈之举和豪情万丈之意,比之在临安风头一时无二的叶应武也相差无几了。 “求之不得。”叶梦鼎笑了笑,丝毫没有在意老翁最后的感叹,“只是小弟疑惑申甫兄在临安为官,家又在黄州歙县,无论是为官还是归乡都与情理不合,为何在这饶州停歇?还望兄台解答一二。” 老翁哈哈大笑:“难不成你怀疑我?老夫此次乃是奉旨监军,走一趟汉阳襄樊。你那声名在外的宝贝孩儿的兴**也在老夫的监察范围之内,到时候可莫要犯了军法,老夫可翻脸不认人那!” “奉旨监军?”叶梦鼎一惊,随之看到老翁脸上一闪而过的阴霾,心中已经明了一二,贾似道这是生怕苏刘义、张世杰、叶应武等人畏葸不前,使得他借助蒙古军的进攻消弱对手实力的如意算盘落空,偏偏派了这么个刚正不阿而且德高望重的人来监军,把事情已经打算到了这个份上,叶梦鼎不得不佩服京中那只老狐狸的手腕。 也不知道是哪个妖魔投胎传世成了这等祸害,竟然将朝野当中所有涉及之人的心思都拿的死死的,恐怕这天下除了阎王爷没有人能够收得了他了。 此时叶应武和文天祥等人已经陆续进来,叶梦鼎也不再详细询问,索性先放下此事,指着身后二人说道:“小弟给申甫兄介绍一下,小弟左手是江子远的得意门生文天祥,字宋瑞;右手便是犬子叶应武,字远烈。” “这两个青年才俊老夫听闻他们事迹,眼馋了多时,偏偏上天把这等好运气都落在了镇之你和子远公的头上,老夫可是深有怨言呢!”老翁不禁打趣的说道,“来,来者皆是客,老夫敬两位!” 叶应武和文天祥吓了一跳,哪里敢让他敬酒,急忙上前先是行礼,又是端过酒杯,丝毫不敢怠慢。而且两人心中都已经明了,这位老翁既然被称之为“申甫”,那么便是提举洞霄宫、官拜少保的朝中宿老程元凤无疑了。 此人以正直刚强闻名于朝野,今日得见,虽然已经须眉尽白、垂垂老矣,但是依然可以看出当年的风采。而叶应武更是知道这位看起来身体颇为硬朗的老人只剩下了两年的阳寿,心中不禁有些恻然。返回这风雨飘摇的南宋末世仅仅一个月,就已经在那平石滩头、慈溪城上见到了太多的生死,但是想到眼前这已是垂死之人,叶应武心中依然无法接受。 自己就像是见到过地府阎王爷生死簿的凡人,洞悉一切,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看到叶应武脸上有些迟疑,程元凤还道是叶应武害怕,反倒是笑了出来:“远烈贤侄听到老夫担任监军,莫非是怕了?” “嗯?!”文天祥和叶应武都是一惊,叶应武诧异的说道:“程前辈······” “称呼老夫‘伯父’即可。”程元凤和蔼的笑了笑。 “是,程伯父,朝中让您来监军,其中目的,已经不言而喻。”叶应武脑子转的很快,自然明白程元凤前来监军是什么意思。 程元凤放下手中的酒碗,淡淡说道:“哪怕是让老夫赤膊上阵,老夫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此事事关家国存亡,老夫也顾不上在意这中间有什么党争,只知道监督着你们保住我大宋的半壁江山,也保住华夏的缕缕血脉,仅此而已。谁敢临阵不前,自当杀无赦。” 叶应武苦笑着拱了拱手,知道程元凤会错了自己的意思,襄阳事关重大,哪怕城中困住的是贾似道这个大宋祸害,自己也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现在自己担忧的是这三支实力单薄而且指挥不统一的军队说不定连阿术的试探性进攻都挡不住,更不要说救援襄阳了。现在偏偏出来一个不懂军事而且性格刚强的监军,事情变得更加错综了。 现在自己最重要的任务便是以最快的速度训练出来一支精锐之军,方能撕开襄阳城外的蒙古军壁垒,救援襄阳于存亡之间,也救援这个南宋于存亡之间。 偏偏这些道理,是跟程元凤这种没有上过战场、只有一腔热血的老夫子们讲不通的。 突然间,叶应武甚至不想见到便宜老爹的这位道左故友了。 风起青萍之末,君子得见。南宋倾颓亡国的气息已经越来越浓重,而窗外的烟雨也越来越迷茫。想到这里,叶应武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几乎可以听见勾走大宋魂魄的黑白无常、牛头马面越来越近的脚步。 “也罢,今日你我老友相会,且不要谈那军政,还是谈些趣闻轶事。”叶梦鼎察觉到二儿子和老友之间有些僵硬起来的气氛,急忙站出来打圆场,同时心中暗暗感慨,贾似道看似无心而且浅陋的一手,便毫不留情的击中了己方最隐秘的软肋要害。 下意识的,叶梦鼎仰起头来,炯炯目光透过半掩着的窗看向外面,风雨凄茫,自己竟然看不透,这大宋的前途。 第十九章 风雨夜寥杀机重 倾宋 作者:然籇 太平镇道左偶遇之后,程元凤的马车辘辘北上,直驱兴**一侧张世杰大江大寨。而叶家的车队则沿着饶州官道前往位于西南方向的隆兴府。临别时叶梦鼎和程元凤静静相望,似乎已经意识到这将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相逢。 叶梦鼎在雨中看着友人的马车远行,默然肃立了很久,方才长叹一声,怅然离去。 而叶家的车队也在无声之中渐渐地加快了速度,仿佛要追赶那已经遗忘在江南烟雨中的时间。 ————————————————————————————— 风雨凄茫,笼罩着前途和来路。 马蹄嗒嗒,再一次回响在夜幕中的江南小镇上。灯火在风雨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池塘上的碧荷无精打采的垂着脑袋,静静等待着风雨的退去,似乎这漫长的雨夜已经消磨了曾经昂扬的斗志。 这里不过是饶州东南的一处小镇,再往前几里就是江南西路的土地。如果不是夜幕已经笼罩而这风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架势,恐怕叶梦鼎还会毫不犹豫的命令车队向前,纵使前路已是风雨载途。 “歇歇脚吧。”叶应武站在马下活动一下筋骨,自有店伙计们涌出来帮着牵马。见到来了这么多客人,店中掌柜也不敢怠慢,急急忙忙的迎了出来,想必也是这条官道上摸滚打爬有些年的老油条了,看都不看最前面的叶应武几人,直接冒着风雨到后面鞍前马后的伺候走下来的那位老爷子。 叶应武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倒还挺会做人,当下也懒得计较这些,费力的脱掉裹了一天的雨蓑雨笠,大步走进温暖的客栈中。和外面那刺骨的冷雨相比,店中的些许温暖如同天堂一般舒适。 叶杰默默的从后面走上前来,手中的一袋子碎银子全都扔到了掌柜的柜台上,从袋子口中闪动出来的银光将掌柜的眼睛都快亮瞎了,当下里便招呼伙计们加倍的伺候,并且亲自跑到后面给这些财神爷闷烧热水,这么冷的风雨还赶路,怎么也得洗个热水澡舒服舒服不是? “来些吃食,所有的人都一样。”叶梦鼎淡淡的吩咐,他虽然历来心高气傲,但是从来都不看扁家中仆人,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叶家既不富可敌国也不称雄朝堂,却依然有那么多家丁们誓死相随,跟着叶应武闯荡临安从不畏惧的原因所在吧。 叶杰毫不犹豫的又掏出来一袋子碎银子扔到了柜台上,作为家中的大管家,无论家业到底多么昌盛而或多么衰败,他从来都不抱怨一句,相公吩咐什么全力去办就是了,叶杰所信仰的,不是什么神佛老君,而是“问心无愧”。 ————————————————————————————— 罗幕低垂,青炉香烟。 文天祥手里捧着书卷凭栏远眺,细细密密的烟雨笼罩着江南小镇,总是下个没完。雨中的缕缕灯火在风中摇曳,近处高低起伏的白墙黑瓦和远处蛰伏在黑暗中的黛色山峦交相呼应着。 文天祥这等赏景看书的好心情,叶应武自然是一概欠奉的。此时的叶二衙内就在文天祥身后隔开的浴室里面,舒舒服服的泡在热水中,狠劲的搓着身上的泥。 太不公平了,怎么着自己穿越回来也是风流倜傥小衙内,结果别说上街调戏良家娘子了,甚至就连几次上青楼都是为了江万里这帮老头子的归隐大计,好说歹说靠着正史上的叶应武孜孜不倦积累下来的好感勾搭上了临安花魁,虽然也算是各种扶过抱过,但是说实话的连手都没握过。叶应武很纳闷自己这一个月除了为江万里这个便宜师尊、为叶梦鼎这个便宜老爹拼死拼活之外,到底都干什么了。 “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待我!”叶应武愤怒的扑打着水面,但是却无人回答。更让他郁闷的,不是这一个月都干什么,而是混到现在竟然连个搓背的都没有,就算是睡觉竟然还和文天祥这么个大老爷们一间屋!这世道,还让人干不干啊! 和你文天祥共事是老子三生修来的荣幸,和你文天祥睡觉······啊不,睡一间屋子算是什么道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一声闷响,吓得叶应武“呼”的站了起来。紧接着文天祥脚步声匆匆,被他视作珍宝的书卷随意的丢在桌子上发出“砰”的响声,这位历来淡定的文士少有的疾声喝道:“师弟,速速更衣,来者不善,怕是恶客!” 外面的叫喊声和兵刃碰撞的锋锐声音已经肯定了文天祥的说法,他奶奶的是刺客!便宜老爹到底是何方香饽饽,竟然还能招来刺客? 叶应武随便抹了抹身上的水珠,飞快的穿着衣服,不禁抱怨这个时代的衣服又厚又难穿,都快拼了老命才把自己套进去,还不忘大声吼道:“师兄,你先呆在屋里别动!” 文天祥一个也就骑骑马、射射弩的文人,对上刺客还不是任人宰割,所以先把这个民族瑰宝护住再说。只是叶应武奇怪,天杀的这帮子刺客难不成真的是冲着便宜老爹来的?啥时候叶梦鼎这么吃香了?还是说这客栈中有什么深藏不漏的大人物? 匆匆忙忙系上腰带,叶应武一把抓起来旁边架子上的佩剑,急冲出去。队伍中没有携带弓矢,毕竟不是正规的军队,这样的话叶应武真的不太放心那帮子新兵蛋子和比新兵蛋子还新兵蛋子的叶家家仆。 “砰!”一脚踹开门,只见二楼厅堂里杨宝带着几名老兵将叶梦鼎的房间守得死死地,地上已经横竖躺了三四个此刻的尸体,老兵中也是好几人带伤。 见到叶应武跑出来,杨宝轻轻舒了一口,刀上脸上都是血迹:“启禀使君,来敌凶猛,楼下已经挡不住了。房中还有几名靠得住的老兄弟守着,不过估计刺客应该就这些了,但愿能够挡住。” 叶梦鼎所处的房间在二楼厅堂的一角,正对着的就是楼梯,不通过杨宝等人把守的厅堂道是谁都威胁不到后面的房间。从厅堂上可以看见下面的战况,横七竖八的躺满尸体,不过多数都是店伙计的,那个很有眼色的店掌柜灵活的躲在柜台后面,抱着头浑身颤抖。 和二楼的暂时无恙相比,一楼就惨烈些了,毕竟老兵精锐都跟着杨宝守在上面。一楼只有三四名老兵带着一帮子新兵蛋子和叶家家仆拼死守住楼梯口。好在那些黑衣刺客武功并不算高强,只是仗着事起仓促在下面休息的家仆士卒们猝不及防,而且这些刺客手中握有袖箭等暗器,方才占据上风。 只见人高马大的蒋大怒吼一声,手中大刀挥舞的虎虎生威,一连砍了两名刺客,剩下的六名刺客都是一怔,刚才暴风骤雨般的攻势竟然缓慢了下来。叶应武暗暗点头,佩剑一抽,倚着栏杆大声喊道:“他们快支撑不住了,抓活的!” 老兵们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口,纷纷怒吼着扑上去,说什么也不能让蒋大这个仗着力气大方才硬生生杀退刺客的新兵蛋子抢去风头。而叶家家仆们虽然死伤惨重,但是同样护主心切,一通乱棍直往刺客们的要害处招呼。 “走!”当先的一名刺客接连打伤了几名逼上前的家仆,然后硬生生的受了一刀,伤口外翻,淋淋鲜血将黑衣的颜色染得更深了。几名刺客当下也不敢再迟疑,一旦被包围以他们这点儿功夫就真的可以说是插翅难逃了。 “二叔!”刺客当中身材娇小的一个冲上来扶住受伤的首领,焦急之下嗓音一开便暴露了性别。 叶应武已经走下楼梯,当时一愣,是个女的? 场中士卒、家仆也都是一怔,不过旋即面容狰狞的缓缓压上。管你是男的是女的,杀了再说! “走!”被称作“二叔”的刺客怒声喝道,衣袖一挥,几枚飞镖激射而出,将靠近他的两名老兵打伤,然后猛地一掀旁边的桌子,挡住急冲上来的几名家仆,抓着那女刺客的衣袖当先冲了出去,片刻之间便消没于夜色当中。 其余的几名刺客也不再犹豫,或者扔酒坛,或者掀桌子,硬生生延缓了对方的脚步,转身紧紧跟着他们的首领去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片刻之间这些人便已经没了身影,如果不是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仿佛就是一场梦幻。 “莫追!”叶应武冷冷的喝了一句,刚想要冲出去的蒋大下意识的退了回来,紧接着他身后的家仆和士卒们虽然不知道为何,但是还是乖乖的停下脚步。 蒋大看着刀上的新鲜血迹,心中早就已经是热血翻滚,还没有杀得痛快,当下里不禁的挠了挠头,不解的喊道:“使君······” 叶应武没有搭理他,而是蹲下身子细细打量了一翻那些身中暗器或死或伤的自己人,片刻之后方才冷声说道:“这些刺客虽然武功微末,却善使各种暗器,在这黑暗风雨当中,更是容易给他们可乘之机,徒增伤亡,不如不追。” “只是不知道是何人如此大胆,难不成是朝堂中的那人?”文天祥已经和杨宝等人走了下来,蹲在叶应武身边轻声问道。这种话听见的人越少越好。顺着文天祥手指的方向,叶应武发现在那名死亡的刺客腰间有一个小小的腰牌,虽然被衣襟遮挡住了一半,但是上面的那半个字却是实实在在的“贾”字。 “不会,因为刺杀爹爹对于处于风口浪尖上的那人来说,没有半点儿的好处,不过若说是嫁祸那人,倒还有些可能。只不过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因为明里暗里和那人为敌的却也不少。”叶应武冷静的将那块腰牌拽下来,上面倒的确是做工精美细致,说不定是货真价实,从贾府里偷出来的。 叶应武心中并没有多么高兴,反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在后世看了那么多的武侠小说,那些大侠们身穿夜行衣,飞檐走壁,一招取得仇人首级的常见情节虽然多年未读也会依稀浮现在脑海中,毕竟这曾经是一个年代多数少年的梦想。 可是今日一见,这些传说中的大侠刺客,除了依靠暗器锐利一时占据上风之外,一直被蒋大他们压着打,几个侥幸冲上楼的甚至连杨宝他们当中一个人都没有杀掉,反倒是自己都丧了性命。 难不成这个演义出郭靖黄蓉、杨过小龙女的时代,就只有这些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的刺客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次故意的嫁祸,以期挑起以江万里、叶梦鼎为首的团体和以贾似道、留梦炎为首的团体中间的更大矛盾?也就是说,幕后那人根本没有想要杀掉叶梦鼎? “他奶奶的,一个活口都没有。”叶应武挨个的看过这些刺客,都是男刺客,而且都死得挺挺的,想必他们来这里的时候嘴中应该已经含着什么毒药了,否则叶应武还真的不信那几处皮外伤就能致命? 杨宝同样是皱着眉,受伤的多为叶家家仆,他手下的士卒倒是没有死伤多少,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次也算是惊扰到了叶梦鼎诸人,自己也算是失职,见到叶应武的动作表情,急忙说道:“使君,这些刺客性子倒都刚毅,一旦受伤知道自己逃不出去,立刻吞下压在舌底或者嘴中什么地方的毒药,根本不给我们活捉的机会。” “把尸体都收拾了吧。”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上面响起,叶梦鼎倚着二楼的栏杆,淡淡的说道,“死难的店中伙计、家中仆人、护卫亲兵,且都替老夫厚厚抚恤,他们皆因老夫而死,但愿入九泉而得解脱吧。此间事情暂且掩下,不可声张。” “遵令!”叶应武和杨宝等人急忙应道。 目送便宜爹爹缓缓而去,叶应武皱着眉头重新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心中也不禁更加纳罕,这些武功低微但是悍不畏死的刺客,到底是什么来头,只是不知道他们自己是否清楚此次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在幕后那人,又是何方神圣,竟然敢轻易便打破两大党派之间好不容易达成的微妙平衡,在那朝野上下再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远烈,你且上来。”突然,叶梦鼎又转回来,淡淡说道。 叶应武知道便宜老爹已不可能就这么简单地把这件事情一笔带过,所以做了个让杨宝收场的手势,自己快步上楼,却发现叶梦鼎只是让自己一人进屋,明显也是自己人的文天祥都只是默默的站在一旁,皱着眉头打量着满是尸体的楼下。 ————————————————————————————— “把门带上。”叶梦鼎淡淡说道,便坐回椅子上,屋子里面守卫的几人已经退去,窗户也紧紧的关上。叶应武关上门走过来,说实话这还是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和便宜老爹独自相对。 将佩剑放在桌子上,叶应武只是瞟了一眼就发现自己的便宜老爹绝对也非等闲之辈,他所坐的地方正在阴影中,就算是窗户外面有人想要借助烛火光芒的倒影发射箭矢,也不过是徒劳。 一直是以风轻云淡或者满腔热血的形象示人的叶梦鼎,难得的正襟危坐,白眉微蹙,不过白眉之下的目光,依旧是如同往常一样的炯炯有神,仿佛能看穿和他对话者的心灵。 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爹爹是否已然知道来者是谁?” 叶梦鼎的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诧异,反而流露出一丝欣赏,旋即微笑着说道:“不知我儿可曾知道‘皇城司’与‘走马承受’。” “什么?!”叶应武猛地惊呼一声,心中一震。 如果说普通人还不知道这两个机构是做什么的,那么作为一个历史系的毕业生,叶应武却是知道的清清楚楚。从汉朝的“直指绣衣使者”、“校事”,再到唐朝的“丽竞门”、“不良人”,一直到明朝已然是集大成的两厂一卫和九边“夜不收”,各种密探间谍组织在中国五千年的历史上扮演着或微不足道、或浓墨重彩的角色,这些谍报组织一直是各大王朝统治着极其重视的一环,以作为巩固江山不可或缺的手段,而在宋代,与之相对应的,便是“皇城司”和“走马承受”。 名义上皇城司所负责的只是保卫皇城的安全,但实际上其内部是一个将大网洒满全国甚至北方各地的情报机构,而走马承受则主要是负责收集地方大员的消息以呈报皇帝,从而减少大臣拥兵自重的可能,皇城司和走马承受一个针对外虏保卫、己方政要首脑,一个清剿内部、确保机制运行,和明朝的两厂一卫职能重复相比,显得相得益彰、井井有条。 叶梦鼎突然提到这两个最为低调的情报机构,饶是叶应武也忍不住被吓了一跳,因为纵观大宋上下三百年,这两个机构实际上更多地是履行其明面上的责任,一个安安稳稳的保卫皇城,一个认认真真的监察百官,背地里他们到底都做了什么、机构有多么庞大,却是正史根本无法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 咬了咬牙,叶应武轻声说道:“孩儿不才,却也听人说起过。” 大宋这两个机构和明朝的两厂一卫一样,虽然暗地里如何履行职能不为人所知,但是其暗地里具体有什么功能确实很多人知道的,所以叶应武即使是失忆了,有人为他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异常的事情,所以叶梦鼎也没有怎么在意,只是点了点头: “自艺祖以来,大宋立国三百年,走马承受实已形同虚设,而那皇城司,却因为宁宗的鼎力相助,有坐大之势。老夫等人也曾以此劝谏过理宗皇帝,奈何当时圣人未曾采纳,现而今皇城司愈发庞大,且虽然名义上听令于官家和姓贾的那人,但实际上也不过是阴奉阳为,其到底想要做什么,是为了自保还是有其他阴谋,却又无人可知。老夫虽然为官四海,却也扪心自问未曾有一件事情对不起这天下苍生,这一次能够集齐如此规模人手,想来也不是哪位普通的冤家对头。” 叶梦鼎话里话外什么意思叶应武哪能听不清楚?但是既然自家便宜爹爹不想说出口的事情,叶应武自然不会傻里傻气的说出来,当下里便微微点头:“孩儿明白,只是不知道爹爹想要如何处理此间事情?毕竟此时可大可小······” 见到儿子没有因为自己遇刺就火冒三丈,原来的暴躁脾气显然已经好了不少,叶梦鼎心中对于这个小儿子的喜爱更重三分,捋着雪白的胡须笑道:“宁事息人,自然最好,毕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老夫和你几位叔伯尚未在这江南西路立稳脚跟,如果贸然招惹树大根深的皇城司,无疑自寻死路,不如守株待兔,既然皇城司想要挑拨离间、浑水摸鱼,那便看看他们是如何行事。” 叶应武本来就不想没事有事的招惹大宋的情报组织,这跟后世没事有事的招惹中央情报局有什么区别?不过若是以后皇城司得寸进尺,那么也用不到叶应武出手,叶梦鼎等人在官场混迹这么多年,又怎么是易与之辈? “老夫倒要看看,挑拨老夫尚还算好,若是挑拨离间那姓贾的,你们可有这份胆量?”叶梦鼎轻声说道,脸上的笑容总有些高深莫测的感觉,饶是隔着桌子的叶应武见到了也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 皇城司,皇城司,这风雨夜里,和这大宋第一情报组织短暂交锋,其间的种种玄奥,总令人心惊胆战。 既然便宜老爹想要守株待兔,而且想来皇城司在这里受了挫折,下一次肯定要去挑拨离间贾似道,所以叶应武在反复叮嘱杨宝要加强戒备之外,也没有什么真的要放在心上的。 第二十章 滕王阁上点江山 倾宋 作者:然籇 次日拂晓,叶应武风尘仆仆,马蹄踏在了隆兴府边界上。 昨夜的事情已经草草遮掩下去,甚至就连饶州知州、通判都不知道叶梦鼎就在自己的治下遭遇了此刻的暗杀。至于叶梦鼎为什么要把事情压下去,叶应武固然是心知肚明,以文天祥的聪明才智和见多识广也能猜想到一二。江万里等尚未在江南西路站稳脚跟,这个时候哪怕是有一个官位低微的直愣性子没有想明白这场刺杀后面的弯弯绕绕,就有可能引爆这南宋末世的最后一场天崩地裂的党争。 心中思绪万千,叶应武也没了观赏风景的兴致。 雨已经停了,远方的白云之中隐隐约约悬挂着一道彩虹。 隆兴府治所在——南昌县已经遥遥在望,如果算上前世,叶应武也算得上是故地重游了。 ————————————————————————————— 滕王阁下,赣水北流。 回想当年王勃于此挥毫泼墨,书就锦绣文章,饶是叶梦鼎这等岁数的老人,心中也为之豪迈,更不要说文天祥、叶应武等年轻气盛的晚辈了。哪怕是历来不解风情的杨宝等随行亲兵,在这俯瞰赣鄱大地,接受万方来潮的高楼之下,也不由得肃然恭谨起来。 此时的滕王阁是洪州知府范坦于大观二年重修,此阁“崇三十有八尺,广旧基四十尺,增高十之一。南北因城以为庑,夹以二亭”,恰恰后世的滕王阁正是仿照宋代的图纸重建,所以叶应武此时站在那高高台阶之下,仰头看去,风景和记忆中的竟然相差无几,心中自然是感慨万千。 想当初,青山依旧,赣水北流,自己陪着一帮子死党和貌美如花的不知道第几任女朋友来此处,迎风长啸,意气风发,曾几何时,故地重游,物非人非,这七百年前的南宋末世,竟只剩下自己一人孤独前行,想要一己之力,挽住那天倾。 此时,三名衣带飘然的老者面带微笑,仿佛仙风道骨一般,已经健步迎下高阶,丝毫不见老态。居中的反倒是官职最低的江万里,左侧是王爚,右侧是章鉴,这三人不但是天下士林的领袖、贾似道视为眼中钉的对手,更是现在这江南西路或明或暗的统领者。 当然,现在又要加上叶梦鼎了。 四名久别重逢的老人在气势巍峨的高阁之下相会,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士林的一大盛事,而也正是因为这带有历史性重大意义的滕王阁之会,四人被后世学者尊奉为“四贤”,自此血食不息。 —————————————————————————————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高阁之上,彩带飘飘,舞女们唱着王勃的《滕王阁诗》,翩然起舞。舞带依依,歌声漫漫,竟然也有诗中之意。 在这歌声中,仿佛又回到了那场震惊华夏的宴会上,那个举杯高歌的少年,那双炯炯异彩的眼睛,那道孤傲卓然的身影,还有那独属于大唐的三千繁华、十丈软红。 只是,只是,江万里他们难道竟能不知道,这朗朗的诗歌中,却饱含着物是人非的痛楚?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所有人就在这歌声中相互寒暄,相互敬酒。 叶梦鼎远来是客,不由分说被请在上座,剩下三人分坐左右。江氏三昆玉剩下的两人——江万载、江万顷则奉陪在末席。至于叶应武等晚辈本来就相互熟络,加之坐在上桌的几名前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约束,也就随意的散坐在四周,抛却了什么规矩。 江镐的伤势已经好了,哈哈大笑着和王进、章诚等人死死地按住叶应武灌酒。文天祥和叶应及虽然于心不忍,但是也知道自己上去阻拦也是徒劳,索性也就有着他们去了。 至于江氏家族的如江钲、江铎等人毕竟没有和叶应武这么熟悉,反倒是恭恭敬敬的上来为文天祥洗尘,文天祥是白鹭洲书院中出来的,怎么着也是他们的师兄,前来敬酒洗尘也没有什么礼数上的疏漏。 ————————————————————————————— “镇之,你在饶州碰到了程申甫?既然朝中让他前去监军,那么意思很明确了,襄阳一旦被围,江南西路诸军州必然要倾尽全力支持远烈贤侄的兴**,一旦手中没有军队,整个江南西路有何异于待宰的羔羊?”江万里缓缓的说着,抬眼看向身边,王爚和章鉴显然都已经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面色都很沉重。 所有人都没有提及在饶州那个小镇的风雨夜中的喋血,或许因为叶梦鼎的故意隐瞒的确没有传播出去,又或许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并不点破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滕王阁上的兖兖诸公,就算是平日里在如何无话不说、托之以腹心,却也不提及此事,仿佛都知道这是一条不能够轻易触动的底线。 对于江万里顺势提出的疑问,叶梦鼎不可置否,皱了皱白眉,很自然的将这个皮球往下踢:“这样,远烈既然是此时的关键,我等老家伙何不先听听他的意见?” 江万里点了点头,却发现下面密密麻麻的子侄辈已经闹作一团,根本看不到叶应武的身影,不过旋即发现自己的儿子江镐提过来一个酒坛,笑着便往人群最密处扑去,而和他相同表情的还有王进和章诚。而文天祥和叶应及站在圈外,脸上都有些迟疑和惶恐。 在座的都是人精,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江万里、王爚和章鉴都是老脸一红,甚至就连奉陪的江万载和江万顷两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反倒是叶梦鼎笑了笑:“没事的,小辈们友情如此,我等自当欣慰才是,也罢,先饮这杯酒。” 叶梦鼎越是满不在乎,江万里老脸越是挂不住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猛地拍案而起:“远烈贤侄何在?!” 老人一声暴喝,响若洪钟,整个大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 江镐等人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急忙放过面色通红的叶应武,落荒而逃。而早就不忍心看下去的文天祥和叶应及急忙一左一右将被灌得溃不成军的叶应武搀扶起来。 “远烈贤侄且先醒醒。”江万里趋步上前,伺候的侍女们已经服侍叶应武喝下醒酒汤,叶应武模模糊糊的睁开眼睛,一下子便看到前方大大的一张人脸,登时吓了一跳,如果不是亲哥叶应及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恐怕以叶应武的身板,会将江万里整个的撞飞出去。 “小侄失礼,请诸位伯父恕罪。”叶应武急忙拱手,只是晕晕沉沉的不清楚为什么刚才还蜂拥而上的衙内们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不过看到江万里有些难堪的脸色,心中自然幸灾乐祸起来,估计又有好几天看不见江镐了,可能连王进和章诚都看不到了。 王爚起身安抚道:“贤侄无需如此,老夫几人想听听贤侄对于兴**和襄阳互为奥援的看法。” 感情是为了这事,也难怪,上面的这几个人都是彻彻底底的文官,打仗的功夫甚至还比不上叶应武的亲兵头子杨宝,要是能有什么高见反倒是怪了。 不过这几位倒还是有此等先见之明,整个宋元战争最后的十三年里他们采取的唯一手段就是不断地在朝堂上逼着贾似道出战,倒也没怎么干涉具体的交战事宜。当然最终因为南宋军力的确是个渣,而且贾似道奸猾狡诈像个泥鳅一样,本来就和北边勾勾搭搭说不清楚,能打胜仗还真是谢天谢地了。 叶应武当下里也不再推辞,拱了拱手之后朗声说道: “诸公,晚辈看来,兴**、张都统(张世杰时任两淮都统)的水军以及苏将军的淮上精锐所担忧的并不应该是襄阳城的存亡。要知道元主忽必烈继承了成吉思汗的衣钵,是雄才大略之主,其麾下的元将阿术等人也都并非目光短浅之辈,所以在进攻襄阳之前定然可以看出我方这三支军队的重要性。” 叶梦鼎和江万里等人眼眸一亮,纷纷颔首,这一点他们倒是曾经想到过,但是还真的没有深入的思考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认为有这三支军马驻扎在大江下游能够牵制蒙古军队的注意力。 得到了认可和鼓励,叶应武也就放开继续说下去:“恕晚辈不敬,朝廷派来的监军程公固然是我大宋风骨,但是在军事谋略上却略逊一筹,再加之我方三军之间缺乏联系和配合,很容易便给予蒙古致命的破绽。虽然直面蒙古军的是久经战阵的淮上精兵,如果蒙古军倾巢而出,淮上精兵数量又少,定然会被击破。而恐怕那时候大江南岸的兴**甚至连消息都没有收到,张都统的水军又不能上岸支援,这样兴**和襄阳的掎角之势必然会大大削弱,甚至襄阳城中还得派兵进驻汉阳等地,以防止蒙古军在下游渡河。 所以晚辈认为,当务之急是从江南西路选取精兵悍将,同时和苏将军、张都统保持时时的联系,一旦蒙古军南下攻略黄州等地,兴**便可以在张都统水师的掩护下渡过大江,或是和苏将军一左一右钳形进攻击溃元兵,或是进攻元兵侧翼使其不得不退缩,或是斩断元兵粮道使其真正的有来无回!一旦如此,不仅兴**的位置更加突出,能够吸引元兵的注意力,使其不敢随心所欲的围困襄阳,也能够有效的打击元兵的嚣张气焰,为我们争取喘息的时间。利用这难得可贵的时机,以诸公的才干和麾下将士们的能力,可以挟大胜之余威,组建一支精锐的可以和蒙古军抗衡的队伍,到时候三军北伐,光复我大宋河山,实现岳武穆的遗愿也并非不可能。” 叶应武侃侃而谈,直到说完都未曾停顿,刚才因为被灌酒而导致的晕晕沉沉的脑袋此时变得澄澈清醒无比。叶应武所思所想,是根据即将发生的历史推演出来的,只不过这是江万里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此时听来,的确是震撼人心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我辈当如此! 整个滕王阁上已是一片寂静。 无论是坐在上面的几名老者,还是叶应武身后的江镐等年轻一辈,都被彻底的镇住了。 叶应武的计策,可以说是胆大妄为,但是又偏偏在情理之中。而且这个设想的确是可行的,可以实现的。此时的南宋,百年积弱之余也的确需要一场不亚于岳鹏举郾城之战、虞允文采石矶之战,不亚于王坚钓鱼城之战的大捷来鼓舞越来越低迷的士气。 “镇之,叶家有福了。”江万里长长叹息一声。王爚和章鉴等人在赞同之余也纷纷随声附和。即便不说一旦胜利带给南宋种种可以想象的好处,只是实现岳武穆收拾旧山河的遗愿这一点,便能够让江万里等不肯和贾似道那种奸佞同流合污的正直臣子们为之倾倒。 更重要的是,即使是失败了,也不过是襄阳被围,而以吕文德、吕文焕兄弟的才能,不善于攻坚而且没有水师的蒙古兵三年五载是打不破那森严壁垒的,当然他们更不会料到蒙古军当中还有张弘范等辈,却是此时尚未放出光芒的汉人水师名将。 (注:对襄樊之战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刘整,是于景定二年,即公元1262年率领泸州守军及所部水师投向蒙古的,其根本原因在于刘整和吕文德的矛盾。刘整投降后便进京献攻打襄阳以图南进之策,此计策最终成为忽必烈进攻南宋的最终战略指导方向。此时刘整还在泸州,虽然已经失却了麾下的大半土地,但是却也是吕文德不敢忽略的力量,震慑着四川和襄樊的宋军。) 想到这里,叶梦鼎的脸上露出一缕风轻云淡的微笑。他并不认为王爚这帮子人能够崇高到一心为国,叶应武彗星般的崛起,对于每一个和他关系亲密的狐朋狗友,也就是当坐诸公的家中衙内们来说,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依靠和机遇。 厅堂中随之响起热烈的喝彩声。 心中突然间想起来什么,叶梦鼎突然有些焦急的看向江万里,江万里也是老狐狸一条,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捋着白须笑道:“镇之公请放心,能到这席上来的,不是老夫的亲信门生、江家子弟便是王、章诸公的子侄,尽是中品行端正之人,万万不会走漏了消息。” 叶梦鼎轻轻舒了一口气,江万里的布置他还是放心的。正逢江镐等人笑嘻嘻的往这边看过来,手中的酒坛子时隐时现,显然是准备先请示领导。叶梦鼎正愁没有地方转移江万里等人的注意力,索性便笑着点了点头,毫不犹豫的将儿子给卖了。 在得到叶梦鼎的默许后,江镐一马当先带着一帮子狐朋狗友将叶应武按在地上继续灌酒,已经摆出了让叶应武躺着回家的架势。 叶应武本来想喊爹爹救命,不过一看就连刚才还伸出援助之手的叶应及和文天祥都因为生怕江镐等人一时兴起把自己也卷进来,急忙躲得远远地,刚才还将当坐诸公唬的一颤一颤的叶二衙内心中叹息一声,今天看来是活罪难逃了。 而这一场群英会,也莫名其妙的成了叶应武一个人的舞台。 看着叶应武被人群淹没,江万里等人也不顾身份哈哈大笑起来。叶梦鼎索性拿着筷子敲击着碗碟,高声吟诵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他吟罢一段,江万里便随声悠然接上:“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儒下陈蕃之榻······” 窗外雨过天晴,清风徐徐而来,有孤鹜高飞,共长天一色。 几个老人手握酒杯,悠悠然吟诵着千古名篇《滕王阁序》,坐下的小辈则或相互嬉闹,或斗酒拼诗,不亦乐乎。 这一场聚集了士林全部领袖的宴会,终将会被记载于史册,只是当坐诸公并不知晓的是,后人们在谈及这场宴会时,提到更多的并不是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老头子,而是下面那些年轻人。因为正是那些此时尚且吊儿郎当没有正形的年轻人,最终支撑起了倾倒的天穹,支撑起了民族不断的香火。 第二十一章 谁人解风情 倾宋 作者:然籇 慈溪!慈溪!慈溪! 叶应武一眼就看出来,这里是让他刻骨铭心的慈溪县城。 大火充斥着前方与后方,滚滚浓烟漫天。 “叶应武,你他娘的有本事别跑,给老子站住,老子要手刃了你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无头的尸体手中握着血淋淋的砍刀,死死的追着前面拼命奔跑的身影。 叶应武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在熊熊燃烧的街道上拼命地向前,向前,前方就是慈溪县衙,那里有重兵把守作为最后的防线,那里有总是用苍老的身躯冲在最前面为后辈们遮风挡雨的便宜爹爹,只要跑到那里什么鬼怪都不怕了。 “叶应武,还我头来,还我命来!”无数的厉鬼从熊熊的火焰中一个个浮现,伸出的手上满是烧焦后的痕迹,暴露在外的骨骼上都是诡异的古铜色泽,仿佛在那大火中经历过洗礼后更加的坚硬。 “叶应武!” “叶应武!” 前方,后方,左面,右面,四面八方都有索命的厉鬼,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越来越炽热,遮蔽了天地。 前路,断了?或许吧。 我又该,何去何从? ————————————————————————————— 叶应武霍然睁开眼,额头上已经是大股大股的虚汗,心中刚想要兴庆这不过是一场虚无的幻梦,那追杀着他的无头海寇早就已经化作骨灰消散在东海畔的浩浩风中,却突然意识到怀中似乎······抱着什么很柔软的东西,柔若无骨。 上下牙死死地咬住,才挡住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尖叫声。 他的双臂正箍在绮琴的腰上,吓得叶应武急忙低头看去,内衣在,中衣也在,而绮琴也只是除了衣衫有些凌乱,宋时妇女常见的直领对襟式的褙子也整整齐齐的,秀发倒是披散下来,不过很明显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发生。 感受到叶应武的异动,绮琴缓缓睁开眼眸,见到叶应武满头大汗,俏脸一红,急忙掏出手帕替他擦拭:“官人,你醒了。昨日滕王阁上官人喝的烂醉如泥······” 我靠,原来是断片儿了。还以为穿越了之后就不会再有这种感觉了,现在突然体验了一把,仿佛自己还是前世的那个一到假期就混迹在各种酒吧,然后醒来就是第二天中午的那个纨绔富二代呢。 这一切,难道只是个梦?就像刚才那个噩梦一样,前路断了,便是梦醒的时候?原来从来没有在意过,现在无声无息的分别了一个月,又怎么能够不想前世的爸妈,不想那些一起纵横在午夜街道上的狐朋狗友呢? 绮琴自然不知道叶应武心中思绪万千,见他默然,索性轻轻挣开怀抱,坐起身来:“昨日春芳阿妈与奴家拜访王家府邸以示感谢,正逢遇到江衙内、王衙内他们扶着官家回来,跟在后面的叶相公不由分说便将奴家扣了下来。春芳阿妈也不好和叶相公争执,只得回去了。” 叶应武忍不住翻了翻白眼,没想到这个便宜老爹在关键时候真够义气,不愧是亲爹啊,亲爹就是好啊。可是自己刚才怎么还担心两个人有没有发生什么,按说应该发生点儿什么才正常,可是事实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 老子穿越了之后,竟然也变成正人君子了。 “什么时候了?”前世的直觉告诉叶应武,时候不早了。 绮琴一惊,她的贴身婢女早早的候在外面,有些担忧的看了看迷迷糊糊的叶应武和满脸红晕的自家娘子,吞吞吐吐的答道:“官人,已经是正午时分,不过老夫人刚才派人来说不要喊官人起来······” 叶应武翻了翻白眼,果不其然,那个便宜老娘也够意思的,不愧是自己的亲娘。无声一笑,叶应武一揽佳人,绮琴轻呼一声,挣扎了两下还是不由自主的栽倒在叶应武的怀里。 “官人,时候不早了······”绮琴有些焦急的轻声说道。 这些话似乎根本没有入耳,加之原来叶应及的描述中已经大致的给叶应武勾勒出来便宜老娘的形象和性格,所以叶应武不慌不忙的笑了笑:“怕它作甚,天塌下来有我顶着。怎么,好歹是堂堂临安花魁,难道还害怕在母亲那里没有留下好印象?如此温柔,如此姿色,怕是哪个母亲见了都会欣喜吧。” 被说中心事,绮琴索性不理那些红尘杂事,懒洋洋的枕在叶应武的臂弯里,轻轻摆手,那名贴身婢女自然会意,扬袖掩着笑三步并作两步匆匆退下了。 “想什么呢?”叶应武自动忽略了那名婢女的笑容,伸出手在绮琴的瑶鼻上划了一下,前世那些早已经烂熟于心的泡妞手段,现在却怎么也使不出来。 “奴在回忆一个人,”绮琴轻声悠然说道,“三年之前,奴刚刚挂牌,便打出去了卖艺不卖身的名号,更是以倾城之姿招来蜂蝶无数。那个人,就在其中。可是自从确定了奴没有邀请入幕之宾的意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再现身过,放弃了努力,可偏偏只有那人每天都要来奴的房外,只为了见奴一面。” 叶应武眨了眨眼,说的是谁他自然不用猜也知道,只不过之前的那具身体的主人曾经的一些风流韵事是叶应及就算知道也不好意思讲出来的,所以和绮琴的种种缘分,对于叶应武来说尚是一头雾水。今日佳人在怀,作为这场曾经吸引了临安无数翩翩公子的拉锯战的最终胜利者,重温昔时旧梦,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直到有一天,那人等的不耐烦了,掀开那道珠帘,质问奴是否真的喜欢他,奴没有回答,再加之因为那人日日前来却也一直文质彬彬,从来没有什么失礼的行为,所以春芳阿妈在房外并没有派人看守,所以那人胆子更大了,直接将奴扑倒在榻上,所幸奴的贴身婢女跑下楼报信,奴那日方才未遭辣手,但心中抑郁,上吊寻死。春芳阿妈眼疾手快把奴救了下来。可那人偏偏不死心,之后依然是每日前来,即使春芳阿妈不让他进门,他也从来没有断过······ 直到有一天,吕家的两位公子自襄阳回来,仗着家中势力强大,横行花街柳巷一时风头无二,听得奴的名声,竟也赶到醉春风。那人和吕家公子见面即相互谩骂,最终打了起来。奴一来乐于见到此事,二来性格使然也不愿关心。直到吕家公子和那人一样逼入房间,使得奴以死相要挟,奴才发现那人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了。然后,然后那一天,那人骑着大马,甚至不顾头上还有伤,打得吕家公子跪地求饶,还是那么无礼的破门而入······却只是给奴鞠了一躬,郑重道歉······再后来,吕家公子纵火焚烧醉春风,又是那人纵马而来,救奴家于火海之中,更活醉春风上下姊妹无数······再后来,那人和海寇大战于慈溪,彗星般崛起,奴这才发现,心中不知何时已经有些割舍不下······” 原来之前的那个叶应武是个情种,这和历来崇拜**的自己明显不符啊······叶应武一边听着自己之前干过的风流韵事,一边有些郁闷的想着,恐怕换成现在重新来过,估计没几天就撒手不干了。 那天烧亮了半边天的火焰,如果是今日的自己,已经见过了生死,心中有了牵挂,不再是那么天不怕地不怕,还会不会想当日那样脑子发热、想都不想就往火海里面冲,所为的,不过是白天一双曾经凝眉注视过自己的眼眸? 叶应武轻轻叹了一口气,毕竟过去的时光已经与去不复返,无论如何自己都还要走下去。前世的那个霸气总裁老爹曾经说过,当他的儿子,不需要知道什么叫做放弃,只需要知道什么叫做一起走下去。当时听起来还以为老爹又和那个小三闹起来了,说出如此看透人生的话来,现在身临其境,反倒有些理解了。 低头看去,佳人含笑,无声中已是倾倒世间。想想此间风情万种,唯我能解,那满城春色也尽在怀中,叶应武心中自然是柔情之余也不禁豪兴大发,早就听说自己的那位大嫂是一个醋坛子,不如今日就见识见识,看看平时就老实的哥哥是怎么患气管炎的,竟然使得自己这个小叔叔至今还抱不上侄子。 “走,随我拜见爹娘和兄嫂。”仿佛下定了决心,叶应武坐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斗志昂扬。 ————————————————————————————— 因为是初来乍到,尚没有寻到合适的府邸,再加之叶梦鼎本就需要到抚州为官,家眷不用安置在此地,叶家便暂住在王爚府上。 王家府邸虽然并不大,但是容纳下家族成员不多的叶家还是绰绰有余的。再加上王家府邸建造的颇为精妙,处处曲径通幽,身在局中反倒会觉得这个府邸颇为宽敞。如果不是从高空俯瞰,基本领悟不到其中的奥妙。 如果是建筑师或者风景园林师来到此处,定然会细细研究一番,可惜的是叶应武作为一个标准的历史系文科生,根本不在意王爚家到底怎么样,只是和绮琴携手匆匆而过。 叶家所住的厢房和府邸的主体有一个小花园阻隔,整个厢房又拥有独自的主房和规模更小一些的住房。 而此时主房大堂上,须眉斑白,悠然品着茗茶的正是叶梦鼎,而坐在他身边的是面目慈善的正妻陈氏,也是叶应及、叶应武的生母。而候在叶梦鼎一侧恭谨伫立的中年男子是叶家长子叶应及,而陈氏一侧颇有些美貌的则是叶应及的正妻郑氏。叶梦鼎还有两名小妾一名排行第二的女儿,叶应武素未谋面的这位姊姊所嫁的正是两淮都统、进兵江汉的张世杰,而且还是张家正室。 叶应及在介绍叶家情况的时候,只是随口提到了这个庶出的妹妹,但是当说到这位叶家大娘子所嫁的正是南归之人、两淮都统张世杰的时候,叶应武的兴奋却是溢于言表的。 真是苍天佑我。 见到家中人都已经用过午膳了,平素便深受叶梦鼎夫妇甚至叶应及疼爱的小叔叔还没有来,郑氏脸色一沉,轻声说道:“爹爹,妈妈,小武弟弟是不是有些太不成体统了?” 陈氏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大儿媳心中在想什么她自然明白,二儿子自幼便聪明机智,现在又莫名其妙的变得雄才大略,王爚等人昨日更是交口称赞,认为有武穆、忠肃(南宋军事家、丞相虞允文谥号)之才,未来必成大宋栋梁,大儿媳又怎能不担忧家中的财产分配和地位问题。这个大媳妇人长得不错,就是对于下人甚至亲人都过于刻薄。 恰恰此时,叶应武和绮琴一前一后走上堂来,叶应武单膝跪倒在地,绮琴也随之盈盈拜倒。抬头看了一眼面色和善的便宜爹娘和大哥,有感受到从老娘身后那个明显是嫂子的女人眼中射出来的怨毒光芒,叶应武心中便已经明白一二,当下朗声说道: “孩儿见过爹爹、妈妈、大哥、大嫂。” 郑氏无意间扫了一眼叶应武身后,发现跪倒在这英武俊朗少年身后的那名女子更是国色天姿,即使未施妆容也让人为之倾醉,和此女相比自己那点儿姿容甚至连台面都上不得,想必便是传说中的临安花魁,小叔叔新纳的那名小妾了。看看两人郎才女貌,再想到自家夫君的懦弱和谦恭,郑氏自然而然的无名火起。 叶梦鼎似乎对于两人迟迟才来有些不满,不过想起来自己昨天任由江镐那帮子晚辈灌酒、强行给儿子抢老婆的种种荒唐行径,忍不住老脸一红,一时间还真的拉不下脸来训斥。而自己那结发妻子看到儿子,早就已经喜笑颜开,哪里有半点儿责备的意思。 只不过陈氏更高兴的是绮琴的温柔淑娴,随口几句将儿子打发了之后,便握着绮琴的手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叶梦鼎也不忍心打断,只能从一旁细细的品茶,毕竟这等温馨和睦的局面,此生怕是也不能再享受多少了,自己此去抚州,家中几人又必将是各奔东西了。 而叶应武苦着脸退到大哥身边,对于便宜老娘的“嫌弃”,他并没有什么恶感,心中对于这位外表温柔但内心却很是刚强的老太太的敬佩也丝毫未减。 能够在夫君正直不阿、两袖清风,根本给家中带来不了什么额外之财的情况下仍然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支撑起叶家的家业不败,这位老太太的手腕和本领的确不简单。 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拼命守护的东西,陈氏倾尽一生所守护的,便是自己的夫君和两个儿子,便是叶家的小小家业。 第二十二章 街头且听绿绮台 倾宋 作者:然籇 醋坛子蓄势待发。 这是叶应武无意间抬头看到郑氏阴沉的表情后的第一个想法,不过想来她也不敢光明正大的爆发出来。 毕竟叶梦鼎夫妇的立场鲜明,而她的夫君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弟弟的崛起对于自己地位的威胁,自然而然的会跳出来维护在他心中从未长大过的弟弟。 明面上不敢爆发,使使绊子还是可以的。郑氏缓声说道:“爹爹,妈妈,弟弟和弟妹尚且未用过午膳,不知是否通知厨房另外摆出一桌来,还望爹爹妈妈明示。” 叶应武笑了笑,话里带刺啊,这点儿意思还是能够听出来的。此话不但暗中点出来自己不孝的地方,提醒自己和绮琴不要放肆,而且还逼着叶梦鼎夫妇表态。毕竟叶应武这么晚起来拜见父母的确是不合礼法的。 而绮琴更是叶应武新纳的小妾,饶是叶应武曾经保证天塌下来他顶着,绮琴心中也有些恍然若失,本就未施粉黛的俏脸显得更加苍白。叶应武清清楚楚的看到绮琴不知何时已经抽离陈氏手掌的芊芊素手缓缓的握紧。 这种被人胁迫的感觉的确很难受,身为万众追捧、风头无二的临安花魁,能够在那滚滚红尘中独守一方净土,自有其刚烈的性子所在。此时绮琴能够顾及自己和叶应武的身份地位,没有冷言相激,便已经做得很到位了。 “午膳一事便不用嫂嫂担忧了,爹爹、妈妈,孩儿想要见识一下隆兴府的风光,和绮琴一齐上街去,还望爹爹、妈妈准许。”叶应武沉吟片刻后站了出来,拱手说道,毕恭毕敬的每一步都不失礼节。就算是这醋坛子真的要爆发,自己也要顶在前面。深宅大院里的勾心斗角,从此刻叶应武不想让绮琴再沾染分毫。 陈氏看到一向随意的儿子突然间变得如此彬彬有礼、郑重其事,再细细品味刚才郑氏的话,心中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便先狠狠地瞪了一眼不知所措的叶应及,旋即温言笑道:“来,绮琴姑娘,你先起来,我儿得遇你,的确是此生修来的福分。你们一起上街逛逛倒也不错,老爷你说呢?” 叶梦鼎对于家中后院的事情历来是不闻不问,就算是知道郑氏的种种行径,却以从未发表过看法,只是全权托付给陈氏,当下便点了点头,摆出看戏的样子,惹得陈氏狠狠地瞪了这个都快到古稀之年了还孩子气未减的老头子一眼。 看到叶应武没有反驳气焰嚣张的郑氏,只是不软不硬的避开了核心话题,陈氏微微颔首,这个孩子倒是会做人了,只是想速速脱身,谁都不得罪,当下也不再客气,转身瞄了郑氏一眼,然后没头没脑的冒出来一句:“应及孩儿,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也得给老太婆添一个膝下承欢的孙儿吧。” 郑氏的脸色顿时大变,她的肚子不争气,总是没有动静,而叶应及虽有几房小妾,因为自己的严加管束很少到小妾那里去过夜,导致叶应及至今没有孩子,这也成为了她面对婆婆时的一个硬伤。叶应及更是在外面常常被嘲笑为“病房乔”(房乔即房玄龄,严重妻管严患者,吃醋便是他老婆的典故)。 见到郑氏吃瘪泄气,叶应武当然不愿意她把罪名都怪到自己头上,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抓紧消失才是王道。心中想罢,便冲着叶梦鼎夫妇行了一个礼,拉着神色有些惶然的绮琴匆匆而去。 宅斗阴谋重重,此地不宜久留。已经被八百年后溢满荧屏的各种宅斗、宫斗严重洗脑的叶应武深知此中利害,能不沾上就不沾上。 珍爱生命,远离嫂子。 ————————————————————————————— 四月的阳光正好,即使是午后也并不炽热,挥洒在大街小巷上带来丝丝暖意,再加之是雨后,清风拂过,自在舒服。 叶应武一袭刚刚洗过的白袍,左手打着折扇,也不管天气是否炎热,就这样装模作样的扇着,右手自然是牵着绮琴的手,怎么看都不像微服出巡的贵人,而像是一个不学无数的纨绔子弟。绮琴一身湖水绿长裙,一层薄薄的白色面纱遮住了半张俏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剪水瞳,被叶应武硬扯着在街上溜达。 隆兴府南昌县虽然是江南西路的中心所在,但是相对于江南东路和两浙道诸州府,依然是属于“欠发达”地区,繁华程度自然无法和临安等地相比。即使是商铺最集中的隆兴东大街,长度和来往的人数甚至赶不上临安的三十六条花街柳巷,更不要说和临安的商贸区还有贯穿全城的御街相比了。 “委屈春芳阿妈了,此地繁华的确······”叶应武环顾四周,忍不住叹道,无论如何,醉春风又今日的结局,固然因为绮琴芳名满临安,惹来吕家恶客,但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的缘故,或者说江万里、王爚等能够从朝堂上全身而退,醉春风有很大的功劳,估计这也是为何王爚、章鉴他们对于醉春风迁来隆兴府这等小事也亲自过问,甚至十分上心的缘由吧。 “春芳阿妈倒不是很在意,毕竟醉春风来此,即使没有奴家也已经稳稳的占据了隆兴府头号青楼的宝座,倒有大半的客人都慕名而来,据说这几天姐妹们的生意很是红火,甚至胜过了当日在临安时。”绮琴轻声回答,一时间也难以辨别真伪。 叶应武没有说什么,只是这样漫无目的的向前走着。 突然绮琴停了下来,指了指街道一旁,叶应武诧异地看过去,原来是一家古董店,里面隐隐约约的传来飘渺的琴声。想起来绮琴最擅长的便是弹奏古琴,也正因此她的名中才有一个“琴”字。 “走,去看看。”叶应武怎么说也是历史系出来的,且不论“打眼”这种捡便宜的好事,辨别一下古物的真伪还是可以的,同时心中也暗暗祈祷,但愿不要有什么先秦之物,当年那一课老子没及格。 ————————————————————————————— 那古董店在外面上看起来并不大,没想到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秦砖汉瓦、隋唐书墨分门别类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有一排精致的青铜器和满满一个架子的金银玉器。 “辽国的。”随手拿起来一把银酒壶,叶应武瞥了瞥便看出了年代,辽国距离现在也不算太久,再看了一眼下面标识的价格,估算一下,倒也符合常情。 绮琴诧异的看着叶应武随口叫出银器的年代:“奴原来还未曾听说官人竟然对于古物有如此研究,也从未见过官人房中摆放什么珍贵古物······” 叶应武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光顾着逞能了,丫的露馅了,索性轻轻吸了一口气,然后有模有样的将扇子收起来插在后衣领上,趁着这片刻功夫心中已经有了定计:“哦,没什么,只是原来和师兄他们闲逛的时候曾经无意间见到过一把与其类似的,师兄当时解释得清清楚楚,有心无心之间便记下来了。” 对于文天祥的学识,绮琴倒是并不怀疑,见叶应武解释,虽然里面颇有些漏洞,比如叶应武都失忆了怎么还会记得这种小事,又比如几个大男人会逛街······不过哪家的男人没有点儿秘密,绮琴心中明了,却也懒得再说什么,轻轻嗅了嗅飘逸在空气中的香味,眉目间已经带上了丝丝笑意,这等凝神的香虽然不是上乘,倒也算合适,便循着琴声向更深处去了。 “咳咳。”本来就没有闻过多少熏香气息的叶应武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如果不是旁边还有人,恐怕早就用衣袖捂起来口鼻了,虽然已经穿越回来一个月了,这等“瑞脑销金兽”的古代独有的享受自己却总是不习惯。 不过重新品味,这淡淡的香气和七百年后浓浓香水味相比,却有一种难以忘怀的宁静和深邃。 ————————————————————————————— 古董店的最深处,香雾渺渺,一个肩披华发的老者端坐在桌前,双手轻盈的在琴弦上跳动着,奏出的音律古朴而浑厚,但又时时夹杂着灵动自如的音调。而老者正在弹奏的那张琴通体乌黑,牛毛纹,仲尼式,仅在龙池上刻着古朴的隶书三字,绿绮台。 “高山流水。”绮琴轻声喃喃,显然是说给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叶应武听的,“此琴看上去很像传说中的武德琴绿绮台,只是不知怎么会流落到此。” 绿绮台是两张琴的合称,一张是大历琴,造于唐朝大历年间,另一张便是武德琴,乃是唐高祖李渊时期所造。武德琴更是少有的饱经战乱一直流传到民国时代的古代名琴,今日骤然听到这张琴的名号,饶是叶应武已经见识过不少古代珍宝,心中还是一震。 武德琴虽然流传到了民国,但是因为制作琴身的木头已经腐朽,所以成了只能收藏观赏不能弹奏的古董之物,再也不复当年一琴冠京华的赫赫名声。 如此珍宝当面,就算是绮琴不想要,作为一个已经熏陶了那么多年的历史系“高材生”,叶应武对于这把琴也很有兴趣,当下咬了咬牙,拱手说道:“老人家,晚辈此厢有礼了,这高山流水果真是天上仙乐,只是不得不暂且打扰,晚辈良人粗通音律,慕琴声而来······” 老者缓缓抬头,似乎已经明白叶应武想要说什么,苍白的双唇一张,发出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夫弹奏此琴多日,只盼门前流水过客三千,能够有一人结我心语,登门来此共话《琴操》。今日不负老夫等待,终于有人前来。高山流水,这世间知音竟如此之少,今日得见,却是一个小小女娃,何其悲哉,何其痛哉。” 话音未落,便轻轻地推动琴身,然后郑重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之后便自顾自的起身,默然注视着前方,浑浊的眼球中已经难以看出是喜是悲,枯槁的脸上也挤不出来一丝微笑。 绮琴急忙上前,同样是恭敬地跪坐在地,轻轻抚摸着琴上的每一道纹络,眼眸中的疑惑也彻彻底底的变成了欣喜,急忙冲着叶应武微一颔首,起身恭敬一拜,退到叶应武身后。 叶应武知道绮琴原来的心爱之琴已经在醉春风的大火中焚毁,一直想补偿她,今日正巧天降良机,但礼数还是要足的:“敢问前辈,晚生欲购置此琴,价钱几何?” 老者静静地看了他一眼,眼睛中无星无月,仿佛已经物我两忘:“金钱乃世俗污物,老夫穷此一生为了脱离那尘世喧嚣,倒也不屑为此。老夫看你算是堂堂一表人才,即使不懂这琴,也应该精通诗词,你若想要得到此琴,便请赋诗词一首,老夫若是满意,此琴尽管拿去,若是不满意,以后倒也不用再提及此事,如何?” “啊?”叶应武没想到这个老头这么奇葩,差点儿被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作诗?额真的不是这块料。难不成古人都是这么奇怪,明明用钱就可以砸下来的东西,偏偏要用高雅的诗词来换。 见到叶应武头上已经开始冒汗珠,绮琴于心不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对于风流倜傥叶衙内的水平,她还是清楚的。就那几斤几两,虽然在临安的那些纨绔子弟中算是高才,但是也真的拿不出门去。 叶应武此时心中乱作一团,没办法,还是抓紧剽窃吧。抬头看了一眼默然相候的老者,当下轻轻一笑,眼睛一闭,朗声吟诵道: “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数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隆兴路,照潇湘半天残月,凄冷如许。清琴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狂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一阕词念完,叶应武依旧闭着眼睛,装作思考的模样静静候着。 咦,怎么静悄悄的? 叶应武睁开眼,却发现老者不知何时已经把琴交到绮琴的手里,然后自己正在桌子上挥毫泼墨,所书的正是刚才叶应武吟过的这首《贺新郎》,老者的记忆倒好,一番狂草下来一字不差。 知道过关了,叶应武长舒了一口气,也不看看咱是学啥的,没想到文科生也有用武之地,咱天朝毛太祖的诗词当真不是盖的,拿来熏人也是一等一的。 虽然叶应武根据时宜稍稍改动了几个地方,但是整体的吟诵下来不愧为一篇抒发离愁的佳作,而且还时时处处和刚才老者对于没有知音的感慨相呼应,至情之极。 “琴收好,咱去吃饭,饿了。”叶应武懒得管身后发呆的老者,很不应景的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着说道,仿佛刚才的那首《贺新郎》,不过是随手拈来。咱是实在人,这种舞文弄墨的事情,还是不要细细谈论,否则就真的露馅了。 绮琴却仿佛还没有从那冷月横塘的氛围中走出,只是下意识的缓缓靠在叶应武的怀里,轻声说道:“官人不会天涯孤旅的,至少奴还在,叶相公他们也都还在······” 叶应武一怔,突然间想起来穿越的时候冥冥之中的那些对话。 你不是说要送我青山九万里吗,真是期待呢。 只是不知道,是何处的青山,何处的绿水。 第二十三章 萍水楼上总相逢 倾宋 作者:然籇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王勃《滕王阁序》 萍水楼坐落在赣水一侧,前方是宛如天上玉带翩然而来的赣水,背后是层层林立臣服于它的大小楼阁。亭台楼阁,高踞青丘之上,集聚八方灵气,俯瞰苍生悠悠。 作为整个隆兴府仅次于高高在上、有虎踞龙盘之势的滕王阁外占据地势最好、最高的建筑,萍水楼绝对有它骄傲的资本,而且这里作为隆兴府甚至是整个江南西路首屈一指的酒楼,高高在上的收费让很多普通人望而却步。 敢走进门的,不是达官贵人便是世代商贾,无论是谁,进入这里也会被高雅的氛围所折服,变得像或者不像的知书达理起来。而平日里进出这里最多的,便是城中的各色纨绔。 今天这位,在衣着同样不凡的伙计看来,估计和那些纨绔们是一路货色,甚至随身带姑娘的习惯都是一样的,不过这位就带了一个姑娘,人品还算是不错,不过怪异的是,这位纨绔怎么身后还背着一个长方形盒子? 叶应武哪里知道身边这个低眉顺眼的伙计心中那些弯弯绕,如果知道了恐怕会······会让绮琴把整个醉春风的头牌都喊来,在江南西路这等“欠开发”地区,怎么着也不能给咱临安来的纨绔们丢脸。 “楼上。”叶应武环顾四周,清雅的环境倒还不错,也算是积聚一地风华了。 “这个小的明白。”伙计笑着说道,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脸上一副“我懂得”的怪异表情,也不知道这看上去人畜无害的店伙计一天里要接待多少个和叶应武一样的纨绔。 把这个伙计踹进赣水的想法在叶应武心中一闪而过,你当老子闲的没事来夜店还是足疗店的,老子明明是因为腹中饥饿,所以光明正大、心无杂念来吃饭的。现在咕噜噜叫的肚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一直走到二楼的尽头,伙计方才苦着脸笑了笑:“客官,还真是抱歉,这里的雅间都满了,要不您将就将就,楼下大堂倒是有不少空桌子,您看······” 叶应武脸色一沉,把老子当猴耍呢这是?什么服务态度,知不知道顾客就是上帝?当下也顾不得绮琴拉了拉他的袖子,在前世当富二代的时候那股子欺负弱小易如反掌的豪气油然而生,猛地在伙计胸口推了一把,撸起袖子恶狠狠就准备扇人:“你小子耍老子?说说吧,准备怎么个死法?” 店伙计略有些惊慌地看着突然发飙的这位爷,心中只盼望着能够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汉,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一脚踹到赣水里去。 平日里这种爷见得多了去了,只是一般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装出来文质彬彬、斯文禽兽的样子,很少有那位衙内如此真性情,惹恼了就真的亲自动手。 就在这时,最里间也是位置最好的雅间房门打开,脸上带着笑的白衣文士拍了拍叶少爷的肩膀:“远烈贤弟,此处大庭广众,不得无礼。若是不嫌弃,此间中只有余和一位友人,且来将就则个?” 那店伙计轻轻吸了一口气,这世道真是想什么有什么,虽然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英雄好汉”没有刀可以用来“拔刀相助”,但是这顿打自己估计是逃过去了。 “滚,给老子加菜。”叶应武一把扯开伙计,回过头来很有涵养的笑了笑,“师兄,没想到在这里相见,还真是天涯何处无故人啊。” 房内的另一个人也闻声迎了出来,此人身着一袭松绿袍,看上去已过中年,眉宇间透露出一股稳重和柔和之气,腰间悬着一方铜印,似是某处掌印的官员。 “远烈,愚兄介绍一下,此为愚兄的好友,盐城陆秀夫,字君实。君实兄,这位······” “可是‘封侯非我意,惟愿海波平’的叶二衙内,叶使君?不用宋瑞兄介绍,远烈贤弟的大名可是久仰了,今日得见,果然是堂堂正正一表人才。”陆秀夫郑重的冲着满脸错愕的叶应武行了一礼,言语间尽是真诚和敬佩。 叶应武脸上一红,看向陆秀夫的眼中除了难以掩饰的欣喜之外,又多了一抹贪婪。宋末三杰啊,如此人才,如此人才,若能收归麾下,和文天祥共为左臂右膀,那么估计以后民政方面就可以不用担心了。别说什么你仰慕我,老子我可是很仰慕你啊。 当下也不再犹豫,叶应武彬彬有礼的说道:“久仰君实兄大名,能在这萍水楼相遇,想来也是你我前世修来的缘分。” 陆秀夫虽然很得李庭芝赏识,在李庭芝的幕府当中担任着虽然官职不高但是可以参与机密时宜的职位,但是放眼整个大宋官场,这个进士出身的三十岁中年人,依旧是籍籍无名之辈,无法和刚刚一战定海疆的叶应武相提并论。此时陆秀夫见到叶应武这等彗星般崛起的青年才俊竟然如此恭敬的对自己行礼,自然也是心头一热,不由得对这个看上去并不凶恶甚至有些书卷气息的年轻人多了几分好感。 叶应武拉着绮琴坐了下来。看到绮琴缓缓解掉面纱,即使是已经见过一面的文天祥也是微微一怔,心神险些失守,更不要说眼睛中猛地射出一道精光的陆秀夫了。 没想到人间竟还有此等绝色,使日月黯然无光。 似乎知道如此甚是失礼,陆秀夫急忙转移目光,举起酒杯笑着说道:“远烈贤弟,来则为客,可否与愚兄共饮此杯。” “好。”叶应武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位南宋未来最后的宰相,也是整个华夏民族最后的擎天巨柱,即使是注意到了陆秀夫和文天祥刚才刹那的失态,也并未减弱心中的满满的敬佩,当下便举杯一饮而尽,“君实兄不是身在淮上李将军幕府中么,不知为何来此处?” 陆秀夫笑了笑:“愚兄随同苏将军,正驻扎在贤弟的兴**对岸,担任军中司马一职。苏将军担心到时两军相互支援的问题,故特地里派遣愚兄前来隆兴府,提前拜会此处诸位相公以及远烈贤弟和宋瑞。” 原来是提前来通气的,因为双方是之前互不了解的友军,所以提前拜会也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甚至更体现出了苏刘义对于问题认识的准确性。这苏刘义,倒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啊······只可惜最终也没有将那狂澜力挽回,而是倒在了抵抗的道路上,为这个民族留下了不屈的身影和血染的风采。 心中已有定计,叶应武看了一眼文天祥以示询问,文天祥默然不语,显然在此事上还想听听叶应武的意见。叶应武微微点头:“君实兄,鄙人已经向江南西路诸公禀报,各地州府都会协同遴选精锐乡军士卒集中在兴**一地,这样在兴**可以集中六千人左右的军队,加上两淮都统张将军的万余水师和苏将军麾下的两万余名将士,我方的兵力尚且可观······” 陆秀夫见到叶应武胸有成竹,便放下心来,站起来说道:“贤弟,此处人多耳杂,如此关键事宜还是到军中再行细细讲述为妙。若是贤弟以为妥当,明日愚兄便陪同贤弟北上兴**,毕竟北线形势如今甚是危险,十万北兵在大江一线压境而来,贤弟早日到达兴**,不但可以避免兴**士卒群龙无首,也能稳定全局阵脚不是?” 叶应武无力的看向华美的天花板,的确,时局紧迫,叶应武心中也不敢打包票颇具将才的元朝大将阿术面对截然不同的局面时会和真正的历史上一样直到八月份才发起进攻。而且叶应武的话中虽然提及的宋军不少,但是明白人都知道,张世杰的水师固然是无法上岸,苏刘义的大军看上去有两万之众,实际上是已经将地方乡兵和厢军都包含在内,真正有战斗力的还是苏刘义嫡系的六千多将士。 历史是可信的,但是现在的历史已经不是原来的历史了,叶应武这只小蝴蝶扇动的翅膀逐渐掀起了一场足以使沉重的历史车轮改变方向的风暴。 全天下,都被席卷在这场风暴中,却只有一个国家可以幸存。 默然片刻,叶应武郑重的点了点头:“不单是我,整个江南西路,都不应该继续沉睡下去了,是时候亮出獠牙了,否则我们就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恰恰在此时,外面重又响起喧嚣声,房门被粗暴无礼的撞开。 叶应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陆秀夫,这哥们儿乌鸦嘴吧?此处还真是人多耳杂啊······ 闯进来的是一个喝的醉醺醺的年轻男子,后面跟着几个看起来要比他脸色好一点儿的少年,再后面是莺莺燕燕一群小姐和刚刚那个伙计。不过那个伙计此时脸上倒是实实在在的多了两个通红的巴掌印,弓着腰不敢多说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英雄第二次拔刀相助,这顿打总也没有逃过去。 “我道是谁在此处,竟然是三个小白脸?他奶奶的都给老子滚,这里是······是老子的地方。不过·······不过小娘子长得倒是······嗝······长的倒是挺标致······衙内我就把你留下来陪咱喝个酒······嗝······”年轻男子瞪着醉醺醺的眼睛,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骂骂咧咧的说着。 他略有些单薄的身体显然已经被酒色掏空,一步三摇,仿佛就算没有喝醉酒也能被风吹起来似的。 文天祥和陆秀夫脸色都是一沉,在这个时代虽然小白脸还没有七百年后那样含义丰富,但是其中包含着的鄙夷之意却是谁都能够感受得到的,又怎能不恼怒? 反倒是叶应武便得饶有兴致起来,毫不顾忌的搂着绮琴的纤腰,凑到她耳畔轻声笑道:“你说这家伙像不像当年的我?说实话啊,我可真的不记得当年是什么样子了,当年到底是······” 绮琴显然已经见多了这种货色,无所谓的轻轻靠在叶应武的怀抱里,惹来对面的纨绔子弟们一阵阵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低声回答:“官人当年可是不喝酒的,倒是文质彬彬的样子,和这些人有很大不同,此等货色,便是醉春风中姿色才艺平常的姐妹也不会倾心。” 那名醉酒的年轻人身后的莺莺燕燕们虽然没有听见绮琴的话,但是等了久了已经露出不满的神色,纷纷娇笑着鼓舞纨绔们把这个宽敞明亮而且精致很好的房间抢下来。纨绔们算是彻底打了鸡血,个个红着眼睛便要上前。 年轻男子一把推开想要冲上来的同伴,眼睛里面只剩下了绮琴倾世的容貌:“都给老子滚开,谁也别想从老子这里抢走这个漂亮的小娘子,你们听见没有?滚,你,你还有你,都给老子滚!” 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男子拿手点了点自己,陆秀夫倒还好,文天祥冷冷地哼了一声,重重一拍桌子:“你是谁家的宵小之辈,竟然敢在此处放肆!” “我爹爹可是堂堂江南西路提取常平公事(主管粮食和仓库的省长)郭大人,怎么样,你们三个小白脸还敢和他老人家斗?”年轻男子提到自家父亲,自然是倍感骄傲,不过也有些不耐烦了,“兄弟们,把人撵出去!” 眼看着这些醉醺醺的纨绔们就要发作,叶应武笑着看了陆秀夫和文天祥一眼,让他们两个放心,然后心中开始思量,自己到底是应该像正常的主角那样独自一人把这几个废柴收拾掉,还是······ 算了,收拾他们还真的脏了咱家的手。 叶应武片刻之间已然决定,将手中的扇子在桌子上狠狠一拍:“杨宝,给老子滚出来,别以为你跟了一路子老子就不知道。要想不做俯卧撑,就把这些家伙给老子收拾干净了!” 片刻沉默之后,走廊上突然想起来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杨宝那个浑厚的嗓音:“奶奶的,都给老子上,别跟没吃饭样的。使君有令,收拾干净,谁敢手下留情,俯卧撑伺候!” 一个个孔武有力的士卒陆续出现,那些纨绔还想反抗,却被毫不留情的一脚踹倒在地,然后被麻利的绑了个结实。对于随时可能落在头上的俯卧撑,士卒们自然是无比用心的执行着命令,管他什么衙内不衙内的,这个城中的衙内,恐怕还没有大过自家头儿的吧? 那些莺莺燕燕们看着这场惊变,纷纷尖叫起来,吓得杨宝赶紧抽出雪亮的刀子比划了比划,大吼了几声“安静”,才使得这些莺莺燕燕们静下来,捂着嘴看着刚才还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那些贵公子们都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地上。 “不错。”叶应武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从刚才还叫嚣着的年轻男子怀里抽出来一袋碎银子扔给杨宝,“每个弟兄都分点儿,跟着某吃饭的都有好处。” “好嘞!”掂了掂袋子的分量,杨宝顿时眉开眼笑。 文天祥皱了皱眉,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那些大大小小的衙内们,迟疑片刻方才说道:“远烈,这样做是不是过火了。无论如何也是郭大人家的衙内······” “那又如何,当日某在临安醉春风便是如此整治的吕师道和吕师圣,也没见吕家如何报复某,虽然后来烧了醉春风,最终还不是乖乖妥协。”叶应武淡淡的说道,在这个世道上,手中实力足够强大而且还站着理的高度,就没有人会在乎你怎么去处置那些失败者了。 成王败寇,古来如此。 “蒋大何在?” 身材高大的蒋大磨磨蹭蹭的走了出来。 叶应武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吓得蒋大赶忙跪了下来:“蒋大,你可知罪?” “属下知罪,文大人说有老友相会,不需要属下的护卫,属下便一时偷懒,没想到竟然出了如此大的事情······属下知罪,甘愿受罚。”对于自己工作上的失职蒋大倒是认了,毕竟今天如果不是叶应武在这里,恐怕文天祥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这些衙内的羞辱了。 对于这些把名节看得比性命还重的文人,这是不可忍受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文天祥历来性格刚烈如火,正直不阿,上吊自杀以期能够警醒天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二百个俯卧撑,做完滚蛋。今天的奖赏没你的份儿。”叶应武冷声说道,然后冲着想要求情的文天祥摆了摆手,表示这件事情不可插手,“杨宝,去,把江镐、章诚、王进都给某叫过来。今天便好好教一教这位郭衙内怎么做人。” 知道叶应武是为自己着想,文天祥倒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不过想到当日叶应武、江镐等四人横行临安的飞扬跋扈的样子,再看看几招就被撂倒在地的郭衙内,文天祥不禁感慨小流氓遇到了流氓祖宗,果然不是一合之将啊。 第二十四章 把柄落手中 倾宋 作者:然籇 江南西路提取常平公事郭怀郭大官人气急败坏的推开前面带路的伙计,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伙计倒也不生气,只是全身都在微微抽搐,想来忍笑忍得很辛苦的。 就在郭大官人的正前方,鼻青脸肿的郭家仆役跪倒在狭窄的走廊里,一见到怒气冲冲大步走上来的自家大官人,脸色一白,急忙不断地“砰砰”磕头,哭泣的说道:“官人,你可要给衙内做主啊,他们欺人太甚,这真是丝毫没有把咱们郭家放在眼里啊!” 郭怀心中怒气更胜,狠狠地踹了那名不争气的仆役一脚,不过奇怪的是前方并没有人阻拦,无奈之下郭大官人只能提了一口气,径直推开前面半掩着的房门。 想我郭怀官至提取常平公事,还抱着朝中贾相公这个一根大粗腿,是整个江南西路贾相公一党官位最高的了,就算是你江万里、你叶梦鼎有捅破天的手段,又能把我郭怀怎么着,到时候贾相公说什么也不会看着我郭怀白白的被扳倒! 房门“砰”的一声打开,只见一个锦衣公子很没有形象的手中抓着一根羊腿大口撕咬着,旁边芳华绝代的佳人捧着一杯茶水担忧的看着他,生怕噎着。而两名中年男子虽然衣着并不华贵,但是气态昂然,正坐在靠窗的小桌两侧对弈,棋子“砰砰”的落在棋盘上,似乎杀的正激烈。 而让郭怀无法忍受的是,在房间的另一边,几个吊儿郎当的纨绔或坐或站,手中把玩着马鞭或者小刀,而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就跪在最前面,一脸惊恐的看着旁边的一名纨绔不断地用小刀拍打着自己的脸蛋,郭衙内身后黑压压的跪着好几名同样打扮的纨绔,站着的固然毫无形象,跪着的更是五花大绑乞尾饶怜。 只听得一名衙内懒洋洋的说道:“想当初兄弟几个在那临安三十六条花街柳巷里打马纵横,也算是打遍衙内无敌手了,就你们这几个喝了点儿酒就像在咱家叶兄弟面前撒泼,还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看这怎么着也得切下来几根手指什么的给咱家叶哥哥赔罪,哥几个以为如何?” 另外几名衙内立刻大声叫好,吓得那跪在地上的郭家衙内抖得跟筛糠似的,只是不住的求饶,甚至不断地骂自己长了狗眼,只是希望这几位临安来的流氓祖宗能够饶了性命。 “你这孽畜!”郭怀已经是气急败坏,眼前险些一黑,急忙怒声呵斥道,吓得郭衙内猛地一哆嗦,头都快贴到地上了,郭怀倒是没有再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而是哼了哼,转身看向那吃相甚是不雅观的锦衣公子,恶声恶气: “叶应武,本官看你是晚辈,今日你如此欺辱我家孩儿,无论事出何因,也未免太过分了,不要以为你爹爹是叶镇之就可以为所欲为,在这隆兴府一亩三分地上,你到底还有没有把本官放在眼里,我们得交代清楚!” 叶应武随手一扔那根羊腿,直接用袖子抹了抹嘴,然后自动将文天祥和陆秀夫鄙夷的目光过滤掉了,穿越到宋朝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被人直呼其名,这让他很不爽:“郭大人,本官身为兴**团练使并假知州事务,怎么也是从四品地方大员,你我并无真正的上下级从属关系,本官不但是郭大人的晚辈,更是郭大人的同僚。无论如何郭大人也不应该直呼本官的名号,郭大人如此失仪,安能为我等晚辈下官之表率?!” 众人一怔,旋即章诚若有所悟的说道:“武子,你不就是想告诉他‘叶应武也是你能叫的’吗?至于说得这么文质彬彬?这可不像是你堂堂临安净街虎第一的口气啊!” “你!”郭怀怒气更胜,险些就要拍桌子翻脸了。 随意地看了他一眼,叶应武又拿起来了还没有啃完的羊腿吃得津津有味。而江镐终于下定决心要提高自己的档次,将小刀从就快要吓的屁滚尿流的郭衙内脸上拿开,又随意的在郭衙内的手上看了一眼,吓得郭衙内急忙把手缩到怀里,生怕这恶声恶相的纨绔真的将自己的手指给切了。江镐满意的点头,拍了拍手,不再搭理就要吓破胆的郭衙内,而是笑眯眯的看向郭怀,这笑容却是满满的不怀好意。 王进也收起来马鞭,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破旧的卷宗扔到桌子上。而章诚则毕恭毕敬的冲着郭怀行了一礼,然后想赶鸭子一样将毫无纨绔风范的郭衙内等等全部赶了出去,然后把门带上,亲自站在门外以防有人进来。 事情风云变化,竟然让身处其中的郭怀有些不知所措,只能瞠目结舌的看着这几个本应该不学无数的纨绔子弟利索的分工干活。 文天祥笑着一子落在棋盘上:“君实兄,你这大龙已经被我围住,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若是君实兄不反对的话,愚弟就带着君实兄去赏玩赏玩这赣水滕王的美景,如何?” 当下也容不得陆秀夫反对,拽起他的袖子便将人拉了出去,临走前陆秀夫狐疑的看了一眼双手都有些颤抖的郭怀,心中似乎已经了然,虽然十分好奇,但是知道这种事情自己这样的外人旁听后果不堪设想,索性苦笑着任由文天祥引路了。 章诚目送陆秀夫远去,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知怎么,这个看起来和文天祥师兄差不多的文士,却总是给予他们每一个人一种难以抗拒的威仪和压迫感,似乎那人天生就有铮铮傲骨,从来不屈服于这已经混乱不堪的浊流浩荡。 要真的说还有与之类似的人,恐怕除了那个宁折不弯的师兄文天祥之外,就真的只有江南西路兖兖诸公有时候会散发出来这种气质。 章诚是怎么想的,叶应武就算是察觉到了也懒得在意,陆秀夫是什么样的他还是知道的。环顾四周,见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都是一起在临安十里花街上耍过威风的兄弟,也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还不忘咬了一口羊腿,细细品味了之后方才坐下来笑着看着郭怀,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渗人。 郭怀一页一页的翻动着卷宗,顿时默然长叹一声,这是一个早就布好了的陷阱,就等着自己跳了。原本自己以为叶应武等等不过是些纨绔子弟,仗着自家老爷子位高权重方才博取的一些功名罢了,所以一直以来提防的都是常常板着脸的王爚等,没有想到原来这帮子小兔崽子们只是扮猪吃老虎罢了。 江万里、叶梦鼎、王爚、章鉴,这些都是在那临安朝堂上和深得圣眷的贾似道抗衡,尚且不落下风的官场老狐狸了,他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又怎么是连京官都没有当过的郭怀所能够对付的。恐怕在来隆兴府赴任的路上,江万里和王爚他们就已经将郭怀排除在游戏之外了,只不过当时叶梦鼎尚且在庆元无法脱身,一旦对郭怀下手就会惊动贾似道,所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郭怀依旧在江南西路占据不小的地位。 而现在,一切时机都已经成熟,最后由这帮子绝对不会引起郭怀疑心,也不会让临安贾似道起疑心的纨绔们出手,仿佛今日之会就真的只是郭家衙内和这些纨绔起的一次小小冲突罢了。 好心机,好手段! 这是在赤果果的表明,想要继续玩耍,就要跟我们混。 “老夫认栽。”将卷宗无力的扔在桌子上,把柄都落在人家手里了,偏偏人家还没有什么明面上的把柄可以让自己拿去讨价还价,郭怀知道自己这一次输得太凄惨了。 诧异地看了郭怀一眼,叶应武不禁笑得更灿烂了。郭怀被逼着转向江万里这一边,无论他是不是真心的,至少为了表示忠诚他也会卖力的做些事情。包括王进、章诚这帮子在内,都已经意识到江万里等父辈叔伯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把握得有多准确,竟然在叶应武派人回来召集衙内们顺便通风报信的片刻功夫,江万里等人就当机立断,甚至只是几个眼神交流,便已经决定了郭怀的未来。 一时间,叶应武也不得不佩服滕王阁那场群英会上座诸公的手腕,这些白发苍苍的老狐狸,指挥军队打仗的确是不入流,但是对付一个地方上的小小官员,而且是在肥的放油屁裤裆的官位上的小小官员,的确是手到擒来。这几个家伙的手段,要是到了七百年后,绝对是干纪委的料。 不过叶应武还是有些郁闷,好歹自己也算是在慈溪城头逞过威风的,结果在郭怀眼中,依旧和不学无术的郭衙内没有什么两样。江万里和叶梦鼎他们对于人心的把握,却也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要是两宋的官员把哪怕是十分之一的精力从朝堂的针锋相对中抽掉出来想想怎么对付外虏,大宋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丧师辱国,最后只剩下半壁江山苟延残喘。 郭怀投靠,等于贾似道在江南西路留下来的最大的钉子也被悄无声息的翘出了,甚至悄无声息的成为了自家人。不过当看过卷宗上那些有些骇人的数字之后,叶应武心中更赞同将郭怀砍了。 “咳咳,”叶应武咳嗽两声,吓得郭怀和他儿子一样也是一哆嗦,“郭大人,多余的我就不多说了。毕竟现在是······你也懂得,北方蒙古大军压境,我们没有多少时间,所以王相公、章相公还有爹爹他们都是很仰仗郭大人的,郭大人意下如何?” 郭怀脸上的灰败立刻就变成了欣喜,刚才的大棒威力够大,现在的胡萝卜诱惑力更大,让郭怀本就小的眼睛几乎要眯成一条线了:“诸位衙内请放心,老夫办事历来官私分明,保证兴**等处大军粮秣辎重钱饷绝无二话。” 对于这等贪官污吏的墙头草作风,叶应武也很是无奈,不过现在云集江南西路的正直官吏、士林名流平日里吟诗作画抒发自己郁郁不平的心情,而或谈论风月讨论学问都是一等一的好手,但精通粮食银两运输和储存的却是寥寥无几,所以只能继续重用这个至少现在比较老实的郭怀了。 叶应武擦了擦手,漱了漱口,吃老虎的工作大功告成,不过叶衙内不会忘记一起干活的好兄弟们,看着江镐、王进和章诚这三个一起在临安“大杀四方”,所向披靡的哥们儿,叶应武的笑容丝毫没有收敛,想起刚才随着这几位衙内而来的那名王家管家传来的消息,反而笑得更厉害了: “今日也算是大功告成,看在兄弟们辛苦一场的份上,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算是对你们今天的奖励。” 看着三双亮晶晶的眼睛,叶应武迟疑片刻故作神秘,吊足了他们的胃口之后方才施施然回答:“几位相公已经决定了,你们三个全都挂上都头,跟着本官到兴**去。襄阳事关家国存亡命脉,你我尽有责,听见没有?” 和郭怀一样,三个人刚才还炯炯有神的眼睛立刻就灰败下去,紧接着是声声惨叫。而江镐羡慕的看向南方,马家那个臭小子倒是命好,这也算是逃过一劫了。 似乎知道江镐羡慕什么,叶应武冷哼了一声:“不用羡慕了,马廷佑也跑不了。” 不等身后幸灾乐祸的笑声爆发出来,叶应武毫无顾忌的揽着绮琴的腰,走到郭怀身边:“郭大人,晚辈有一事相求。晚辈新纳的小妾在醉春风的卖身契尚未赎回,可惜想必过大人也有耳闻,家父为官清廉,家中资金短缺······” 郭怀闭上眼睛,仿佛是认命也似的从怀中掏出来沉甸甸的一个小袋子,无奈的递给叶应武,然后默然先一步离开了。说句实话,掏了银子郭怀心里面反倒是踏实,无论这小袋子里面的钱财到底是做什么的,总算是自己交了投名状。 叶应武掂了掂分量,再打开一看里面金光闪闪的,顿时喜上眉梢,而绮琴没想到他用这种方式解决了一直困扰着叶家和醉春风的死结,同样也是默然不语,似乎认为这种来路不正的金银宁肯不要。 “嫌弃?也罢,要是春芳阿妈不把你送过来的话,大不了老子带着弟兄们抢人去。”叶应武看到绮琴俏脸上一闪而过的犹豫,轻声说道,王霸之气倒没有,光棍之气飘然而生。 老子是临安第一的净街虎,难不成还怕你个小小的醉春风?! 怔了怔,绮琴什么都没说,算是默认了叶应武前一种行为。 无论是叶家还是醉春风,都丢不起这个人。 不过看到身边那几个家伙兴奋的目光,恐怕他们很乐意抢人吧。 第二十五章 我自踏浪去 倾宋 作者:然籇 七百年前的隆兴府,远没有后世的繁华,夜幕降临,不是霓虹闪烁、华灯初上,而是点点的灯火犹如星光一样点缀,像是天穹的倒影。 叶应武站在宁静的院子中伸了一个懒腰,暖风吹卷着身边的花草树木,发出沙沙的响声,白纻新袍披在身上,腰间佩玉,头上发髻,宛然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又有谁能想象这个不过是刚刚加冠的年轻人,已经立下功名,像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令人敬仰。 不过此时叶应武可没有这等好心情去在乎自己到底会在历史上留下怎样的名声,虽然是很惬意的伸懒腰,但是叶衙内,啊不,叶使君的目光时时刻刻就没有离开过前面灯火尚明亮的那间屋子。站在屋子外面的铃铛在叶使君面带不善的目光下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旋即俏皮的吐了吐舌头。 我家娘子正在沐浴,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这个坏人进去。 知道那个小丫头吐舌头是什么意思,叶应武却也懒得和她计较,只是不顾一屑的瞟了一眼,负手在并不算大的院落中来回漫步,随口吟诵道:“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无人知······” 一开始铃铛还没有回过神来,不过当叶应武一本正经的朗诵到“温泉水滑洗凝脂,正是初承恩泽时”的时候,这小丫头忍不住小脸一红,狠狠地“呸”了一声,低声骂道:“衣冠禽兽······” 虽然铃铛声音小,本来就聚精会神注意这边动静的叶应武还是听得一清二楚,甚至可以听见屋子里面有什么东西掉了,显然绮琴也反应过来,不知道是怎样的羞涩。 衣冠禽兽,衣冠禽兽? 唉,作为一只不折不扣的禽兽,老子没想穿衣服啊? “咳咳”,看着叶应武长大的叶杰终于忍不住,在院落的月洞门处轻轻咳嗽了一声,叶应武到还好,吓得铃铛险些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也不知道刚才这个小丫头心里面到底在想什么。 脸皮超厚的叶衙内嘿嘿一笑,不过叶杰还是老脸一红,有些尴尬的说道:“二衙内,相公正在前厢等候,还请二衙内速速前去。” 这一次轮到叶应武震惊了,大半夜的便宜老爹不安心的陪伴老娘,为啥子闲的没事把自己叫过去?就算是舍不得自己,也得是老娘来叫啊······ 不过叶应武也不敢迟疑,毕竟叶梦鼎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所以叶应武也顾不上调笑铃铛和绮琴,急匆匆的去了。 看着那一袭白衣消失在月洞门外的拐角处,铃铛忍不住又“呸”了一口:“这人,做什么事情怎么都如此火急火燎······” ————————————————————————————— 叶梦鼎的书房里面依旧是烛火通明。 陪着叶应武走到门外,叶杰便自动的停住了脚步,冲着叶应武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独自一人进去。叶应武怔了怔,在他的印象里面,即使是叶家的一些私密的家务事基本也没有瞒过叶杰,叶杰可以说是真真正正的和叶家融为一体,而现在叶杰竟然少有的停在叶梦鼎书房之外。不过此时就算叶应武在怎么好奇,也只能先硬着头皮进去了。 目送叶家二衙内进去,叶杰轻轻地将门带上,脸上露出一抹期待的神色,不过这神采稍纵即逝,这已然鬓生白发的老人犹如入定的老僧一般,静静地站在书房之外。 虽然对于叶梦鼎这等大才来说,一个小小的抚州知府根本难以对他产生什么负担,很轻松的处理完因为上一任知州离任而堆积下来的卷宗公事,便一直捧着一卷《贞观政要》在灯下研读。 如果凑过去看的话,会发现这本书上已经细细密密的写满了工整的笔记,即使是已经六十岁高龄,叶梦鼎的字迹已然遒劲有力,别说叶应武这个只不过是上过几节书法课的二把刀,就连叶梦鼎的几个同僚也很难达到这个程度。 “爹爹。”叶应武走上前恭敬地喊了一声,在叶梦鼎的书案一侧会客的小桌上已经放好了一盏茶,足可见叶杰的细心。对于叶梦鼎,叶应武的感情可以说是复杂的,在心里面对于这个便宜爹爹叶应武其实更多的并不是亲情,而是对于这个并不像一般的腐儒一样带着浓浓书卷气和腐朽气息的老人的一种敬佩。 “坐吧。”对于家里人,正常的时候叶梦鼎实际上是很温和的,以至于叶应武甚至怀疑便宜老爹患有轻微“妻管严”,即使是对于自己的两个儿子,叶梦鼎管教的力度也要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父亲小得多,撑死天就是板板脸,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慈父”了。 叶应武知道便宜老爹的脾气,也不和他客气,径直坐在椅子上:“爹爹找孩儿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叶伯都不能进来?” 叶梦鼎轻轻一笑,目光依旧是炯炯有神,仿佛永远都有抗争的火焰在那瞳孔中熊熊燃烧。老人淡淡的说道:“远烈,慈溪一战算是打出了威风,此去兴**,便算是正式步入大宋的官场,也正式步入蒙宋的战场,你可准备妥当?” 没想到叶梦鼎开口便是如此不咸不淡地谈及叶应武步入官场的事情,叶应武迟疑片刻之后,终究还是没有摸清楚便宜老爹到底是什么意图,只能恭声回答:“孩儿此去兴**,有宋瑞师兄及诸多兄弟相伴,又有杨宝等忠心耿耿之儿郎,请爹爹和妈妈放心,无需惦记,孩儿自会立下一番功名。” 叶梦鼎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嗯,那老夫便且问问你,孩儿可知自己是文官还是武官?” “兴**团练使是武职,假兴**知军则为文职,虽然知军一职为从四品,高过团练使,但是毕竟前面尚有一个‘假’字······所以孩儿窃认为应该是武官。”叶应武不假思索地回答。 微微笑着捋着胡子,叶梦鼎一直看着自家孩儿,什么都没有说。被叶梦鼎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得心中有些惴惴,叶应武突然有些明白,在这个重文轻武的大宋,虽然随着和北方民族战争的不断加剧,使得武官的地位有所上升,但是终究还是要低文人一头,所以叶梦鼎想要告诉自家孩儿的,便是宁肯当一个“假”文官,也不能拿捏着一个真的团练使不放。 “孩儿谨遵教诲。”叶应武哪里还坐的住,火燎屁股一样跳了起来,看向叶梦鼎的目光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恭敬,刹那之间他已经明白叶梦鼎在这隆兴府的最后一夜为什么要把自己单独叫到这里来。 因为叶梦鼎要给叶应武上一堂课,那便是如何为官。 为官之道是中华民族数千年历史积淀出来的绝对博大精深的一门学问,也是融汇了阴谋、阳谋种种谋略在内的一门学问,自古以来即使是学到了其中皮毛的人也能够官运亨通,要是看透了这门学问,便真的是平步青云、权倾天下了。 叶梦鼎本身也没有达到那种程度,今夜想要告诉叶应武的,只是当前形势下应该如何前行,还没有到达赤果果的教导叶应武如何将升官发财“三十六计”运用得当的地步。 见到叶应武回过神来,叶梦鼎脸上的笑容反倒是消散了,变得更为庄重而严肃,目光依旧是炯炯有神:“一旦战事不可为,尔等如何?” 迟疑片刻,叶应武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叶梦鼎。 叶梦鼎自失的一笑,接着说道:“一旦战事不可为,也轮不到你们几个晚辈拼死上前,不过若是身临绝境那便不必瞻前顾后,竭力一搏便是了,不过要记得,保住香火便有再起的可能。难道你当老夫看不出来,这天穹便要崩塌了吗?但是就算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你们几个毛头小子冲在最前面,有我们这些老家伙先顶着呢。” 字字珠玑,叶应武的额角已经滚落出汗珠,这世道,不只有自己心里面明白即将迎来的东南天倾,这些这个时代的智者、勇者都已经察觉到了,但是他们也清楚,哪怕是这些人汇合起来的力量,也不过是在那潮流之前挡车的螳螂罢了。 不过叶梦鼎那一句“我们这些老家伙先顶着呢”倒是让叶应武心中一震,旋即有一种淡淡的温暖和感动浮上心头。就算这世道在如何的黑暗和不堪,也终究有一帮子人和我并肩战斗。 察觉到叶应武心中的震惊,叶梦鼎继续说道:“两淮都统张世杰,你姊夫,本是北方陆将,掌控水师犹如儿戏,可为退路,不可为依靠;淮上苏刘义虽是猛将,奈何格局太小、脾气暴躁,否则也不会居于李庭芝之下,同样需小心其贪功冒进;襄阳城中吕文德兄弟也算是一心为国,且其性格坚韧,固守一方也算得体,但素来体恤百姓,一旦北人以百姓性命相要挟,襄樊怕也不保;至于川中夏贵、江上范文虎等辈,不过竖子尔,不足与谋。” 不过竖子尔,不足与谋! 叶应武忍不住苦笑一声,便宜老爹啊便宜老爹,你把这世道,看的太透彻了,恐怕现在心中最无奈的,便是你吧。明明知道这天之将倾,奈何文不能死谏,武不能死战,这大宋,又能够依靠何方神圣? 叶梦鼎炯炯的目光终于变得有些黯淡,有些神伤,老人透过半掩着的窗看向远方黑漆漆的天幕,忍不住叹息一声,他的苍老在瞬间掩盖过了一直挺拔的脊梁。 无论如何,这个老人,终究还是要服老的。 “远烈心中可还有疑惑,若无疑惑,便也回去歇息吧,毕竟不早了。”良久之后,叶梦鼎方才缓缓的说道。 眼睛看着漂在水面上的两片茶叶,叶应武同样也是沉默,说实话进到屋中两人交谈这会儿工夫,怕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但是谁都是滴水未沾,叶应武的额头上更是汗珠滚滚冒出。 “嗯?”叶梦鼎的声音已经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苍老和疲惫。 咬了咬牙,叶应武突然恭敬地说道:“孩儿尚有一事不明,若是若是麾下儿郎不听号令······” 叶梦鼎本来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眸再一次亮了起来,老人弯下去的背不知何时已然挺直,他的声音也再一次变得洪亮有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危急关头,便是天上的十八路神仙,也可尽夺其军!乱世,当用重典!” 一句话,掷地有声,余音绕梁。 乱世当用重典! 叶应武诧异的眨了眨眼,心中已经有万千念头翻滚而过,不过他还是朗声应道:“孩儿明白,多谢爹爹指点。” ————————————————————————————— 熏香在珠帘之间轻轻飘扬,虽然外面夜风微凉,但是叶应武依然是汗湿重裳。见到刚才还英姿飒爽大步而去的叶二衙内有些失魂落魄的回来,一直等候在屋外的铃铛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旋即匆匆的迎上去: “官人,可是要歇息?” 叶应武抬头看了看明月星辰:“某还要再沐浴一番,让绮琴先睡吧,这一夜便先睡在厢房······” 虽然对于自家风流倜傥的衙内突然间转了性子很是奇怪的,但是铃铛还是不敢多说什么,急忙忙的去了。叶应武看着那俏婢远去的背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直直的靠在了墙壁上。 对于叶梦鼎传授的种种为官之道和对于未来将会和叶应武有交集的将官们近乎武断但是丝毫不差的评论,叶应武一时间还是难以消化,虽然他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了七百年的经验,更是已经经历过商海浮沉的熏陶,但是发自内心的还是对于这些有一种抵制情绪,可是这种情感更像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感觉,令人难以捉摸。 忍不住苦笑一声,叶应武拍了拍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上的尘土。 既然来了,便坦然往前走便是,婆婆妈妈犹豫什么? ————————————————————————————— 咸淳二年四月廿三日。 滕王阁下,赣水一畔。 悠悠的芦苇丛中有孤鹜冲天而飞,可惜却没有落霞与之相互映衬。一条官船静静的停泊在远处的码头上。几辆装饰并不华贵的马车沿着码头一字排开,却吸引了半城人的目光。 江南西路的当道诸公都在这里了。 王爚、章鉴、叶梦鼎、郭怀和江万里五人站在最前面,默然不语。而家中的妇人则在后面指挥着仆役团团乱转。 叶应武一袭正统的团练使紫色官袍,腰中一边悬着佩剑,一边挂着官印,迎风而站,自是器宇轩昂。加之身后官船二层的露台上,带着面纱的佳人正在悠然抚琴,飘渺的琴声和渺渺水波相互映衬着,仿佛已经不分彼此。 而身上穿着都头衣服的江镐、王进和章诚就没有这么英俊潇洒了,垂头丧气的挤在后面,气的几个老爷子一个劲的瞪眼,而叶梦鼎则只是微微笑着。至于和这几位格格不入的,便是缩头缩脑躲在最后面的郭家衙内郭昶,郭怀既然已经站在了江南西路这条大船上,自然就得表示一下他的忠诚,把长子拿出来送到军中当质子是个不怎么样的选择,不过又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看到儿子如此模样,郭怀在尴尬之余也心中气恼,反倒隐隐约约希望叶应武能够将儿子锤炼的有些样子出来。自己在提举常平公事这个油水丰厚的职位上已经捞足了好处,怎么着也不能让一个废物儿子将半生偷摸打拼来的财富都败坏干净了。 站在船头吹风已经吹得很不爽了,而下面的各位婶婶们似乎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家中的那些本应该拉出去逞威风的壮仆们正一箱又一箱的往官船上运东西,使得叶应武感觉官船正在缓缓的下沉。 直到最后一箱货物运上船,叶应武方才舒了一口气,当下便冲着码头上众人拱了拱手,肃然喝道:“杨宝,启碇!” “遵令!”杨宝一丝不苟的喝道,作为一个顶尖的老兵油子,耍威风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甘人后。 叶应武看着缓缓消失在视野中的爹娘、兄嫂,心中感慨万千,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应不应该把他们当做亲人,毕竟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冒牌货,要说感情,其实是这一个月方才积累出来的,不过不得不说,叶梦鼎、陈氏和叶应及对于叶应武的态度让他很是感动,在这陌生的时代里,是他们给予了叶应武一种既飘渺而又真实的感情——亲情。 不过叶应武也不得不承认,当自己看到越来越远的嫂子郑氏的那张脸时,心中莫名的很痛快,终于不用担心这个恶毒的女人有什么阴谋诡计了,也不用担心有一天醋坛子突然爆发了。 身后船舱中隐隐约约传来下棋落子的声音,那俩货倒是毫无压力,自从昨天从萍水楼回来,一直就没停过,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等动力,可怜叶衙内和便宜老爹秉烛夜谈到三更半夜,对于即将发生的战事,老爷子作为一个没有摸过刀枪的文官,说放心才怪了。这也导致叶衙内还没有来得及和绮琴温存温存就已经睡着了。 “这不公平······”叶衙内想要哭诉,但是却没有地方,无奈之下只得皱了皱眉,看向愁眉苦脸的一帮子兄弟,“都振作起来,他奶奶的咱们是去打仗,又不是去送死,你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杨宝,你过来,教教他们俯卧撑是怎么做的,从现在就开始做,什么时候脸上不再跟没了爹娘一样再说!” 杨宝迟疑了片刻,看到叶衙内脸色不善,知道要是违背了这位主子的吩咐,恐怕做俯卧撑的就是自己了,急忙大声答应。叶应武满意的点了点头,背着手哼着小曲悠然去了,留下身后不绝如缕的惨叫声和求饶声,片刻之后,又夹杂着比哭泣声还难听的笑声。 叶应武扶着栏杆,看着船头犁开层层水浪,朝阳在一侧喷薄涌出,洒下丝丝暖意。无论前方是光明还是黑暗,是希望还是绝望,都已经无法再回头。怎么着,本少爷也算是在这个大厦将倾的皇朝末世闯出了一条不同的道路,而且还有了一帮子除了文天祥还能支撑一下局面之外,其他的看起来都不太顶用的废柴爪牙。 叶应武突然间想起来昨天便宜老爹在烛火将熄未熄的最后时刻,眼睛中射出来的那两缕精光,还有那几句听起来至今仍然还心惊胆战、背后直冒冷汗的叮嘱。 呆呆的看着沿岸七百年前的风景,这个本来只想做一个不太安稳的富二代的年轻人不禁苦笑一声。 爹爹,你把这个局势,看得太透了。 但是南宋偏居一隅,所能固守之处,唯川蜀、襄樊、江淮,川蜀之地道路崎岖不利大军行进,且蒙古大汗蒙哥丧命钓鱼城下,而江淮之间又有李庭芝率重兵重重布防,唯有这襄樊,孤城两座,由此南下,是为上策。襄樊若失,南宋不存。 我叶应武穿越七百年重来此地,便是要保住这华夏的最后精华血脉,挽回那倾斜的天穹,挽回那崖山的日落,挽回那无数的忠魂烈烈!大丈夫纵死于此间,又有何妨?! 我自踏浪北上,便是要以死救家国,管他什么党争,管他什么后路,管他什么文贵武贱,此去兴**,此去襄阳城,挡我者,死! ————————————————————————————— 叶应武不知道的是,就在百里之外,黄州,麻城。 滚滚的烟尘铺天盖地,上千蒙古军骑兵在属于南宋的土地上飞驰而过,高高举起的旗号桀骜的俯瞰着任由他们纵横的田野山川,仿佛马蹄踏碎之处,那些南蛮就只有匍匐在地的本事。 数百丈开外的一座层林掩映的山丘上,两名宋军打扮得探子静静地趴在树上,看着滚滚而来的蒙古铁骑在已经荒凉无人烟的土地上肆意的纵横飞驰。两名探子对视一眼,已经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当下里急忙从树上跳下来。 年轻一点儿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是紧张的看着,额角上已经满是汗珠。想当初刚刚应募,目睹那些百战而归的老兵们谈及蒙古骑兵的凶猛劲头由自恐惧的表情,还倒是这些屡战屡败的老兵油子早就已经吓破了胆,现在自己亲眼看见滚滚而来不见边际的骑兵,才突然意识到在这漫天黑潮之前自己的渺小。 “怕了?”旁边老一点儿的探子倒是颇为镇定,不断的打量耀武扬威的对手,“但愿这帮子天煞的祸害这一次只是出来炫耀炫耀,吓一吓那帮子躲在城里不敢出来的官儿,否则就这千余骑兵,就足够咱们黄州厢军受得了。” “我们可是有万余兵力,又怎么会挡不住这千名骑兵,老哥儿你确实也太没信心了。”年轻探子咬着牙说道,虽然自己是那么的渺小,但是一万人摆在那里,只是那黑压压的阵势,和这不过千余名的骑兵相比,便要强悍许多,“现在事情如此危急,某还是速速回去送信吧······” 老探子不可置否的笑了笑,饶是淡定的叼着一根草根:“慌什么,就那两匹驴子也似的老马,根本跑不过前面这些家伙,就算跑回去又有何用,到时候那些大官儿还不是乖乖的躲在城里不出来。小崽子莫慌,且看远处天上,乌云已经来了,免不了是一场大雨,倒要看看这些蒙古鞑子有没有胆量在这风雨中往前走了。” 旷野里,烟尘仍未平息,而天穹之上如墨的乌云已经缓缓压了上来,将整个山川都笼罩在黑暗里,笼罩在无限的阴森和恐惧里。 平静了太久的宋元边境,隐隐约约有暗雷滚滚,似乎随时都准备当空炸裂! 年轻探子看向镇定的老探子,不免垂头丧气:“自打参了这鸟军,正面硬仗没打过,就连偷袭埋伏也都没有,一见了这等鞑子,就只有四处逃窜的份儿,也不知道当初岳爷爷是怎么带着一帮子虎狼也似的弟兄们从南打到北的,那才是真正正的好汉一条。” “淮上苏将军已经带着人马进驻蕲州,但愿这苏将军不要辱没了当年蕲王韩(世忠)元帅的名声吧。据说大江对岸兴**新来主持的那位团练使有些本领,曾经在东面儿庆元杀败过猖獗一时的海寇,而且还是赫赫有名的叶青天、叶相公的衙内,小崽子你若是嫌弃此间诸公软弱无能,河埠渡过那大江去投叶衙内,到时好好杀鞑子。”老探子喃喃自语,眼睛不知道看向何方,仿佛就在前方不远处那些来回奔驰的蒙古骑兵只是虚设。 “轰!”一声轰响,滚滚天雷劈开层层乌云,闪亮的电光照在狰狞的蒙古精骑脸上,也照在深藏山丘之上两名宋军探子的脸上。紧接着又是几个震撼人心的滚滚天雷接踵而至。 瓢泼大雨随着呼啸而下,将这天地都笼罩在层层雨幕当中。 透过模模糊糊的视野,老探子看着蒙古骑兵缓缓掉头,沿着来时的方向飞速消失,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任由哗哗的雨滴砸在自己单薄的甲衣上,砸在已经有了皱纹的脸上。 至少今天总算是不用提心吊胆的逃命了,老天保佑,让这暴雨下得更久一些吧。 “但愿那叶衙内不是个窝囊废。”年轻探子咬着牙,冷冰冰的说道,任由风雨将自己笼罩。煌煌大宋,积聚东南百年风华灵气,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个好男儿能够站起来挽回这将倾的天穹吗,难道每一次都需要老天爷的庇护才能够保住最后的火种吗? “走吧,我老了,这和鞑子们打下去的重担,还得需要你们来挑啊。”老探子并不知道身边的这个年轻小崽子心中到底在感叹什么,就算知道了也懒得管这么多,当下缓缓起身,踏着泥泞不堪的羊肠小道向前走去。 暴雨疾风当中,这个不知道摸滚打爬经历了多少血与火的前军探哨就这样孤独而昂然的走着,仿佛那天空中倾泻下来的滚滚雷霆都无法使沉默的他弯腰屈服。 年轻探子静静地看着老探子走向山丘的高处,眼眶中不知不觉的已经湿润了。 这世道,总该有个人站出来了! ————————————————————————————— 皇宋咸淳二年四月廿三日,兴**团练使、假知军事务叶应武,兴**通判文天祥、兴**都头王进、都头章诚、军中掌司马马廷佑、军中掌司马郭昶自隆兴府北上直趋兴**。 同日,北方蒙古寇黄州边境,幸大雨倾盆,未敢深入。得闻蒙古入寇,黄州诸县守军竞相逃窜,北线空虚。翌日天晴,苏刘义淮上兵锋直指黄州,震慑蒙古,方才免去一场大战,但南宋百年积弱,能战之军不过淮上襄樊寥寥数处,其疲弱之态,一朝得见。 天下风云,亦由此而起。 第二十六章 某以腹心待君 倾宋 作者:然籇 当蒙古千余骑兵在黄州边境上耀武扬威的时候,层层乌云已经提前笼罩在千里赣鄱之上。烟波浩渺的鄱阳大泽已经被自天穹垂落的珠帘雨幕所覆盖,层层涟漪,层层水雾,放眼望去,气吞两岸山岳。 在这此时的华夏第二大湖泊,未来的第一大湖泊当中,小小的官船就像是积水中的一片秋叶。好在卷起的滚滚狂风是向北的,官船也趁机张满白帆,借着这难得的天气迅速北上。 船窗外是浩渺鄱阳湖,丝丝水雾透过半掩的小窗弥漫进来,分外清爽。悠悠的琴声从帘幕后面响起,再加上那隔着层层珠帘绰绰约约看不清楚的美好身影,船舱中半数人都已经闻声而醉了。 “咳咳。”叶应武下意识的咳嗽了两声,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江镐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咳嗽声吓得险些跳起来。 琴声戛然而止,帘幕后面的绮琴自是冰雪聪明,也不言语,静悄悄的退去。 留下来一船舱的大老爷们儿面面相觑。 叶应武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这可是正统的宋瓷,要是把这杯子拿到后世去,就算比不上元青花那么高贵,却也足够狠赚一笔了。不过现在却不是想这个的时间,叶应武抬起头来,锋锐的目光从船舱中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 江镐、王进、章诚、郭昶、文天祥还有那个轻舟北上总算是在风雨之前赶上来的马廷佑。在座的除了文天祥和郭昶,都是一起在临安花街上一齐摸滚打爬的兄弟,招呼一声两肋插刀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包括郭昶在内,在座的这几个年轻人都是家中的小儿子,自家爹爹打拼下来的财富官位大半是要继承到嫡长子头上的,作为小儿子就要有自己去外面打出一片天地的觉悟。 很明显,叶应武彗星般崛起于慈溪那场大火之中,再加上他当年纵横临安花街的时候便是这个小团体当中的狗头军师,所以至少在衙内们看来,跟这个这还算靠谱的兄弟混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船上还有一个让叶应武眼馋很久的客人——陆秀夫,不得不说这位未来的南宋宰执很有眼色,自从上了船之后,除了和文天祥无事的时候下下棋之外很少露面,至于这种明显的以叶应武为核心的小团体聚在一起密议的时候,陆秀夫更是坚决不会出现。 想要这等人中豪杰归心,还需要展现一些本领和魅力才行。至于文天祥,也算不上是叶应武的部属,只能说是有着相同政治目标和思想抱负的同僚。 叶应武的目光扫来扫去,终于在文天祥那里停住了,文天祥默默地将杯中热茶喝尽,然后抬起头来迎向叶应武的目光。 文天祥是吉州庐陵人,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赣鄱人,而且考中状元发迹之后也是多次在江南西路为官,在座的诸人里面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江南西路各州府的情况了。沉吟片刻后,文天祥环顾四周,方才缓缓开口,仿佛有些难以启齿: “兴**治所在永兴县(今湖北阳新县),下辖永兴、通山、大冶三地。兴**地处江汉前线,百余年来虽然未经战火,却很少有人请缨来此处做官,就算是来了也是龟缩在治所府衙内,没有什么作为。所以这一次我辈前往兴**,不仅需要统练出来一支能战兵马,还需要尽我等所能改善当地百姓生计,方可保证大军北上渡河时能够给予最近的援助。” “这些狗官,何方太平就去何方,当真是······”江镐本来就脾气暴躁,加上今年不过十九岁,是在座几人中年龄最小的,免不了的年轻气盛,当下便气的想要跳起来,好在旁边的章诚急急忙按住他。 叶应武依旧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对于兴**历任官员的种种作为他心中已经猜得**不离十了,宋朝的文官历来对自己人下手狠辣决绝,有时候和皇帝吵架也毫不含糊,但是对外人却是历来卑躬屈膝,能去讨好就去讨好,不能讨好干脆就跑,像虞允文、文天祥这等文官主战派偏居东南一百余年也不过出来那么几个。 兴**本来就是直面北方朔风的地方,那些杀人不眨眼,横扫了整个西洋,横扫了整个中原的蒙古骑兵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踏过大江,所以对北方鞑子从来都是胆小如鼠的官员们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到这个随时都有可能掉脑袋的地方来当官,就算是不了解情况被抓过来的倒霉蛋也会在任期满之后抓紧跑得远远的,最好是去临安甚至是曾经不被人待见的南方,因为那里随着海运的发达已经变成了肥的流油的天堂。 将茶杯重重的在桌子上一敲,叶应武直起身子,眼睛看着正对面舷窗外浩渺的鄱阳万顷波涛,和文天祥的羞于启齿不同,叶应武的脸上颇为郑重,使得历来吊儿郎当的江镐等人也下意识的纷纷坐直身体,而已经在心中发誓要想这些流氓老祖宗们好好学习的郭昶更是坐得笔直。 “在座诸位,吾宁海(叶梦鼎是宁海人)叶应武可否以之为腹心,请诸位凭心而答。”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所有人都是一惊,旋即眼神变得惊疑不定,身后也开始不由自主的冷汗滚滚直冒。江镐环顾四周,发现文天祥等人都是脸色有些苍白,目光更是游离,至于那个可有可无的人质郭昶全身都在微微颤抖。作为和叶应武关系最铁的哥们儿,江镐下意识的迎向前方那道锋锐无比又仿佛熊熊烈火将这天地都燃烧了一般的目光,艰难的点了点头。 江镐表态,王进、章诚、马廷佑也毫不犹豫的点头,本来大家就都是在临安花街上一起称王称霸的,谁没有曾经把背后交给过这些兄弟,本来就都是以腹心待之,只不过是心知肚明却并没有谁说出来过罢了,现在突然将这层关系扯明,也没有什么好否认的。 至于那郭衙内,仿佛在经过萍水楼之后,已经认准当日不可一世的叶应武当老大,老大现在需要小弟们表忠心,小弟们自然不能懈怠,虽然郭昶继承了他爹的油滑心思,隐隐约约的明白这短短几句话中所涵盖着的意思,但已经由不得他了,当下勉强忍住内心的猜测和恐惧,狠狠的点头,算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次赌博,然后瘫卧在毯子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整个船舱中只剩下了文天祥一人,除了郭昶软瘫了之外其余人都将炯炯的目光投到他身上。文天祥只是死死咬着牙,虽然外面狂风暴雨交加,清爽无比,但是他的脸颊上却不断有豆大的汗珠滚滚流下。 他很想搞清楚叶应武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心脏已经疯狂的跳动,全身气血上涌,焦灼的心境让他难以思考,更何况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这是一种威胁,还是一种请求? 文天祥奋力迎向叶应武,想要从那目光中寻觅到蛛丝马迹,可惜他失败了,因为那目光中除了期待之外,更多的是自信。这个平日里声色犬马的小师弟,自从那一次失忆了之后仿佛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凭着自己超乎常人的手腕和灵活应变的机智,渐渐地已经超越了文天祥,成为以江万里为首的士林一党年轻一代中绝对的领军人物。 云从龙,风从虎,文天祥在内心中始终与这个已经在垂死的大宋的,所以他并不想有从龙之功,但是既在此时,就必须要从虎,一如陆秀夫有治国安邦之才,却甘心居于李庭芝幕府当中。 这是一场赌博,而船舱中的其他人都已经下注。 自己已经无从选择。 “愚兄自当尽绵薄之力。”文天祥艰难的开口,九个字算是把他自己买给了叶应武,两个人也从刚刚的同僚正是变成了从属关系。 叶应武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旋即被上位者应有的威仪所取代:“天下如棋,兴**不过是棋盘上的一个小小棋子,但是并不代表这一个棋子便可以忽略,此去兴**,吾辈所要做的,便是创下一个根基。方才师兄已经交代的清楚,既然历任官员安于现状没有什么作为,那我们便有所作为,让这兴**上下的豪强百姓看到,能够保护他们的,是在座诸位。余没有什么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大志,只是想用这一枚小小的棋子,截住北方的那条大龙,挽回此等不周断裂、东南将倾的天下局势!” 每一个人都肃然而坐,即使是刚才犹疑万分的文天祥和不断发抖的郭昶都毫不例外。叶应武言语之间透露出来的霸气已经将他们深深地感染,恨不得更早的投身这滚滚的浪潮中。 停顿了片刻,话音重又响起。 “小子不敏,穷毕生之力难以为此,故请诸君助我。” 所有人都轻轻吸了一口气,又是表态。 江镐几人对望一眼,心中已然有了定数,本来就是要在这风雨飘摇的末世气象中打拼下来自己的事业,用什么手段,做什么事情,又有何妨?生逢此乱世,乃男儿之幸也! 当下几人纷纷站起身来,抱拳朗声而道:“敢不从命!” 声音洪亮,荡气回肠。 不过曾经一直隐隐然为众人之长的文天祥却是默然,直到江镐他们重新安坐,方才注视着窗外的浩浩风雨、浩浩烟波,苦笑着说道:“愚兄敢问师弟,师弟欲为宋之曹操?” “嘶!”叶应武脸色依旧如是,江镐他们却已经忍不住狂吸冷气。 现在虽然叶应武没有成为曹操的机会,但是他后面有整个江南西路为他撑腰,有江万里、叶梦鼎等兖兖诸公全力支持,还有刚刚表过忠心的一帮子爪牙可供驱使,更可怕的是还有一颗在临安、在庆元,在那花街的马蹄声中,在那慈溪的烈火光芒中铸造出来的一颗无畏的心,又有谁能够下论断,此时的一个小小团练使,不会成为数载后的曹操之辈? 静静的打量着文天祥,叶应武不得不感慨当真是字字诛心。不知道被这沉默和压抑的气氛笼罩了多久,叶应武方才缓缓开口:“曹操的功业,某还不敢去想,此生所敬佩,临安城外那座青山罢了。” 临安城外,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 “岳武穆?”文天祥略有些诧异,不知道为什么叶应武会搬出来岳飞岳武穆。 “若无人阻我,自当为岳武穆复我汉家河山;若有人阻我,此生又何惜为曹操!”叶应武霍然站起来,冷声喝道,衣袖在猎猎风中鼓动,已经随时准备挥袖而去了。 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你文天祥自己下决断吧,大不了老子不要你了,难道没有你这“宋末三杰”,老子就成不了大气候吗?我穿越七百年回来,就是为了挽救这青山九万里,有你没你又有何妨? 听闻此话,江镐等人自然是热血沸腾,险些就要振臂大呼。 文天祥和郭昶一样,身躯竟然有些颤抖,显然内心正在经历一番难以言表的挣扎,终于仿佛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这个已经不再飘逸洒脱反而有些狼狈的白衣文士沉稳的说道: “不知师弟知否,兴**治下尚有一谢姓区区小吏,或可为师弟臂膀。” 叶应武的双眸中爆射出精光。 谢枋得! 自己怎生就忘了,南宋末年,还有如此人物。 更何况此时尚且是咸淳二年,谢枋得贬谪兴**,直到明年才会被恩准还乡。 这可是和文天祥并称为“南宋二山”的谢叠山啊! 果真是苍天助我。 文天祥见到叶应武脸上的神色,已然知晓师弟明白了,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坐直身体,静静地看着窗外风雨。 知道文天祥以此大才相举荐,便已经表明了自己投靠的态度,叶应武勉强按捺住内心的喜悦和激动,冲着文天祥微微一笑,转而扬袖大步离去,留下江镐他们几个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窗外风雨大作,“噼里啪啦”的雨点声终于还是覆盖了一切的声响。文天祥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滚滚扑面而来的风卷挟着飘渺水雾将他的衣襟打湿。 这天地一片灰暗,风涛正恶。 不知道这一条小小的官船,会将风雨飘摇的大宋,带往何方? 第二十七章 履新兴国军 倾宋 作者:然籇 咸淳二年四月廿五日。 江南西路兴**永兴县。 官船自赣水出鄱阳湖,入大江,一路沿江北上,终于在廿五日清晨抵达了永兴县江岸码头。 荒草凄凄,满目萧条。 曾经作为南方大动脉的大江,在连年的战乱当中也难免会萧条,再也不复当年江上千帆竞发之胜景,只余九曲江水,收敛了绝代风华,收敛了虎踞龙盘,只是默然东流。细细思来,和当年李煜所吟之“一江春水向东流”颇为相似,也不知道大宋的艺祖太宗在天之灵,见到今日之景会有何等感受。 大江之畔,零零落落十几个人站在已经不知道被荒废了多久的码头上,无精打采的等候着,直到官船出现在远方都没有改变他们有气无力的形象。在这等鬼地方当差当的久了,早就不把什么新来的通判、团练使放在眼里了,谁知道这些耀武扬威前来上任的官儿什么时候就会毫不犹豫的弃他们而去,就像几天前便快马加鞭赶回临安去,生怕再被发配到这里的那位前知军。 “来了,来了,快点儿把乐奏起来,怎么地也得像个样子!”永兴知县和县丞急忙吆喝着,无论如何他们作为附郭的七品官员,想要好好的混下去,怎么着也得把新来的上司巴结好了。 身边的官吏们纷纷勉强的展露笑颜,站在后面荒草地中的乐师也都在一名负责此事的小吏督促下断断续续的吹奏,没跑调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官船已经近在咫尺,缓缓的靠在码头上。 迎接的官吏们这才下意识的弹弹衣服上的灰尘,怎么着也得像个样子不是?只不过大家对于这位新来的状元通判和衙内团练使,还真的没报什么希望,不过要是能够通过这两位抱上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些大人物的粗腿,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就当所有官吏准备展现自己的谦恭德行时,却发现首先下来的并不是衣带飘飘的紫袍大员,而是一名一身轻铠腰悬佩剑的将领,此人身材有些瘦削,甚至长得有些贼眉鼠眼,但是只是那么一站滚滚的杀气和血腥气就不由自主的弥漫开来。 紧接着下来的是一队护卫亲兵装扮的甲士,整齐地在码头上站成一列,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官吏们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这些士卒看起来和平日里兴**那些只是吃空饷,甚至连操练都免谈的地方乡军截然不同,每一个人都是目光炯炯,丝毫没有在意旁边这些点头哈腰媚态十足地官吏们。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两名紫袍大员并肩走下官船,身后跟着几名或是披甲或是官衫的年轻人。再之后便是一群家仆打扮的壮汉忙碌的搬运各种各样的家当。 “下官参见通判文大人,团练使叶大人。”官吏们急忙按照自己的官位大小自觉地站成一排,毕恭毕敬的行礼。 文天祥皱了皱眉,显然对于这些低头哈腰阿谀奉承的官吏们很不感冒,只是淡淡说道:“回城吧。” 官吏们这才缓缓直起腰身,几个忍不住抬起头来的突然间发现,那文通判倒是颇为稳重,至于那叶团练使却是很年轻的样子,眉宇之间充斥着难以掩饰的飞扬霸气。跟在那叶团练使身后的那几个同样是各家衙内出身的都头、司马,同样也是如此。 在所有官吏中,一名毫不起眼的中年小吏静静迎着文天祥和叶应武的目光,除了当先的这位状元郎是货真价实的,其他的几个只能说是蒙恩荫进的仕途,只是不知道这些娇生惯养的衙内们,又能在这穷山恶水之间坚持几许? “朝中旨意说得明白,兴**政务由本官代管,诸位莫要忘记了。”叶应武冷冷的说道,自己必须要让这些人记住,这位新来的团练使并不是总被压在文官之下的小小武官,他的身上还有整个兴**最高文官的光环。 兴**,老子终究还是来了。 “请两位上官上轿吧。”永兴县令恭恭敬敬的说着,两顶轿子已经晃悠晃悠的抬了过来。 叶应武冷冷一笑,径直走过两顶轿子,随意的扫了一眼已经备好的几匹老马,眉头紧皱。身后杨宝已经快步从官船上将叶应武那匹坐骑牵了下来,叶应武看也不看周围官吏们惊慌、诧异甚至有些愤怒的神色,熟练地翻上马背,然后冲着文天祥便是一个灿烂的微笑。 文天祥无奈的叹了口气,衣袖一挥,杨宝急忙屁颠屁颠的去将文天祥的坐骑牵过来。 这下里官吏们就只有真真正正的诧异了。 没听说那位文官不坐轿子专门骑马的啊。 人群中的那名中年小吏也是下意识的轻轻“咦”了一声,看向文天祥和叶应武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炽热起来。 “诸位,本官在永兴城外静候!”叶应武朗声一笑,身后杨宝也飞快的翻身上马。官船上只有这三匹骏马,亲兵们都是目不斜视,整齐列队,静静等候命令。而江镐他们也是一脸苦涩,直到免不了要跑过去了。这几日在船上疯狂的体能训练,使得都快被酒色掏空身体的郭昶郭衙内脸色都有些红润起来。 “亲卫都,跟上!”看着叶应武和文天祥绝尘而去,杨宝狠狠地一勒马缰,大吼一声,率先打马而去。他身后百余名亲兵默然无声,只是不约而同的加快了脚步。 众多官吏们站在码头上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参透不了这新来的两位上官到底想做什么。 “叠山兄,你说,这两位上官是什么意思。”一名小吏注视着绝尘而去的亲兵方阵,忍不住感慨,“不过不得不说,这百十号亲卫,比咱们城里那些老弱病残的乡军要强多了。听说在城北清理出来一片荒地,用来屯驻从咱们江南西路各处抽调来的精兵,人数有六千余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咱这一辈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六千人聚在一起列阵,那得是多么壮观······” 被称为“叠山”的中年小吏默然不语,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任由浩浩江风吹动他刻满岁月棱角的脸庞。 ————————————————————————————— 雨后的永兴天气正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凉爽的气息。 县城之北已经开辟出了一大片空地,只是因为人手实在不足,营帐还没有建立起来。不得不承认,整个营区选取的很符合屯驻的现实,一座地势明显高于四周的土丘伫立在整个营区的正中央,方圆数里的所有杂草都已经被清理干净,用来扎寨的圆木堆积在营区的四角。几面写着“宋”字旗号的旗帜在土丘上迎着风招展,而恐怕和这些不太相称的,便是那几个无精打采或蹲或坐守在土丘上的地方乡兵了。 叶应武绕着永兴县城转了一圈之后,并没有入城,而是先来到了这个即将屯驻他麾下的第一支军队的营地。此间的事情已经不是文天祥的管辖范围,文天祥自从在庆元府被叶应武狠狠的折腾过之后,对于练兵这等事情早就没了兴致,所以早早的便进城交接事务,顺便帮忙安置宅院家属,文天祥的妻子欧阳氏、六岁的长子文道生等家眷也都由庐陵北上,不日便将抵达兴**。 驻马在土台之上,叶应武根本没有搭理那几个迎上来的乡兵,他的亲卫都迈动沉重的步伐,坚持着围了上来,哪怕周围没有什么危险,亲卫都也有职责将叶应武围在中间守护。 “章诚,各处兵马何时能够到达?”叶应武淡淡的说道。 在队伍中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章诚急忙站了出来,喘了几口气之后方才大声回答:“启禀团练使,按照原先的估计,最快的明日即可到达,最慢的也在两天之后!” 叶应武点了点头,章诚的身子弱一些,不太适合当武官在前面冲锋陷阵,不过让他打理些事务当个文官倒还算绰绰有余。现在叶应武的爪牙也算不少,但是真正靠得住的也就一个文天祥,可惜那谢枋得还不知道在哪里,只好瘸子里面拔将军,先让章诚顶上。 “郭昶!” 被王进和马廷佑拼死拼活架着跑到这里的郭衙内都快晕死过去了,听到叶应武叫自己,已经紧紧闭上的眼皮子终于还是费力的张了开来,看着那个坐在马上仿佛是阎王样的家伙,心里早就不知道已经骂了他祖宗多少代了,反正比十八代要多。 “叫你呢,妈的精神点儿!”江镐看这个郭衙内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日在萍水楼将郭衙内吓得险些大小便**的也是他,现在见到叶应武好不容易耍次威风这家伙还不配合工作,自然是毫不留情的喝骂,用的没有马鞭顺手的腰刀“唰”的一声抽出来半截。 郭衙内最怕的就是这动不动就拔刀的江镐,当下便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从王进和马廷佑的搀扶中挣扎出来,定定的看着叶应武。 叶应武对于这个吃硬不吃软的郭衙内也是啼笑皆非,只能淡淡说道:“你的身体却是弱了点儿,以后要节制饮酒,不可再四处寻欢作乐,另外每日要加强训练。还有,本官暂时将全军的粮秣交由你来筹集管理,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本官拿你是问!” 郭衙内顿时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为全军收集粮秣看上去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事实上此处驻军的粮秣正是由他那老爹负责的,为了让儿子好好的混出个人样,想必他那老爹也不会从中克扣,甚至还有偷偷地加点儿量也说不定。 “使君以重任委于汝,汝便是这么表示的么?!”王进强忍着笑,从后面暴喝一声,吓得郭衙内一个哆嗦险些在地上的泥泞里,当下里郭衙内也知道自己有失礼节,更何况此处人生地不熟,周围的还都是流氓纨绔的骨灰级人物,这个亏怎么着也得吃,当下里也不再犹疑,急忙毕恭毕敬的跪倒在地,冲着叶应武行了一礼。 “希望你不要让某失望。”叶应武淡淡说道,“这么多弟兄手里的刀也不是吃素的,乱世治军,当用重典,你可明白?到时候一旦发现克扣,军法不容情!” “下官明白!”可能是物极必反的道理,郭衙内已经怂包软蛋到了极点,现在却突然转了性子一般,站起身来抱拳朗声回答,似乎对于自己的任务信心满满,反倒是吓了江镐他们一跳。 叶应武已经看出来这个曾经不学无术甚至调戏绮琴的纨绔子弟急切想要融入这个充满朝气和蓬勃力量的小团体的愿望,想必此次委以后勤重任,他会拼力完成的。 “王进,马廷佑,江镐!”叶应武紧接着喊道。 三人同时向前踏出一步,抱拳朗声唱喏。 “王进负责此山丘向北营寨修建,江镐负责此山丘向南营寨修建,马廷佑居中策划,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向杨宝询问。”叶应武将目光投向远方,整个营寨尽收眼底。 这短短的一句命令中所夹杂的意思已经很明了了,王进和江镐作为这些人中最能打的,明显将会被授予统领新军左右厢的重任,而马廷佑本来就和他族兄马廷鸾有相似之处,为人稳重却不失聪颖,而且在几个人中谁都不得罪,用来居中坐镇甚至调节王进和江镐这两个暴脾气之间随时有可能爆发的冲突却是再合适不过了。 “遵令!”三人同时大喝一声。 “走,进城。”叶应武调转马头,前方永兴县城就这样静静地匍匐在脚下,叶应武下意识的环顾四周,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上都刻满了对于未来的希望和片刻的满足,仿佛被这刹那的征服感所震慑,满意地点了点头,叶应武接着说道,“终将有一天,北方的鞑子,也会在我们的脚下匍匐。走!” 话音未落,骏马已经飞也似的冲下山丘,杨宝也是大喝一声,紧随其后。不过叶应武似乎已经意识到亲卫都快承受不住这种长途跋涉的辛劳,在山丘下纵马飞驰了一段之后又一把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少年直直的迎向在东方越升越高的太阳,无限的光辉将一人一马所笼罩,仿佛天神降临此世间。 将光芒撒向寰宇。 那一刻,每一个站在山丘上的人,无论是稳重如马廷佑、章诚之辈,还是勇武如江镐、王进之人,无论是刚才就想回光返照一般的郭衙内,还是纵马疾驰的杨宝,所有人都在心中莫名其妙的坚信,那个在旷野上迎着太阳的少年,终将会引领着他们走向光明。 原本驻守在山丘上的乡兵们早就目瞪口呆,而至于那名骑着一匹老马远远地吊在后面负责将这些新来的官爷们引领到营地来的中年小吏,已经忍不住是热泪盈眶。 第二十八章 今夜星辰今夜灯 倾宋 作者:然籇 夜幕笼罩在兴**永兴县城的上空。 灯火阑珊,皓月当空。 远处隐隐约约似乎还能听到大江的涛声,又有谁能知道,在未来漫长的十年里,这条尚且澄澈的江水,将恒久的笼罩在漫天的厮杀声和船桨声中,并终究会被宋元无数将士的鲜血所染红。 叶应武在接风宴上喝了些许淡酒,毕竟这个时代还没有蒸馏这种高超技术,酿出的也不过就是后世米酒的级别,只要不像江镐在滕王阁上那样拿着一坛子硬灌,啤酒红酒喝过不少的叶大少还是不会那么轻易就人事不省的。 现在叶应武坐在府衙的议事堂内,前方的墙壁上挂着尚且算是详细的周边地图。那个时代的地图并不是画在薄薄的纸上,甚至再糊上一层塑料薄膜,而是刻在木板上,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都在那木板上留下深深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咸淳二年的襄阳前线,比预想中的还要乐观一些,此时在襄阳、樊城两座重镇当中宋军云集十五万,而且都是久战精锐,再加之经过多年的经营,襄樊两城城高河宽,且都囤积有大量的弓弩箭矢、守城器具和粮草,否则历史上也不会在十七万蒙古大军包围、前来支援的友军接连败绩的绝境中还能苦苦坚持十年。 无论是和金兵还是元兵,南宋军队的两大优势便是守城和水战。襄樊之战最后蒙古军胜利,一个原因是因为重点发展水军并对南宋水师叛将刘整委以重任,另外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运来了足以威胁到襄阳城防的回回炮,一通乱轰。即使是消磨掉了宋军的这两大优势,最后还是吕文焕因为担忧城中百姓徒受战火而被迫投降。 现在除了在襄阳城中的南宋精锐,在兴**还有张世杰统帅的水师,北岸蕲州、黄州还有苏刘义统帅的淮上精锐,如果叶应武再集结江南西路所有能战之士训练出来一支战斗力不俗的精兵,那么撕开蒙古的包围逆转整个襄樊形势也不是不可能的,要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江南西路即使是在上官投降之后,地方豪强忠心华夏者不可计数,在文天祥来之前便不断有人揭竿而起,文天祥返回家乡之后更是将整个江南西路搅动的天翻地覆,也因此而为南宋小朝廷逃命争取到了宝贵的一线生机。 就算是襄阳之战败了,南宋岌岌可危,叶应武不信自己到时候拉着队伍往赣西南大山里一钻,蒙古骑兵又能耐我何?要知道那片山中最著名的一座,可是叫做井冈山的。 当然,以上种种都是设想,当务之急是怎么应对大有压境而来之意的蒙古大将阿术统帅的上万精锐。 叶应武身后,文天祥等人默然伫立,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地图的右下方,那里就是兴**的位置,而和兴**隔着大江相望的蕲州、黄州,代表这苏刘义的小小红色旗帜在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旗帜当中显得分外的突出,也是分外的渺小。 “这一次是玩儿真的了?”江镐忍不住喃喃说道。 在他们出发的那一天蒙古骑兵就曾经骚扰过黄州边境,不过好在天降大雨硬生生的逼退了这股轻骑,不过等待天晴了之后,蒙古探哨甚至放到了黄州城外,吓得苏刘义急忙率兵北上,以期能够拖住阿术些许时间。 叶应武好歹还算是在庆元府和张麻子面对面拼过,怎么着也算是见识过什么叫做战争,虽然剿灭海盗这种级别的战斗看起来更像是两大黑帮街头火并。江镐他们甚至连这点儿经历都没有,突然意识到北方压境而来的蒙古骑兵是要玩儿真的了,除了每一个男儿都有的小小兴奋之外又焉能不紧张? 沉默片刻,叶应武霍然站起身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穆图上的沟壑山峦,自己的面前,是欧洲人口中的“上帝之鞭”,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和最强大的军队,而自己的身后,是整个华夏衣冠仅存的半壁江山。 即使是天之将倾,自己又有何选择?既然来了,便不会浑浑噩噩像前世一样声色犬马。 “是玩儿真的了。”叶应武淡淡的说道,他的从容使得室内紧张的气氛有些消散,“我等需要在一个月的时间之内,训练出来一直至少能和淮上精兵相匹敌的队伍,之后,某会带着在座诸君,渡过大江北上迎敌。至于到时北岸等待某们的,是苏刘义将军还是阿术,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不过某相信,大宋的气数,尚未尽。” 听天由命,听天由命! 可是真正的历史上,黄州、蕲州的守军几乎不堪一击,万余人便轻而易举的做了俘虏,不知道现在只是多了一个苏刘义,多了近万名淮上精锐,又能抵挡几时? 更何况千里赣鄱各州各府聚集起来的所谓的精锐,又能有多大的本领,能在这天之将倾的时刻逆天而为? 叶应武甚至懒得去想自己今后会怎么样,懒得去想襄樊之战的十年拉锯到底是何等的壮烈,现在只能说是走一步且算是一步吧。抬头看去,每一个人都神情各异,或担忧,或紧张,或兴奋,或期待,即使是最稳重的文天祥也是紧紧攥着拳头,目光炯炯。 “也罢,且散了吧。宋瑞兄,相烦速速打听那谢叠山到底在何方。”叶应武摆了摆手,窗外已经是明月高挂,灿烂的繁星宛如镶嵌在夜幕上的宝石。 在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年的那个时代,如此的星空、如此的明月,已经很少能够看到了吧? 自然不知道面前这个正在望向窗外的年轻使君事实上是在想着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除了文天祥默然拱手表示领命之外,其余人都先一步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不想阻碍他们这位天资聪颖的使君思索未来的去向。 ————————————————————————————— 永兴县城东北角,一户再普通不过的寻常人家。 厢房里有灯火一豆。 “吱呀”一声,主屋的房门推开,一名中年妇女缓步走出,手中还端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的饭碗,看到厢房尚且长明不息的灯火,轻轻叹息一声,一名总角小儿轻轻扯了扯中年妇女的衣角,眨着明亮的眼睛疑惑不解的用那清脆的童音说道: “妈妈,爹爹还没有吃饭么?为什么他一直都在厢房里面,不跟我玩呢?” 中年妇女咬着牙没有说话,而是缓步走到厢房外,伸出手来犹豫再三之后方才敲响了房门:“良人,夜都如此深了,饭也都凉了,你且出来吧······” 厢房内默然了很久,里面那人并没有说话,而是径直将房门打开,却正是那陪着叶应武看过城北营地的那名小吏,只不过和白日里的土气和谦恭不同,此时的这名中年男子身穿白袍,腰悬玉佩,如果不是那沧桑憔悴的脸庞和两鬓在黑夜中分外扎眼的斑白,恐怕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 中年妇女静静地看着自己的良人,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眼眶中已经不知不觉的湿润起来。而那总角小儿却并没有此等深沉的感触,依旧笑嘻嘻的说道:“爹爹,你终于出来了,你今天还没有陪我玩呢!” 小吏蹲下身,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伸出手拍了拍小儿的肩膀,轻声安慰道:“定之,爹爹最近有些事情比较忙,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陪你了,你能原谅爹爹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只要父亲一拍儿子的肩膀,儿子就会充满奋斗的力量,即使是总角小儿也不例外,这年龄不大的小儿顿时像小鸡啄米一般点了点头:“定之当然能原谅爹爹,爹爹要保重身体!” 小吏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只不过当他站起来的时候,中年妇女却发现那笑容充满了苦涩,不由得问道:“良人,最近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心情不顺,不如去城外叠山散散心吧,这城里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交给你来打理。” “不,余只是担心,北方的乌云依然压境,这大宋,还有多少苟延残喘的时间。”小吏淡淡的说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北方,似乎能够看到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黑色浪潮,将整个东南都卷席,“那新来的团练使尚且不好评说,倒是那通判,与吾是当年同科进士,算是有一面之缘,今日清晨余倒是一眼便将他识出······” “可是那文宋瑞文通判?今日上街,听说那文通判可是当年的状元郎,没想到竟来此等穷乡僻壤当一个小小的通判。”中年妇女并没有在意自家两人第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反倒对后面的那一句很感兴趣,毕竟也算是来了两个大官,街上那几个八卦**极强的大嘴婆子都快将那个状元郎的家底扒拉出来了。 小吏默然片刻,自己当年也曾经风光无二过,又何曾想到现在竟已然落魄到此等境地,和那文宋瑞又有什么区别? 突然间,小吏的脑海中浮现出白天在城北营地的景象,那个新来的团练使纵马在山坡上飞驰而下,骏马人立而起的瞬间,万光笼罩,仿佛那人便是天命所归。对于这个按道理应该只是一个小小纨绔的叶家二衙内,小吏心中已经充满了好奇,到底是何方英才,方有如此力挽狂澜的天命? 就在这时,“当当当”的敲门声响起,夫妻二人都是一惊。 “是何许人夜半敲门?”小吏朗声问道,手中已经将许久不用的灯笼抬了起来,家中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人来拜访过了,这灯笼上也早就蒙上了一层灰,即使是点燃了也不算亮。 门外那人沉默片刻之后,方才笑着说道:“京城一别,此处相见,君直兄难道就忍心让文某人立于凄清夜中吗?” 小吏还未作答,中年妇女就已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那人话中的“文某”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这小小城中姓“文”的,可就只有那位今日才走马上任的通判了,当下急忙将手中饭碗放下,急匆匆的上前将小院的门打开。 门开出,站着一位白衣士子,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又有些许欣慰,见到开门的是位中年妇女,心中已了然,便先拱手行礼:“这位可是谢家嫂嫂,文天祥此厢有礼了。” 谢夫人吓了一跳,别说自己了,就是自家夫君也当不起这从四品通判大人的一礼,当下唯唯诺诺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弯腰将文天祥迎入院内。 谢枋得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握住文天祥的手,笑着说道:“临安别后,没想到竟在此地相遇,当真是造化弄人,造化弄人。” 看着已经明显苍老了许多,但腰杆依然如当年一般挺得笔直的谢枋得,文天祥眼眶中也忍不住湿润了,朝堂之上奸佞如雨,竟是此等栋梁之才埋没如斯!而自己,如果不是与叶应武在庆元和那些天杀的海寇搏命相拼,换来不可磨灭的功绩,却还是被一撸到底的白丁一名,恐怕所处的境地还不如谢枋得尚有城中小院一座吧? 岁月无情,造化弄人,当年同科进士,一起风光无二的,现在相顾之下,却已经是此般模样,任谁都会忍不住长吁短叹。 “寒舍简陋,家徒四壁,倒是让宋瑞见笑了,”谢枋得一边将文天祥迎入自己简陋破败的屋中,一边笑而问道,“宋瑞此来,只是为了访余这故友吗?” 文天祥深深地看了谢枋得一眼,默然片刻之后方才笑着说道:“宋瑞此来,是为叶使君觅经天纬地之大才。” 谢枋得一怔,并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来静静地看向门外。 无限星辰,无限光亮。 而自己的厢房里面,那一豆残灯尚未熄灭,仿佛还要和不断倒灌进去的清爽夜风相抗衡,挣扎不休。 只是不知道自己这无用之躯,最后会化作星辰永恒的镶嵌在那天幕之上,还是像现在一样继续在那厢房的黑暗中继续坚持做那照亮些许书卷的一豆残灯? 星辰璀璨,但是登天的路途是那么的遥远而危险。 残灯摇曳,但是自己还是有信心能够在那即将到来的黑暗之中坚守最后的本心。 站在他身边的文天祥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那样静静地站着,随意的看着四周,也看着那忙忙碌碌烧水的谢家嫂嫂,也看着那站在门口不明就里的总角小儿,更看着那厢房之中尚且在挣扎在摇曳的灯火,就是没有抬头看那璀璨的星辰,因为文天祥坚信自己无论生或死,总会成为其中的一颗。 一阵更清冷而强劲的夜风吹来,最后的残灯终究还是熄灭,整个厢房也重新陷入黑暗当中。而那天上的星辰却是依旧的璀璨如斯,丝毫没有因为夜风的强劲和黑暗的侵袭而动摇。 那一刹那,谢枋得心中已然有了定数。 正在忙碌着烧水沏茶的谢夫人李氏无意间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两个并肩站在门口的男人,尽管一老一少,却都那样静静的负手站立,如同站在天穹下昂然向上的两座山岳! 就算天穹崩塌,他们也会毫不犹豫的顶上去。 “啪!”李氏的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滑下,跌落在那刚刚点燃的火焰中,火焰噼里啪啦响了一小阵,又重新归复平静。 但是这天下,却终究平静不下来了。 第二十九章 愿将余生托付君 倾宋 作者:然籇 星辰如梦,冷月凄清。 叶应武可没有文天祥那种半夜里还上街寻人的敬业精神,在书房中随意地看了会儿各地呈递上来的公文,顿感索然无趣,这兴**的主事官员走马灯一样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可真正有点儿本事能为之下百姓做点什么的的确屈指可数。 心中烦闷不安,只得在府邸中漫步,忙忙碌碌了一天,这还是他第一次踏入即将作为自己生活地方的后院。 历任兴**大小官员虽然对外没有什么作为,但是窝在小小的庭院里终究不是办法,于是上官们的宅院便争相扩大,以至于等到叶应武入住的时候,这知军的宅院和江南西路当道诸公的宅院没什么区别了,甚至要比叶家曾经寄居过的王爚家还要大上不少。 即使是江镐他们都快快乐乐的挤了进来,留给叶应武的还有好大一片空着的院落。 带来的那些家仆婢女散布到这么大的宅院中,怎么看都嫌少,以至于叶应武慢慢悠悠地走了这么久,假山、长廊还有那独立水中央的八角亭没少见,人倒是愣生生的一个没见到。 不过说曹操,曹操到,叶应武刚刚想要跳着脚骂娘喊人,迎面就撞上了绮琴的贴身婢女铃铛,只不过这位曾经目睹了自己娘子和使君莫名其妙的从不死不休的仇敌变成了相亲相爱的夫妻,至今还参悟不透其中道理的小丫鬟独自碰上了叶应武,也不知道心中到底想起来什么羞人的事情,脸都红了,急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使君。” “人呢?”叶应武环顾四周,除了铃铛周围还是没人,“你独自一人在这里做什么?” 铃铛自然知道这衙内使君问的人是谁,当下便是笑着不慌不忙的回答:“后院正在洒扫庭除,所有的婆子家仆都集中过去了,我家娘子只得到亭中抚琴,便让奴婢去取些热水、茶叶。” “洒扫庭除?”叶应武这才意识到,上一位知军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打马回京去了,至于他的家眷更是好几个月之前就都先转移走了,这院子里的确是好久没有人住过了。 毕竟有胆量在这个距离北线不过百里的地方像叶应武这样胜似闲庭信步的,嗯,文官,找遍整个南宋估计也上不了十个,要知道,当年忽必烈挂帅主持鄂州之战的时候,蒙古骑兵虽然攻克不了兴**的高大城池,但是在原野上光是进军就足足有三趟。 当然如果非得找出来这么个人,跟兴**刚刚走马上任的那个在文官里面算是胆大包天的通判算一个,隆兴府的那帮子老头估计也勉强够格。还有那个就在这兴**当小吏的谢枋得应该也可以算上。 “不过使君请放心,主要的屋子都已经清理干净,不会耽误了使君安歇。”铃铛轻声笑道。 “去吧,去吧。”叶应武不耐烦的将这个一脸不怀好意的小丫鬟打发走,自己哼着小曲向着后院亭子中走去。 穿过漫长而黑暗的长廊,终于在尽头看到了些许灯火。 前方帘幕低垂,清冷的风中夹带着丝丝香气,拂过廊下水池,当真是吹皱一池春水。耳畔已经响起了琴声,将不远处传来的忙忙碌碌的声音全都掩盖下去,成了整个天地间唯一的清响。 老子有多久没有这么闲适了?在那萍水楼上老子啃着羊腿还得收拾郭怀这个蛀虫;就算是在那鄱阳湖上,外面下着暴雨,老子还得认认真真的收拢人心······叶应武自嘲的想着,随手一掀,层层罗幕已经如波浪般分开,之前隔着罗纱绰绰约约的身影也渐渐清晰。 白衣胜雪,佳人如玉,晚风轻拂,皓月当空。 叶应武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一个标准的衙内应该享受的,他妈的之前老子混得就像一个**丝! 和绮琴的种种姻缘都是以前那个叶应武结下的,按说现在的叶应武对于绮琴是没有感情的,但是毕竟是迷醉了整个临安,在三十六条烟街柳巷中拔得头筹的行首花魁,对于如此佳人,叶应武表示自己是没法拒绝的,当然是男人恐怕都不会拒绝。 除非他是弯的。 绮琴已经察觉到身后有人来,但是手指却没有停下来,依旧在琴弦之间跳动着,只是淡淡的说道:“铃铛,冲一壶茶吧,烧开了就先晾着。等会儿使君就回来了,秉烛夜谈,定然会渴的。” 叶应武眼珠子一转,下意识的捏捏嗓子,将自己的声音变得更浑厚一些:“夫人有何吩咐,要不要小人帮夫人按摩一下,小人精通······” 悠扬的琴声戛然而止。 “什么人?!”绮琴一惊之下,霍然起身,袖子却被叶应武一扯,整个儿倒进了叶应武的怀里。 “夫人还会投怀送抱呢,小人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哈!”叶应武一把环住绮琴,憋笑憋得双肩都发抖,勉强用刚才那个声音继续调笑,不过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彻底爆发出来。 绮琴羞得俏脸通红,右手下意识的抬起来想要扇过去,不过还是硬生生的在半路上止住了。 你不扇我就得寸进尺,叶应武双手自然开始熟练地不老实起来,还不忘笑着说道:“什么使君不使君的,不行,听得太别扭,换一个称呼,别搞得咱家后院也跟官场上似的,话说别家不是‘郎君’、‘良人’叫的很亲吗,我看着两个就不错,咱们试试,叫得好听了就放过你,否则莫怪某辣手摧花了。” 怀中佳人俏生生的白了他一眼,眼波流转,含情脉脉,看的前世身经百战的叶应武也是兽血沸腾,绮琴这才轻轻推开他,垂着头轻声道:“郎君。” 叶应武下意识的眨了眨眼,饿虎扑食一样就要扑上去把这临安花魁就地正法,身后突然传来了最不该出现的声音。 “使君!”铃铛不知道从外面站了多久,终究还是鼓足勇气喊了出来,“使君,文通判求见。” 一切动作都戛然而止,叶应武长长地吸了一口冷风,从头凉到脚。 天煞的文天祥,你他奶奶的成心坏老子好事不成?咱们到底是哪辈子结下的冤家?上辈子和你不会是基友,然后背叛了你吧?如果不是看在你他娘的是民族英雄的份上,老子非得剁了你小子! 看着叶应武垂头丧气片刻之后又变的气急败坏,绮琴急忙上前,轻声笑道:“文通判想必也有什么急事,才会漏夜而来,还是出去渐渐地为好,奴定会等着郎君回来的。” 小妖精,你等着,老子说什么也得吃了你。也罢,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大事,先去见见那个挨千刀的文天祥。 “把‘奴’也换掉,听着别扭!”叶应武抛下来一句话,掀开层层罗幕,还不忘狠狠瞪了铃铛一眼,方才怒气冲冲的去了。 铃铛看着这位爷黑着脸离开,方才吐了吐舌头,跟做贼也似的溜进亭子,然后狐疑的在自家娘子身上扫来扫去之后,方才笑道:“娘子,刚才奴婢可听的清清楚楚,娘子是怎么唤使君的,怎么,这可不是娘子你的性子······” 绮琴伫立在风中,静静地看着远处沉默的黑暗,无奈的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抬头。 漫天的星辰在那刹间也黯然失色。 ————————————————————————————— 文天祥自然不知道自己刚才被另一个人在心中千刀万剐过,当然就算是知道了也会从容一笑,直言犯上对于他来说那可是轻车熟路,这个世上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人,估计能塞满半个朝堂。 当看到叶应武黑着脸出来时,谢枋得心中自然是“咯噔”一声,这叶衙内看起来有些不太好伺候,似乎和其他官员一样并不太喜欢属下的紧急禀报。不过若是他真的如此,也不值得我谢枋得视之为主公。难不成今日在那小小的山丘上所见到的,只是一种错觉,一种巧合? “师兄,何事?”叶应武有些不耐烦的说道,并没有将文天祥身后几乎要没于黑暗中的那个小吏放在眼里,只道是一起前来的跟班,“可是前方蒙古有何异动,还是粮秣钱饷不足,若是如此,便将偏院的那几个人都喊过来,我们一起商量商量······” 文天祥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而是先拱手算是行礼,既然已经认定了自己和叶应武的上下级从属关系,那么见到叶应武自己就应当行礼,文天祥从来都是一个喜欢遵守礼节的人。 见到叶应武点点头算是应答,文天祥才一侧身将几乎要隐没在黑暗中的谢枋得让了出来,笑着说道:“愚兄不才,幸未辱命,这便是谢枋得谢君直兄。” 听到自己已经在心中默念了不知道多少遍的那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叶应武本来阴沉的脸立刻多云转晴,下意识的将那个站在黑暗中毫不起眼的小吏上下打量一番,心中突然想起来什么:“你······你不是今日陪同某等······没想到······没想到······是某目光短浅了······” 叶应武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细细打量这位在未来的历史上和文天祥齐名的英雄人物,和文天祥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沉稳冷漠相比,南宋“两山”的另一座显得更加飘逸洒脱,这应该和谢枋得半儒半道的思想观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要知道即使是再后来的流亡生涯中,这哥们儿还不忘四处拜访道教名山呢。 当然,此时的谢枋得身上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小吏衣服,满身的尘土,脸上也难以掩饰沧桑和憔悴,让人不得不感慨“英雄也有落魄时”。当然即使是虎落平阳,因为知道这位仁兄未来的赫赫英名,叶应武也不敢小瞧,刚才脸上的不愉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真诚的笑容,澄澈无比。 谢枋得哪里知道叶应武脸上的这些变化是经过了无数次诚心诚意的表白之后自然而然练出来的,心中早就感动万分。 一旁的文天祥心中忍不住感慨着,狠狠的瞪了叶应武一眼,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去了。变脸变得倒挺快,啥时候收买人心这一套也让你耍的炉火纯青了,当真是未来的枭雄,这套路都无师自通。 当下已然有了报效之心,谢枋得大步走出黑暗,拱手恭敬行过一礼,之后便下意识的挺直腰杆,方才朗声道:“鄙人便是白日里的那个小吏,在城北营地一睹使君风采,当真是惊为天人,故有投效之心,加之宋瑞兄漏夜前来拜访,感动之余,自当为使君效力,望使君不吝此半老之躯!” 尚未说完,这个已经四十岁但是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的华夏脊梁就这样直挺挺的单膝跪了下来。 叶应武吓了一跳,急忙冲上前将谢枋得扶了起来,丫的自己演戏这家伙还对着演上劲来了,不过看他眼里的那股子倔强真诚的神采,估计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像是在演戏······有如此人杰归心,和文天祥为我左臂右膀,以后终于不用愁后方的安稳了。 看着谢枋得激动的不断颤抖的双手和身躯,叶应武默然片刻,方才郑重的握住那一双饱含风霜刻痕却依旧刚强有力的手,轻声说道:“放心,如果天要塌下来,某会在身边为你留一个位置的。” 谢枋得顿时流露出些许不解,叶应武侧过头看了一眼静静地站在那里的文天祥,文天祥无奈的冲着他笑了笑,已然明白是什么意思。叶应武微微点头,方才从容不迫的说道:“到时候,一起顶着。” 七个字,风轻云淡,但是其后却象征着无限的荆棘。 浑身的热血仿佛要喷涌出胸腔,四十岁的男人了,按说是不惑的年纪了,却忍不住热泪盈眶。这么多年南宋偏居东南,饱受欺压,太需要一个人来将这一切都挽回。 谢枋得心中没来由的相信,身前的这个少年,便是不二的人选。 叶应武的眼里也忍不住有些湿润,不知何时自己就已经假戏真做了。小时候穷极无聊的时候翻阅注音版的《上下五千年》,曾经认为这些人太愚忠,不知道在世事中变通,而现在身临其境了,方才发觉,自己和他们同样的愚忠,因为你、我、他,站在这里,忠诚的对象不再是那个软弱的、饱受欺凌的南宋朝廷,而是整个华夏民族。 为的,是民族衣冠的延续。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面对南宋小皇帝的亲自劝降,文天祥依然冷冷的拒绝了,如果维护这衣冠需要抗旨,那么他便抗旨。 而此时的文天祥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两个人死死的握住对方的手掌,仿佛那两只手有着无穷的力量和无穷的希望,这位未来写下了《指南录》并且名扬千古的民族英雄,只是悄无声息的站在那里,却笑了,笑的是那么的灿烂而开怀。 仿佛他透过层层的黑暗,透过层层的灰尘,看到了在那北方乌云压境之下的一缕光芒,一缕希望。 第三十章 天武赤旗扬九穹 倾宋 作者:然籇 天空是阴沉沉的,虽然看不见铺天盖地而来的乌云,但是却能感受到江南的梅雨季节即将提前来临的气息。旷野中的莎草在沉闷的风中摇曳,远方江上那黑黢黢盘踞在那里的水寨,灯火阑珊,仿佛只有那些看起来十分骇人的庞大战船,却没有人去操控。 叶应武站在那座高台之上,不知道这是天然形成的土丘,还是已经被人遗忘了的帝王坟陵的封土,而或是古代那位名将的点将台。文天祥和谢枋得犹如两座瘦弱却难以撼动的山岳,一左一右站在叶应武的身侧,任由劲风吹动他们的衣袖。 三道修长而孤傲的身影后面,则是一张供桌,供桌上供奉的是几个时辰之前才快马加鞭送来的圣旨。至于这道圣旨到底是出于临安的皇帝和贾似道之手,还是出于江南西路那几个不安分的老头子之手,这三个主宰了整个兴**的人对此毫不感兴趣。 只要圣旨中的那些话对自己有利,就够了,所以叶应武自然而然的认为那雪中送炭的圣旨真的不能再真;而文天祥自然不能怀疑自己最敬爱的师尊干出来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是毫不犹豫的信了;至于谢枋得,这小子未来抗旨抗的还算少么,简直可以说是抗旨专家,就算他反对叶应武也会毫不在意,不过好在这小子很是识大体,跪迎之后点头点的比文天祥还快。 数千来自赣鄱各处的精壮整齐地站在高台之下,好不容易收集起来的百余匹战马则被圈养在高台的一侧。已经搭好了的营帐在这开辟出来的空地上蔓延直向远方,如果从空中俯瞰,整个营地仿佛是一扇巨大的羽翼,替整个永兴县城挡住北方的朔风。 宋朝为火德,尚赤,故又自称“炎宋”,所以其军旗都是清一色的赤红色,一面面红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让叶应武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来在前世同样有一支军队,高举着赤色旗帜无畏的走上战场。 目光在前排的壮士身上扫过,叶应武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并没有自己想象当中的那样虚弱,那样不堪一击。历史上恐怕也正是这些站如山岳的好汉们,在蒙古铁骑压境之中依然毫不犹豫的跳了起来竖起反旗,以图延续华夏最后的衣冠。 叶应武坚定的认为,南宋之所以战败,并不是因为它的士卒不够勇猛,而是因为这个王朝拥有一流的资源、二流的士兵、三流的统帅和不入流的中枢。光是贾似道在战和降之间就摇摆了不知道多少次,而在这一段时间中,驻守在襄阳的十五万大军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蒙古军越聚越多,北方的水师越来越强大,最终将这十五万大军彻底吞下。 只看远方那死气沉沉的水师营寨,虽然只是一座屯驻在网湖的分队,但是只从表面上就可以看出其低下的战斗力,也不知道朝廷中的那些大臣脑子到底是不是秀逗了,竟然让张世杰这么一个陆军将领去快乐的指挥水军作战,而且屡战屡败之后还不思悔改? 也罢,现在还轮不到叶应武来担心这些。 “咳咳。”叶应武轻轻咳嗽两声,虽然年轻,但是摞在他头上的官衔足以给下方的数千精壮以绝对的震撼,包括因为吊儿郎当而没少被叶应武折腾的杨宝在内,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挺胸抬头,想要展示出来自己作为一名精锐士卒应有的姿势。 “本官奉命假兴**知军事务,任团练使主持练军,”叶应武冲着东南临安方向拱手,劲风吹动着他猩红色披风,很有范儿,“大军虽是草创,圣上犹寄予厚望,江南西路当道诸公亦是关心于此。现朝廷有旨,新军命名为‘天武’,大军事务暂由本官兴**团练使、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兴**通判文天祥、兴**团练副使谢枋得三人齐力主持。” 下面已然大哗。 要知道宋初所有军队中最强的便是大宋禁军,而禁军中最强的便是上四军,曰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只不过随着一代又一代皇帝的更迭,上四军因为长时间不对外作战,战斗力急剧下降,以至于在金兵渡河猛攻的时候,号称八十万禁军的大宋禁军竟然龟缩在汴梁城中动都不敢动,更可笑的是汴梁保卫战大宋百姓纷纷上城,但是这些禁军竟然一哄而散。 之后重新组建的南宋禁军同样也是不堪一击,在围剿杨么的战斗中一触即溃,最后不得不从抗金前线把岳爷爷又叫了回来,才凭借着岳家军各方面绝对的优势平定洞庭水寇。 再之后,所有的禁军四厢指挥使都黯然降职,四处调离,损失惨重的上四军也随着士卒的战死逃亡和将领的离开而烟消云散。 现在朝廷却莫名其妙的将曾经属于整个王朝的骄傲,又曾经是整个王朝的耻辱的上四军名号重新拿出来,安在一个刚刚组建还不知道战斗力如何的新军头上,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真的委以重任,还是一种自暴自弃,高台之下哗然许久,却终究还是没有定论。 叶应武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属下争吵抱怨。身后的谢枋得皱了皱眉,想要踏出一步喝止这些依然违反了律令的精壮,却被一旁的文天祥一把拽住,谢枋得诧异的看去,文天祥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直到台下的声音不知怎地都渐渐平息了,叶应武才重新又咳嗽两声算是清清嗓子,一脚踩在高台边缘向上突起的地方,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条马鞭,轻轻地在手中敲打着。这位异军突起的年轻使君随意的扫了一眼台下,朗声说道: “都说完了?说完了,某来说两句,无论圣上将天武军赐予你我是什么意思,某只知道,从此这就是你我要守护的旗号,这就是你我要并肩作战直到天昏地暗的信仰。既然一切的脸都已经让之前那个曾经存在过的天武军丢光了,那你我以后,任何脸,都丢不起!相信我,也相信站在你们左右、前后的那些弟兄们,终将有一天,我们会用敌人的鲜血染红这旗帜,会让旗帜,在我大宋的土地上,恒久的飘扬!让每一个鞑虏都闻风丧胆,让每一个鞑虏都记住,我们,是天武军!” 叶应武话音未落,手中马鞭已经很自然的在空中狠狠挥落! 下面是死一样的沉默。 紧接着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一浪又一浪的声音拍打在高台之上,也拍打在叶应武、文天祥、谢枋得的身上。声音从最初的嘈杂逐渐转化成同样的口号,刹那间,仿佛天地都在为之呐喊,所有的阴云都变得柔软。 “叶使君!叶使君!叶使君!” “天武军!天武军!天武军!” 文天祥默然闭上了眼睛,谢枋得张着嘴看着眼前的一切。 身后的城仿佛是一下子复活,所有的百姓争先恐后的拥上狭小的城头。远处水师营寨的灯火也在这声浪中逐次亮起。 数千人爆发出来的澎湃激情不是习惯于官场勾心斗角的两名文官所能理解,也不是在城中浑浑噩噩等待命运审判的百姓所能理解,更不是那些心高气傲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的水师所能理解。 赤旗在处,便是天武,便是这煌煌大宋。 台下每一个高呼的人其实并不在意那些惊讶于此的人能够理解自己,他们只是希望那个依旧静静地迎风看着他们的年轻使君能够理解,理解他们依然澎湃的热血和永不屈服的铮铮傲骨。 而叶应武,依旧静静地看着高台下的壮汉们霍然举臂,高高呼喊着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名字和它的铸造者,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或许,只是惊讶于这数千人爆发出来的呐喊声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叶应武方才像后世的领导那样把手往下压了压,似乎明白这种姿势代表什么,滚滚直冲霄汉的声浪终于渐渐平息。叶应武微微点头,至少这说明这些军汉是真心认可自己的,而非只是被一时的热血冲坏了脑子。 文天祥向前一步,从袖子里面拿出来一沓已经写好的告身,当两人目光相交的那一刹那,后世也算得上是阅人无数的叶应武诧异地发现,这位自己敬佩的民族英雄,眼神中分明夹杂着丝丝钦佩,又有丝丝的犹疑,这些和他原本的沉稳坚韧混合在一起更加复杂,难以捉摸。 “本官任命,云骑尉(正七品功勋)江镐假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云骑尉章诚假天武军右厢都指挥使,云骑尉王进假天武军左厢都指挥使,宣节校尉(正八品武散官)杨宝任天武军后厢都指挥使。前三厢各统领兵力两千,后厢整合本官亲兵兵力共计八百,充任中军,暂且名为‘百战都’。另在各厢当中选取豪杰忠勇之士五百人并马军都虞侯一名,组成天武军马军,以充实后厢中军。 另,武骑尉(从七品功勋)马廷佑任天武军都虞侯知提举常平事务,武骑尉郭昶任天武军副都虞侯知提举常平事务,为马廷佑助手。”叶应武的声音在沉寂下来的校场上回响。 一片静默。 四厢中除了后厢作为亲军护卫,其统领无论如何也只能雷打不动的是叶应武的亲兵头子杨宝,还有掌管粮草的也只能是马廷佑和郭昶这两个还算和粮饷有过交道的人之外,其余的三个主战厢军的统帅,告身中都是毫无例外的“假”字,也就是说这几个还是愣头青的统帅随时都有可能被撤掉换成其他人。 似乎意识到那一道道目光中夹杂着的疑惑,叶应武笑了笑,自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当下也不再隐瞒,继续朗声喝道:“之后或许会漫长或许会短暂的训练当中,任何被我发现的人都有机会,取代那几个和你们差不许多的家伙,成为一厢统帅。当然,如果天公不作美,北面的鞑子明天就逼上来的话,那就只能算你们倒霉了,就跟着着几个小子混吧。” 下面自然是爆发出哄堂大笑,在笑声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暗咬紧了牙齿,准备争一争这在其他地方根本没有可能得到的官位。而一时间成为众矢之的的江镐、王进和章诚也是相互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三兄弟谁都不能被人取代,否则就会沦为真正的笑柄! 文天祥似乎内心中挣扎了很久,方才轻声问道:“使君,这样轻易的答应下去是不是有些随意,毕竟这一厢兵马的都指挥使职位怎么能够轻易的换人?愚兄怎么想来也觉得有些不妥。” 叶应武回头看了文天祥一眼,淡淡的说道:“现在,师兄想要的,是一支在竞争当中迅速成长起来的中流砥柱,还是一帮按照律法慢慢训练出来到战场上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最后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 “中流砥柱······”下意识的说出来之后,文天祥心中已然明了,只得无奈的叹息了一声,叶应武如此张扬跋扈,自己却挑不出来其中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私心作祟的痕迹,无论他的举止是多么的不符合道义,是多么的不符合常规,都是为了整个华夏衣冠的延续。 “愚兄受教了。”心中五味杂陈,但是文天祥还是拱手一礼,默默地退到一侧,不经意间抬头看去,却发现谢枋得依旧那样静静地迎风站着,脸上还隐隐约约带着笑容,不禁暗叹一声,自己这个彗星般崛起的小师弟,其飞扬跋扈的种种行径,和当年意气风发、独立朝堂之上怒斥四方奸佞的谢枋得,是何其的相似。 如果是谢枋得在叶应武的位子上,说不定会干的更加疯狂。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看着下面无论是正式的还是假定的指挥使们带着自己的队伍挂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返回营地,叶应武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怦然落地,当然,还有更多的大石依旧悬在胸口,让他之后的每一步还是不得不如履薄冰。 “今日,某且宿在营中,二位自行回城吧。今后,怕也是要和这些士卒们同甘共苦了。”叶应武疲倦的伸了一个懒腰,头也不回的向高台下属于自己的那座并不起眼的营帐走去,留下来身后文天祥和谢枋得面面相觑。 自从大学军训之后好久没有正式的锻炼过了,而且从慈溪城头的手忙脚乱就可以得出结论,自己的武艺的确需要加强,否则以后怎么才能身先士卒以期激发出整支军队的决死之心和效死之心? 第三十一章 江北壮士英 倾宋 作者:然籇 水雾蒸腾,罗幕层层。 “铃铛,轻点儿,奶奶的疼死老子了!” 隐隐约约传来叶应武的咆哮声和铃铛的带着笑,十有**不是真心的道歉声:“使君,奴婢没有用力,明明是你······” “哪里这么多废话,让你上个药你差点儿把老子疼死!” 守在外面的绮琴只是默默的翻着手中的书卷,仿佛不认识里面那个很没有形象的夫君。而周围的几名婢女想必忍笑忍得很难受,一个个都低着头拼命的抖动肩膀。 似乎已经忍受不了叶应武没来由的百般刁难,铃铛满头大汗的冲了出来,下意识的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片刻之后才知道自己失仪,又火急火燎的跳了起来,委屈的说道:“娘子,奴婢······奴婢明明还没有碰着那淤青的地方,使君他······他就喊疼······” 绮琴轻轻一笑,随手将书卷放下:“铃铛,你带着她们都退下吧。你看你一身汗的,哪像是堂堂团练使家的大丫鬟?也去洗洗吧。” “可是······奴婢遵命。”铃铛诧异的眨了眨眼,还是带着周围都快忍不住要笑喷了的婢女们退下,大丫鬟毕竟是大丫鬟,总要有自家的架子的,所以铃铛还不忘训斥两声,“你们笑什么笑,去把家里的衣服都洗干净,听见没有!” 看着莺莺燕燕走开,绮琴伸手拔下碧玉簪放到一旁,任由瀑布般的秀发披散下来,然后掀开罗幕走了进去。 “郎君?”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斜地里冲了出来,两个人当下滚作一团,直摔入旁边散发出滚滚水雾的池子中,掀起阵阵水花。其间还伴随着叶应武的爽朗笑声和绮琴的惊呼声。 几名还没有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的婢女听到突如其来的水声,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去,铃铛掐着腰叱道:“你们几个,看什么看,都洗衣服去,怎么这么好奇!” 等着几名丫鬟委屈的走远了,铃铛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向人影绰绰的浴室,脸上自然是通红。没想到最了解使君这朵奇葩的,还是自家娘子。 ————————————————————————————— 叶应武身上只穿着一层薄薄的麻衣,眯缝着眼睛躺在软榻上,迎着阳光。丝丝缕缕的清风从空隙中钻进来,无比的凉爽。 已经连绵下了好几天的雨,今天终于算是晴了。而且在军营中迎着风雨和那帮子厮杀汉摸滚打爬了好几天,热饭没吃上几口,反倒是嗓子都喊哑了,泥水也不知道怎么喝了不少。 可怜这个时代的人身体还没有像后世那样经历过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化学药品的考验变得百毒莫侵,再加上和江镐那几个小兔崽子面对面的搞单打,叶少爷身上多了不少淤青,差点儿就一病不起。再加上文天祥和谢枋得他们认为一军统帅不应该整日里把自己当成新兵蛋子扔到军营里去,所以一连多日前来想请,各种不知道从哪本书上参考后得到的大道理说了一通,再加上文天祥作为那帮子真假指挥使们的师兄,自然有一股独特的威仪,结果吓得江镐他们黑压压的跪了一地请求指挥使回城休息。 综上所述,叶少爷只好一一拜别了那些目光炯炯的士卒们,在士卒们因为感动得稀里哗啦而喊出的效忠声中,悠悠然回城“处理公务”,暂时结束了第一阶段的收买人心。从效果上来看,第一阶段还是很成功的。下一步就是要亲披铁甲、身先士卒了,想到这里无论前世今生,充其量也就是在街头打打架的前富二代、现官二代叶使君表示压力山大。 “郎君,喝点儿水吧。”绮琴从一旁递过来茶杯。刚刚沐浴过的佳人身上同样穿的很单薄,好在后院在清理干净之后就赶走了所有的仆人,只留下婢女,所以叶应武暂时还不用担心老婆被占便宜。湿漉漉的乌发垂在肩膀上,而且佳人一如既往的素颜,不过即使是素颜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 叶应武伸了一个懒腰,嗅了嗅那伸过来的衣袖间洋溢着的幽幽香气,眼睛直直的迎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眸。绮琴眼波流转,当真是风情万种,不得不说,自从某一天把这临安花魁就地正法了之后,绮琴身上原本还夹带着的有些格格不入的青涩已经彻底地褪去,一颦一笑都带着别致的风姿。 只是这一个简简单单的眼神,看的叶使君心花怒放,打心眼里感谢之前的那位叶应武长达两年的殷勤铺垫才让老子刚刚穿越过来就有人投怀送抱,还是在后世还没有见过的倾城佳人。 偏偏这佳人还远没有那份争强好胜的心,也远远没有后世姑娘的奔放,甚至有些不喜欢见生人,每日里最大的乐趣就是看看书、弹弹琴,撑死天也是和文家、谢家两家夫人相互走访。这也使得叶应武好几天不着家也不用担心头上绿油油的了。 “总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叶应武一边喝着七百年前的清茶,一边感慨良多。清茶、微风、阳光、美女,这才是一个古代的官二代应该有的生活标准。他奶奶的老子拼死拼活了一个月,竟然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天符合标准了,真是说来都是泪······ 绮琴伸手给叶应武揉着肩膀,似乎犹豫了很久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郎君,你是不是应该娶来一房大妇了?家中只有妾身一人传出去也总是······” 叶应武诧异的眨了眨眼,旋即明白过来,他叶应武的长子,说什么也不能由家中的妾来生,否则到时候免不了会爆发惨烈的嫡、长之争,要知道几百年后康熙皇帝一世英名,最后大儿子和太子斗得不亦乐乎,事情越来越恶劣最终发展成了九龙夺嫡,其间阴谋诡诈之处更是有伤天和,究其根本还是因为皇长子不是皇后生的! 更主要的是,虽然对于一夫多妻制,叶应武绝对是把第五肢拽出来也要大力支持的,但是现在突然身临其境了,反倒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 当下默默地握住绮琴的手,叶应武有些无奈的笑道:“若是如此,你就不怕宠爱更少?要知道现在这大宋风雨飘摇,北面鞑虏气焰嚣张,以后怕是也在外时日多于在家中了,能顾及到你们的时日,怕是······无论怎么说,这家中后宅,诞下子嗣才是重中之重。” 绮琴垂着头默然良久,方才苦涩一笑:“妾身已经想不了那么远了,只想在这世间难得的安宁之处度完此生,至于诞下郎君血脉,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可别这么说,我爹娘还在抚州等着叶家的第一个孙子呢。”叶应武凑到绮琴耳畔轻声说道,提到爹娘,内心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也不知道七百年后自己真正的爹娘,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也想原来那样挂念着自己?如果他们知道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终于有一天也会想他们的时候,会不会感动? 就在叶使君感慨良多的时候,前方虽然细不可闻但是绝对不能忽略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婢女快步的沿着长廊跑了过来,看那匆匆忙忙的样子不用说也是有人找,吓得叶使君差点儿从榻上滚下来。 老子是乌鸦嘴啊! 那名婢女并没有看到叶应武已经彻底阴沉下来的脸色,只是喘息着说道:“使君,文大人和谢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叶应武下意识的抬眼看看,喃喃说道:“老子是不是和这个亭子有仇,不行,无论多少钱,拆掉,从另外一个方向重新建。就不信了,好不容易出来晒个太阳,竟然还有这么麻烦!” ————————————————————————————— 咸淳二年五月初五。 大江北岸,黄州地界。 前几天的阴雨过后天气已经转晴,太阳正炽,灼烤着刚刚因为连日不断的暴雨而变得泥泞不堪、难以行走的道路。本来在风雨滋润下茁壮成长的连天蓑草,也都再一次无声无息的垂下了脑袋想要缩进旁边伙伴的阴影里。 数百名当地百姓服饰的壮汉深一脚浅一脚的在泥泞的道路上前进着,手上或是军中才有的朴刀,或是家中常备的菜刀,各式各样的兵刃更是显得这一伙人不伦不类。 “前面就是大江了,大家加把劲儿,否则张家那两位哥儿又要急了!”领头的大汉振臂鼓舞士气,“说什么咱们这些蕲州的好汉们也不能输给了他们黄州的,收拾鞑虏人人有份,走!” “就是,说什么咱们蕲州也不能落下!”另外一名壮汉随声附和,很快被晒得奄奄一息的壮汉们被这么一鼓舞,纷纷提了一口气,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喧嚣的声音,想必距离大江畔相约定的地方已经不远了。透过层层掩映的树林,可以看到足有数百条渔船聚集在一起,黑压压的遮盖了半条大江。 ————————————————————————————— 文天祥和谢枋得看见面色不善的叶应武大步而来,只能相视苦笑,看来他们两个每次结伴而来总能撞破些什么。当下行过礼后,文天祥率先开口: “启禀使君,北岸探子来报,蕲州、黄州当地豪杰正在聚集人马,组成义军,似乎想要北上相助苏刘义将军抵挡鞑虏。” 叶应武一怔,历史上可没有这一出啊,难道是自己研究的不精细?当下也不得不皱着眉问道:“北岸是谁派出的探子,有没有探听清楚到底是何人主持?其目的又是否是真的想要相助苏将军?还有,这件事情苏将军、张将军可知道?” 下面还没有什么经验的两名文官,被叶应武连珠炮一般的发问问的一愣一愣的,不过好在这些关键细节还是不敢疏忽的,当下里谢枋得急忙禀报: “启禀使君,北岸巡哨的统属于江指挥使。据探子来报,统领义军的,是当地的两位江上渔民,唤作张贵、张顺,却是两兄弟,几位指挥使已经询问过军中本地士卒,此二人平日里便任侠仗义,在渔民甚至当地豪右之中颇有威名,而且张氏兄弟的父母殁于鄂州战乱当中,和北方鞑虏乃是杀父弑母之仇,想必应该是真心相助。至于苏将军······” 文天祥见谢枋得有些发愣,急忙接过来:“苏将军已经北上黄州边境,距离此处尚远,好几日前便已经没有了信使来往。而张将军也一直在准备战船、训练士卒,停靠在永兴县城左近网湖中的那支偏师也已经拔寨北上和张将军会合。张氏兄弟聚集起来的这支义军多是渔民,恐怕想要投靠也应该投靠张将军。” 被两人喋喋不休的嘟囔了半天,叶应武伸手按住隐隐胀痛的太阳穴,没有想到,随着时局的变化,不但北方蒙古军队提前变得蠢蠢欲动,就连六年之后方才跳上历史大舞台并且在救援襄阳的过程中一战成名的张氏兄弟竟然在咸淳二年就出现了,而且还并不是因为夏贵的招募,而是民间的自发行为。 对于这种按理说没有什么战斗力的义军,南宋朝廷里来是不太待见的,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叶应武刚刚组建起来的天武军不待见,更何况叶应武虽然不清楚这支义军和历史上那几次三番杀透重围的三千决死之军有什么区别,但是至少张氏兄弟便是难得的将才。 当今的局势已经越来越复杂,这也导致了苏刘义不得不率军北上,而张世杰也不得不亲自坐镇位于大江岸边的水师主寨,因此叶应武的天武军已经组建了好几天了,这位团练使也上任了好几天了,愣是没有和自己那个打水战真的不靠谱的大姐夫见过面,更不要说和那位早就向北跑得没影了的苏将军会晤了。 明明是三支军队一齐作战,现在却莫名其妙的变得各自为战了。 各自为战的后果是什么,就连文天祥和谢枋得这等文官都想得明白,但是大军草创,甚至连弓弩箭矢都配备不全,更不要说北上渡江支援苏刘义了。每日里能干的,便是在城里对着北方空叹息,只祈求上天有好生之德,能够再拖延一点儿时间。 两名文官对于当下的局势都有些不知所措,而且虽然对于这支刚刚聚集起来也算是有些声势的义军有些不屑,但是也知道要是能将其吞并,啊不,吸纳了,将会大大的增强天武军的战力。 “这样,本官带着天武军后厢亲自渡江北上,去会一会这张氏兄弟。”叶应武咬了咬牙算是下定决心,“另外,其余三厢也不能闲着,都给本官拉到大江边上去,占据各处要地,沿江挖开沟壕,埋上鹿砦,同时命令马廷佑、郭昶,如果粮草、战甲、弓弩、箭矢还不能及时供上来的话,军法伺候!” 文天祥大惊失色,急忙站出来:“使君,万万不可,使君是整个天武军的旗帜,如果使君亲自北上,万一······” 仿佛自动将这几句话过滤去了,叶应武看都不看文天祥,径直在两名文官之间穿过,走到堂前:“杨宝,给老子滚过来,备马,老子去看看天武军能不能打仗!” 文天祥从后面气得直跳脚,最后还是谢枋得无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伸出手去帮他将歪了的帽子扶正,苦笑着说道:“宋瑞,何必如此呢,还是去督促一下马廷佑和郭昶吧,否则到时候看着他们两个被军法伺候咱们心里也不好受。” 就在这时,本来已经吩咐好了站在一侧的管家种种事务,并且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门的叶应武回过头来,又加了一句:“宋瑞,君直,你们有一人替本官写一封信,送往张将军水师大营中,就说叶应武近几日会前去拜访,要快!” 两人相视苦笑,还想要说什么,外面已经响起杨宝的声音和骏马的嘶鸣声。现在这只突然出现的义军就像是已经平衡了太久的天平上又新多出来的一块砝码,如果使用好了,胜利的天平便会倒向自己,如果使用的不好反而会拖累己方。 现在要看的,便是两边统帅的手段了。一想到叶应武的对手是成名已久的阿术,两人总感觉有些惴惴不安。 就在这时,本来已经消失在门外的叶应武突然又折了回来,还是没有搭理不明所以的文天祥和谢枋得,直接向后院走去。 看到这位阴沉着出去的使君大人一脸肃然的大步走回来,即使是大丫鬟铃铛也不敢开口询问,只能急忙带着几名丫鬟紧紧地跟在后面。而叶应武也丝毫没有想要吩咐什么的意思,只是一直沿着刚才走过的长廊走到那八角亭里。 绮琴已经披上外衣,手中依旧拿着书,清风拂过她的秀发和衣裾,阳光洒在那散发着幽香的衣衫和白皙的肌肤上。看到叶应武这么快就去而复返,绮琴轻呼一声急忙站起来,却被迎面而来那个充满阳刚之气的男人直接搂进怀里。 叶应武在进入后院的刹那间已经想好了千言万语,就像前世向不知道第几任的女友道歉的时候那样,来一个深情地表白,但是此时此刻却竟无语凝噎。 已经意识到什么,绮琴非但没有挣扎,反而紧紧地抱住叶应武,轻声说道:“要走?去哪里?” 沉默了良久,叶应武方才无奈的说道:“北上渡江,有一支义军······唔!” 绮琴吻在了叶应武的唇上。 女孩的唇瓣冰凉,而且在不断的颤抖。同样冰凉的泪水滑落在两个人紧贴着的脸颊上。 “啵”的一声唇分,叶应武无奈的眨了眨眼:“放心,我一定完完整整的回来。到时候比忘了和今天一样哦!” 话音未落,叶应武仿佛是不忍再等下去的,从女孩渐渐松开的手臂中挣脱出去,然后强忍住自己停留的**,大步而去。 目送叶应武离开,绮琴接过来身边铃铛递过来的手绢,默然了良久,方才轻轻叹了一口气,唇角边挂起一抹笑容。 “娘子,你这是怎么了?”铃铛诧异的问道,这可不是自家娘子平日里的作风,自家娘子什么时候这么主动过?而且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对那一个人如此珍惜。 绮琴无奈的笑了笑:“可能是入世太深。” “那娘子,你真的······”铃铛将下人们驱散,然后凑到绮琴身边轻声说道,虽然没有说完,但是两个人都明白之后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小小的八角亭中气氛不由的有些凝滞。 “我曾经恨过他,但是一个执着如斯的郎君,又到何处去寻?”绮琴轻声说着,已经随手掀开层层罗幕,阳光洒下,勾勒出美好的背影,看的铃铛都是微微失神,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自家娘子无论怎样都是美的摄人心魄,使君还真是有福。 ————————————————————————————— 黄州,大江之畔。 数百条渔船静静的停泊在阳光中。 岸边的树荫下,两名年轻男子一个提着破旧的朴刀,另一个握着一把鱼叉,并肩站在一块大石上,石头下面或站或坐聚拢了上百名好汉,还有更多的人从树林的各个方向钻出来,手中也都提着千奇百怪的兵刃,一见到站在石上迎风岿然的那两名年轻男子,都是下意识的拱手行礼,对于这一对儿兄弟,大家的敬意都是发自心底的。 “两位张家哥哥,咱黄州、蕲州能叫来的都来了,上千好汉都是家中留了后的,你们且说说,我等如何行事!”一名渔民打扮的年轻小伙子见到周围人来的差不多了,哪还忍得住,跳起来大声喊道。 周围自然是一片附和声。 估计大约摸人来的差不多了,张家两兄弟中的哥哥张贵用手倒握刀柄,向各个方向拱手,很快这片不大的树荫就安静下来,张贵满意地点了点头,方才朗声喝道: “诸位不光是在江上讨吃的,还有从地里刨食的,但无论如何,都是这蕲、黄两州的地方豪杰,今日能够给我张贵这个面子前来,我张贵万分的荣幸。现在蒙古鞑子已经顶到了咱们黄州的边界上,如果不是苏刘义将军毅然北上扎寨和那些天杀的狗鞑子对峙,恐怕咱们这两州早就遭了毒手了。” “张家哥哥,你就不用说这些了,鞑子是什么样子俺们这些在边境上贩马混吃喝的还不知道,还有那黄州的守兵他娘的是什么样子想必在座的诸位也都一清二楚。如果不是为了支援襄阳,朝廷早就不要咱们了。可就算这样,俺们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么好的土地白白的送给那些狗鞑子糟蹋!这样,俺们别的不说,这些银两还有数十马匹都交给张家哥哥了,咱也不会打仗什么的,一切都听张家二位的吩咐。”一名戴着帽子的马贩子指了指树林深处的那些蒙古健马,颇为得意。 平日里不怎么起眼的马帮第一个跳出来表态,本来就听从于张家两兄弟的大江渔夫们自然坐不住了,领头的一个精壮汉子飞快地站了起来,嗓门扯得大大的: “他娘的可不能只让这马贩子在这里逞威风,咱大江上这么多好儿郎,能输给他们?张家二位兄弟义薄云天,自当统领我们和那些狗鞑子们分出个胜负!” 第三十二章 军寨两重天 倾宋 作者:然籇 兴**,城北校场。 暴雨之后,整个校场上依旧是一片泥泞。 一排排身披轻甲的士卒沿着校场一圈一圈整齐的奔跑着,即使是踩到了泥坑当中飞溅起无数的泥点,也没有人眨眼;而在校场之内,一道道用铁丝、麻绳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寻来的门板搭成的简陋障碍前,这些来自各个州府的精锐不得不进行着他们原来从没有见过的训练;从六千士卒当中层层遴选出来的五百骑兵在各个训练障碍之间纵马飞驰,或许是因为训练时间实在太短,又或许是因为南人真的不适合骑马,只是跑了一个来回就有十多个摔落马背的,而那些当做靶子的稻草人只有一半被击中。 “快!他娘的不能让左厢的超了咱们!”江镐带着数十名前厢士卒奋力的在铁丝网下面向前爬着,手臂击打在地面溅起泥点无数,但是江镐丝毫没有在意,反而不由自主的又加快了点儿速度,然后急切地回头看了一眼,王进带着左厢士卒在后面也是奋力的爬着,丝毫没有想要放弃的意思。 铁丝网外面横七竖八的躺满了一地疲惫的士卒,显然刚刚爬过的章诚一边拄着自己都快裹上一层泥了的佩剑,一边哈哈笑道:“儿郎们,你看那两个家伙,还真是较上劲了,咱们给他助助兴!” 章诚所属右厢的士卒们纷纷坏笑着找来两个铁桶,里面已经灌满了泥水,当下里也顾不得刚才训练耗费了不少体力,抬着铁桶走到铁丝网外面,大喝一声,滚滚泥水从天而降。 “章诚,你给老子等着!”本来就已经被汗水浸透的甲衣再浇上泥水,这种难受的感觉当真是难以名状,江镐咬着牙怒声喊道,引来外面右厢士卒们哄堂大笑。 王进同样遭受了相同的待遇,一边招呼儿郎们再加把劲,一边狠狠地向前爬去:“等会儿揍他带老子一个!” 章诚翻了翻白眼,招呼手下:“儿郎们,走,让他们自己爬去吧,看看什么时候能爬到头。” 校场外出现了数名飞马而来的身影,刚刚想要离开的章诚下意识的扭头看去,不禁张了张嘴,很是诧异:“叶使君不是今天才回城的吗,怎么这就又回来了?这可不符合这小子的性格。” 还没等章诚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一通聚将鼓已经轰隆作响。 听到聚将鼓,本来还或躺或卧懒洋洋的右厢士卒火烧屁股般跳了起来,章诚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也是叫了一声,他奶奶的这里是营地的一角,距离那座点将台最远,要是不拼命的跑过去,三通鼓后可就有好瞧得了。想到这里,章诚一边撒丫子跑得飞快,一边坏笑的看着还在铁丝网中的王进和江镐。 “快!”江镐和王进不约而同的大喝一声,飞快的爬出铁丝网之下的泥泞,这时候第二通聚将鼓已经在校场上轰然回响,整个校场都是拼命往点将台奔跑的士卒。当下两人也顾不上衣甲不整,招呼后续的士卒们。 叶应武漠然伫立在聚将鼓之下,对于近在咫尺的轰隆隆鼓声置若罔闻。而完全由精锐老兵组成的后厢亲卫百战都就在叶应武身后一字排开,凛然的杀气已经悄无声息的弥漫开来。 第三通聚将鼓即将接近尾声,王进和江镐带着自己麾下的士卒拼死拼活的总算是跑了过来,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声喘息着。披着一身铠甲而且还刚刚爬过百丈铁丝网,再加上足足百丈的疯狂冲刺,即使是后世强壮的运动员恐怕都受不了,更何况是这些从营养到体格都不能和那些“国宝”相比的普通士卒了。 直到第三通鼓声停止,还是有几名距离远的士卒因为体力消耗的太多而没有到达。叶应武皱了皱眉,不过不得不自我安慰,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要知道前几天第一次聚将的时候足足有半数的人没有赶到,最后一人赏了一百个俯卧撑。 “那几个,是谁的兵?谁是他们的十将?”身上还是文人打扮的叶应武在一片粗粗的喘气声中淡淡的问道。对于这个搞出来各种花样折腾人的使君,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后世常规训练的士卒们可以说是又敬又怕。当下里一名十将颤颤巍巍的走了出来。 “启禀使君,末将前厢王三,这几个都是末将的儿郎。” “刚才你和他们在一起?”叶应武点了点头,这个人明知道没好事还站出来,至少说明胆子还算不小。 王三迟疑了片刻之后,朗声说道:“是。” “既然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你麾下儿郎,那你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迟到?” “这······”王三目瞪口呆,咬了咬牙,跪在泥地中,“末将知罪,甘愿受罚!” 那几名士卒已经赶了过来,知道自己触犯了军令,一个个也都咬着牙不敢坐下,相互搀扶着站在那里,看向那个刚才将自己这几个弱小一点儿的士卒抛弃了的十将王三,神色无比复杂。 “他们的俯卧撑分一半加到你头上。”叶应武挥了挥手,抬起头来看向对于这个莫名其妙的判定结果震惊的数千士卒,这些身上沾满了泥点几乎只剩下一口白牙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士卒,使得叶应武心中不由得想起来七百年后那一支坚韧无畏的陆军。 自己需要的,是可以撑起来这软弱国家的钢铁脊梁。 “今天,本官必须要声明,站在你们每一个人身边的,都是不可抛弃的袍泽,包括本官在内,整个天武军,无论前后左右哪个厢军,都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本官不管你们之间或许有多少私仇恩怨,现在在我们面前的,是国恨!本官命令你们,不抛弃,不放弃,天武军,生死荣辱皆与共!” “生死荣辱皆与共!”江镐、王进对视一眼,几乎同时振臂高呼。 “生死荣辱皆与共!”六千士卒的声音,再一次响彻天穹。 叶应武点了点头:“各厢都指挥使,随本官到中军大帐,其余,天武军军歌,唱一遍之后解散!” 六千士卒都是一怔,旋即下意识的将自己的站姿调整到最佳,江镐、章诚、王进三位都指挥使同时向前一步,如同一杆标枪伫立在方阵的最前面。叶应武微微点头,无论是怎样的军歌,都是聚集整支军队凝聚力、训练团结性的最佳选择。 更何况,还是最适合这个天之将倾的时代的歌呢?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昔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宋要让四方 来贺!“ 一遍又一遍雄浑苍凉而又自有其血胆张扬的歌声在七百年前黄沙飞扬的校场上回荡着,当叶应武第一次用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唱出这首歌的时候,饶是文天祥和谢枋得这等内在修养已经近乎完美的文人,都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 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歌像它一样直白,却也没有什么歌像这首歌一样,将他们心中的雄心壮志表现得如此淋漓、如此悲壮。 叶应武只是静静地听着,并没有跟着下面这些士卒们扯着嗓子高声大喊,这歌到最后已经没有调儿了,但是并不妨碍他们表达自己内心的备份和激动,这,就够了。 当年自己听到这首歌,只是以为不过是一些愤青对于不可能实现的未来的yy,可是只有当亲自来到这个时代,处于着历浪潮的最前方,方才能够理解里面的无比的痛苦和至高的理想。 歌声已经渐渐平息,所有人却丝毫未动,犹如狂风中岿然的劲松。 ————————————————————————————— 大江南岸,两淮水师大营。 整个水师大营就像一头洪荒巨兽,匍匐在水天交界之处。从最外层高大的水上栅栏和铺满半个江面的往来粮船、竹排,再到里面只是船舷就高达数丈的楼船巨舰,甚至还有最里面几条更加庞大的海船,整个两淮水师象征着这个王朝甚至说是整个人类世界造船工艺的巅峰所在。 随着南宋朝廷偏安东南,华夏民族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陆上民族不得不开始重视水师和船只,这也直接导致了绝对可以称雄于世界的南宋水师的诞生,长久以来这些高大的难以匹敌的战船是金兵和蒙古兵的噩梦。 如果不是因为刘整害怕被吕文德排挤,带领麾下水师投降,并且屡屡劝谏忽必烈打造一支不亚于南宋水师的水上船队,如果不是忽必烈继承了成吉思汗的雄才大略和远见卓识力排众议,恐怕再花上几百年,横行四方的蒙古军队依旧无法突破有如天堑的襄阳城防。 而这支一时间称雄东南风头无二的庞大的水师,也因为张世杰的错误领导,最后一步步的走向了灭亡,在崖山日落当中唱出最凄美的绝响,最终因为那场飓风而消散在历史车轮的碾压中,化作尘埃。 一条楼船从下游缓缓驶入水师营寨,楼船上面除了“宋”字旗号之外,还有“范”字旗号,正是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这位历史上出了名的“常败将军”此时还没显露出他的“才华”,虽然身在高位,在名义上节制两淮水师,但是并不怎么被两淮水师上下所认可。 所以当张世杰只是简单地派遣两淮水师副都统制夏松前来迎接的时候,其余的大小将领们也没有认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楼船穿过层层水寨,终于抵达了虎踞龙盘于大江之岸的两淮水师中心大寨。那几条巨大的海船虽然只是静静地停靠在那里,但是从楼船上看去就像是一座座大山,绝对的压制。 就在楼船进入水寨的同时,两侧水寨栅栏上一台台床子弩迅速的转动方向,全部对准这一条明显不属于水师编制的船只,手持弓弩甚至是突火枪的士卒在码头上和水寨上严阵以待。 “沿江制置副使范大人到!”一名年轻士卒站在码头上长声呼喊。 “砰”的一声,楼船靠岸,踏板也随之放了下来。 远处等候多时的夏松挥了挥手,带着亲兵迎了上去。可是那位只闻其声未见其人的范大人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威风八面的走下船巡视这个属于自己的领地,而是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的一步步挪了出来,脸色煞白,显然是晕船晕的挺厉害。 夏松冷冷一笑,身边的亲兵们脸上早就流露出嘲笑之意。 上下打量了一下夏松,范文虎勉强推开两名侍女,正了正衣冠:“你就是两淮都统张世杰?” 饶是夏松修养还算不错,也是下意识的想要拔刀砍了这个不知道从哪里逢迎上意才跳出来的小丑。要知道即使是上官当面称呼下属的时候,通常也是称呼其表字或者官名,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因为这代表着对于下属的鄙夷和不屑。当然,像叶应武和江镐那一帮子铁哥们儿尚且还不受这种官场铁律的束缚,毕竟当初大家认识的时候还是没有表字的小屁孩儿(古人的表字一般在二十岁成人加冠的时候由长辈授予),名字都喊了十多年了,愣是不让喊,反倒有些别扭呢。 见夏松不回答,范文虎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怎么?” “启禀范大人,末将不是两淮都统,而是两淮副都统制夏松,张都统正在大寨当中与苏将军派来的信使商谈北上的事情,没有空暇前来迎接,还望范大人恕罪。”夏松咬咬牙,拱手行礼。 范文虎本来煞白的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没想到这张世杰竟然还敢和自己摆架子,还真是好大的胆子,也不看看我范文虎后面抱着的是谁的大腿。当下里挥了挥袖子,竟也不搭理一直弯腰弓手僵在那里的夏松,直直向水寨中走去。 周围的亲兵们脸上的嘲讽已经被愤懑所替代,如果不是夏松悄悄地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克制,恐怕早就有人跳出来抽刀子将范文虎剁碎了。作为整个南宋最精锐的水师,两淮水师的士卒自有其骄傲所在,又岂是范文虎这等人所能够侮辱的? 当下里亲兵统领便冲着远处水寨上打了一个招呼。 片刻之后一只鱼鹰已经呼啸着俯冲而下,直扑向还在栈道上迈着官步怒气冲冲的范文虎。 “大人小心!”夏松没有阻止,只是忍着笑喊了一声,至于能不能提醒道范文虎,就不是他夏松的事情了。 听到夏松的提醒,范文虎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却震惊的发现一道黑影“呼”的一声已经扑到自己面前,本来这范大人就胆小,再加上晕船晕的厉害,被这么一惊吓,已经是魂飞天外了,眼前一黑向旁边一倒,竟然直挺挺的摔入水中去了。 近处、远处的水师将士们在片刻愣神之后,纷纷大笑起来。 不好,玩儿得有点儿过了,这范大人连船都晕,想必也不会水,这栈道虽然已经靠近江边,但是水仍然不浅,万一出什么事情不好交代。而且那位范大人带来的护卫亲兵似乎也对这个主上不太满意,竟然这才慢慢悠悠的从船上下来,根本不知道自家大人已经掉进水里了。当下里很是无奈,夏松只能急忙招呼亲兵们下水救人。 亲兵们磨磨蹭蹭的跳入水中,却发现那位刚才还怒气冲冲准备一展官威的范大人,竟然抱着一根长满青苔滑不溜手的柱子,奋力使自己不没入水中,这等保命本事当真是无师自通。只是这范大人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刚才刚刚整理过的官帽都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各位好汉,快点儿来救救本官,救救本官,本官重重有赏······啊!”范文虎急着呼救,竟然忘了抓紧柱子,“咕噜咕噜”也不知道这一口下去喝了多少水。 第三十三章 何去又何从 倾宋 作者:然籇 大江畔,黄州。 张贵站在那块大石上,朗声说着:“现在北方鞑子来势凶猛,而且已经聚集了不少大军。咱们这些人,手里家伙还有身上甲衣都远远赶不上鞑子,如果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去投靠苏将军,恐怕不会帮上多少忙,还会成为累赘。而那襄阳吕文德,虽然爱护百姓,但是一直在排斥异己,更是朝中那人的重要臂助,是不是真心抗击鞑子还得两说。 所以依某看来,现今我等弟兄应该分成两条出路,水上的弟兄随某去投靠两淮水师的张将军,而路上的弟兄去投靠天武军的叶使君。无论如何这二位身后站着的都是江南西路的那几位青天老爷,说什么也不会一直退让,看着这大好河山遭受践踏的。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俺们这么冒冒失失的去投靠,不知道那两位将军会不会信俺们?”那名贩马汉子倒是肯动脑筋,每每总能拿住事情的关键。 张顺有些不悦:“某等都是这大江上还有那蕲州、黄州的良民百姓,心念大宋之恩情,不愿遭受鞑虏奴役,此等诚心天地可鉴,又有什么信不信的?难不成你小子还想吃里扒外?” 意识到弟弟有些鲁莽,张贵急忙拉住他,将那名贩马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笑着说道:“这位好汉,那你倒说说,某这千余豪杰,应该怎么让那两位将军相信?” 贩马汉子见到树林里外无数的目光都投到自己身上,没有怯场,反而站了出来昂然说道:“大丈夫立于世,既然要择良木而栖,就应该先上投名状!” 这几句话也不知道从哪里凑出来的,怎么着也很是不顺,而且这千余人当中也就只有那么寥寥可数的百人读过书,又哪里明白那“择良木而栖”是什么意思,不过最后三个字“投名状”倒是都听明白了,当下里即使是天资聪颖的张氏兄弟眼前都是一亮,最好的法子就是挫一挫鞑虏的锐气,也算是咱们真心投靠的依据。 “那你说说,该如何是好?”树林中有一人问道,顿时引来周围不少人的附和。 贩马汉子苦笑两声,下意识的挠了挠头:“这······莫怪俺黔驴技穷,实在是······还是请张家二位哥哥定夺吧,俺们听张家二位哥哥的指挥就是了。” “言之有理,张家二位哥哥,请下令吧。”顿时树林内外这些早就坐的有些不耐烦的豪杰们都跟着吆喝起来。 张贵下意识的抬头看向远方,水天之间只有飞鸟幢幢,当下里心中也没有了定夺,自己已经是担负众望,但是这千余名或许毫无济事又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豪杰,到底应该如何驱使? 而自己,而这支草创的义军,又该何去何从? ————————————————————————————— 兴**,永兴县。 校场中军大帐。 “马廷佑,粮饷一事准备的如何了?”叶应武皱着眉问道,刚才从点将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南面囤积粮草的地方只有一两辆大车是满的,其余都是空空如也,“为什么刚才看到南营的粮草只有那么屈指可数的几辆大车?” 宋代虽然重文轻武,但是在粮饷一事上却是极为宽厚,作为曾经军事主力的禁军一月军饷可以达到三十贯,按照当时的粮价折算过来相当于现在人民币8400元,即使是在汴梁东京也算得上是中上层收入了。而现在偏安东南以来,虽然国力不可避免的大大衰弱,但因为大力发展海贸,国库尚且充盈,即使是天武军这种地方厢军,军饷也可以达到二十贯。 因为在几年前忽必烈挂帅指挥的鄂州之战中,蒙古骑兵一度突进到了隆兴府城下,虽然未攻破城池,但是在城外的一番掠夺和破坏对于江南西路北部各个州府依然造成很严重的损失,使得主持事务的王爚等人不得不把仅有的府库银两都投入到恢复基建上,从而致使现在这个月天武军的军饷却远远没有着落。 为此,叶应武在北上之前说什么也得来此处一趟,坚决不能因为军饷的问题而使得刚刚成立的天武军灰飞烟灭。 马廷佑迟疑片刻,方才面有惭愧的站了起来:“下官办事不利,这几天天降暴雨,道路泥泞,粮草周转困难。而下官一日去信三封询问江南西路提取常平事郭大人,一直没有回信。昨日郭知事实在等不及了,已经飞马返回隆兴府去了,即使是路上顺利一些的话,也应该明日才到。” “咦?”叶应武一愣,没有想到这郭昶平日里看起来缩头缩脑,竟然还有这么大的决心和毅力?如果不是那郭怀想要从后面玩儿什么花样估计把儿子叫过来,就是自己的确小瞧了这个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的郭衙内,当下也不敢忽略,“如此大事为何相瞒于某,可有人陪他同去?” 马廷佑张口结舌,豆大的汗珠已经布满额头,而坐在他身边浑身上下就跟个泥人似的王进和江镐目光都是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为什么叶应武将这个看起来没有啥本事、就知道混吃混喝的郭衙内看得如此之重,如果自己是马廷佑的话,恐怕也不会在意,少了这么个累赘,哪怕只有两三天的功夫也足以让人高兴了。 见到叶应武有些焦急,马廷佑当下咬了咬牙:“这的确是下官的疏忽,不过当时郭知事离开的时候倒是有两名亲兵随他同去,路上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叶应武一边暗暗祈祷郭怀心中没有什么异动,一边略有些惶急的说道:“祥季(马廷佑的字),你速速替本官写一封信,快马送至隆兴府,将此事告知王相公等人,并且提醒他们一定要盯住郭大人,如果郭昶此去只是单纯的为了军饷,便请求他们想助一臂之力,如果······也罢,就这么写吧,想必几位相公也明白是什么意思。对了,以后你们无论是谁,都要将郭昶盯紧,不能让他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返回。” 听到叶应武的这几句叮嘱,即使是为人莽撞的江镐,背后都已经冒出一阵冷汗。在座几人不是当日的参与者就是知情人士,自然知道郭昶并不只是出来历练的衙内,他更重要的身份是郭怀留在江万里一党之中的人质,而他们现在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人质跑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其中的罪过当真是大了。 当下也不敢迟疑,几人同时站了起来:“遵令!” 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看向敞开的中军大帐之外晴朗的天空,心中不禁喃喃:但愿老天爷保佑。 随着叶应武的沉默,整个中军大帐中气氛有些凝固,除了马廷佑心中懊恼沉默不语,其他几个人因为受了这么一次惊吓,身上出了一身冷汗,当下里也提不起多少兴致。这几个人当中江镐无疑是和叶应武关系最好的,而且江镐历来是那种直言不讳的主儿,就算是触犯了什么也不会真的被收拾,当下里章诚和王进就不约而同的纷纷冲着他使眼色,让他开口调剂。 知道这两个货打得不是什么好算盘,但是江镐心中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使君刚刚返城,就又从城中匆匆的来,只是为了粮饷之事吗?” 王进和章诚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儿,你江镐又不是不知道粮饷对于一只军队有多么重要,为了粮饷这事儿还真的值得回来一趟。当下里对江镐表示了不懈之后,两个人又重新看向一直站在一角的杨宝,这个不知道在战场上摸滚打爬、死里逃生过几次的老兵一直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仿佛睡着了一般,丝毫不理会王进和章诚有些迫切的求救目光。 似乎并没有发现下面这几个人的各种小动作,叶应武站起身来,已经越来越锋锐的眼光在这几个尚且算值得依赖的兄弟们身上扫了一遍:“当然不是,此事不过是刚才突然间发现的。此次前来,主要是将天武军大小事宜托付给诸位。” “啊?”包括马廷佑在内,几人都是下意识的啊了一声。 “北岸传来消息,当地豪杰张氏兄弟已经聚集起一支人数在千人上下的义军,准备北上抗击鞑虏,”叶应武淡淡的说道,但是在所有人心中都是忍不住“咯噔”一声,谁都知道前往北岸意味着什么,一旦蒙古骑兵不打招呼长驱直下,整个北岸恐怕连一周都抵挡不住,叶应武此去不是等于把自己往虎嘴里面送吗? 即使是大大咧咧如江镐之辈,也忍不住向前一步,毕竟现在叶应武是整个天武军的统帅,他们这些人如果没有叶应武居中调度的话,恐怕整个天武军不过就是一盘散沙。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他们和叶应武当中十多年积累下来的的友情所在呢。 叶应武斜斜的瞥了江镐一眼:“连你都怕了?当初在们这些兄弟里面打架最猛的可就是你了。” 感受到叶应武的眼神中那淡淡的不屑和鄙夷,江镐顿时涨红了脸,下意识的一把握住腰间佩剑:“不是,主要是远烈,啊不,使君你不容有失,要不这样,使君你换一个人,实在不成我江镐也可以替使君走这一遭,不就是招降一帮子乌合之众吗,还需要堂堂天武军都指挥使出马吗?” “本官不亲自去的话,心中不安。现在能够团结吸纳一支力量,对于我们来说都有不可忽视的好处。毕竟天武军,还是太弱小了。”叶应武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稳重,“本官决心已定,便没有反悔的理由。某北上的这一段时间里,天武军的训练不能断,还有,祥季,士卒们的兵刃必须全部到位,包括各种弩矢和火器。本官回来之后,要看到一个随时都能拉上去嗷嗷叫的天武军!” 感受到自己肩上责任之重大,马廷佑率先昂起头来,大声点头,第一个转身而去。其余的江镐等人也都是抱拳行礼,紧跟在马廷佑后面,脚步铿锵。 “杨宝,你怕吗?”目送江镐他们远去,叶应武方才舒了一口气,刚才的那种迎难而上的无畏和镇定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紧锁的眉头,他自己也知道如果此去出现什么意外,且不要说江万里一党穷尽整个江南西路打造出来的天武军成为昙花一现,整个大宋恐怕也会重新走上历史的轨道,直到崖山日落,华夏崩塌。 杨宝似乎已经看透了叶应武临阵胆怯的心理,知道这也不过是正常人应该有的反应,所以无所谓的一笑:“我杨宝早就是死过很多回的人了,使君放心好了,此次北上,说什么也要护得使君周全。” “好,我们走吧。”叶应武笑着说道,一种难以名状的豪迈感油然而生。无数的阳光洒到他的脚下,既然没有人拱手送我青山九万里,那我就去自己打下来。 看着叶应武突然爆发出来的威仪,杨宝也是一怔,心中忍不住有些恍惚,自己跟随了那么多将领转战,还没有见过这么个新丁竟然能够爆发出来名将的威风,难道这人当真是士卒们私下里口口相传的战神转世? “遵令!”杨宝也是豪气干云,自己,早就不怕死了。 -————————————————————————————— 范文虎身上裹着层层毛毯,即使是这样仍然忍不住浑身哆嗦。虽然已经步入了五月,江水只能称得上是清凉,这位旱鸭子的范大人与其说是被江水给冻着了,不如说是惊吓过度。 坐在床榻旁的侍女用勺子舀着散发滚滚热气的汤药,还没有等吹凉就被惜命如金的范大人抢过来一口喝了下去,刚才自认为和死神跳了贴面舞的范大人对于能够救命的汤药从来都不嫌少。 站在营帐之外的夏松不禁皱了皱眉头,看向已经走到身前的魁梧挺拔,甚至还带有丝丝缕缕的文雅之气的中年男子,和帐篷里面那位掉进水里就被吓的失魂落魄的范大人,的确有云泥之别。 “都统,里面的就是范大人。”夏松恭敬地拱手行礼,虽然对于这位两淮都统水上作战的确不怎么样,但是他爱兵如子、从不克扣粮饷、善于听取下属意见,从这几个方面上来看这位都统也算得上是难得的良将,也因此方才使得包括夏松在内整个两淮水师上下所有骄兵悍将的诚心拥戴。 两淮都统张世杰只是在营帐外面静静地站着,并没有想要进去的意思,仿佛和那位没有丝毫形象的范大人同处一帐是对他的侮辱。夏松忍不住悄声说道:“大人您看,那最普通的姜糖水,怕是被范大人当成绝世良药了。当时范大人掉进水里的时候,‘救命’喊得那叫一个洪亮。” 张世杰瞪了这个心高气傲的下属一眼:“下一次无论是如何不堪的上官前来,都要诚心相待,不要以为本将就相信你们便出来的那些借口,到底是怎么回事某心里清楚得很,都给本将老实着点儿。” 夏松见到张世杰背过身子,方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当初可是您老人家说什么也不见这位范大人的,现在却来埋汰我们了。 第三十四章 马蹄碎雨来 倾宋 作者:然籇 淅淅沥沥的小雨笼罩在隆兴府的上空,在整个空气中都渲染上一份湿润清爽。青石板街道因为这风、这雨而变得朦胧,那白墙黑瓦的屋舍也似乎沉醉于其中。这是独属于江南的风情,独属于江南的滋味。 只不过此时王爚这些朝中元老已经没有心情欣赏如诗如画的美景,聚坐在王爚府邸的议事堂中,一个个面色都是阴沉。 “雨已经下了几天了?”叶梦鼎本来就是雷厉风行的人物,似乎已经忍受不了这等沉默,用手轻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第一个开口。这一句声音不大的询问就像是划破黑暗的雷霆,使得一直沉默不语的王爚等人都忍不住身子一抖。 章鉴一边捋着自己的胡子,一边无可奈何的说道:“没有四天也有三天了,在这样下去,不仅天武军的粮草还得在路上继续拖延,就连其军饷或许都不得不拖一拖,现在各处因为前几日的大雨而道路阻隔,消息传递不上来,不敢确定是否有受灾,这样余等必须保留足够的银两和粮草,以防万一。” 作为江南西路提举常平事务的郭怀,见到一帮子德高望重的老者都不约而同的看向自己,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不信任,当下里忍不住整了整身子,勉强开口说道:“诸位大人也可以看到,此事的确不是下官的过失······那天降大雨,道路崩塌······这老天爷想怎么样也不是下官所能够决定的。” “也罢,换做我等恐怕也不过和郭大人一样。”王爚摆了摆手,淡淡说道,“不过还请郭大人务必多多费心,毕竟天武军是江南西路精华之所在,而且军中担任要职的都是在座诸位的子弟,其中要害之处想必郭大人也清楚。如果天武军出了什么祸乱,在座诸公怕也要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郭怀一愣,旋即脸上已经露出惶恐神色。想必那圣上也没有什么好心情将曾经的上四军军号赐给一个刚刚成立的地方厢军,这之间一定有贾似道的手脚,既然名为“天武”,便是大宋威严的象征,如果天武军出现闹饷甚至叛乱,其影响不言而喻,江南西路当道诸公一个也别想逃脱其中的罪责。而作为曾经的贾似道一党,郭怀可以说是绝对的有“前科”,贾似道很有可能通过他来控制天武军的粮饷,进而达到将王爚他们彻底贬官回乡的目的。 突然间想通此节,总是外面小雨淅淅沥沥,清爽无比,郭怀背后仍然直冒冷汗。 大宋朝堂之上的党争经历了二百多年的演变,已经达到了顶峰,江万里和贾似道两党之间的斗争,也已经上升到了一出手便是你死我活的地步。原来郭怀身在江南西路,只是认为自己应该抱一条大腿,抱哪条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现在身临其境,方才感受到不同的大腿之间生死搏斗的凶残。 “郭大人?”叶梦鼎抿了一口茶水,喊了一声。 郭怀吓得差点儿跳起来,急忙轻轻咳嗽两声以掩饰自己走神儿了的尴尬。见到这个不知道在官场里摸滚打爬了多少年的肥油泥鳅,老脸破天荒的红了一次,在座诸人都明白这家伙刚才被王爚话语中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党争杀机所震慑,竟然走神了。 就在这时,一名守城兵将服饰的十将快步走到堂前,单膝跪地,拱手禀报:“启禀诸位大人,天武军知提举常平仓副使郭大人刚刚飞马入城,直往郭大人府邸去了。末将不敢怠慢,亦是前往此处禀报,还望诸位大人早早定夺。” 刚才还没有回过神来的郭怀却是第一个跳了起来:“本官这就前去,诸位相公,得罪了。” 话音未落,这位郭大人已经什么都不顾,挥挥袖子转身就走,留下来那名十将和王爚等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苦笑一声,王爚摆了摆手:“知道了,辛苦了,你且退下,去当左侧厢房去寻家中管事,领取十贯铜钱算作奖赏。” 等到那名十将面带喜色的拱手离开,章鉴方才微微笑着说道:“这一次咱们几个恐怕不用担心粮饷的事情了,那位郭大人想必比在座诸位还要上心呢。” 一直没有发话的江万里缓缓点头,指着面有得色的叶梦鼎笑道:“这还得算是镇之家那位二衙内‘慧眼识英才’,这么一个安排可以说是拿住那郭大人的命脉了。” 就当章鉴和王爚相视一笑的时候,一名满身泥泞的信使“噔噔噔”大步走了上来,冲这几人分别行礼之后急匆匆的从怀里把漆着火漆的信件递到了王爚一侧的桌子上,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已经有些摇摆,显然长时间的赶路耗尽了他绝大多数的体力。 对于这个突然闯进来的信使,在座诸人在吃惊的同时也纷纷和刚才郭怀那样跳了起来,一边招呼仆人过来搀扶这位疲惫不堪以致口不能言的信使,一边小心翼翼的去除信件上的火漆。 尚且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纸铺展开来,短短的数百字之内,已经将郭昶返回隆兴府当中的利害关系阐明,并且还又加上了马廷佑和闻讯而来的文天祥、谢枋得两人对于叶应武贸然北上的担忧。 几名老者默然片刻之后,相视一笑。 “这帮小兔崽子,想的倒是周全。”江万里笑着将信纸放下,“而且刚才还真不是余夸下海口,镇之公家的那位,当真不简单呢,诸位都看到了,这后面署名的,还有那已经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了的谢君直,要知道当年这位谢大人可要比咱们这几把老骨头来的强硬多了。” 叶梦鼎微笑着摆了摆手,将这个事实一般的恭维接了下来。 ————————————————————————————— 三匹骏马在雨中飞驰着,虽然三名骑士身上都带着斗笠、披着蓑衣,但是那已经被泥泞包裹了一层的外表已经证明那蓑衣、斗笠已经并不起太大作用了。 作为一个懂得明哲保身的人,郭怀并不会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府邸修建的富丽堂皇,那座郭府或许放在寻常巷陌里尚且算是大户人家,而如果和王家府邸、章家府邸放在一起,便已经泯然众人矣。不过那小小的郭府里面到底有多少密室,密室里面又放有多少钱财,就连郭怀的亲生儿子郭昶说实话都不清楚。 但是无论如何,郭衙内都坚信不疑,天武军那些饷钱,自己那个已经肥的流油的老爹是肯定能拿得出来的。 临近郭府,两名侍从猛然勒住马缰,骏马人立而起,长嘶两声,趁着这个机会,这两个俨然是马上功夫了得的护卫一左一右伸出手来,轻而易举的控住身边郭衙内的马缰,已经冻得脸色有些发青、浑身没有知觉的郭衙内这才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如果不是两人扶住,早就一咕噜从马背上滑下去了。 郭府外面本来就有管家候着,等候自家大人回来,现在见到从风雨中突然冲出来三个骑士,竟然还如此不讲礼节,当下里那管家多年来养成的豪门恶仆的架子就抖了起来,站在门檐下冷声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知不知道这里是郭大人的府邸?竟然敢在此处猖狂!” 那两名护卫的脸庞虽然被蓑笠遮住,但是从他们微微抖动的双肩和悄无声息放在刀柄上的手来看,那脸色想必是极度的阴沉。郭昶总算是缓了一口气,这几天的马上颠簸差点儿耗尽了这位衙内最后的体力,如果不是两名护卫知道其中的重要性,一路极力照拂,在家上过场好歹也算是经受过几次训练,体力见长,否则这位衙内就真的撑不到隆兴府就魂归天外了。 到了隆兴府,就是他郭衙内的地盘,当下里郭昶狠狠一摆手挣脱了两名护卫的搀扶,在风雨中踉跄两步,险些跌倒,不过当那张斗笠下面不带一丝血色但是咬着牙很是愤怒的脸庞露出来的时候,刚才还嚣张的不可一世的管家脸色也是瞬间煞白。 “小衙内!天啊,小衙内您怎么来了!”那名管家也顾不上郭昶能杀人的目光和那两名护卫散发出来的滚滚杀气,几乎是哭喊着冲进雨里一把搀扶住郭昶。后面的郭家家丁也是回过神来,蜂拥而上,反倒是让那两名累死累活的护卫哭笑不得。 “快,去后宅通知夫人,另外给小衙内还有两位官爷准备姜糖水,说什么也得暖暖身子,快啊!”那名管家看到当年纵横隆兴府的小衙内竟然狼狈成了这个样子,脸上流的也分不出来是泪水还是雨水,等到几名家丁将郭昶搀扶进去,管家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那风雨打在身上也并不凄冷,冲着两名护卫一拱手,“二位官爷,一路上倒是麻烦了,若是不嫌弃,请到府中厢房暂且歇息片刻,某这就去吩咐下人伺候二位官爷沐浴。” 两名护卫一边笑着拱手还礼,一边说道:“沐浴倒也不用了,只是给咱们上些果腹的吃食,等会儿郭衙内向你们郭大人禀报完了,我等还需速速回去复命。” 就在这时,外面马蹄声再一次骤响,管家下意识的打了一个激灵,急忙抬头看去,当先一人目标很是明显,正是自家官人,只是不知道这位历来坐车的官人为什么如此英武的一骑当先,而且虽然只是一小段距离,身上都快被雨水湿透了,想必刚才赶过来快马加鞭很是迅猛。 郭怀急匆匆翻下马背,或许是很久没有骑过马了,这位白白胖胖的大人险些摔了个极不雅观的狗啃泥,吓得那管家飞也似的扑上去搀住自家官人,也不知道今天是到了什么霉运,这家里一老一少也不知道是闹的哪一出。 没想到郭昶竟然还有几分毅力,听闻远处马蹄声知道是爹爹赶了回来,竟然硬拉着那几名家丁便要重新转回大门。家丁们自然知道这位小衙内在自家官人心目中的地位,哪里敢反对,只能就这么又回来了。见到狼狈不堪的自家老爹,郭昶也顾不上两个人都是浑身上下湿透了,直接扑过去跪倒在地哀求道: “爹爹,要粮,要饷,否则天武军就完了!” 郭怀一怔,没有想到儿子飞马跑回来竟然是为了这事,还以为这最疼爱的小儿子在天武军中受了什么气,当下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也不由得进退两难。自家小子竟然为了粮饷的事情冒雨飞马百里,总算是像个男子汉,有出息了,所以说什么也得答应这个请求,可是一旦将天武军所需的粮饷如数交付,那么就意味着自己明摆着表示和贾似道一党一刀两断,转而投入江万里一党的怀抱中了。 可结症就在于,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贾似道已经是一手遮天,而江万里这些人也不得不暂避锋芒,躲在随时可能毁于战火的江南西路苟延残喘以待东山再起。可是又有谁能把握,江万里这些花甲耄耋之年的老头子,又有翻身的机会? 他奶奶的,这是何方神圣,能够想出来这等计策,竟然轻而易举的就逼着老子选边儿站?难不成说刚才王爚那厮话语中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党争之锋锐,也是为了尽早逼着自己阐明立场?这一环接一环环环相扣······想到这里,郭怀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爹爹······”郭昶已经眼见撑不下去了,眼皮最终还是沉重的合上了。多日的马上颠簸使得他现在的确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来补足本来就微不足道的体力。 郭怀看着在自己怀中睡着了的小儿子,忍不住长叹一声,也罢,就算江万里、王爚这些老狐狸们熬不到翻身的时候,叶应武、文天祥这些已经崭露头角的小狐狸们总该是能够熬到的,自己这一辈子投机钻营能够混到这个地步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现在就祝愿小儿子能够在那叶应武手下混的有出息。 “老爷!昶儿!”郭夫人带着哭腔从后院跑了过来,急的后面丫鬟拿着伞直追。一直静静地伫立在门口的那两名护卫忍不住对视一眼,也不知道那去报信的家丁将郭衙内的惨状到底说得有多夸张,竟然把郭夫人吓成了这样。 郭怀无奈一笑,人生中或许算是生死攸关一步,总算是走完了。 而远在数百里外的叶应武并不知道,事情没有想着最坏的方向发展,反而柳暗花明又一村。 至于数墙之隔的那几条老狐狸,此时依然言笑晏晏,依据他们摸滚打爬这么多年对于人心的掌握,早就已经预料到了结果,剩下需要他们做的就是配合工作罢了。 第三十五章 愿随天武旗 倾宋 作者:然籇 黄州,大江畔。 张贵和张顺兄弟两人各带领五百义军,在那个江畔树林中告别之后,张贵引着人北上去投张世杰的两淮水师,那五百人中多是江上渔夫,投入水师营中也算是门当户对。而张顺引领的这五百人,则是黄州、蕲州两地的陆上豪杰,鲜有通水性的,无奈之下只好向南顺流而下,以期那正在四处招募兵丁的天武军能够真心护国。 大雨过后的太阳总是分外的毒辣,哪怕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也不例外。再加上这五百余人现在尚没有一个出身,所以只得在大江一侧稀稀疏疏的树林中奋力的穿行着,在江上还有十多条扁舟紧紧追随着这只小小的队伍。 张顺用手拨开挡在前方的枝叶,伸出衣袖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随着阳光的曝晒,这树林中水汽蒸腾,闷热难耐。如果不是哥哥将带好这支队伍的重任交给自己,张顺早就忍不住一个猛子扎到几丈之外那看起来清凉如许的水中了。 “顺哥儿,再往前走不多远,江对岸就已经是兴**的地界了。”一条渔舟上的渔夫大声喊道,“这啥时候将你们摆渡过去?咱们也好快快逆水而上也去寻那两淮水师?” 因为在群豪聚会当中颇有见地而在千人当中崭露头角的那名马贩子,已经被张顺拉过来当做自己的师爷,当下里张顺手搭凉棚,望向南岸,和北岸尚且有稀稀疏疏的树木不同,南岸却是一片莎草萋萋,这漫长的江涂直到数里之外方才被青山所取代。 “耿老六,咱们过去?”张顺一边扯着自己的布衫子试图感受到更多凉风,一边眯着眼咬着牙问道。只要这个看起来还算靠谱的师爷点头,张顺就直接冲到水里去,在陆地上这等滋味实在是太难受了。 马贩子耿老六摇了摇头:“不行,那边儿正被太阳晒着,这在林子里一个个都成这样了,过去肯定让咱们吃不了兜着走。要我看啊,还应该再往前走走,一来寻一处水面窄一些的地方,二来也寻一处对面有些阴凉的地方。不知顺哥儿意下如何?” 张顺点了点头,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那五百人现在也就只剩下了四百多个,稀稀落落的排出去好几百丈,如果不是这里的林子并不繁茂,根本数不清楚。至于其他的,也不知道是胆怯开小差了,还是因为不胜体力被远远的落下了。 就在这时,下游突然出现两条远远大于随时接应张顺他们的扁舟的渔船,与其同行的,还有对岸从远处的小山丘上冲下来的百余名轻骑。那骑兵如同一阵旋风,在荒草地中横卷过来。 “乖乖的,这是何方神圣,阵势丝毫不比那北方鞑子的骑兵弱。”耿老六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当下里尚且还忍不住感慨一声,更何况那些甚至连世面都没有见识过的地方豪壮? 一名眼尖的看到两艘渔船上飘扬的旗号,急忙大声喊道:“顺哥儿,诸位,快看啊,在那船头插着的,正是‘宋’字旗和打有天武军军号的旗子。” 南岸的骑兵已经冲到岸边,马速微微减弱,等到停下来的时候马蹄子已经没到了水中。当先的骑手轻轻咳嗽两声,然后中气十足的喊道:“对岸的可是张家兄弟和诸路豪杰?” 张顺怔了一下,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遇到天武军的人,当下里也不敢迟疑,急忙亲自喊道:“小人正是张家兄弟当中的张顺,只是不知道对岸的诸位兄台是何等来路?这江上的渔船又是怎么回事?” 回答他的,不再是那名骑手,而是越来越近的船头上的一人:“我家叶使君久仰张家兄弟大名,得知二位聚集两州豪杰意欲匡扶大宋、光复河山,心中敬佩,特来拜访。” 众人急忙回头看去,当先的一艘渔船上,一名年轻人卓然站立,虽然衣着并不华贵,腰间也没有镶金佩玉,但是一种独属于上官的威仪却在有意无意中压迫着每一个人的心。 难道这位便是那传闻当中的叶使君叶应武?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而刚才喊话的,想必就是站在年轻人身后那位身披甲胄的甲士,看上去这位甲士远没有叶应武身姿挺拔,却浑身都冒出一种肃杀之气。黄州、蕲州临近边境,这些豪杰也都是见过那些百战老卒的,在那些已经白发苍苍的老卒身上,令人感受到的,也是这种气息。 那是黄沙百战之后自然而然便有的杀气。 在五百豪杰愣神的片刻,渔船已经越来越近,那年轻人抱拳拱手:“在下叶应武,久仰诸位豪杰之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具是鹰虎之姿,不知能否与诸位豪杰促膝而谈?” 张顺和耿老六对视一眼,一个是江上英杰,一个是在边境上摸滚打爬多年的老商贩,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叶应武这是对他们有了招纳之意,心中高兴之余,也不禁有些惶恐,毕竟这可是兴**团练使、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的从四品大官啊,两个人穷此一生都还没有见过任何一国如此高位的官员,又怎能不紧张? “也罢,反正我等已经想要去投奔那天武军,和这位叶使君碰面也都是早晚的事情,现在人家倒往咱们脸上贴,如此机会,千载难逢,不可再迟疑了。”耿老六眼珠子一转,附到张顺耳畔轻声提醒。 张顺刚才乍一听见叶应武的名号,差点儿便拜倒在地,现在耿老六也点头同意,自己哪还迟疑,当下里便第一个跪倒在岸边,耿老六当下里轻轻舒了一口气,这张顺不愧是在江上混出来一些名气的,上来便是这跪拜大礼,老大这么着急的效忠,师爷自然也不能落后,耿老六直接跟着也跪倒在地。随着这两个领头的都采取行动了,无论是树林中的豪杰还是水面上的渔夫,都“呼啦啦”风吹麦浪一般拜倒下去,就差山呼“万岁”了。 偷偷抬头看了一眼那位叶使君,那看上去很是年轻的表情上,意料之中的惊讶和震撼只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依旧是刚才那副风轻云淡、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从容悠闲。当下里耿老六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这位第一次相逢的叶使君。 张顺将头深深地低到滩涂上的沙地里,声音有些颤抖者说道:“草民张顺,不过是这大江之上的一名渔夫,安能当得起使君‘豪杰’之称谓?草民与草民兄长本就不满北方鞑虏肆意践踏我大宋之领土、奴役我大宋之子民,加之爹娘尽殁于胡人之手,此乃血仇,必当誓死以报,故草民兄弟二人啸聚各方有识之士,本已触犯皇法,但请使君看在草民心中所愿乃是为此大宋的份上,饶过我等则个。” 看着这个在真实的历史上上演逆袭的英雄,现在竟然如此惶恐不安的拜倒在自己面前,饶是叶应武心理承受能力还算是强大,也已经忍不住有些恍惚。 自己来此末世,不就是为了带领这些“同志”去匡扶那东南倾倒的天空吗? 轻轻咬了咬牙,不待渔船靠岸,叶应武就直接跳下船,五月天里清凉的河水湿透了他半边衣衫,不过叶使君也顾不上这么多了,在水中艰难的迈出好几步,险些摔倒。杨宝迟疑了片刻,已经一个大步同样跳下船舷,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叶应武身边扶住他,要是这位叶大人着了凉、生了病,对岸兴**城里的那几位爷非得把自己杀了祭旗不可,尤其是那个天天板着脸的文大人。 张顺听到前方突然“哗啦啦”的响起来水声阵阵,当下里诧异的抬头看去,只见刚才还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叶使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到水中,硬是不顾身边亲兵的阻拦,已经大踏步走到自己身前,半边衣衫已经湿透,帽子也已经歪斜,但是那和煦的、温暖的笑容和伸出来的有力的手臂,却是无意间触动了这些终究是无依无靠的豪杰们的内心最深处。 突然之间,张顺这等在江上风雨里闯荡漂泊、胆大包天的汉子,眼眶已经不知何时湿润了。而耿老六等人更是心中如巨浪翻滚,在两国边境上打拼这么多年,干的都是掉脑袋的活计,没有想到有一天可以有这么一位朝廷命官不顾形象的冲过来,只为扶起他们这些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的草民。 大宋讲求的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在官员们眼中,高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并没有前朝那样高不可攀,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在平民百姓眼中,随口可以议论的官家,是平易近人的主儿。官家和官员们,依旧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叶应武默默地扶起来张顺,什么都没有说。 张顺微微一挣扎,便挣脱开叶应武的双手,当下里也不再迟疑,抱拳拱手,朗声说道:“草民张顺,愿投身天武军,为大人效死,望大人不要拒绝。” 老大再一次表态效忠,后面的五百豪杰们自然也不能再犹豫,等到叶应武开口邀请他们的时候,那就真的什么都晚了。不想来的都已经在路上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掉队了,走到了一步的人心中在想什么大家都清楚,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 “愿投身天武军,为大人效死!”加上江上的渔夫们五百多人同时呐喊,也算是声震林越了。 无论是杨宝,还是船上、对岸的百战都,听到这么一句突然冒出来的效忠,也只能目瞪口呆了。也不知道使君到底有多大的魅力,竟然能够吸引着这么多人低头便拜。 叶应武缓缓点头,刚才的刹那,他却并没有阻止张顺拜下去,无论如何,两个人的关系都将被定位为上下属,而非同僚。看来事情要比自己想象的简单一些,不过这树林里和渔船上加起来估计也到不了一千人,也就是半数、五百人的样子,而且张顺的哥哥张贵也没有露面,想必是引领着另外半数人北上投靠张世杰去了。 看来想要将这支义军完完整整的一口吞下去,说什么也得去会会那个自己穿越以后素未谋面的姐夫,更何况这位姐夫还是未来的南宋宰相、“宋末三杰”之一,虽然他打仗胜少败多,但是这位北方的陆上将军最后能为了华夏衣冠而坚持到底的铮铮铁骨,是值得叶应武以及整个华夏民族给予崇高敬意的。 杨宝已经很识趣的从船上接过来一个红木盘子,整个雕工精细华美的盘子上面只放着轻飘飘的一搭白纸,却是在每一个读书人和沙场士卒们眼中重若泰山、在每一个平头老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告书。 最上面一张,白底黑字、通红大印,下面写的正是张贵的名字。叶应武眉头一皱,随手将第一张告书拿开,下面的才是张顺。看着叶应武递过来的告书,张顺双手微微颤抖着接了过来。 上面赫然写着“大宋天武军水师副都指挥使”,不用想也知道刚才第一张属于张贵的告书上面写着的,正是“大宋天武军水师都指挥使”。叶应武依旧是脸色如常,而站在他身后默默举着盘子的杨宝,脸部肌肉已经在无比精彩的抽搐了。 要知道天武军四厢方才刚刚起步,那所谓的水师一来没有朝廷的允许,二来连一条船、一个人都没有,就算是张顺走马上任,也不过是光杆司令罢了。 而在张顺的告书之下其余的告书却都是空白的,显然都是给义军当中的其他人准备的。 几条渔船的船舱已然打开,里面堆放着的,却是闪耀着耀眼光芒的一件件铠甲和尚未舒展的旗帜。 就当这时,官道上传来阵阵马蹄声。 “前方树林里,可是天武军叶使君?!”一道洪亮的声音拔地而起,随着马蹄声的越来越近而响彻整个滩涂。 叶应武一怔,旋即苦笑一声,这名信使显然是想要渡河报信去的,也算是他运气好,竟然在这里遇到了叶应武。只不过令人好奇的是这北岸蕲、黄两州,又是何方故人会给他叶应武写信? 难道是曾经同舟共济一会的陆秀夫?可是这位到了兴**便神龙不见首尾了的未来南宋陆宰相,不是应该随着苏刘义北上了吗,为什么会闲的没事给自己写信? ————————————————————————————— 数十里外,大江南岸,两淮水师大营。 身上裹着好几层毯子的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盘坐在中军大帐的主帅位子上,而两淮水师真正的统帅张世杰则是全身披挂,一声不吭的站在范文虎的下首位置。夏松则带领着两淮水师的骨干将领分立在营帐两侧,每一个人都是和张世杰一样的全身甲胄,也都是一样的默然不语,仿佛根本没有看见坐在最上方的范大人。 范文虎刚刚在入营的时候便被一只小小的鱼鹰所戏弄,差点儿连魂儿都丢了,等到他回过味儿来,知道是两淮水师故意送给他的下马威,顿时就怒火中烧,等到脚下依旧绵软无力的范大人升座的时候,发现下面的将领们更是连正眼都不给他一个,差点儿就气的拍桌子走人。不过就算是拍桌子也无济于事,毕竟这是在张世杰的地盘儿上,朝中贾相公大腿再粗也不可能到了这千里之外的大江岸边还能罩着他范文虎。 要知道在历史上,这位常败将军几乎将大江沿岸的南宋水师糟蹋的一塌糊涂,最终导致曾经盛极一时的南宋水师士气持续下跌,并且在蒙元拼死拼活造出来的“船海”当中一触即溃,没落于日落当中。 可惜现在不是历史上的大江之畔,在这里扎营的也不是历史上添油战术逐步投入的水师,而是整个两淮水师的主力精锐,这支队伍,是他范文虎指使不动的。 即使是范大人想要发火,也不得不强行按下这口气,只是用那狭长而锐利的目光在下面每一个默然无声的将领身上扫了一遍,如果目光也能够杀人的话,整个中军大帐早就血流成河了。范大人升座,主要的目的,就是和这些水师精英们商讨一下那些自己撞上门来想要投靠的泥腿子们怎么安置的问题。 当然如果不是范大人强行推开喂药的侍女非得要来的话,估计张世杰和夏松都不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位上官正在自家营寨里面。 “都说说吧。”一想到现在只能冲着这帮子天杀的干瞪眼,范文虎就一阵有气无力。 所有人的目光并没有看向范大人,而是不约而同的投向了张世杰。张世杰连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更是直接忽略掉了旁边范文虎投射过来的近乎怨毒的目光,不卑不亢的说道:“启禀范使君,末将以为,张贵本来就是大江之上有名的豪杰,加之和北方鞑虏的确有血海深仇,可以信之。请使君暂且授予其一都头职务,打散其带来的五百义军,与某两淮水师混编已迅速形成战力。还望使君准许。” 范文虎忍不住皱了皱眉,声音有些颤抖:“夏副统领,你怎么看?” 夏松毫不犹豫的向前踏出一步,拱手说道:“末将附议。” 其余的将领们也都是如此,纷纷跟在后面:“某等附议。” 一浪浪的声音狠狠地冲击着范文虎,范文虎这才意识到自己算是真的进了敌窝了,这帮子都是铁杆儿的张世杰一党的,或者说是江万里一党的,和自己本来就是实打实的政敌,说什么也不会听从于自己。当下里范副使脸色有些苍白,想要恶狠狠地驳回,但又怕自己真的失去了收买人心的最后一线希望,只能勉强装作威严的拍了拍桌子: “本官认为张将军所言极是,便这么办吧。” 张世杰和夏松等人忍住心中想要狂笑的**,毕恭毕敬的一齐抱拳喝道:“末将遵令!” 就当下面的将领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简单结束的时候,一条扁舟带着一名身上染血的信使直冲向壁垒森严的水师营寨。当看到那信使高高扬起的手臂和沾满血的手指,营寨上的士兵急忙一边打开寨门,一边狠狠地敲响战鼓。 鼓点高低起伏,轰鸣的鼓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响,也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回响。 “前方急报!”即使是范文虎这等庸才,也已经意识到这急促的鼓声中所包含着的意味,忍不住拍案而起,“快点儿来人,去给本官查清楚到底是谎报军情还是真有大事发生!” 可惜无人应答。 两淮水师的将领们早就将这位名义上的上官抛到了脑后,跟随着两淮水师统帅张世杰大步而出。军情紧急如火,胜负常在转瞬之间,又怎么能够再派人去啰里啰嗦的调查询问? 第三十六章 惊变(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四个时辰之前,蒙宋边境,黄州驻军大营。 黄州和蕲州总计两万余名厢军和乡兵,除了留下五千人守卫城池之外,其余的一万五千余人分为三座大营,扼守住通往黄州的官道上居高临下的三座山丘,而在三座山丘的最中间,六千人编制的淮上精锐——安吉军就屯驻在此处,扼守整条官道最狭窄的地方。 安吉军是由苏刘义当年在江南西路的吉州担任知州的时候,依凭当地厢军和乡兵训练出来的一直骁勇善战的队伍,后来追随苏刘义北上归入淮上李庭芝编制。 这一支听上去软弱的军队,在淮上一线作战中充分的发挥了江南西路儿郎们勇猛的精神传统,骁勇善战、奋不顾身,屡屡放出异彩,故在补充了不少淮上士卒之后,御赐“安吉军”之名,以示对于战死沙场的吉州士卒和整支军队传统的赞扬以及对于其能够“安定天下”美好期望。 李庭芝作为一名杰出的统帅,在选派军队西进的时候,一是考虑到了安吉军的骁勇善战的光辉传统,二是考虑到黄州、蕲州一失,蒙古铁骑可以南下直捣江南西路,作为江南西路的儿郎,安吉军作为一支强军,更是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家乡遭受铁蹄践踏。也因此,在前线和北方蒙古军队大眼瞪小眼正起兴的苏刘义和安吉军就被灰溜溜的掉了回来,直接扔到了大江之畔。 随着蒙古统帅阿术的蠢蠢欲动和蒙古铁骑的多次试探,苏刘义不得不带领本部人马以及两州厢军、乡兵北上,以期震慑住阿术,使其不再觊觎这大江北岸仅存的几块儿肥肉。 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将领,苏刘义考虑到黄州、蕲州所属的厢军和地方乡兵剿匪都勉为其难,对付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战斗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事实,不得不将自己手中仅有的本部精兵放在咽喉位置上,哪怕此处是平地,稍一疏忽就会在蒙古铁骑的冲击下全军覆没。可惜苏刘义无从选择。 ————————————————————————————— 黑夜深沉,星光暗淡,层层阴云遮挡住了明月的清辉, 一名站在官道中央营寨望楼上的安吉军年轻士卒在夜色笼罩之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眼皮子已经不争气的想要向下耷拉。旁边来回走动的老卒笑着拍了拍年轻士卒的肩膀: “怎么,困了?没想到在这等月黑风高、随时可能有人袭营的时刻,你还有心思睡觉?” 年轻士卒的脸色虽然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是想必已经羞愧的红了起来,当下里也下意识的抖擞精神、挺直腰板。老卒微微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将手中的神臂弩握紧。在淮上前线血与火里摸滚打爬那么长时间,心中总有一种直觉告诉自己,今天夜里一定不会如往常一样安稳。 老卒忍不住依靠在望楼栏杆上向远方看去,左右前方的两座小山头上,由当地厢军组成的两座营寨灯火上算是明亮,显然还保持着一定的警惕,两座山头之间的官道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有偶尔能够察觉到有萋萋荒草在随风摇摆。 这条官道因为蒙古单方面贸易的取消和强制封锁,已经不复当年的繁荣,自然而然的被生长力极其旺盛的野草所覆盖。即使是一些走私的商贩会路过,也会选择钻山林子,而不是认为自己命长、这么光明正大的走在官道上。 而身后,由当地乡兵驻扎的两座山头,只有稀稀落落的灯火,老卒真的不认为那形同虚设的简陋望楼上,还会有士卒醒着。至于安吉军的大营,却是另外一幅景象,虽然已经临近子时,整个大营依然是灯火通明,作为中流砥柱的劲旅,安吉军自有其独特而严格的条例,六千人当中会有三千人处于随时的战备状态。 而安吉军主帅苏刘义所在的中军大帐,自从来到这孤立无援的咽喉之地,入了夜以后灯火就没有熄灭过。对于整个安吉军的前途,还有整个大宋的前途,苏刘义可以说是迷惘而彷徨。 “苍天保佑,今夜平安。”老卒抬头仰望苍天,苍穹如墨,星辰黯淡,仿佛已经听不到着喃喃的祷告。 孤零零的马蹄声,在沉默的夜中响起,分外的突兀。 刚才还仿佛沉醉在无边黑暗中的老卒,几乎下意识的跳了起来:“有人,注意!” 望楼上其余几名士卒同时回过神来,分工明确,并没有因为其中有好几名没有经历过战阵的新卒而乱了阵脚,一支精锐劲旅的风范在微小的动作中便展露无疑。 床子弩快速的“嘎吱嘎吱”拉上弓弦,老卒们或是握着神臂弩,或是抬起突火枪,熟练的瞄准苍茫的夜色。而新卒们则略有些慌乱的点燃信号用的火把,通知营寨和其他望楼。 从黑暗中冲出来的是一匹马,上面模模糊糊的人影已经伏倒在马背上,几支箭羽没入他的后背,鲜血顺着马奔驰的脚步不断地淌下来,在尚且开阔的营寨前面留下来一条颜色迥然不同的线条。 这名哨探虽然已经冲到壕沟外面,但是并没有再直起身子,就连那一路流淌的鲜血,也变成一滴一滴往下滴落。 几座营寨望楼上的人都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整个大地都在夜色中微微颤抖,远方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低沉的怒吼,整个夜幕仿佛都要被撕开一条口子。 几乎是下意识的,所有的老卒们朗声高喊:“十万火急,鸣钟,鸣鼓,敌情!” 左侧望楼上的警钟率先敲响,沉闷的钟声在整个黑暗中回响。紧接着右侧望楼上的战鼓“咚咚咚”响个不停,伴随着鼓点传达出来的是一股昂扬向上的斗志和凛冽的杀气。 距离营寨墙壁最近的士卒已经顺着梯子爬上墙头,一具具弓弩火器同时扬起,装有床子弩的战车上的防雨布也被熟练地掀起,庞大的三棱弩箭“嘎吱嘎吱”绞上弦,然后对准墙壁上的开口,从那开口当中,可以看到远方无边无尽的黑暗,仿佛有一头洪荒巨兽正在迈动沉重的步伐,流出长长的口水,准备将这支人数远远不足的精锐一口吞下。 前方两侧山头上的厢军营寨这才反应过来,火把已经依次点燃,将山上山下照的一片惨白,略显凄厉的钟鼓声和仓皇的呼喊声也随之在夜空中久久的回响。 ————————————————————————————— 钟鼓齐鸣,一直静坐在中军大帐中,对着那并不怎么精确的地图发呆的安吉军统帅苏刘义霍然站起身来,眉头微皱,眼睛中散发出来异样的光彩。坐在他身边的陆秀夫也随之起身,诧异的看着苏刘义脸上并非恐惧,而是兴奋的神情,心中忍不住点头。 作为淮上精锐,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这一次被憋屈的调到大军云集的中线,一直作为后援力量,如果不是阿术突然摆出来南下黄州的架势,恐怕安吉军就要从这里默默地猫上好几年了。现在蒙古骑兵已经撞上门来,又怎么能够恐惧退缩? 陆秀夫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将军,还是······” 毕竟是厮杀多年的将领,苏刘义虽然脾气略有些暴躁,喜欢冲杀在前,但是并不会想年轻小将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扑上去,总要弄明白事情的原委:“来人,外面到底怎么回事?” 一名亲兵都头急匆匆的闯进来,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启禀将军、司马,前方哨探中箭身亡,远方似乎有大量骑兵来袭!” 即使是在距离营门数十丈远的中军大帐,也已经能够隐隐约约感受到大地的颤抖,苏刘义脸色一紧,这一次来的恐怕得在一个万人队之上了,那阿术还真的看得起咱老苏。 看到苏刘义沉默不语,那名亲兵都头和陆秀夫都是暗暗屏住呼吸,更不要说插嘴了。 “派人速速传令四方营寨,不准开门延敌,务必死守营寨!”苏刘义朗声说道,“同时安吉军按照原命令依次上墙,传我口令,成败在于今夜,各部务必死战!” 那名亲兵都头郑重点头,刚想要转身,苏刘义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派一名十将带领麾下人马,连夜护送陆司马前往黄州,期间不容有失!” 陆秀夫一惊:“不行,某既受命为军中司马,自当与安吉军同进退,又怎能先行脱离?” 苏刘义扫了一眼陆秀夫,一股凛然的杀气震得陆秀夫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苏刘义勉强挤出来一个笑容:“陆司马,你我这几日秉烛夜谈,恨不能为知己,某已看出陆司马虽难以为统兵之良将,却足以为治世之能臣。今夜事出危急,意料之外,陆司马在军中恐有不测,若是不能将你护送出去,某于心有愧。速速执行吧!” “是!”那名亲兵都头不敢迟疑,一边转身走出营帐,一边迅速吩咐了站在门外的那名十将几句,很快两名虎背熊腰的士卒便冲了进来。陆秀夫刚还想要坚持,看到这两名士卒的架势,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苏刘义的好意使他无法拒绝的,自己去后方的确是比在前面带着要好,谁让自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当下里陆秀夫便对着苏刘义深深地行了一礼:“苏将军,你我定有再会之日。某此去黄州,召集青壮,传信两淮水师张将军和兴**叶使君处,催令那二位提兵北上,说什么也要拒敌于国门之外!” “走好!” 苏刘义强行按捺住心中的凄楚,他已经接到消息,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已经高调前往两淮水师,大有和张世杰争夺军队部属的架势,一旦两淮水师大权落入他的手中,别说见死不救了,就算是将安吉军的粮道切断苏刘义也相信。至于兴**叶应武刚刚组建没有几天的天武军,名字听上去的确是霸气无比,但是其中到底有多少战斗力苏刘义还真的不敢高估,毕竟不过是一些衙内们训练出来的,除了陆秀夫这种已经被热血冲昏了头脑的人,谁敢抱期望呢? “蒙古铁骑,便让某看看,你能耐我何!”苏刘义冷笑一声,手已经握紧了刀柄,大步走出中军大帐。 地面的抖动更加厉害了,隐隐约约已经能够听清远处古怪而单一的咆哮声。和前方三个营寨的灯火通明不同,后面两个由乡兵构成的营寨本来灯火酒稀稀疏疏,现在甚至已经完全陷入黑暗,里面到底还剩下多少人在坚守,就连统帅他们的苏刘义都懒得去管了。 至始至终苏刘义也没打算依靠这些注定一触即溃的乡兵。 “将军,鞑子来了!”一名十将站在营寨下面,看到大步而来的苏刘义,心中忍不住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位勇猛无敌的将军总是会给予每一个安吉军的将士一种依托感和安全感,似乎跟随在他的后面勇往直前,即使是战死了也毫无遗憾,这可能就是名将的魅力吧。 苏刘义点了点头,这等危急时刻,需要的就是他沉稳。 “鞑子轻骑兵,三百丈!”望楼之上传来一声高呼。 在这急迫的声音当中,最后一台床子弩车也已经就位。 负责指挥的一名都头怒喝一声“放箭!” 破风的声音是如此的凄厉,但是在每一名将士听来,却是无比的美妙和动人,无数的箭矢代表着宋朝乃至整个华夏五千年弓弩发展的巅峰,神臂弩几乎贯穿了两宋一切的战事,成为体型略微瘦小的华夏农耕民族战士在那铺天盖地而来的骑兵之前最大的依靠。 远方的风中已经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声,对于神臂弩和大型床子弩的效果,所有人还是有信心的。 “上弦!”又是一声在黑暗中分外洪亮的声音。 安吉军仿佛是一台永不休止的机器,熟练的上弦,有熟练的扣动神臂弩或者床子弩的扳机。远处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就像是效果极好的润滑油,不断保障着这台机器疯狂运转。 而前方两侧山头上,透过通明的火光,已经可以看到密密麻麻重逢的骑兵,虽然一排排的倒下,但是更多的还在后面,像一朵爬坡的乌云,飞快而冷酷地向前挺进。 苏刘义伫立在光芒中,像是一尊雕像,静静地听着弓弩射击的声音,仿佛是世界上最悦耳的仙乐。 “砰!”一声齐响,突火枪喷出的火光将望楼上士卒狰狞的脸庞照亮。想必那队轻骑已经冲击到了很近的距离,蒙古人最擅长的骑射也终究开始发挥威力,望楼上和寨墙上不断有士卒中箭,惨叫着摔下来,但是有更多的士卒毫不犹豫的缘梯而上。 他们是安吉军,是大宋的铮铮铁骨,又怎能这么轻易被打倒? 苏刘义并没有在意近在咫尺的损失,而是将目光投向同样激战正酣的两侧山头,虽然那些厢军占据着地利,苏刘义依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能够坚持多长时间。好在当时修筑营寨的时候,苏刘义严禁士卒们砍伐山头下的树木,否则蒙古骑兵击破那些厢军后从山头上一鼓作气冲下来,安吉军就真的腹背受敌、全线崩溃了。 而已经跑出营寨数里的陆秀夫,一边伸出手去整了整自己在颠簸中歪斜的帽子,一边侧耳听去,身后杀声正酣,直刺激的人想要调转马头也投入到那血火连天的沙场中去。 “司马,前方左侧便是往黄州的官道了。”负责护送陆秀夫的那名十将视力颇好,远远地就看清楚黑暗中的两条截然相反的岔路,当下便指着那条继续南下的岔路说道。而另外一条岔路却远远比通往黄州的官道宽敞。 陆秀夫微微点头,虽然知道这等关头不应该再停留,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右侧通往何处?” 那名十将倒是毫不迟疑,当下答道:“北上樊城。” “樊城”两个字犹如一计重锤,敲打在陆秀夫本来就已经有些失掉方寸的心上,樊城、襄阳,这一次鞑子骑兵漏夜而来,恐怕就是为了扫除安吉军这支屯驻在侧后方,随时可能危及攻打襄阳军队的粮道的刺头儿。 北方蒙古的进攻方向,已经分外明确,不是一次次无功而返的川蜀钓鱼城,也不是名将云集、重兵屯驻的淮上,而是甚至连外围防御工事都没有修建完善的襄樊。 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那条北上的岔路,陆秀夫轻轻叹了一口气。但愿吕文德、吕文焕兄弟依靠得住,襄樊守住了,能够使得大宋国祚继续延长数十年,襄樊失守了,就真的是天倾之日了。 身后杀声一浪一浪的传来,陆秀夫狠狠咬牙,第一个纵马向着通往黄州的那条官道飞驰而去。 生逢如此时代如此时代,好男儿自当奋不顾身,又怎么能够少的了他陆秀夫! 第三十七章 惊变(下) 倾宋 作者:然籇 黑暗中的山川在马蹄声中颤抖着,仿佛那无所不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之神都为之颤抖,在那燃烧了半边天的火把海洋中黯然退缩。那明月、那星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有的只是在旷野上黑压压飞驰着犹如乌云的马队。 如果说那是一排排滔天巨浪的话,扼守在两山之间的安吉军便是顶在最前面的一座礁石,不是那咆哮着的巨浪被击打成飞溅的水沫,便是那礁石在不间断的冲击中粉身碎骨。 “放箭!”在那巨浪中略显单薄的营寨墙头,一声声怒喝此起彼伏。密集的箭矢像是铺天盖地而来的蝗虫,收割着前方黑暗里廉价的生命。而那黑暗中也回响着不同发音的呼喝声,一支支虽然不多,但是很刁钻的箭矢同样也从那象征着未知、象征着死亡的黑夜里射出,准确的击中墙头上的士卒。 “砰!”这是突火枪的响声,这种早期的火器还远远没有达到后世的射程,但是好在其巨大的杀伤力足以弥补其距离上的不足。在微弱的火光中每一个探出身来的轻骑,都会被火舌所吞并,或是摔落下马声声惨叫,或是一命呜呼,在随之而来的袍泽马蹄下变成肉泥。 苏刘义默然无声,看着一名名指挥使、一名名都头、一名名十将有条不紊的指挥着士卒们打击越来越近的敌人。南宋军队本来就以善守而著称,那些高大而坚固的城墙和营寨几乎就是蒙古骑兵的噩梦,如果不是回回炮的面世,襄阳之战远远不会只有十年。 “启禀将军,鞑子的投石机上来了!”一名副指挥使急匆匆的从望楼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赶到苏刘义身前。 这个时候的投石机尚且还是延续成吉思汗西征时代里那种便于携带、能够追随马队前进的小型投石机,如果不是大量集中的话,震慑一下西域诸国尚且可以,对上南宋这种高大而坚固的城池,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当然,现在安吉军固守的是远远不及城池的营寨,但是想要将这一层薄薄的寨墙砸倒,也是破费功夫的。 “砰!”又是一声巨响,不过不是突火枪射击的声音,而是投石机发射的石弹砸在寨墙上的声音。整个寨墙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除了让一名士卒摔了下来之外,并没有什么损伤。 “砰砰砰!”接二连三的巨响不断传来,随着投石机的陆续到位,寨墙在如此强度的进攻中也不由得开始剧烈颤抖。 而左右前方两侧山都上,厮杀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大,两座营寨都已经升腾起熊熊烈火,不知道是守军有意而为之,还是进攻的军队向里面射入了火矢,总之在那染红天穹的火光中,即使是厮杀多年的老将苏刘义,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了。 即使是已经很低估了,苏刘义还是没有准确把握当地厢军的战斗力,看到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基本就可以断定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两侧山头上的营寨就会失守,到时候所有的蒙古骑兵将会集中到一起,发起远比现在要猛烈的进攻。 “撑住!”苏刘义冷声喝道,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刀,丝丝缕缕的寒意从那闪动光彩的刀上渗出,站在苏刘义身侧没有经历过战阵的几名亲兵都是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 苏刘义随手将佩刀扔到副指挥使的手中,冷静近乎冷酷的声音当中,透露出一股难以抗拒的霸气:“某倒要看看,谁敢言退。一旦有此事,你知道该如何?!” 那名副指挥使连犹豫都没有,当下便拱手行礼:“末将明白!” 目送那名副指挥使重新又回到望楼之上,苏刘义微微颔首,从亲兵手中抢过一具神臂弩,径直走向一台正在拼命射击的床子弩。数枚石弹可能是失了准头,越过寨墙砸到苏刘义的身前身后,仿佛是对这位勇猛将军的挑衅。 “安吉军,杀敌!”苏刘义振臂高喊一声,趁着那台床子弩上弦的功夫,狠狠的扣动了神臂弩的扳机。一声锐响过后,箭矢飞快的弹出,穿过射击孔,直没入黑暗当中。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射中,但是所有人都相信那接连不断翻落马背的敌人当中,有一个是苏刘义射中的。 “安吉军,杀敌!”无数的士卒在熊熊燃烧的火把下高声喊叫,无数的箭矢在刺耳的声音当中疯狂的倾斜,整个黑暗,仿佛都已经被这声音、这场景所点燃! 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杀气,远处蒙古军阵当中也是号角声不绝,一队队轻骑亡命一般狂冲而来,他们当中或许只有一小半人能够冲过箭矢的阻拦,又或许那一小半人当中只有五六骑能够射箭之后从容返回,但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退缩,草原民族也有其与生俱来的杀气和愈战愈勇的胆量。 “砰!”又是一枚石弹砸在了寨墙上,整道寨墙颤动了一下。 但是已经红了眼睛的安吉军士卒,却并没有为此而松动丝毫,只是近乎机械的疯狂扣动扳机,将箭囊中的所有箭矢都倾泻下去。这一刻,淮上血火历练出来的强兵劲旅展现出其绝对的实力。 通往前方的官道因为有这么一个并不庞大的营盘扼守,由原来的通天大道变成了难以跨越的天堑,想要向前一步都需要无数的鲜血和尸体来充填,但是一队队轻骑就这样无畏的向前冲击着,一台台投石机就这样漫无目的却毫不犹豫的将石弹狠狠的投向远方。 大战正酣,大战正酣! 两侧山头上,大火烈烈,杀声却已经平息,绰绰约约踉跄奔跑的人影表明蒙古轻骑已经突破了营寨,正在四处追杀逃窜的南宋厢军。而官道中央的营寨前方,无数的尸体几乎堆满了壕沟和原野,安吉军就像一个永不停歇的磨盘,将一切的血肉都磨碎! 不断扣动扳机的苏刘义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黑暗的更远处,那里的天空都被连绵的火把所照亮,苏刘义知道,蒙古军队再怎么疯狂的冲锋也都会有一个限度,一旦伤亡超过了阿术的承受能力,即使不需要援军蒙古军队也会自然而然的离开,阿术从来都是一个冷静难缠的对手,不会坐看着自己手下的精锐早早的消耗殆尽。 可能现在的阿术,比自己还要焦急吧。 苏刘义想到这里,忍不住冷冷一笑。 一名十将已经受了伤,手臂上中的箭想必是刚刚拔出去,现在还不得不用另一只手托举着。这名十将大步走到苏刘义身边,语气有些急促,丝毫不像刚刚经历过生死的铁汉: “启禀将军,军中的箭矢已经不够用了······” 苏刘义一怔,黑暗中的咆哮依然震天动地,丝毫没有停止冲锋的意思。整座寨墙也在密集的石弹当中疯狂的摆动着,士卒们甚至已经难以顺着梯子爬上寨墙。 “还够射几轮?”苏刘义吸了一口满是血腥味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显然自己已经低估了阿术的决心,但是想要从这里踏过去说什么也得再留下一块肉。 那名十将刚想要说话,正逢几枚石弹不偏不倚的狠狠砸在苏刘义身后的那座望楼上,战鼓受到石弹的撞击,“咔嚓”一声脆响,已经脱离了固定,轰然撞破栏杆,直直的砸向站在下面的安吉军统帅! “将军!”望楼上、床子弩侧,无数的士卒都将目光投了过来,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呐喊。 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那名十将已经狠狠地撞开了苏刘义,自己被从天而降的战鼓正面击中,“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就算是不死怕也会落下病根了。 苏刘义踉跄几步跌倒在尘埃中,几支箭矢越过寨墙钉在在身侧的土地上,箭头深深没入地面。不过苏刘义丝毫没有在意这从天而降的另一个灾难,这位在淮上前线勇猛拼杀多年的中年男人,眼眸中已经一片赤红,滚滚的杀意仿佛是严冬腊月里的寒风,彻底爆发出来! 看着大步走过来紧紧握住自己那带着血的右手的一军统帅,那名十将笑了笑,一边强忍着不将鲜血喷到将军的衣甲上,一边喃喃说道:“将······将军,还有······还有······” 可惜他终究没有完成自己的使命,在无数将士的注视下,闭上了眼睛。那染血的手也无声无息的从苏刘义手中脱离,跌落在尘埃中,血涌出来,将土地染成赤色。那同样是赤色的战鼓,就像是一道无声的丰碑。 几名持盾的士卒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替苏刘义遮挡住四方。刚才从天而降的那几支箭矢险些将刚刚脱险的苏刘义再一次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所以所有人都不得不小心起来。 “轰!”突火枪再一次怒吼,想必鞑子轻骑的尸体已经填满了那道并不算很深的壕沟,骑兵终究还是突击到了营寨底下,逼着安吉军士卒不得不近距离发射突火枪。 隔着那单薄的寨墙,所有人都可以听到近在咫尺的呐喊声。 “拒马刀车!!”苏刘义突然心中一紧,声嘶力竭的高声大喊。 床子弩战车飞速的向后退去,而严阵以待的数十台插满利刃类似于塞门刀车的拒马车则缓缓地推上前,构成了一个月牙形方阵,将营帐护在身后。在营中的三千士卒已经全身披挂,一面面巨盾、一台台床子弩填满了拒马刀车之间的缝隙,在这半圆形大阵后面,则是密集如林的长枪阵。 “轰!”寨墙轰然倒塌,借着火光,士卒们已经可以看清那寨墙外面蒙古轻骑狰狞的面孔和高高扬起的雪亮马刀。 随着寨墙的倒塌,两侧的望楼也终究随之垮塌,站在楼上的士卒们至始至终也没有向后退却一步,只是如同机械一般冷酷的将手中最后的箭矢射向近在咫尺的敌手。 “杀!”已经来不及退回去,苏刘义索性狠狠咬牙,一把抽出那名刚刚因为救他而死的十将所带朴刀,身形如电,刀锋凛冽,直直的迎向一马当先越过寨墙的一名骑兵。 那名骑兵却也是一个百夫长级别的,见到来者勇猛,草原男儿的血性也随之激发,马刀熟练地砍在迎面而来的朴刀上,谁知苏刘义只是虚晃一刀,竟然身随刀走,两刀相击的刹那功夫,虎背熊腰的猛将狠狠地撞在了马身上。 那名百夫长惨叫一声,从马背上跌落,眼眸中也随之只剩下了近在咫尺的耀眼刀光。片刻之后,浑身沾满鲜血的苏刘义头也不回,直直的迎向后面的两名骑兵。而在苏刘义的身后,足足千名安吉军将士来不及退后,纷纷呐喊着扔掉神臂弩,抽出佩刀便迎了上去。 更有百名长枪兵紧随其后,密密麻麻闪动着寒光的枪林和那在火光中迎风飞舞的白缨,无声的象征着一支劲旅,即使是在数倍于己的敌人面前,也毫不犹豫纵身而上的铮铮铁骨! 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 “杀!”苏刘义已经连斩四五名骑兵,手中的朴刀虽然有些卷刃,却舞的滴水不漏。或许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将军这种悍不畏死的率先冲杀,那些操控床子弩的老兵们并没有急迫,而是以超乎寻常的冷静,熟练地上弦,熟练的射击。 一根根数丈长的粗大弩箭往往擦着苏刘义的铠甲呼啸而过,掀起阵阵风浪,洞穿那些想要从侧后方偷袭的骑兵。 可惜这千余名安吉军毕竟是少数,在黑压压扑上来的骑兵手中终究开始被切割、被包围、被消灭。每一个人都是奋战到死,每一个人倒下的方向,都毫无例外的指向那未知的远方! 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 滚滚的浪潮将苏刘义和百余名久战精锐压迫到大阵之前。在这期间已经有不少冒冒失失的骑兵纵马冲击大阵,可惜无一例外都惨死在拒马刀车雪亮的刀刃下。旋即所有的蒙古骑兵都调转马头,开始围剿依然在拼命抵抗的最后百余残兵。 “安吉军,战!”苏刘义高声呐喊,这位浑身浴血的将军伫立在整个大阵的最前方,高傲,冷酷,顽强!与其说是他已经声嘶力竭,不若说是歇斯底里。这是一个崇高的战士无畏的疯狂! 无限的晨曦、无限的光芒都倾洒在他的身上,东方已经日出,可惜那已经满是鲜血的铠甲却难以反射太阳耀眼的光芒。不过这一切,都改变不了这位将军浴血杀神般傲然直立的景象。 “安吉军,战!”剩余的四千余名士卒同时高喊,他们当中有大多数都是新兵,不过近在眼前发生的一幕幕血腥景象已经悄无声息的掩盖了他们对于战争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胸腔里喷薄欲出的滚滚热血。安吉军,战,战,战! 安吉军,自有其骄傲所在! 百余名百战老卒相互依靠,在月牙形刀阵前面结成一个圆阵,苏刘义就身处其中。这一刻,已经没有了将军,也没有了士卒,没有了高低贵贱的区别,所有人都是高贵的战士,他们毫不犹豫地将后背交给了袍泽,将前方,交给了手中染血的战刀! 他们就像是海滩上最突兀却又最坚硬的礁石,一切的黑色浪潮拍打在上面,终将会被粉碎,粉碎成四溅的飞沫,消失在那冉冉升起的金乌照射当中。 通过倒塌的寨墙可以清晰的看到,远方已经不再是荒草凄凄,无数的骑兵践踏过之后,那些野草都已经消散了踪影,只剩下孤零零的几棵树,伫立在天地之间,随着太阳的升起而投下绰约剪影。 远方那未知的黑暗,终究被阳光撕碎。 一阵阵号角在层层骑兵之外响起,虽然有些不情愿,刚才还凶神恶煞一般向上冲击的蒙古骑兵还是不得不缓缓退却。 安吉军大大小小的将士,也像是虚脱了一样,大口大口喘着气,却已经没有力气追杀。放眼望去曾经空旷的寨墙前后,堆满了两军的尸体,纵横肆意流淌的鲜血已经充盈了每一条小小的车辙、蹄印。 拒马刀阵缓缓打开,安吉军士卒们蜂拥而上,一队人有条不紊的收拾尸体,警戒退却的蒙古骑兵,另一队人则拥上去搀扶软倒在地的百余名九死一生的勇士。 身份仅次于苏刘义,也是在刚才负责指挥派兵布阵的安吉军马步军副都指挥使池重山一把扶起人群中的苏刘义,却什么也没有说,看着蒙古骑兵退去,所有人死里逃生,池重山也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丝灵魂似的。他自己知道,如果苏刘义刚才战死了,那么自己肯定难以指挥安吉军,这支纵横淮上的强军终究只有崩溃这一种可能。 苏刘义反过来拍了拍池重山的肩膀,池重山身子颤抖一下,下意识的问道:“将军,您说这鞑子可是真的退去了?” 回头看看远方密集的军阵,苏刘义摇了摇头,走进拒马大阵:“可能只是暂时性收兵休整一下,也可能想要招降。阿术这一次想必也是亲来了,他不会就这样损兵折将之后无功而返的。要知道北面朝堂上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人,一点儿也不比我们这边少。” 池重山刚刚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那咱们?” 苏刘义抬头看了看越来越高的太阳,笑道:“钉在这里。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可是说完这句话,就连苏刘义自己也不相信,到底有没有人会前来增援,自己还有整个安吉军,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到时候不过就是全军覆没罢了,早在当年淮上血战的时候,自己就该死了,现在还优哉游哉的活着,实乃大幸,不亏本了! 第三十八章 扬鞭长驱驰 倾宋 作者:然籇 从黄州赶来的信使不等小舟靠岸,便纵身跃上码头,当这个不过是地方厢军出身的年轻儿郎顾不上抹去脸上征尘,抬头看去的时候,已经被前方的景象惊呆了。 大大小小的两淮水师高级将领已经蜂拥过来,当先的一名身上甲胄之华丽已然超过了这小小信使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围,即使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儿——安吉军马步军都指挥使苏刘义也没有这么威武的甲胄。更何况这身铠甲披在身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违和感,反而将那名将军的面容衬托得更加刚毅。 四周是高大的战船,一望无际。耳畔是雄浑的鼓声,激荡人心。 信使“噗”的一声单膝跪地,声嘶力竭的喊道:“诸位将军,鞑子打过来了,苏将军和安吉军全军被包围,生死未卜,还望诸位将军速速发兵北上,配合叶使君的天武军,化解此间危难,否则蕲、黄两州危在旦夕!” 张世杰、夏松以及两淮水师大大小小的将领们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闻此语依然犹如五雷轰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西北方向,层层青山虽然遮挡住了视线,却仿佛可以从心底听见那山峦古道之间战士浴血后发出的呐喊! 足足愣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赶过来的亲兵将那已经虚脱了的信使扶走。夏松方才急促的说道:“将军,事不宜迟,末将恳请作为先锋率领一支船队先行北上!” 张世杰狠狠的拍了一下夏松的头盔,冷声说道:“北上?北上个屁!某是本来就是那骑马将领,北上杀敌也就算了,你们这帮子大大小小的都是江南水性好的儿郎,本来就没有在平地上打过仗。更何况两淮水师连陆战用的长兵器都没有,靠什么北上?北上还不是给人家送首级去!你们这些都是猪脑子么,每月的饷银都白领了?!” 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儒将,平日里将士们是很少听见这位张都统骂人的,现在破口大骂显然已经表明张世杰也在气头上了。 想到这里,夏松等人方才如梦初醒,好像自己从小到大连马都没有骑过几天,对付骑兵用的长枪铁矛更是连碰都没有碰过。当下里几名想要嚷嚷着北上的年轻将领都羞红了脸,悄悄地将想要伸出去的脚又放了下来。 “可是,将军,难道某等就要在此处坐视安吉军陷入重围,万劫不复吗?都是大好男儿,某等于心不忍啊!”夏松狠狠地瞪了那些很快就变卦的小将们一眼,大声说道,“就算是死,也得死在救援的路上,在这里窝囊呆着,有个屁用!” 张世杰回头看了一眼营帐,那位范大人想必还从里面高坐,等着信使进去给他通报紧急军情呢。转过头来,张世杰冷冷喝道:“夏松,速速整顿全军,一个时辰之内水师前厢和左右厢挂帆列阵水寨之外。另派十路信使南下,务必联系到天武军叶使君,天武军虽然是刚刚组建的一群新兵蛋子,终归还是江南西路各州府的厢军精锐,总该能够打打仗的。一旦叶使君传来准信,中军以及前、左、右三厢立即随我北上,后厢各部则南下接应天武军渡过大江。都听明白了?!” “遵令!”所有将领同时暴喝一声。 “对了,那个大江上的豪杰叫做······叫做张贵的,带过来我瞧瞧。”张世杰突然间又想起来什么,急忙吩咐。 就在这时,可能是等候的时间有些长了,一直被忽略的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大人迈着标准的官步,抖了抖衣袖,从营帐中走出来,愣愣的看了空无一人的小船一眼,旋即怒道:“张统领,夏将军,本官静候信使多时,为何未见有人入帐禀报?!” 或许是因为范文虎毕竟是上官,总归是有些官威在的,又或许是因为这位未来的“范跑跑”动了真怒,发起火来竟然震慑的张世杰等人不得不稍稍后退,毕恭毕敬的拱手行礼。 安静了片刻,范文虎也感觉索然无趣,勉强哼了一声,装作没有看见那一道道射过来的狠毒目光,只是冷冷的在张世杰身上扫来扫去,一言不发,好不容易压制了张世杰一回,如果自己先开口的话,积累起来的威势也就会随之消散了。 此时的张世杰已经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和这位资深官场老油条勾心斗角了,当下便不卑不亢的回答:“启禀范大人,信使因为体力不支,扶到偏帐休息去了。信使此次前来,传达的是前线急报。鞑子大军已经南下,安吉军和苏将军音讯全无,蕲、黄两州危如累卵,属下擅做主张,聚集水师,准备北上迎敌。” “属下?你还知道自己是属下?如此大事,竟然不禀报本官便私自作主张,难不成这两淮水师,已经变成你张世杰的私军了吗?!”范文虎怒火中烧,对于前面的紧急军情丝毫没有在意,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后面张世杰私自下的命令。 如果他范文虎不在这里,军情如火,张世杰命令水师开拔也无可厚非,可偏偏他范文虎作为上司就在旁边,张世杰以及两淮水师将领竟然一点儿都不征询这位上司的意见,便私自下令、领命,这根本就是**裸的打脸! “私军”两个字就像是一道雷霆,狠狠地劈在每一个将领的心头。五代十国之所以政权更迭如此之快,便是因为藩镇将领军权在握,所以大宋立国之后,不惜耗费巨大的财力物力,抽调全国精锐充实禁军,所为的便是防止“私军”坐大,再来一次“黄袍加身”。 要知道岳武穆王终究惨死风波亭,有很大的原因是因为“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天下第一强军——岳家军已经成为了岳飞的私兵,服从的是岳飞而非临安朝廷的命令,这是宋高宗绝对不允许的。 拥有了私兵,即使岳飞的确有一腔热血,的确是想要收拾旧山河,都不能再留在世上。 听闻此语,张世杰和夏松等人脸色都是一白,都是久在军中的人了,此间关节哪里还能想不明白? 更何况谁不知道,这位范大人指挥打仗的确入流都算不上,但是如果说搞内斗、诽谤政敌那绝对是一流的,至于制造各种流言蜚语小道消息,并且能够使这些毫无依据的飞短流长莫名其妙传到深宫禁内皇上耳朵里,自然也是轻车熟路,可谓深得贾相公真传,即使是把江万里那帮子使用手段历来称得上是光明正大的老狐狸们派上来,说不定也不是对手。 就当气氛达到最尴尬的时候,一道本来不应该引起注意力的声音,却像是天籁从不远处传来。 “草民张贵,见过诸位大人!” 上到两淮水师最高统领张世杰,下到那些恨不得没有带耳朵的都头们,都下意识的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是早晨,这些将领们额头上却都已经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范文虎正在享受自己一手炮制的氛围,被这么一句话插进来,相当的不爽,当下便斜着眼睛细细打量跪在不远处那个除了长得有些英武之外没有什么特点,身上更是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男子,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这种一看就没有根基的草民,还不是在他范文虎手掌心里跪地求饶的蚂蚁,当下里边板着脸喝道: “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上官正在谈话,有没有长眼睛?!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杂种······” 张贵一愣,没想到这位看上去官位不小的大人,一开口竟然是如此羞辱谩骂,远远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那样求贤若渴、百步相迎,迎风站在哪里不但没有什么威严,反而在旁边那几位将领的衬托下显得更加贼眉鼠眼、猥琐不堪,当下心中已经无名火起,有些后悔怎么会一时冲动投军此处。 范文虎没有注意到那个在一群明晃晃身披铠甲的将领之间显得分外突兀的男子,已经将双拳握紧,他更不会想到,在真正的历史上,自己对于蒙元战争唯一的贡献,便是临时将眼前的这个男子提拔为敢死队长进行最后实际上可有可无的拼命冲击,也正是这个男子,和他的弟弟携手打出了整个襄阳之战中南宋唯一的闪亮。 见到范文虎如此辱骂张贵,不但性子暴躁些的夏松等人纷纷毫不避让的怒目而视,就连性情儒雅高贵一些的张世杰,也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一刀劈了这个混蛋。 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些混蛋喜欢把头埋到沙子里专心的打倒政敌,从来都不会在乎外面已经越来越近的强盗。可怜对于这种混蛋无赖,张世杰这些武将束手无策。 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任由一轮骄阳从东方越升越高。 本来有些缓和的气氛,再一次降到了冰点。站在四面寨墙和望楼上的两淮水师士卒们,只是默默地看着码头上一帮子将领相对伫立,交错的目光中几乎能够爆出火花。这么诡异而冰冷的气氛,吓得谁都不敢窃窃私语。 咚!咚!咚! 本来就冰冷的空气为之凝滞。 咚!咚!咚! 突兀的鼓声,再一次响起。 这刚刚送来了晴天霹雳般消息的鼓点,回荡在原野上,回荡在水面上,也回荡在每一个相互瞪着眼睛的将领们心上。按理说就算是送来北面的告急文书,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连续有两位信使前来。 “是哪个天杀的狗娘养的,竟然如此轻率敲响战鼓!难不成北面又有信使前来?”范文虎后背已经湿透了,说句实话这样站着比拼体力,的确不是他范文虎的长项,好在有冤大头竟然自己送上门儿来给他解围,真是三生有幸啊!今天事发突然,以后只要让他范文虎逮住了机会,一定会一击致命。 将领们也都诧异的回头看去,可是船队依然是平稳如许,众人这才发现来人并不是从水上前来,而是从很少开启的陆上寨门前来。 两淮水师的中军大帐从水面上看是坐落在层层大船的遮挡之中,实际上距离陆地上的寨门只有不到百丈距离。营门刚刚打开,鼓点刚刚敲响,数十名轻骑已经飞驰而来,旋风一般卷起阵阵烟尘,这些轻骑手中举起的旌旗上并没有象征着天子禁军的黄色镶边。 “来者何人?竟敢如此猖狂!”一看不是传圣旨的宫里太监,范文虎心中一块儿大石算是落地,身后站着的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贾相公,只要不是圣旨,谁能动他分毫?所以这官威,可不能就这么轻易的放下,当下便下意识的挺胸抬头,昂然注视来者。 却没想到当先一名骑士竟然将他忽视了一般,直接从他身边飞马而过,甚至连头都不偏一下,但是马蹄子掀起不少尘土,半数都滚进范大人的嘴里了。 马蹄声渐渐平息,当先一匹骏马人立而起,身上已然披着轻铠的英武少年飞身下马,随意地打量了四周,毫无疑问站在最前面英姿过人的便是自己要找的对象,当下便抱拳拱手:“兴**团练使,天武军四厢马步都指挥使叶应武,见过两淮水师张统领。” 张世杰没有想到这个小舅子竟然以这种诡异的方式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不过刚才让猖狂不可一世的范文虎直接吃了一鼻子灰的举动还是很让人舒服的,身边的夏松等人已经先反应过来,纷纷恭敬地还礼,敢于当中打范文虎脸的人,恐怕这世上也就只有这位天不怕地不怕、飞扬跋扈搅动临安一城风雨的叶衙内了。 “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见过叶使君。”张世杰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见礼,却并没有问叶应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就算是用脚趾头想一想也知道一定是前方信使已经赶到天武军了。 前方依旧是烟尘飘扬,随后而来的叶应武亲军百战都丝毫没有给范文虎面子,一个又一个跟着他们老大在范文虎身边飞马而过,将平息的烟尘再一次掀起。百战都轻骑后面,是一队轻甲步卒,可惜被前面的一排骑兵挡住,隐隐约约看不清楚。 叶应武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属下在身后列阵,耀武扬威。只是眨了眨眼,静静的端详着站在眼前货真价实的民族英雄,眼眸中已经忍不住有泪水在打转。 七百年,七百年,七百年后,只能在史书上寻觅那一星半点英雄的事迹,而现在,自己就在这七百年前的大江之畔,和民族的脊梁相视而笑。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等着他们一起去挽回。 张世杰本来就是心细之人,注意到叶应武湿润的眼眶,心中还道是叶应武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叶家长女,当下里也不禁暗暗叹息一声,不知道那贤惠温柔的娘子在家中独自一人,过的是否可好。 上一次和叶应武相见,还是一个四处疯跑的半大小屁孩儿,一晃眼的功夫竟然已经成长为一军统帅,虽然依旧难以掩饰眉目间浓浓的青涩,举手投足间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却更为明显,小小年纪便已经像是展露雄姿的雏鹰,假以时日,终将会称霸天穹。 曾经跟在自己后面问这问那的小舅子,长大了。 “远烈,亲情来日再细细谈说。眼下安吉军······”张世杰郑重的拍了拍叶应武的肩膀,这是他习惯的一个动作,每一次被拍肩膀的将士都会有一股暖流从心底升起,这或许便是张世杰迷人之处吧。 叶应武忍住泪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对了,某和家父在来此间路上曾经和程相公相逢,只是今日为何不见他老人家?” 张世杰有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有意无意的瞄了范文虎一眼,其中什么意思显然明了,不过他还是吞吞吐吐的说道:“程相公身体不适,留在营中没有出来。” 知道这又是几个党派之间的争斗,而且其中自然也有刚正不阿的程元凤不愿和名声很臭的范文虎同处一地的缘故。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嘀嘀咕咕什么,但是从刚才的种种表现已经让范大人狼狈不堪、灰头土脸了,当下里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松他们一边抖动肩膀忍笑,一边小心翼翼的抬头对着自己翻白眼。如果说这天地之间还有谁师范大人不想招惹得,便是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在临安城闹得家喻户晓的叶衙内了。 更何况身后的贾相公还指望着这个飞扬跋扈却看上去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衙内亲手葬送江南西路的最后菁华,以期借此将江万里一党打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更何况且不论加在叶应武身上这些乱七八糟的官职摞起来到底有几品,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讲,隶属于江南西路安抚使麾下的天武军和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大人都没有半点儿上下级从属关系。 现在不能招惹的绝对不能引火上身,这一点儿范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勉强压制住怒火,换了一副还算中正平和的脸色:“本官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今日得览叶使君年少风采,果然是仪表堂堂,未来必为人中之杰啊。蒙古人南下进攻蕲、黄两州,事关重大,叶使君所来恐怕也是为了此事,不如一起到中军大帐中商议吧。” 趁着范文虎唠唠叨叨的时候,跪伏在地上的张贵悄悄地抬头看去,却发现原本还邋里邋遢的弟弟张顺,竟然身上穿着一副整齐的铠甲,带着数百名身披同样轻铠的步卒从马队后面肃然列阵,已然是都头以上官职的模样了。似乎也感受到远远地哥哥投送过来的目光,张顺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很轻松便从人群中找到了哥哥渺小的身影,当下里心中一阵刺痛。 天下官员使君无数,恐怕也就只有这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叶使君,真的将他们当做一方义民看待了,把他们当做未来的精锐劲旅来看到了。这些聚集起来的义勇,在张世杰等人眼中,不过是一些作为前锋的炮灰,而在范文虎眼中,更是鸡肋一般的存在,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张顺暗暗咬了咬牙,跟着叶使君一路走下去,想来是没错的。 这时,叶应武已经笑着回答了范文虎的建议。 “战事急迫,北岸各州府惶惶不可终日,等候我等北上救援,又何须如此麻烦啰嗦。天武军各厢已经拔营北上,某率领这后厢亲卫和途中义勇先行渡河,故特来此处,请求张统领能够划拨一些船只相助我军北上。” 北上,北上,北上!天武军竟然要即刻北上! “北上”这两个字狠狠地轰击在人们在范文虎肆意的压制中有些麻木的心头。 叶应武这短短几句话,等于是狠狠打了范文虎一巴掌,直接将范文虎刚才提出的帐内商议硬生生堵了回去。无比的张扬,无比的狂傲。 北上,北上!乍听到这两个字,所有人都是一怔,旋即张世杰看都不看范文虎想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的脸色,郑重的点了点头:“某刚刚已经布置下去,只要叶使君愿意北上杀敌,却敌于国门之外,某两淮水师上下奉陪到底!诸将士,依令而行!” “末将遵令!”所有的将领同时暴喝一声,看都不看全身都在发抖的范文虎,似乎那位刚才还死死压在头顶上的上官,已经悄无声息的灰飞烟灭了。 滚滚的杀气从这些精兵悍将身上散发出来,竟然将这春夏之交温暖的河畔硬生生的渲染成了沙场肃然之气。范文虎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甚至连看都不敢看那些突然间变得英气逼人的将领,自然也不会看到,有意无意投到他身上的一道道目光,都充满着鄙夷和蔑视。 告状如何,诽谤如何,抹黑又如何? 如此乱世,男儿自当先轰轰烈烈一场! 那些勾心斗角的东西,还是等到血染征衣之后再谈吧。 第三十九章 千军北渡江(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江南西路,兴**。 文天祥和谢枋得一前一后,飞快的催动马匹,马蹄深深地砸在道路上的泥泞里,溅起的泥点直飞上两人浅色的衣衫甚至冠帽,使得这两位看起来文质彬彬有飘然之姿的文士狼狈的跟落汤鸡似的,不过现在谁都顾不上这些了,叶应武的命令已经快马加鞭送到了府衙。 北线告急,天武军各厢,即日开拔北上! “文瑞,你且说说,使君这样做会不会有些鲁莽?”谢枋得年纪要大一些,再加上他本来就是略偏稳重的人,对于这道十万火急的军令,心中实在是有些忐忑,毕竟天武军刚刚组建不久,且不说士卒之间磨合的怎么样,就连正常的武器装备,都是在昨天才刚刚送达,而弓弩箭矢、火药火箭更是难以支撑长时间野外作战。 文天祥看了一眼前方数百丈远那个硕大的校场,忍不住叹息一声:“这也没有其他办法了。毕竟蕲、黄两州周边,除了张都统的两淮水师之外,只有天武军这一支生力军了,即使是刚刚组建,也总比没有强。可惜襄樊两城十五万大军云集,竟然被对面的数万蒙古铁骑盯得死死地,丝毫没有挪动的可能,否则这一次若是全线出击,或许还能再现郾城、采石之捷呢。” 听出了文天祥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些许失望,谢枋得苦笑两声:“那都是多么久远的事情了,现在朝野上下所求的,不过是不再丢失领土罢了,就算是丢失了,尽量丢失的少一些,也总算能够交代的过去。那蕲、黄两州,毕竟是两座军州,若能保住,总归是大功一件。” 两人交谈的片刻功夫,已经飞驰到了天武军校场的营门。 往日里每次来时喧嚣热闹、口号震天的训练场面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又一座肃杀威严的军阵。在太阳光芒的照耀下,铠甲上闪烁出耀眼的光彩。 江镐、章诚和王进并没有出辕门相迎,而是默然伫立在原来叶应武曾经站立的位置上,三人并肩而立,脸上都是冰冷肃杀的面容,虽然即使是站在一起也依然无法比拟当日里叶应武指点江山的气魄和身姿,却也有一股浑然刚强之气。 而马廷佑和郭昶,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瘦了一大圈,脸上倒是都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昨日郭昶带着大批因为遇雨在路上拖延的兵刃、钱粮漏夜赶回天武军驻地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敢于小看这个缩头缩脑看起来已经被酒色掏空身体的富家衙内。更何况传言还有更为丰厚的一批粮饷也已经上路了,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这位郭衙内拼命向老爹求来的。 正是因为这批钱粮的到达,使得天武军上下将士领到了加入这支新生军队以来的第一份军饷。当看到那一个个箱子打开,里面闪动着的耀眼光芒时,即使是章诚之类的稳重谨慎之人,也掩饰不住内心中的飘然欲仙,毕竟对于这几个衙内来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郭昶的腰板挺得笔直。在他身上流露出来的一丝韧劲,已经悄无声息的感染了很多人。 “文大人,谢大人到!”一名天武军士卒伫立在台下,朗声高喊。 文天祥和谢枋得却也顾不上那么多礼数,一边快快下马,一边大步走上点将台。自从两人投靠到叶应武麾下之后,谢枋得为人谨慎稳重,负责管理兴**的财政、商贸,而文天祥更为刚强不阿,负责管理兴**的吏治、案件,两人分工明确,平日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使得原本人丁凋敝、死气沉沉的兴**竟也有蒸蒸日上的架势。 作为宋末贤臣,这南宋“二山”用行动证明了他们并不是只有不屈的脊梁,更是治世的能臣,没有辜负叶应武委以重任、辟为心腹的期望和信任。 几人匆匆忙忙见过礼之后,和江镐、王进相比更为谨慎些的章诚率先开口:“北线危急,可是天武军不过是刚刚组建之新卒,虽然已经有过统练,却也只是勉强达到了‘兵知将,将知兵’的地步,如果这样便匆匆北上,岂不是羊入虎口?” 当年这些纨绔衙内横行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的时候,章诚便以其谨慎小心的性格,专门负责弥补叶应武出的各种“整人招数”中的缺漏之处,从而一次又一次的相助在前面横行直撞的王进和江镐逢凶化吉,同样也是这个小团体中不容忽略的人物。更何况章诚作为一厢都指挥使,对于自己手下士卒的实力如何,可以说是知根知底,现在他开口质疑,也有几分道理。 这一次本来就可以说是事起突然,谁都没有想到阿术竟然统领着北方蒙古骑兵,在这等气候本来不适宜他们的春夏之交悍然提兵南下,可以说是打了南宋地方和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不是苏刘义率领安吉军卡住了咽喉要道,恐怕现在如同蝗虫一半的蒙古铁骑已经卷席蕲、黄两州了。 甚至包括一向态度强硬的江镐、王进,在潜意识里也认为阿术既然没有踏入蕲、黄两州,说明在安吉军那里吃了一个苦头,按理说应该不会在强行南下了。虽然宋朝时期是地球历史上的一个小冰河期,和如今温室效应火上浇油的南方酷热相比,江汉一带的的温度相对要低一些,却也不是来自草原的蒙古骑兵所能够轻易忍受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以阿术的精明,自然会率领进犯之敌退却。 可如果天武军如此贸然北上,加上配合其渡大江并掩护后路的两淮水师,等于将南宋朝廷支援襄樊的三支主力精锐拱手送到了阿术的鼻子底下,到时候且不论两淮水师,阿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安吉军、天武军这两块儿肥肉。 察觉到甚至就连江镐和王进脸上都闪过一抹迟疑,谢枋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天武军到底有多强大战力,难道那位几度借势,竟然以小小衙内之身在临安和只手遮天的贾似道斗了个旗鼓相当的叶使君心中也不清楚吗?还是说天武军北上另有所图? 一时间就连谢枋得都琢磨不透叶应武到底是何意。 “事不宜迟,还是速速誓师吧。”文天祥皱了皱眉,几个人再这样诡异的将对话持续下去的话,恐怕会影响军心,当下这位状元郎和叶应武麾下第一谋士的目光缓缓地扫过眼前的三名都指挥使,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其中的鄙夷和讽刺气息却可以感受到,冰冷刺骨。 即使是刚阳如王进、江镐之辈,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更不要说谨慎一些的章诚和马廷佑了,至于郭昶,或许是因为曾经被文天祥提溜着扔出去催粮的时候已经烙下了心理阴影,早早的就已经猫在马廷佑身后的阴影里,绝对不和文天祥对视。 当年文天祥作为白鹭洲书院第一位状元,自然而然的成为众多同窗学子拥戴的大师兄,没少管教历来调皮捣蛋的江镐等人,再加上在京为官的时候又时常奉各家大人之命收拾这些四处惹是生非的小兔崽子,所以现在被这位积威日久的大师兄无声的扫了一下,四人立刻就将刚才的所有疑惑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和叶应武过不去也就罢了,敢和大师兄过不去,家里的那几位老爷子说什么也得把他们的皮扒上三层,因为文天祥的正直不阿和这帮子衙内的祸乱街坊已经给江万里、王爚等老一辈留下了抹不去的印象,所以这些老狐狸们从来都忽视叶应武亲自出马、章诚多方修缮方才编制出来、天衣无缝的谎言,而去相信文天祥一句短短的真话。 “按叶使君钧令,天武军全军北上。江镐,你怕了?”文天祥冷冷一笑,从这几个小子躲躲闪闪的目光中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心虚,当下里便大声问道,声音在寂静的校场上回响。 江镐脸上一红,当着天武军全军,说什么也不能认怂,当下里便梗着脖子朗声喊道:“不怕!” 文天祥点了点头,又转而看向王进:“王进,你怕了?” 王进下意识的吐了吐舌头,急忙喊道:“不怕!” 嘴角边挂上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文天祥继续将目光转向另外几人,章诚、马廷佑和缩头缩脑的郭昶甚至连目光交流的动作都不敢有,在这等突然爆发出来的威严里面浑身冒冷汗。 “不怕!”突然间,章诚第一个喊了出来。 “不怕!”马廷佑和郭昶几乎是异口同声。 文天祥点了点头,最终看向下面已经默然伫立了很久的一座座方阵,右臂高高抬起,直至北方,朗声高喝:“将士们,统领你们的指挥使说他们不怕,那某文天祥问你们,你们怕吗?!” 刹那间,一阵风卷过,文天祥的衣袖猎猎舞动,他下巴上并不算长的胡须也随之飘扬,他就这样的站在那点将台上,虽然没有叶应武当日高傲霸气,却有几分叶应武没有的刚毅不屈。 一股热血在胸腔里沸腾。 “不怕!”六千天武军士卒同时高声回答。 整个校场上年龄最大的谢枋得,依旧默默的伫立着,但是他的牙齿咬着嘴唇,浑身都有些颤抖,昂扬的目光在台下每一个坚毅的脸庞上扫过,每一张脸都是那么的年轻,每一张脸都刻满了华夏衣冠最后的骨气和血气。这是属于叶应武的天武军,是完美继承了叶应武高傲无畏、飞扬跋扈的天武军,是属于新一代的、崭新的天武军! 文天祥向前迈出一步,一把抽出身边江镐腰间的佩剑,右手一扬,宝剑直指苍穹! 作为状元,文天祥是不需要事先写就祭文的,右手一抬的瞬间,胸腔中同样已经沸腾了的男儿血喷薄而出,化作万千锦绣。 “大丈夫不当五鼎食,便当五鼎烹,斯时斯日,天武军北渡大江以御国门。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列祖列宗,共鉴诚心;佑我天武,披靡所向;佑我皇宋,国祚悠长!天武军上下六千将士,奏歌开拔!” 短短几句,不过是祭文当中极为普通的一种,但是此时此刻,阵阵劲风当中,被傲然伫立在天地之间的文士长啸而出,自有其波澜壮阔之所在。 文天祥话音未落,江镐已经憋红了脸,第一个扯着嗓子将《精忠报国》唱了出来,紧接着万千声音同时从校场上响起,化作一阵阵声浪,冲向四方! “狼烟起,江山北望······” 在这雄浑的歌声中,一个又一个的方阵整齐的开出洒满他们汗水的营寨,驶往未知的远方。 ————————————————————————————— 淮南西路,黄州,麻城县。 麻城县位于黄州的北部,因为此地异于其他江南诸地,当地的湖泊水泽较少,利于像蒙古骑兵这样的大兵团突进,所以成为了蒙古铁骑南下黄州的要道,而苏刘义也正是因为此地地理位置过于险要突出,方才率领安吉军毅然北上,顶在麻城之北的官道要害上,也正是因此,方才使得安吉军无法和天武军、两淮水师成掎角之势,不得不在蒙古铁骑的浪潮之中孤军奋战。 自从夜战之中被强行护送而出,陆秀夫并没有远远的躲到黄州府治所在,而是一边向四方州府催动援兵粮草,一边亲自率领黄州仅剩的千余厢军和地方乡兵进驻麻城县,作为第二道屏障。 而安吉军,已经两天没有音讯了。 陆秀夫每日只是登楼远眺,城中甚至连一匹马都没有,无奈之下便征集了当地的几匹驴,暂且派出几名算是见识过场面的老卒前去探查,可惜两日来甚至连影子都没有晃过,整支安吉军和所有进犯的蒙古铁骑都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这日正午,天上的太阳正毒,一股股热浪拔地而起送上城头。陆秀夫的衣衫都已经被汗浸透了,可是依然默默地在太阳的照射下沿着麻城又窄又矮,而且并不很长的城墙一圈一圈的转着,有时候不小心踩到哪名蜷缩着打瞌睡的士卒,惹来那士卒迷迷糊糊中的一顿臭骂,陆秀夫也丝毫不还口,只是不断地将目光投向远方。 南方的地平线上,已经有阵阵征尘闪现,城墙上本来横七竖八躺在阴凉里休息的士卒们手忙脚乱的四处寻找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兵刃,刚刚走到东南角的陆秀夫也已经三步并作两步飞快的赶到南城门上,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一直等到他赶来,竟然只有稀稀落落的四五个人刚刚拿起弓弩,而那几台巨大的床子弩更是成为了摆设。 陆秀夫下意识的扶正帽子,理顺褶皱的衣服,如果来的是准备合围城池的蒙古骑兵的话,那就等于是说明安吉军已经覆没了,环顾四周看看这些厢军的不堪一击,再想想正缩在县衙不知道哪个角落里打哆嗦的县令、县丞,陆秀夫甚至没有指望能够支撑一个时辰,到时候城破,自己不过也就是悬梁尽忠罢了,都已经到了这等地步,再去谈什么生生死死就没有意义了。 当先一面迎着光芒而来的旗帜渐渐看得清楚,上面是从城墙上看去依然斗大的“宋”字,上到已经准备殉国的陆秀夫,下到每一个毫无战意的士卒,都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眼眸中闪动着希望。 总算是把援兵盼来了,虽然指着援兵不过是数百人规模的一支轻骑,但至少可以表明朝廷没有忘记他们,没有忘记那支可能依然在浴血厮杀的安吉军。只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天武军百战都的出现,和那个千里之外的朝廷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来者何人?”陆秀夫倚着城垛朗声喝问,言语之间已经难以掩饰他内心的喜悦。 当先的一人,却是一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小将,那将领微微笑着抬起头来:“萍水楼的故人,君实兄忘得可真快啊!” 看清来者是谁,陆秀夫忍不住喜极而涕,甚至没有在意跟随在叶应武身后的只有百余名轻骑:“叶使君,没想到竟然劳烦亲来,当真是安吉军,是黄州之大幸也!” 被这位名传千古的人物狠狠地拍了一顿马屁,叶应武即使心智颇为坚强,也忍不住有些飘飘欲仙,毕竟从古至今,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小的吹捧有时候什么作用都不起,有时候却可以改变时代的走向。 第四十章 千军北渡江(中) 倾宋 作者:然籇 麻城北,官道。 曾经属于黄州厢军把守的两侧山头上,都已经换成了蒙古的旗帜,另有两座全新的大寨代替了原来看上去毫无章法的营寨,从山上俯瞰下面如同一根钉子死死地镶嵌在官道咽喉上的安吉军营寨。 如果不是蒙古军手中没有像宋军那样只配备像安吉军一类军中劲旅的床子弩战车,蒙古军完全可以从两侧山头上死死的压制安吉军,打乱其滴水不漏的阵脚,使得横扫大半个亚欧大陆所向披靡的草原铁骑能够从容不迫的一口吞掉这根鱼刺。 更令人气愤的是,在这两侧山头的脚下,竟然是密密的树林,而且在树林里面不知道那棵树上,就隐藏着宋军神出鬼没的弓弩手,这些生在南方的士卒,仿佛就是天生的爬树高手,从而占据高处施放冷箭,逼迫的蒙古军队不敢上前砍伐树木。这些精明的宋军士卒甚至利用神臂弩的超远射程,远远地射杀想要释放火箭烧毁树林的蒙古骑手。有这些枝繁叶茂的大树杵在这里,硬生生的阻挡了蒙古骑兵冲锋的道路。 现在最让蒙古士卒疑惑的是为什么阿术将军已经从三个方向轻而易举的死死地围住了这支看上去精锐,但是人数并不多的宋军,却并不下令发起攻击,要知道这两天都是大晴天,头上顶着一个毒辣的太阳还要站在毫无遮拦的山丘上,这等罪孽不是习惯了北方寒冷和风雪的蒙古士卒所能够忍受的,而那些战斗力比之蒙古士卒差一点,但是和安吉军这等精锐也可以斗个旗鼓相当的的北方汉卒,虽然对于这等“鬼天气”适应力强一些,却也已经天天咒骂不停了。 两万蒙古军就这样像一只巨手将安吉军的小小营寨握在手心里,却总是不将它捏碎,仿佛想要将其外面的倒刺都消磨干净了,再美美的一口吞下。可是那安吉军作为一支强军,在淮上两军对峙数月数年都经历过,这不过才两天而已,更何况还拥有苏刘义这等将才,硬拖下去的话,反而对蒙古军不利。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急躁着想要出战的蒙古将领,也似乎参悟透了其中的一些门道,因为这几天阿术不断的派出精锐轻骑,越过山丘前往安吉军南方的官道上截杀宋军来往的信使和哨探,两天加起来竟然送来了十多个首级,这已经无声的证明了对于安吉军和蒙古军诡异的人间蒸发,宋朝所属周边的州府拿捏不定和惊恐万分的态度,也证明了那位安吉军的统帅已经看透了阿术的小小伎俩,想要拼命的将消息传达出去。 可惜那几队精锐轻骑就像是一道滤网,所有来往的信使都毫无例外的被斩落马下,毕竟来往麻城和安吉军的营寨,只有那么一条笔直的官道可走,其余的羊肠小路不但难以供马匹通行,而且除非是当地人,很难搞清楚那些蜿蜒曲折在密林当中的小路,到底是通往哪里的。 至于当地人,这里作为南北边境已经很长时间了,双方在这片区域里不知道拉锯了多长时间,放眼望去方圆百里甚至千里之内都是荒无人烟,即使是一些规模较大的村寨,也早就荒草丛生了,又到那里去找一个熟通道路的当地人呢? ————————————————————————————— 安吉军营寨。 池重山身上披着染血的战甲,手提朴刀缓步走在鲜血染红的营地上,七横八竖的尸体都已经被火烧掉,算是草草处理以防疫情。 自从那天夜里蒙古骑兵倾尽全力,以仰攻之势一举突破位于两侧山头上的厢军营寨,反而并没有用尽全力进攻位于路中央的营寨,这也算是阿术的一次误判,只道是守住咽喉山头的应当是宋军精锐骨干,却没有料到苏刘义用这两山之间难得的地势,反其道而行,使得蒙古军队也算是吃了一个暗亏,面对现在就像是一个刺猬一样的安吉军,在不想付出很大伤亡的前提下不得不围而不攻。 因为外面的原野是一片空旷,不断有来往奔驰警戒的蒙古精骑,使得安吉军甚至难以修复已经倒塌的寨墙和望楼,面对正面的开阔场地,只能依凭拒马刀阵以求给予对方震慑,但是身经百战的苏刘义、池重山以及众多的安吉军老卒们都知道,其实只要不到一个百人队的代价,就可以硬生生的在整个拒马刀阵前面铺成一道血肉之路,然后后面的骑兵便可以从容不从的登上拒马车阵的顶端,以居高临下之势狠狠冲杀。 一想到这里,池重山的眉头就更皱几分,不知道那阿术,到底是何意,为什么放着这么一块肥肉以及后面有如待宰羔羊般的蕲、黄两州不吃下去,就在这里静静地和他们对峙着。 “想什么呢?”苏刘义不知何时已经从一侧走过来,这几天他和池重山都是卧不卸甲,而未参与当夜大战的安吉军士卒也是枕戈待旦,丝毫不敢懈怠。 看着满眼血丝、脸色难得有些发白的苏刘义,池重山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声,在那天夜里自己不过是很晚才接触到蒙古轻骑,而且一看事情不对便先撤回去组织起拒马刀阵,而苏刘义则一直披坚执锐奋力挥刀冲杀在最前方,甚至一直到最后,仍然想要悍不畏死的率领最后残卒发动一场血腥逆袭。但之后苏刘义并没有跟参战的士卒们一样,软瘫在地上两天都没有回过神来,而是经常亲自带人巡视营地,生怕什么时候有一丝偏差便引起灭顶之灾。 这才是大将的风采,池重山自以为比之尚且不及。 “嗯?”苏刘义笑了笑,爽朗的汉子脸上浮现出来的笑容虽然有些僵硬,却有着一种别人难以匹敌的感染之力,仿佛是一种对于死亡和战争的毫不畏惧。 池重山脸上一红,讪讪笑道:“没······没事,只是在想,对面的鞑子怎么会这么安静。” 苏刘义点了点头,这两天他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当一再派出的传信兵一直都没有消息传来,直到有一名带伤归来的传信兵禀报前面有无数蒙古轻骑成群结队的在山野之间绞杀信使,苏刘义方才从中明白了什么道理。 围尸打援!围尸打援! 这不过是很浅显的招数,常常用于双方斥候、哨探的相互绞杀当中,而阿术只不过是将其无限的放大,见整支安吉军六千将士当做了“尸体”,不断引诱蕲、黄两州的乡兵、厢军以及其他州府准备随时支援襄樊的几支劲旅的救援,从而不需要拉长自己的粮道冒险深入蕲、黄两州这种南宋江北腹地,便可以在两国边境上剪除襄阳守军的羽翼,从而达到孤立襄阳的大战略。 要知道当年忽必烈一路打到了鄂州,骑兵更是早就远远的抢掠到了江南西路的路治所在隆兴府,可最终还是因为钱粮不济以及后方起火、皇室内乱,不得不将到手的大片城池全部弃守,自此之后,蒙古军队的战略也有所改变,从原来的以己之短攻打宋军城池,变为以己之长不断地在南宋朝士大夫和将领盲目爱国的心理和给予获得胜利的焦躁上做文章,诱使宋军主力出城作战,并且寻找合适战机利用骑兵的突击奔驰能力一举合围,全部吞下。 再简单的战略战术,当由蒙古军这种天下第一的强军来施展,而对手又是一直软弱的南宋军时,就会显得拥有无穷的威力,即使是岳爷爷这等名将复生,面对如此困境恐怕也会皱眉叹息。 狠狠咬着牙,苏刘义沉默了良久,方才下定决心:“通知各部,准备突围。” 八个字仿佛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这位驰骋疆场的将军脸色已然惨白。而身边的池重山更是犹如五雷轰顶,满脸都是不相信,愣愣的站在那里,仿佛没有听到。 一旦安吉军突围,就意味着将自己的后背完全暴露给如狼似虎的蒙古铁骑,到时候能溃退下来保住半数将士就已经算是万事大吉了。其中的道理,苏刘义和池重山都明白,只是现在对于他们和整个安吉军来说,都已经无从选择。 壮士断腕,何其痛哉! “这样,末率领一千精锐为大军挡住后路,老池,将其余的将士们安全带到麻城。到时候以城池为依凭,我军可从容进退。”苏刘义脸上的血气渐渐回复,目光久久的停留在远处连绵的营寨和来回奔驰的蒙古轻骑上,仿佛根本没有将即将到来的浴血厮杀放在眼里。 池重山死死咬着牙,握着刀柄的手不断渗出汗珠,沉默了很久,方才憋出一个“行”字。 苏刘义笑了笑,转身去了。 ————————————————————————————— 四千多名安吉军将士在猎猎舞动的大旗下默默地排成队列。最后的弓弩箭矢都已经被集中起来,除了有一小部分交给突围的大队之外,其余的箭矢都会留给掩护后路的一千决死之士。 苏刘义手按剑柄,和池重山一前一后走上并不算大的点将台,两人像那里一站,在天穹之下显得分外渺小,又分外高大。 目光在下面每一张坚毅的脸上扫了一遍,苏刘义缓缓开口:“安吉军已成为诱饵,不可再长留此处,某不得不令安吉军突围,先某命令,家中已有兄弟者,出列!” 下面的方阵沉默片刻,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向前迈出一步。 苏刘义皱了皱眉,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冷冷一笑,他旋即哼了一声喝道:“某还是不是你们的统帅,难道安吉军不服军令吗?!” 被这犹如晴天霹雳的声音一震,三千余名士卒却是再一次向前踏出一步。其余的千余士卒都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似乎对于他们来说选择离开是绝对的羞耻。 点了点头,苏刘义接着说道:“老卒,出列!” 接下来的沉默并不算长,千余名老兵同时将身边的几名新兵向后一推,自己昂然向前,毫不畏惧。 “好。”苏刘义点了点头,刚想要说话,站在他身边的池重山脸上却突然浮现出一丝不忍和坚毅,紧接着这位历来是苏刘义跟屁虫的副都统制,猛地举起手中不知何时已经解下来的佩刀,一刀柄砸在了前方苏刘义的后脑勺上。 苏刘义眼前一黑,临晕倒前脸上浮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稳稳的拖住苏刘义倒下的身体,池重山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几名将领已经急匆匆的走上台来,都是统领那些新兵们的都头之类。池重山的目光在那几位将领身上扫过,然后伸出手拍了拍当先的一名指挥使的肩膀: “拜托了。” “末将遵令,必与苏将军同生死!”那几名将领同时抱拳喝道。 池重山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重新又转过身来,下面的士卒们已经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不过旋即都已经明白池重山是为了什么,没有人出声。这位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年轻副都统制,并没有怯场,而是朗声说道: “诸位将士,苏将军为我安吉军出生入死,率领虎贲猛士屡战屡捷,今日安吉军穷途末路,不得不壮士断腕,某等安能让苏将军至此陨落?!某虽不才,也自会率领一千老卒,拼死力战以掩护大军后路,请诸位牢记今日之恨,安吉军自当有雪耻之日!各部听令,打开南侧营门,突围!” “遵令!” 所有将领同时暴喝一声,三千能战之士同时转向,手中的刀剑铮铮出鞘,闪动着寒芒无数。一直紧闭的营门也随之缓缓打开,安吉军依照远近次序,快速向南方冲去。 已经发现异常的南门外游骑纷纷向这边聚拢,不过很快就被密集的箭雨所杀散。这些游骑并不清楚其实安吉军所能发射的也就只有这一轮箭矢了,所以一边远远地吊着,一边迅速前去通知大军。 北门外的游骑也已经发现了异常,无数的蒙古铁骑像是一道黑色的海浪,几乎是在顷刻之间已经聚集,飞快的向这边冲来。马蹄践踏着地面,发出隆隆的响声。 “备战!”池重山抽出佩刀,身后的千余名老卒中有百余人都已经披戴上了步人甲,这种重装铠甲是对付骑兵最后的利器,当日岳飞便是凭借此种铠甲在郾城一举重创金国骑兵。可惜随着南宋国力的衰微,这种战甲的数量也越来越少,即使是像安吉军这种精锐劲旅,也只能少量配备,以备不时之需。 其余的老卒都是熟练地拿起弩机和盾牌,一台台床子弩也迅速的拉弓上弦,瞄准前方。 蒙古骑兵像是一道黑色的旋风,转眼就已经到眼前。 大地,在疯狂的颤抖!号角,在阳光下长鸣! “杀!”池重山高喝一声,无数的箭矢已经倾泻而出,第一排骑兵应声而倒。紧接着蒙古骑兵的箭矢和短矛都已经呼啸而来,有的被盾牌当下,有的则射中宋军士卒。 双方不断有人惨叫着倒下,但是没有任何一方退缩。 宋军只射出了三轮箭,蒙古骑兵就已经冲杀到眼前,突火枪沉闷的吼声已经无法阻止这些“上帝之鞭”的集群冲锋,拒马刀车之前在短短的半炷香工夫内就已经被一层层人马的尸体所堆满! 数十名手握长枪的老卒一边吸着满是血腥味的空气,一边毫不畏惧的挺枪上前,林立的枪林暂时阻挡了飞马而来的蒙古骑兵,但是任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片刻之后就会被突破的屏障。 床子弩已经在顶着敌人射击,而突火枪根本来不及填装火药,索性直接挥动起来当做武器,被迎面而来的锋利马刀所斩断,手握突火枪的那名宋军士卒临死之前并没有惊慌,而是流露出欣慰的笑容,只要突火枪没有落到敌人手里,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池重山回头一看床子弩的弩箭已经所剩无几,当下也不再犹豫,猛地一挥刀:“退!” 后排的弓弩手从容向前数步,将密集的箭矢射向飞跃而起的蒙古骑兵,而其他的士卒则趁机在缝隙之中退往后方营帐方向。池重山勉强冷静着走在最后面,手中佩刀随时准备向前迎敌。 大部分的士卒已经安然退下,剩下的十多名长矛老卒却依旧顶在最前面,硬生生的将蒙古骑兵冲锋的步伐阻断片刻。而就趁着这最后也是最宝贵的片刻时机,在两侧等待良久的宋军士卒,闭上眼睛,狠一咬牙,同时投出了手中的火把! “轰轰轰!”早就已经放置在床子弩、拒马刀车下方的突火枪火药,被火焰同时引爆! 虽然这些还只是最原始的**,不过其爆炸起来的威力也不容小觑,冲锋在前的数十名骑兵被突如其来的热浪掀翻在地,冲天而起的火焰熊熊燃烧,将床子弩、拒马刀车以及那横七竖八布满防线的双方尸体全部点燃! 一道火墙愣生生的出现。 火光映衬在每一名将士的脸上,却没有一人动容,即使是刚才拼死掩护他们争取到这一线生机的那些持矛老卒已经没有了身影,也难以再使这些钢铁般不屈的汉子眼眶湿润。 他们的眼睛中,燃烧着的只有熊熊的烈火和滔天的杀意! 火焰渐渐平息,已经有胆子大的骑兵越过火墙,挥动雪亮的马刀,即使是独自一人依然毫不犹豫的杀向前方的安吉军老卒。一名老卒面色如常,默然扣动了扳机。 飞驰的弩箭搅动炽热的空气,发出刺耳的声音,最终没入那名勇敢的骑兵暴露出来的胸膛。 在那名骑兵坠马的同时,更多的骑兵已经越过火墙。 “放!”池重山暴喝一声,甚至不等弓弩释放完毕,遍第一个挥动着佩刀杀了上去。 这已经是最后一轮弩箭了,除了正面搏杀,他们别无选择。 身着步人甲的老卒们迈动沉重的步伐紧随其后,他们手中或是握着宽刃斩马大剑,或是握着闪动着光芒的巨斧,缓步向前走着,每一步都有着不输于蒙古骑兵冲锋时勇往直前的气概与视死如归的决绝。 更多的老卒虽然身上没有重甲,但是依然不阻挡他们向前的步伐,一个个小小阵型结成,紧随在重装步兵撕开的口子向前冲去。 池重山将前方一名骑兵胯下的战马前蹄一刀斩断,那名骑兵尚没有摔落马背便被池重山挥动的佩刀斩断头颅,鲜血狂飙,溅满池重山一身,这位在军中没有什么威望的副都指挥使,在这一刻却爆发出了异乎常人的决绝勇气和滔天杀意。 “安吉军,杀!”他振臂高喊,迎向另一名敌手。 无数的老卒都在怒吼,都在向前,奋不顾身! 第四十一章 千军北渡江(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叶应武来不及率领长驱而来的百战都进城歇歇脚,甚至来不及和久别重逢的陆秀夫寒暄几句,当听说安吉军有可能陷入重围因此音讯不通的时候,这位年轻的有些不像话的使君当即飞身上马,率领着百战都飞快的向北方而去。 至于已经被远远抛在后面的由张顺率领的那五百名轻甲步兵,叶应武一时间也顾不上了,只能先派个人回去通知他们速速赶往麻城驻防。这五百名步兵面对铺天盖地的蒙古铁骑的时候,的确有如杯水车薪,还不如巩固城防呢。 心中焦急有如火焚,叶应武一骑当先飞驰在队伍的最前面,而杨宝紧紧带着数名精锐紧随其后,生怕有失。 好在百战都的骑兵所乘的都是产量较少、江南西路当道诸公费劲千辛万苦才收集起来的南方马,这**自古以来就以惊人的马力著称,虽然马要明显比蒙古马大上不少,有时候长途奔袭的耐力甚至还要强于蒙古马,不过这**在体型和短距离冲刺能力上,要逊色不少,所以历朝历代都不被中原王朝所待见,加上南方的水乡地形需求少的原因,产量极少,能收集到这五百匹,也算是竭尽全力了。 统领这战时将作为中军的后厢骑兵的,是江万里子侄辈中唤作江铁的年轻汉子,这人天生下来就和江家世代相传的文人书香门第格格不入,反倒是和被江万里领养过来的江镐性格有些相似,一直负责训练管理江家的各种畜生,其中就有几匹骏马,因而精通马术。此人本来并不受人待见,正逢军中无人,江万里在叶应武连连逼迫之下绞尽脑汁方才想到这个远房子侄,便交给叶应武。 谁知这江铁还真有几分本事,竟然在短短的几天内便训练出来一支勉强能够纵马冲锋的骑兵,使得上到叶应武、文天祥,下到军中的每一名将士,都对这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都头另眼相看。 “启禀使君,前方不远拐过那道山岔,便是通往安吉军所在营寨的官道大路。”江铁加快马速,向前奔出几步,很快就只落后叶应武半个身位,“再往前去可能凶吉莫测,某等是否应该下马上山,静观其变?若是安吉军已被击破,如此贸然出现在大道上,恐有不测。” 飞驰的骏马卷起阵阵狂风,打在脸上犹如刀割,不过叶应武连眉都没有皱一下,而是默然片刻之后,长长地吸了一口冷风,以期能够使自己热血奔腾的狂躁内心冷却下来:“且听你的,不容有失,小心为上。先派出两骑作为哨探。” “是!”江铁在叶应武之后,处于下风方位,不得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挥手一招呼,几名骑兵已经越众而出,手中马刀也铿然出鞘,狠狠地一挥马鞭,加快马速径直超过叶应武和杨宝,向前方驰去。 其余的百战都都已经放慢了速度,但依然很快就已经冲到那山岔之下。山坡上只是长着些齐腰高的荒草,叶应武第一个下马,抬头看了看并不算陡峭的山坡,轻轻舒了一口气。 太阳当空,洒下无数的光芒。 但愿老天爷保佑,安吉军全身而退。 就当叶应武喃喃祈祷的时候,远处却出乎意料的传来的震天的杀声。所有人都是下意识的身子一紧,顾不上胯下自己寻找草料的战马,纷纷向山坡上跑去。 叶应武一边伸出袖子抹了一把额头上滚滚而下的汗珠,一边按着佩剑问身边的江铁:“此处距离安吉军扎营的地方还有多远?” 江铁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冲到坡顶,然后从怀里拽出简陋的地图摊开,粗略的扫了几眼,这位生性乐观的汉子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吟不语。叶应武和杨宝见到他如此,脸色都不由得一变,心中更是跟打鼓一般,急忙凑上前去。 此处不过刚刚出了麻城不远,距离最北端安吉军扎营的地方尚有十余里,从此处便可以听到震天的杀声,只能说明安吉军已经突围了,只不过依然在距离麻城已经不远的地方被蒙古骑兵追上了。 也就是说安吉军随时都有可能全军覆没! 饶是叶应武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依然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从山坡上放眼望去,四下山丘都是一片静默,唯有北方的杀声和这四周的沉默荒凉显得格格不入。 山下那条已经快被荒草掩盖的官道延伸的远方,或许已经被鲜血所染红。 即使是紧赶慢赶,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杨宝和江铁都是拳头攥的紧紧地,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叶应武。现在即使是张顺的步卒都还没有赶到,更不要说还在江对岸等待渡江的天武军主力了,当下里能够依靠的,就只有爱他们这五百名百战都轻骑兵,可是这五百名骑兵对上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无异于以卵击石,下场可想而知。 “请使君速速定夺。”杨宝沉默良久,方才拱手说道。 远处的杀声已经越来越近,显然安吉军仍然还在向这个方向奔驰,以求能够退入麻城。而刚才派出去的那几名骑兵也从官道上出现,疾驰到山坡脚下,不等他们下马,叶应武就已经飞快的跑了下去。杨宝和江铁急忙紧随其后。 当先的那名十将虽然累得气喘吁吁,但是依然直直的单膝跪倒在地:“启禀使君,前方正是安吉军残部和追击而来的蒙古骑兵,不过蒙古骑兵大队好像在更远处被阻截,所以前来的只有不到千人,只能从后面死死咬着安吉军,难以合围。” 叶应武抬头看向群山阻隔的远方,想必苏刘义采取了壮士断腕的战术,将最精锐的部队都留了下来,以期能够掩护新卒撤退从而为安吉军留下一道火种。想到这里,叶应武的身躯已经有些颤抖,他知道安吉军完全可以就地固守等待天武军和其他地方州府的厢军救援,但是苏刘义并没有这么做。 这位骄傲而勇猛的将军,是绝对不愿意因为自己而拖累友军,更不愿意成为“围尸打援”战术中的“尸体”。如果是范文虎之辈,完全可以等待地方厢军赶到后,将友军顶到前面,然后自己从容不迫的撤退,可是安吉军的统帅,不是范文虎,而是苏刘义。 这位将军和他的精锐,自有其骄傲所在。 想到这里,百战都所有的将士都是下意识注视着远方,肃然起敬。 “走,刀山火海,某叶应武也能淌得!”叶应武冷冷一笑,转身直向马匹停歇的地方,“百战都全体,前去营救安吉军!” “末将遵令!”杨宝和江铁丝毫没有犹豫。 五百名轻骑兵飞快的集结上马,在山坡下聚集,叶应武打马跃出,最后一次深深的隔着群山注视远方,默然片刻之后,铿然抽出佩剑,剑锋冰寒,骏马长嘶,天武军的最高统帅毫不犹豫的纵马狂奔! 百战都士卒们同时狠狠地一挥马鞭,拥簇着他们心中无人可以替代的年轻统帅,沿着笔直的官道,长驱! ————————————————————————————— 杀!杀!杀! 四周轰鸣声不断,眼前无数身影重重! 无数的蒙古骑兵从身边飞驰而过,池重山的双手已经沉重的难以拔出死死的插在一名蒙古士卒胸膛上的佩刀,那把陪同他转战四方的佩刀已经卷了刃,卡在那名蒙古骑兵肋骨之间。 这位率领千余老卒誓死断后的副都指挥使,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不过他现在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已经难以掩饰他体力的衰竭。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多想回头再看看,哪怕只看一眼,南方那尚未遭受敌虏践踏的锦绣山河,看一眼那依旧高高飘扬的大宋旗帜。 可是这不可能,安吉军的将士,怎么能够将头颅朝向自家的方向?他们都是倒在冲锋的路上,倒在杀敌的路上!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站在千军万马之间,却没有一名飞驰而过的蒙古骑兵敢于挥动手中雪亮并且高高扬起的马刀。因为在掠过这身影的刹那,他们的心中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震撼和畏惧。 终于有一名胆子大的了,那名飞驰而过的骑兵刚刚想要举起手中的马刀,将眼前这有如血人般的宋军将领砍倒,不料那血人突然爆发出来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已经满是血痂的双目再一次霍然睁开,一道摄人心魂、满是杀气的目光直直的盯在那名骑兵的眼睛上。 那仿佛是死神的目光,任何人都难以抗拒,难以躲避。 那名年轻的骑兵惊呼一声,马刀差点儿脱手而出。而就在这片刻,那名不知道杀了多少人的宋军将领竟然不再顾及拔不出来的佩刀,径直撞在了身边的马身上,和那名眼眸中已经满是惊恐的骑兵相互拥抱着滚落。 无数的蒙古铁骑在他们两个身上践踏而过。 那血人般的将领一声不吭,而不幸落马的骑兵则爆发出惊人的尖叫,那是心理防线崩溃了的尖叫。那双年轻眼眸的主人没有想到有一天死亡竟然会以这种方式来临,这不应该是一个勇士应该献身的方法,但是在那一双铁箍一般的双臂死死地搂抱中,饶是这力气不小的草原健儿一时间也难以挣脱,只能任由他搂着滚落千军万马之中。 无数的蒙古骑兵都被这尖叫声所震撼,马速微微放慢,很快就被身后猝不及防的同伴撞上,竟然有数十人同时摔倒,原本整齐的队列也随之混乱。不过毕竟是曾经横扫亚欧大陆的蒙古铁骑,很快凌乱的队伍就再一次整齐起来,不过在这片刻工夫内,不知道有多少人被硬生生的撞落马背,在万军当中化作肉泥,又有多少人被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安吉军老卒抓住破绽一刀劈落马背。 “安吉军,杀!”最后的安吉军老卒还在坚持,他们并不知道池重山已经在刚刚葬身于乱马之中,但是他们依旧好不胆怯的挥动着手中已经染血的朴刀,义无反顾的向前,就像已经倒下的所有同伴一样,迈着步伐向前。 可惜他们不再是曾经屹立的礁石,而只是礁石下的几块微不足道的石头,又有何等力量可以助他们力挽狂澜? 黑色的潮流将这最后的几道身影吞并,旋即又翻滚着向远方而去,并没有因此受到任何停滞。身后的杀声已经渐渐平息,但是前方的杀声依然大作,显然前锋骑兵距离撤退的安吉军越来越近。 当那潮流翻涌过后,数百名打着蒙古大旗的骑兵,缓缓的从远方出现,他们并没有纵马飞驰,只是这样缓慢的在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奔流成河的沙场上走过。 两名万夫长打扮的蒙古汉子紧紧拥簇着中间那名魁梧英朗的中年男子。那中年男子虽然身上穿的衣甲只是在大将当中十分普通的亮银甲,但是眉目之间流露出来的上位者气息和大将风范,依旧可以使得身边人恭敬折服。 那人,正是蒙古大将阿术。 当越来越接近安吉军布下的拒马车阵的时候,阿术的眉头皱的也越来越紧。身边的一名万夫长见到主帅脸上不悦,因为阿术是怪罪自己统领部队不利,造成伤亡过重,当即羞愧的说道: “属下厮杀不利,还请将军责罚。” 阿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满是血腥气息和燃烧后的焦木气息,分外难闻,不过阿术依旧那么直直的吸了进去,然后打量地上的每一具尸体。所有的蒙古骑兵头颅都是朝着南方,所有的宋军头颅都是朝着北方,无一例外。 所有人都是倒在了冲锋的道路上,没有人退缩。 沉默良久,阿术方才轻声说道:“你们何罪之有?此罪在某。是某没有想到,那苏刘义竟然还有如此烈性,那南蛮军中竟然还有如此勇猛的军队。某当初在淮上和宋军作战,屡战屡胜,还以为这安吉军不过是虚有其表,只会老老实实地从这里呆着甘心做诱饵,没有想到那苏刘义竟然壮士断腕,如此惨烈,想来当日,也是因为宋军整体偏弱的缘故,方才牵累了这支强军吧······此次是某轻敌,不怪你们,尔等无须自责。这里无论是何方将士的尸体,都以相同的礼节收敛了,他们都是英雄。” 此话说完,这位拥兵十万的大将便紧绷着脸,垂着眼皮,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这里死难的将士默哀,亦或是在思考自己这一次只带着两个万人队便贸然南下,是不是有些兵力不足。 见到自家统帅良久都没有其他吩咐,虽然心中有些诧异,不过那两名万夫长还是不约而同的领命去了。 等到两人离去,阿术方才将目光投向远方:“安吉军算是残了,下面剩下的就是天武军了,某到还真的有些兴趣,那被称为‘年少英才’的叶应武,到底有多少真本事。希望到时候不要让某失望啊。” “报!”一名骑兵飞驰过来,“启禀将军,安吉军残部已经快接近麻城了,我军兵力过少,难以将其阻拦下来!” 阿术皱了皱眉头,安吉军残部按说应该是一些新兵,没有想到战斗力已然不容小觑,竟然轻而易举的撕开了数道精锐游骑兵构成的防线,偏偏刚才惨烈无比的阻击战严重拖拽了蒙古骑兵主力的速度,使得主力一时间难以赶到。 “传令,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是追到麻城之下也要全歼安吉军!”阿术冷冷的说道,周围那些悍不畏死甚至向死而生的南宋士卒,已经给他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 这样的敌手如果存活下来,舔舐了伤口之后,便会发动更加惨烈的报复,所以必须要将其全部消灭,不留后患! 虽然知道吃掉安吉军残部对于后续赶到的蒙古军主力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阿术心中总有些不踏实,沉吟片刻之后他狠狠地一打马缰:“走,去看看!” 话音未落,已经驰出数丈远。 追随在他身边的百余名亲兵急忙随着统帅飞驰向远方。 第四十二章 赤血染青山(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叶应武一骑当先,率领着五百名骑兵飞快的奔驰在官道上,前方已经可以看见零零落落的安吉军士卒,当下里叶应武皱了皱眉,放眼望去道路上虽然有不少残兵,但是并没有一面可以象征统帅的旗帜,只有几面残破的“宋”字旗,依旧在风中昂扬不屈的猎猎舞动着。 狠狠一拽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其余的百战都士卒所乘马匹本来马力就不及叶应武胯下百里挑一得来的北地大马,被或多或少落下了数丈距离,所以和叶应武猝然止住步伐不同,他们可以轻松的在那些安吉军士卒之前停住马匹。 叶应武从这些疲惫的士卒脸上扫过,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征尘,但是那一双眼睛依然发亮,丝毫看不出因为冒死突围、九死一生而有的颓败和失落,反而仿佛在燃烧着无穷的斗志,只要允许他们就可以反身轰轰烈烈的杀上一场。 身后的杨宝和江铁已经策马上前,杨宝曾经在两淮战场上死里逃生回来,只是大略看了一眼便已经清楚:“启禀将军,这些士卒看上去应该是没有经历过多少战阵的新卒,想必安吉军的老卒都已经留在后面掩护撤退了。” 叶应武没有回答,而是看向那些越来越多的士卒,士卒们发现前面有一支打着宋军旗号的骑兵拦路,也不敢强行闯过去,只是默默的止住脚步,时不时的还回头看向身后,那里的杀声已经渐渐稀落,而且距离此处越来越近。 隐隐约约的都可以听见千万马蹄践踏大地发出的轰鸣声,更可以清晰地闻到空气中挥之不散的血腥气息。 “尔等将军在何处?”叶应武下意识的按住剑柄,朗声喝问。 安吉军新卒们面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将军,面面相觑。一名胆子大一些的十将走出来先是快速的行了一礼,方才说道:“启禀将军,安吉军副都指挥使池将军率领老卒断后,留守营寨,估计已经······苏将军则在队伍的末端。” 听到那名十将提到池重山,所有安吉军士卒的目光都是一黯,他们之所以现在还能活生生的站在这里,是因为池重山和那些安吉军老卒用性命换来的。 “某这就去寻苏将军,尔等速速退往麻城,”叶应武皱着眉吩咐道,听闻此语,前方的安吉军士卒虽然有些不信任的看着这些虽然同样是满脸征尘,但是衣甲光鲜的轻骑,对于自家军队骑兵的战斗力,这些新卒们的确没有什么信心。 “敢问将军?”那名十将一边退开,一边小心翼翼的问道。 “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叶应武看了那名十将一眼,径直打马前行,带动着的风将他的话语传到一众士卒的耳畔,“你们是淮上劲旅,即使是突围也不应该有如此狼狈的阵型!” 百战都的骑兵都板着脸紧紧追随叶应武而去,丝毫没有在意在风中默然伫立着的这些安吉军士卒。 一名新兵等到他们远去,方才讥笑道:“看看这一帮子下巴都快翘上天的,恐怕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等到他们见了鞑子骑兵,不吓破胆便是好事了!” 其余的士卒们刚想要附和,刚才说话的那名十将却一脚狠狠踹在出言讥笑的那名新兵屁股上,冷声喝道:“有什么好笑的,看看你们,还有安吉军的样子么?那位叶使君说的没错,某们是淮上劲旅,自当有精锐的样子!” 士卒们听闻此语,心中都打了一个激灵,原本散乱的队列也随之而整齐起来,迈动着的步伐也不由自主的刚健起来。 ————————————————————————————— 杀声依旧没有平息。 缠住安吉军殿后军队的蒙古骑兵足有三千余名,除了少部分是身上尚未披甲的游骑之外,其他都是或是穿着皮甲,或是甚至已经披上铁甲的主力骑兵,这意味着其余的蒙古骑兵距离此处也已经不远了。 这里恰恰是官道上少有的一处小转折,蒙古骑兵来到此处不得不放慢马速,加上事先已经布置好的数道绊马索,竟然硬生生的在这旷野上拦住了蒙古骑兵冲锋的势头。 苏刘义刚刚出营门不久就因为剧烈的颠簸而苏醒过来,看看周围是什么情况这位猛将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已经来不及痛骂池重山擅做主张了,只是深深地回头看了一眼呐喊声一浪接一浪发出的安吉军营寨和熊熊燃烧的大火,然后径直带领安吉军剩余部队快速撤退。既然池重山强行让他将安吉军的火种保存下来,他没有权利再去回身投入战斗,那将是对一千余名死战不退老卒的侮辱和辜负。 当日安吉军所处的淮上,毕竟没有像吕家兄弟十年经营的襄樊那种世上少有的坚城,更多时候是依托野外自然地形和坚固的营寨与蒙古骑兵缠斗,所以在防守营寨和撤退的道路上,安吉军都能展现出来其精兵强将的实力,而提前派人去布置绊马索对于苏刘义这种沙场老油条来说可以说是小菜一碟了。 此时的苏刘义正站在路边一座并不算大的小山丘上,数百名亲兵里外三层拱卫着他,此处的视线并不算好,只是能够刚刚看清正在调整马头的前排蒙古骑兵,后面还有多少确实看不见的。 不过苏刘义在此处也只是为了暂时指挥一下拦截战,并没有想要在这开阔的官道和只长着些灌木杂草的山丘上固守,所以寻一处低矮山丘也无可厚非。 又有一道绊马索拉了起来,十余名骑兵惨叫着摔倒。不过这已经是最后一道绊马索了,而且根本不等埋伏在荒草中的安吉军士卒冲上前去斩杀摔得眼冒金星的蒙古骑兵,后面就有一支百人队斜插上来硬生生的拦住他们的去路,这些草原上的健儿从容不迫的拉弓上弦,一支支箭矢就像长了眼睛一样没入安吉军士卒的胸膛。 苏刘义静静地看着前方一边倒的屠杀,拳头握得紧紧的,他身边的亲兵们都已经痛苦的闭上眼睛,唯有这位将军依旧目光炯炯,只不过是他目光耀眼的原因,是因为那眼眸中熊熊燃烧着的火焰。 “将军,再不走的话鞑子就上来了。”一名亲兵都头指着克服了绊马索已经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声音不由自主的有些颤抖,难以掩饰他心中的惶急之色。 面对那滚滚而来的黑色浪潮,若是有营寨或是拒马刀车尚且不怕,可是他们现在甚至就连弓弩都已经用完了,单凭相比起来十分瘦弱的南方士卒披着轻甲上前拼杀,不过是去送首级罢了。 “这笔血债,早晚要偿的。”苏刘义冷冷的迸出一句话,转身向山丘下走去。在山丘之下,另外有十多名士卒已经布置好了绊马索,这些即将留下来拉动绊马索的士卒从不远处同伴的遭遇,便已经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他们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有些颤抖,但是没有任何人选择放弃,选择离开。 他们是在用生命为前方的同伴争取一线生机。 哪怕希望渺茫,也要全力一搏。 刚才还在不远处肆意追杀安吉军士卒的蒙古骑兵,转瞬之间就已经逼近到苏刘义所处的山丘下面,而此是苏刘义才刚刚走到山丘脚下!三百亲兵护卫几乎是在同时抽刀持盾,一片雪亮的刀光闪耀,每一个人都咬紧了牙关。 “呼!”的一声,粗大的绊马索直直的拉起,刚刚加速起来的蒙古骑兵猝不及防,当先一排已然摔倒在地,或许是刚才吸取了教训,后面的骑兵并没有像冲锋时那样和前面骑兵离的很近,而是远远地拉开了好几丈的距离,这样便可以从容不迫的等前面同伴倒下之后再从他们空隙里飞驰过去。 “杀!”苏刘义突然间暴喝一声,手中佩刀铿然出鞘,这位军中猛将直接从层层亲兵保护中硬生生的闪身而出。 “当!”的一声,苏刘义熟练地格开迎面而来的马刀,并没有抬刀向上劈砍,而是身子微微弯曲,锋利的佩刀轻而易举的割断了两根马蹄。那名蒙古骑兵上没有来得及惊呼,整个身体都已经飞了出去,直直的撞在一把朴刀上。 刀光一闪,将那名尚在半空中的蒙古骑兵斩为两段,滚烫的鲜血和五颜六色的内脏从天而降,洒落在土地上,将荒草和泥土都染红。这猛然出刀的,正是刚才还脸色惨白有些恐惧的那名亲卫都头,只不过此时的他看着刀上滚动着的血珠,双脚就像钉子一般扎在地上,连动也不动。 这片刻的失神之后,所有的亲兵都已经反应过来,呐喊声不绝于耳,三百人同时杀向快逼到眼前的蒙古骑兵。盾牌迎着雪亮的马刀,而手中短刀则都向苏刘义那样刺杀蒙古骑兵胯下马匹的要害部位,使得那些骑兵落马,之后自然有手持朴刀的士卒逼上来,毫不犹豫的将他们一刀两断。 这三百亲兵都是在淮上乱军之中杀进杀出的精锐,之间配合的默契更是不用说了,很快便已经有三排骑兵倒在了他们朴实而难以抗拒的刀法和步伐之下。 但是更多的骑兵已经从后面杀了上来,三百亲兵在这浩荡的黑色浪潮中显得分外渺小。 “将军,顶不住了。”那名亲兵队长一边随手斩掉一名凌空飞起的蒙古骑兵的头颅,一边嘶声喊道。而他前方不远处的苏刘义就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是那样机械地向前砍杀。 刚才还大开杀戒的三百亲兵很快就只剩下了百十来人,不得不缩成一道圆阵固守。没有盾牌保护的朴刀士卒多数已经葬身,生存下来的士卒正好可以用手中盾牌构成防线,但是这一条单薄的防线根本难以抵挡哪怕是一盏茶的功夫。 苏刘义随手摸了一把满脸的鲜血,冷冷笑道:“天亡我苏刘义,那便多拉几个人给某陪葬!” 话音未落,他已经怒吼一声,再一次向前跨出一步,一刀斩落前方骑兵的马头。 更多的马刀向这位身材魁梧的将军身上招呼,苏刘义随手挡住一刀,对于其他四面八方劈砍过来的雪亮马刀,他已经力不从心了。这位猛将一边喘息着,一边艰难的想要继续向前,目光之中依旧是有熊熊火焰在燃烧,仿佛并不甘心。 “啊!”曾经熟悉了的惨叫声在心中已然不再奢望生存的苏刘义耳中回响,却是那样的陌生,那样的亲切。 一顿密集的箭雨一连射到了数排骑兵,其中就包括在苏刘义身边聚集的这几名。身后传来马蹄声阵阵,更多的箭矢呼啸着在苏刘义头顶上掠过,没入前面冲刺而来的蒙古骑兵胸膛。 “神臂弩?”诧异地看着那只弩箭,苏刘义喃喃自语了一声。 要知道安吉军的弩箭都已经用完了,弓弩和突火枪也都已经就地销毁,怎么还会有人突然从身后射箭?而且从这箭平直的飞行轨迹来看,那射箭之人应当是从同样高度的马上射出的。 援军!苏刘义的心中顿时想起来这已经陌生了的字眼,当下里便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数百名轻骑掀动烟尘滚滚,直直的向这个方向冲刺,他们手中都握着弩机,虽然动作有些僵硬而生疏,但是并不阻碍他们从容的上弦、射击。 一面旗帜在军中飞扬,正是“宋”字。 天武军?要知道这周围州府,就只有天武军作为近似于禁军的地位,方才拥有在宋军当中数量绝对不少的骑兵。 苏刘义没有想到天武军竟然会在此时来援,但是从前方蒙古骑兵有些忌惮的放慢马速来看,对于这突然间杀到的敌人,他们心中也有些震惊,不过作为称霸整个亚欧大陆的骑兵,蒙古骑兵是不允许其他任何国度的骑兵来挑战自己权威的。 微微放慢的马速再一次提了起来,但是叶应武需要的就是这突如其来的刹那功夫!百战都并没有按照设想直直的撞入蒙古骑兵阵中,而是将手中的火蒺藜同时投了出去。 “轰轰轰!”这种分外原始的手雷引发了接连不断的爆炸,在官道上掀起来遮人眼目的烟尘。迎面而来的蒙古骑兵陡然受惊,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在那冲天的火光和尘埃面前狠狠地一拽缰绳,隔着飞扬的烟尘,可以清晰地听见不远处因为受到惊吓,一匹匹战马的嘶鸣声和蒙古骑兵的喝骂声。 根本没有理会这些近在咫尺的敌人,或者说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用自己手下上马还没几天的新兵蛋子来和蒙古骑兵硬碰硬,一击得手,叶应武便从容的调转马头,苏刘义在刹那愣神之后,顾不上道谢,率领残存的亲兵飞快的向南跑去。而剩余的百战都骑兵则飞快的将背后的短矛扔到那烟尘当中,不求有多少杀伤,只求能够乱人耳目。 “走!”叶应武一边上弦射击,一边怒吼一声。 百战都骑兵虽然有些生硬吃力,但还是成功的调转马头,紧紧追在苏刘义等人后面向南去了。 第四十三章 赤血染青山(下) 倾宋 作者:然籇 烟尘渐渐消散,火蒺藜里面装填的毕竟是最原始的**,要真的论其威力来还难以对人造成致命伤,更何况这些火蒺藜是向下扔的,距离高踞马上的蒙古骑兵还有一段距离,更难以伤人了。 反倒是因为受了爆炸声的惊吓,一些战马狂躁不安的跳动,即使是骑术精湛的不少骑兵也都不由自主的翻身落马。 而接着刺破烟尘射来的短矛,因为本来就没有瞄准,所以准头更差,再加上百战都士卒不过是能够自如的操控马匹没有多长时间,投掷短矛自然也没有什么章法可言,所以只是零零散散击伤了几人。 领队的那名千夫长虽然没有成为那些百里挑一的“幸运儿”,但溅起的灰尘还是让他猝不及防吃了一嘴沙子,透过越来越稀薄的烟尘,这名千夫长看了看已经远远的成为黑点儿的宋军身影,皮帽下的眉头紧紧的皱成了“川”字。 除了一名因为冲在最前面真的当了“幸运儿”的百夫长,其余的几位百夫长都快速的聚拢过来,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领导他们的千夫长。一名百夫长咬着牙恨恨的说道: “这宋蛮子当真是狡猾透顶了,而且也没有什么胆量,竟然不敢和咱们硬碰硬,总是玩儿这些虚的,某们应当在追上去将这些宋蛮子全都杀光!” 听闻此语,其余的百夫长们也都是牙齿咬的“嘎嘣嘎嘣”响,恨不得将刚才那些不守规矩的可恶南宋蛮子碎尸万段。反倒是那名千夫长生性谨慎一些,皱着眉头环顾四周,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千人队竟然只剩下了六七百人马,其余的人都倒在了这并不算长的追击路上,当下里便下意识的吸了一口凉气。 他抬头看去,前方刚才还隐约可见的宋军黑点儿都已经消失了,整条大路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引得无数荒草摇曳着,四周山坡上都长满了高矮错落的灌木和大树,谁也不知道那密密的草丛中到底还隐藏着多少弯弓搭箭的弓箭手和简直是骑兵噩梦的的绊马索。 “长生天在上,蒙古勇士,怎么能够畏惧!”一名百夫长发现千夫长脸上的迟疑神色,连双方的统属关系都抛到脑后,愣生生的喝了一句。其余的百夫长们也都是目光中燃起熊熊火焰,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到了刀柄上,虽然他们依旧静静地看着那千夫长,但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不满毫不掩饰。 千夫长叹了一口气:“南蛮狡猾,务必小心。” 这算是千夫长服软了,当下里几名百夫长也不能再逼迫,急忙应道:“属下遵令。” 话音未落,几名百夫长便纷纷策转马头,带领着自己的百人骑兵队匆匆的追了上去。 那名千夫长迟疑片刻之后,抬头看向阳光明媚的天空,天空是湛蓝的,仿佛他们的神灵就在上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紧,千夫长喃喃念了一句:“长生天保佑!” 仿佛是长生天因为生气刚才他的犹豫,真的不愿意保佑一般,前方树木密集的山坡上,已经倾泻下来密集而刁钻的箭矢,数十名冲锋在最前面的蒙古骑兵纷纷落马。 后面的骑兵在百夫长的怒声呵斥下,奋力的保持完整队形,然后急匆匆的弯弓射击,可惜刚才的箭矢只是射出了一次,看到箭矢从何处射击的蒙古骑兵多数都已经中箭落马,所以后续的骑兵只能是朝着树木密集的方向尽力射击。 “不要管这些可恶的宋蛮子,冲过去,冲过去!”刚才率先向千夫长发难的那百夫长无疑是一个暴脾气,一边高高举起手中的马刀,一边怒吼着指挥混乱的手下儿郎。 而就在他身旁不到百丈的一棵大树下,一名安吉军都头平端着刚才叶应武麾下百战都急匆匆留下来的神臂弩,根本顾不上额头不断冒出的汗珠,他仿佛整个人都和树下的野草、灌木融为了一体。 而神臂弩上的望山(瞄准具),已经将那名叫嚷的最激烈的百夫长套在了其中。安吉军的都头心中很清楚,只要自己射击,必然会引起来其余引弓待发的蒙古骑兵还击,毕竟那些草原上射雕的勇士虽然手中的弓比较落后,但是密密麻麻的箭矢射过来,任谁都是会成为刺猬的。可要是自己不射击,等待这些骑兵整理好队形,前面的安吉军残部必然会被追上。 都头闭上了眼,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右手手指狠狠地一扣! 箭矢呼啸而出,准确无误的没入那名蒙古百夫长的胸膛。刚才还振臂高呼的百夫长诧异地看着插在心口的箭羽,魁梧的身躯直直的摔落在尘埃里,一股血箭从口中喷射而出,染红大地。 “百夫长!”附近的士卒们纷纷呐喊出声,更多的人则迅速的将本来就准备好的箭矢射向箭羽飞来的方向! 两侧山坡上,其余留下来掩护的安吉军士卒再一次扣动了扳机,无数的箭矢将蒙古骑兵的前锋覆盖! “长生天在上,杀光他们!”刚才还有些谨慎小心的千夫长,眼睛也不由得红了,一把抽出自己的马刀,跳下赖以作战的马背,带领着亲兵怒吼着向两侧山坡杀去。 似乎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后面陆续赶到的数百名蒙古骑兵,一边分出来小半部分人马配合前方屡屡遭受偷袭的友军冲向山坡,一边在一名千夫长的率领下沿着大路直直的向南方杀去。 “呼!”刚才的那名安吉军都头看着身边落满了的箭矢,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从容的将最后一支箭射入几乎要冲到他前方两丈处的一名蒙古士卒的胸膛! “在那里!”更多的蒙古士卒已经硬顶着稀稀疏疏射下来的箭矢,冲到那名安吉军都头藏身的地方。 神臂弩被硬生生的折断,随手抛到一边,那名安吉军都头冷冷一笑,捡起地上的朴刀:“儿郎们,杀鞑子!” “杀鞑子!”漫山遍野足足五十余名安吉军将士呐喊着跳了出来,每一个人都举着手中的刀,每一个人都昂着头颅,对于越来越近的对手不屑一顾! 杀声再一次震动这漫长而狭窄的官道,而更多地蒙古骑兵已经顺着敞开了的大路直直的向南方而去。 那名安吉军都头硬生生的用背部受了一刀,而趁着这个机会,他手中的朴刀狠狠地斩落在身边一名蒙古士卒脆弱的脖颈上。那名蒙古士卒甚至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飚射的鲜血溅满周围捉对厮杀的宋军和蒙古军。 “啊!”都头惨叫了一声,一截带血的刀刃从后面贯穿他的胸膛。 “老子的血,是红的······”那名都头静静地看着锋利的刀刃,而周围的蒙古士卒已经一拥而上,手中马刀一阵乱砍乱戳,直直的将那名都头的身躯劈砍的血肉模糊! 那名都头却只是迎着光芒,瞪大眼睛,紧紧握着刀,嘴角边还有一丝难以抹去的笑意。 ————————————————————————————— 听着身后再一次响起的杀声,苏刘义强行止住了自己回头的**,只是以更大的力气握住佩刀,强忍住眼眶中不断打转的泪水,大步向前。留下来的那五十名士卒,是苏刘义亲兵当中的精锐,更是整个安吉军精锐中的精锐,是在数千名跟着他苏刘义转战淮上的热血儿郎中幸存下来的老兵! 而今天,这些曾经撑起来整个安吉军的骨干,都已经埋骨在这一条漫长的官道上,上到安吉军的二把手副都指挥使池重山,下到曾经在他面前羞涩的笑着的每一名亲兵! 他们都这样走了,为了这无限的江山。 而苏刘义必须忍辱活着,一是为了给安吉军保留火种,重现光辉,二是为了不让这些一个又一个倒下的英雄,为世人所遗忘!如果让苏刘义选择的话,他宁愿选择像池重山那样带着无数的生死弟兄,向死而生,可惜他从颠簸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知道他没有选择。 抬头看看前方,是一道突出的山岔,很多很多天以前,整齐的、崭新的、威武的安吉军,就是在这里走上了血与火的征途,很多很多天以后,他带着已经残破、已经失去脊梁支撑的安吉军,再一次在这里走过。故地重游,风景不殊,可是斯人已没。 叶应武和苏刘义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两个人仿佛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双方都只是带着自己的麾下疯狂的赶路。百战都因为分了五十多具神臂弩出去,战力已然不如之前,但是依然毫不犹豫的远远跟在安吉军后面掩护后路。 如果那五十名决死之士没有拖住蒙古骑兵的话,百战都会毫不犹豫的调转马头,和那些蒙古骑兵来一次真正的生死搏斗,来一次生如夏花的绚烂绽放。 身后的马蹄声大作,杀声却已经消失殆尽。 终究是走不出去了吗?苏刘义看着近在眼前的那道山岔,出了山岔将是一片开阔的原野,如果安吉军残部不能迅速通过的话,必将遭到蒙古骑兵最为疯狂的围追堵截。 “将军,快看!”亲兵队长突然间惊喜地叫道。 苏刘义下意识地再一次抬头,本应该荒草凄凄的山岔上,一面面“宋”字大旗正迎风飘扬,而在山岔口,一排排高及胸膛的大盾树立,后面身着银甲,手握神臂弩的甲士整齐的排列,足足有二三百人。大盾的中间留有一条通道,想必是让安吉军残部通过的。 在这方阵后面,则是漫天飞扬的烟尘,任谁也看不清楚到底还有多少严阵以待的宋军在那里,不过看这阵势想来不少。而细细看去,那山岔上也是绰绰约约站满了甲士,而且手臂平端,从这姿势上看,想来都握着神臂弩。 站在这阵势之前的,一个是身上穿着战甲,总感觉有些不伦不类的张顺,另一个则是傲然伫立,衣冠严整的陆秀夫。 见到这两个人,苏刘义和叶应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自家到底有多少实力两个人心里面都清楚,但至少这虚张声势的手段倒是做的十足,只是不知道这当年张飞张翼德在长坂坡上玩的把式能不能吓跑来势凶猛的蒙古骑兵了。 身后马蹄声和弓弩声已经骤然响起,苏刘义带着五十余名亲兵并没有急着入阵,而是默然的走到阵前,转身摆出阵势,所有人都是微微弓着腰,这样的话不会遮挡后面弓弩的视线。看到那竖起来的盾牌,苏刘义便已经隐隐约约的猜到,盾牌后面来援的,应该不是正统的天武军,否则也不用需要这种在真正的骑兵冲级中可以轻而易举撞开的盾牌来掩饰后面甲士阵型的凌乱。 百战都的骑兵也并没有傻乎乎的和蒙古骑兵缠战,而是飞快的在安吉军和张顺手下的五百豪杰之间驰过。 叶应武和杨宝在苏刘义身前勒住马匹,跳下马来,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 “放!”陆秀夫一挥手,倒是颇有气势。 山岔口和山坡上的神臂弩同时“砰”的一声,将密集的箭矢射了出来,冲锋在最前面的骑兵被这劈头盖脸的箭矢打了一个措手不及。后续的队伍发现前面情况的不对,纷纷拽住马缰。这一次蒙古骑兵已经渐渐摸索出了门道,不会再因为之前前面停步后面一头撞上来自己引发不必要的混乱。 “还挺棘手。”发现了这点变化,苏刘义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 “这一次我们占尽地利,却依然损失惨重,蒙古骑兵果然名不虚传。”叶应武轻声说道,眉头紧皱。若是换成宋军追击,且不论能不能追的上,只是这接连不断或明或暗的打击,便已经足以让军心崩溃,而蒙古骑兵却只是冷漠的如同一台精密的杀人仪器,依旧好不停歇的向南方不断的冲锋、冲锋、再冲锋。 在这无休无止的黑色浪潮中,亚欧大陆上无数的强国折戟沉沙,倒也不能算是怪事了。 而且更令人恐惧的是,这没有尽头的黑色浪潮,并不只是依靠人命去堆砌,每一名蒙古士卒的单兵作战能力在亚欧大陆上也都是个中翘楚,即使是和他们捉对厮杀,除了向安吉军中少有的一些百战老卒,很少有人能够占上便宜,更不用说将其斩杀了。 对于叶应武的这句评论,苏刘义淡淡一笑,不可置否。在他的征战生涯中,又不知道有多少次,宋军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依旧难以取胜的战斗也不在少数。今天能够死里逃生,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了,哪里还敢祈求些什么。 发现对手并没有逃跑,蒙古骑兵也不再继续冲锋,而是远远地和宋军大阵保持距离,而且不断动用号角和后方的队伍取得联系。双方就这样静静的对峙着,仿佛都在寻找着对方的致命点。 在这寂静当中,除了丝丝缕缕的风声,只有那号角声长鸣着,分外的孤寂,分外的苍凉。 “安吉军都撤入城中了吗?”叶应武突然想起来什么,问身边的陆秀夫。 陆秀夫表面上看起来英姿飒爽,实际后背衣衫都已经湿透,如果不是张顺带领着这五百“准”天武军及时赶到,恐怕今日的场面更难以收拾了。听到叶应武发问,陆秀夫愣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下意识的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却是答非所问: “老天爷算是开眼,这一次没有保佑那些蒙古鞑子。” 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几人便不再交谈,而是静静的将目光投向前方伫立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蒙古骑兵。那黑压压的军阵陈列着,虽然隔着数百丈,却依然像一块大石压在每一个人的胸腔里。 那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坠落。 第四十四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上) 倾宋 作者:然籇 蒙古骑兵整齐地在并不宽敞的官道上排列,一排又一排,放眼望去根本看不到尽头。或许是不屑一顾,又或许是不想在短项上和宋军比拼,甚至没有蒙古士卒跳下马占据两侧山坡的制高点,虽然那里依旧要比那道山岔矮一些,看不穿宋军的真实目的,但是至少军队溃败的时候扼守住高处可以有效地阻击追兵。 仰头进攻这种事情,对于安吉军来说或许还能胜任,若是换成普通的地方厢军,可能十多名蒙古士卒守在上面居高临下,就可以让数百名地方厢军望而却步。 可是蒙古人并没有这么做,他们只是目光冰冷的注视着前面的宋军方阵,与其说是在打量对手,不如说是在打量猎物。对于他们来说,发现宋军的援兵和发现猎物又肥大了一圈没有什么区别,反而会更可口一些也说不定。 号角声再一次响起,在空旷的山间显得分外刺耳。 一层又一层如同黑色波浪般的蒙古骑兵向两侧散开,整齐、冰冷,仿佛是一台开始运转的精密仪器。从这黑压压的队列中走出来三人,都是骑着蒙古矮脚马中少见的高头大马,两侧护卫打扮得都是一身整齐盔甲,这在蒙古骑兵当中是不多见的,而中间那人更是亮银战甲,红色披风,手中握着的也是镶金佩玉的宝剑,拿来示威效果远远大于杀敌,真正用来杀敌的马刀却只是随意的挂在一侧。 那人撇开身边的护卫,径直纵马上前,一双眼睛有意无意的眯缝着,打量站在前方不远出的几人,那身上带着鲜血、目光炯炯的不用说便是安吉军都指挥使苏刘义,而站在他左右两侧的,一个是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身上却出乎意料的是文官打扮,另一个更是年轻的有些过分,眉毛也是很自然的上挑,眉宇之间流露出来的尽是飞扬跋扈和不屑一顾之气。 站在他们身后的安吉军士卒基本人人带血,但是没有一个人弯腰,都是直挺挺的杵在那里,一股股杀气即使隔着很远都能够感受出来。反倒是站在他们的身后和一侧山岔上那些衣甲鲜明的士卒,虽然隔着盾牌看不清楚,但是从其并不严整的队形和或举起、或放下的手中弓弩来看,应该只是一些缺乏训练的地方厢军。 反倒是再往后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宋军当中很少见的骑兵,在如此场面之中依旧沉默着像一道难以跨越的钢铁之墙,虽然现在看估计挡不住蒙古骑兵的碾压,但是只要给予其充足的时间,再加上宋朝先进的武器装备,说不定也会成为一支少有的强军。 更令人担忧的是,宋军无论骑兵步卒,身上装配的都是货真价实的铁甲,而不是那些一遇到雨或者火就半点儿用不顶的纸甲,这意味着无论前面的安吉军还是后面来路不明的宋军,至少都不是地方厢军级别的,而应该是宋朝小朝廷极为重视的精锐劲旅。 有意思。 对于突然冒出来的对手,那人嘴角边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笑容,却并没有开口招呼对方,而是依旧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在每一名宋军士卒脸上扫来扫去。 如果是将张顺的“准”天武军拉上来和他对视的话,不出一盏茶功夫就一定会心虚。可偏偏现在挡在最前面的,是都已经看淡了生死恨不得现在就冲上来大开杀戒的安吉军老卒,对于这个突然出来的蒙古大官并不友善的目光,他们也都是毫不犹豫的冷冷看回去,目光中流露出来的都是昂扬的战意。 而最前面的那几人,更是直直的看着他,没有丝毫心虚的样子,那名年轻人还笑了笑,虽然看不清楚他具体的表情,但是应该也是很得意、很挑衅的样子。 两边谁都不先开口,谁先开口谁就在气场上弱了一筹。蒙古军还好,宋军本来就是靠气场在强行撑着自家的面子,这时候自然不会先跳出来当众打脸。 轻轻一笑,那名越众而出的蒙古统帅开口说道:“在下大蒙古汗国征南都元帅兀良哈·阿术,不知对面几位如何称呼?” 听闻此语,除了苏刘义当年和两淮战场上没少和阿术交锋,两人也算是远远地在千军万马中有过几面之缘,所以已经猜到,有了心理准备之外,其余的人包括刚才还不屑的挑了挑眉的叶应武,都忍不住轻轻的吸了一口凉气。 前方站在那里的,可是活生生的阿术!要是能够杀了他,襄阳城外虎视眈眈的十万蒙古大军就会群龙无首,不攻自破!杀了他,大家都可以快快乐乐的凯旋回家,洗洗刷刷,抱着老婆孩子,享受几年太平安乐的日子了。 “妈的。”杨宝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手不由自主的伸向刀柄。 要真的论起来官衔,前面的几人还就数叶应武官儿最大。看到苏刘义和陆秀夫一齐投过来的目光,叶应武握紧拳头,一边用手按着剑柄算是给自己鼓劲,一边飞身上马,勉强算是从容的策马走出。 他奶奶的,这阿术胆子还真是大,要是自己这边儿一通乱箭射过去,就算他身上的衣甲再厚,也逃脱不了变成刺猬的结局,可是他依然这样胜似闲庭信步的走出来了,如果不是那仿佛刀子一样锋锐的目光,他那表情动作,就像是道左重逢故友一般。 两人相距不足两丈,互相打量着对方,迟疑片刻,叶应武方才中气十足的说道:“在下大宋江南西路兴**团练使兼知州事、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 阿术没有想到对面走出来的不是自己的“老朋友”苏刘义,而是一个看上去乳臭未干,还没有在战场上摸滚打爬过的小屁孩,从外表上看这位年轻人更像是翩翩浊世家公子,而不是一个浑身浴血四处厮杀的英雄豪杰。 宋军本来就已经够弱的了,他们的统帅竟然还如此的不入流,这个国度是怎么存活到现在的?阿术一边打量着叶应武,一边开始质疑自己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可是叶应武毫不避让的目光和一直挺拔、纹丝不动的身姿又让阿术不得不对这个年轻人另眼相看。不过两军对峙,可不是赞赏人的时候,当下里这个老狐狸一般狡诈的蒙古元帅冷冷的说道: “叶团练使,难道尔等以为本帅看不出来你们后面不过是一些在故弄玄虚的疑兵吗?而且再看看你手下的士卒,天武军这么响亮的名字,拥有着光环的,竟然是一些连弓弩都拿不好的士兵,这边是你们大宋最精锐的士卒吗?你们又拿什么来和某家麾下儿郎相搏斗?不如放下刀兵,速速投降,不失为上策。叶团练使可要深思了。” 叶应武笑了笑,阿术的声音不大,但是足以两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叶应武前面的蒙古骑兵们固然是高高昂着头,身后也传来低低的怒骂声。 “那还请阿术元帅说一说,某若是带着天武军投降,又会是什么犒劳?”叶应武眉宇间的英气瞬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说出话来也是懒洋洋的有些漫不经心,完全是街坊间纨绔子弟的表情。 阿术的目光依旧冰冷,丝毫没有因为叶应武这么爽快的答应而变得柔和,反而益发的渗人。不过不得不说,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叶应武,和阿术心中所想的叶应武才是重合的,纨绔、懒散,甚至连千年前那位同样年轻的赵括所有的自信都一点儿不带,整一个民族败类。 叶应武没有迎着阿术的目光,而是仿佛发自心底的微微侧着头似乎想要回头看,脸上的表情也是难得的有些猥琐,有些颓废,又隐藏着丝丝缕缕的激动和盼望,富二代应该有的飞扬跋扈一点儿都没有,反倒是那些汉奸带路党的表情学了个十足。 老子可是堂堂历史系毕业的高材生,怎么说也曾经潜心研究八年抗战,看了那么多影视作品,汉奸该是什么样的心里总还是清楚的。只是没有想到,竟然在这种情况下用上了。 看着叶应武脸上再熟悉不过的表情,阿术强行按住心中的恶心,那些屁颠屁颠前来投降的南宋官员,不也都是这表情么。还以为宋朝没脊梁骨的人都已经投降了呢,没有想到走到这里竟然还能遇上。 强忍着恶心,阿术的语气不得不缓和一些:“叶团练使的官衔是从四品,只要投靠了我大蒙古汗国,本帅一定会启禀陛下,四品大官自然是不在话下,或许还能更高一些。至于金银宝石、良驹美人,也是团练使想要多少便给多少的。天武军怎么说也是······” 阿术毕竟是草原上长大的纯洁好孩子,这一次没有用强攻的方法已经算是打破人生惯例了,现在让他来拍一支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军队的马屁,自然是难于上青天,所以刚刚开口就编不下去了。 叶应武一边掩饰着心中的鄙夷,一边恭恭敬敬的说道:“属下投诚乃是一心所向,可是那苏刘义和陆秀夫却是不折不扣的死硬派,说什么也不会投向充满着无限光明与希望的大蒙古国的,所以等会儿末将指挥麾下士卒发难,还请阿术元帅多多配合,这样,请元帅附耳过来,属下心中已经想好了······额,那个,只要大蒙古国答应,属下便奉上苏刘义的首级。” 阿术心中一喜,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劝降就碰上一个没有出息的纨绔子弟,对方已经将计划和盘托出,自己也不能没有表示,当下也不再迟疑,策马上前,便要偏过头去。 “元帅,不可!”那两名阿术的护卫同时暴喝一声。 阿术心中一震,大叫不好,但是只是这一刹那,叶应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直直的从马背上飞身跃起,这么一撞硬生生的将就在身边的阿术撞下马来! 无论是苏刘义、陆秀夫等人,还是对面的蒙古骑兵,都是一愣,没有想到竟然会发生如此戏剧性的变故。 反倒是杨宝在经过叶应武各种折磨之后,在自家统帅很不要脸的谄笑时,便已经在心中暗暗祈祷阿术不要死的太惨,事情突然发生,全场数千人只有杨宝在瞬间反应过来,一直虚按着的佩刀铿然出鞘,这位天武军后厢都指挥飞快的直冲向翻身落马的双方统帅! “杀!”苏刘义和对面的那名蒙古军千夫长同时暴喝一声,安吉军残部和蒙古骑兵纷纷开动,而张顺也指挥着天武军士卒放箭压制速度明显要快一些的蒙古骑兵。 无数的箭矢在空中呼啸而过,双方都在拼命的射箭,拼命的向前冲,谁能第一时间控制住双方主帅,便是胜利者! 而叶应武和阿术此时不断的在地上翻滚着,两个人的额头从刚开始落马就撞在一起,都已经紫青淤血了,眼睛瞪大大的,牙齿咬得死死的,你一拳我一脚,丝毫没有作为主帅应有的风范。 叶应武知道阿术这种蒙古勇士最擅长的就是摔跤,所以任由阿术怎么挥拳打击,就是死死地将他往地上按,说什么也不能让一个摔跤高手站起来,否则叶应武那等单薄的身板根本不够摔得。 虽然没有学过武术,但是作为一名资深富二代,而且是有暴力倾向的富二代,街头火并没有参加过也算是见过,所以和阿术一拳一脚打得很稳重不同,叶应武几乎每一招都是往对方要害处招呼,阿术的招式叶应武可以仗着身上一些地方肉厚硬撑,但是叶应武的招式阿术却必须是全力格挡,毕竟那关乎他下半生的幸福······ 所以让第一个赶到的杨宝目瞪口呆的是,自家统帅竟然以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猥琐招式处处压制着本来应该从容解决战斗的阿术。不过杨宝也来不及发表评论,因为几乎是和他前后脚,一名蒙古千夫长飞马而来,手中马刀直直的砍向叶应武的脖颈,刁钻,狠辣! “杀!”杨宝大吼一声,佩刀“当”的拦住那劈落得马刀。 苏刘义已经从后面欺身而上,手中握着的朴刀老辣的直劈那千夫长的坐骑。蒙古千夫长对于这两个冒出来的对手不敢托大,下意识的勒马后退一步,挥刀再砍。 “啊!”叶应武这时候突然惨叫了一声,阿术一拳打在他小腹柔软的地方,刺骨的疼痛让这个前世今生都是纨绔富二代的叶家少爷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奶奶的,老子揍死你!”富二代被打急了揍起人来也是不要命的,叶应武甚至不顾冲向眼眶的那只拳头,双手成爪,直扑向阿术下身要害处,大有一把掏碎的架势。 阿术显然也怒火中烧,用叶应武听不懂的蒙古语骂了几句,其间不得不将都快逼近叶应武眼眶的拳头硬生生收了回去,就地一滚以躲开叶应武那致命的一爪。 周围的蒙古骑兵匆忙之下急忙向后收住战马,要是不小心踩了他们家元帅一马蹄,可就啼笑皆非了。 “他妈的你给老子回来!”叶应武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突然整个的纵身扑了起来,再一次将阿术死死地压在地上,然后瘦弱的身体一弓,双脚在地上一借力,两个人竟然再一次相互拥抱着想着刚才的反方向滚去,片刻之后便撞在了大步向前冲的杨宝脚下! 杨宝诧异地看着撞在自己脚上的蒙古元帅,此时的阿术说实话要比叶应武状态好很多,除了头盔掉了,额头上有淤青,下体战甲比较凌乱之外,其余还算是健健康康,而叶应武则已经有气无力地趴倒在地上,浑身火辣辣的死疼死疼的,也不知道这个蒙古元帅是不是一头公牛转世投胎的。 “砰!”苏刘义硬拼着在手臂上受了一刀,将那名千夫长斩落马下,方才舒了一口气,不经意偏头看去,却发现杨宝整个人都愣在那里了,而在他脚下的,则是晕头转向眼前一片昏黑的蒙古元帅阿术!至于造成了如此局面的罪魁祸首叶应武,则嘴里不断喃喃骂着些什么,皱着眉头揉着自己酸疼的手臂,一副吃了亏不饶人的嘴脸。 拼杀的千军万马,突然间都静下来了。 安静的仿佛只剩下了凄厉的风声。 杨宝笑着将刀架在阿术脖子上,冲着勉勉强强爬起来浑身酸疼的叶应武点了点头,自家统帅虽然无耻、下流,但总归是有胆量、有本事,竟然能够把这个蒙古堂堂征南元帅骗得深信不疑。而且最后那舍生忘死的一扑,杨宝扪心自问是做不到的。 蒙古骑兵虽然不甘心,但还是不得不缓缓的后退。 第四十五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中) 倾宋 作者:然籇 “退,都给老子往后退!”叶应武笑眯眯的冲着前方的蒙古骑兵喝道,脸上一副小人得意的表情,气的让人恨不得上去狠狠地踹两脚。 也不知道那些蒙古骑兵有没有听懂他带着骂腔的汉语,不过阿术却是实实在在的落在人家手里,所以蒙古骑兵们不得不后退。作为草原上的游牧民族,蒙古人有着其更为严苛的上下级从属关系,如果阿术有了三长两短,这些蒙古骑兵也都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如此关头反倒没有人冲上来逞一时英雄。 陆秀夫和苏刘义一副不认识这货的表情,一前一后走到安安静静盘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的阿术身前,这位蒙古征南元帅脖子上、腰间软肋出上上下下足足有六把刀顶着,生怕这个蒙古草原上的摔跤勇士再一次暴起发难,周围的将士们自问没有叶应武那种抱着人家满地打滚的胆量。 只是可惜任谁都没有想到会在阵前生俘蒙古元帅,所以甚至连绳索都找不到,最后不得已将马鞭捆在一起方才勉勉强强的算是绑住了阿术。虽然是游牧民族、草原上长大的,但毕竟阿术是上位者,有着其尊严所在,所以并没有像某些南宋官员投降时候一样大哭小叫,只是那样静静地坐着,眼睛闭着,显然心里对于叶应武这种出尔反尔、使用下三滥功夫战胜他的做法不顾一屑。 叶应武看着远处对自己爱答不理的蒙古骑兵,索然无趣,便转过身来细细的打量着坐姿稳如泰山的阿术,脸上的得意已经变成了坏笑:“啧啧,阿术元帅,你说你这元帅,啧啧,值多少钱?也不知道你们那忽必烈大汗,会用什么来换?真金?白银?土地?还是就听之任之,换一个人过来?” 阿术勉为其难的睁开眼睛,冷冷的说道:“这一次是某看错了你这狼子野心,本元帅倒是希望就这么杀了某,一了百了,以免再一次受辱。不管怎么说,本元帅是不会就这么任由你们轻易离开的。不要以为本元帅看不清楚你们有多少人,不过是一帮子残兵败将和乌合之众凑在一起虚张声势罢了。” “你!”苏刘义和杨宝脸色都是一变,刚刚从沙场上下来的老卒最容易出手伤人,当下里两人的手都直接按在了刀柄上。 发现这边情况不对,本来就没有相距多远的蒙古骑兵也纷纷抽出马刀,缓缓向前逼近。要是宋军敢对他们的元帅不利,他们一定会将这帮子天煞的狡猾南蛮子踏成肉泥。 叶应武摆了摆手,制住他们两个,然后仿佛重新认识了一个人一般将阿术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方才笑道:“哎呦,还真是令人吃惊呢,没有想到阿术元帅不但将咱炎黄华夏之语言说得如此顺溜儿,而且还连着用了三个成语,这是不是想哪天来咱大宋当个倒插门的女婿?还真是雄图远略啊,小瞧您了,让咱们这些没有娶妻生子的好儿郎们不得不防了。” “咳咳。”陆秀夫涨红了脸,第一个忍不住咳嗽起来。 其余的将士们也都是憋着笑,双肩怪异的抖动着。 “你!”阿术顿时对叶应武怒目而视,似乎这近在咫尺的脸庞显得分外的扭曲和邪恶,恨不得将这张脸生生撕碎方才解恨,“你这是在夸奖本帅?!” 叶应武似乎对于这个问题很是纠结,足足愣了很长时间,方才正色的说道:“应该算是吧。” 听闻此语,其他人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宋军阵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阿术看向叶应武的目光,也前所未有的恶毒,里面似乎有熊熊火焰在燃烧。 这个仇家算是结下了,但愿以后能够以此相激,逼着这个心气颇高但是又沉得住气的家伙丧失分寸吧。 叶应武当下便压了压手,打脸不能打得太彻底,适当就够了,便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抱歉,刚才那是题外话。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轻而易举的被某欺骗,落到这等地步?” 阿术一怔,没有想到叶应武开口并不是谈条件,而是在说这件必将会被自己视为奇耻大辱的事情,虽然身居高位,但是阿术血管中毕竟还流淌着蒙古人的血,草原民族的天性淳朴仍然没有丧失,当下里也没有去想叶应武倒地是什么意思,只是发自内心的摇了摇头。 不光是阿术好奇,片刻之后苏刘义、陆秀夫、杨宝和张顺都已经有意无意的把耳朵竖了起来。 叶应武就当没有看见身边那些人的小动作,一只脚踩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淡淡的说道:“那某来告诉元帅,因为元帅你已经在北方见过了太多奴颜婢膝的汉人,也在前方见过了太多不顾名节的大宋官员,在你的心中,汉人,宋人,已经定性为能干但是软弱,某这几句话有没有说错?” “可······”阿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撒不了这个谎,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没错,是又怎样?” 这一次苏刘义和杨宝没有抽刀子,而是将目光不约而同的投向叶应武,或者说周围的将士们都将目光投向这个看起来不过是刚刚加冠之年的年轻使君,听着他的回答。 “元帅你错了。”叶应武拍了拍阿术的肩膀,“你看到的不是多数,而是少数。这万里山河之间,还有更多像苏将军、像安吉军,像武穆王爷、蕲王爷(韩世忠),像允文公(虞允文)这样的慷慨悲歌之士,来守卫着汉家的金瓯,华夏的衣冠,来保卫着养育着他们的一方水土,保卫着他们的妻儿老小、邻里乡亲。所以无论你们拥有怎样强大的军队,拥有怎样辽阔的土地,终将无法征服大宋,征服华夏。” 阿术什么都没有,只是冷冷的笑着。 站在他身边的宋军将士,每一个人眼眶中都有晶莹的泪珠在打转。叶应武无声的笑了笑,转身夺过杨宝手中的刀,刀锋寒,直直的顶在阿术的脖子上:“苏将军,陆司马,请你们带着安吉军的勇士们先行撤退。张顺,你带着天武军麾下跟在其后。” 虽然很想反驳,但看到叶应武脸上沉默而冷酷的表情,没有人敢于拒绝,仿佛那就是他们与生俱来的统帅,他下达的每一条命令都难以拒绝。苏刘义、陆秀夫和张顺默默地拱手,挡在前方的安吉军残部缓缓撤开,后面的盾牌阵也随之撤去,山岔上的士卒接到指令也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整个官道上,只剩下了百战都的五百轻骑和山岔上一面面迎风飞扬的“宋”字旗帜。而叶应武右手持刀,刀刃就架在阿术的脖子上,两人一站一坐像雕塑杵在百战都的最前面,直面着前方有如黑潮一般的蒙古骑兵。 “杨宝,留下一匹马,带着百战都回去。”叶应武依旧平静的说道,他迎风而站,风吹卷衣襟,仿佛不再是一个在烟街柳巷里逞威风的富家纨袴膏粱字第,更像是一个独自面对千军万马的孤胆英雄。 杨宝没有答应,反而默默的向前一步。 “某一定会让你们每一个人平平安安的回去。”叶应武的语气里面听不出他内心是否有万丈波澜,但是杨宝可以清楚的看到叶应武握刀的手微微颤抖,或许他的内心十分惊恐,但终究一股喷涌上来的热血战胜了一切,支撑这个在无数的骑兵面前显得分外孤单的身影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 孤独,骄傲,无畏。 “使君,恕属下不能从命。”杨宝轻声说道,声音同样出奇的平淡冷漠,“逞英雄这种事情,可不能让使君一个人来干,咱百战都自从创立那一天起,就是专门陪着使君逞英雄的,这么精彩的时刻,又怎么能够少得了咱百战都?使君不要忘了,曾经答应过百战都,也曾经答应过天武军上下六千将士。天武军,生死与共。” “天武军,生死与共!”叶应武身后五百轻骑同时低声喝道。 一道道炯炯目光直射向远方,一直在缓缓前进的蒙古骑兵竟然下意识的停住的脚步,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慌和恐惧。而静静坐在那里的阿术,更是心中一震,虽然对于叶应武刚才那番话语他是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从百战都身上爆发出来的冰冷战意,让他对这支神秘的天武军有了足够的好奇心。 假以时日,这必然又是一支比肩安吉军,甚至要比安吉军强大的精锐劲旅,到时候再想斩草除根,可就真的难了。 叶应武再一次拍了拍阿术的肩膀,从容不迫的飞身上马,随手将刀扔到杨宝的手中。远处的蒙古骑兵也开始缓缓提速。 “走吧。”叶应武对马上就要冲锋的蒙古骑兵置若罔闻,依旧从容地调转马头,然后怜悯的看了一眼马下的阿术,“阿术元帅,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 “难道叶使君以为今天还能生离此地?”阿术勉强按捺住心中的诧异,冷冷的问道。 叶应武对此不可置否,没有回答,而是看了杨宝一眼。杨宝点了点头,后面的百战都骑兵不但没有后退,反而向前几步,神臂弩全部拉弓上弦,瞄准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 “那就试试吧。”叶应武突然说了一句,飞快的打马直冲向百战都的骑兵方阵,杨宝也紧随其后,从方阵中间飞驰而过。 等着两人驰过,百战都同时扣动了扳机,密密麻麻的箭矢逼迫着蒙古骑兵不得不挥刀格挡,而且这些百战都的士卒们显然没安好心,更多的箭矢射向阿术身边的地面。 最先赶到的蒙古骑兵们也顾不上那些无耻的家伙,纷纷从马背上跳下来护住自家主帅,如此密集的箭矢若是主帅受了伤可就真的吃亏了。等到后续的骑兵赶上来的时候,那些狡猾的南蛮子早就调转马头,飞驰而去,还不忘留下一声声挑衅般的口哨,随着风吹来。 “不要追了。”阿术制止住几名想要率部追击的千夫长,“南蛮狡猾,前方恐有诈。大军在山岔口处扎营,明日进攻麻城,夜间巡营,不得松懈。” 刚才已经多次领悟到这些南蛮子有多狡猾、多可恶,即使是性格暴躁的千夫长也不得不强行止住脚步,不情不愿的领命去了。 而已经飞驰到麻城外的叶应武,看着依旧空无一人的原野,非但没有庆幸,反而惋惜的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城楼,笑着喊道:“陆司马,看来你原本挖下的那些陷马坑今天是派不上用场喽。” “还不快快进城!”陆秀夫也不顾及自己文官的身份了,从城楼上笑骂道,“使君大人还真是福大命大,这都能从容的撤退出来,我等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顿时城楼上响起一片不亚于刚才的大笑。 不过旋即笑声便消散了。所有人都知道为什么,因为安吉军能够保存下来两三千士卒,百战都也能够全身而退,根本原因在于那接连不断纵身而上、义无反顾的安吉军士卒,让心高气傲的蒙古勇士不得不对于前方的敌手提起了戒备之心。 而那些忠勇英豪们,却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们的血,无一例外,都是赤红的,都是火热的。 将这青山、将这天穹尽然成赤色。 他们的忠魂,也将在天空上恒久的保佑每一名浴血厮杀的战士。 叶应武沉默了片刻,方才大声喝道:“百战都的将士们,唱军歌以敬英烈!” 没有人反对。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他乡 何昔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大宋要让四方 来贺!“ 雄浑的曲调,在原野上回响,每一个人都抬起头,注视着北方廖远的天穹。那里万里无云,那里忠魂常在。 城楼之上,突然响起了一声又一声低低的哭泣。 叶应武心中一阵刺痛,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多少豪杰英雄的梦想,就在这歌声中,却还没有实现!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日子,他叶应武便要来结束,否则此生泉下何颜见放翁,何颜见那无数的英魂,无数的忠烈。 那破碎的山川,可能就是那上苍送给他的九万里山河吧。 第四十六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夜色深沉,星河倒悬。 麻城周围却是灯火通明。 无数的黑影在旷野上飞快的奔驰着,一辆辆拖拽着粮草的大车在严密的护卫之下缓缓的向这座小小县城移动。 天武军的旗号在风中猎猎飞舞,一直到这天夜里,天武军才总算是拼死拼活赶到了麻城,也趁着夜色的掩护迅速安营扎寨。这一次除了谢枋得率领从各个厢军中抽掉出来的五百士卒守卫兴**老巢之外,天武军可以说是将全部家当都压上来了。 一向没有文人风范喜欢随军出征的文天祥也毫不犹豫的跟着北上,不过了解他的为人性格的叶应武和陆秀夫,对这个一身白袍飘然若仙,出现在万军之中格格不入的当朝状元一点儿都不感到意外。 这些年来麻城毕竟遭受了多次战火洗礼,除了城墙因为双方拉锯的需要而勉强修缮之外,从经济商贸再到粮食酒肉,都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所以文天祥看着这个穷困小县城的模样,突然间感到自己所在的兴**还真的算得上是一方宝地了。 天武军前厢、左厢、右厢在麻城之北呈三角形排开,而三座大营的中间,则是苏刘义率领的安吉军残部,如果单从人数上来说,安吉军残部完全顶的上天武军的一个厢,而如果从战斗力上来说,这些经过了连日苦战的士卒,虽然还算是新兵,但是无疑高出了天武军一个档次,所以扎营在最中间,虽然无法发挥其根本战力,却可以照顾三个方向,以保万无一失。 如此派兵布阵的方式,即使是战场上摸滚打爬了很多年的老油条苏刘义对此也是无计可施,也就只能由着叶应武了。 ————————————————————————————— 叶应武将自己的中军大营安在了安吉军所在的中军和天武军前厢所在的前军中间,也算是能够顾及到四面八方。 四下里无论天武军还是安吉军,都在忙着安营扎寨,下面的都头、十将们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反倒是各个军队的高层们能够腾出手来聚在一起开个会。 中军大帐里三面烛火都已经点燃,按照叶应武的吩咐,他和苏刘义的桌案并排放在最前面,以示叶应武虽然是团练使,在官阶上要比苏刘义高出一头,但是却并不愿意拿来欺压这位战功赫赫、浴血杀敌的英雄豪杰,而文天祥和陆秀夫的桌案一左一右摆在两位都指挥使之侧,再往下面则是天武军和安吉军各厢都指挥使的位置。 苏刘义、叶应武和安吉军所属的幕僚将领无疑都是一身白袍,臂膀上缠着黑巾,即便是刚刚到达的天武军诸将,从文天祥以降也都是相同的打扮,以示对那些浴血厮杀并命丧疆场的安吉军将士们崇高的敬意。甚至就连四处安营扎寨的天武军,也都是在手臂上缠了白巾或者黑巾,一来体现出在行军途中仓促接到前方战报而一切从简,准备不足,二来也迅速博得了沉浸在悲伤和愤慨中的安吉军将士的好感。 足足沉默了很长时间,叶应武方才第一个开口打破僵局,这位年轻的天武军都指挥使端起来一碗满满的酒,双手捧着,目光没有丝毫的凝滞停留,而是一直注视着外面璀璨的星空: “斯时斯日,某叶应武谨以此酒,祭奠安吉军自副都指挥使池重山英雄以降,所有为大宋奋战、死不旋踵的先烈。望你们在天之灵得以安息,望你们此生夙愿得以偿还,望你们忠魂千古保佑此间!” “干——!”叶应武大喝一声,仰脖便将那碗酒大口大口的喝下去,任由酒水顺着衣襟、顺着战甲流淌。 “干——!”苏刘义带头,一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边大口大口的喝着这酒,喝着这寄托了无数难以言表的感情的酒。 “干——!”无论是文臣还是武将,每一个人都站起来,郑重的双手捧碗,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一种浓浓的情谊,一种对于远在天上的英灵们最真诚的祈祷。 酒还剩下半碗,叶应武眯了眯眼,周围的文官武将也都如此。 苏刘义将半碗酒洒在地上,然后狠狠的一摔酒碗:“天上的袍泽,一路走好,来世,还做兄弟!” “一路走好!”叶应武紧随其后,随手将碗摔了出去,然后默然坐下来,脸上除了冰冷冷的杀意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表情。 一碗碗酒洒在地上,一个个碗变成碎片,所有人都缓缓的坐下来,目光全都毫不掩饰的投向前方的叶应武和苏刘义。 等着苏刘义的手不再颤抖,叶应武方才冷声说道:“具体情况想必你们也都知道了,安吉军、天武军和地方厢军加起来不过方才九千,人数远远不及两个万人队的蒙古军,而且蒙古军的大营就在我们北方的那个山岔之下,和麻城之间没有任何的阻拦,随时都有可能向我们发动难以抵挡的冲锋。此时,正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时!” 即使是一向玩世不恭的江镐,也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而坐在他身边的王进第一个开口说道:“启禀两位使君,末将以为上策应当是放弃麻城,连夜退守黄州,黄州城高壕深,只要各军齐心协力便可轻易拒敌于雄城之下······” “你!”几名报仇心切的安吉军将领几乎是咬着牙说道,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要站起来。 苏刘义冷冷的瞥了一个眼神,看出来王进话犹未尽:“你们急什么急,让他说下去。” 王进下意识的瞥了一眼叶应武和文天祥,叶应武只是正襟危坐并不言语,而文天祥则眉头紧皱,目光有些游离。见到两个人并没有开口阻止,王进便轻轻咬了咬牙,接着说道: “但是上策只可局部实行,简而言之便是抽调一支部队先行赶往黄州,加固城防,囤积粮草。而其余的大军则依托麻城据守,自麻城往南多有河汊水道,一旦接战失利,也可以留下来一支精锐断后,大军主力则在两淮水师的接应下退往黄州,这样一来可以为黄州防守增加时间,二来也可以充分发挥地形优势,将两淮水师的能力运用到最大,不过这也意味着在座诸位都将陷于九死而后生的险境。” 听闻此语,刚才还想要跳起来打架的安吉军将领们都是缓缓点头,而江镐等天武军将领虽然还没有表态,但是从他们的神情上来看也算是颇为认同。 毕竟今天的战事,安吉军能够从北方边界一直退到麻城,所依托的战术便是将当地的地利发挥到极致,不断地以壮士断腕的惨烈战法阻击蒙古骑兵,这才能够保全足够的兵力。如此战术虽然可以说是惨烈血腥,对于一只军队的士气和士卒的勇武有着极高的要求,但是却能够保全军队的火种,和被蒙古骑兵在平原上包围全歼相比,的确是一个好的不能再好的计策了。 从今日的撤退中,虽然安吉军有无数士卒奋勇战死,但是从整体上来说还算是尝到了甜头。现在王进有照猫画虎重新将这个战术来了一遍,很容易引来安吉军将领们的认同感。 虽然安吉军将领们的目光都聚集在苏刘义身上,但是这位一手主导了今日这场胜利大逃亡的猛将却是沉默,并没有发表意见。毕竟亲眼看着无数的士卒奋不顾身的扑上去,对于苏刘义来说是一种巨大的痛苦,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都是他毫不留情的送到敌人刀下的。 叶应武的目光在下面每一个人脸上扫过,是出乎意料的冰冷。他淡淡的说道:“王进,难道你以为阿术是吃干饭的?一样的战术,难道他还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上当受骗?” “可是······”王进脸上一红,很想反驳,可是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毕竟自己看上去天衣无缝的战术实行起来的确有很多破绽,要知道安吉军残部和天武军都是货真价实的新兵,很难像那些安吉军老卒一样刁钻的设伏、疯狂的进攻,所以到底能不能拖住蒙古骑兵的步伐还是一个未知数,更何况阿术在弱肉强食、更尊重丛林法则的游牧民族中脱颖而出,成为征南元帅,节制十万雄兵,自然有其将才所在,又怎么会允许对面的南蛮子再三使用相同的手段? 叶应武见王进无话可说,也就不再泼冷水,而是将目光转向那些刚才算是积极响应的安吉军将领身上,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今日安吉军能够保全兵力,一是因为天气晴朗,利于弓弩手射箭阻击,而且官道随是向南却又偏西,所以阳光正巧照射蒙古骑兵的眼睛,不利于他们放箭反击,此为天时;二是因为地形崎岖狭窄,蒙古人对于这一带的熟悉程度远远不及我们,而且草木丰茂利于设伏,此为地利;三是因为苏将军鼓舞士气、身先士卒,每一名安吉军老卒作战经验丰富、拼死冲杀,此为人和。 今日之战安吉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最后如果不是阿术贸然向前想要招降,恐怕也难以擒拿他为人质,纵使我们布下的疑兵能够支撑一时,却难以掩护大部队进入城中,一旦安吉军暴露在旷野,以蒙古骑兵之战力,轻而易举便可以分割包围,全军覆没也并非不可。而在座诸位将军,敢问有谁,能重新给予安吉、天武两军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三才俱在的条件,并且让阿术再一次犯傻?!”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刚才还跃跃欲试的安吉军将领们都下意识的躲开叶应武咄咄逼人的目光,心中的热情也随之消散。 “那叶使君以为,该当如何是好?”许久没有言语的苏刘义,突然有些低沉地问道,这位沙场上的勇将仿佛片刻便苍老了十岁,脸上浅浅的皱纹也突然间显得分外醒目,“某等不求能够杀多少蒙古鞑子以告慰兄弟们的在天之灵,只求能够得保这寸寸江山不再遭受践踏,能够还家人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唯此而已。” 叶应武沉默了良久,方才缓缓地说道:“已经到如此绝境,唯有激发士气,殊死一搏了。无论如何,我等浴血厮杀一场,埋骨于此,也算是不愧此生。在那黄泉路上,也算是有个照应。” “且这样吧。”苏刘义淡淡的说道,目光在下面江镐、王进这些年轻小将们脸上扫过,却诧异地发现他们并没有因为即将到来的万死之战而恐惧,反而脸上出奇的郑重。 难道,大宋暗弱百年,多少钟灵毓秀都已经聚集到这几个年轻人身上了不成?难道,明日真的会有奇迹发生? ————————————————————————————— 星芒璀璨,荒野无声。 叶应武手提着佩剑在荒野上漫步,身后是已经安静下来的大营,灯火阑珊,人影幢幢。 而在大营的对面,隔着亘古的荒原,是犹如一条卧龙的那道山岔,而在山岔口处一座远比宋军大营庞大的营寨连绵百丈,一面面黑色的旗帜如果不是仍然在火光下飘扬,恐怕就要彻底没入黑暗中了。 两万蒙古铁骑啊!虽然在之前的攻坚战和追击战中折损了不少,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叶应武有信心将他们击退,要知道当年成吉思汗也不过就是靠着两万骑兵横扫整个东欧,将号称“战斗民族”的斯拉夫人打得屁滚尿流、俯身称臣。 虽然现在的蒙古骑兵已经有些缩水,里面混杂了不少西域各国的仆从,战斗力和他们的上一代相比略微不足,但是依然可以将区区九千宋军碾压的连渣儿都不剩。 当真是老天爷欲亡我?那为什么还会将我送到此处?又难道说这至始至终不过是一场虚无大梦,终将会有豁然惊醒的那一天?那这些死难的英烈,也不过是上天的戏法? “呼!”叶应武下意识的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缓缓闭合,伫立在原野上,默然良久。 远远地跟着他的杨宝虽然有些诧异使君刚才还算是沉着无畏,为什么现在却变得如此独影阑珊,难道他认为明天的血战终将是一场不会被世人铭记的幻梦? 想到这里,杨宝心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跟着叶应武这么久,他突然间发现自己始终没有看透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年轻人。当下里杨宝挥了挥手,后面几名百战都的士卒都停住了脚步,在微弱的火光中,他们的脸庞上刻满了坚毅和无畏。 杨宝深深地在心里叹息一声,有时候还真的想和他们一样,就这样义无反顾的抽刀向前冲去,无尽的砍杀,疯狂的怒吼,放肆的桀骜。可惜尘世给了每一个人太多的羁绊,家中的妻儿老小还需要这搏命的犒赏去养活,不争气的侪辈子侄还需要这顶梁柱去扶持······ 不知道何时,叶应武已经悄然回转,径直走到杨宝身边,而这位摸滚打爬经历过不知多少血与火的老兵,却任由泪水在脸上纵横,填满每一道沟壑。叶应武沉默片刻,轻声吩咐: “杨宝,你去替我置办几样物品,要快。” ————————————————————————————— 数百丈外,阿术身上没有披着战甲,而是简简单单的穿着一件睡袍,在微弱的火光中徘徊往复。 看到对面陆陆续续再一次聚集起来的宋军,他已经知道过了今夜,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便注定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阿术并不认为自己会在这光明正大的对决中输掉,只是想起明日终究会有无数的草原好儿郎埋骨此地,心中莫名的一痛,却怎么也睡不着。 作为草原民族少有的智将、勇将于一身的大将,阿术有着其他将领少有的一份对于麾下士卒的怜悯,否则也不会在坐拥十七万天下第一强军又有刘整水师掩护侧翼、忽必烈倾尽全国之力保证后勤的情况下,依然将襄阳之战打了整整十年。 要知道即使是襄阳城池坚固高大、宋军防守严密,却终究只是一座孤城,即使是用人命去填也早早的攻克了。 阿术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远方黑暗中的那丝丝缕缕的火光,那里是宋军大营所在的地方,也是第一个让他感到棘手的对手所在的地方。麻城太小,根本容不下九千宋军,所以明天注定会是一场堂堂正正的野战。只是不知道,那个无耻下流而又偏偏飞扬桀骜的叶使君,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来面对如同滚滚黑潮倾泻而下的蒙古铁骑! “不要让某失望。”阿术喃喃自语一声,径直转身回营去了,心中像是有一块石头落地,想必今天夜里能够睡一个好觉了。 第四十七章 晨曦初照 倾宋 作者:然籇 东方的山水之间出现了第一抹鱼肚白。 叶应武拄剑立于高台之上,在他的前方,除了作为背景的黑色的蒙古大营和那一片开阔的荒原,还有一排整齐的香案。只不过所有的香炉都没有插上香。 叶应武的衣甲上已经有了凝聚的露珠,各厢的士卒也都早炊过后。对面蒙古大营里的炊烟依然在袅袅升起,叶应武一时间还真的想不清楚这帮子天天喜欢啃牛肉、喝马奶酒的蒙古骑兵有什么好烧火的,不过看对面那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架势,和这边各大营里面稀稀落落升起的烟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叶应武心里已经清楚这十成里面倒有九成九是来震慑自家的。 苏刘义在安吉军将领们的拥簇下仓促的走来,他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在大早晨的闹了这一出,而身边那些天武军的将领们脸上的惊讶竟然和自己是如出一辙,叶应武不通知安吉军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天武军的将领们也都不知道? 心里虽然有疑惑,但是毕竟大战在即,看对面的蒙古大营估计过不了多久也会出营开战的,不过怎么着也算是给叶应武有一点儿鼓舞士气的时间。 或许是诧异这边宋军的奇特表现,阿术已经派遣了十多名游骑前来探查,结果还没有赶到宋军大营外围,倒先有一半人折在了陆秀夫昨日已经挖好的陷坑里面。侥幸逃过一劫的游骑还算是聪明,直接顺着昨天宋军走过的曲曲折折的小路像麻城靠近,不过严阵以待的百战都骑兵很给面子的倾巢出动,蒙古游骑就算是在狂傲,也不敢以区区五六人硬撼五百人的骑兵队,索性直接调转马头回撤。 好在叶应武给江铁的命令便是驱逐,见到那些游骑远远地吊着不敢靠近,江铁便从容不迫的指挥骑兵射了一轮箭,便撤回来了。 草原上的汉子喜欢的是硬碰硬的对决,既然探听不到叶应武在装神弄鬼做些什么,阿术索性也就懒得管宋军,反倒是接二连三出现的陷坑吸引了他的注意,派出了数百名蒙古骑兵前去探查,不过因为有百战都骑兵不怀好意的在远处盯着,这些蒙古骑兵也只能是勉强填满了距离他们大营比较近的几处陷坑,在宋军大营门外的那些却也是概莫能助,只能是让冲锋的将士们自求多福了。 叶应武根本没有在意阿术的试探,目光至始至终都停留在前方的香案上,在那香案上有数个牌位一字排开。身后脚步声响起,伴随着甲衣铁片碰撞的轻微响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苏刘义来了。这位昨日眼睁睁地看着安吉军无数好儿郎义无反顾扑向敌军的勇将已经停住了脚步,或许他也震惊于那一座座牌位上面的名字。 在中间的香案上,有三座牌位,正中间是“大宋故武穆王岳飞”,左侧是“大宋故蕲王韩世忠”,右侧是“大宋故丞相虞允文”。如果说单单只是这三个牌位还不足以震惊苏刘义,因为如果让苏刘义来祭拜的话,估计十有**也是这样,可是真正令他震惊的是,在另外的香案上,第一个便是“大宋故安吉军副都指挥使池重山”,往后每一个牌位上也都是安吉军昨日战死的指挥使、虞侯、都头,甚至末尾的两个牌位用“大宋故安吉军诸英烈”来代表更多的士卒。 看到缓步而来的陆秀夫和文天祥脸上都是出奇的平静和肃穆,再看那一个个虽然简陋但是却仿佛散发着至高无上光辉的牌位上每一个字都是铁钩银划,遒劲有力,苏刘义便知道是谁的杰作了。 “谢谢。”这位官至一军都指挥使的勇将一开口,声音却都在颤抖,甚至不光他的声音,就连他的身体都在颤抖,目光从一座座牌位上扫过,然后定格在站在前面半个神位的叶应武身上。 身后安吉军和天武军已经整顿好队形,除去暂归陆秀夫统带的一千守城士卒,今日能够上阵厮杀的依旧只有这八千将士,不过他们手中的装备却可以说是这个时代绝对的巅峰。由火球弩、床子弩、神臂弩、突火枪交织构成的远近火力足以在蒙古骑兵冲杀到身边之前对其造成巨大的伤害,而精工打造的步人甲、锁子甲和长短搭配的朴刀、陌刀、铁矛,更是可以将步兵对骑兵的战术发挥到极致。 文天祥毕竟是文天祥,根本没有搭理那些脸上黑的像碳一样的两淮水师将领,硬生生的将两淮水师的火药库和武备库都搬空了,甚至还强行下了不少士卒的突火枪和神臂弩。或许是心里明白天武军此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上到张世杰、夏松,下到普通的两淮水师士卒,都心甘情愿。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从来都喜欢和江万里一党反着干的范文虎不过是职业化的抱怨了几句,便被张世杰带着一众将领硬生生的顶了个哑口无言。 叶应武转过身,文天祥已经点燃了手中的香,郑重的递给叶应武。而在另外一边陆秀夫直接无视了苏刘义有些抱怨的目光,从容地将香递给他。苏刘义怔了一下,虽然不知情,却还是毫不犹豫的郑重伸出双手接过。 区区三炷香,却重若千钧。 叶应武静静地看着下面沉默的八千将士,安吉军士卒们会想起昨日那些平日里插科打诨、老奸巨猾的老卒们毫不犹豫地挡在他们身后,用血肉之躯去迎接铺天盖地的蒙古骑兵,心中已经有热血在奔腾。而天武军士卒本就是江南西路各州府层层遴选的精兵悍将,生逢此时,又何能不热血沸腾? 转过身,叶应武朗声说道:“今日,某叶应武,谨代表安吉军、天武军八千无畏之勇士,祭拜诸位先烈、诸位英灵,望渺渺之英魂在天,佑我万军,摧枯拉朽,势如破竹,旗开得胜!” 早晨尚且冰冷的风吹卷他的战袍,猎猎翻动。 袅袅的烟盘旋升起。 叶应武和苏刘义几乎是在同时,深深鞠躬。 台下的八千将士几乎是紧随其后,每一个人的目光中不再有泪珠、也不再有悲痛,取而代之的是庄严与肃穆,一种对于在天的英灵衷心的敬佩和由衷的祈祷。 六根香插进了两座香炉,随着风势香火不仅没有断,反而越来越旺,细细地烟柱也随之越来越粗,仿佛真的有英灵在上,保佑这八千注定会白骨疆场的勇士。 苏刘义递给叶应武一个信任的目光,叶应武下意识的咧了咧嘴,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成为习惯的笑容却总是展现不出来,索性也就收敛起来了: “诸位将士,某问你们,你们怕吗?” 下面却是一片沉默,没有人敢于直直的对上叶应武灼热的目光。叶应武轻轻一笑,像是自嘲,又像是已经料到。当下里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的使君随意的一指台下一名看上去质朴老实的天武军士卒:“你且说说,某是你的主帅,无论你说什么,某都不会怪你的。” 那名士卒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只是低着头,吞吞吐吐的说道:“使······使君,您真的不怪我?” “扑哧!”周围传来阵阵轻笑,不过声音又都被压了下来。 “某岂是出尔反尔的人,更何况有八千将士在此。”叶应武故作气恼,语气不觉得有些冰冷。 那名士卒吓了一跳,语气依旧战战兢兢:“启禀······启禀使君,说实话的,属下真的······真的怕······” 周围却没有人笑,因为这句胆怯的答案无疑说出了他们所有人的心声。那热血沸腾的心中,总也掩饰住不深深的恐惧。谁不知道就在对面的蒙古鞑子杀人如麻、凶猛无比?谁不知道有多少猛将悍卒都折在了他们的手底下?是个人又怎么能不怕。 不过叶应武并没有像士卒们想象中那样生气,反倒是蹲下身来,用赞赏的口气说道:“那好,某再问问你,你为什么参加天武军?是地方州府强行送来的吗?” “不是!属下就是县里最强的!再说天武军的粮饷要比一个小小的乡兵多得多了,属下得好好拼杀博得一个功名,好回家风风光光的迎娶隔壁的春妮!”那名士卒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似乎不将这些话说出来心里总是压抑,“可是······可是这一次属下知道,可能再也见不到······见不到春妮了······” 那名士卒的声音越来越小,虽然听到“春妮”这个土到家的名字,却没有一个人笑,他们的心中,又何尝没有一个“春妮”呢?哪怕这姑娘的名字更像是头母猪的名字,哪怕这姑娘不过是自己在梦里偷偷思念的对象。而且除了“春妮”,家里还有母亲,还有不成器的兄弟,还有待嫁的妹妹······ 叶应武沉默了片刻,方才轻轻说道:“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们不站在这里,拿着我们的刀冲上去,义无返顾的冲上去,会发生什么吗?” 下面依旧是一片静默,不过从将领到士卒都开始下意识地思考。 而叶应武站起来,声音洪亮而激昂:“他们会干什么?!他们会杀光我们的亲人、糟蹋我们的姊妹、烧光我们的房屋、奴役我们的兄弟,他们会将我们刚刚祭奠的英雄挫骨扬灰,他们会站在我们亲人流着血的尸体旁肆意嘲笑我们的无能!今天,在这里,在这朗朗天穹之下,我叶应武带着你们,义无反顾的拿着刀冲上去,就是要避免这一切!我们不仅要将那些狗娘养的鞑子狠狠地砍成两半,还要好带着荣誉,带着赏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回去,去孝敬你们的老母,去迎娶你们的春妮!跟着我,杀光鞑虏————!” 苏刘义的脸已经变成赤红,第一个高高举起手臂,怒声喝道:“杀光鞑虏————!” “杀光鞑虏—————!” 这是八千将士在齐声怒吼,这是男儿的热血在疯狂的激荡! “大宋万胜————!”叶应武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掀起一道声浪。 “大宋万胜!万胜!万胜————!” 炎黄子孙血脉中的狼性终于战胜了理性,所有的士卒都赤红着眼睛,紧紧握住刀柄,看向前方的蒙古大营,不再是看随时准备吃掉自己的野兽那样,而是像在看自己的猎物。 当声浪渐渐平息,杨宝亲自带着两名士卒举着一个大盘走上高台。而另外一名紧随其后的士卒则手中拿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钱袋子。虽然不知道叶应武想干什么,但是苏刘义还是下意识的让了开来。而文天祥和陆秀夫更是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显然叶应武的这个布置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意料。 虚按了两下手,声音也随之彻底消散,叶应武方才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道:“这里,是一百枚铜钱,如果上苍保佑我等,那么将会有超过五十枚的铜钱正面朝上,如果上苍不保佑,那么就会只有不到五十枚的铜钱向上······” 叶应武话音未落,文天祥和陆秀夫都暗叫不不好,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去夺过叶应武已经拿到手中的钱袋,刚才明明都已经将士气调动到了极致,叶应武为什么还要再玩儿这等没有把握的赌博?不过叶应武旋即投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目光,让两人心中有些迟疑,只能暂且停住了脚步。 而苏刘义和众多的将领在诧异片刻之后,反倒心中更加期待,因为他们对于大宋艰难的国运,依然抱着全部的希望。昨日前赴后继牺牲在漫长路上的安吉军将士们一定会保佑这八千决死之士的。 台下众将士的目光,都已经汇聚在叶应武手中的钱袋上。 袋子后打开,闪动着光芒的铜钱在晨曦中掉落。 掉落在盘子上,发出“哐啷”的响声,接连不断。 文天祥和陆秀夫的心里都绷得紧紧的,从来没有感觉这短短片刻有这么漫长和煎熬过。而所有将士的心里,也都绷得紧紧的,甚至还有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心中暗暗祈祷。 苏刘义亲自上前和杨宝数了三遍,然后两人同时站定,脸上露出庄重的神色。叶应武则已经不知何时抬头,静静的仰望苍穹。 远处似乎有层层阴云在逼近,刚刚还有些温暖的晨曦也随之黯淡下来,难道要下雨? “八十一枚朝上。”苏刘义庄重的说道。 两名士卒抬着那奇迹一般的盘子走下高台,旋即被欢呼声所淹没。当真有无数的英灵在天空中保佑他们! 叶应武却无奈的苦笑一声,几百年后施琅用来进攻台湾鼓舞士气的手段被自己毫不犹豫的盗窃了,不知道那将南明最后的火种掐灭的施将军如果知道了心中会作何感想?而且叶应武这一次也没有敢托大,毕竟南人自古精明,如果真的是一百枚朝上的话肯定有人不信,所以叶应武偏偏选了“八十一”这个数。 古人认为“八十一”作为九九相乘的倍数,是数中之王,更象征着天地的圆满,乃是万中无一的吉祥之数,现在出来一个“八十一”绝对要比出来一个假的没边的“一百”要强。 小小把戏终究没有出差错,而宋军的士气也被送入了新的高峰。如果说刚才还只不过是被一时的热血冲昏了头脑,那么现在就真的是实打实的充满信心、斗志昂扬了。 而叶应武则偷偷的瞟了一眼欣喜若狂的陆秀夫和文天祥,心中不禁暗叹一声如果这两位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些手脚罢了,会不会齐心协力把自己打个半身不遂? 身后突然传来阵阵号角声,叶应武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无数的蒙古骑兵正在快速的集结,即使是温暖的晨曦也遮挡不住那穿过荒野弥漫开来的滚滚杀气。 大战,终究还是来了吗? 第四十八章 密云不雨(上) 倾宋 作者:然籇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宋军当中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口号,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看起来瘦小的士卒为什么会如此的昂扬,对自己没有丝毫的恐惧,但是没有一名蒙古骑兵因此而后退害怕,只有在战场上英勇倒下的好汉,没有在大战之前仓皇逃窜的孬种! 阿术亲自率领着两千中军率先出营,紧接着左右两个万人队虽然都已经多多少少有些残缺,但是并不能因此而低估了那聚集起来如同两朵黑云的万人队,要知道经历昨天的战火洗礼之后残留下来的才是精锐中的精锐。 “百特尔,斯日波!”阿术冷冷的喊道。 两名蒙古万夫长同时向前策马出阵,蒙古语里“百特尔”是英雄的意思,据说这位万夫长曾经在年轻的时候率领百余名骑兵硬生生的突破了数万金兵的封锁,的确配得上英雄的名字;而“斯日波”则是“戟”的意思,不过这位明显要瘦弱一点儿的万夫长更拿手的则是一手能够舞的滴水不漏的马刀。 “百特尔率领五千儿郎从左翼突击,斯日波率领五千儿郎战场迂回。注意,南蛮子阵前有不少陷坑,甚至连战场中间也有不少,所以你们突击的时候尽量将圈子兜大一些,即使是碰上了陷坑也不要停歇,即使是难以突破宋军防守,也要对其造成伤亡!”阿术手按刀柄,脸色有些严肃。 毕竟按照常理,蒙古骑兵直接加速的话能够将速度提到极致,效果自然是最好的。但是现在前方到底有多少陷坑斥候根本没有摸清楚,而且对面的宋军显然也将弓弩都集中在了正面,所以虽然绕道突击会消耗不少马力和时间,但是足以赶在宋军调转弓弩方向之前突击到骑射的有效距离上。 正常情况下只要一轮骑射,基本宋军大阵就要动摇,骑兵再像样的突击一下就可以将宋军彻底击溃。但是从现在来看,对面的宋军虽然阵型和安吉军相比有些生硬,但是绝对不是正常宋军懒散的阵势所能够比的,而且刚才震天动地的口号也的确让阿术不得不对这一支突然间冒出来的军队提高警惕。 当然,如果阿术知道真正的历史上甚至就连安吉军都没有来,自己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蕲、黄两州拿下,而现在历史的车轮都因为一只叫做叶应武的幺蛾子拼命地扇动翅膀而硬生生的改变了原有的轨道,会不会欲哭无泪呢? 不过那两名蒙古万夫长显然没有将对面的南蛮子放在眼里,一边握紧了手中的刀柄,眼眸中喷射出昂扬的斗志,一边招呼手下飞快的聚集,很快就在这滚滚黑潮之前聚集起了两朵规模虽然小一些但是也足以踏平一切的黑云。 “冲啊!”百特尔和斯日波不约而同的高高扬起沾满无数鲜血的马刀,用蒙古语怒声高喝,率先催动胯下战马。 作为依靠实打实的血淋淋军功一层层升起来的勇将,他们两个从来都会率部冲击在队伍的最前面,也因为这个,这两个万人队一直都是阿术征南军当中一等一的精锐,这一次阿术带着这两个万人队前来,也是抱着一举全歼安吉军从而达到震慑南宋的目的的。 随着两名万夫长一声令下,一万蒙古骑兵兵分两路,百特尔率部在前,试探性的冲击宋军左翼,而斯日波的队伍则兜了一个更大的圈子,而且速度也要慢一些,从而等到找到宋军的薄弱处再狠狠的一刀插进去。 ————————————————————————————— 宋军的阵型是标准的防守阵型,以苏刘义亲兵和叶应武的百战都作为中军,天武军和安吉军的八千士卒成半圆形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大阵,而他们的背后就是看起来略显单薄的营寨寨墙。 好在营寨距离麻城不远,虽然麻城的城墙只是比营寨的寨墙略微靠谱那么一点儿,但是在那单薄的城墙上已经架起来的无数的床子弩和守城用的小型投石机,随之准备提供远程火力援助。有这些远程武器,可以轻而易举的封锁宋军的后方空间,从而防止蒙古骑兵利用其全部是骑兵的绝对优势从后面包抄过来。 苏刘义和叶应武并肩站在大阵中央,这一次宋军可以说是孤掷一注,甚至就连像样的预备队都没有。那些麻城和黄州其他府县聚集起来的一千乡兵在城墙上掩护掩护后路尚且可以,要是真的开城门冲出来杀敌的确是不忍直视。 “来了。”苏刘义喃喃说道。 叶应武也眯了眯眼,前方所有的神臂弩和突火枪都已经缓缓抬起,而后方城墙上隔着很远也都能听见床子弩上弦“嘎吱嘎吱”的响声。另叶应武欣慰的是没有一名天武军将士退缩,这也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原因吧,当然刚才叶使君那有如神助的战前动员也的确调动了太多人必胜的信心。 在这即将接敌的紧要关头,叶应武非但没有细细观察敌人的进攻方向,反而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空,在天边已经有层层乌云向这边蔓延,相比阿术也已经察觉到了这个状况,只要一场大雨,就可以让原野瞬间变成泥泞的沼泽,也可以让正在前方耀武扬威冲锋而来的蒙古骑兵彻底丧失速度这个绝对的优势。 更要命的是能够将蒙古骑兵那些用兽筋拧制的弓弦一遇到大雨就会失去作用,而宋军的弓弦在质量上明显要好上一筹,不会因为雨水而出现什么致命的差错。 如果蒙古骑兵一没有速度,二没有骑射,那和待宰的羔羊也没有什么区别! “但愿老天野真的能够保佑。”叶应武在心中暗暗说道,目光也再一次凝聚在前方冲锋的蒙古骑兵身上。 拦不下他们,再多的雨也不过是悲伤的泪水! “放!”蒙古骁将百特尔直面的宋军左翼总指挥、大宋天武军左厢都指挥使王进怒声喝道。 虽然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火急火燎的冲向自家阵营,但是第一次上战场的王进非但没有害怕,反而是和大家意料的一样兴致高昂。在他的指挥下左厢士卒也没有丢人,第一次齐射就将百特尔身边的数十名骑兵射落马背。 “南蛮子弓箭厉害!”百特尔暗暗惊呼一声,看似随意的挥动着马刀接连拨开呼啸而过的箭矢,但是他的这些动作无疑引来的更多宋军的注意。 横行烟街柳巷这么多年,历来知道打人要打脸、擒贼先擒王的王进毫不犹豫的挥手一指,宋军的箭矢倒有一半都影响那冲锋在前的蒙古万夫长。或许是因为担心自家统领有失,蒙古骑兵们纷纷加快马速,想要挡住百特尔,然而就是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却是的蒙古骑兵本来很是散乱的阵型变得严密,又变得拥挤! 老子要的就是你们挤到一起!王进在心里大呼,看着因为凑到一起更多的蒙古骑兵落马,心中那叫一个爽快。 眼看就到骑射距离,所有的蒙古骑兵不约而同的握紧手中的弓,然而一个意外惊喜却是突如其来! 足足五六个陷坑直接吞没了前排的半数骑兵,偏偏这些陷坑还很气人的不深,摔倒在地的骑兵半个身子都暴露在外面,身后的同伴们一时间也是进退两难,无奈之下只能纷纷操纵马缰,硬生生的从那些兄弟们身上跃过去。 不是蒙古骑兵们不能忍一时之痛将这些挡路的同伴踩到马下,而是因为硬生生的踩向那些半个身子都漏出来的骑兵无疑是自寻死路,只会被同样的绊下马来。 看着这些骑术精湛的蒙古骑兵从容的飞跃,王进在心中暗暗赞叹的同时也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指挥着天武军拼命的射箭,如果不是这些陷坑,要想让这些骑兵甘心露出自己的腹心,还真的有些难度呢。想到这里,王进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叶应武,自家使君当真是阴人没商量,而那城墙上的陆秀夫也是一点儿都没有仁德。一个出主意挖坑,一个还偏偏叮嘱要将坑挖的浅一些、多一些,如此想来,这两个家伙也算得上是狼狈为奸了。 就在王进出神的这片刻,蒙古骑兵在付出了远超过平时的伤亡之后,一边射击一边逼近宋军大阵。而宋军的士卒也开始操控着突火枪射击。一时间前方箭矢破空的锐啸和突火枪“砰砰”的响声不绝于耳。 “准备吧。”王进看着那些站在盾牌后面身穿步人甲岿然不动的士卒,嘴角边泛起一丝阴冷的笑容。 身边的亲兵们微微下垂手中的盾牌,同时抽出了佩刀。 不得不说蒙古骑兵的骑射的确是一绝,即使是前面有盾牌和身穿步人甲的重装甲士卒阻拦,依然有不少轻甲士卒中箭。 转瞬功夫蒙古骑兵已经冲击到阵前,看着这些足足高出半个身位的敌人和他们高高扬起的马刀,王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怒声高喊: “杀————!” “杀————!”双方士卒同时暴喝,冲向对方! 这是王进平生第一次上战场,也是绝大多数的天武军士卒第一次上战场。迎面而来的蒙古骑兵带着难以抗拒的压迫和凶悍,怒吼而上的宋军士卒则是卷挟着滚滚的怒意和滔天的杀气! 王进分开众人,也没有用腰间的佩刀,一根熟铜棍舞得密不透风,他自小习武,本来就使得一手好棍棒,是叶应武为核心的纨绔集团里面毫无疑问的第一打手。现在使上一根熟铜棍,在天武军中更是所向披靡,即使是百战都里的老卒对上他有时候也会吃亏。 即使是隔着密密的人群,王进和百特尔也迅速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并且很快就穿过层层阻隔,任由无数的兵器在自己的身边咫尺之处疯狂的碰撞,只是盯着对方,眼眸中流淌着战意滚滚。 蒙古骑兵轻而易举的突破单薄的盾牌遮挡,天武军左厢身着步人甲的重装士卒也一言不发的迈动沉重的脚步,整齐划一的挥动手中的巨斧或者双手大剑,卷带着呼呼风声。 “天武军,万胜!”王进突然暴喝一声,竟然从两名重装甲士之间跻身而过,熟铜棍直直的砸在身前那一名毫无防备的蒙古骑兵马身上,蒙古骑兵闷哼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甚至还没有落地就被王进身侧的那名甲士一剑劈为两半! 淋淋鲜血洒满铠甲,将士心中赤血之性也随之激昂到极点! 百特尔纵马横刀,径直迎向王进,而王进也丝毫没有犹豫,熟铜棍向上一顶,硬生生的扛住了百特尔带着雷霆怒吼之势的马刀。周边的宋军重装甲士和轻装甲士相互配合着,近处的重装甲士抵挡蒙古骑兵的突击,而身后远处的轻装甲士则迅速的发射神臂弩,一远一近相互配合,犹如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虽然配合还有些生疏,但是足以给蒙古骑兵带来难以忽略的伤亡。 “嘶!”百特尔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前方的遮挡住自己去路的宋军小将,其强悍程度也超乎了自己的意料,原本以为自己先行做掉这个宋军中的统领可以扰乱宋军的防御,却没有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将一手棍法即使是百特尔也不由得暗暗称赞。 百特尔心中震惊,王进则是在大口大口喘着气,但是脚步丝毫没有向后退却的意思,哪怕前方这个蒙古万夫长看上去比自己高一头,有盘踞在马背上,有种难以匹敌的压迫感,哪怕那迎面而来的马刀毫无花哨、力沉无比。 无论是天武军和安吉军八千将士,还是远在隆兴府的老爹,都不会允许自己后退,而自己更不会允许自己后退,甚至不允许自己在这个蒙古万夫长的刀下失败! 无数的蒙宋士卒在左翼疯狂的捉对厮杀,天空中是倾盆的箭雨,地面上是赤红着眼的将士! 王进怒吼着将熟铜棍横扫,砸向百特尔的马腿,而此时百特尔的马到已经呼啸着砍向王进的脖子。这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身上披着的皮甲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百特尔一旦落马,毫无疑问会被旁边杀红了眼的宋军甲士搅为碎片,而王进更是会直接身首异处。 以命搏命!百特尔在最后关头终究还是放弃了,一边纵马回撤,一边将悬起的马刀猛地向下一插,勉强想要挡住以千钧之力横扫向自己坐骑的熟铜棍。 没想到你终究还是会害怕!王进心中冷冷的说道,熟铜棍毫无花巧的砸在百特尔的马刀上,百特尔本来就是仓促改变马刀的方向,力道自然不足,而且是将马刀向下插,力量更是发挥不出来,王金的熟铜棍直直将百特尔的马刀砸落。 “当!”一声巨响,两人的手臂都瞬间失去了知觉。 百特尔马刀脱手,固然是心中一震,不过毕竟是沙场老将,这种险境也不知道遇到过多少,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就知道王进也不好受,一时间难以发起攻击,这名蒙古勇将竟然歇斯里地的爆发出一声怒吼,从马背上直接跳了下来以老鹰搏兔之架势,扑向因为战场经验严重不足而微微有些愣神王进。 姜老而弥辣,在战场随机应变的方面上,王进终究是太嫩了。 熟铜棍也随之掉落,两人就像昨日叶应武和阿术那样相互抓着对方的手臂,尽一切可能给对方造成哪怕可以忽略不计的伤害! 蒙古骑兵就像是一柄利剑,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敲打在天武军左厢这一面尚且薄弱的盾牌上,随着王进被百特尔扑倒在地,两人在人群中奋力扭打厮杀,宋军和蒙古军同时失去了指挥。蒙古骑兵似乎早就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反而更加拼命的冲击宋军大阵,以期能够掩护自家主将成功干掉对方统帅。 天武军则显然没有这种临阵经验,被蒙古军一浪又一浪的冲锋打击,防线很快就摇摇欲坠。 战场上的平衡轻而易举的向蒙古军移动,而要知道这才是区区五千名蒙古骑兵,还有一万多名蒙古骑兵在远处像饿狼一样盯着这弱小而鲜嫩的对手,准备将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宋军精锐一口吞下! 第四十九章 密云不雨(中) 倾宋 作者:然籇 站在地势较高的台上,可以清晰的看到在蒙古骑兵第一轮冲击下天武军左翼就已经开始摇摇欲坠。而王进又偏偏陷入乱军之中,根本无法就近指挥天武军左厢士卒相互掩护进攻或者后退。 没有叶应武的命令,虽然江镐带着前厢士卒就在不远处的宋军大阵正前方,心中有如火焚,却不敢移动丝毫,更何况在他们的前方有着更多的蒙古骑兵在虎视眈眈。 “苏将军,左翼拜托了。”叶应武皱着眉头,按剑迎风。 不过苏刘义是站在叶应武的侧后方,并没有注意到这位看上去十分镇定的战场小将实际上整个脖子后面都已经挂满了汗珠。听到叶应武吩咐,于情于理苏刘义都不会拒绝,当下便郑重的一拱手,直接从并不高的台子上面一跃而下。 苏刘义肃然看着天空,片刻之后一把抽出腰刀,怒声喝道:“安吉军将士们,随我上,告诉蒙古鞑子什么叫做好汉男儿!” 站在天武军前厢后部的安吉军士卒随着苏刘义的一声令下,紧随着他的脚步向着已经快要被凿穿了的左翼扑去。 此时蒙古骑兵已经轻而易举的从因为人数过少而漏洞百出的重装甲士防线突破,后方的长枪阵虽然看上去威势很大,但是毕竟这些蒙古骑兵也都不是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虽然付出了一些伤亡,但是很快就四面八方灵活的迂回包抄,径直冲向长枪阵后面的轻装甲士。惶急之下一名名虞侯和都头嘶声高喊着,做工精良、造价不菲的神臂弩无奈之下被随手丢弃,将士们急匆匆的想要抽刀。 可是蒙古骑兵又怎么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飞快地提高马速,撞入轻装甲士方阵中,手中马刀飞快的起落,首当其冲的天武军甲士很少有幸免于难的。 “不要怕,杀——!”一名都头用盾挡开迎面的马刀,手中看上去微不足道的一柄短刀轻而易举的没入那名骑兵胯下战马的脖颈,那战马受了如此刺激,嘶鸣着人立而起! 刚才还以雷霆万钧之势而来的马刀终究无奈的顺着盾牌向一侧滑下,那名都头趁机欺身而上,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刀将暴露在眼前的蒙古骑兵拦腰斩断。淋淋的鲜血瞬间喷溅上他的脸庞,犹如阿鼻地狱里重生的狱卒。 “咚!咚!咚!” 突然间,雄浑激昂的鼓声从宋军中军响起,所有的人,无论是处于劣势浴血厮杀的宋军士卒,还是手握马缰,马刀雪亮的蒙古勇士,都下意识的抬头看去。身穿银甲、肩披赤袍的年轻小将迎风而站,手中握着的并不是刀剑,而是鼓槌。 那鼓点像是催战的怒吼,又像是激愤的控述,更像是无悔的呐喊! 叶应武亲自站在高台上,捶动着那牛皮大鼓,咚咚作响。或许他敲动的声音并没有真正的壮汉敲动那样震天动地、崩摧山岳,但是主将擂鼓自有其鼓舞士气所在。 伴随着这鼓声,站在中军位置的随时准备四处救火的百战都的士卒迎着快要躲到阴云后的太阳,同时高声唱道:“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后厢中军开始唱军歌,前厢、右厢甚至就连前去救援的安吉军,都开始以力拔山河的声音高声唱着这激昂雄浑的战歌。而已经陷入苦战的左厢士卒,一边赤红着眼睛怒声高喊这并没有语调但又胜过有调的歌,一边拼命的挥动手中的刀,仿佛那一个个从牙齿里面挤出来的字眼给予了他们其他任何事物都难以匹敌的勇气和毅力,让他们任由一层层的鲜血将那本就赤红的衣袍染得更红! “杀鞑子!”苏刘义一马当先径直撞入混战的人群中,他身后的安吉军两千余名将士也是紧随之后。面对战场上的险境,叶应武毫不犹豫的将自己手中最能打也是最庞大的预备队直接投入了进去,根本没有再去考虑如果前厢或者右厢遇险了怎么办。 看到宋军只剩下五百骑兵保护中军,一直在外围游荡的斯日波仿佛看到了撕破宋军防线的希望,他麾下的那五千骑兵绕到宋军半圆形大阵的右翼,但是并没有快速发动攻击,而是在章诚和两千右厢士卒挑衅般的目光注视下,兜了一个更大的圈子,想要穿过根本没有人防守的宋军营寨直接从后方打击中军。 宋军统帅叶应武层出不穷鼓舞士气和斗志的手段,已经让斯日波看到谁才是自己应该猎杀的对象。 可惜当五千骑兵飞快的靠近宋军营寨时,却发现这形同虚设的后方实际上存在着更大的凶险。 还没有突入半掩着的寨门,从不远处麻城城墙上就有密集如雨的箭矢倾泻下来,虽然这些地方乡兵射箭的功夫的确不怎么样,但是一来神臂弩能够有效的提高准确度,二来斯日波犯了一个错误,就是将麾下的五千名骑兵安排得太过紧密,所以一些本来射不中的箭矢也会阴阳差错的没入某个倒霉的蒙古骑兵体内。 而在这些箭矢之中,还伴随着粗大的由床子弩射出的巨箭和火球箭,如果说那些巨箭只是在蒙古骑兵中所向无敌的横扫过去,一连贯穿三四个人的话,那么那些火球箭就是更加凶残的在密集的人群中爆炸,即使是远处的蒙古骑兵也可能会被这掀起来的气浪所震住,不得不停下来安抚受惊的战马。 “放!”不用叶应武转身下令,杨宝已经敏捷的下达了命令,早就已经严阵以待的天武军骑兵从容不迫的调转马头,手中的神臂弩同时扣动了扳机。百战都作为叶应武千挑万选出来的天武军和当时庆元府的老兵,都是经历过战阵的,所以无论从反应速度还是从反射准度上都要比普通的天武军士卒高,更是那些城头上的普通乡兵无法比拟的,这一轮箭雨射过来竟然比城头上床子弩造成的伤害还要大。 斯日波熟练的拨开一左一右飞过来的两支狼牙利箭,嘴角上露出一丝冷笑,距离宋军大营已经不远了,只要自家麾下的骑兵能够冲入宋军营寨,那么宋军的攻击必然会受到营寨的阻拦,到时候就可以从容不迫的直接撕开宋军后方薄弱到只有五百骑兵的防线了。 不得不说宋军的这位指挥将领和他麾下的士卒在斯日波随着阿术转战大理、两淮和襄樊一路上的确是少有的打仗调理顽强的,其他的宋军将领除了李庭芝、苏刘义等人,很少有这样敢和蒙古骑兵死磕硬打得,更令人害怕的是在百特尔的马蹄下很少有宋军能够支撑这么长时间,虽然因为人数少的可怜而落于下风,但是随着后援的抵达轻而易举的稳住了防线。 斯日波虽然隔着很远,但是可以清楚的看到,即使是加上后续的援兵,宋军压在左翼的也不过只有五千人上下,几乎是在那五千名步兵硬撼五千名骑兵,如此还能够稳住防线,宋军的指挥将领和左翼的统帅将领的确都非凡人。 “儿郎们,冲进去!”顶着狂风暴雨般的箭矢,斯日波麾下的五千名骑兵虽然折损了四五百人,但是宋军营寨敞开着的大门就在前方,草草搭建的寨墙在这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中颤抖着,低矮的望楼几乎要随之而坍塌,空无一人的营寨就像是待宰的羔羊,迎风飘荡的宋军旗帜更像是白鹅伸长了的脖颈。 随着胯下战马风一般掠进宋军营寨,如影随形的密集箭矢总算是失去了准头,四处乱飞,斯日波轻轻松了一口气,仗着麾下的四千五百多名骑兵,足以轻而易举的撕开宋军防线了。 突然间,斯日波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为什么那名宋军指挥将领能够在如此情况下依然稳坐钓鱼台?从他对于援兵准确无误的调度和对于整个宋军大阵一直稳如泰山的不争事实来看,斯日波率军冲击营寨,目的十分明显,他不会只让自己的中军射射箭干扰以下的。 是那名宋军将领只会纸上谈兵,还是其中有诈?! 斯日波的脑子里面顿时一片空白。 而不远处指挥台上,叶应武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 城头上远远的传来一声切冰断雪、冷酷无情的命令。无数的火球弩并没有瞄准在营帐之间偶尔闪现的蒙古骑兵,而是直直的瞄准了那些体积更为庞大的营帐! “快退——!!!”斯日波竭尽全身力量,嘶声高吼。 可是已经晚了,下一刻无数的白光伴随着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将陆陆续续进入营寨的骑兵全部吞没! 虽然只是在普通再简单不过的**,但是当将两淮水师半数以上**集中起来,引发的爆炸同样不可小觑。 进入营寨的三千多名骑兵在这接连不断近乎殉爆的剧烈爆炸声中纷纷惨叫着落马,距离那些藏着火药的营寨比较近的蒙古骑兵甚至还没有发出声音就被火焰吞并,或者被生生撕成碎片,更多的骑兵是被这滚滚的气浪震下马背,多数受了内伤,在地上一边翻滚着一边嘶声喊叫! 虽然在靠近北面的营帐中并没有放置火药,而且营帐和寨墙无意间抵挡了绝大多数的冲击浪潮,但是宋军大阵依然受到了冲击,百战都的马匹固然都惊慌不安,需要骑兵们费力的安抚,即使是站在地上的步卒也感到地面一阵颤抖,有的甚至站不住直接摔倒在地。 交锋正猛烈地左翼蒙、宋士卒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震惊住了,片刻之间竟然放下了手中的兵器,相顾愣神。也趁着这个功夫,一直在地上相互扭打谁也赢不了谁的王进和百特尔狼狈的分开,被麾下的士卒紧紧护住。 而始作俑者叶应武和陆秀夫等人也都没有想到这些火药突然间都爆发出来竟然会是如此威力,所以在这之后短暂的时间内同样也是心中一阵茫然。 至于远处的蒙古统帅阿术,更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天火光震惊住了,看着对面东倒西歪的宋军大阵竟然也是愣神了很久,然后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愤怒,那层层的烟雾、阵阵的火光正在吞噬着的,正是随着自己转战南北亲同手足的将士! 作为蒙古大军当中少有的爱兵如子的慈悲统帅,阿术此时内心中可以说是如刀割一般疼痛。 叶应武,苏刘义,某一定要把你们碎尸万段! 斯日波绝对算是福大命大,因为他冲在最前面,火药爆炸的时候已经调转马头冲向宋军营寨的北门了,所以只是被翻涌的气浪生生的掀下了马背,除了几处擦伤之外并没有什么伤口,等到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却发现身后横尸一片,大火熊熊燃烧,吞噬着营帐,也吞噬着自己麾下儿郎的尸体。 隔着百丈远,斯日波依然能够清晰地听见那名宋军指挥将领冰冷的命令。叶应武站在台上,耳畔是宋军左翼厮杀和呐喊的声音,他一边按着剑柄,一边下令: “百战都,天武军右厢,全力剿灭后方来敌。天武军前厢,顶替右厢站位!” 熊熊火光照亮这位统帅尚且年轻而稚嫩的脸庞,杨宝丝毫没有犹豫,瞥了江铁一眼,江铁点了点头,飞快的调转马头,五百名百战都骑兵呼啸着向着营寨中杀去,逆着滚滚浓烟和接连不断的爆炸声,义无反顾。而天武军右厢也很快调整队形,轻装甲士平举着神臂弩快速返回营寨,而行动缓慢的重装甲士则一步步的跟在后面,掩护右厢的背后,整个右厢进军依然是章诚惯有的谨慎严密。 至于前厢都指挥使江镐,虽然对于叶应武不让自己率军加入就在不远处的左翼战场颇有怨言,但是也知道叶应武这样做是为了保证中军不被对面的蒙古骑兵大队强行突破,但是现在叶应武竟然让自己前去顶替天武军右厢的位置,等于王进和章诚都率队上战场了,自己竟然还要在后面留着看家,更何况一旦前厢让开,叶应武只有张顺麾下和后厢五百士卒总共一千人组成的中军可以指挥了,到时候对面的阿术可以直接率领蒙古骑兵冲击宋军中军。 但是毕竟叶应武是天武军的都指挥使,江镐虽然不乐意,但还是服从了,毕竟无论是怎么个打法,今天这八千将士站在这里,还真的早就做好了马革裹尸还的准备。 转移站位,不过是换个死的地方罢了,怕它作甚! 看着天武军前厢很听话的转移到自己的右侧,叶应武轻轻点了点头,在这方面上江镐还是很识大体的,没有犯二愣子的性格。而左翼随着苏刘义带着安吉军这支王牌生力军赶到,再加上蒙古骑兵没有了最开始的冲力,胜负的天平竟然悄悄地向着宋军倒去。 身后的杀声,已经响起,但是叶应武没有在意营寨战场,而一直冷冷的将目光投向一无遮拦的远方,看着那大旗之下银色盔甲的蒙古统帅,然后很张扬的竖起一根中指,摇啊摇,摇啊摇! 阿术作为草原上的射雕勇士,虽然眼睛看得很准,但是他绝对不是那种因为对方一个陌生的挑衅手势就会动怒的人,虽然叶应武很猖狂的将自己最薄弱的中军暴露出来,但是阿术知道这个年轻而且名不见经传的小将绝对不会纸上谈兵的赵括。 他如此张扬、如此猖狂,绝对是因为心中有底,不怕他阿术突击自家的中军!为什么?因为在通往中军的路上,不知道有多少绊马索和陷坑,这一点正好打在了阿术爱兵如子的软肋上! 阿术旋即将目光投向左翼战场,虽然百特尔依然在率领儿郎奋力冲杀,但是随着蒙古骑兵最具震慑力的冲击被硬扛下来,宋军和蒙古骑兵捉对厮杀蒙古骑兵并不怎么占优势,这些宋军看上去丝毫不像是刚刚上战场的新兵壮丁,虽然战术依然生疏,但是绝对是久经训练的老卒,看来所谓天武军是江南西路的精锐所在,的确胡说一气。 而阿术最不愿意看的后方战场,火光不但冲天而起,杀声更是阵阵惨烈,斯日波的将旗也早就被炸断了,不知道这个心腹爱将到底有没有劫后余生,不过即使是躲过了爆炸,在宋军很快压上来的进攻中也很难保住性命了。 “传令,收兵!”阿术目光中流露出一丝阴冷和不忍,这四个字几乎是从牙缝当中硬生生挤出来的。 层层阴云已经从北方蔓延过来,逐渐越过那道山岔,即将覆盖蒙古大军,虽然知道一旦下雨就真的是功亏一篑了,但是阿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数的蒙古骑兵在和以逸待劳的敌人进行无谓的殊死拼杀。 天武军,安吉军,叶应武,苏刘义! 某集结兵力,马上就将你们撕成碎片! 儒雅的蒙古统帅这时候脸上却狰狞的像个恐怖的怪兽! 天空中炸响了第一声闷雷,震撼所有人的心! 第五十章 密云不雨(下) 倾宋 作者:然籇 蒙古骑兵两个黑色的触手终于缓缓收了回去,一直像是在波峰狼谷中飘荡的宋军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和刚才的气拔山岳相比,此时的宋军大阵已经截然不同,除了左翼深深地向着中军的方向凹陷下去,中军正前锋同样也是毫无遮拦,后面的营寨中火焰冲天,天武军右厢陆陆续续的撤退出来,却并没有顶替前厢的位置,而是留在了中军,使得叶应武所在的中军显得异常充实。 而随着宋军的再一次变阵,远处的阿术心中已经明白了什么。叶应武刚才大大方方的将自己的中军展露在阿术的面前,所谓的不过是一个迷惑人的小小把戏,将诸葛亮当年的空城计又唱了一遍,事实上在宋军中军的前方,根本没有大量足以给蒙古骑兵带来致命伤害的陷坑和绊马索。 至于宋军出营作战,并不是胆大妄为,想要以小博大,而是为了给予蒙古军自家轻敌的假象,引诱蒙古军分兵突袭营寨,从而一举设下埋伏兵不血刃就将四个千人队连皮带肉吞了进去,只留下千余残兵勉强逃了回来。 一计又一计,环环相扣,层层不差! 对手很难缠。 阿术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越来越暗的天穹,叶应武到底在等待什么他心中很清楚,可是苍生天不会再允许他继续进行自己的诡计了。叶应武算上慈溪一战不过也就是第二次上战场,刚才将天武军右厢调回来这一次小小的调动就让阿术看穿了他心中的底气不足,所以在蒙古骑兵的再一次冲锋中,这些胆大妄为的宋军一定会被撕成碎片,否则难解阿术心头之恨! ————————————————————————————— 百特尔怒气冲冲的收兵去了,斯日波也算是大难不死的在忠心亲卫的死命断后下总算是逃出了生天,带领着千余残兵败将狼狈不堪的远远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撤回阿术的本阵。 蒙古骑兵陆续撤退,整个左翼战场也终于平静下来。 刚才交战最猛烈的时候蒙古骑兵已经凿穿了天武军左厢的防线,如果不是苏刘义带领安吉军急匆匆的杀过来,这时候叶应武就已经被成功斩首了。第一次交锋,平日里心高气傲的精兵强将们损失了不少,即使是王进,身上也带着两处伤,不过好在并不致命,甚至还没有到影响行动的地步。 熟铜棍狠狠地拄在地上,王进冲着前方地上的蒙古士兵尸体吐了一口吐沫。在他的身边,无数的蒙宋士卒七横八竖的躺着,有的人甚至还紧紧搂在一起,胸腹相互插着一把钢刀。脚下都是散落的箭矢甚至还有造价高昂的神臂弩、做工精湛的朴刀,不过这些冰冷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兵刃,都这样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和它们的主人一起。 “奶奶的。”王进冷冷的骂了一声,身边不少麾下儿郎的朴刀都砍卷刃了,每一个人身上都是一片鲜血一片泥,狼狈的或坐或站,早就没有了刚才誓师的时候那英武非凡的样子。看着这些虽然认识时间并不算长,但是在无意之中已经亲同手足的儿郎,王进的眼眸中已经忍不住有泪水在打转。 王进抬头看向远处的天空,同样也看到了那一层又一层压上来的乌云,也听到了那轰鸣的雷声:“老天爷,你看到了,你听到了,天武军左厢两千将士,此间浴血,死不旋踵!” 已经平息的战鼓再一次敲响,所有的天武军左厢士卒聚拢起来也就不过一千多人,刚才的一次交锋就已经折损了半数弟兄,尤其是前方那些重装甲士,没有一个人回来,也没有一个人尸体旁不是有堆积成小山的敌人给他陪葬。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天武军的军歌从四面八方再一次响起,无论是浴血奋战后的天武军左厢和右厢,还是后厢和前厢,甚至就连站在台上的叶应武,所有人都在这激昂的鼓声中高声唱着这沉重而昂扬的歌。 或者说已经不能说是唱,而是吼。 战争就像烈火,一次又一次的捶打,这一千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却散发出了比刚才更要强大的澎湃杀气! 苏刘义迈动依旧刚强有力的步伐,在尸山血海中穿过,那张标准的方形脸上却已经是阴沉一片。后面的安吉军将士和天武军将士一样,一边唱着这简单易学的军歌,一边缓步向前。 这一刻,已经不分天南海北,站在这里并肩抗敌的就是袍泽兄弟! 一阕歌罢,苏刘义走到王进的身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中透露出来的是难以掩饰的杀气滚滚:“今日有某等在此,让他难以再越雷池半步!” “大宋——!”王进拼尽全力高高举起沾满鲜血的熟铜棍,直指苍穹! “大宋——!”整个宋军甚至就连麻城上的乡兵都在跟着高喊,高喊着他们心中的依靠,心中的信仰。 麻城城墙上床子弩、火球弩都在缓慢的上弦,直指前方黑压压的军阵。安吉军替代下天武军左厢成为大军左翼,而宋军其他各部也开始默默地整顿队形,准备迎接阿术和蒙古大军的怒火。 ———————————————————————————— 阿术毕竟是蒙古的征南统帅,在短暂的愤怒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自己的两个得力属下虽然都吃了亏,但是总归是自身没有什么三长两短,否则想要再从千万人里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找出来这么两个大将着实要费些功夫。 斯日波要狼狈一些,本来风光招摇的铠甲险些被炸成了碎片,现在只是晃晃悠悠的挂在身上,而脸上也是鲜红一片,不知道是谁的鲜血,至于胯下的战马也不过是一匹再普通不过的战马,斯日波原来的那匹草原上有数的神骏已经在刚才的爆炸中烟消云散了。 不过知道如果换成自己,十有**也是这么个情况,说不定还不如斯日波这样拼死拼活总算是带回来了千余名弟兄,更甚至把自己都搭进去了。所以斯日波羞愧万分的回来,反倒是么有人出言讽刺,更多的是同情和关怀。 两人策马向前,相互看了一眼,斯日波损失更大,自然是难以启齿,百特尔轻声说道:“启禀大帅,我二人有负所托,非但没有冲破南蛮子的大阵,反而折损了不少儿郎,还请大帅责罚。” “不怪你们,”阿术淡淡的回答,两人虽然也在心中料到了会是如此,但还是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阿术的目光在两员麾下爱将脸上扫过,便不再停留,转而投向远处再一次渐渐集结起来的宋军大阵:“不过南蛮的虚实已经探听清楚,而且他们的营寨也难以再一次发挥作用。现而今某麾下还有万余将士,南蛮子在这蕲、黄两州的军力也就不外乎某等眼前的这些了······百特尔,斯日波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各领三千骑兵,分别进攻宋军左右两翼,即使无法洞穿也务必将其死死的牵制住!其余儿郎随某直冲中军,天将降下大雨,对儿郎们的行动必然不利,所以速战速决不能有失,若是南蛮子从左右两翼抽调回来一兵一卒,军法从事,绝不留情!”阿术伸出手按住自己的刀柄,锋利的马刀在四周凛然的目光中出鞘,直指前方! 两员大将没有在等候,听完命令各自一言不发的策马回到自家阵中,几声吆喝便各带领着三千骑兵像是一把巨大的钳子分别直直的冲向宋军的左右两翼。而随着他们两人的行动,蒙古大军的中军也开始提速,蒙古征南统帅阿术的大旗被拱卫在大军正中间,随风猎猎作响。 而天空中层层乌云如墨,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 看着蒙古骑兵再一次行动,叶应武心中刚刚落下的大石“腾”地一声重新又提到了嗓子眼。刚才他站在高台上看似威风八面,实际上整个后背都已经被层出不穷的汗水打湿,毕竟是战场新丁,能将这场仗指挥到这等地步足以让苏刘义这等沙场老将对他另眼相看了。 不过叶应武也知道自己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就是当天武军右厢痛打落水狗之后,施施然返回的时候自己将其安排到了中军,而不是顶在刚才天武军前厢的位置上。从蒙古骑兵后续的雷霆挺进中就可以很容易看出,这已经给了阿术充分的理由让这位同样是足智多谋的蒙古统帅相信宋军刚才不过是虚张声势,在自己的面前这看似开阔的原野上实际里根本没有多少能够阻挡自己的陷坑和绊马索,甚至可以得出宋军的弓弩箭矢都短缺,难以在前锋的位置上挡住蒙古骑兵的冲击,所以才不得不退守中军。 不过这个不大不小的错误犯了也就犯了,一来叶应武毕竟是个货真价实的战场新丁,要是这都能够料到就真的是妖孽了,二来真的将天武军右厢移到前锋位置,一旦蒙古骑兵三路突破,夹攻薄弱的中军,叶应武还真的为自己项上首级考虑考虑了。 苏刘义已经带着安吉军顶到左翼前线去了,叶应武索性直接将撤退下来的天武军左厢也收缩到自己的中军,这样叶应武周围将天武军左厢、右厢、百战都和张顺麾下的五百豪杰临时客串的士卒都加起来,也足足有四千将士,是宋军三个迎战方向上实力最雄厚的。 “百战都跳出中军,向北方迂回。”看着王进和章诚并肩走过来,叶应武急匆匆的冲这江铁下达命令,然后大步迎了上去。 江铁也知道这百战都五百骑兵是叶应武的心肝肉,如果留在中军的话根本难以提起来马速,到时候也就和步卒没有什么区别,那就真的可以说是暴殄天物了。在那漫天遍野的蒙古骑兵面前,有这五百人没这五百人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区别。而如果将百战都放出去,便可以寻找战机,从后面狠狠的捅蒙古鞑子一刀。 手下儿郎损失较大,最后还是依靠着苏刘义率领安吉军及时赶到方才免于溃败,历来心高气傲的王进心中自然不是滋味,也终于算是认识到了山外有山,心中也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和蒙古大军的作战中宋军虽然不乏名将勇者,却也是胜少败多。 王进固然是差点儿陷于阵中险些小命不保,章诚也是呆着天武军右厢在营寨里面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的蒙古骑兵大杀了一场,所以两个人也算是都见识过场面了,现在走到一起也是相顾苦笑。 “感觉如何?”叶应武脸上勉强挤出几丝笑容,蒙古骑兵正在冲锋的路上,现在无论如何他心中也难以轻松。 “是某太急功近利了,一时间竟然没有顾忌对于整个左厢的指挥,最后葬送了这么多儿郎的性命。”提到刚才的一番血雨腥风,王进心头印象最深的并不是那个力大如牛、勇猛非常的蒙古万夫长,而是天武军左厢在没有人指挥之后陷入混乱,直接被生生撕裂了防线,而且也使得千余好儿郎含恨埋骨他乡。 虽然知道王进犯下了绝对致命的错误,但是见到他很快就认识到了,也知道名将的培养的确需要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所以叶应武张了张嘴,却难以说出一句斥责的话,只是微微点头,反而郑重的拍了拍王进的肩膀以示鼓励: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此血债,早晚也要让他血债血偿!” 王进感激的看了叶应武一眼,方才说道:“鞑子将至,左厢士卒一定奋力杀敌,绝不后退!” 章诚脸上还带着一丝血痕,想必是刚才不知道被从哪个角落里面跳出来的蒙古伤兵给弄得,当时估计也是九死一生的险境,不过章诚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炫耀的人,所以对于这道伤疤也不吭声,听到王进表态,一直肃然的表情方才有些波动,冲着叶应武一拱手: “定不负所托!” 总是感觉两个人的话音中透露出来浓浓的决死之意,叶应武心中一转,意味深长的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是戒备森严的麻城,笑着说道:“奶奶的,咱们身后这么漂亮的小娘子,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他们蒙古鞑子!临安街上虎,换个地方谁都不能犯怂!” 王进和章诚都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刚才心中的阴影也随之消散殆尽,齐声喝道:“就是,谁都不能犯怂!” 话音刚落,三人就相视大笑,自有战场遇知己的痛快。 就在三人大笑之时,前方的虞侯和都头已经发出了一声声怒吼,三个方向飞驰而来的蒙古骑兵转瞬之间就已经逼近宋军大阵。已经算是有过经验的宋军左翼和中军有条不紊的竭尽全力射箭,还是第一次临阵的宋军右翼天武军前厢也没有丢人,密密麻麻呼啸着的箭矢丝毫不亚于另外两个方向。 “保下这个姑娘,都给老子活着回来吃酒!”叶应武狠狠地捶了章诚一拳,“各自归位吧,这时候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拱手之后三步并作两步回到阵中。 “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响声从天空中传来,层层的乌云终于蔓延到了双方舍生忘死厮杀的原野上空,而且越来越低。明亮的闪电伴随着雷霆的怒吼照亮昏暗的战场,天空中飞掠的箭矢随着闪电闪烁着更加耀眼的光芒。 闪电的光芒映照着叶应武的脸庞,也映照着阿术的脸庞,更映照着这旷野上渐渐重合在一起的无数将士的脸庞! 密云不雨,密云不雨,今日的胜负,无意间却取决于一场梅雨时节最常见的暴雨! 无数的人,都在这如铅如墨的乌云覆盖下,屏住了呼吸。 无数的人,都在那撕裂天幕的雷霆光芒里,嘶声的呐喊! 第五十一章 螳螂捕蝉,黄雀何在(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叶应武首级,赏金万两,杀!”马刀高高扬起,阿术在万军之中高声怒吼,无数的蒙古骑兵在他的身前身后飞快的奔驰,虽然不断有儿郎中箭,但是已经提起来速度的蒙古骑兵就像是一往无前的箭羽,无论如何也不会回头。 在霹雳和雷霆之中,阿术的声音显得格外的突出,万两黄金绝对是一笔富可敌国的财富,如此的赏格拿来悬赏贾似道、江万里等南宋曾经或者现在的宰执们也算是绰绰有余了,现在竟然突如其来的加到一个小小的团练使身上,不知道这是不是叶应武的荣幸? 阿术早就已经看出来这个名不见经传,基本是靠着父辈的恩荫方才上位的年轻人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纨绔子弟,不是那池中之物,如果假以时日,定然会化作金鳞舞于九天之上,到时候便是蒙古的梦魇所在了,所以今日便要将如此祸害扼杀的摇篮中! 冰凉的雨滴打在阿术的脸上,阿术不但没有失望,反而心中暗暗一喜,此时的蒙古骑兵冲击到了骑射的距离,不少好手已经开始弯弓搭箭,在暴雨倾盆而下之前自己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绝对的实力冲击到宋军阵前! “放!”一名百夫长咬着牙喊道,刚想要搭上箭,却没有想到一支宋军的箭矢准确的没入自己的肩膀,只能随手将心爱的弓箭扔到地上,一把抽出马刀,策马直直的向前冲去。 更多的蒙古勇士一边射箭一边策马狂冲,真的犹如狂风暴雨一般,片刻功夫竟然已经距离宋军大阵不足百丈! “啊!”前排的蒙古骑兵突然爆发出一声惨叫,一个个陷坑开始展露其狰狞的面孔。 身在军中的阿术心中一震,难道自己之前所有的判断都是错的? 当他迟疑的时候,蒙古骑兵大队已经毫不犹豫的从摔入陷坑的自家同伴身上飞快的越过,对于蒙古骑兵来说,一旦开始了冲锋,便是无休无止的你死我亡,何谈撤退? 看着只不过是有五六个陷坑,折损了十余骑人马,阿术一边悄悄的松了一口气,一边将目光投向已经越来越近的宋军中军,在那高台之上已经空无一人,叶应武也不是傻子,自然不会站在那里让骑射天下闻名的蒙古骑兵当靶子,早早的就已经和阿术一样在军阵中了。只是阿术并不知道的是,叶应武更担心的不是成为活靶子,而是站在高处被雷劈,要知道这个时代只有天打五雷轰的绝世恶人才会有这样的待遇,要是被雷劈了叶应武也就不用混了。 “哗哗哗!” 暴雨在转瞬之间倾盆而下,飞溅的雨点敲打着肌肤和铠甲,敲打着锋利的刀枪剑戟,敲打着一面面树起的盾牌。随着这暴雨哗哗的下,整个天地之间似乎就只有这一种低沉的声音,两翼战场虽然距离不远,但是从那里传来的震天杀声恍惚之间竟然有些模糊、有些飘渺,仿佛来自另外一个并不真实的战场。 暴雨,倾盆的暴雨,遮蔽了一切,甚至遮蔽了雪亮的刀枪,遮蔽了那层层雨幕之中从来不掩饰的杀机! 大雨一下,本来还算坚硬的土地一下子变得泥泞,不过已经提起来速度的骑兵很难因为这一段小小距离的泥泞土地而变得寸步难行,但是无疑其冲击力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开阵!”章诚站在暴雨当中,层层的雨点已经掩盖了他的身形,但是难以掩盖那雨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的马蹄声,心中思忖片刻知道时机差不多了,便冷静地吩咐一声。 宋军弓弩和蒙古骑兵的骑射都在这雨中失去了准头,双方索性也就不再激烈对射了,这样一算反倒是宋军沾了便宜,毕竟宋军虽然是江南西路地方州府乡兵、厢军的集结,但是还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所以发射弓弩自然没有蒙古骑兵经年累月磨练出来的骑射效果好,真正交锋能够旗鼓相当依靠的也是器械精良的缘故。 一面面整齐的盾牌向两侧分开,重装甲士提着锋利的斧头或者巨剑缓步上前,天武军左厢配属的步人甲甲士都已经折损殆尽,所以现在出阵的都是天武军右厢所属,和对面密密麻麻穿透风雨的蒙古骑兵相比,这些重装甲士显得分外的渺小,就像是迎接滔天巨浪的一块块礁石,无所畏惧。 “顶上,混战!”叶应武从军中勉强还算是冷静的传达命令,现在只有将场面搞得更加混乱才能有一线生机。 听到他的命令,王进和章诚都没有丝毫犹豫,天武军左右厢平日里历来是相互竞争的对手,现在并肩作战更是想要从杀敌数量上一较高下,所以从蒙古骑兵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很多人就已经跃跃欲试了,现在叶应武一声令下,轻装甲士也纷纷呐喊着挥刀冲入雨幕,冲入那不知道有着什么的风雨和黑暗。 杀声烈,一时间竟然隐隐有和那风雨相抗衡的架势! 叶应武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草率的命令全军上去缠战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一旦前方被突破,他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身边五百名根本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豪杰。 他又转而将目光投向一侧,那是刚才百战都离开的地方。或许江铁认为自己将百战都派出去是为了更好地发挥百战都作为骑兵的优势,但实际上暴雨倾盆而下,百战都根本难以查明战场形势,更不要说在一片泥泞的原野上提起速度冲锋了。自己在生死存亡关头让百战都离开,所为的其实是为天武军留下一丝火种,也就只有他们这五百骑兵能够在天武军和安吉军相继溃败之后逃出生天了。 “使君?”一直静静地站在叶应武身边的张顺轻轻地叫了一声。自从投靠了叶应武以后,虽然跟着一路风尘,但是张顺明显感受到了叶应武对于自己和自己手下这五百杂牌军毫无保留的信任,这是张顺原来从来不敢奢求的,所以这位直爽任侠的汉子早就下定了决心要为这位年轻有为的使君效死。 “嗯?”叶应武在凄冷的风雨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杀声已经越来越近,相比不一会儿就能看见冲破雨幕的蒙古骑兵了。自己麾下的这五百士卒在混战当中绝对是不能忽视的目标,所以等会儿难免会有一场恶战。 看到张顺询问的目光,叶应武摆了摆手:“让将士们把弓弩都准备好,外围的弟兄必须要抵挡足够长的时间,否则内圈的弟兄在没有抽刀的时候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遵令。”张顺点了点头,虽然这是大家都能想到的常识,但是他还是一丝不苟的将命令传达下去。在即将到来的大战面前,说实话真的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张顺,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第一个蒙古骑兵出现在前方的雨幕中,雪亮的马刀上带着尚未冲刷干净的血迹,貂帽下狰狞的面孔像是一尊杀神,那大张着的嘴中发出歇斯里地的喊声。 几名士卒几乎是下意识的扣动了扳机,呼啸的箭矢刺破风雨没入那名蒙古人的胸膛,叶应武敏锐地看到那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是一丝不甘。 或许他惊讶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竟然还有严阵以待的宋军,或许他并不甘心自己死于无名之辈的箭矢之下,又或许······ 叶应武下意识的晃了晃头,想要将注意力转移开来,好在老天爷很乐意帮这个忙,就在这时候,天空中一声霹雳,伴随着耀眼的电光,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愣! 暴风雨,来就来吧,爷爷不怕你!叶应武在心中大喊着,无数的将士也都在心中呐喊着,无所畏惧的仰头看向天空。 “张顺,擂鼓,中军各部争取向点将台靠拢。”叶应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随着牙关的张开,冰冷的风伴随着密集的雨点倒灌进嘴里,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张顺点了点头,一边叮嘱几名临时委任的都头务必要看好队伍,一边亲自越过层层甲士,向着那座风雨中傲然挺立的高台跑去。风雨中不断有迷失了方向的箭矢飞掠过来,有的甚至紧紧地追随着张顺的脚步,所有的士卒都下意识的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盾牌,跟上!”随着张顺越阵而出,一名都头低声命令,很快就有五六名士卒高举着盾牌紧随张顺的脚步而去,而其他的士卒勉强还算是熟练的快速整顿阵型,哪怕是一丝破绽也不留给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冲破雨幕怒吼而来的敌人。 “鞑子骑兵!”突然间,身后的雨中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叫,所有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紧接着叶应武一把抽出已经握了很久的佩剑,很明显那是刚才护卫张顺的士卒发出的呼喊声,而叶应武手中现在只有区区五百新卒,所以他犹豫万分怎么也不敢分兵,到底有多少鞑子骑兵在那暗藏杀机的风雨中? 也罢,叶应武咬了咬牙:“全部向着点将台方向,冲!” “遵令,冲!”一直沉默不语的杨宝似乎找到了爆发的机会,手中的腰刀霍然出鞘,在风雨中依旧闪动着凛冽刀光。 几名都头早就已经迫不及待,现在听闻命令,更是急忙招呼麾下儿郎,五百人原来还算是整齐的阵型也随之散乱。叶应武侧耳想要分辨出那茫茫的风雨中掺杂着的马蹄声,但是刚才出了一声惊呼之外,竟然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 无数的箭矢突然间刺破雨幕,劈头盖脸的砸向已经松动的宋军方阵,本来就没有什么战场经验的江湖豪杰们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愣生生扫倒了数十人,其余士卒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大叫着倒在血泊里的同袍们的名字,一边高高举起盾牌,迎着箭矢,迎着风雨。 杀声暴起,周围仿佛没有了风雨,而是无数的双方将是在拼命的厮杀。脚步声也越来越大,叶应武皱了皱眉头,旋即不远处的黑暗中响起震耳欲聋的鼓声和尖锐的兵器交鸣声。 雨水顺着银亮的铠甲流下,在叶应武年轻的脸庞上纵横划过:“耿老六何在?!” 曾经张顺的智囊耿老六从人群里面跳了出来,身上也是穿着都头的衣甲,不过这身威风的铠甲套在他瘦弱的身板上怎么看都有些滑稽:“启禀使君,属下在此。” 叶应武也不再犹豫,面上的神色也变得狰狞起来:“着你速速带领三百将士前去点将台,务必保住张顺,命其鸣鼓不断,若张顺倒下,你便取而代之,继续鸣鼓!其余将士随我十丈,杀敌!” “遵令!”风雨中,虽然看不见叶应武的面容,但是耿老六在这肃然的声音中听出了滚滚的杀意,当下里自然也不敢犹豫,拱手行礼之后便急匆匆的带着三百将士飞也似的没入雨中。 似乎外围游荡的蒙古骑兵察觉到了这一大批宋军的行动,很快就有一道道黑影在雨中掠过,冲向耿老六率领的三百将士。而而叶应武身边只剩下了两百人,或许是因为分兵之后目标更小了,所以一时半会儿竟然还没有蒙古骑兵出现。 “上!”几名都头大声呼喊着,滚烫的热血几乎要挣破脉络的束缚,雪亮的刀刃在雨中直指前方。 这五百士卒都是轻甲,所以虽然地面湿滑,大步一迈速度却也不容小觑,向前方才数丈,风雨中高高矮矮的身影就已经隐隐约约展现出来轮廓,只不过一面面旗帜都因为雨水而垂在旗杆上,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底是宋军的那支队伍。 “速战速决!”叶应武挥剑一指两侧两小片正在拼命厮杀的双方将士,几名十将高声应和一声,带领着麾下士卒飞快的向那里扑上去。 而随着鼓声的越来越响,透过渐渐小了的雨,叶应武终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面高高的旗帜下,手握熟铜棍的小将以横扫千军之势一连逼退几名蒙古骑兵,而他身边的宋军士卒趁机欺身而上,手中朴刀准确狠辣的将匆忙闪避的蒙古骑兵胯下战马的马腿斩断。 然而数十名蒙古骑兵呼啸着从不远处飞驰而来,见到同伴受困,急忙挥动马刀直劈那几名宋军的后背。蒙古骑兵来得太快,即使是王进已经反应过来并且大吼着一棍挡下最近的一名骑兵,也已经来不及了,更多的锋利马刀划过宋军士卒毫无防备的后背,鲜红的血液飞溅,洒在王进的脸上,也洒在地上、水里。 “给老子宰了他们!”叶应武一愣,旋即眼睛变得通红,竟然不顾自己的三脚猫功夫,挥动着佩剑冲在了最前面。 杨宝和其余的都头们都吓了一跳,大家多多少少的都知道使君的功夫到底咋样,人家毕竟是一个文官,平日里带着大伙儿冲冲杀杀已经算是文官里面的异类了,所以谁也没有讽刺过叶应武实际上在一名普通天武军士卒手下也走不了几个回合。现在使君带头冲锋,士卒们在震惊之余也是士气大振,说什么也不能让对他们有伯乐之恩的年轻使君冲在最前面,更不能让当着他们的面杀掉袍泽弟兄的蒙古鞑子就这么逍遥的离开,所以这些将士们纷纷呐喊着迈动步伐,片刻之后就将叶应武重新有包裹在中间。 几名蒙古骑兵看着黑压压冲上来的宋军士卒,顿时也惊慌失措,一场混战还没有见过如此成建制的宋军,就在他们惊疑的片刻功夫,宋军士卒已经杀到马前。 “来得好!”王进一边抵挡着那几名落马蒙古士卒的围攻,一边哈哈大笑。整个战场上还如此成建制整齐存在的,就只有叶应武的中军了。这二百多号人扑上来就算是赤手空拳也能乱拳打死英雄汉了。 熟铜棍刚猛的荡开迎面的马刀,王进向后退了一步,战靴踩着血与水混合的泥土,飞溅的泥点打着他的铠甲,落在熟铜棍,和那仿佛都凝固了般的鲜血混为一体。 宋军士卒三五人一组围住蒙古士卒拼命砍杀,叶应武冲着被硬生生拽下马乱刀分尸的一名蒙古骑兵恶狠狠地啐了口吐沫,然后挥剑指着王进旁边的几名蒙古士卒:“弟兄们,上!” 王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叶应武,挥棍硬挡住那几名蒙古士卒竭尽全力的夹攻,这家伙竟然还有心情笑着喊道:“今日终于见到叶使君在战场上的虎威了,不知道使君开荤了吗?” 不等叶应武回答,另外一个声音已经从风雨中传来,依旧是那样的平淡:“你看看他,剑上连一点儿血腥味都没有,开个什么荤,真是笑话!” “老章,你来得到快,旁边还有几个人?”那几名蒙古士卒已经被蜂拥而来的宋军将士砍倒,王进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大声打趣道。 章诚大步走过来,一手提着已经被风雨冲刷干净的佩刀,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首级,一边将首级随手扔到地上,一边难得笑着说道:“某身边还有十多名忠勇的右厢儿郎,怎么你这就一个人了?看看,这可是蒙古千夫长的首级,怎么样?” 王进听到“一个人”,神情自然一黯,在他的身边躺着数名左厢士卒的尸体,都是一起浴血厮杀出来的兄弟,刚才还生龙活虎的,现在就已经变成冰冷的尸体了,经历如此场面任谁心里都难受。 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章诚默然片刻,郑重的走到那几名左厢士卒的身边,伸出手来逐一的将他们怒睁着的眼睛合上。叶应武随手抄起来那个蒙古千夫长的首级,虽然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货真价实的头颅,叶应武却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翻江倒海的呕吐,而是镇定的将头颅放到那几名士卒身边: “那他的头,来祭奠你们的英魂,一路走好,不要牵挂。” “谢谢。”王进看着那些并肩作战、托付后背的袍泽,强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叶应武拍了拍他的肩膀,淡淡说道:“来不及再说什么了,雨就要停了,在这样下去对我军便不利了,速速集结将士,退往麻城。再不走的话整个天武军就都交代在这里了。” 大雨仿佛是老天爷赐给宋军的恩惠,而现在这个恩惠即将消耗殆尽,宋军仅有的优势一旦丧失,在这原野之上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叶应武绝对不会被一时的热血冲昏头脑,趁着现在风雨尚未停歇,最好的选择便是趁乱退入城中,方才有一丝保全天武军的希望。 第五十二章 螳螂捕蝉,黄雀何在(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宋军聚拢的战鼓不断地在风雨中回响,不光是宋军各部纷纷向着中军靠拢,蒙古骑兵也迅速抓住机会,一边任由宋军甩开缠斗,一边飞快地寻找最近的同袍。 风雨中,阿术身边被数百名骑兵团团拥簇着,皱眉看着依次退向南方的宋军各部,阿术不禁皱了皱眉头。几名哨骑从远处打马回来,身上脸上除了泥污之外并没有血迹,显然宋军对于敌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勘察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 “情况如何?” 几名哨骑相互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快说!”阿术低吼了一声,显然已经动了真怒。 “启禀元帅,宋军左翼各部都已经撤退,百特尔万夫长不敢追击,正在收拢儿郎。” “启禀元帅,宋军右翼亦是如此,斯日波万夫长向您请示军令。” 阿术原本已经松弛下来的眉头再一次皱紧,风雨已经渐渐停歇,远处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宋军的大阵,只不过这阵型比刚才已经缩水了不少,不过和在宋军阵型之外聚集的蒙古骑兵相比,宋军的损失并没有那么大,因为曾经铺天盖地黑压压而来的两朵乌云六千骑兵,现在看上去估计已经折损了两三千,伤亡近半。 而自己率领的中军倒是没有那么不堪入目的伤亡,不过也有千余名骑兵倒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叶应武是什么打算,阿术在战场上摸滚打爬这么多年,心里也有定数,不过想要趁着风雨未停撤入城中,他倒是打得如意算盘,不过又怎么能让他如愿?! “苍生天不佑某等,算是某的命数,不过某倒要看看现在这些家伙还依靠什么来和某的铁骑抗衡!”阿术冷冷的说道,一把抽出马刀,“传令斯日波、百特尔,全军冲锋,务必缠住宋军,不能使其回城!” 随着阿术一声令下,兵分三路的蒙古骑兵再一次出击,像是三道黑色箭头,直插向宋军刚刚集结起来的大阵。 ————————————————————————————— 风雨终究还是停了,在宋军撤回城内之前。 苏刘义、江镐都已经快马赶回叶应武中军,宋军一边缓缓地退到就像是被强拆过的营寨之前,一边收集军中的神臂弩和箭矢。而一直远远的在原野上就像是没家的孤儿一样流浪了半天的百战都却并没有着急的赶过来,江铁毕竟还是一个有脑子的人,刚才风雨交加时,转念一想就已经明白叶应武到底是何意,心中感恩之余也不忘了将叶应武另外的命令执行到底,带着百战都这五百生龙活虎的生力军,随时准备从后面捅刀。 张顺背上中了一箭,腿上也有一道伤口,不过好在并不致命,或许是因为历史上这货就很硬的原因,千军万马之中几个人冲向点将台竟然还活蹦乱跳的回来复命,让叶应武在羡慕嫉妒恨的同时,不得不摇头叹息历史的车轮如此沉重,自己无论怎么扇翅膀都改变不了啊。 看着左右两翼的统帅都已经赶过来,叶应武轻轻咳嗽一声:“都过来了,说说伤亡损失吧。” 相互看了一眼,苏刘义率先开口:“幸未辱命,安吉军两千余儿郎尚有一千五百多能为大宋赴死。” 江镐脸上一红:“天武军前厢损失过半,末将甘愿领罪。” “天武军左厢仅余五百余人,右厢尚有千余人。”章诚和王进对视一眼,还是章诚开口说道。 叶应武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如果加上外围游荡的百战都,十几上宋军只是损失近半,而看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的情况,损失想必也不在宋军之下,这样一来又是自家占了便宜。 “鞑子又来了,可是我军都是久战疲惫之师,不比鞑子盘踞马上节省体力,是否应该速速退往营寨之中,依凭已残损的营帐寨墙尚可抵挡片刻,总比在这原野上毫无遮拦要强。”苏刘义看了一眼远处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不禁有些急迫。 他所言确实,周围的宋军士卒论身体强壮本来就比不上蒙古草原儿郎,更何况几番厮杀下来,体力已经不支,能够抵挡得住蒙古骑兵这一轮冲击就可以说是谢天谢地了。 “不,派人过去,就说某有话要和阿术说。”叶应武眯缝着眼睛,并没有继续打量像是三把尖刀的蒙古骑兵,而是将目光有意无意的瞄向远方,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在此之前,各部按照之前顺序严谨备战,天武军左厢、右厢抽调一百士卒补充到右翼前厢,不容有失。”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叶应武有如神助般的临阵指挥,已经让这些将领们无话可说,更何况实际上除了苏刘义都是一起长大的哥们儿,这时候没有人会跳出来唱反调的。 “备战吧。”叶应武轻声吩咐一句,刀上、脸上都带着血的张顺和杨宝同时一拱手,转身去了,他们身影所过的地方隐隐约约弥漫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滚滚杀气。 ————————————————————————————— 三路蒙古骑兵践踏着满是尸体的沙场,越过泥泞的土地和雨后青翠的草丛,飞卷起阵阵旋风。虽然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手,但是蒙古骑兵冲锋起来一往无前的气势却丝毫未减,那马蹄声敲打在地上,也敲打在所有人的心上,即使是远隔百丈的叶应武站在那里也能感受到这震撼人心的力量,更不要说直面蒙古骑兵的前方士卒了。 作为统兵将领,看着这些勇猛的蒙古骑兵,不眼馋是不可能的,不过这绝对不代表叶应武会因之而胆怯,而且那传令的士卒还没有出发,蒙古骑兵就已经飞快的杀到了宋军大阵前方,所以只能先扛下来这一波攻击再说了。 “擂鼓,背城决战!”叶应武朗声喝道,却下达了截然相反的命令,“前锋且战且退!” 不过身临其境众人都已经明白所为何意,指挥已经等候多时的传令兵跑向各个方向。 激昂的鼓点再一次在风雨停歇的原野上响起,当这鼓声结束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饮恨沙场,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送别手足,战争已经毫不留情的揭下了它单薄的面纱,露出后面的狰狞丑恶。 宋军各厢的红色战旗同时扬起,叶应武的将旗也缓缓地升上中军旗杆,一面面旗帜在风中猎猎舞动,像是燎原的星火,直直的迎接着那从四面八方涌动上来的滚滚黑潮。 “放!”都头、虞侯、指挥使,所有的人同一时间怒声高喝。 无数的箭矢呼啸着撒向蒙古骑兵,很快蒙古骑兵阵中也弯弓搭箭,因为盾牌已经散失了不少的缘故,宋军第一次在对射中吃亏,不得不一边还击一边缓步向后撤退,两军尚未交锋宋军的气势便先弱了三分,再加上久战疲惫,大有不堪一击之态。 看到如此场景,斯日波和百特尔固然是心中大喜,纷纷呐喊着指挥麾下儿郎加速冲锋,阿术的嘴角边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这一次苍生天终于还是站在了我们的身后,某倒要看看你叶应武还能玩儿出什么花样来扭转这已经倾斜了的战争天平! 不对!阿术心中突然暗叫一声不好,从这两日的交锋来看,叶应武绝对不是呆板老套的将领,也不是只会纸上谈兵的赵括,如此明显的指挥错误他怎么可能会放过?要知道这样会给宋军带来灭顶之灾。而且军队士气低迷应该想方设法提高才对,为什么放任自流?! 阿术的目光从前方的宋军方阵转移到了更远处的城墙上,那里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两个并肩站立的文士,他们的目光似乎也正投向自己。再看看城墙上那些林立的床子弩和火球弩,阿术心中已然明悟,但是为时已晚! “退!全军撤退!”他声嘶力竭的高声喊道。 回答他的却是震天动地的轰鸣声,虽然比不上那雷霆,但是也是震耳欲聋。火球弩和床子弩发射的巨箭无情的覆盖了蒙古骑兵的前锋,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宋军方阵一边稳住脚步,一边飞快地弯弓搭箭,而且仅剩的数十名身着步人甲的重装甲士也飞快就位,随之准备给予蒙古骑兵最后一击。 疏忽了,疏忽了!在阿术的心中,宋军大阵的前方应该在床子弩和火球弩的射程之外,实际上经过风雨中一场大战之后,宋军本身已经缩水了不少,而且因为向叶应武中军靠拢的缘故,已经明显的整体向后退却,偏偏对于阿术来说最有效的确定宋军远近位置的宋军营寨都在爆炸中被破坏的差不过了,隔着这么远实际上已经难以发现其间的残骸,无形之中阿术就将宋军实际上已经后退的事实忽略了! 要知道几番冲杀蒙古骑兵的体力也已经快接近极限了,被这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打击之后士气恐怕也要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就算是将宋军全歼于此处,剩下的那点儿微末人马也难以击破哪怕是地方乡兵级别的宋军了,难道苍生天真的欲亡我在此? 阿术看向叶应武的目光第一次变得谨慎甚至恐惧起来,对于叶应武来说,这不过是一个有一个巧合的连环,而对于阿术来说这就是一个深思熟虑、设计精密的陷阱,引着他一步步的走向难以回头的深渊!以阿术和李庭芝等宋军名将多年对峙的经验,宋军将领不是胆小怕事就是英勇无畏,但是在计谋方面和蒙古将领其实不相上下,所以这绝对不是苏刘义这种人能够想得出来的计谋。 “这个叶应武,到底是谁?!”阿术心中发出一声呐喊,浑身上下有一种彻骨的无力感。 前方的蒙古前锋已经被突如其来的打击撕成了碎片,满地都是断肢残臂和被巨箭贯穿的三四具尸体,而后方的蒙古骑兵也仿佛被吓破了胆,竟然不自觉的减缓了马速,任由斯日波和百特尔这两员大将如何催促都不肯拼力向前,只是远远地和宋军对射。 阿术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后冰冷的空气,任由那凉风翻滚进自己的肺中,眼前的人影已经有些恍惚,他不得不死死咬着牙,冷声说道:“传某命令,各部撤退两百丈。” 听到阿术中军苍茫的号角声和传令兵大声地吆喝声,前方的蒙古骑兵自然是如蒙大赦,甚至不搭理刚才还在死命要喝的千夫长和万夫长们,自顾自的调转马头。 而看到本来勇猛冲锋的蒙古骑兵竟然撤退了,绝处逢生的宋军将士也是欢呼雀跃,更有甚者已经喜极而涕。 “从死到生,何其惊险。”目送蒙古骑兵离开,并且在远处集结,叶应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大石总算是暂时落地,忍不住感叹道,“阿术也总算是有些脑子,知道不能一味的向前死命冲锋。让江铁带着百战都回来吧。” 一名传令兵飞快的去了,而另外一名天武军左厢所属的传令兵却大步走了过来:“启禀使君,鞑子统帅阿术已经同意,并且请使君移步阵前。王指挥使、章指挥使询问使君是否答应,各部如何行动。” “他答应了就好。”叶应武喃喃叹道,嘴角边流露出一丝冷笑,“杨宝,牵马,百战都和天武军左右厢随某前出,传令安吉军苏将军和天武军前厢江镐,务必守好我军后路,不容有失。” “遵令!”看着战场上戏剧般变化,杨宝对于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使君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里也毫不犹豫,而且手中的腰刀也不由自主的握的更紧了,要是使君故技重施,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落了使君的面子,一定要生擒阿术。 叶应武似乎感受到了身边属下的小心思,淡淡一笑:“这一次不用那么紧张,某光明正大的送给阿术一句话,接着便可以安然返回了。那种无耻下流不要脸的把戏,玩儿一次就够了,再多的话以后就真的是万人闲了。” “是!”杨宝强忍着笑,心想使君您自己还挺明白,当下里也不敢再多留,急匆匆的去了。 看了杨宝的身影一眼,叶应武不禁心中喃喃感叹,老兵油子就是老兵油子,怎么一上战场总是想那些下三滥的招数呢,看来某真是和这帮子在一起时间太长,怎么不知不觉的都学坏了? ————————————————————————————— 阿术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同意和叶应武会面,昨天才刚刚被叶应武用下三滥的招式生俘了一会,现在难道还要伸长了脖子将自己送到人家手上去吗? 或许是自己很好奇,现在虽然看上去蒙古骑兵不战而退,实际上在人数上和在箭矢的充足程度上蒙古军都拥有这绝对的优势,所以阿术很想知道叶应武到底还能想出什么手段,来将自己引入另外一个万劫不复的陷阱。 “元帅,如果您执意要去,请允许末将和斯日波将军护驾。”百特尔脸上尽是焦急的神色,心里同样也不明白阿术为什么非的要去和那个肚子里都是坏水,总是不肯光明正大交战的年轻南蛮,但是作为阿术忠心耿耿的心腹大将,他已经养成了阿术一旦下令,自己便全心全意去完成的习惯,堪称走狗爪牙的典范。 “也好。”阿术同样感觉心中有些低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接二连三的在这个乳臭未干、初出茅庐的小子手上吃瘪的缘故,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率领千余中军亲卫和两员心腹大将策马上前。 宋军看上去同样是不敢疏忽,中军倾巢出动,当先的更是昨日便逞了威风的那五百名骑兵,两翼军马也是紧跟在中军后面收缩阵型,严防蒙古骑兵不顾生死截断自家中军的后路。叶应武的将旗在一众红旗的拱卫下分外明显。 阿术在百特尔和斯日波的拥簇下打马向前,蒙古骑兵也吸取昨日教训,不再只是远远地吊着,和阿术三人之间,只有两三丈距离。宋军到没有如此,叶应武同样是只带了江铁和杨宝,让章诚和王进留在军中以防不测。五百名百战都骑兵和蒙古骑兵一样,甚至靠的距离还要近一些。 “阿术元帅,幸会幸会,昨日相逢之后,厮杀终日方才相见于这无数儿郎埋骨之沙场,当真是此生幸事。”叶应武抱拳拱手,开口便是正宗的官腔,脸上的笑容看上去也是真诚无比,仿佛自己和阿术真的私交甚密的样子。 阿术似乎对于这些带着官腔的话并不感冒,只是轻轻咳嗽一声:“叶使君,你既然想要和某交谈,便有话直说吧,昨日的事情若是再次发生,想必叶使君也知道会有什么影响吧。” 叶应武的脸皮已经厚到看不出脸红的地步,而杨宝和江铁则有些羞愧的侧开视线。 就像昨天一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阿术,叶应武轻轻提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其实就一句话,敢问阿术元帅,某是蝉,元帅是那螳螂,只是元帅可知,螳螂捕蝉,黄雀何在?” 阿术一愣,旋即心头犹如五雷轰顶! 螳螂捕蝉,黄雀何在!螳螂捕蝉,黄雀何在! 宋军至始至终都只是安吉军和天武军在战斗,按照南宋朝廷的设想,这黄州、蕲州当还有一支军队,而那支军队,便是张世杰统领的两淮水师,自己曾经因为那是水师而将其忽略,可是以两淮水师的战力,足可以轻而易举的沿着汉水溯流而上,截断蒙古军粮道,并且将这两万蒙古军直接封锁在汉水之南! 到时候襄阳城里那几位最喜欢捡便宜的南宋大员,会放过这送到嘴边的肥肉吗? 阿术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紧接着陷入无底的黑暗中。 看着自家元帅直直的摔落马背,斯日波和百特尔大惊之余也不敢再惹是生非,急匆匆的扶起来阿术。 现在他们眼前的选择只有一个,就是带着蒙古骑兵狼狈北还。 叶应武流露出会心的微笑:“两位将军,照顾好你们的元帅,请恕小弟不送了,来日若还有缘分,你我数人还会再见。” 两员蒙古大将也不敢再答话,阿术倒下仿佛抽干了他们浑身的力气,早就没有了刚才舍身王刚死的勇猛,只能引领着部下匆匆北还,甚至就连昨日扎下来的营寨都来不及放火烧了,并且给宋军留下了不少辎重粮草。 看着北去的蒙古骑兵,叶应武轻声说道:“一路保重,我姊夫会好好的招待你们的。” 而叶应武的身后,已经回过神来的宋军大阵,爆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和庆祝声。 乌云依然散尽,朗朗乾坤尽显真容,天光洒下,照亮满是尸体、满是兵刃的战场,也照亮岿然不动的军阵。无论中间到底经过了怎样的阳谋相攻、阴谋算计,叶应武总算是带着天武军和安吉军赢得了这一场来之不易的胜利,一场以小博大而且勉强算是堂堂正正的胜利,将蒙古骑兵的铁蹄阻挡在了麻城之下。 “总算是,赢了。”叶应武晃了晃,险些从马背上摔下去。不过紧接着他就被蜂拥上来的士卒硬生生的拉下了马,当然真正敢下死手的还是王进和章诚这几个家伙,无数的手架着叶应武,然后将他一次又一次的抛向空中······ 天,好蓝啊。 谢谢你们,倒在这土地上的英雄们。 第五十三章 谁的末路(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汉水。 一百多艘水师舰船沿着这沧浪之水溯流而上。舰艏劈开苍青色的波涛,船上的“宋”字大旗随风猎猎舞动。而这百艘大大小小水师舰船的中间拥簇着的三艘楼船,确实有些怪异,中间一艘上面是“范”字将旗,两侧的是“张”字和“程”字。 按理说如此规模的舰队,还不需要水师中的正副统帅分乘三艘楼船,可是现在这一幕却滑稽的在这支匆匆北上的水师中上演。毫无疑问,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监军程元凤对于这个突然跳出来抢功劳的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并不怎么害怕,程元凤是堂堂正正大宋元老,贾似道就算是火冒三丈也不敢因为一个小小的范文虎,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惩戒程元凤,而张世杰就更不用说了,这种根正苗红的江万里一党对于贾似道的狗腿子从来都不感冒。 至于张世杰和程元凤分乘两艘楼船,也是一来张世杰害怕战场上万一出现什么意外,这个性格执拗的老头子耍起倔强脾气来真的难以控制,二来也是为了让两艘楼船夹住中间范文虎的座舰,以防到时候范文虎有什么不应该的举动。 张世杰和两淮水师副都统制夏松一前一后站在楼船的船头,张世杰的手中还攥着一封快船刚刚送来的战场讯息。 出人意料,真的是出人意料。 麻城战场上蒙古大军数次进攻无果之后,主帅晕厥,全军仓皇北撤,而为了顺利接应蒙古大军撤到汉水以北,汉水北岸驻扎的蒙古水师在水师老将、万户张荣实的率领下倾巢而出,刚刚走马上任的邓州、光化行军万户、河南等路统军副使董文炳也率领着山东统军副使王仲仁历经两年辛苦打造的百余条战船赶来支援。 如此算来,蒙古水师大大小小加起来战船数量已经超过了两淮水师,张世杰又怎能不忧心忡忡。要知道张世杰当初提兵北上,为的只是截断蒙古大军的粮道,逼着阿术不得不北还。正常情况下护卫粮船的撑死天也就是四五十艘小型战船,所以百艘水师大船前来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了。 一直被阿术当做宝贝捧在手中的蒙古水师,估计早就已经得到命令,不可出战,再加上蒙古水师的统领张荣实是一个统兵有方但是胆子略小的家伙,平日里躲躲藏藏倒是十分拿手,真的要说硬碰硬就难说了。所以蒙古水师即使是眼睁睁的看着阿术的粮道被断,十有**是不会出营拦截的。 可现在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蒙古大帅阿术阵前晕厥,蒙古大军在死伤无数之后仓皇北撤,一直退到了汉水南岸,本来已经注定了失败的麻城之战以戏剧性的结果收场,天武军和安吉军虽然不能说是大获全胜,但是仗打到这个地步,按照宋军的标准已经可以说是堂堂正正的大捷了。 而蒙古军北退,这已经是关乎蒙古征南大元帅阿术生死存亡的问题,即使是平日里只知道躲躲藏藏的张荣实也会红着眼出来狠命冲杀的,更何况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董文炳,带着数量同样不少而且都是全新的战船匆匆赶来支援。 “某还真是小看了这个小舅子。”张世杰皱着眉头忍不住苦笑道,“把这么大的功劳拱手送到我们手上,可是咱们愣是吃不下来。” 夏松同样也是眉头紧皱,不过令他担忧的不是突如其来的蒙古水师,而是自家统制似乎有些胆怯:“难不成咱们就这么原路返回?那样不就是太过窝囊了吗?!说什么咱们两淮水师也有一战之力,怎么也不能在鞑子水师面前露怯。” 张世杰已经听出了夏松语气中的不满,他本来就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刚才有些担忧也是因为担心麾下儿郎这一次到底能够还有多少活着回去,要知道天武军北上的时候,文天祥可是义正言辞的拿走了两淮水师不少箭矢火药,所以真的交起战来谁也说不准这些水师老卒会不会在赤红着眼睛想要救出阿术的蒙古水师手下撑得住。 深深地吸了一口江上的劲风,张世杰的拳头攥得紧紧的:“也罢,来便来了,怕他作甚!这样,速速派人将此事告知程老相公,让他心里也有个底,不过范大人那里就算了。” 夏松会心一笑,这范大人战场之上的种种表现大家心里都有数。 ————————————————————————————— 数十里外,麻城。 两军的尸体已经被精心的分敛开来。蒙古军的尸体是随意的堆在一起,准备放一把火全都烧掉,叶应武还没有这等闲工夫去让人把每一个蒙古士卒的首级都切下来摞京观,要知道剩下的四千多宋军已经全都累倒在营地了,陆秀夫和文天祥现在正手忙脚乱的指挥乡兵烧火做饭,伺候这些拼死拼活挣扎出来一条性命的英雄。 而宋军尸体,无论天武军还是安吉军,都已经妥善的埋在深坑里面,然后上面堆起了高高的土堆。 叶应武身上披着红色披风,一步一步的走向那个已经高高堆起来的土丘,苏刘义有意无意的落后半步,以示此战叶应武是不可替代的功臣。而天武军和安吉军的各厢都指挥使紧紧的追随在后面,这一次出奇的混乱的站在一起,没有派别,没有次序,一场大战,将这两个本没有命运纠葛的大宋劲旅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一起扛过枪的,是最铁的兄弟。 杨宝在远处一声又一声,敲动着那大鼓。震撼人心的鼓声在亘古的原野上回荡,掀起的声浪冲击着破败的寨墙,冲击着升起的炊烟,冲击着低矮的城墙,也冲击着每一个或坐或站的人影。 便是在这鼓声中,无数的将士无畏的冲入风雨。便是在这鼓声中,无数的袍泽埋骨疆场。鼓声阵阵,震撼人心。 仿佛又回到了刚才那个雷霆怒吼,风雨交加的时刻,又感受到在身边呼啸着的冰冷的刀刃和飞奔而过的鲜活的生命。 全军集结,全军集结! 一面面已经满是箭矢射过留下的孔洞的赤色旗帜依次扬起,忙忙碌碌的乡兵们震惊的发现在那阵阵鼓声中,刚才还依靠着断壁残垣闭目养神的士卒们条件反射般跳了起来,长长短短的兵刃再一次紧紧握在手中,像是生死与共的弟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是出奇的锋锐,像是出鞘的利剑;每一个人的脚步都是那样的铿锵,像是恒久的鼓点。 文天祥和陆秀夫捧着一个木牌缓缓地走出麻城低矮的城墙,天武军和安吉军已经不分彼此,满是泥浆满是血渍的铠甲披在身上,早就已经分不出彼此,一面面旗帜都是一样的赤红,就像是那迎风肃然站立的士卒胸腔中的鲜血一样。 每一个人都肃然伫立,闪出一条道路,文天祥和陆秀夫在层层林立的甲士当中穿行而过,滚滚的杀气笼罩在他们的身上,但是谁都没有皱眉,仿佛这两个文人便是天生下来应对着天倾之势的,丝毫不畏惧这血腥的气息和浓重的杀气。 木牌已经被刷上了白漆,上面的几个大字铁钩银划,龙飞凤舞。 “大宋麻城英烈之墓”。 鼓声渐渐停止,没有一个人在这等肃杀气氛中哭泣。即使是依靠着墙壁勉强站立的伤兵,身上也散发着令人不敢靠近气息。不知是谁,带头先唱起天武军的军歌,很快整个麻城脚下都笼罩在这苍茫壮阔而又荡气回肠的歌声中。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雄浑的歌声,取代了鼓声,仿佛要送英灵最后一程。 而文天祥和陆秀夫也已经走到了那高高的土丘之前,毕恭毕敬的将这块木牌交给叶应武。叶应武微微颔首,然后瞥了一眼强忍着泪水肃然站立的苏刘义,苏刘义察觉到叶应武这个细微的动作,旋即报以感激的神色,然后向前一步,和叶应武一齐捧起这块凝聚着无数的鲜血,凝聚着无数英灵忠魂的木牌。 “堂堂大宋,要让四方来贺!”后方的歌声如潮,拍打着每一个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即使是意志坚强如文天祥和陆秀夫之辈,也已经忍不住动容,无数的将士在这歌声中,目光炯炯,杀气腾腾。 “英灵走好。”叶应武喃喃说了一句,然后示意苏刘义,苏刘义用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木牌,终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缓缓点头。 两人再一次向前踏出一步,将木牌插进已经挖好的小小土坑里面,然后毕恭毕敬的退了开来,任由那木牌笔直的伫立在那里,傲然直指碧蓝的天穹。 “若是此生有幸,必当重立石碑,以祭诸位。”叶应武朗声说道,竟然冲着那土堆拱手弯腰。 随着叶应武一个大礼参拜下去,虽然知道于礼法不和,苏刘义却也毫不犹豫,紧随其后。陆秀夫、文天祥、江镐以及众多的将领们也都是行动一致。 看着主帅们如此大礼祭拜战死的将士袍泽,宋军士卒在肃然起敬的同时,心中也已经下了为叶使君而战的决心。能够生逢如此统帅,的确是此生幸事。 就在这时,一匹哨骑快马从远处飞快的奔来,嗒嗒的马蹄声在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的原野上显得分外的孤独,分外的响亮。 叶应武和苏刘义下意识的对视一眼,眉头微微一皱。 那名哨骑在众军之前掠过,直冲到叶应武面前方才跳下马背,这个年轻的士卒脸上已经有些苍白,额头上的汗珠一颗一颗滚下,当即单膝跪倒在地,不敢言语。 “到底发生何事?”叶应武心中一震,如此情况显然不是什么好事,不过现在当着无数士卒,已经是骑虎难下了,“全军皆在此处,有什么紧要消息但说无妨。” 那名哨骑犹豫片刻之后,朗声说道:“启禀使君,前方来报,蒙古水师获得增援,倾巢而出,两淮水师统领张将军恐交战不利,督促使君速速率领得胜之军北上,以期能够堵截鞑子败军于汉水南岸。” 叶应武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的众将领也都是脸色一沉。 不过如此情况,想来也很正常,说实话他们也没有想到麻城之战最后竟然是如此大捷,而张世杰更不可能了,所以肯定是率领轻兵急进,想要截断粮道,以期减小麻城正面战场的压力,而现在却鬼使神差的碰到了红着眼睛想要将阿术救回北岸的蒙古水师,这一次两淮水师就算是脱身也得扒层皮了。 “我军是久战疲惫之师,如何能够经得起百里追击,而且一旦蒙古鞑子在沿途路上布置埋伏甚至掉过头来攻击我们,他们在马上,体力肯定要胜于某等麾下儿郎······”苏刘义的眉头紧锁,安吉军这一次可以说是真的伤筋动骨了,他实在不想再有什么伤亡。 而且对于苏刘义以及大多数沙场老将来说,能够在平原上将蒙古鞑子击退就已经算是难得的大捷了,本来就没有奢望能够将他们全歼,现在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破灭了,说实话真的没有什么可悲伤的,反而因为蒙古鞑子的的确确是北上了而有些松懈。 有这个心理的又何止一人,甚至就连历来求战心切的江镐和王进,在经历了这么一场真刀实枪的大血战之后,看着麾下越来越少的士卒,也都不敢开口说话了。 士气,士气呢? 其实叶应武在乎的不是这些将领们的感受,而是麾下士卒们的感受,只要士气还在,就算将领们反对叶应武也能仗着自己的官威和三寸不烂之舌让他们从命,可如果士气已经没有了,就算叶应武在怎么鼓动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士气充足,身穿夏装的红军也可以辗转两万五千里;士气低落,武器精良的**还不是被打的落花流水一溃千里。 叶应武转过身,将目光投向队列整齐地士卒。刚才那名哨骑的声音颇为洪亮,想必他们都已经听清楚了,甚至已经在高层将领们犹豫的时候想清楚了。 淡淡一笑,叶应武对于苏刘义的反对不可置否,有挥手阻止了几名想要跳起来发言的将领,大声说道:“这样吧,诸位将士,想必情况你们也都听到了。摆在前面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追击下去,这有可能全军覆没,也有可能搏得毕生富贵;二是就地休整,没有风险,不用赶路,安全的很。某今天就想听听你们的意见,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对于叶应武这个天马行空的设想,苏刘义等人固然是一怔,下面也是一片静默,良久之后一名十将方才缩头缩脑的说道:“启禀使君,使君真的想听我们的意见?” “说吧,无论你们说什么,某都听着。”叶应武勉强挤出来一个和煦的笑容,说实话他的心中也十分纠结,毕竟这关乎四千将士的生死存亡,怎么也不能不谨慎。 那名十将犹豫片刻之后,大声喊道:“启禀使君,周围的兄弟们都说,咱们刚刚祭拜了先走一步的弟兄,之后说什么也不能继续缩头缩脑的躲在这里,既然两淮水师这么不中用,咱们便将那蒙古鞑子再一次抽的满地找牙!” “对!抽的满地找牙!”无数的将士纷纷随声附和,难掩疲惫的脸上闪现的是高昂的斗志。 文天祥看了一眼叶应武,淡然笑道:“恭喜了,叶使君,士气可用,哀兵必胜。” 叶应武对于文天祥最终的判定不可置否,只是压了压手,让士卒们安静下来:“这样吧,包括某的百战都在内,集结三千精锐之士,随某北上追击,只是不知道诸位将军,谁愿往?谁愿留守?” “末将奉陪到底。”苏刘义爽朗一笑,丝毫没有刚才劝说叶应武时的忧心忡忡。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既然已经决定了便会全力以赴,管他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某将愿往!”所有将领同时向前踏出一步,刚才脸上的丝丝缕缕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昂扬的斗志。 士气可用,哀兵必胜,古人诚不欺我。 叶应武点了点头:“这样,宋瑞兄、君实兄,还得麻烦二位在后方坐镇了。另外章诚为人稳重,张顺作战勇猛且身上有伤,着你们二人留守后方,协同两位兄长。” “遵令!”四人倒都没有异议,安然领命。 “各部,出发!”叶应武朗声高喊,一名亲卫已经牵过马来。 赤色的旗帜高高扬起,刀枪再一次林立,阳光洒下,闪动耀眼的光芒。百战都这一次毫无疑问作为前锋,先行上路,三千精锐士卒很快就选拔出来,紧随其后。 叶应武和苏刘义的将旗昂然挺立在大军之中,随风猎猎作响。 这支刚刚浴血奋战之后的雄师,再一次踏上了未知的征程。 第五十四章 谁的末路(中) 倾宋 作者:然籇 汉水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像是千百年前那个老渔夫所歌唱的那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浊吾足。 这来自天上的水,缓缓南流。 而无数的水师战舰,旌旗遮天,白帆蔽日,一个顺流而下,一个溯流而上,剑拔弩张,两支水师的前锋已经相距不足一里。当然,这两支水师的目标,也已经出现在汉水之畔。 蒙古骑兵并没有像宋军将士所想象的那样狼狈不堪,阿术在路上已经清醒过来,否则也不会一连发出数道加急命令,使得蒙古水师匆匆忙忙撤回险些羊入虎口的粮船,并且倾巢出动,不惜暴露一直隐藏的天衣无缝的董文炳水师,拼得一身剐也要将阿术接应回北岸。 张世杰虽然是水战二把刀,但是他的麾下像夏松等人都是此间老手,再加上范文虎大人还没有摸清战场形势,并且也算是有些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水平可能还比不上张世杰,再加上旁边还有一个刚直脾气的老臣程元凤,所以一时间也不敢随意的插手指挥,任由张世杰和夏松从容的调动水师船只。 曾经浩浩荡荡南下的两万蒙古骑兵最后活着回到汉水南岸的只有万余人,而且因为长途跋涉虽然队形尚且完整,但是遭逢战败,难免士气低迷、将士疲惫,所以阿术也没有打算让这些或许还有一战之力的残兵败将再去吸引宋军水师的注意,而是就地安营扎寨,显然已经做好了两败俱伤甚至己方大败的准备。 张世杰和夏松已经知道在自己的后方还有一支生力军正在飞快赶来,所以也不敢怠慢,一边下令各部务必全力以赴,一边抽掉出来二十多艘战船调转方向,以防在没有战胜正面的蒙古水师的时候董文炳带着另外的水师杀到。 看着双方的船只已经越来越近,夏松忍不住感慨一声:“要是那几艘海船在手,纵使鞑子水师再多出来百倍,还怕它作甚。而且虽然已经派遣人手前去命令留守全军沿汉水北上,想必也来不及了。” “总是想那些好事,好在某等船上兵器要胜过鞑子水师一筹,而且鞑子水师的船只多为老旧小船,如果战机把握得好的,足可以在董文炳狗贼赶来之前将张荣实的水师吃掉。”张世杰的眉头虽然尚未完全舒展,但是对于眼前对己方不利的局势倒还真的没有那么担忧,“只是可惜了,就算是咱们胜利了也免不了元气大伤,恐怕也只能放任阿术带着那些残兵从容不迫的离开了。” 夏松听闻此语,本来还带着笑容的脸上也笼罩了些许阴云:“是啊,张荣实这个老不死的虽然打仗不怎么样,但是真的可以说是一个防守的天才,否则也不会让他带着千把人的水师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一直拿他没有办法,,更何况今日他处在上游,本来就易守难攻。” 张世杰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在越来越近的蒙古水师上面扫来扫去,沉默片刻,方才淡淡说道:“距离已经很近了,准备吧。” “遵令。”夏松应了一声,回头冲着身后的士卒打了一个手势。 “咚咚”的鼓声先从这艘不是旗舰的水师楼船上响起,紧接着另外两艘楼船也同时擂鼓,鼓声尚未停歇,整个江面上就被床子弩和火球弩上弦的“刺啦刺啦”的响声所覆盖,对面同样传来如此声音,但是一来隔得距离尚远,二来蒙古水师的床子弩数量远远不及南宋最精锐的两淮水师,所以从这个方位听起来,和风声没有什么区别。 和张世杰独自一人傲立船头不同,旁边那艘楼船上范大人在层层侍卫的拱卫下一点点的挪出船舱,不过也就是向前走了些许距离,便不想再走了,似乎已经做好了随时逃回船舱的准备。 张世杰皱了皱眉,不过还是隔着船朗声喊道:“范大人安好?江上风大,箭矢无眼,可要小心了!” 范文虎听到“箭矢无眼”,心中打了一个哆嗦,不过当他看到一侧楼船上的战鼓时,一张老脸立刻阴沉下来,自己所在的明明是旗舰,不过从先后擂鼓的情况来看,张世杰这是把他自己的座舰当成旗舰了,还真的是没有上下尊卑的观念了,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罪名,就算是你张世杰今天打了一场大胜仗,只要临安的那几位相公们发挥发挥也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就当范大人心中有无数的心思在打转的时候,张世杰已经扭过头,将目光专注的投向前方。怕他有失,几个持盾的甲士大步走上前,将张世杰护住。 鼓声已经越来越急促,前方的蒙古水师已经渐渐驶进射程。 “前锋走舸、蒙冲,突击!后方楼船各舰,火球弩准备!”张世杰眉头彻底舒展开来,手按剑柄,怒声高喝。 楼船高台上的鼓声随着改变,而夏松也急匆匆的换乘小舟去往前方的一艘体型较小的战船。 随着张世杰的命令下达,最前面的四十多艘蒙冲、走舸小艇飞快的向前,而蒙古水师也不是傻子,身处上游正是天赐良机,急忙一连点燃了十多艘火船,顺流而下。 “但愿这是你们全部家当。”张世杰喃喃说道,紧接着眉目生威,“各舰火球弩,放!” 话音未落,鼓声已经更为急促,而且有着独特的鼓点。从大大小小的十多条楼船上射出的火球弩已经覆盖了火船正在通过的水域,紧接着是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掀起的层层水浪、数丈高的水柱。 “床子弩,放!”这一次倒不用张世杰下令,各船上的都头虞侯已经不约而同的下达了命令。 早就严阵以待的床子弩同时“砰”的一声,巨大的箭矢或高或低,从容不迫的形成密集的多方向打击力量,最低的甚至已经犁开了刚才掀起的层层白浪。而各舰也不会去管到底效果如何,而是拼尽全力继续上弩,虽然和唐代需要五头牛、八头牛才能拉动的绞车弩相比,宋代的床子弩威力更大、上弦更简单,但是毕竟也需要足够充足的时间。 毕竟是南宋最精锐的水师,也是少有的在两淮的战火中历练出来的水师,第一轮射击就轻而易举的横扫蒙古水师的前锋船只,有的巨箭甚至是从自家走舸上方擦着掠过的,从而才能准确的射中前方相同高度的蒙古水师走舸上的士卒,期间的精妙之处,不得不令人赞叹。 对面也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虽然宋军水师的船只上快速的竖起来木盾,但是毕竟是床子弩发射的巨箭,木盾勉强只能起到减缓去势的作用,随着距离蒙古水师船只越来越近,宋军的伤亡也开始增大。 那艘中型楼船上缓缓升起了夏松的将旗,夏松刚刚登上战船便向四周的战船下达了命令:“近战,接舷!” 这些紧跟在走舸和蒙冲之后的楼船也同样开始加快速度,而且在这一段时间里面床子弩已经完成了第二次上弦,再一次发射出锐不可当的巨箭,为前方冲锋的小船扫清道路。 “擂鼓,死战!”持剑站在楼船之上,夏松头也不回的大声下令。 身后鼓声震天动地,无数的舰船飞快的向前,犁开层层碧浪,搅动千年的平静。一面面赤旗迎着江上的狂风猎猎舞动,无数的水师将士或是握紧手中的刀柄,或是熟练地向突火枪中填装火药,还有的正在来回搬用数量本就不多的火蒺藜。 “告诉夏松,速战速决,节省火药箭矢。”张世杰看着前方渐渐接近的双方舰船,对身后的传令兵吩咐。如此复杂的命令已经难以用鼓声表达,那名传令兵咬牙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一条小舟飞快的离开张世杰的座舰,直奔向前方冲锋的水师舰船。 走舸和蒙冲率先突入蒙古水师防御的阵型中,拜宋军的床子弩所赐,担当外围防御的蒙古水师走舸上已经鲜有人站立,宋军船只也懒得和这些稀稀落落被打得晕头转向的敌人纠缠,而是直接撕开走舸的防线,迎向后面稍大一些的蒙冲。 三四条小型的宋军走舸同时围住一条蒙冲,船头手持突火枪或者神臂弩的水师士卒拼命的压制想要冒出头来阻拦的蒙古士卒,而其后的宋军将士则熟练地搭上木板或者拉好绳索,以突火枪或者神臂弩在前方开路,呐喊着冲上那些蒙冲船只,更有一些艺高人胆大的轻松一跳就可以跳上低矮处的船帮。 “下水!”尚未靠近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的蒙古水师外围船只,夏松就趁着这箭矢尚且较少下达了命令,数百名水师士卒身穿水靠更有甚者直接光着膀子翻身跳入水中,一个个就像是那浪里的白鱼,在水面上翻滚几下就潜入水中不见了。 远远地发现宋军派人下水,张荣实暗叫一声不妙,手下儿郎本来就少的可怜,再加上久未操练,就算是下水又怎能抵挡得了有备而来而且都是真刀真枪磨练出来的宋军水鬼? 暗叹了一口气,这位拼尽全身力气方才为蒙古水师保存着一丝火种的老将无奈的将目光投向远方,董文炳大人,您倒是快点儿带着人来啊,否则这点儿实力就真的要交代在这里了,要是有足够强大的水师,又怎么会惧怕那张世杰! 两淮水师杀的很猛,这才短短两柱香的功夫,最前面的走舸甚至已经突破了蒙古水师蒙冲的封锁,毫不畏惧的直冲向远比自己高大许多的楼船。看着那虽然有些破损但是还是崭新的走舸,再看看自己脚下已经历经了不知多少沧桑风雨的楼船,张荣实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这一次怕是真的要在这汉水里面喂鱼了,可惜了阿术大帅一直对自己的这点儿水师青睐有加,如果不是这次情况紧急肯定不会命令张荣实带着水师出营的。 “都随着老夫,杀南蛮!”张荣实咬了咬牙,高高抬起自己的佩刀,怒声呼喊。蒙古水师名为“蒙古”,实际上清一色的都是北方汉人士卒,现在想来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水战终究还是汉家儿女自相残杀,又如何不让人感慨万千? 蒙古水师士卒们高声呐喊着,操控着最后的楼船向前冲击,这些楼船虽然名为楼船,但是都是年久失修的老船,而且从体型上也就是和夏松所率领的中型楼船相差无几,所以这一次其实是有去无回的冲锋,但是没有一个士卒退缩,也没有一艘战船落后,仿佛这些振臂高喊的将士,已经和他们即将献身的蒙古融为了一体。 这或许,就是炎黄子孙的悲哀吧。 “不识好歹,那便顺了你的意思!”夏松的脸上也尽是狰狞神色,随着蒙古水师全部压上来,前方的宋军走舸和蒙冲虽然拼尽全力,但是毕竟双方的实力差距摆在那里,所以不得不放弃即将到手的猎物,仓皇向南撤退,结阵自保。 而夏松则率领着十多条楼船从宋军小船两侧飞快的驶过,火球弩、床子弩拼命地招呼越来越近的张荣实水师主力。密密麻麻的箭矢打击着那些略显单薄的楼船,无数的火蒺藜从船舷上抛下,在蒙古水师的蒙冲甲板上轰然爆炸! “接舷,杀了那个不知廉耻、背叛祖宗的狗贼!”夏松高声呐喊,亲自端起神臂弩瞄准前方已经千疮百孔的几艘楼船,狠狠的扣动了扳机。随着进入神臂弩的射程,十多条楼船上的士卒拼命的射击,密集的箭矢一次又一次的覆盖张荣实的旗舰。 双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漏水了,船下有人!”顺着风,传来蒙古水师士卒惊慌失措的声音,在百夫长们的催促下,不少士卒匆匆忙忙的握着刀从船上跳下去,激起涟漪阵阵。 宋军水鬼却是从容不迫的冒出水面,同时将手中的铁矛投向已经被一次又一次的箭矢横扫过的楼船,然后拔出腰间的柳叶刀迎向跳入水中的蒙古水师士卒。 虽然蒙古水师士卒也是汉家儿郎,都通水性,但是怎么也比不上宋军这些自幼从水边长大的水鬼,更何况玩儿的还是从水中拼刀子这种绝对考验技巧的活儿呢。 看着一个个胸腹中刀,脸上满是惊恐的自家儿郎浮上水面,张荣实终于闪现出来难言的痛苦,看向岸边蒙古骑兵方阵的目光也变得有些茫然,下一刻飞快跳上船来的宋军士卒已经接连砍倒了他身边的护卫,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将军包围。 “好事做到底,送人上西天,这等狗汉奸,留之何用?”不待张荣实挥刀砍杀,不远处夏松已经冷声笑道,身边的宋军士卒毫不留情的同时扣动了扳机。 三四支箭矢同时刺进了张荣实的身体,这位已然白发的老将军身体晃了晃,勉强扭头看向已经越来越近的夏松,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确实复杂的神色,夏松皱了皱眉,为什么,在那目光中自己并没有察觉已经熟悉了的仇恨? 为了消灭这支水师,不但宋军前锋损失惨重,而且所存的箭矢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夏松皱着眉回头看向后方。 阵阵鼓声再一次响起,回荡在寂寥的江面上。 董文炳的水师姗姗来迟,更像是一直隐忍了许久、等待了许久的黄雀,看着前方筋疲力尽的螳螂跃跃欲试。 而江岸上正在忙忙碌碌安营扎寨的蒙古士卒们,也都发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不约而同的再一次汇聚在汉水之上。 蝉、螳螂、黄雀,依次登场,轮番唱戏。 而那持弹弓的人,又在何处? 这一次,到底,是谁的末路? 第五十五章 谁的末路(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山水之间的小路上笼罩着蒙蒙的细雨,四方一片水雾朦胧,若是再有几条小舟荡漾在那蓬草碧波之间,恐怕不是江南也胜似江南了。出了那低矮的丘陵地带,不但连周围的山水都改了性子,变得温婉可人起来,就连那风那雨也没有了原先的霸气非常,柔柔的、凉凉的。 已经不知道被废弃了多久的村寨里,三千士卒静静的依靠着房屋墙壁,体力弱一些的则被同伴们搀扶着走进屋顶都已经快塌干净的房子里面,总算是可以避避雨。 叶应武和苏刘义并肩站在雨中,就连屋檐都已经让给了体力不支的士卒,无论是什么军队,千百年来都恪守着伤兵至上的原则,所以这两个官职最高的将领也没有怨言的站在凄风冷雨里。 环顾四周,有的地方或许是土地结实一些,依旧是寸草不生,而有的地方杂草已经没过了那断壁残垣,墙壁上虽然经过了长久的风吹日晒雨淋,但是依然依稀可见火烧过的痕迹,地上也有不少近乎碳化的房梁木桩,零零散散的撒落着,不用说也知道这村庄在被遗弃之前遭受过怎样的劫掠,甚至或许就在将士们站立的脚下,就埋葬着累累的白骨,无处述说遗忘在历史角落的过去。 “吃点儿吧,好有力气赶路。”苏刘义从怀里拿出来一块干饼递给已经默然伫立了良久的叶应武,“刚才百战都的哨骑已经赶来回报,虽然还没有发现阿术败兵的踪迹,但是距离最近的汉水河畔已经不足十里,等会儿弟兄们加把劲很快就可以赶到。” “但愿吧。”叶应武闷闷的回答,反倒是没有了当时誓师的浩然之气,伸出手接过来苏刘义的干饼,拼尽全力总算是咬了一口下来,狠狠地咀嚼了两下,不得不抄起水囊喝了两口水,总算是将这硬的都跟石头一般的干饼吞了进去,“其实某现在担忧的,不是能不能赶到汉水,而是带着这三千将士赶到了汉水之畔,又能如何,阿术真的是那种看不明白这一切的统帅吗?” 苏刘义笑了笑:“可是你当初依然毫不犹豫的带着这三千将士北上了。难道当时你就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吗?” 叶应武似乎没有打算回答,而是细细的打量着手中几乎啃不动的干饼,紧紧皱着眉头。 几匹快马从风雨中呼啸着冲了过来,看着他们身上宋军战甲的装扮,远远放哨的宋军士卒也在没有力气起来阻止。这些百战都的哨骑没有停留,直接奔驰到叶应武和苏刘义所在的残破的农家院落,当先一人风尘仆仆,衣甲上也满是泥点,不过动作依然是麻利的得很,正是百战都的都头江铁。 这个本来身份地位的江家远房终于在统帅骑兵上表现出来自己天赐的才华,周围将士看向他的目光也是充满着浓浓的羡慕和敬佩。不过江铁现在还没有闲工夫去想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而是三步并作两步直直的走进院落,单膝跪地拱手说道: “启禀两位将军,末将幸未辱命,已然打探到蒙古鞑子败兵所在方位,距离此处不过十一二里的样子,远处汉水之上隐约可见两淮水师张都统和蒙古水师的旗号,双方激战正酣,而鞑子统帅阿术的将旗还在南岸,鞑子败兵似乎也没有渡河的准备,竟然在安营扎寨,不知所为何意,还请两位将军定夺。” 苏刘义忍不住“咦”了一声:“这还真是怪事,水师交战,想必分出胜负也就在今朝,若是鞑子胜了,那阿术便可以过汉水北上了,若是败了,在汉水之畔安营扎寨不是给张都统以可乘之机吗?也不知道这阿术到底是心中打得什么算盘,难不成真的晕过去无人统带着些蒙古残兵败将,方才有人做出这等糊涂事么?” 伸出手感触着冰凉的雨丝,叶应武苦笑一声:“如果是那样就真的是谢天谢地了,可是某总是感觉,那阿术似乎已经料定了某会率领着一支精锐北上死命追击,这样的话他在汉水之畔安营扎寨也不是不可解释的事情······只是那阿术,到底是如何算出来的,竟能够将人心把握到如此程度。” 苏刘义听闻此语,眉头也忍不住皱了起来,说实话真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而且从阿术的表现来看,这种可能的存在性甚至更大一些,不过他还是轻声问道:“叶使君是不是多虑了?于情于理,某等都不会贸然率部追击,那阿术又是如何料到的?除非是某等肚子里的蛔虫,要不就是······” “不会,天武军和安吉军本来就人数不多,再加上几番大战下来,损失惨重,剩余的将士很轻松的都可以辨认出来,再加上能够利用快马传递消息的就只有百战都,而百战都的哨骑也都已经一个不少的回来了,基本可以排除军中有内奸的可能。”叶应武知道苏刘义话中是什么意思,“而且自从这三千精锐北上,百战都的哨骑就放的很远,按理说即便有人打探也应该会被发现了······如此以来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那阿术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麻城一战与其说是我们胜利了,不如说是阿术失手了。” 叶应武虽然勉强算是打败了阿术,但是从没有敢小看这个蒙古最后灭宋的统帅之一,毕竟能够得到忽必烈的赏识和信任、统领十七万由残兵败将改编而来的蒙古军围困襄阳十年的大将,必然不是善与之辈,这一次叶应武利用的,也是史书上明确记载的阿术对于水师发展建设和合理利用的轻视,方才能够阵前逼退阿术。 苏刘义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如今应当如何是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等会儿命令将士们无需拼命赶路,应当妥善储存体力。”叶应武缓缓的说道,目光穿梭在凄茫的烟雨中,“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走一步算一步,阿术就算是料事如神,恐怕也料不到汉水之上的大战到底会是怎样的结局,而也料不到这一支决死之军到底会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样,江铁!” 一直静静伫立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塑的江铁急忙应道:“末将在!” “百战都不能歇息,务必严密封锁前方道路,任何鞑子斥候格杀勿论!另外抽掉两百士卒配合你们行动,但是要牢记,在为大军探明道路扫清障碍的同时,不可打草惊蛇,而且吩咐兄弟们要注意自身安全,明白吗?”叶应武冷声吩咐,眼睛中闪动着锋锐的光彩。 “遵令!”江铁心中一热,急忙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看着江铁跨马远去的身影,即使是苏刘义这种经历过沙场无数的勇将,也忍不住啧啧感叹:“使君当真是慧眼识英才,如此统帅骑兵和斥候的人才,也不知道使君是从那个旮旯角落里面挖掘到的。” 叶应武脸上一红,笑着说道:“苏将军,能不能不‘使君’‘使君’的叫,某听起来还真的······照某看来,你我兄弟相称不知可否?” 苏刘义本来就不是那种虚与委蛇、将上下级看得非常重的人,当下里便笑了笑:“有何不可,这‘苏将军’听上去也确实有些磨耳朵,这样老兄就不知廉耻的先称呼一声‘叶贤弟’了。” “苏兄上有无穷精力为国拼杀,这‘老’从何说起?”叶应武笑着说道,话语中已然没有个刚才的拘束。 见这个小兄弟也是性情中人,苏刘义心中感动感慨之余,也只能嘿嘿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 董文炳的水师最终还是出现在下游,不得不说这也算是一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即使是阿术就在岸边,也说什么都不将自己的功劳分出一半给张荣实。和张荣实大战一场之后,两淮水师本来就损失不少,而且将士疲惫、箭矢短缺,面对董文炳这支突如其来的生力军,就真的只有招架之力了。 不得不说,董文炳水师出现的很是时候,此时夏松正带领着两淮水师主力围攻张荣实的残部,和张世杰统帅的三艘大型楼船距离很远,根本谈不上配合的问题。所以这就意味着在董文炳百条大小战船的面前,张世杰麾下只有二十多条预留的战船和三艘大型楼船,如此情况之下张世杰勉强还算是临危不乱,已经颇有大将之风了。 虽然是溯流而上,这百条战船来的速度却是飞快,而且其船上搭载的床子弩、火球弩等武器虽然精确度和射程上和两淮水师的还有些差距,但是比起张荣实麾下的蒙古水师已经强出不知道多少倍。 “严守防线!”张世杰大步流星走上船楼,手按剑柄怒声高喊。 那二十多条包括蒙冲、中型楼船在内的两淮水师船只一边缓缓的逆流退缩,一边飞快地张弓搭箭。而楼船上携带的火船也放了下来,只等着一声令下便顺流直冲蒙古水师,要知道这汉水不比大江,河面要窄不少,蒙古水师来援又仓促的很,阵型很是混乱,所以一旦火船攻击得手,张世杰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就在这时,本来应该是主心骨的旗舰并没有掉头向下游接应缓缓后退的那二十多艘战船,而是一声不吭的继续向上游驶去!张世杰大惊之余飞快的命令传令兵驾驶小舟赶去联络,本来这三艘楼船指挥起来就已经捉襟见肘了,范文虎明知情况紧急,为何一声不吭命令向上游行驶?! “先不管他了,全力顶上去!”虽然心中疑惑甚至气愤,张世杰也不能分神,而在另外一艘楼船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边默默的整理着自己的衣冠,一边毫不畏惧的在士卒们敬畏的目光中走上船楼! 火球弩掀起的水柱在张世杰座舰之前涌起,水珠飞溅,白浪滔天。更多密集的箭矢在江面上怒吼着、飞舞着,董文炳水师的凶猛火力的确打了两淮水师一个措手不及,前方的二十多艘战船几乎是在第一轮对射中就已经半数受损沉默,汉水之上鲜血翻涌,落水的士卒在层层浪涛中或是怒声呼喊,或是奋力划水。 烟涛阵阵,血染汉水! “启禀将军,范大人说鞑子水师势大,不如暂且北上襄樊躲避,在此处硬碰硬的决战必然吃亏,得不偿失。旗舰上的兄弟们似乎多有不愿,但是无奈范大人······”那名传令兵倒还是办事利落,片刻工夫就已经重新赶回张世杰的座舰,在那涛声中,他的声音显得渺小却又是那么的沉重。 逃跑,范文虎竟然一矢未放,一箭未发,就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借口,直接逃跑!一言不发的船上将士看着一向温文尔雅、有“儒将”美誉的统领死死咬着牙,竟然硬生生的掰断了船上的栏杆! “范文虎,你好大的胆子!”张世杰虎目充血,任由水柱冲天在他身边扬起,此时的张世杰恨不得掉过头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将那胆大包天、弃无数兄弟于不顾的范文虎生生斩首! 逃跑将军,逃跑将军,若是叶应武身临此处,因为已经了解范文虎的为人,或许不会惊讶,而现在初次见识到这位范大人本色的两淮水师将士,却是怒火中烧! 这煌煌大宋,要此人何用?! 或许是已经知道了个中缘由,一侧的楼船上,白发苍髯的老人仰天长叹,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 身后突然传来杀声无数,张世杰下意思的回头看去,已经剿灭了张荣实水师残部的夏松,毫不犹豫的率领麾下船只将范文虎的座舰死死围住,另外的战船则飞快的赶来支援,满是箭矢射过留下的孔缝的赤旗在一艘艘船头猎猎舞动。 “放!”张世杰虎目欲裂,怒声高喊。 两艘楼船携雷霆万钧之势愤怒的向趾高气昂杀过来的蒙古水师倾泻箭矢,而残余的两淮水师战船也毫不犹豫的拼命想着距离自己最近的蒙古战船进攻。 几条火船也随着楼船上不断发射的巨箭顺流直下,熊熊烈火在船上尽情的燃烧着,大风呼啸,卷起阵阵热浪。依然察觉宋军水师的杀手锏,近乎胜券在握的董文炳颇为冷静地下达命令。 蒙古水师中的中型楼船从容不迫的向前挺进,不断的发射火球弩,将一艘艘火船在半路上拦截、引爆,而更多地蒙冲、走舸则在楼船之间穿插游走如飞,将最后还在抵抗的宋军船只尽数绞杀! 一艘艘火船在密集的箭雨中沉没,而更多的蒙古水师战船一步步溯流而上,并且趁着这个功夫从容的调整自家的阵型,争取将所有的火力一次性倾泻在最大的那两条楼船上。 张世杰握着已经残破的栏杆,任由大风吹卷他的鬓发、吹卷他的披风,无数的将士正在船上奔走,床子弩、火球弩也正在竭尽全力的上弦。而身后或许是意识到即使逃跑也是痴心妄想,又或许直接受到了夏松强而有力的劫持,范文虎的座舰不得不调转方向,和夏松的战船一起快速向这边驶来。 “统领,是否升旗?”一名将领急匆匆的赶过来,冲着那个迎风而站的背影说道。 张世杰点了点头,无意间的看过去,对面楼船上那个白发老者就像是一尊恒久的雕像,伫立在那里纹丝不动。这位老相公,倒还真的是铮铮铁骨啊。 “轰!”整个楼船突然之间剧烈的颤抖了一下,那是对面发射过来的火球弩击中船身的原因,而楼船上的士卒们也丝毫没有犹豫,刚刚上弦的箭矢一股脑的射向来势汹汹的蒙古水师战船。 滚滚烟火笼罩在楼船之上,虽然火势并不大,但是因为在刚才的交锋中,战船之上木材多已沾水,燃烧起来自然是浓烟滚滚。而就在那烟雾中,一面代表着权威的旗帜缓缓升起,和张世杰的将旗并肩飞舞在狂风之中。 两淮水师的大旗,情况危急,张世杰毫不犹豫的升起了象征着旗舰的水师大旗。 与此同时,范文虎座舰上的旗帜缓缓降落。 “救援旗舰!”另外的一艘楼船上鼓声高昂,那看上去瘦弱的老者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发出了比那鼓声还要洪亮的声音!程元凤虽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文臣,但是在这等危急时刻,也是有眼力看出张世杰的旗舰到底有着怎样的作用,旗舰在,士气在,煌煌大宋最强大的水师就还有一战之力! 听闻监军命令,船上将士们毫不犹豫,直直驾驶着楼船斜刺里顶在张世杰座舰的前面,船舷一侧的弓弩一阵怒吼,无数的箭矢掠过涛声不断的水面,横扫前方嚣张的蒙古水师舰船。 这一艘楼船的挺身而出,几乎吸引了蒙古战船所有的注意,密集的箭矢随后便毫不留情的尽数砸在程元凤座舰的前方后方,还有不少都是直直的命中,不但掀起冲天火光、滚滚浓烟,而且还在甲板上横扫一片,引得宋军士卒伤亡无数。 夏松的战船已然赶到,但是本来船上箭矢就用的差不多了,更何况都是些中型楼船,火力远远赶不上大型楼船,所以几十条战船赶过来,也就只有范文虎的座舰能够提供些许帮助。 看着前方同样损失不少,但是依然顽强冲锋的蒙古水师,张世杰冷冷一笑,就凭这些,便想击败我两淮水师,当真是痴心妄想! 而似乎已经察觉到江上战场还是在胶着状态,阿术竟然匪夷所思的带领已经恢复了不少元气的骑兵丢弃岸边的营寨,全军沿着江岸向北而去,骏马飞驰,片刻工夫就已经快离开两淮水师的视线了。 回头看去,江岸上已经空空如也,张世杰、夏松和程元凤心中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时大叫一声不好!阿术到底是想要干什么,现在已经显而易见。 声东击西,宁肯牺牲两支水师也要死死地拖住两淮水师,然后自家大部队便可以很是轻松的从上游乘坐先前征集的民船从容离开,甚至全身而退,而之前岸上的营寨,也不过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谎言,成功欺骗了所有的宋军将领,让他们以为阿术没有打算在其他地方以其他的方式渡过汉水。 张世杰等人幡然悔悟,可是为时已晚,对面的董文炳水师和他们战了个旗鼓相当,自然没有轻而易举便摆脱开来的可能。 一旦任由那阿术渡过汉水,就真的是前功尽弃了! 这阿术,倒还真的海一样的胆子,竟然敢兵行如此险招。 第五十六章 神兵天降(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在楼船高高的船楼上,狂风吹卷着猎猎舞动的赤旗,也吹卷着每一个士卒的鬓发。无数的箭矢划破冰冷的江风,寻找血肉聚集的地方。熊熊的火焰伴随着滚滚冲天的浓烟,笼罩在这已经沉默了、安静了太久的沧浪之水上空。 张世杰按剑而立,他的楼船和程元凤的楼船并肩作战,而范文虎所在的楼船则在两艘楼船的侧后方,横过船身,正好可以弥补两艘在前面充当肉盾的楼船火力顾及不到的地方。 在楼船的缝隙了,十多条蒙冲飞速的顺流而下,虽然董文炳水师的箭矢不可以不说是密集如蝗,但是也阻挡不了这一条条战船无畏冲击的脚步。在蒙古水师还没有真正的建立起来之前,在张弘范、刘整等将星尚未荟萃之前,这茫茫汉水之上还有那沧沧大江之山,谁都不能够挑战两淮水师独一无二的至尊地位! 这是一支血与火磨砺出来的劲旅,也是敢于以小搏大的精锐,纵观历史,南宋的水师真正打起仗来,只要不是主将无能,远远地要比陆师勇猛的多、顽强的多。 虽然还有好几丈的距离,但是张世杰可以清清楚楚的听到对面船楼上那个悍不畏死的老夫子正在大声歌唱:“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 “稼轩词,时时处处听起来,总是让人荡气回肠啊。”张世杰忍不住喃喃感慨一声,估计真的要来形容此时的白浪翻滚、浓烟阵阵、战船交错的大战场景的话,就算是稼轩亲临,想必也难以描绘一二吧。心中想到这位同样是南归之人身份的儒将,张世杰总是会莫名的一阵感慨,自己若是能够和稼轩一样,就算是功名不就,也能够让后世读史的子孙们知道,自己胸膛里的血,是赤红的,就像那船头迎着风猎猎舞动的大旗一样,一样的赤红。 汉水之上,大战正酣! 细细密密冰凉的雨丝,不知道从何时已然自天而降,笼罩在火光冲天的江面上,而隔着那浓浓翻滚的烟尘和这像珠帘一般倒垂的雨幕,张世杰已经看不到江岸上还有蒙古骑兵的身影,只留下一座草草搭建的营寨,尽情地在那里嘲弄敌人的痴傻。 若是能够将前方这支不得不露出底牌的董文炳水师一口吃掉的话,就算是你阿术成功逃跑了,又能如何?没有船只,我张世杰看你如何再一次渡过这沧浪之水! ————————————————————————————— 细细密密的雨丝在乡间小路上斜织着。 毕竟是三千儿郎,若是走到官道上目标未免过于明显,而且官道虽然宽广,走向却是偏向西北,这样走的话即使是到达了江岸,也和百战都探索到的蒙古残兵所在的位置相距甚远。 连绵的雨将乡间的阡陌小路弄的泥泞一片,将士们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的埋头在泥泞中赶路,而叶应武和苏刘义,也在这稀稀拉拉拖了很长的队伍中。虽然他们两个一个是团练使,一个是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怎么算都是武将里面一等一的高官,但是这个时候谁都不摆官员的架子,马匹早就已经让给了百战都的斥候,用来替换几匹因为长途奔袭而疲惫了的战马。 这么远的距离,对于上一次勉强算做高强度的锻炼还是大学军训的叶应武,无疑是一场煎熬,这时候叶应武方才后悔那几天里自己怎么就没有脚踏实地的跟着将士们训练,现在才意识到,如果自己这个主将先累倒在地,会对军心士气是怎样的打击。 周围的田地都已经不知道废弃了多长时间,所以现在已经只能勉强分辨出田垅的形状,早就没有了当年水田旱田相交错、各种作物生机勃勃的景象。 “任忠(苏刘溢的字)兄,你且看看,这周围的田地,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便已经废弃······”叶应武迈动脚步,激起泥星点点,覆盖在他的战靴上,战靴早就没有了当初的光彩亮丽。 听闻到叶应武说话时隐隐约约的喘息,苏刘义担心的看了看他:“远烈贤弟,且不说这些田地,贤弟体力,怕是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吧,要不要在前面暂且休息片刻?” 叶应武苦笑着摆了摆手:“都这等时候了,哪还有闲工夫停下来歇歇脚,但愿江铁不要让你我失望,速速把阿术所部的位置打探知道,否则这三千将士就这么盲目地向北追击,岂不是如同大海捞针?” 苏刘义微一点头:“你还是不要多说话了,这时候节省下来一点儿体力算是一点吧。” 叶应武点了点头,现在估计如果停下来脚步的话,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往前走了,无奈之下只能够将目光投向稀稀落落散布着无数艰难向前跋涉的将士的田野,虽然苏刘义至始至终都没有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但是叶应武心中已然有了定数,这些本来就处于两国边界的田野,估计是在忽必烈鄂州之战中被废弃的,当时滚滚如潮的蒙古铁骑就是沿着这个方向绕过襄阳直插鄂州,叶应武带着天武军驻扎过的兴**、奋战过的黄州麻城,都是蒙古大军曾经扫荡过的地方。 无论双方将士如何浴血拼杀,免不了的总是会有无数的百姓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在风雨中皱着眉头,叶应武似乎将苏刘义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依旧自顾自的喃喃说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天理循环,五千年华夏兴亡,竟也逃不过此间区区数语。” 苏刘义虎躯一震,目光在叶应武身上缓缓的扫过,良久之后方才忍不住苦笑着说道:“贤弟,叶大贤弟,你不过是双十的男儿,为何把这世间的种种,看得如此透彻?人生此去,还有无数的春秋,你还打算怎么过下去?” 这话中,虽然多数是对于叶应武的嘲笑,但是也难以掩饰其中浓浓的忧思,“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如果对于叶应武这个即便是两世为人也依旧涉世不深的毛头小伙子来说,或许不过是偶尔蹦出来的一句感慨,但是对于苏刘义这种依然见识到世间种种纠葛,见识到百姓流离、难民蜂拥、国破家亡景象的人来说,却是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共鸣。 千古兴亡,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两个人只是一味的埋头赶路。 “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苏刘义连连摆手,似乎过了很久方才回过神来,而这位三十四岁正当人生壮年的沙场勇将,本来已经渐渐迷乱了的目光再一次变的锋锐如刀,即使是叶应武这种已然经历过战阵的人无意间抬头看去,也会感觉发自心底的寒冷。 或许这就是那能够将厉鬼吓退的血腥杀气吧。 缓缓点头,但是没有了话题,疲惫和疼痛立刻就像影子一样附上身来,豆大的汗珠顺着冰凉的雨水滚落,不过是在脚下的泥坑里面掀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小小涟漪。 叶应武死死咬住牙,虽然身上没有一点儿的伤口,但是渐渐蔓延全身的酸痛感就像是正在发作的慢性毒药,只要不停止步伐就难以治愈。他奶奶的,早知道穿越是一个这么难干的活,老子当年说什么也不答应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的,一头撞死在那扇门的门柱子上算了,还在这里受什么活罪! 远处的青山沉睡在凄茫的细雨中,一匹快马沿着尚且还算是结实一点的乡间小道向这里赶过来,马上的士卒身穿宋军衣甲,背上令旗正是天武军百战都,不过这一人一马不知道在泥泞地里摔倒了几回,浑身上下就像是泥猴一样。 “十万火急,使君何在?!”那名传令兵勒住战马,在风雨中怒声高喊,虽然发出的声音已然嘶哑,但是前方的将士们纷纷跳下田间小路,闪开一条任他纵马奔驰的道路。 “使君便在后方,兄弟们在前方歇歇脚吧。”杨宝急忙忙的奉了叶应武的命令赶过来,听闻此语,无不是在咬着牙拼命赶路的将士们如蒙大赦,长长地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就地坐倒在满是泥泞的田野上,早就不顾什么泥泞污浊了,这时候能够坐下便是老天爷的眷顾。 那名传令兵微一点头,策马掠过零零散散的袍泽,叶应武和苏刘义的将旗就在不远处,因为沾了水而耷拉在旗杆上,没有了往日猎猎舞动的威风。传令兵晃了晃疲惫不堪的身躯,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索性便狠狠一闭眼,飞快的跃下马背,任由溅起的泥点打在自己尚且年轻的脸庞上,传令兵单膝跪地,说出的话语已经不过火一样熊熊燃烧着的大脑: “启禀两位将军,阿术大军启程北上,有蒙古水师大船接应,距离此处不足二里地。张统领的两淮水师被蒙古水师缠住,一时半会儿恐怕难以脱身。某等不敢近前打探,故先来回报。” 叶应武点了点头:“杨宝,且扶这位兄弟下去休息。” 听到初出茅庐便处处料敌先机,最终一手造就麻城大捷的叶使君“兄弟”二字,那名传令兵眼眶中依然是有泪光闪现,自己不过是些微末功劳,又如何当得起叶使君这位少年英杰一句“兄弟”? 看着被搀扶着走下去的那位传令兵,苏刘义轻轻感慨一句:“千军尽归心,当真是士气可用,虽然奔袭疲惫,但是只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也够阿术狠狠喝一壶的。不过阿术这一次也的确配得上他元帅之名,如果不是百战都卖命,恐怕你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而想必张统领现在也被他耍的团团转了。” “既然距离已经不远了,便暂歇休息片刻。”叶应武根本无力迎合苏刘义的感慨,一屁股坐倒在泥水里面,已经感受不出来到底是凉还是热,仿佛全身都已经融入到着丝丝缕缕的风雨里面了。 ————————————————————————————— 夏松的战船一马当先,劈开波浪层层。 这艘刚刚在和张荣实水师的大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战船,根本来不及掩盖船舷上的缺口,只是匆匆忙忙的从其他参战较晚的楼船上补充了些许箭矢,便再一次一马当先带领着十多条战船穿越张世杰和程元凤座舰之间的缝隙,紧随在那些蒙冲战船之后,直扑董文炳水师。 无论董文炳水师在如何养精蓄锐,也是初出茅庐、第一次上战场,董文炳更是一个和张世杰一样不折不扣的陆上将领,所以当两淮水师的战船顺着滚滚的汉水迎面直扑过来的时候,刚才还颇为嚣张的蒙古水师战船竟然不敢迎头交战。 “哈哈哈,儿郎们,杀啊!”夏松手握染血的战刀傲立在船头,放声大笑。刚才一箭射倒了张荣实之后,夏松还曾经亲自率领着水师儿郎跳到张荣实的座舰上大开杀戒,所以这战刀上也是染满蒙古水师士卒的头颅之血。 战船前方的床子弩和火球弩同时发射,董文炳知道的是夏松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方才射击,所为的便是将箭矢的威力扩大到极限,董文炳不知道的是,其实夏松手上能够使用的,也就只有这些箭矢了。在被文天祥狠狠搜刮了一通之后,又经历了和张荣实水师的一场大战,两淮水师的箭矢不告罄反倒是不可能的了。 最后的箭矢卷挟着风的怒吼、浪的咆哮,在那细细密密的雨中肆虐在蒙古水师舰船的甲板上。零落的火光、盘旋的浓烟,和刚才张世杰座舰所经历的一致无二。 “迎上前,退缩者力斩不饶!”狂风送来对面的声音,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那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面跳出来的董文炳在怒吼,但是在这对方胆怯的声音中,夏松笑的更加肆无忌惮,更加猖狂! “听见没有,他们怕了!”夏松冲着身边手握利刃、眉目怒张的将士们笑道,“既然如此,便再加一把火把,水鬼下水!” “遵令!”一名传令兵大喊一声,飞身敲响战鼓。 鼓声激昂,迎着那风,迎着那雨! 刚刚给予了张荣实水师最后一击的水鬼们,再翻身下水的最后一刻,看向前方战船的目光里,尽是浓浓的不屑。要让他们知道,敢于挑战两淮水师的,都只有一个去向,那就是十里黄泉路! 浪花飞溅,水鬼们在江上呐喊着,甩开健壮的臂膀,激起更多的白色涟漪,片刻之后这些天生的水里游鱼、浪里白条就都没有了踪影。 似乎发现了这边水鬼下水,对面的蒙古水师显然也有些准备,在一声声混乱的声音里,不少水鬼也跳下水去,但是人数远远没有两淮水师的水鬼多,至于水下作战的技巧,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他们,上!”夏松怒吼一声,楼船已经狠狠的顶在一艘蒙古水师战船上,这位两淮水师的副都统制毫不犹豫的挥动染血的战刀,第一个跳上对面战船,更多的士卒飞快的搭好板子,严阵以待的将士们紧随在主将之后,冲上战船。 这艘比较靠前的战船显然首当其冲,受到了不少宋军箭矢的招呼,甲板上满是尸体、血流如注,大大小小的箭矢密集的扎在并不厚的船舱壁上,零零落落的七八名蒙古水师士卒显然已经吓破了胆,看到如狼似虎拥上来的宋军士卒,竟然不战反退。 “哪里走!”夏松大吼一声,欺身而上,轻而易举的躲开迎面而来的砍刀,手中大刀自下而上,将当前的那名蒙古士卒的头颅愣生生的砍下,自家将军得了头彩,后面的将士们也不再犹豫,纷纷呐喊着冲了上去。 而更多的战船不断地在一侧掠过,船舷上手持神臂弩而或是各种锋利兵刃的宋军将士严阵以待。 “速战速决!”夏松从这已经没有了敌手的战船上跳回自己的座舰,随手一指紧跟其后的几名士卒,“你们几个,升旗!” 一面象征着宋军的赤色旗帜在那艘战船上冉冉升起,那颜色仿佛是血染了一般的鲜艳,直迎着狂风和细雨。 第五十七章 神兵天降(下) 倾宋 作者:然籇 细细密密的雨丝斜织在汉水之畔。 万余蒙古骑兵就像是从天而降的黑云,虽然每一名士卒都难以掩饰脸上深深的疲倦,但是无论是紧紧拥簇在阿术身边的百特尔和斯日波,还是远在不知何方的叶应武和苏刘义,都会毫无疑问的相信,只要阿术一声令下,这万余骑兵依然会以排山倒海之势将所以敢于挑战他们权威的敌人碾成齑粉。 从上游顺流而下有十多条大船,都是用来装运兵马的,船头上清一色的蒙古旗帜,而在大船的两侧,另有零零落落的七八艘蒙冲护航,上面象征着张荣实水师的“张”字大旗或是勉强在风中飘扬,或是因为湿透了,已经依附在旗杆上。 那大船上两舷尚且站着些许人马,手中也都是端着强弓劲弩,但是只是从这些人紧张的神色和没有什么规律的阵型来看,不过是拿上来充充门面的陆上士卒,真正属于蒙古水师的,也就只有那七八条蒙冲战船了。想当初张荣实麾下水师全盛的时候,甚至能够在这汉水之上和南宋襄樊守军叫板,而现在十多年小心翼翼积攒的本钱,付之一炬,只留下这些小小的几乎只能够被碾压的战船,而且都已经破旧不堪,不是两淮水师一合之将。 “元帅,船来了,还请元帅速速过这汉水,也不知道那董文炳能够支撑多长时间······”百特尔轻声说道,目光却不住的看向下游方向,虽然隔着几处江水曲折、青山隐隐,但是依然能够清晰的看到那弥漫在空中的黑烟,甚至能够听见随着风吹来的阵阵厮杀声。 两淮水师今日在蒙古将士们面前展现出来其绝对的难以抗拒的实力,轻而易举的将同等数量战船的张荣实水师吞了个一干二净,然后以久战疲惫之师竟然还能够和战船数量更多而且船也更新的董文炳水师斗了个旗鼓相当。 南蛮子水师厉害,果然名不虚传。 “这一次,倒是某打错了算盘,本来还想一举将那天武军、安吉军铲除,没有想到空折损了半数儿郎,却落得这么个狼狈北还的下场。究其根本,还是某没有考虑到后路的问题······”阿术看着越来越近的船只,闭上眼睛,任由细细密密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虽然还没有到英雄末路的地步,但是遭受此间挫折,对于阿术也是一个暂时难以接受的打击。 斯日波沉默片刻之后,方才舔了舔嘴唇:“元帅,说实话,照俺看来,此次南来是小瞧了这帮子南蛮,没有想到这南蛮子竟然不当缩头乌龟了,这么堂堂正正的跟咱们干了一场。如果不是苍生天一时间庇护着他们,降了一场泼天的大雨,恐怕现在儿郎们已经饮马大江畔了!这叶应武、苏刘义还有那张世杰几个南蛮,看来都不是易与之辈,以后需要多加提防啊!” 百特尔本来就受不了斯日波这种谨慎的脾气,再加上两人是阿术座下最受信任的大将,所以平日里的竞争也不少,暴脾气的百特尔听到斯日波絮絮叨叨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岂不是灭自家士气、长别人威风?自然忍不住便嚷嚷开来:“奶奶的,什么易与之辈不易于之辈的,如果不是元帅下令撤退,俺麾下这么多二郎冲过去,照样把那什么姓叶的、姓苏的大大小小的南蛮全都拿下,砍成七段也好八段也罢!怎么,莫不是你斯日波害怕了不成?!” 阿术皱了皱眉,虽然百特尔此言不虚,但是他并没有考虑就算是将天武军和安吉军联合起来也不过四千多人的残部剿灭,这万余蒙古骑兵也必须要付出惨重的代价,到时候就凭着久战疲惫、弹尽粮绝的五六千骑兵,又如何去攻克那些大大小小的城池? 就在几人心中千万念头闪过的瞬间,大船已经靠岸,不过阿术并没有第一个走上船去,而是冲着斯日波挥了挥手,斯日波虽然很想和百特尔好好的将这件事情辩论清楚,但是见到阿术有意打断,便不敢再多说些什么,狠狠地瞪了百特尔一眼,便指挥部下登船去了。 耳畔总算是安静了,阿术轻轻的吸了一口冰凉的江风,虽然隔着这么远,依然能够感受到那江风里面隐隐约约的血腥气息。这一次其实不只是低估了安吉军和天武军的凝聚力和战斗力,更是低估了两淮水师的士气和雄厚的实力。当年在两淮战场上交锋的时候,双方毕竟是在平原上,能够将蒙古骑兵的优势发挥到最大,所以宋军两淮防线的最高统帅李庭芝历来采取严守城池的战略,以至于两淮水师虽然出场的机会不少,但是多数都是用来远远地提供火力支援的。 而近日汉水一战不同,两淮水师正面迎敌,而且是处于下游劣势,依然将张荣实水师抽的满地找牙。这也让身临战场的阿术,第一次意识到其实水师的存在并不是单纯的为了提供充足而凶猛的箭矢火力,也不是为了在江河之间转运兵力,而是有着更加主要的水面作战作用。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就可以在这南方水乡之间保证粮道的畅通甚至利用密集的水网将对手分割包围、逐次消灭。 阿术终于明白,想要征服这个依靠着东南半壁江山苟延残喘的王朝,最后的一根稻草便是强大的水师。只是他心中不明白的是,以苏刘义、叶应武甚至站在他们身后间接指挥这场大战的叶梦鼎、江万里等人,难道就没有看出蕲、黄两州的得失,实际上远远没有蒙古一方认识到水师存在的意义重要吗? 还是说,这些小狐狸和老狐狸们,实际上并没有意识到这点? 如果叶应武在这里的话,绝对会以气死人不偿命的口气回答这位已经深深陷入迷茫和彷徨中的征南元帅,因为过不了几个月,刘整北上献策、张弘范入职水师,蒙古一方终究会意识到水师的重要性,所以早几个月、晚几个月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但是蕲黄两州一旦失去,就等于在襄阳的侧后方安插了一根致命的钉子,也等于将天武军和两淮水师直接送到了阿术的虎口之中,这是南宋一方绝对不能允许的。 “元帅。”旁边的百特尔轻轻呼喊了一声,阿术急忙从思考中转醒过来,万余将士已经有半数渡过了汉水,运送兵员的大船正在急匆匆的返回,剩下的这五千将士成半圆形将阿术紧紧地拥簇在最后方,而百特尔和斯日波两员大将都还没有渡过汉水。 下游的厮杀声已经越来越淡了,这就意味着等会儿就可以见到这场水师大厮杀的胜利者,或许是张世杰和两淮水师,或许是董文炳和蒙古水师,其间的胜负,现在还是未知,不过无论如何也要加快渡河的速度,否则一旦两淮水师战胜,只需要几艘楼船就可以将这些看上去是庞然大物,实际上根本没有装备床子弩等武器的大船全部击沉在这沧浪之水中。 ————————————————————————————— 百战都的哨骑都已经收了回来,因为叶应武和苏刘义带领这三千将士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是赶到了距离阿术率兵渡江的地方不足一里的一座山丘下。 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十多名侍卫趴在山丘之上,茂盛的树木和半人高的蓑草遮挡住了他们的身形。细密的雨已经遮挡不住视线,从这座山丘上往北,就只有一两座只能够暂且藏身的山坡了,再往北,就真的是一片原野和漫长的滩涂。 一艘艘大船正在汉水上来往,不过隔着这么远依然可以看清楚蒙古骑兵半圆形的阵势,这表示着斯日波或者百特尔甚至是阿术本人依然还留在南岸。 叶应武咬了咬牙,即使是这个时候冲过去,恐怕也就只能截杀到半数蒙古骑兵,所以叶应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看到叶应武将手伸向腰间的剑柄,苏刘义急忙按住他的肩膀: “贤弟且慢。” “嗯?”不但叶应武下意识的嗯了一声,就连一侧的杨宝和江铁等人都是一惊,他们想来也已经做好了随时冲击的准备,所以现在苏刘义突然跳出来阻止,绝对吓了他们一跳。 后面的江镐、王进两员小将也带着人摸了上来,麻城一战虽然让两人吸取了不少教训,总算是在这几乎将软肋闪出来的蒙古大军面前没有轻敌,但是如此机会却也怎么都不愿意放过,如果是章诚在这里,或许还会劝一劝叶应武不可冒进,但是陪在身边的是这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不用想也知道两人上来也都是坚决请战的。 “现在虽然蒙古鞑子仅剩下半数人,可这五千骑兵要是真的冲锋起来,能够将咱们这三千人吃的连渣都不剩,所以要等着他们开始上船,那时候必然是阵型混乱、士卒思归的时候,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或许战果会少,但是总比冒着全军覆没的风险要强。”苏刘义轻声说道,话语当中很是恳切。 叶应武一愣,心中大震,自己还是太嫩了,光想着如何上阵拼命杀敌,却没有想到就算是这三千将士冲出来是多么的令人震惊,蒙古骑兵依然占据这绝对的人数优势,而且他们的战力肯定要强于长途奔袭的宋军士卒,所以别说稳操胜券了,就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或许都是一纸空谈。 忍不住上上下下重新将苏刘义打量了一遍,只看得苏刘义浑身发毛,叶应武方才轻声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此言不虚啊!” 已经听明白苏刘义是什么意思,刚才还准备请战的王进和江镐脸上一红,躲在树底下也不敢出声了。 ————————————————————————————— 汉水之畔,实在拗不过斯日波和百特尔,阿术不得不第一个走上大船,而斯日波也被百特尔连推带挤得弄上船,斯日波刚想要回去,却发现前面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不少士卒马匹,哪还回得去? “这家伙,关键的时候竟然还来这一出······”斯日波喃喃说道,心中已经明白百特尔所为何意,可是现在也不能够回头了,只好一手按着刀一手扶着栏杆,紧紧护卫着阿术。 阿术似乎没有看到两个人刚才发生的小小争执,安然依靠在栏杆上,静静看着雨中的沧浪之水随风卷起层层浪花,拍打在高高的船舷上,终究成为飞溅的水沫。 似乎想起来了什么,阿术重新又将目光投向南方,也不知道那个叶应武到底有没有胆量真的带领着他麾下的疲惫之兵追过来,反正自己已经一次又一次的做好了突然有一支宋军杀到身前的准备,甚至当初在江岸上扎下来的那个营寨在迷惑张世杰的同时,也是为了预防叶应武奇兵杀出,将蒙古大军打一个措手不及。 甚至就在刚才,蒙古骑兵上船的时候摆出的都是标准的防御阵型,可是至始至终,都没有在那远岚之间看到宋军赤色的旗帜,按照正常的速度,就算不是兼程赶路也应该赶来了,想必不知道是不是找错了方向,又或许那些累的够呛的南蛮子根本没有北来。 或许是我多虑罢了,难道真的被那叶应武给杀破了胆子,自从北撤这一路上竟然处处提防、处处小心,最后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无论是张世杰还是两淮水师的其他一众将领,都已经中了他调虎离山、虚虚实实的圈套,没有意外,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的平静,那么的正常。 突然间,阿术心中掠过不详的预感,这是历经一场又一场血腥大战之后自然而然的一种感觉。在天的那边仿佛有滚滚杀气,弥漫开来,空气中的血腥味并没有因为滚滚的江风而黯淡,反倒是浓烈了些许。 难道只是错觉? 这位蒙古的征南大元帅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刚才目光扫过的地方,刹那之间,阿术的瞳孔猛地放大。 那层层山岚,在风雨中,已经不再平静,山坡上下,有无数的身影跳跃,赤旗飘摇,杀声震天! 宋军,宋军的旗帜。 “哐当!”阿术一直握在手里的佩刀,怦然掉落。 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三千将士,在蒙古军最虚弱、近乎不设防的时候,像是神兵神将,自天边直杀向这漫漫滩涂!而在那岸上茫然不知所措的两千蒙古士卒,几乎就在宋军出现在山岚尽头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战死在这异国他乡的命运。 片刻之后,蒙古将士们也都反应过来。 “不好,速速北上!”斯日波嘶声高喊,“务必保护大帅安全!” 这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个人的荣誉,也顾不上南岸的儿郎部下,只要保住了大帅,一切还有机会! 整个滩涂上,一片大乱,蒙古士卒看着越来越近的通往生的彼岸的船只,拼尽全力向前拥挤,没有人再想着跨上战马迎击那些有如神兵天降的宋军,那是魔鬼,那是地狱来的使者,那是苍生天惩罚他们的风雨雷电! 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到底带来了怎样的惩罚?! 在蒙古士卒们心理防线最脆弱的时候,高举赤色旗帜、拼命呐喊着向这边冲过来的宋军,就像是在那防线上毫不留情的狠狠来了一拳,让这些草原上的勇士在滔滔汉水的面前心神俱碎! 骑兵、步卒,区区三千五百名宋军,便将这依然注定的局势,搅了个天翻地覆。 而百特尔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淹没在乱军当中,那面象征着万夫长的旗帜,悄然折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这一面曾经象征着威严、象征着实力的旗帜上踩过,就像是踩一面已经被废弃了的破布。 那几艘本来打算靠岸的大船竟然直接跟在阿术所在大船的后面匆匆北返,就算是斯日波在船上扯破了喉咙也难以使这些船只继续驶向南岸,而已经靠岸的几艘大船也是不知道有多少人马上船,便匆匆的丢了踏板,也丢了那些南岸士卒们最后的生存希望。 操控大船的都是汉家儿郎,自然也没有回头拼命抵抗的钢铁意志,在那如潮般涌来的宋军之前,他们崩溃的甚至比蒙古士卒还要快上三分。 或许是福大命大,在乱军之中,本来就站在船边指挥麾下儿郎登船的百特尔被硬生生的挤到了大船的最里面,这时候他万夫长的身份已经难以让士卒们安静,当看到整条船上不过是零零落落站了不到一半人的时候,这位蒙古数一数二的勇士眼角泛出了晶莹的泪水。 或许这是这位莽男儿第一次尝到泪水的滋味,拳头无奈的砸在船舱壁上,任由岸边的厮杀声割裂着自己的内心。 叶应武,苏刘义,好谋划,好算计,这等阳谋,却让人在宋军面前只如待宰的羔羊一般,难以抗拒! 该死的南蛮,天杀的南蛮,此仇不报,百特尔誓不为人! “轰轰轰!”火球弩发射的弩箭击打在水面上掀起的滔天的水柱最终还是阻止了那几艘还在犹豫的大船继续驶往南岸的行动,伤痕累累的两淮水师旗舰一马当先,出现在水天的尽头,虽然是逆流而上,但是顺着风和雨的方向,楼船、蒙冲、走舸,数十艘历经了战火洗礼的战船,拼命的冲击,冲击! 汉水之上,百舟竞发,云帆漫漫。 汉水之畔,三千宋军对着剩下的两千余名惊慌失措的蒙古士卒大开杀戒,因为等待登船的原因,不少士卒甚至没有来得及上马,就被一拥而上的宋军士卒乱刀砍成肉泥。 刀光闪耀,杀声一片。 区区三千五百宋军,却犹如神兵天降,一击之下竟有如此之威! 汉水两岸,战鼓怒吼,千军激战,漫长的滩涂尽被血染。 看着前方几乎没有多少斗志的蒙古士卒,王进狠狠挥动着手中的熟铜棍,任由点点的鲜血溅满棍身,这一战,打得痛快,这一战,打得惊天地,这一战,打得泣鬼神! 如果说麻城大捷只能算是阿术的主动退让的话,那么这汉水之畔的围追堵截,便是堂而皇之地一场大胜。两千多蒙古士卒被残忍的抛弃,被愤怒的撕碎。 “杀!”王进怒吼一声,挥动着熟铜棍大开大阖,有如自九天之上倾泻下来的滚滚江水,声势浩荡。 而斜地里钻出来一把锋利的陌刀,挑开王进没有挡住的一名蒙古士卒砍过来的马刀,然后毫不留情的直接破开那名士卒的皮甲,刀尖钻入胸膛,激起鲜血无数。陌刀回收,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如此时刻,怎能让你王进独美?” “来来来,你我并肩,杀他娘的!”王进看都不看身后满脸鲜血但是笑的露出一口白牙的江镐,却也是爽朗的放声大笑。无数的宋军士卒仿佛忘记了身体的疲惫,挥动着手中的刀,收割着前方每一条性命,飞溅的鲜血洒满衣甲,洒满大地。 痛快,痛快! 男儿生逢此时,安能不痛快! “杀!”叶应武和苏刘义已经带着亲卫冲了进来。 “杀!”陆陆续续还有更多的宋军士卒高高举起雪亮的战刀,向着这近乎一边倒的战场冲击。 更多的赤旗,在那扑面而来的风中猎猎舞动,像是燎原的火焰,将这一切的枷锁全部燃烧,全部燃烧! 风,还未止;雨,还未停。 战马嘶鸣,刀光闪烁,脚步铿锵! 那滔滔汉水,东流不止;那四方山岚,更显青葱! ————————————————————————————— 大宋咸淳二年五月中旬,阿术掠蕲、黄两州。兴**团练使、领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携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克强敌于麻城之野,天降大雨,助我王师,贼寇肝胆俱裂,不敌而北。后两淮都统张世杰统水师之菁华,两度却敌于汉水以阻归途,而应武、刘义统精兵三千,百里驱驰,神兵天降,于汉水之畔大破敌寇,阿术统残军惶惶如丧家之犬,虽保得性命,不复来时之勇。 史称,黄麻之战。 第五十八章 天下无闲棋 倾宋 作者:然籇 和风细雨,笼罩在麻城之上。 古老的城垣沉睡在风雨中,城下的营寨甚至都没有修补,城上城下几乎看不到多少来来往往的士卒。 “一场雨,下的也好,倒是冲散了那烟尘,祭奠了那忠魂。”陆秀夫坐在城楼低矮的屋檐下,轻声说道。 麻城之下那万余蒙古士卒的尸体可是足足烧了好几个时辰,掀起的滚滚烟雾和焦臭的气息让没有上过战场的地方乡兵不少都忍不住大吐特吐,就算是浴血厮杀下来的各部伤员们,也都没有胃口吃东西了。偏偏老天爷就像是什么事情都眷顾宋军一样,前脚烧完尸体,后脚便有一场雨降下来,把这一切的难题都解决掉了。 只是让人担忧的是,叶应武和苏刘义带着的那三千精锐,会不会因为这场突如其来而且绵延了很久的雨而最终怏怏返回? “啪!”文天祥将棋子落在棋盘上,纵观棋局,文天祥已经隐隐约约有困住陆秀夫那一条大龙的趋势:“君实兄心中真正在担忧什么,余也算是清楚一二的,只是这时候一切都是听天由命了,我等在如何也不过是那局外之人,还不如安心下好这一盘棋。” “这一次,想来是余输了。”陆秀夫苦笑一声,随意的落了一个子,自家的那条大龙无论如何是救不回来了,只是不知道在其他方向上能不能有奇迹般的突破了,“可能余现在的心境,和前方厮杀的那些人是一样的,总想在乌云深处寻找到一丝照耀自己的光芒罢了。” “君实兄所想的要,怕不止只是一丝一缕的光芒吧?”文天祥会意的笑了笑,只是用手捻着棋子不落,“这大宋的半边天,笼罩在乌云里的日子,未免太长了些,官家圣人的光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一次照在那大河南北。” 话音未落,文天祥已经落子,依旧是攻势咄咄逼人。 陆秀夫苦涩一笑,眉头皱得更紧了:“宋瑞兄倒是好大的抱负,在这麻城上下,你我也算是身临其境了,鞑子如何,这大宋又如何,难道宋瑞兄还看不明白?除非是有一个真的力能挽天的天才般的人物,又到何处去奢求这照亮山河万里的光芒?能保住这江山半壁,已然是不错的了。” “啪!”陆秀夫的棋子毫无疑问的采取了守势,像是想要冲破那樊笼却总是无计可施的困兽。麻城一战,本来就是淮上劲旅的安吉军、江南西路拼劲老底组建的天武军携手奋战,方才勉强逼退了阿术,可那北国方圆千万里,有何止一个阿术? 文天祥凝眸看着两人身前的棋局,风吹卷这冰凉的雨丝打在他的脸上,不过这个看上去瘦瘦弱弱的白衣文士却是纹丝不动。棋局之上一攻一守,进攻一方自然是咄咄逼人,防守一方却也是寸土不让,不过按照这么个局势发展下去,防守一方必然因为棋盘空间不足难以回旋,最终落得个惨败的下场。 难道,这就是以后大宋的命运吗?这天下,就真的如同这棋局一般?自己满腔的抱负,到头来也不过是为这个华夏衣冠殉葬吗? 就当文天祥思考的时候,章诚、马廷佑和郭昶三个留守在后方的天武军大将快步走上城墙,即使是稳重如章诚之辈,也已经双手颤抖,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看到三人快步前来,陆秀夫和文天祥一愣,也顾不上前方暂时陷入胶着的棋局,站起身来。 章诚难得的裂开嘴,放声笑道:“两位哥哥,汉水之畔,一场大胜!阿术败逃,两千多鞑子授首,蒙古水师全军覆没!我军伤亡,微乎其微,微乎其微!” 文天祥和陆秀夫诧异的对视一眼,旋即喜悦的神情浮上脸庞! 而城墙之上,听闻此语的士卒们,再一次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这一仗,打得气势!”文天祥同样是爽朗大笑,“苏将军、张都统、叶使君,打出了咱们煌煌炎宋的气势,让那帮子鞑虏也知道,咱们大宋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陆秀夫也是笑着拍了拍棋桌,自顾自的伸出双手将那已经成为定局的棋局直接打乱,颗颗粒粒的黑白棋子从桌子上滚落,洒满一地,可是谁都没有在意那些。陆秀夫近乎痴狂看着屋檐外的风风雨雨和青色的山峦,喃喃说道: “这天下和这棋局,天壤之别!” 文天祥回头看了看如痴如醉的至交好友,同样也是舒心的笑道:“这光芒,也不只是一丝一缕,终究会成为最灿烂的太阳。” 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章诚三人自然是听得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马廷鸾轻轻咳嗽一声,方才说道:“两位哥哥,这战报已经遣人飞马送往各地,之后怎么行动布置,还请两位哥哥定夺。” “送便送,这一次倒让那朝中的贾相公头疼去吧,看看他到底是给个什么封赏!”文天祥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开怀过了,如果说在兴**的时候,叶应武的言行举止只是再告诉他这位在沙漠中孤独跋涉了太久的旅人前方有绿洲的话,现在绿洲就已经在前方,出现在前方! 听闻此语,章诚等人哪还不知道其中的缘由,纷纷大笑起来。 这一次,朝中的那几位相公,可有的愁了! ————————————————————————————— 兴**,叶府。 黄州麻城直到汉水一带尽是阴雨连绵,不过这兴**府治所在的永兴县,却是阳光灿烂。 农历的五月已经是暑气来临的时候,不过因为这府中通有活水,水榭亭台、树林掩映,便犹如那苏州园林一般,再加上有徐徐清风吹来,所以并不算怎么闷热。 罗幕轻纱,阻隔了九曲长廊和湖中小亭的通路,这叶府现在的名符其实的大丫鬟铃铛带着几个婆子守在轻纱之外,丝毫不敢松懈。而几名家丁婢女打扮的随从,也是侍立在更远的长廊拐角处,衣服上的标识却并不是“叶”字,而是绣这一个“张”字,还有几人衣服上却是绣着“陆”字。 罗幕之后,棋子落在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绮琴倚着柱子,芊芊素手轻轻拈着一枚棋子,秀眉微蹙。而在这临安花魁的对面,则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瞪着剪水秋眸细细端详着黑白两棋绞杀的如火如荼的棋盘。 如果说醉春风里的三丈软红让绮琴在素雅端庄之外总是带着丝丝缕缕引人入胜的烟火气息的话,那么她对面的这小娘子,却是真真正正的犹如那空谷的幽兰一样,纯洁的没有丝毫污秽,仿佛世事的艰难还没有在她娇弱的心灵上刻下痕迹。 楚州陆氏,也算得上是豪门望族,怕也是那山山水水方才能生养的出来如此佳人吧?绮琴暗暗想着,手中的棋子却总是迟疑不落,这几日两人对弈,自家总是心事不宁,本来高超的棋艺竟也发挥不出来四五成,所以总总落于下风,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那自家良人远在前线浴血厮杀,怎能让人放的下心来? 而在两人的一侧,一位已是中年的妇人正专心致志的绣着手帕,正是叶家长女、叶应武还没有见过的大姐,更是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的正妻,这张家娘子也算是继承了叶梦鼎的铁骨铮铮,之后跟着张世杰转战四方也没有抱怨过,堪称贤妻良母之典范,崖山十万亡魂当中,却也少不了这一缕芳踪。 “呀!”就当绮琴无意间看向张家娘子的时候,张家娘子却也是被针扎了手,瞬间的刺痛让这位本来刺绣手艺高超的女子再一次尝到了这痛苦滋味,自然忍不住惊呼起来。 “姐姐,可有大碍?”绮琴急忙站起身来,虽然两个人年龄上也算是差着二十多岁,可是却是平辈之人,要真的论功劳,也只能说是叶梦鼎老人家能干了。 张家娘子摆了摆手,眉目之间却难以掩饰淡淡的忧愁和相思,不过还是勉强笑道:“年年打雁,这一次倒是让雁啄了眼了,不用管我,你们继续下棋便可。” 反倒是那涉世不深的陆家小娘子握着棋子,笑着说道:“照我看来,叶家姐姐这些天来总是输棋,张家大姐也让那针扎了手,想必两位姐姐是因为心中有所挂念吧。” 张家娘子和绮琴都是脸上一红,被人这么说中了心事,虽然都是女子,却也羞赧万分。张家娘子轻轻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笑道:“这话说的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昨日文家娘子在这里的时候,不也是神不守舍的,在座的也就是你这个小妮子没心没肺,你家兄长在前线不是生死,你却在这里不管不顾。” 陆家小娘子吐了吐香舌:“我家兄长和文家娘子的那位良人可都是实实在在的文官,躲在城里不出来就算鞑子再怎么厉害也破不了那城墙,所以有什么好担心的。” “要是文家娘子在这里,且不看她和你好好算这笔账?”张家娘子伸出手指指了指陆家小娘子,“江南的山水钟灵毓秀,育出来你这等人小鬼大的小妮子,陆家辗转楚州、镇江,三代人传下来,却总也改不了你家祖上放翁公的执拗傲气,偏偏你这妮子没有这性格,当真是奇也怪哉。只是不知道,如此古怪精灵的丫头,到时候又要有哪位英雄好汉、书生俊才才能够消受得起。” “大姐又笑我!”陆家小娘子却是不依,离了凳子便要扑上来,“那边让大姐看看,说什么也不能坠了先祖的威名。” “陆家世代文官,何来的如此英姿飒爽的女将军?”绮琴忍不住插了一句,便掩唇轻笑。和张家娘子相比,绮琴和陆家小娘子的年岁差的更少,所以调笑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陆家小娘子娇靥更红了,像是三月里盛开的桃花,看看两个总是欺负自己的姊姊,无奈人家人多势众,而且都是一副牙尖嘴利的好口才,说什么也是敌不过的,所以只能跺跺脚又垂头丧气的坐回去了。 见到她安静了,张家娘子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仿佛在回忆那些自己也曾经拥有过的青春和美好。而绮琴则眨了眨星眸,只是看着远方的树木院墙,心中想必早就飞到那百里之外的那个涛声依旧、杀声震天的地方去了。 亭子中又安静了下来,陆家小娘子不敢再招惹这两位姐姐,只能细心的打量眼前的棋局,伸出手指忍不住比比划划。 脚步声突兀的响起,亭子中的三人都是一惊,她们已经习惯了自家的仆人那刻意放轻的脚步,所以骤然听到如此脚步声,自然是心中慌乱,张家娘子旋即说道: “来的,想必也就只有谢大人了。” 绮琴缓缓点头,整个兴**男子中,也就只有谢枋得能够有资格进入这叶家的后院,谢枋得突然出现,也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前方的胜负已然知晓。 看着两位姐姐都是忍不住轻轻吸着凉气,陆家小娘子反倒是第一个忍不住站起来,毕竟这也关乎着自家兄长的性命,关乎着自家手足的生死,更何况兄长本来就疼爱自己,否则自己也不会不远千里赶过来探望他。如果说刚才还是因为兄长是文官等等怪异的借口而心神安宁的话,现在也早就忍不住心乱如麻了。 张家娘子勉强笑道:“有人这就已经暴露了。” 可是绮琴和陆家小娘子却是没有那心情再说什么了。 隔着罗幕轻纱,传来谢枋得稳重的声音:“见过几位娘子。” 这谢枋得倒也端的是铁一般的心境,无论是胜是败,都应该在他的只言片语之中便可以体现出来,可是他现在的话音却是依旧如常的稳重,由此可见此人也是非同常人的存在,只是不知道叶应武和文天祥到底是花了多大心思,方才把这么一个少有的英才拉拢到身边,甚至委以留守大后方心腹的重任。 “劳烦谢大人了,请说来听听吧。”张家娘子毕竟历经过多次这种生死离别的考验了,所以还算是镇定如常。按理说以张家娘子的身份地位,即使是谢枋得见到了也应该恭敬行礼的,所以这她话语当中一句“谢大人”,对于谢枋得也是颇为尊敬。 谢枋得心中一暖,再也难以掩饰心中的喜悦:“几位娘子可要听好了,叶使君率领天武军和苏指挥使的安吉军在麻城之下一战逼退鞑子元帅阿术,后来叶使君又率领着三千精锐兼程北上,和张都统率领的两淮水师两相夹击,汉水之畔,又是大捷!使君、都统还有陆司马,具是毫发未损,等待圣旨颁发,论功行赏之后,不日便可平安归来。” 话音已落,却是一片平静。 “啪!”绮琴一直捻在手中迟迟未落的棋子终究没有落在棋盘上,而是落在了地上。陆家小娘子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却发现这位美若天仙的姊姊俏脸上有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平安回来就好。”张家娘子身体晃了晃,上前一步搂住绮琴微微颤抖的香肩,“平安回来就好。” 而在罗幕轻纱之外的谢枋得,心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仗,总算是打完了,这一劫,总算是平平安安的挺了过来,可是以后的劫难,还有层层无数。 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那边走下去,无从他选。 这天下的棋盘之上,黑白棋子在无声的进退之间,已然有了另外一番格局,这一切,都是忠骨无数方才铸就的,可这天下,又到哪里去找这么多的棋子? 从今往后,想必也是寸土必争了。从今往后,这天下棋局之上,恐怕也难以再找出一枚闲子了,身在其中,已经不允许他静观其变。既然在这个时代,那边竭尽全力好了。 第五十九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倾宋 作者:然籇 江南西路府治所在,隆兴府。 大堂之上,叶梦鼎、江万里、王爚、章鉴,四人静静地坐在堂上。在王爚一侧的桌子上,报捷的书信已经摊开,不知道被四个人看了几遍。按理说江万里是南康军知军,而叶梦鼎也身兼饶州知州,两人本不应该在这隆兴府,可是此次事关重大,已是牵扯到整个朝堂主战派的进退甚至大宋的国运,又怎能不让这些老家伙们汇聚一堂? 而更为奇特的是,明明在四人中职位最低的江万里却也被众人推举到了上座,因为这都是在官场上相互扶持着这么多年走下来的老爷子了,本来就不怎么在乎之间的位次,而且都也知道江万里之所以从堂堂朝堂宰执被贬南康军,也是因为代替在座的另外几人承受了皇帝和贾似道的大部分怒火所致,实际上以江万里的学识才干,在四人中绝对是第一的,更是江万里一党的灵魂支柱,所以另外三人更不会让他坐在首座之外的其他地方了。 淡淡的扫了周围三人一眼,章鉴倒是最为淡然,似乎他儿子很好的遗传了他这个特点:“既然想笑,那边笑吧,如此喜事,安能不笑!” 叶梦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看看,都看看,他章公秉(章鉴,字公秉)竟也有生闷气的一天!照我看来,想必是因为他那宝贝儿子没有留守后方没有摊上汉水一战,结果愣是错过了这么大一个功劳,怎能不生气?” 江万里和王爚相视一笑,而章鉴则翻了翻白眼,显然不想跟叶梦鼎这个的确可以说是意气风发的老家伙斗气。实在忍不住了,江万里开口笑道:“这一次倒是让镇之家的衙内拔了头筹,如此一件泼天也似的功劳,以后想必这仕途也是光明康庄了。要不是这叶家侄子争气,咱们这几个老家伙恐怕现在还在为自己子侄的出路犯愁呢!” “言之有理啊。”王爚笑的同样也是合不拢嘴,他家二郎一根熟铜棍在三军之前杀的天地变色、血染征袍,又何尝不是大功一件,这样再加上在文官一途上也算是有些光彩的自家大郎,王家这一次倒可以说是文曲星、武曲星齐至了,如何不喜? 章鉴懒得跟着两个老家伙斗气,自家儿子是什么个脾气自己也是清楚万分,叶应武和苏刘义铤而走险引三千精锐北上奔袭,自家儿子留守后方也算是用对了人才,原来还真的没有看出,这些当日里也不过是在临安花街上横行霸道甚至欺男霸女的纨绔衙内们,竟也有今天杀的鞑子破胆的成就。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叶家二郎识人得体,敢于放手,而且能文能武、满腹才华,在这摇摇欲坠的大宋也算得上是不世出的人杰了,若不是有他一直主持大局,恐怕也没有今日令人如此顺心如意的局面。 感受到江万里、王爚和章鉴三个在官场上难得的臭味相投,啊不,志趣相投的老伙计不约而同投过来的感激和羡慕的目光,叶梦鼎轻轻咳嗽两声:“这一次倒是让犬子出了些许风头,不过诸公有没有想过,朝中那几人对于此事又会是如何态度?要知道最后的封赏还是要靠着他们的决定的······” 王爚撇了撇嘴:“想来那几个家伙在这等关头也不会闹出什么捅破天的幺蛾子,否则又如何去堵那天下悠悠之口?只是还有两点担忧,一来虽然苏将军主动撤退是为了不让天武军以及后续援军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可以说是非大仁大勇之士不可为之,但是难免朝中那几人会抓住这个破绽大做文章,二来任谁都知道那范文虎是临阵脱逃,可是要是朝中那位贾相公真的想要保住他的话,却找个借口说是范文虎已然识破了阿术布下的陷阱,所为的乃是追击阿术残兵,而张都统则是为了一己之贪念弃大局于不顾,那样的话范文虎想必便可以轻而易举的逃过这一劫,而张都统却难逃此责······” “竖子匹夫,安敢!!”江万里狠狠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身来,须发尽张,眼眸炯炯有神,已然动了真怒。 “有何不敢?”章鉴苦笑一声,显然已经对于贾似道这个朝堂上的生死对手了解的很是透彻,“如此行事,尚且算是好的,难道岳武穆如何,辛稼轩如何,诸位还不知道么?这贾相公对外甚是软弱,对内确实强硬得很,如果不是官家尚还有一丝圣明所在,一直努力庇护着你我这几副残躯,恐怕那风波亭上,又多了几缕冤魂,那朝堂之上,又空有几句‘莫须有’吧!” “也罢,且先走先看吧。”叶梦鼎轻声说道,“到时候你我占据道义高处,登高一呼,又怎怕无人响应?毕竟这时候,比之高宗秦桧所在的时代,要好一些罢了。” 听到叶梦鼎已经隐隐约约的表达了对于本朝高宗的批评指责,另外三人都是轻轻皱眉,不过也没有说什么,毕竟大宋是“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想当初元丰、元祐党争激烈的时候,大臣生气了吐沫星子都能喷到皇帝脸上的,现在不过是隐晦的指责了一下高宗的过错,只要不被有心人多加利用,却也算不上什么。 还在气头上的江万里忍不住轻轻哼了两声,也不知道这个年事已高的老爷子到底还在为什么生气。 “无论如何,不日大军便将凯旋,说什么也不能愣了这些为官家和大宋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好汉。”王爚急忙开口打破这议事堂内有些尴尬的气氛,几个老家伙们都是知心知底的,知道也不过只是一时的气恼,过不了多久还是会打起百倍精神和朝中奸佞们周旋到底的。现在这江南西路上上下下已经满是江万里一党的门生故友,贾似道要想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动土,还是要好好考虑考虑的。 更何况如果他要是动了张世杰尚且不说,若是动了苏刘义,实则是铤而走险的举动,到时候一来可能会使主战派中较为温和的江万里一党和更为锐意进取的李庭芝淮南幕府反目为仇,二来也可能引火烧身,让这本来不怎么相互待见的两个主战派别同气连枝一起打压贾似道,要知道贾似道的亲信将领吕家兄弟统帅的大军毕竟在襄樊,要是双方真的撕破脸皮,还是李庭芝的淮南大军来的快。 “嗯,说什么也不能让那几个小家伙们寒了心啊。”章鉴本来就是稳重的一个人,平日里几人在议事堂上生个闷气什么的一般也是章鉴跳出来打圆场、和稀泥,一般生气的人也会卖这个老友几分面子,现在难得的平日里总是直肠子的王爚第一个跳了出来引开话题,章鉴又怎么能够甘居人后? 一直生着闷气的江万里愁容稍解,淡淡的说道:“如此功劳,可当衣锦还乡,不能怠慢了。” ————————————————————————————— 大宋行在,临安。 葛岭,贾似道府邸,世称“后乐园”。 这贾似道府邸在临安也是一等一的存在,当年理宗圣人钦赐的豪门旺宅,其间山水园林、亭台楼阁、九曲长廊的风致,恐怕就是那临安皇宫在这之前也是稍逊一筹,更不要说其他官员的府宅了,若是要和那江万里、叶梦鼎的家宅相比,就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当真是天壤云泥之别。怕是找遍苏杭,也找不出来如此人间仙境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天下之大,美妙悦耳的名字多不胜数,偏偏理宗皇帝就看中了范仲淹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将这座自己最依仗的大臣的府邸命名为“后乐园”,如此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却被这一对儿昏君奸相滥用如斯,安能使天下正直才子豪杰从心?如此行事,却也不知是谁的不幸。 笛声、琴声、歌声,声声不绝,在这层林掩映的舞榭歌台之间回响,如果是门外汉初次来此,恐怕还真的以为是人间仙境的歌声吧。而那三五步便有的华衫丽服的俏丽婢女和锦衣小帽的健壮仆人,恐怕就算是宫禁之中也难得见如此场景。 仆人都已经是如此打扮,更不要说管家了。贾府的管家更是一身锦衣貂裘,腰间还像模像样的悬着一方玉佩,往门口一站,绝对不是正常官宦人家里常见的毕恭毕敬的架势,而是趾高气昂恨不得鼻孔朝天,仿佛这天下皇帝老大、自家相公老二,自己便是那老三了。 不过这一次匆匆赶来的贵客对此却也是司空见惯了,所以毫不犹豫的从袖子里面掏出来一方金锭,也不知道两人使了个什么熟练的手法,片刻之后那管家衣袖里面金光一闪,已然将那一方金锭收了进去,也知道来的这位贵客是自家主人难得的忠实同僚,所以管家也不敢真的为难,刚才还趾高气昂和当日里横行临安的叶二衙内有的一拼的架势立刻收了起来,变得比正常的管家还要谦恭,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家主人就需要来的贵客办什么大事,所以即使是来访的贵客不给见面礼,管家实际上也不敢怎么托大。 “留大人请了,另外几位大人已经等候有些时候了。”管家轻轻咳嗽一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听到他的咳嗽声,不但一直紧闭着的大门缓缓打开,门前门后站成一排随时准备将捣乱者撕成碎片的家将悍仆也都毕恭毕敬的让开道路。 那留大人正是贾似道的心腹留梦炎,此人虽然颇有才华,但是奈何心术不正,一味追求功名利禄,而且胆小怕事,蒙古大军兵临城下,此人自然而然的膝盖一软降了鞑子,之后也没少撺掇着蒙古将领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搜刮民脂民膏、鱼肉乡里百姓更是一位少有的“天才”,后人同乡曾咬牙切齿的说道:“两浙有留梦炎,两浙之羞也。”而直到明代,凡留氏子孙参加科举,应先证明自己和留梦炎没有血缘亲属关系,否则任你是学富五车也是无路可走。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时的留梦炎还正处于人生的上升期,而且轻而易举的报上了贾似道的粗腿,和吕家兄弟尚还有几分正气,站在贾似道这边也是为了家族利益和报答当日赏识恩情不同,留梦炎和贾似道这两人当真算得上是臭味相投、一丘之貉。 毕竟是在官场上摸滚打爬过的,而且还是天性小心谨慎、善于察言观色,所以两侧长廊水榭里虽然站着美貌侍女无数,那留梦炎却也目不斜视,仿佛这些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根本不存在一般,只是跟着管家的脚步埋头向前赶路。 贾府大自然也有大的坏处,就是想要到贾似道常处的暖阁亭台,需要走很长一段距离,不过留梦炎也算是这府中的常客了,所以因没有像正常人那样东张西望、震惊万分,片刻功夫便已经赶到了贾似道的暖阁。丝丝缕缕柔媚的歌声已经隔着珠帘罗幕传来,直直的让人的骨头仿佛都能酥了一般。 还是贾相公会享受啊。留梦炎心中暗暗感叹了一句,不过旋即又在心中下定决心,自己此生也要将这贾府里面奢华的场面一一享受,也去尝尝那人上人到底是什么个滋味。 不过现在还有一等一重要的大事,但愿自己这么贸然的进去将这种相公绝对不愿意听的事情说出来,不会引起相公的反感。想来还是那江南西路的那几个老家伙不安生,他们的那几个小兔崽子更是不安分守己,竟然捅出这么个大篓子来,这一次怕是要让相公难做人了。 轻轻吸了一口气,留梦炎还是伸出手来掀开那珠帘罗幕。 里面果然已经是宾客齐至,而留梦炎抬头第一个看到的,便是高坐于正前方家主之位的贾似道,贾似道虽然是历史上有名的忠奸难辨的权相,但是却也是相貌堂堂,堪登大雅,由此想来他那同胞姐姐想必也是一位绝色佳人,否则也不会专宠先帝后宫多年。 不过此时的贾似道显然已经喝了不少酒,脸颊通红,左手边搂着一个美艳的妇人,那妇人身上穿的也颇为单薄,在贾似道的臂弯里面笑得花枝乱颤,她身上不整的衣衫却分明是宫中的服饰,不知道是哪位皇帝赐给贾似道的宫女,而右手边搂着的,竟赫然是一个美貌不输于那宫女的尼姑,手里正捧着一杯酒,堪堪正要递到贾似道的嘴边,想来这种抛头露面的事情依然做惯了,所以留梦炎走进来那尼姑也没有什么羞涩的表情,只是一心一意的服侍着贾似道。 作为这“后乐园”的常客,留梦炎甚至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径直走到唯一空出来的位置上坐下,而这个将溜须拍马、见风使舵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的奸佞自然而然的用眼角的余光很快扫过在座的权贵们,当看到几个新晋的年轻人看着贾似道如此荒淫脸上的诧异和钦佩神色时,留梦炎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冷笑。 抿了口那尼姑送来的美酒,贾似道砸吧砸吧嘴:“这二十年的状元红,现在品来到是上好。诸位既然都已经来了,便不妨尝尝。” 坐在贾似道左右两手侧的正是他府中最被信任的两位幕僚,廖莹中和翁应龙。虽然这两人看上去不过只是贾似道比较宠信的门客幕僚,但是在座的这么多达官贵人却没有谁敢轻视这两个看上去年纪并不大的年轻人,要知道在这临安城就连葛岭贾府的管家上街都是可以横着走的,更不要说这犹如贾似道左臂右膀的年轻人了,更何况在做的都是像留梦炎这种溜须拍马水平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所以在座的诸人对于这么两个没有官职再身、寂寂无闻的年轻后生,非但没有嫉妒轻视,反而时时刻刻准备狠狠地拍一拍马屁。 纵观历史,这两人倒也没有亏待贾似道对他们的信任和倚重,度宗不临朝,如山一样的奏章贾似道自然也没有兴趣替皇帝批改,所以最终还是依靠着他们两个维持着大宋江山最后的时光。 除了留梦炎心事重重之外,其他人都是兴高采烈,毕竟能够被贾似道请到这天下第一的府邸当中饮宴,绝对是不知道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也是祖坟上冒出的大青烟。 贾似道一手提拔的心腹贾余庆第一个端起酒杯,毕恭毕敬的冲着贾似道一拱手,算是谢过贾似道赐酒的恩德,一饮而尽,其他人自然也不敢怠慢,纷纷紧跟着这个将贾似道的心思把玩到极致的人物喝净杯中酒。 “小人贾余庆能够位列此间席位,”贾余庆看着众人都已经喝完,当即跳出来笑着说道,目光还一直在桌前精致的菜肴美酒和身边侍酒的美姬上扫来扫去,“更有如此美酒、如此佳人,实乃此生之幸事,小人能有如此之成就,乃是恩公所赐,小人报效恩公拳拳之心,天地可鉴,恩公但又吩咐,小人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几句话虽然空洞的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正在兴头上的贾似道听起来却是心中暖暖的好不舒服,当下便笑着连连点头:“善夫(贾余庆的字)有心了,这份情谊老夫说什么也会放在心上。如此美酒、如此佳人,善夫且好好享受吧。” “恩公如此待小人,真乃折杀小人也!”贾余庆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其他的人看到这家伙就凭着三言两语便轻而易举的讨了贾似道的欢心,心中暗暗咋舌的同时,又自然而然的责怪自己怎么没有如此精明细致的心思。 贾似道挥了挥手,让贾余庆退下,目光在席中扫过,眉头却是一皱:“汉辅,今日在座宾客尽欢,为何独由你愁眉不展?难道是嫌老夫待客不周?还是因为这二十年陈酿不对你的胃口?” 留梦炎本来就在出神,不知道怎么才能在这喜气洋洋的宴会上说出那令人沮丧的消息,现在被贾似道这么一说,更兼无数的目光如同刀剑一样投向自己,似乎只要自己说错了一句话便准备落井下石,无奈之下留梦炎只能咬了咬牙站起来,苦笑着说道: “启禀恩公,下官哪有这等包天的胆子,只是刚刚接到襄樊前线的消息,下官正在心中思考忖度,所以一时间忘了身处何地,所以还望恩公恕罪。” 在座众人都是一怔,旋即把目光都移到贾似道身上,襄樊前线主战场上并无战事,只是那阿术不怎么安生,带了两万骑兵抢掠蕲、黄两州,就算是失败了又能如何,难不成他还有本事在这汉水之南占着地方不走? “此事真有?”贾似道狐疑的看了左右手两个心腹幕僚一眼,。廖莹中无奈点了点头:“启禀恩公,确有此事,只是消息是刚刚送到的,因为宴会临近,所以小生二人都未来得及拆看。” 点了点头,贾似道淡淡说道:“也罢,看与不看,也不过那般情况,只是不知道蕲黄两州折损了多少人马,损失了多少钱粮?那阿术有没有退兵的打算?” 看贾似道已经断定了区区安吉军和天武军是战胜不了阿术的两万铁骑的,下面的宾客们纷纷叹了一口气,贾余庆不愧是这大宋溜须拍马数得上的人物,当下里又是一个跳了出来: “启禀恩相,这一次叶应武、苏刘义丧师辱国,难逃其责,张世杰坐拥水师在侧,不思进取督战,同样应该责罚,想来那王爚、叶梦鼎之辈所举荐的尽是这等······” 留梦炎脸上的笑容更苦涩了,当下里不得不打断贾余庆:“贾大人,且等等。” 贾余庆却拿肯放过如此机会:“难不成你留大人还想要维护这等无能的庸将庸臣吗?照本官看来,都应该削去职务,贬为庶人!” 翻了翻白眼,留梦炎冷声笑道:“贾大人,且不要不分是非曲直!本官还未说完,那蕲黄两州前线,传来的却是我军大捷!斩首万余,连克两阵,阿术仓皇败退,蒙古水师全军覆没于汉水之上!而天武军、安吉军总共损失不过四五千人,这可是堂堂正正的大捷!” 留梦炎话音未落,整个大堂已经是鸦雀无声。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贾余庆,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其他的宾客也是瞠目结舌,没有想到竟然是如此战果,难道那尚且年轻气盛、初出茅庐的叶应武,真的像传说中一眼,是不世出的文武天才? “郭怀,范文虎,尽是废物!老夫要他们何用?!”贾似道怒吼一声,一把抓起桌子上酒杯,狠狠地掷在地上!酒杯碎成了几片,掉落到贾余庆的脚底下,吓得这个刚才“口出狂言”的奸佞直直的跪伏在地上,不敢再多言语。 看着贾似道不出意料的反应,留梦炎甚至不敢去抹额角滚滚流下的冷汗,心中只是不得不感慨一句,想来那江南西路的议事堂里,那几个老家伙恐怕已经是喜笑颜开了。 当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六十章 山河送我衣锦还 倾宋 作者:然籇 咸淳二年,五月廿二日。 兴**,永兴县码头。 赤色的旗帜沿着漫漫大江两岸排开,刚刚翻修的码头已经没有了当日叶应武初来乍到时候荒草凄凄的景象,新铺的青石板砖一路延伸向远方。码头内外已经站满了各色的人物。林立的甲士在这本来热闹的场面上面又增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在这赤旗的海洋当中,有一面黄色大旗犹如鹤立鸡群,而众位的人也下意识的离那面旗帜和旗帜下面的人远一些,一来那面黄旗所到的地方,代表着皇家的权威,站在旗帜下面的那看上去不男不女的中宫宦官手中所捧着的,正是天下必须遵从的圣旨,当然这个天下现在已经局限到淮水甚至大江以南,二来任谁都知道,这圣旨绝对不会是官家心中真实所想,不过是那位贾相公拟好了之后又拿进宫盖得章罢了,所以在这江万里一党可以说是云集的江南西路,人们对于贾相公颁发的“圣旨”,还真的不怎么待见,甚至更是心中厌恶。 不过毕竟是天家的旨意,无论如何还是要听从的,只是那圣旨的对象还没有到来,就算是江万里这种门生故旧满天下的官场老人,也只是打探到了些许风声,所以任谁都不知道那圣旨当中到底写着怎样的奖赏,怎样的惩罚。 “来也,来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整个码头上瞬间寂静了下来,旋即兴**所属的当地乡兵立刻上前,在急不可待的人群当中硬生生的分出一条道路。 那宣读圣旨的宣旨宦官自然是不会如此掉价的亲自走到码头最前方相迎接的,不过当人们看到走上前来的几位白发苍髯的老者时,还是忍不住轻轻低呼一声,就算是不认识他们的,当看到在这兴**也算是坐第三把椅子的谢枋得毕恭毕敬的紧紧跟在后面,所持的正是弟子礼节,便能够隐约猜到这几位老者是什么身份了,更有甚者已经口中喃喃有词,能够在这一天一下子见到如此多天下扬名已久的父母清官,的确是此生之幸事。 当先的三名老者自然是王爚、章鉴和叶梦鼎,整个江南西路权力最高四人组已经到了三个,另外的江万里却是南康军知军,在这里总不好出面,所以便留在隆兴府坐镇大局,并且也可以震慑独自一人留在隆兴府的郭怀,以防这个看上去就喜欢反水的官场老油条真的在背后狠狠地捅刀子。 “且不论圣旨如何,这一次倒真的是衣锦还乡了。”王爚看着大江之畔如潮的人群和猎猎舞动的赤旗,又岂能不知这些百姓能够这样聚集起来,除了感谢叶应武拒敌于国门,更是因为叶应武和文、谢两人主政兴**期间,的确一改前任不作为的风尚,为百姓做了很多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实事,明白此间道理的王爚忍不住感叹一声,“这世道,只要是出来一个一心办好事的官员,就可以笼络住着这方圆百里的民心,这到底是什么个世道。” 叶梦鼎捋着雪白的胡须笑了笑:“且不论这个了,这江南西路的天空,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这里杵着,还不至于怎么着。” “真的来了。”见到王爚又有些伤怀,章鉴急忙打断他的思路,伸出手指着水天交接的地方出现的点点白帆。 两淮水师留守船只已经尽数出动,在上游下游摆出绝对隆重的阵型,以至那大江之上也都是赤旗飘飘。出征的战船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以缓慢的但是不可动摇的步伐劈开大江上的滚滚波涛。 两淮都统张世杰、兴**团练使叶应武、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分别所属的三面将旗迎着风猎猎舞动,那旗帜每一艘战船都伤痕累累,甚至还有尚未来得及消除的烟熏火燎的痕迹,但是每一艘战船看上去却都是那么的威武庞大,不可征服。 “看,快看!”不知是那个眼尖的,率先发现了异常,立刻扯着嗓子大声喊了出来,整个码头上的目光也旋即聚焦在那被两淮水师留守战船如众星捧月般拱卫的一艘艘大船上。 沿着船舷,千军尽白袍! 远远地,已经可以听到悠长的歌声: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 身既殁矣,归葬山阿。 人生苦短,岁月蹉跎。 生有命兮死无何。 魂兮归来,以瞻山河。 ———— 身既没矣,归葬山麓。 天何高高,风何肃肃。 持干戈兮灵旗矗。 魂兮归来,永守亲族。 ————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生即渺渺,死亦茫茫。 何所乐兮何所伤。 魂兮归来,莫恋他乡!” 歌声雄浑、苍凉、悲壮,回荡在这浪花曾经淘尽无数英雄的滚滚大江之上,回荡在那赤旗之下每一个人的心头之上。这是发自肺腑的歌声,这是来自洪荒的渺远呼喊,这是对于天上英灵最真切的悼念。 整个码头陷入长久的沉寂,就连那本来趾高气昂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宣旨宦官都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歌声飘来的方向,脸上震惊、狐疑、诧异的神色接连闪过,却最终只是更紧紧地握住了那道圣旨。 战船在歌声中已经缓缓靠岸,每一个人都可以清晰的看到那高大的船楼上留下来的点点创伤,看到那甚至还没有彻底清理干净的血的痕迹,仿佛就像看到这艘战船曾经经历过的炽热的、血腥的战火。 叶应武、苏刘义和张世杰不知道什么时候便已经久久的站在船头,同样也是一身白袍,那衣袍在赤色的旗帜下更加肃杀,仿佛隔着好几丈远站在码头上,都能感受到那一个个犹如雕塑般站立的白袍将士们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滚滚杀气! 船板放下,人们这才发现,除了叶应武双手捧着一柄带血的刀之外,苏刘义和张世杰手中捧着的,却并不是兵刃,而是牌位,是死难的水师、陆师将士们的牌位。 整个码头,再无半点儿声响。 叶应武单手握刀,高高举起,直指苍穹,这不过是双十年华的年轻人,却用少见的沙哑的嗓音,嘶声高喊:“天上的弟兄们,你们看到了吗,今日,带着你们,衣锦还乡!!” “衣锦还乡,衣锦还乡——!”不只是苏刘义和张世杰在呐喊,三军白袍将士,尽数昂首望苍穹,高声呐喊! 层层的青山、滔滔的江水,将他们的身影映衬的孤独而高大。想当日风光,千军北上,便在此处,是何等的豪迈;斯时斯日,却只有半数弟兄血战归来,衣锦还乡,又是何等的凄壮! 唯有那青山,唯有那江水,依旧在此处,送三军将士,衣锦还乡! 楼船上下,无数的白袍将士,尽数单膝跪地,目光炯炯,无视了那码头上恍若生死重逢的亲人,而是直直的看向那染血的刀,那不仅仅只是铁钩银划书就的牌位! 这天下,百战归来的将士,或许不敬当朝宰执,但是一定会敬一起并肩战斗过的死难袍泽弟兄。 王爚毫不犹豫的当先一步,直直的单膝跪地,便有如那些白袍将士一般无二:“皇宋江南西路转运使王爚!” 见到这个平日里至交老友如此,章鉴和叶梦鼎哪还忍得住,纷纷抢出一步,同样是和王爚一样单膝跪地: “皇宋江南西路安抚使章鉴。” “皇宋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叶梦鼎。” 三人便这般报出自己的官号,周围的百姓哪还站得住,犹如一片麦浪一般纷纷单膝跪下,独独只有那宣旨的宦官带着随从依旧站在那里,但眼睛也不由得悄悄低下。王爚却也懒得管这位还不知道来路正不正的天使,而是朗声说道:“王爚谨率兴**父老乡亲,恭迎三军英杰凯旋,衣锦还乡!” “恭迎三军英杰凯旋,衣锦还乡!”无数的声音在码头上回响,在大江上回响,更在那青山之间回响。 叶应武忍不住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山水水,锦绣江山,竟是如此的美丽。便在此刻,那山,那水,尽来送我衣锦还乡。不过张世杰飞快的扯了一下叶应武的衣角,已经都快要迷醉在那如画江山当中的叶应武吓了一跳,旋即缓缓放下手中的刀,朗声说道: “某兴**团练使领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谨代表三军将士,谢过皇恩浩荡,谢过父老乡亲!” 听闻此语,王爚等人方才缓缓站起身来。 “三军听令,依次下船,回家!”叶应武收起来那佩刀,朗声高喊。旋即肃杀的气氛被突如其来的欢呼声冲得一干二净,千言万语,终究都抵不过那两个字,回家! 千百年来,多少人想回却回不去的,不就是那一个家吗?这些在鬼门关外走过的三军将士,又怎能不思家? 叶应武第一个走下战船,看着静静伫立在自己面前已然苍髯白发的便宜老爹,眼角处已经湿润。就算是自己是一个误打误撞来到这个时代的人,终究也有一个叫做家的避风港湾。 “爹爹,孩儿回来了。”叶应武喃喃说道。 在他身边,王进和章诚却已经先泣不成声。 叶梦鼎本来还想故作严肃,不过终究还是笑了出来:“来来来,不许哭,咱们叶家出来的,怎么也得比旁边这两个强上那么一点儿半点儿,否则怎么是我叶梦鼎的孩儿?”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而又带着威严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兴**团练使叶应武、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且先来接旨吧!” 叶应武一怔,旋即偏头看去,却发现是一个没有长胡子的老人,站在那黄旗之下,手中捧着一道圣旨,倒还真的算是不怒自威,带着些皇家不可挑战的威严,虽然还没有见过太监到底长什么样,但是叶应武只是第一眼看过去便已经知道此人到底是什么性别了。 原来太监长这样啊,倒还算是符合心理准备。这是叶应武第一次接受圣旨时心头冒出的想法,若是让他旁边的便宜老爹知道了,恐怕免不了是一个爆栗。 “还不速速随老夫跪下?”就在叶应武再一次神游天外的时候,身边的叶梦鼎轻声提醒,语气中已经带着恼怒。 叶应武这才发现张世杰等人已经毕恭毕敬的跪倒在地,而王爚等人也是多出如此姿态,当下里只能头也不敢抬的跟着叶梦鼎跪下。那宣旨宦官却是不满的轻轻哼了一声:“圣上诏曰······” “开头还真的不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那老教授诚不欺我。”叶应武心中暗暗想到,如果不是历史专业毕业的,恐怕还真的不知道那圣旨开头最经典的八个字实际上是从朱元璋时期开始使用的。 ————————————————————————————— 大宋咸淳二年五月廿二日,叶应武、张世杰、苏刘义率三军尽素袍以归,圣上下旨,免去江南西路提点刑狱叶梦鼎遥领兴**知军职务,兴**团练使叶应武正式就任兴**知军,并就地补充兵员,扩充天武军;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虽最终丧失捉拿阿术之最好时机,但毕竟功大于过,知黄州,其麾下夏松领黄州团练使;大宋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识破阿术计谋,此为功,然不与两淮水师将领商议便贸然北上,此为过,功过相抵,不再追究;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刘义畏敌不前,主动撤退,丧师辱国,以安吉军残部一并并入天武军,苏刘义就任天武军四厢都指挥副使并领兴**团练使。 以上官员,各有赏赐,其余出力将士,尽是加倍封赏。 另李庭芝的心腹幕僚陆秀夫加兴**通判并领永兴县县令,原兴**通判文天祥右迁黄州通判(黄州是“州”,虽然和兴**同样相当于现在的地级市,但是在地位上要略过一些,相当于今天的二线城市和三线城市,一线城市则是“府”)。 ————————————————————————————— 这圣旨颁布的一点儿都不出人意料,依旧是贾似道一贯的风格,就算是自己的党羽在这么样也会想尽千方百计保护,这自然让在码头上就一直缩头缩脑躲在最后面的范大人喜笑颜开,并且在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肝脑涂地报答贾相公的大恩大德。 而作为政治牺牲品的苏刘义,也只能无奈苦笑,贾似道这一招是在**裸的挑拨离间主战派中两个派系之间的矛盾,让李庭芝因为江万里吞并了自己手下的一支劲旅而对产生隔阂,同时又有意无意的增强江万里一党手中的军事力量,让江万里和李庭芝抗衡的时候不至于因为手中没有嫡系军队而吃亏,或者说让江万里等人的腰杆更硬。贾似道这一招明摆着是“驱狼吞虎”之计,但是又由不得江万里一党和李庭芝一党不中计。 而虽然陆秀夫作为李庭芝幕府当中的一员,并没有正式进入大宋的仕途,但是从他进士出身的资格,再加上贾似道的特意安排,直接就任一方军政二把手的通判也是无可厚非的,要知道虽然通判看上去是至关重要的官员,但实际上像兴**这样的三线城市,只是从八品,而没有叶应武乱扇翅膀的历史上,陆秀夫刚刚入仕便被授予了正六品的司农寺丞,所以陆秀夫担任通判不只是高升,甚至还有些屈才,当然和文天祥这个状元相比尚且算好一些。 陆秀夫顶替文天祥,贾似道做出这一手的缘由是什么根本不用解释,无非是为了向由江万里派系实际控制的兴**里面掺沙子,让大家谁都不好受,但是这只能算是一步无意之举,尚没有触及江万里派系的底线,真正能起到多少作用谁都不好说,而如果要是玩其他的手段,恐怕就会逼的王爚、章鉴这些老家伙纷纷上书,这些老家伙拐弯抹角的讲道理骂人,还不是贾似道尚且年轻的左臂右膀廖莹中和翁应龙所能够应付的,那时候贾似道就真的是进退两难无法交代了。 ————————————————————————————— 山呼万岁告别了那趾高气昂的宣旨宦官之后,叶应武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这几天一直悬在心中的大石总算是落地了,朝廷还算是给面子,颁发下来的赏赐不少,而且并没有要求江南西路独自支付,而是分摊到了后方的多个路治,没有过分逼着王爚这几个老家伙拼命,这样叶应武那安抚军心民心拿的不是自家钱,心里总算会舒服一点。 黑压压跪倒在码头上的百姓官员纷纷起身,叶梦鼎慈爱的看了自家儿郎一眼,捋着胡子笑道:“府中还有要事需要老夫赶回去处理,老夫几人就且不在此处停留了,赏赐随着圣旨带过来一些,老夫来的时候又带了粮饷和江南西路所分摊的赏赐,都已经交代给叠山了,这一次干得很好,替这大宋,也替咱们叶家,守好这国门。” “嗯,请爹爹放心,孩儿一定不辱使命。”叶应武弯腰一拱到底,“有这么多志同道合的兄弟们相随相伴,黄州和兴**永远都是大宋的中部铁幕。” 叶梦鼎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狠狠的拍了拍叶应武的肩膀,叶应武微微一颤,心中有一道暖流缓缓流淌,无论在什么时候,父亲一拍儿子的肩膀,总会让儿子有一种无穷的动力和肩负的责任感,哪怕是叶应武在心中还没有真的承认叶梦鼎是自己的老爸,但是依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在手掌上传来的信任和托付。 “孩儿一定坚强,不流马尿!”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吓得叶氏父子急急地偏头看去,却发现是王爚正在嘱托王进什么,使得本来眼睛已经湿润了的王进大喊了这一声。 叶梦鼎笑了笑,那明显带着调笑的目光看的王爚忍不住老脸一红,本来还想狠狠抽儿子一下,却突然想起来这个曾经不成器、就知道四处放浪形骸的儿子已经是一方领兵大将了,又强行忍住了心中的想法,但是脸上的笑容却是更尴尬了。 放过老友,叶梦鼎又走到江镐身边交待了几句,而叶应武则缓步走向有些失神落魄杵在那里纹丝不动的苏刘义。 感觉到这个并肩作战过的贤弟走过来,苏刘义无奈的苦笑一声,咬着牙说道:“好男儿不流马尿,但是这一次当真是那贾似道奸相欺人太甚,这么多兄弟的前赴后继、浴血厮杀,最后换来的竟然是一句‘丧师辱国’,是一句‘畏敌不前’,这让某这个不该存活下来的人怎么向死难的池兄弟和那么多儿郎们交待?” “这一次到底封赏还都是会发到安吉军儿郎们手中的,不会缺了他们少了他们的。”叶应武皱了皱眉,目光依旧看向滚滚东流的大江,“某叶应武能够保证,安吉军死难的将士们和天武军死难的将士们将受到同等的祭祀,他们在这战场上无分彼此的战斗,想必也能够接受这个安排。而安吉军残部划入天武军,从此这天武军便是小弟和兄长共同掌舵了,还望兄长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苏刘义虽然年长,但是并不敢托大,急忙谦恭的说道,要知道这一次黄麻之战,苏刘义已经看出来叶应武实际上有将才的胚子,只是还没有经历过足够多的风霜打磨,争强好胜和急切求战的性格上切还需要更平稳一些。 苏刘义谦恭叶应武也没有说什么,要知道真正的历史上,苏刘义丧妻之后,续弦正是两淮都统张世杰的女儿,虽然有些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但是毕竟却是名正言顺的张世杰的女婿,这样算来叶应武也名正言顺的比他长一辈。只不过以现在的情况来看,虽然历史大方向还是恪守着原来的轨道,但是这些历史细节已经发生了难以想象的转变,苏刘义和张世杰估计不用需要婚嫁来加强双方的关系了,自然也不太有可能自降辈分去娶张世杰的女儿。 心中想到这里,叶应武伸出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家中年纪小果然不是什么坏事,辈分高嘛! “几位将军,请进城吧。”谢枋得走过来,轻声说道,看向叶应武的目光中满满的都是钦佩,或者说在这码头之上,大多数的百姓和官员都是以钦佩的目光看着叶应武和这些白袍将士。 如果不是天武军、安吉军和两淮水师付出了战死半数以上的惨重代价,就不会逼的阿术不得不仓皇北退,到时候蒙古大军陈兵大江北岸,就在大江之南的兴**首当其冲成为前线,自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喜庆和安宁。 “走,进城。”叶应武笑着回应,顺手拍了拍苏刘义,这位并肩战斗过的宋末忠烈大将,还需要足够的时间来接收这已经无法改变的结果,所以叶应武也不强求。 ————————————————————————————— 兴**,叶府。 考虑到两淮水师之后依然要常驻兴**,以随时支援襄樊战场,所以张世杰早早的便将家眷已经搬迁到永兴县,这样整一条大街上,文天祥府邸、叶应武府邸、张世杰府邸一字排开,对面是江镐等人的宅院,但是规模无疑要小很多。至于文天祥府邸实际上是文天祥和谢枋得两家共住,这一次文天祥北上,陆秀夫便可以将家眷迁来此处了。 而这一次陆家小娘子不远千里前来探望兄长,也是因为只有叶应武府邸里面还有足够的楼阁,所以才寄住在叶应武的府上,这件事情叶应武也是知道的,只是既然绮琴都已经同意了,而且一听说陆家小娘子也是国色天香,他自然也没有什么意见,不当着陆秀夫的面子举双手赞成就已经是很好的了。 三匹大马飞快的向前奔驰,杨宝和江铁带着五十多名百战都骑兵紧随其后,这半百骑兵在大街上飞驰而过,也确实是兴**少有的景象了,不过因为城中的百姓都已经到码头上观看大军凯旋,上没有来得及回城,所以骑兵飞驰却没有几个人出来观看。 张世杰在自家府邸之前停住马,冲着叶应武和陆秀夫一拱手,笑道:“那就此别过,远烈和陆通判,且先归家,后会有期。” 话音未落,这已经久别在外的叶应武大姊夫飞快的跳下马就往自家府邸里面走去,张家府邸的大门已经洞开,门外一排仆人恭敬的等候已经多时,临走之前,张世杰突然又回过头来,不怀好意的冲着叶应武挤了挤眼,然后哈哈大笑着走了。 叶应武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也只能和陆秀夫一起策马向前走到自家府邸门外,叶家的仆人也和张家一样,等候在此处,而叶家仆人的另外一边,几名陆家仆人同样是恭候着。 叶应武和陆秀夫相视大笑,相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谁都不肯先进,最后索性肩并肩走了进去。 还没有绕过影壁,一道倩影卷着阵阵香风扑进陆秀夫的怀里,陆家小娘子的声音中已经带着哭腔:“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陆秀夫笑了拍了拍自家妹子的香肩:“这不是完完整整的回来了,放心,你家哥哥福大命大,而且上阵的时候还站在后面,好得很,用不着跟在生死门外转了一圈那样紧张。” 看着陆秀夫怀里漂亮的小娘子,饶是叶应武定力超人、阅人无数,也忍不住轻轻咽了一口唾沫,然后一把拉过悄立在一侧,剪水秋瞳中已经泪光盈盈的绮琴,拥在怀里:“想我了吗?” 绮琴伸出手轻轻在叶应武的腰上抓了一把,俏脸红红的。人家旁边的兄妹久别重逢秀亲情也就罢了,哪有自家郎君这样在外院就光明正大的秀恩爱的,不过既然叶应武问了,只能羞涩的点了点头。 叶应武一边拉着绮琴往后院走去,给陆家兄妹留出时间和空间,一边笑着说道:“难道不问问某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 绮琴盈盈的白了叶应武的一眼,看的叶应武浑身都酥了,这个临安花魁方才轻声说道:“要是真的缺胳膊少腿,都能看出来的。” “也是,也是。”叶应武不以为意的笑道,“不过放心好了,就算胳膊和腿全都缺了,咱家不还有第五条腿在的吗,说什么也不会然咱家的小娘子寂寞、空虚、冷了······嘶!别拧!” 看着咬牙切齿、倒吸凉气的自家郎君,绮琴急忙收回手,关心的问道:“真的很疼?张家姐姐说这样最能让自家郎君听话了,在这之前妾身也没有试过的。” 叶应武无奈的翻了翻白眼,我去,难道刚才笑得那么**的张世杰,在家里竟然如此可怜,那位还没有见过面的姐姐,果然也不是凡人,完美的继承了便宜老娘的种种手段,把张世杰管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不知道便宜老爹是不是在后院里也是这个待遇了。 不对,叶应武脑海里面突然间浮现出来刚才那清丽绝伦的陆家小娘子,好像明白便宜大姐夫为什么冲着自己笑的那么**了,张世杰身为两淮都统,和镇江陆家的小娘子见过面也不是不可能,估计这就是他心中已经想好了的理想小舅子他老婆了。 似乎明白叶应武脸上为什么浮现出来少有的贱兮兮的表情,绮琴掩口笑道:“郎君可是动心了?那陆家小娘子可是张家姐姐邀请来的,张家姐姐既然如此······” 这初来乍到就自己撞上门来的老婆是肚子里的蛔虫不说,那穿越之后素未谋面的便宜姐姐,还真是亲姐姐啊!叶应武心中忍不住喃喃感慨,绮琴话里是什么意思他怎能不明白,那陆家小娘子估计已经过了叶家的政审,就看叶应武怎么办了。 “管那些做什么,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某的第五条腿去做。”叶应武嘿嘿笑道,直接一把拦腰抱起来绮琴,冲着站在前面不远处相候的铃铛高喊,“铃铛,老爷我要沐浴!” 奶奶的,无论如何这仗终于打完了,老爷我叶应武也得享受享受,放松放松了,放着家里的娇妻美妾······嗯,好吧,现在前面的那个还没有······不享受,再一头扎到那文案和军营里面去,恐怕会被人怀疑第五条腿的能力的! 山河送我衣锦还,老子今天衣锦还乡,管他狗屁杀人权,今天就专门醉卧美人膝。 第六十一章 南风渐起(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沁园春 ——文天祥 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自光岳气分,士无全节。君臣义缺,谁负刚肠。骂贼张巡,爱君许远,留取声名万古香。后来者,无二公之操,百炼之钢。 人生翕欻云亡。好轰轰烈烈做一场。使当时卖国,甘心降虏,受人唾骂,安得流芳?古庙幽沉,仪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邮亭下,有奸雄过此,仔细思量。 大宋咸淳二年五月廿三日。 江南西路,兴**,永兴县。 红日悬挂在东天,浩浩大江已经笼罩在暖阳之中。 这是南方夏日即将到来的征兆,不过好在两宋时代正处于小冰河期,整个地球的温度都在下降,远没有七百年后那么热,所以对于没有空调和雪糕的夏天,叶使君表示自己还是勉强能够接受的。 阵阵暖风卷动着院子里面的树和花草,铃铛坐在长廊下,一名婢女急匆匆的跑过来,附在这位叶家后院大丫鬟的耳畔轻轻说了几句,铃铛一挑眉,忍不住眨了眨眼,然后霍然起身走向小桥流水环绕的院落。站在院外的两名婢女见到大丫鬟走过来,急匆匆的行礼。 “且去催催使君和娘子,都已经快日上三竿了,外面的几位大人都到齐了。”铃铛轻声吩咐,俏脸之上也不由得掠过一抹急迫,也不知道自家使君和娘子在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原来使君从来都是一喊就起,然后披挂上马直奔军营的。 ————————————————————————————— 珠帘罗幕,雕梁画栋。 前世今生都是不折不扣的“二代”,叶应武不会做作清高到把自家装修的富丽堂皇的院落腾出去的,在前线浴血厮杀一场,要是回来再不享受享受这园林式的住宅,怎么着也对不起自己不是? 更何况那些之前在这里任职的官员走的时候没有变卖家当、拆掉这些雕梁画栋的房屋,而是很不正常的将地契乖乖的交给了后任,其中自然又讨好江南西路兖兖诸公的意思在内。 罗幕之内,一只玉臂伸入锦衾,推了推睡姿很不端正的男子,绮琴秀眉微蹙,轻声说道:“夫君,已经不早了,还是速速起来吧,外面铃铛那几个丫鬟,还不知道怎么看妾身的笑话呢。” 叶应武舒服的哼了哼,忽的转了一个身,险些将绮琴手中的书碰掉,片刻之后叶二衙内方才懒洋洋的说道:“偷得浮生半日闲,今天老子不上班。” “上班?”绮琴一怔。 意识到说漏嘴了,叶应武脸不红、心不跳的回答:“哦,就是当初在临安的时候兄弟们一起······” 下面就算不说绮琴也明白,这帮子净街虎上了街只能当祸害,不过原来还真的没有听说过这净街虎上街原来叫做“上班”,绮琴是冰雪聪明的女子,知道不是自己孤陋寡闻就是叶应武不想说实话,所以索性也不再追问。 “砰砰”外间传来敲门声,旋即一名婢女走到屏风之后,轻声说道:“启禀使君、娘子,已经日上三竿了,铃铛姊姊说外面几位大人都已经来齐了,请使君速速前去。” 绮琴忍不住俏脸一红,看的眯缝着眼睛正在偷看的的叶应武心头暖洋洋的,不过见到绮琴的眼眸转过来,叶二衙内飞快的合上眼睛,立刻就跟睡着了一般。绮琴见他睡得香甜,无奈的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家良人恨不得半个身子都压了上来,绮琴却也是动弹不得。 “夫君?官人?使君?”绮琴轻声拍了拍叶应武,“外面几位大人都已经来了,起来吧。” 叶应武知道不能再赖床了,只能万般无奈的坐起来,绮琴急忙为他披上衣服,那名前来通知的婢女也很识趣的急急忙忙将叶使君的外衣递上前来。叶应武狠狠瞪了那名怯生生的婢女一眼: “下次等到日上四竿了再喊,听明白没有?” 那名婢女哪里见过平日里和颜悦色的使君大人如此横眉冷对,当下里差点儿没有筛糠,好在绮琴轻笑着挥手让她退下,然后亲自伺候叶使君更衣: “夫君已经是兴**的知军,自当以身作则,今日起得这么晚,已经不对了。若是让公公婆婆晓得了,还不知道怎么责罚妾身呢。夫君就算是不想做一个好官,也总得为妾身着想吧。” 叶应武在绮琴的俏脸上吻了一下,翻了翻白眼:“好啊,为琴儿着想,本大人可是要收报酬的。” 看着叶应武翻着白眼一脸坏笑,绮琴轻轻拧了他一下,然后还是乖巧的替叶应武系上腰带。 刚才那名婢女离开时随手带上的门被风吹开,发出轻微的响声。叶应武看着铜镜当中青巾蓝袍、眉宇飞扬的年轻人,黄麻一场大战,这二十岁的青年举手投足之间那丝丝缕缕的稚嫩之气已经被消磨干净,只是简简单单的蓝袍青巾,却反而衬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狠戾霸气,仿佛要削平这世界上的所有敌手。 “这一身如何?”绮琴轻声笑道,眼波流转,俏目含情,看着铜镜当中的美男子。 叶应武大大咧咧的点了点头,似乎对于自己的形象很是满意:“早饭你且先吃着,我出去见见他们,总不能让大家久等了。” “嗯。”绮琴又伸手帮他平了平衣襟,这当日倾酔临安的花魁不再向红尘女子,更像是一个温婉的小妻子。 享受着前世没有的温柔体贴,叶应武带着笑容举步出门,看着已经被风儿吹开的房门,叶应武怔了片刻,旋即意味深长的笑着对身后的绮琴说道:“南风渐起,南风渐起了。” 绮琴一怔,缓缓点头。 南风渐起,风云涌动,天下又怎会平静? ————————————————————————————— 叶应武并没有按照规矩一身紫色官服,而是很随意的披上青袍,头发也只是用一条头巾束了,优哉游哉的走进议事的大堂。知道这位使君大人上了战场还算是正儿八经,在平日里就整个儿吊儿郎当的样子,所以即使是一向对自己的仪表要求很严苛的文天祥和谢枋得也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至于张世杰等人自然是视而不见。 环顾四周,还真的是人都到齐了,从两淮都统张世杰一直到掌管后勤的马廷佑和郭怀,天武军的全体将领和两淮水师的几名骨干将领济济一堂,这里面也不缺少“宋末三杰”这样青史留名的大人物,而且岂止是不缺少,叶应武苦笑着发现这三位未来的大人物都已经坐在那里了,当真是命运弄人。 或许是知道这位使君大人在整场黄麻之战中扮演了难以替代的角色,也的确为整个黄麻之战的胜利倾注了心血,所以即使是和叶应武互不统属的两淮水师将领,对于这位叶使君的迟到也没有丝毫的异议,看向他的目光依然是已然持续了一路的钦佩和敬仰。 大堂上摆着两张椅子,一张是给张世杰坐的,另一张是给叶应武坐的。按官职,张世杰身为黄州知州,黄州行政地位高过兴**;按履历,两淮水师都统是绝对的一等一水师大将,而天武军终归还只是地方厢军编制;按年龄,张世杰年长又是叶应武的姊夫,所以无论如何两人也不能平起平坐,但是张世杰还是毫不犹豫的将叶应武的椅子搬到和自己一同的位置上,对于他这样一个举措,天武军将领们自然是脸上有光,以夏松为首、一向心高气傲的两淮水师将领也是出奇的没有反对。 当然,这种江万里一党小团体“开会”,无关人员自然不能参与,比如说一路舟车劳顿又身临前线,病倒了的程元凤,又比如那位临阵脱逃反而什么惩罚都没有的范文虎。 “咳咳。”张世杰轻轻咳嗽两声,叶应武冲着这些文臣武将们一拱手,当仁不让的坐了下来,实际上这种场合没有必要再谦虚什么,文官基本都是自己人,而和那些武将,玩儿虚的就真的是万人嫌了。 议事堂自然而然的坐北朝南,阳光洒进堂中,阵阵南风吹动。 陆秀夫、文天祥和谢枋得三人虽然是文官,而且人数远远少过武将,但是只是这三人往那里一座,气势自然而然的就凌驾于对面那一排武将之上,和那凌厉的杀气不同,这三人身上散发出来的,不只是常有的书卷气息,更是桀骜不驯的骨气,这是大宋脊梁骨在好几代之前就已经软了的士子们所没有的。 状元出身的文天祥隐然是三人之首,见到叶应武和张世杰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飘过来,文天祥也不再犹豫,轻轻吸了一口气,挥袖而起:“启禀两位大人,大战期间,由谢大人担负兴**的民政事务。” 听到文天祥提及自己的名字,谢枋得也丝毫不犹豫,立刻站起身来,朗声回答:“天武军和两淮水师北上期间,下官带领官吏巡视兴**所属诸县,明察暗访,已掌握各地县官施政情况,北方大冶、永兴两县因为常年战乱,已经是民生凋敝,田野荒芜,现已派遣官吏督促当地百姓进行耕种,但是毕竟离乱人家太多,青壮年已经远远不够,所以下官认为应该从江南西路内地各州府迁移一定百姓。” 只当谢枋得绝对不是庸庸碌碌之人,所以叶应武对他还是比较放心的,沉吟片刻之后说道:“一支劲旅是百姓安居乐业的保证,而天武军和安吉军合并之后,扩军是难免的······” 下面众人悚然一惊,有意无意的坐直了身体,要知道朝廷的旨意上对于天武军是继续保持现有状态还是扩军并没有明确的指示,不过江万里一党已经和贾似道统领的庞大官宦集团针锋相对,倒还真的不怎么在乎有没有朝廷的旨意,所以众多将领们感兴趣,更多是因为想知道叶应武到底扩充多少军队。 扩充的多了自然会触及到贾似道的神经,到时候这个只手遮天的宰执一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还无法预料;而扩充的少了,天武军依然还是像黄麻之战那样,想要战胜敌人必须依靠老天爷的庇护,否则便是痴心妄想。 见到本来说的好好的地方财政管理一下子跳到了最核心的扩军上,谢枋得自然是一脸黑线,文官之首的文天祥也忍不住苦笑一声,虽然大宋重文轻武,但是在这等兵锋相对的乱世,武将的发言权有时候甚至要胜过文官。 叶应武的目光在众多将领身上扫过,有的人是期待,有的人是担忧,还有的人是犹豫,每一个人的表情一眼都可以看穿他们内心的想法,而另外的那三名文官却依然是刚才那样的肃然。叶应武轻轻松了一口气,和武将打交道永远都比文官轻松。 看着叶应武缓缓伸出的两根手指,坐在一侧的苏刘义一怔,旋即开口:“只扩充两千人马,是不是太少了?在蒙古骑兵面前这些兵力不过是杯水车薪······” 叶应武轻轻一笑,摇了摇头:“是两万,天武军扩充到两万五千人马,每一个厢五千,总共前后左右中五厢。” “嘶!”即使是看上去面部表情肃然的三名文官都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黄麻之战前,天武军和安吉军加起来才一万两千多人,现在一下子扩充到两万五千人,足足扩大了两倍还多,这样的话朝廷里面那个权奸还不得疯了? 对于军队扩充到如此,叶应武还是很有信心的,一来江南西路各级州府毕竟多数都是自己人,所以不会在钱饷上面下绊子,二来历史上文天祥几次起义都是以江南西路作为根据地,无数赣鄱儿郎揭竿而起纷纷响应,所以叶应武还并不认为整个江南西路就只有天武军原本那六千青壮了。 现在天武军和安吉军剩下的人马都是经历过血战考验的,所以就算是军队扩充到两万多人,以老兵带新兵依然可以使得天武军的士卒很快就成为嗷嗷叫的饿狼。这个方法叶应武当初在庆元府训练百战都的时候就曾经使用过,效果还是不错的,黄麻之战当中初次面对滚滚而来的蒙古铁骑,百战都便展现出来其不可忽视的实力。 “诸位以为如何?”叶应武看着越来越肃静的大堂,开口询问。 两淮水师毕竟只是友军,所以从张世杰和夏松再到其他几名指挥使都很自觉的将目光投往他处,坚决不能卷入天武军内部的事务里面。而天武军和安吉军的将领经过一场大战洗礼,看到了无数手足忠魂埋骨,对于他们尤其是天武军的几名年轻将领是绝对的磨练和考验,即使是素来为人谨慎的章诚也不想反对。 反对扩军的人就是和无数战死的袍泽弟兄们过不起,他们前仆后继的倒下,为的不就是让天武军更强大,让大宋江山更稳固吗? 叶应武嫡系的江镐等人互相看了一眼,缓缓点头,而作为叶应武嫡系中嫡系的杨宝自然也无二话。文天祥等文官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虽然谢枋得想要劝谏反对,还是被一旁的陆秀夫拉住了衣角,谢枋得这才回过神来,急忙端坐如初。 “扩军事宜请宋瑞兄写信速速报与隆兴府诸位相公,另外请诸位相公从速处理,甲胄兵器能有多少就多少,而且询问一下能不能将江南西路的将作坊北移至兴**。”叶应武一边思考一边吩咐,虽然将作坊归江南西路管辖,但是毕竟距离兴**和黄州前线太远。 文天祥站起来说道:“启禀知军,毕竟将作坊乃江南西路之命脉所在,恐怕当道诸公不会将其北迁到兴**的。” 无奈苦笑一声,叶应武不得不感慨兴**只有三个县,地盘确实是小了一点,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先试试吧,兵器甲胄是大军的根本之一,如果战时损坏的兵器甲胄来不及替换,就算有十万雄兵又有何用?兴**南端的是通山县,若是可能,安置在此处即可,毕竟北面还有大江和天武军、两淮水师,就算守不住也来得及撤退。” “遵命。”文天祥见到叶应武下定决心便不再反驳。 谢枋得皱了皱眉,旋即站起来:“启禀知军,尚有一事下官未及禀报,下关在巡查途中得知通山县知县贪污受贿、欺压百姓,但是还没有找到实证,更何况那通山县知县贾余丰是贾似道宠臣贾余庆的族弟,所以下官认为应该谨慎······” 贾余丰?叶应武对于这等乱世的小小知县还真的没有印象,但是并不代表就不敢动他。贾似道竟然还有胆量在自己的地盘上安插钉子,若不是之前一直忙于训练天武军,就应该注意到贾余丰和贾余庆只有一字之差。 既然来了,那边走着瞧吧。叶应武暗暗想到,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他并没有掩饰自己此刻有些狰狞的面容,本来就已经势不两立了,不需要掩盖浓浓的敌意和杀机了。 “既然如此,明日某便亲自去一趟通山,见识见识这位贾知县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领。”叶应武冷声说道,“到时便麻烦陆通判随本官跑跑腿了,杨宝和江铁带着百战都随某前去。” 陆秀夫固然是站起来一拱手,杨宝和江铁也腾地一声整个身子就像是弹起来一样,站得笔直:“末将遵令!” 想了想,叶应武又旋即吩咐:“江镐、王进!” “末将在!” “率领本部人马,驻扎通山县北。” “章诚、马佑、郭昶!” “末将在!” “便请苏将军带领他们三个镇守永兴县,以防生变。” 见到叶应武有如行云流水一般调动军队,张世杰和夏松对视一眼,默然不语。一场黄麻之战让叶应武更加决绝果断,既然决定了要动手便义无反顾。 这一条命令下达,意味着天武军的主力都已经压到了南线,大江防线上两淮水师的压力无疑越来越大,不过好在现在夏天已经越来越近,再加上阿术刚刚折戟,以他谨慎的性格,绝对不会这么快就率军南下找场子。 见到张世杰的目光中同样有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夏松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起来,缓缓点头。 第六十二章 南风渐起(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南风穿过厅堂,本来袅袅直上的水汽偏移了方向。 叶应武端起来茶杯,像模像样的轻轻抿了一口,迎着洒进书房的阳光,这个刚刚登上兴**知军高位的二十岁年轻人,目光一直看着门外的树木,若有所思。 刚才议事堂上扩军和出兵之事同时决定,众多将领急匆匆的回去整军,而三名文官则不出意料联袂而来。 文天祥就站在叶应武旁边的桌子上,挥毫泼墨,片刻工夫就已经将给江南西路当道诸公的书信写好,趁着墨迹未干,文天祥又细细的端详了两遍,见到叶应武冲着他摆了摆手,便不再将书信递给叶应武,一名百战都的传令兵已经在一旁等候了。 “速速送往隆兴府安抚使衙门,不得有误。”文天祥又叮嘱了一声,那传令兵领命之后急匆匆的转身离去。 陆秀夫和谢枋得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将目光在看上去一点儿都不紧张的叶应武身上扫来扫去,似乎想要看出来这位年轻气盛的使君做出扩军两万五千和南下通山的命令,是否真的已经考虑得体。 叶应武却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包括文天祥眼角的余光在内,三名文官都在若有若无的盯着他,而是若无其事的再抿了一口茶,朗声说道:“杨宝何在?” 站在门外的杨宝将三名文官的种种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这些将“文臣死谏”四个字作为座右铭的文官来到这里是想要干什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先进去。 叶应武仿佛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三位才能出众的文官,看了一眼正襟危坐的陆秀夫和谢枋得,方才淡淡说道:“几位仁兄都是学富五车之人,皇城司和走马承受······” 叶应武还没有说完,文天祥等人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而皇城司和走马承受虽然在民间并没有像明代锦衣卫那样搞得家喻户晓,但是杨宝这种老军旅还是知道其中的内情的,尤其是走马承受这种本来就用来监视他的上级将领的组织。 “某决定从此次黄麻之战当中抽调一支精兵,组建属于天武军的打探哨报衙门。”叶应武语出惊人,下面无论杨宝还是三名文官,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呆滞,要知道皇城司和走马承受这种类型的衙门机构应当是一个朝廷才应该拥有的,叶应武此举岂不是等于在宣布自立门户?更何况这一个刚刚通过大战联系在一起的小团体,仍然无比脆弱,不能在这个时候分出来相当一部分精力对付自己人。 似乎早已经料到他们是这种表情,叶应武苦笑一声:“这个衙门一分为三,一个负责打北方蒙古的军政情况,且命名为‘锦衣卫’,一个负责刺探朝廷政策,且命名为‘六扇门’,最后一个负责保护天武军、两淮水师和整个江南西路各州府官吏及其家眷,便直接扩大百战都,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不是用来审查我们自己?三名文官面面相觑,还没有想到这种臭名昭著的衙门却是对外的,当下里也只能缓缓点头。而杨宝更是喜出望外,他总领这个衙门,代表着什么,代表着叶应武将整个天武军最核心、最机密也是压力最大的任务交给了他,不久之前还只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卒的杨宝,又怎能不会高兴? 这是一种对于他能力的肯定和绝对的信任。 “这样,章诚为人谨慎细致,将‘六扇门’交给他负责,不求能够左右朝堂,只求能够将最新最快的消息传递过来,并且将朝中的每一个奸佞都给某盯死。”叶应武接着吩咐,语气当中的那股淡然已经消散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肃然与决绝,“此次大战张顺统领五百新卒,稳而不乱,镇住中军阵脚,可堪大用,便让张顺顶替章诚天武军右厢都指挥使的位置,诸位以为如何?” 三人对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回答:“下官以为可也。” 文天祥接着说道:“此次天武军扩至两万五千人,自当分为五个厢,但是毕竟朝廷明面上还应该是四个厢的称呼,不如从新卒老卒当中抽取精兵强将,全部划归杨将军麾下。” “也可,这件事情速速落实,不过杨宝你要记得,锦衣卫需要的不只是孔武有力的撼山力士,还需要精通各种门道的士卒,要告诉每一个锦衣卫,锦衣卫是隐藏在暗夜里面的刺刀,是天生就被包围的无畏的勇士。”叶应武点了点头,百战都都头江铁为人忠勇却少些谋略,统领百战都倒也算是人尽其用,可是现在还有一个重中之重的锦衣卫,却不知道上哪里去找一个合适的统领。 文天祥等人都是聪明之人,哪里还不明白叶应武为什么会手持茶杯沉吟良久,陆秀夫站出来说道:“启禀使君,属下认为此次黄麻之战当中马将军统筹粮饷铠甲,虽然连日阴雨,马将军却临危不乱,调度有方,这‘锦衣卫’统领之职,不如便交给马将军。” “下官附议。”谢枋得站出来。 苦笑一声,叶应武也知道自己手上的确没有其他还能拿的出手的人才,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不过陆秀夫说得到也没错,黄麻之战当中如果不是马廷佑拼命调集粮草钱饷,恐怕天武军和安吉军在麻城脚下根本站不稳脚跟。 “可是马将军之职······”文天祥却是略有些担忧的说道。 剩下几人脸上神色都是一变,默然不语。 谁都知道一旦马廷佑迁锦衣卫统领,顶替他的最佳选择便是郭昶,更何况这为衙内当中的衙内在这一次大战当中也的确是竭尽全力辅佐马廷佑,再加上大军开拔前夕他飞马赶回隆兴府催粮,更是使得郭昶身上的光环一点儿都不必马廷佑少。 可是偏偏这位衙内的老爹,便是郭怀,郭怀曾经是贾似道的人,现在虽然因为把柄落在江万里的手上而不得不倒向这边,但是谁能够确定郭怀就真的是全心全意了,毕竟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旦立了功也是可以将功补过让贾似道放他一马的。 让这么一个墙头草老爹的儿子统领整个天武军的粮草,又有谁能保证关键时候不掉链子? 迟疑良久,叶应武轻轻叹了一口气,手下无人啊,将自己的命脉交给一个还摸不清到底在想什么的人,即使是他历来大胆也想不去这个决心,不过他旋即又想起来另外一个人:“这样,廷佑的职务先让苏将军帮忙监管着,把郭昶也调入锦衣卫,马廷佑和郭昶配合的也算是不错,好人做到底吧。” 文天祥缓缓点头,让苏刘义监管粮草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这也是无奈的选择,乱世出英雄,这大宋的英雄豪杰,又在何方? “另外,宋瑞兄,相烦你动笔墨请师尊大人派几个弟子,以解燃眉之急。”叶应武突然间又想起来一件事,就是自己麾下的文官也确实少的可怜,而且他也已经注意到,留守的谢枋得脸色一直有些苍白,而且黑眼圈也熬出来的,想必这几天他在后方也不好受,有必要给这位砥柱忠臣多派几个副手了。 毕竟都昌江家号称“三昆玉”“十二斋”,就算那三个老家伙不动弹,几个子侄辈的还是可以的,毕竟真正的历史上这十二个江家男儿也都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大宋和华夏奉献了自己的生命,都是不折不扣的热血好男儿。 至少用起来不用担心他们会临阵反水、背后捅刀子。 毕竟文天祥是江万里的弟子,对于江家的子侄大批量的进入天武军相对于独立的这个小系统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但是和江万里一党没有什么交集的谢枋得还有本来就处于和江万里一党有不少矛盾的李庭芝幕府当中的陆秀夫,自然心中有些不太舒服。 但是他们也知道,对于越来越庞大的天武军小团体,这是不得不采取的措施,只有在叶应武的主导下几个小部分形成良性竞争,方能够使得整个小团体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发展。 叶应武又怎么不会料到陆秀夫和谢枋得心中转过的千百心思,只不过叶应武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作为一位上位者的心理准备,而且来到这个七百年前摇摇欲坠的宋朝已经好几个月,所以对于这些千古流芳的名人,叶应武所带着的也不再是敬仰的神情,所以对于自己属下的眼神心思,叶应武还是很熟练的装作没有看到的。 上辈子老子不知道什么叫做人心,什么叫做勾心斗角,这辈子那么就都加倍的补偿回来。 阵阵南风穿过门和窗,掠过每一个人的身旁,无论他们是在历史上千古流芳还是默默无闻,无论他们心中有着怎样的想法和决断,他们终将成为天倾时的中流砥柱。 文天祥眯了眯眼,看向身边的陆秀夫和谢枋得。 南风,南风渐起,天下将变。 ————————————————————————————— 陆秀夫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而严肃过,即使是那些从他年轻的时候就在陆府当中当下人的陆家老仆,也不敢在这时候走上前来打扰他,只是静静的跟在自家衙内的后面,走过重重亭台高墙,直到一道靓影伴着阵阵香风扑面而来。 陆家的仆人已经很识相的向两侧闪开,在这个叶应武专门分出来给陆秀夫的宅院里面,陆家小娘子绝对是说一不二的公主,即使是陆秀夫本人也下意识的让她三分,谁也不知道这些在后方苦苦煎熬的女眷们心里到底在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和担忧。 “兄长。”陆家小娘子俏脸一喜,旋即矜持的唤了一声。 陆秀夫一直阴沉的脸上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点了点头。 “兄长今日为什么看上去并不高兴?是不是议事堂上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发生?”陆家小娘子知道陆秀夫平日里都是和颜悦色的样子,今日这种表情的确是世所罕见,所以也只是小心翼翼问道。 “咳咳。“”陆秀夫咳嗽两声,“没事的,只是有些疲惫。” “这就好,那兄长要注意身体。”陆家小娘子并没有察觉到陆秀夫的掩饰,点了点头,一阵香风飘过,陆秀夫眼前已经没有人了。 陆秀夫下意识的翻了翻白眼,然后抬头看向远方,青山重重,白墙高高,遮挡了视线。陆秀夫自然十分清楚,自家妹子实在是太单纯了,就像是一张没有被墨染过的白纸。 只是在这天之将倾的时代,没有其他人的帮扶,她能够走下去吗?陆秀夫是在这乱世里面摸滚打爬过的人,自然知道以镇江陆家的势力,甚至难以保全自身,更不要说是一个弱小的女子了。是时候为她找一个能够靠得住的夫婿了。 陆秀夫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青山的反方向。 一排排的树木沿着高高的白墙排开,挡住了视线。看不到在树木后面的那些楼阁,只是陆秀夫知道,在那楼阁里面,便是最合适的人选,叶应武就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为越来越衰败的镇江陆家带来无尽的希望,只是不知道族中那些长老们会是什么态度。 叶应武,叶应武,这东南天倾,你真的能够挽回来么? 所有的陆家仆人都静静的站在陆秀夫的身后,谁也不敢打扰自家衙内望着叶府后院默然不语。 ————————————————————————————— 叶应武并不知道陆秀夫心中正在流转着的思绪,而且就算是知道了他恐怕也没有什么好兴致去管这些,和这帮子天生就会勾心斗角的文官和就知道喊打喊杀的武官融洽相处了一个上午,当然所谓的这一个上午是从日上三竿开始算的,堂堂叶使君已经不知不觉的出了一身冷汗,再加上阵阵南风拂面而来,本来应该起到通风作用的宽袍大袖毫不意外的紧紧贴在身上,分外难受。 长廊下面的碧波倒映着夏荷和垂柳,叶应武离开的时候还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花,这时候已经尽情盛开,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弥漫在空气里,即使是湿热的南风也阻挡不了这沁人心脾的清爽。 铃铛已经带着几名婢女候在长廊下,见到叶应武大步走过来,急忙迎上去,看着叶大官人额角上的汗珠,铃铛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吩咐人准备沐浴的香汤,当时就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怎么?”叶应武看着这个一向伶俐大方的大丫鬟突然间变得唯唯诺诺,忍不住随口问道。 铃铛俏脸一红,难以启齿:“启禀使君,奴婢忘记准备沐浴香汤,还请使君恕罪。” 叶应武翻了翻白眼,大夏天的就像是一盆热水泼了下来。那叫一个全身“舒爽”。就在这时,一旁的九曲长廊之下水塘随着南风的吹卷泛起诱人的碧波。在前世从来没有野泳过的叶少爷眨了眨眼,然后当着几名侍女宽衣解带。 铃铛低呼一声,急忙带着几名侍女低头退下,就算是隐隐约约明白自家使君大人是想要跳到水里去,但是几名侍女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眼睁睁的看着叶应武不要脸的脱衣服。 “速速去禀报娘子。”铃铛急忙吩咐一声,然后守在一侧。 “扑通”一声巨响,叶使君只穿着一条短裤,在水里面欢畅的游来游去,层层水浪随着手臂的拍打飞溅白沫,就像是击破了历史和未来的隔膜。 叶应武一点儿都不羞涩的在这七百年之前的水潭里面游泳,水中的几条金鱼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凑上前来,仿佛它们认为这在水里面的人也能给它们带来平日里美味的鱼饵。 当全身都泡在这凉爽的水中,叶应武才突然间发现,自己距离这七百年前的已经改变了的时代是那么近,第一次近的触手可及。一切都像是梦幻,而那冰凉的水再告诉他,这梦幻就是真实。 南风卷着波纹,手臂拍动涟漪。 这个时代,这个南风渐起、天之将倾的时代,必将是属于我叶应武的时代,是属于所有还有赤子之心的人的时代。 多年以后,不知自己是否也会那样感慨。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第六十三章 烟雨谁撑伞(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水很清,很凉。 叶应武长长的吸了一口带着热气的风,从水中一跃而出。 绮琴已经让侍女们退下,亲自服侍叶应武披上白纻麻袍,她依然是素雅的样子,白纱中衣和叶应武的白袍倒是两相呼应,仿佛是从天宫踏云而来的神仙眷侣。 隔着一层珠帘已经可以闻到饭香,并不大的石桌上,最中间是一道精致的松鼠桂鱼,整条鱼弯成拱形,浓香的酱汁还在沿着鱼身向下翻滚,带着香甜的气息。或许是知道叶应武并不太喜欢临安,绮琴很聪明的并没有做西湖醋鲤,而是选择了苏帮菜中的招牌松鼠桂鱼。 其他的都是些清淡常见的小菜,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和松鼠桂鱼浓烈诱人的气息相互映衬着,沁人心脾,由此可见下厨者性格的淡雅以及用心所在。 桌子上面除了松鼠桂鱼尚且算是富贵人家能够享用到的菜肴,其余的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百姓食用的,作为前世大鱼大肉吃过、学校食堂也没少去过、这几天来也都是一脸风尘和再普通不过的士卒们在一口锅里面捞饭的极品富二代,就是粗茶淡饭叶应武也不会在意。 蒙古铁骑倾国而来,在这天之将倾的乱世,能够有一口饭吃便已经算是老天爷保佑、谢天谢地了。 离乱人不如乱世犬。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够体会到这句话后面饱含着的浓浓的血泪和悲哀。 绮琴浅浅一笑,候在一边,等着叶应武入座。按照此时规矩,地位低下的妾实际上是没有资格和家中老爷一起入席的,不过叶应武倒是每次都强行将绮琴按在凳子上。 叶应武伸了一个懒腰,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在家里安安静静的吃一顿饭了,自从来到这个七百年前充满陌生和杀机的社会,自己距离前世触手可及所以从来不珍惜的亲情已经越来越远,远到每一次看见叶梦鼎不像是在看自己的父亲,而像是在看一个已经将生命融入这个时代的老者,在看一个英雄。 “怎么?可是饭菜不可口?”绮琴看着叶应武陷入了迷茫沉思,忍不住略有些担忧的问道,虽然她平时并不怎么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但是无论如何这也是辛辛苦苦准备了很长时间的,若是叶应武不喜欢的话绮琴自然也不会淡然处之。 叶应武一怔,旋即苦笑道:“不是,只是在想今天的事情······” 绮琴美目当中闪过一线流光,便已经察觉到叶应武是在撒谎,虽然平时绮琴从来都直接忽视到那些叶应武想要遮挡住的谎言,但是今天却还是忍不住轻轻的瞄了他一眼,一句话都不说。不得不说叶应武绝对不是一个善于掩饰和撒谎的人。 叶应武知道绮琴看出来了,便也懒得再说什么,而是径直站起身来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到凳子上,轻声说道:“谢叠山之名便是来自通山县的叠山别院,景致一绝,可有兴趣?” “叠山别院?”绮琴美目一亮,旋即点了点头,“久仰叠山别院大名,若是能够前去,自是荣幸万分呢。” “那就好,某会让大姊陪着你去的,若是陆家小娘子也有兴趣,可以同去,毕竟君实兄也随某一起。”叶应武轻声说道,目光在珠帘外面的碧波上面扫来扫去。 绮琴似乎意识到什么事情,眼波有意无意的在叶应武身上扫过,其中包含着的忧虑和柔情几乎要将叶应武整个的融化:“只是去叠山别院游山玩水,似乎并不是夫君的性格?” 叶衙内立刻缴械投降:“此去所为,乃是通山知县。” “通山知县······”绮琴微微点头,“无论为何,妾身自当一直和夫君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叶应武什么都没有说,再次坐下身来,柔滑的鱼肉带着浓浓的情意,叶应武在刹那之间想要将自己身世的秘密吐露出去,但还是忍住了。身边的人儿冰雪聪明,自然能够清清楚楚的看出来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掩饰和撒谎,但是从来都是忽略到这些满是漏洞的谎言。 你不欠我,我却负你。 忍不住长叹一声,叶应武握住了绮琴的手。 ————————————————————————————— 和号称“百里黄金地,江南聚宝盆”的大冶相比,兴**最南面的通山县要低调一些,这里并没有丰饶的黄金白银、铜矿铁矿等矿产资源,但是如画的风景还是吸引了很多文人墨客流连于此,而以后以谢叠山之名流传青史的谢枋得,也在通山县的叠山有一座自己的小小别院。 当然,这个时代的人并不会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几百年后有一位穷途末路的王者,在通山县的九宫山结束了自己有如传奇一般的生命,并且为后人留下了太多扑朔迷离的秘密。 这个人,叫做李自成,号称闯王。 至今通山县还有一个闯王镇,来纪念这位将整个大明朝搅得天翻地覆的平民老百姓。 这些都是后话,此时骑在马上,叶应武只是眯着眼睛出神,任由重重青山和九曲流水在蜿蜒起伏的道路两侧掠过。几辆马车在百战都的护卫之下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移动,一面面写着“叶”和“宋”的旗帜迎风猎猎舞动。 江铁带着百战都这些老兵油子如临大敌,鹰一样锋锐的目光在四周的高山密林里面扫来扫去。实际上不用他们这么有警惕性,两侧的山头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天武军和安吉军在战场上摸滚打爬下来的老卒正严加守卫,甚至高处上还有手持神臂弩的士卒守护。 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江镐和左厢都指挥使王进已经带着天武军百战剩存的精锐从北面挺进通山县,似乎已经意识到叶应武开始对自己动手,贾余丰也算是官场上很有经验的人士,自然明白自己就算是收拾细软逃回临安也不太可能了,要知道从兴**无论是走水路还是陆路,都要横穿整个江南西路,就算是从天武军的手中逃出来,也肯定逃不出江万里那一群老狐狸的手掌心。 与其自投罗网,还不如冒险一搏,只要掩饰的得体,而且叶应武的官场经验差一点,贾余丰还是有信心只要将这位大爷招呼的晕头转向就可以将自己的种种罪行遮掩过去,如果手上没有自己的罪行,贾余丰还没有想出来叶应武能够通过什么手段将自己这一枚镶进腹心的钉子硬生生的撬走。 天武军?两淮水师?就算是你们在黄州确实是打了一场胜仗,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你叶应武就有资格换掉我贾余丰! ————————————————————————————— 贾余丰带着通山县所属的大大小小官吏匆匆忙忙从车轿上面走下来,十里长亭就在不远处,四周已经长满了荒草,几乎遮掩住了亭子的台阶,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搭建的这个亭子在经历过无数的风雨之后,已经只剩下斑驳的柱子和瓦片掉落很多的亭盖。 皱了皱眉头,贾余丰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将冰冷锋锐的目光在主管县中驿站的官吏身上扫过,那名小吏心中一抖,旋即垂下头不敢正视贾余丰。在这个通山县,贾余丰就是说一不二的土霸王,再加上他和朝中错综复杂的关系,将这一个小吏干掉还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 十里长亭再破,总归是有一个迎接叶应武的地方。虽然以贾余丰为首的贾似道一党官吏对于这个异军突起的江万里一党的官宦衙内并不怎么感冒,但是毕竟叶应武又难以磨灭的军功在身,麾下还有百战余生的铁血士卒,这是即使贾余庆亲来也不敢忽略的。 叶应武无论如何,都不能小看。 经久失修的官道上同样是荒草凄凄,不过和黄州的官道相比还是要好一些的,毕竟荒草只是蔓延到了路的两侧,夯实的土壤使得道路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 团团黑影出现在远方,渐渐的一面面代表着大宋的赤色旗帜和如林的刀枪同时映入眼帘。一排排的士卒高举着旗帜沿着官道大步前行,一言不发却杀气凌人,即使是隔着很远在十里长亭之下,这些目睹了天武军出现的通山县官吏们,仍然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而那些护卫在左右的通山县地方乡兵更是下意识地想要拔刀。 沙场上百战余生的将士,岂容小觑? “来了。”深深吸了一口气,贾余丰忍不住轻声说道。 叶应武,你终于来了。 天武军队列的最前面,是两员并骑前行的年轻小将,身后旗帜猎猎舞动,大排的士卒紧随其后,目光之中炯炯闪动着的都是昂扬的斗志,紧盯着前方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通山县官吏。 南风虽然已经吹卷大江南北,但是这些官吏依然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让他们不寒而栗。 天武军的队列停住,那两员年轻小将一前一后策马而来,直到十里长亭之下。后面举起的士卒紧紧追随,手中高举着的旗杆甚至都没有丝毫的移动。 宋字大旗、叶字将旗并肩舞动,就像是在那恍如昨日的风雨中,就像是在那倒下了无数袍泽兄弟的麻城下。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天武军终于展现出来劲旅的威风所在。 细细打量着当先而来的小将,贾余丰轻轻提了一口气,走在前面的这人略显轻浮,而且是单骑直趋,自然不可能是叶应武本人,而后面那人在旗手的拥簇下缓缓策马,倒是很有可能。 “前面可是贾知县?”当先的江镐很轻蔑的看了一眼前面微微弓着腰的贾余丰,略有些阴阳怪气的问道,将“贾”字咬得分外重,仿佛贾余丰的这个知县只是代理的“假知县”而已。 贾余丰多年的修养岂是江镐这么一句小小的讽刺就能够打破的,当下里边就当没有听出来其中的讽刺,很是恭敬的回答:“启禀这位将军,下官便是通山知县贾余丰,两位将军丰神俊朗、一表人才,不知如何称呼?后面那位将军可便是兴**知军叶使君?” 贾余丰这一句话也是话里带刺,虽然前面是拍了江镐的马屁,但是最后称呼叶应武不应该再是品衔较低的团练使“使君”,而应该是“知军”,在平日里,“使君”这个称呼是只有天武军旧部有资格使用的,贾余丰如此称呼自然是对江镐刚才的反击。 江镐一怔,旋即笑了笑:“没想到贾知县开口便是‘叶使君’,还真的是把自己当做天武军的旧卒了,只是可能令知县大人失望了,叶使君已经先行前去谢大人的叠山别院,天武军当中精锐尽出,末将无能,只能带着这些士卒先到通山县来,也算是和叶使君有个照应。” 叶应武没来?不只是贾余丰,其余的官吏脸上也是深深的惊讶,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诡异的沉默当中。 后面赶来的王进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本将天武军左厢都指挥使王进,这位将军是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江镐,奉叶使君命令同属麾下兵马驻扎通山县城之北,还望知县大人安排空地扎营。从此时起,天武军左厢和前厢将接管通山县城守卫,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麾下之后根本靠不住的百十来号乡兵的通山县所属的那位都头倒是第一个反应过来,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要是自己麾下有这样的士卒,自己也不会想当紧闭城门任由蒙古骑兵肆虐的败类或者索性竖起白旗投降的人渣,现在有天武军的两支主力驻扎在通山县,自己肩上的担子终于算是轻了,以后也不用小心翼翼的在永兴县几位江万里一党的大人和通山知县贾余丰之间周旋了。 有了这数百精兵再加上以后陆陆续续赶到的新卒,叶应武将代表江万里一党将整个通山县死死的控在手心里。 贾余丰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感受到四周官吏射过来的复杂的目光,贾余丰心中自然也是五味杂陈,这么一支精锐劲旅驻扎在城门外死死盯着自己,那叶应武还真是看得起自己这个小小知县和这个通山县。 且先走一步算一步吧。贾余丰索性将叶应武不在这里的事实抛到脑后,依旧毕恭毕敬的说道:“下官见过两位将军,并请两位将军将下官的问候带给兴**叶知军、陆通判、谢大人。” 知道贾余丰已经服软,江镐和王进对视一眼,轻轻松了一口气,只要这个硬钉子还能够认清事实,不竭力反抗的话,整个局面就可以平平稳稳的发展下去,通山县也终将会纳入天武军的实际控制范围。 “某会的,还请贾知县放心。”江镐也不想再过分为难他,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此处不方便说话,难道贾知县就想让你我在此处一直站立着寒暄吗?” 贾余丰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这小子倒真的是不知天高地厚,明明是他带着一帮子官吏在站着,而江镐和王进这两个还没有到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高踞马上。 第六十四章 烟雨谁撑伞(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兴**通山县,叠山别院。 群山绵延,直向远方;河流纵横,遍布山野。 远远的似乎可以听见嘹亮的山歌,青山外的水田上也可以隐隐约约看见来回走动的人影和耕牛,袅袅的炊烟伴着轻柔的风在别院上空盘旋片刻,便已消散。 山岚如画,白云悠悠,在这山中的别院里面,就真的像是超脱于世俗的隐士。不得不说,谢枋得虽然宦海浮沉并不得意,但是这一切并不妨碍他寄情山水,可以说叠山别院是谢枋得在面对黑暗时一个逃避和放松的地方。 鸟语花香、层林掩映使得这里更像是一个陶渊明笔下的武陵世外桃源,远离尘世的繁杂与喧嚣,独享属于山林的宁静安详。周围的村庄也都是和外界少有联系的小村落,自古过着刀耕火种的生活,就连忽必烈鄂州之战当中滚滚而下的蒙古铁骑都没有破坏此处的安宁。 在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阴谋,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 ————————————————————————————— 叶应武一袭玄色长袍,手拿白纸扇,在青石板上迈动脚步,分外悠闲,仿佛自己来到这叠山别院就真的是来度假的。 一阵山风拂面而过,和在永兴县城当中那滚滚吹卷一切的南风相比,这山风没有南风当中卷挟着的焦灼气息,更加凉爽宜人。百战都的防线远远的拉了开来,整个叠山别院都是留给叶应武的。 毕竟谢枋得家中财力物力都有限,整个叠山别院自然也不会像叶应武的府邸那样九曲长廊、玉宇琼楼,不过引来的潺潺溪水绕庭院内外,小亭卓然立于溪水之上,别有一番风味。 绮琴身上是白纱坠地,陆家小娘子则是湖水绿色的裙子,两人坐在小亭当中,身前是一方棋局。 看着叶应武很悠闲的在院中的小径上面来回漫步,绮琴一边落下一枚棋子,一边轻声说道:“妹妹无须担心陆大人,陆大人足智多谋而又老成稳重,足可以担当大任既然我家夫君让他先去通山县,自然有其中的道理。倒是我家夫君看来很是悠闲啊,只是不知道妹妹有没有兴趣和姊姊一起去山上走走,我家夫君拉过来做苦力还是可以的。” 陆家小娘子毕竟是第二次见到叶应武,两人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绮琴如此邀请自然让之前甚至没有和陌生男子说过话的陆家小娘子有些不知所措,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绮琴颇有深意的看了不远处的叶应武一眼,眼眸中满满的都是笑意,这一次也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总之是从心所欲了。 ————————————————————————————— 通山县,悠梦楼。 悠梦楼是整个通山县档次最高的酒楼,依山傍水,雕梁画栋。 也不知道在这近乎于穷乡僻壤的通山县,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家装饰豪华的酒楼,即使是少有的过路的商旅,没有足够的银两也是没有资格进入这家酒楼的。据坊间传闻,这家酒楼的后台便是通山县知县贾余丰,依靠着这座奢华的酒楼,贾余丰一次又一次让想要来找茬的江万里一党官员醉生梦死,最后心满意足的离开,将贾余丰这枚钉子钉在江万里一党根基所在的江南西路这一事实抛到脑后。 即使是中间派墙头草甚至贾似道一党的官员,也都会被贾余丰请到这悠梦楼当中,一夜之后当这些官吏们走出来的时候,自然是没口子的称赞贾余丰,再加上贾余庆在朝中颇得信任,使得贾余丰一直鱼肉乡里百姓这么多年,竟没有上级官员禀奏皇帝。 来到这通山县的官员,免不了会被邀请到悠梦楼。 江镐和王进自然也不例外。 带着几名浑身杀气的亲兵站在富丽堂皇的悠梦楼门外,王进和江镐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面并没有他们已经熟悉了的风雨泥泞和血腥的气息,满满的是久违了的胭脂风流味。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纵横三十六花街柳巷的日子,他们依然是整个临安所向披靡的净街虎。 王进一手按住了腰刀,轻轻说道:“某倒要看看,这贾余丰能够搞出来什么幺蛾子。” 毕竟是经历过杀戮的将军,虽然尚且年轻,但是从王进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不可抗拒的寒气还是让站在门口的侍女们微微一抖。一旁的江镐将目光在写着“悠梦楼”三个字的牌匾上扫了扫去,沉默了良久,终于叹息一声: “这字里行间,不知有多少血泪。” 贾余丰已经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吏迎了出来,江镐和王进互相瞄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神当中从不掩饰的厌恶。当时在城外的十里长亭初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发觉,现在才突然间意识到,这一个个官吏看上去都是一样的肥头大耳,仿佛就像是趴在大宋这个奄奄一息的巨兽身上吸血的蛀虫。 “两位将军,下官出来的有些迟了,还请两位将军恕罪。”贾余丰依然是一脸谄笑,但是熟悉他的几名心腹都知道,这位颇有些手段的知县大人,牙齿此时一定是死死咬住的。 江镐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前面带路吧,这通山县悠梦楼也算是久仰大名了,某倒要好好领略领略。” 贾余丰的眼眸当中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只是微微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谄笑僵硬了一下,旋即又变得鲜活无比:“两位将军肯赏脸前来悠梦楼,的确是下官三生修来的荣幸,便请两位将军随下官入内吧,一直在外面寒暄岂不是下官待客不周?” 话音未落,他便毕恭毕敬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然后当先走入悠梦楼。江镐和王进面无表情的握住刀柄,迈动步伐,身后的几名亲卫紧随其后。江镐、王进和他们的亲卫看上去都是轻装简从,只是带了一柄腰刀,根本没有披甲,但是内行人都可以看出来,他们略有些宽大的衣袖里面,肯定都已经藏好了袖箭等等攻其不备的暗器,而且几人站着的队形虽然略有些凌乱,但是却可以很好的迅速结成防守的阵型,只要贾余丰敢耍什么把戏,这区区数人也可以让贾余丰付出惨重的代价。 更何况城外还有天武军两个厢的百战精锐驻扎,即使是都不满员,也不能够小觑,至少依凭着那些通山县的衙役和乡兵是根本拦不住他们的。 整个悠梦楼里面都已经找不到其他的客人,使得富丽堂皇的大堂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穿过主楼,后面就是一座幽深的院落,任谁都不会想到,这里一墙之隔便是喧嚣繁华的城镇,仿佛就像是神灵划出了一道屏障,将这个院落和一切都阻隔。 空气里面的脂粉味已经淡了很多,弥漫着的更多的是幽幽的花香,在这种酒楼里面闻到花香,足可见在酒楼上面投入的资金之多、主人用心之深。 王进略有些不安的将目光在四周的黑暗当中扫过,除了前面贾余丰亲自打着的灯笼之外,几乎看不到任何的光亮,只有前面那座超然于物外的小楼,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光芒,仿佛是黑暗中唯一闪亮着的星辰,诱惑着所有跋涉千里的旅人。 如此布置,只有在大宋行在临安城最高档的青楼楚馆里面可以见到,也只有真正的贵胄衙内才有资格涉足这里。王进和江镐都是在三十六花街柳巷之中称王称霸的人物,环顾四周心中就已然有了定论,虽然看上去是宁静与繁华并存,但是实际上四周的布置依然难以和临安高档的青楼楚馆相提并论,只能算是中等水平,但是如此酒楼在这兴**下属的一个小小的县城里面出现,却绝对算是高大上了。 人还没有进楼,缥缈恍惚的歌声就已经穿透夜幕,回荡在无星无月的夜空之上。紧接着是竹箫丝管,为那缥缈的歌声平添上更加优雅而平静的感觉。 轻轻吸了一口气,王进和江镐一前一后走入小楼。 罗幕轻纱,都是粉色,朦朦胧胧勾动人的心弦。小楼厅堂之上,两张桌案放在正前方,一侧只有一张桌案,显然整个通山县也就只有贾余丰有资格坐在王进和江镐的下首。 王进和江镐倒也不推辞,直接入座,而贾余丰微微颔首,然后轻轻拍了拍手,在下面坐好的官吏仿佛都已经习惯,坐直了身子一动都不动。歌声渐渐飘散,取而代之的是两排舞女,身上只裹着轻纱,伴着丝竹的声音翩然起舞,即使是已经看过很多次的几名官吏,依然忍不住瞪直了眼睛,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贾余丰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打量那两名年轻小将的反应,这只是第一招,不知道有多少人倒在了这脂粉阵中,按理说江镐和王进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够抵制住这种赤果果的诱惑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是两人就是那样正襟危坐,仿佛根本没有看到眼前的歌舞,忽视了空气中缓缓弥漫开来的靡靡气息。 贾余丰轻轻吸了一口气,冲着坐在香炉边的那名心腹使了一个眼神,那名心腹缓缓点头,然后趁着江镐和王进的眼神都不在的时候将手中的香包扔了进去。 江镐和王进都是在临安三十六条花街柳巷里称王称霸的人物,贾余丰还真的没有认为只是一段艳舞就可以让两个人魂不守舍,但是如果现在加上一点儿春药,就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坚持得住了。 在这悠梦楼里面醉生梦死一宿,出去的人没有一个不怀念的,也没有一个不给他贾余丰说话的! 江镐看都不看前面的舞蹈,只是有些无聊的用筷子夹着前面的饭菜,旁边的王进尚且还算是尊重一下主人,偶尔抬头看一眼。 对于他们来说,前面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庸脂俗粉,根本不入眼。至于贾余丰指使手下往香炉里面撒药的事情,王进和江镐也是注意到了的,只是真的懒得去管那些,在一些档次比较低的勾栏里面,经常会采用这种手段从而达到留宿客人的目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历练,江镐和王进对于这种只是微量的春药根本就已经免疫了。 “远烈这次到底想要做什么?”王进微微皱着眉,轻声说道。 江镐懒洋洋的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管他想要干什么,反正根本没有要求你我做什么,只要从心所欲便是。从今天看贾余丰根本就没有想要逃走的想法,既然这样你我盯死他不就得了。不要以为某看不出来,你小子心里面跟明镜儿也似,否则也不会把麾下儿郎直接驻扎到通山县南去的必经官道上。” 王进苦笑一声:“既然这样,你我兄弟是不是今天夜里就可以尽情放纵了?只是不知道贾余丰这装饰的富丽堂皇的悠梦楼,怎么可能只有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庸脂俗粉?某今天倒要看看,这家伙除了一点儿药之外还有什么后手。” 话音未落,两人相视奸笑。 不远处的贾余丰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 ————————————————————————————— 夜色朦胧,远岚轻雾。 两侧的树影婆娑,漫漫的山路一直向着远方延伸,仿佛没有尽头。 细细密密的雨丝笼罩着无限的江山,也笼罩着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半山腰上的叠山别院闪动着微弱的光芒,就像是在风中摇曳着的渔火,指引着夜幕中的行人。 叶应武一手撑了油纸伞,一手搂着绮琴,好在这油纸伞倒还算是大,所以还留下来不少空间让陆家小娘子缩在那里。前面和后面的家仆们都是青衣小帽,手中打着灯笼,就像是点点星光。 “快走到了。”叶应武有些尴尬的说道,和陆家小娘子以及这么多的家丁们在一起,叶应武倒也不敢怎么对绮琴动手动脚,自然是忍得很辛苦。 走在叶应武身边的陆家小娘子看着两人情深意浓的样子,心中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的如意郎君在哪里,家中的那些族老想来是不会拒绝将自己推出去和那个豪门望族联姻,从而换取他们的支持,而自己的夫婿也只有在新婚之夜才能够见到,也不知道是英俊还是丑陋。 陆家小娘子心不在焉的踏着台阶,却不料前面是一个小小水坑,踩下去没有站稳,便要滑倒。一旁的叶应武眼疾手快,一把握住陆家小娘子的皓腕,狠狠一拽,陆家小娘子就像是乳燕投林,整个的扑到了叶应武的怀里,叶应武没有站稳,狠狠地坐到在湿滑的台阶上,就连油纸伞也掉到了一边,冰凉的雨丝顺着三个人的脸颊流下。 绮琴是扑哧一笑,而陆家小娘子则飞快的从叶应武怀里面站起来,如果不是有夜色掩护,她俏脸上的红晕根本遮挡不住:“叶使君,真的对不起······” 叶应武摆了摆手,笑得略有些尴尬,明明是他软玉满怀占了便宜,这时候在厚着脸皮自然不好意思。 对于这种场面,远远跟着的仆人们很聪明的非但没有凑上来,反而静静地立在风雨中,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走,走,走!”叶应武瞪了一眼坏笑的绮琴,仿佛在说“今天夜里再收拾你”,然后根本顾不上坐到台阶上已经湿了的衣衫,回手捡起油纸伞,冲着陆家小娘子尴尬一笑。 风雨更急了,将三个人的身影掩没。 树影婆娑,幽幽如梦。 只有远远地家仆们打着的灯笼,依旧在风雨中摇曳。 第六十五章 烟雨谁撑伞(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梅雨时节,风雨依旧没有停的迹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通山县都被蒙蒙的雨丝笼罩,路上本来就稀少的可怜的行人,终究没有了踪迹。 悠梦楼里面虽然依旧是灯火辉煌,但是门前却是冷落车马稀。当看到门外一左一右站着两名看上去衣着打扮很是普通的家丁的时候,已经习惯了的人们倒也不怎么奇怪,这说明通山县的青天大老爷贾余丰正在里面设宴款待哪位上官。 这一切的繁华,都和通山县的平民百姓没有丝毫的关系。 身上披着蓑衣雨笠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瘦弱的马缓缓走过空寂无人的街道,微微弓着腰,很是疲惫的样子。身后跟着几个伙计打扮的人,同样难掩一脸的风尘。 那男子抬起头,默默地打量了一番悠梦楼,斗笠之下炯炯有神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那豪华的楼阁,而嘴角边则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身后的几名仆人在悠梦楼前停住脚步,有意无意的手都已经缓缓缩进衣袖里面,不知里面藏着暗器还是短刀。 如果是识货的人,能够一眼看得出来,那看上去瘦弱低矮的马虽然是那样的不堪入目,却是一匹实打实的蒙古矮脚马,而在整个大宋,只有精锐劲旅才有资格拥有这些通过各种渠道走私进来的蒙古马,布衣老百姓是不可能接触到的。 可是煌煌大宋,能识马的又有几人? 男子跳下马背,冲着几名严阵以待的仆人使了一个眼色,然后径直迈动步伐向着悠梦楼走去。 仆人当中的一人忍不住轻声问道:“陆大人,如此冒冒失失的走进去,是不是有些不妥?” 陆秀夫爽朗一笑,在黑暗当中露出一口白牙:“江镐和王进两位将军已经在里面享受了那么久,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两个独享这份雍容华贵,难不成江将军怕了?” 江铁一下子站直身体,就像是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宝剑,声音当中不带一丝感情,虽然很低沉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百战都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害怕!” 心中一震,陆秀夫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疲惫当中安安隐藏着的刚毅和果敢。 百战都历经黄麻之战,尤其是最后三千孤军北上,更是作为大军的先锋历经九死一生,可以说是一支血与火磨练出来的劲旅,又怎么能够允许别人质疑他们无畏向前的决心? 陆秀夫默默将目光投向远方的黑暗,叶应武,果然是不平凡之辈,只靠一场小小黄麻之战,就能够锻炼出来如此精锐。 ————————————————————————————— 原本香艳的歌舞都已经撤去,王进和江镐依旧是正襟危坐。 发现自己平日里从来没有失过手的两招在江镐和王进那里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不只是贾余丰脸上第一次变得有些谨慎,就连那些唯贾余丰马首是瞻的几个铁杆心腹,难免都有些紧张。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贾余丰轻声笑道:“今日歌舞酒宴实在是上不得台面,如果两位不嫌弃的话,便请到楼上一坐,这悠梦楼当中还有两位美貌绝伦的人儿,可是很愿意和两位英武非凡的将军结识的。” 翻了翻白眼,江镐颇有深意的看了王进一眼。 王进咧嘴一笑,站起身来冲这贾余丰一抱拳:“末将两人谢过贾大人的款待了,只是外面风雨已起,若是再在此处停留,恐有些不妥,末将两人便先告辞了。” 看着他们两个人起身便要告辞,贾余丰脸上浮现一丝冷笑,这里就是温柔乡,你们两个就算是意志再坚强,今天说什么也要留下,否则任由你们两个在外面掌控着天武军精锐所在,那我贾余丰的小命岂不是攥在叶应武的手掌心中了吗? ————————————————————————————— 陆秀夫拾阶而上,伸出手缓缓脱去身上的斗笠和蓑衣,露出里面一袭青衫,衣袖中一道暗光闪过,不知什么时候手中便已握着白纸扇,轻轻敲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青衣文士就像是从哪间书院里面飘然走出的书仙,门口站着的那两名贾余丰的家丁都是下意识的一怔,片刻之后方才同时向前踏出一步,手臂交叉,拦住陆秀夫的去路,一名家丁微微皱眉,语气也不敢过于傲慢: “这位先生,今夜通山县知县贾大人已经将整个悠梦楼包下,招待客人,所以还请先生到其他地方去,望先生见谅。” 陆秀夫皱了皱眉,旋即很是失望的说道:“真的?难道就不能通融则个?小生一直在隆兴府学院苦读,因为家中有急事不得不和这几位仆人赶回去,不料路遇大雨,这城中转来转去也没有找到几家客栈,无奈之下只能在街上游走,好在看到这悠梦楼,原本以为可以略解饥寒······” 见到陆秀夫虽然开口闭口尽是失望的意思,但是根本没有抬脚,那家丁平日里在乡里城中横行惯了,哪里还忍得住,冷声笑道:“我家大人说了这里不待客便不待客,更何况这悠梦楼乃是通山县第一酒楼,尔等不过是一个穷书生,谅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银子,还不速速离开,这里是你们能够站脚的地方吗?” 听闻此语,江铁的嘴角便已经浮现一丝冷笑,不过陆秀夫不易察觉的冲着他打了一个小小手势,方才使得这位百战都骑兵的统领没有暴起发难,而是肃然站在风雨中,恍若未闻。 “这城中虽不大,却也没有几家客栈,难道知县大人就不能通融一下,只需两间小小厢房便可,若是厢房没有,马厩里面想来也是可以凑活凑活的······还请两位小哥看在小生赶路实在是疲惫不堪、饥寒交迫的份上,为小生通报则个。”陆秀夫面露难色,语气也变的更加恭谨。 贾余丰的名头在这通山县的一亩三分地上搬出去是可以让小儿止啼的,那家丁有哪里见过如此死缠烂打的人,当下里便怒火中烧,若不是心里还知道对于读书人应该有起码的尊敬,恐怕早就一脚踢上去了:“某看在你是书生的份上,容许你速速滚开,否则莫怪我们兄弟二人手下不留情了,这悠梦楼我家大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今夜不能进人便是不能进人!你个书生,莫要再来!” 悠梦楼,悠梦楼!江铁默默地抬起头,透过风雨看着那牌匾,仿佛看到了压在无数黎民肩膀上的巨石,也仿佛看到了脚下横流的泪水、汗水与血水。这便是大宋的官吏,这便是百姓的青天。 想到叶使君经常将自己的俸禄拿出大多数给兄弟们充作粮饷,以至于叶府至今只有小小一部分整理出来,而眼前的这悠梦楼,却是不知道贾余丰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两相对比,江铁突然间发现自己是何其幸运。 陆秀夫缓缓攥紧拳头,终究还是吸了一口冰凉的风之后缓缓松开,毕恭毕敬的冲着两名家丁行了一礼:“是小生唐突了,还望两位谅解,小生这就离开。” ————————————————————————————— 看着王进和江镐想要离开,贾余丰眉头微微一皱,脸上的谄笑再一次浮现出来,随着他一拍手,原本缥缈的歌声再一次响起,而且声音已经越来越近,通往两侧厢房的轻纱随着夜风吹卷,可以听见里面细碎的脚步声。 王进冷冷一笑,反倒是坐了下来,手中不断把玩着自己的酒杯。而江镐则双臂环抱胸前,右脚已经开始有些不安分的晃动,仿佛就像是一头随时准备扑向对手将其撕成碎片的猛虎。 轻纱掀开,两侧厢房里面同时走出来一队侍女,衣袖飘曳,一边是淡红,一边是淡蓝,就像是从天上走下来的仙女。陪坐的官吏们刚才就已经吸入了不少带着春药的空气,现在见到如此场景,早就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都清楚,贾余丰从来都不会拒绝将这些看上去颇有姿色的侍女赏给他们过过瘾。 侍女们缓缓站定,之后红衫和蓝衫两名女子同时走出,如果说刚才的还只是天宫的侍女,那么这便是天上的仙女谪尘,勾动了在座的所有凡夫俗子的心。 当看到那似喜似嗔的俏脸的时候,即使是江镐和王进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没有想到在这等地方还能看到如此姿色,要是放到临安恐怕前来一睹芳容的公卿贵胄犹如过江之鲫。 江镐轻轻咳嗽一声,同样也坐了下来,脸上的冷笑已经变成玩味的笑容,只是盯着前面两名低着头的女子看。 见到江镐和王进终于有些动心,贾余丰缓缓攥紧了拳头,脸上的表情也终于有些松懈,心头虽然很痛,但是要是能够将稳住这两个天武军的骨干将领,一切都好说。 当下里他依然是一副已经职业化了的表情,笑着说道:“这两个人儿可是悠梦楼的宝贝,自从来到此处,还没有见过外人,即使是下官平时也是以礼相待,今夜能够结识两位将军,想来也是她们的荣幸。下官已经在楼上为两位将军准备好了上好的房间,两位将军想来也不会忍心拒绝美人的好意吧?” 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王进狠狠的掐了掐自己的大腿,那两名女子除了进门的时候曾经给了在座诸人惊鸿一瞥,之后就一直微微颔首,现在听到贾余丰吩咐,略有些不情愿的抬起头来,当看到座上的两位都是英姿潇洒的年轻将军的时候,俏脸上难以掩饰的愁苦才总算是消散了不少。 对视了一眼,王进和江镐已经明白。 想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穷苦人家的女儿,沦落此间风尘。 见到两个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贾余丰还以为是两人不太满意,急忙说道:“这两个美人一个唤作蓝卿,一个唤作红玉,即使是下官也都没有碰过,自然还有些矜持,所以还请两位将军见谅。” 轻轻叹息一声,王进缓缓点头,坐在他旁边的江镐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个曾经在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身经百战,曾经在麻城脚下浑身浴血的好友,手臂上的青筋都已经跳起,拳头攥得紧紧的。 环顾四周,罗幕流苏,金碧辉煌,即使是叶应武从上任知军那里得到的府邸,也没有如此华贵。这悠梦楼内部的装饰已经隐隐直逼像醉春风这等临安一等一的青楼。 第一次看到美女,江镐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而心中沉甸甸的都是难以言说的感觉。 ————————————————————————————— 雨依旧在下,凄冷的风在街道上卷过。 陆秀夫看着幽深的小巷里面尚未熄灯的一户人家,冲着身后江铁等人招了招手。在跟随陆秀夫来通山县之前,江铁等人已经知道这一次收拾贾余丰,因为考虑到必须要有铁证才能够使得贾似道无法为他翻案,所以叶应武让江镐和王进明察,而陆秀夫负责暗访。既然是暗访,江铁也只能强忍着这口气没有发作,否则悠梦楼门口那两个仗势欺人的家丁又怎么是百战杜浴血厮杀出来的士卒的对手? 江镐和王进为人直爽,看上去是愣头青的样子,但实际上都能够坚持住自己的底线,在关键时候克制,所以很容易让贾余丰上钩。而陆秀夫为人稳重细致,在暗中收集证据的确是上佳人选。而叶应武本人则坐镇叠山别院,看上去只是在休闲度假,实际上暗中掌控两处布局。这一次天武军也算是倾尽文武骨干了,若是还拿不下一个小小的贾余丰,难保不会贻笑大方。 而且叶应武这一次还是有其目的所在的,天武军文武官员明显缺乏配合,这一次拿一个小小的贾余丰试刀也有让天武军的文武官员增加相互的信任和了解的目的。 青石板的小巷向黑暗中延伸,陆秀夫缓缓走到那略有些破败的院落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伸出手握住了门环。 “砰砰砰”,清脆的敲门声在风雨当中回响。 仿佛要洞穿这黑暗,洞穿这风雨,洞穿这时代。 第六十六章 青石路远(上) 倾宋 作者:然籇 门缓缓的打开,开门的是一个已经上了岁数的老妇,手中提着一个已经有些破旧的灯笼,一豆青灯在跳跃着,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被凄冷的风雨扑灭。 看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面色和善的中年男子,虽然目光炯炯有神,犹如夜幕中闪耀的星辰,但是却难以掩饰脸上深深的疲倦,斗笠蓑衣下的衣衫也是甚为普通,想来也是寻着灯火前来的旅人。 陆秀夫冲着老妇人行了一礼,低声说道:“小生是从隆兴府回乡探亲的书生,路遇大雨,寻便城中也未找到客栈,无奈之下只能在街上有如孤魂野鬼游荡,幸好见到此处灯火,还请收留。” 老妇人的目光在陆秀夫身上上上下下扫过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进来吧,家中只有老妪和年幼的孙儿,两处偏房都无人,若是几位不嫌弃年久灰尘较多,便请凑活一夜。” 陆秀夫点点头,又是抱拳行了一礼:“小生感激不尽,便请老婆婆在前带路便是。” 老妇人没有再多说什么,提着灯笼缓缓前行,果然像她说的一样,两侧的厢房想来已经有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不但房门紧闭,窗棂、窗框上也都是灰尘。 “老妪屋中还有几坛薄酒,风雨中赶路,想来身体虚寒,便请先入屋歇息片刻吧。”老妇人突然想起来什么,指了指只比破旧的厢房略微新一些的主屋。 雨丝敲打在黑色的瓦片上,又化作水滴,缓缓流淌。 “那便叨扰了。”陆秀夫也没有拒绝,江铁他们毕竟是在战场上摸滚打爬出来的,这点儿寒冷还不算什么,但陆秀夫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文官,自然没有那么好的体质,若不是强撑着让自己坚持下去,恐怕早就已经走不动了。 ————————————————————————————— 通山县,悠梦楼。 看着自己一直没有忍心碰过的两个美人儿被江镐和王进揽着走上楼,贾余丰在咬牙切齿之余,用冰冷的目光在恭敬的侍立在两侧的几名心腹身上扫过,良久之后方才吩咐: “你们几个,让本官府上管家找靠得住而且脑子要灵光的家丁,务必将天武军那两个厢都给我盯得死死的,无论有什么动作,都必须要速速的告知本官。还有,备下两份厚礼,明日江镐和王进这两个小狗杂种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要让他们收下。” “是!”几名心腹同时应道,在贾余丰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他们几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不过有意无意之间看向王进和江镐的目光却是分外的愤怒和冰冷,若是目光可以杀的人话,恐怕他们两个早就被撕成碎片了。 似乎感受到了身后浓浓的敌意,王进苦笑一声,看向江镐:“恐怕你我兄弟现在祖宗十八代都被人问候过了。” 江镐还没有反应过来,略有些不情愿的依偎在王进怀里的蓝卿美目瞪得大大的,反倒是略有些惊慌的说道:“将军何故出此言论?贾知县让我姐妹二人侍奉两位将军,想来是对两位将军很是敬重依赖的,不会有非分他想······” 王进冷冷一笑,却什么都没有说,他不回答蓝卿自然也没有胆量继续问,直到当各怀心思的两人走上小楼拐角的时候,王进方才双手伸出按住蓝卿的肩膀:“某只问你一句话,贾余丰,真的是一个值得你们为之奉献效忠的人物?” 蓝卿和一侧的红玉娇躯一颤,美目之中已经是热泪盈盈。 江镐松开搂着红玉腰肢的手,缓步走到半掩着的窗户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凉气,然后将整扇窗户整个的打开! 密雨呼啸,扑面而来,天空之中无星无月尽是风吹卷。 “两位将军的好意,我们姐妹已经心领,只是若是两位将军就此离去的话恐怕明日贾大人是不会饶了我们姐妹的,还请两位将军随同我们回房中歇息吧。”蓝卿咬着牙,继续说道。 贾余丰在这通山县雄霸多年,蓝卿和红玉虽然知道这两名小将并非常人,但是并不认为依靠他们尚且稚嫩的手腕就能够有本事将树大根深、紧紧抱着朝廷中贾似道相公大腿的知县扳倒。 这个小小的知县贾余丰在暗夜中隐藏的实力,的确令人震惊。 在贾余丰和这两个不知道来路的小将之间,正常人一般都会在犹豫之后选择贾余丰,而蓝卿和红玉自然也不可能例外。 感受到蓝卿话语当中对于贾余丰的惧怕和难以掩饰的伤怀,王进冷冷一笑,什么都没有说。而静静的站在窗户那里看着外面沉睡在风雨里面的通山县的江镐则突兀的说了一句: “这通山县,黎民百姓无数,难道都在沉默当中吗?” 蓝卿和红玉一怔,旋即红玉仿佛下定了决心,咬着牙说道:“若是两位将军想知道什么,便请到奴家的房中,在外面人多耳杂,来往的婢女也都是贾余丰派来的耳目。” 没想到两个人转变的这么快,看着窗外死一样的黑暗,江镐的嘴角边浮现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目光随着小楼下的青石板路一直延伸向远方,仿佛已经融入了那风和雨。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贾余丰,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样瞒天过海的本领! ————————————————————————————— “砰”一声轻响,酒碗放在桌子上。 似乎是怕吵醒在一旁沉沉睡着的婴儿,陆秀夫、江铁和几名百战都士卒都是轻手轻脚的。江铁看了一眼陆秀夫,轻声说道:“这酒可是好酒,怎么也是十年以上的陈酿,老婆婆用如此美酒招待某等几个过路之人,实在是难以承受。” 老妇人苦涩一笑:“家中能够饮此酒的,入土的入土,离乡的离乡,十年了,不过返家几次,空有老妪和这孩儿尚且在此,平日里还要依靠周围邻里乡亲几多接济······” 陆秀夫一怔:“不知为何舍弃此间家业,背井离乡?”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当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即使是江铁等人,都下意识的在心中打了一个寒战。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去问问那青天大老爷,到底是为什么?!”老妇人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阴沉,但是所有人都能够听得出来那声音当中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仇恨。 “老头子被那青天大老爷冤枉而死,家中一根独苗害怕再判重刑,不得不远走他乡,只留下这一个小小的孙儿陪着老妪这幅残躯,勉强还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老妇人的声音更加低沉,却更加的不可抗拒,仿佛要穿透窗外呼啸的风雨,熄灭跳跃的黯淡火烛。 陆秀夫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江铁等人都已经下意识的正襟危坐,在微弱的火光之中,他们疲惫的脸上却闪动着冰冷犹如外面风雨的眼光,陆秀夫心里更明镜也似,这是这些浴血厮杀的将士随时准备纵身而上的表情。 尘封多年的厚重大门在前方轰然打开,无尽的黑暗,无尽的仇恨。 这里,可是皇恩遗忘的角落? ————————————————————————————— 风雨已经停歇了好久。 凉爽的山风带着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香。 叶应武在庭院里面伸了一个懒腰,面朝前方的薄雾山岚,在黄麻一战之后已经被天武军未来道路压得有些抬不起头的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松一口气,将所有的烂摊子一股脑的扔给留守在永兴县的苏刘义和谢枋得,而且还有文天祥在旁协助,叶应武自认为这三个货加在一起处理这种普通的政务比自己靠谱多了。 “使君早。”陆家小娘子已经不知道在庭院里面站了多长时间,发梢上都已经带着清晨的露珠,见到叶应武出来微微一笑,毕恭毕敬的行了一个礼。 回想起来昨天夜里在山路上两个人肌肤相亲的尴尬,叶应武下意识的挠了挠头,根本不像是一方知军,更像是一个还停留在青涩岁月里面的少年。 陆家小娘子凝眸看着叶应武,突然间才意识到自己平日里都忽略了叶应武的年龄,毕竟叶应武身上各种各样的光环实在是耀眼,在这大宋官场也算是独一份,使得正常人都会有意无意的忽略掉他不过才是个二十岁刚刚加冠的年轻人的事实。 突然间意识到自己看着一个年轻男子怔怔出神,陆家小娘子狠狠一咬牙,虽然两个人心照不宣的装作忘记了昨天夜里的尴尬,但是并不代表那一刻的缥缈香气和拥抱的感觉会在心中抹掉。 “使君,妾身冒昧且问,我家哥哥······”陆家小娘子突然间想起来自己主动给叶应武打招呼,是为了能够希望从叶应武那里问出来自家兄长的安危,只是没有想到自己的心绪竟然繁乱如斯。 叶应武一怔,轻轻叹息一声,缓缓迈动脚步:“君实兄带着百战都几名精锐已经布衣进入城中去了,放心好了,由百战都骑兵都头江铁亲自带人保护,城外又有天武军两个厢严阵以待······” 意识到叶应武话中的破绽,陆家小娘子的俏脸上血色顿时去了三分:“可是,是不是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被猜到了?叶应武苦笑一声:“这叠山别院虽然是一个迷惑贾余丰的好地方,但是毕竟在深山老林当中,四周消息传递极为不方便,这一次实际上某负责的只是最后的收尾,君实兄节制天武军两厢,想要干什么没有必要向某请示的。” 咬了咬牙,陆家小娘子突然直直的跪倒在雨水未干的青石板上,声音当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切冰断雪的执着:“叶使君,妾身欲入城中寻找家兄,还请使君准许。” “不行!”叶应武冷冷回答,“通山县中一切都是未知,你一个女儿家,岂不是羊入虎口!不过才短短一天的时间,不会有什么事情。某相信君实兄,也相信王进和江镐这两个兄弟。” 陆秀夫,若是一个小小的通山县知县贾余丰你都拿不下,便配不上七百年的传世英名。 没有想到叶应武这么干脆利落的拒绝了,陆家小娘子怔神片刻,大大的眼眸当中已经隐隐约约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直直的跪在地上怎么也不起来了。 叶应武被这一出搅得心烦意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任由一个如花似玉的人儿在潮湿的石板上跪着总不是事,可是环顾四周却发现周围竟然一个人影儿都看不见,才意识到因为自己总是喜欢屏退下人,所以家中的仆人早就已经养成了叶应武和其他女子单独相处时就迅速的消失的好习惯。 这一切都到底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小小的通山县知县贾余丰吗,为什么就连自己也会被弄得有些焦头烂额? 难道是因为这七百年前的时代都因为自己的出现而改变,以至于自己根本没有了原本的历史先知的优势? 以二十岁之龄独领兴**知军并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的叶应武,缓缓停住脚步,远处的青山犹带薄雾,近处的佳人我见犹怜。 叶应武蹲下身,双手搭在陆家小娘子的肩上,轻声笑道:“放心好了,某相信君实兄,而且君实兄也有让某相信的资本。这即将到来的天倾,还需要某和他还有无数的仁人志士一起去挽回。” 触手处一阵柔滑,陆家小娘子微微一颤,星眸直直的看着叶应武,什么都没有说,甚至没有在意这是第一个陌生男子就这样将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即使是陆秀夫也没有过如此亲密的动作。 突然间,她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宁肯相信叶应武说的是真实的谎言。 脚步声突兀的响起,两人同时下意识的看向来人的方向。 看到自家使君和陆家小娘子一蹲一跪,而且叶应武的手还很自然地搭在陆家小娘子的肩膀上,刹那之间杨宝连死的心都有了,难怪站在外面的那几名家丁虽然不阻拦他,目光却是怪异得很。 杨宝满脸尴尬,叶应武和陆家小娘子自然更是尴尬,不过直到能够让杨宝这个中军统领亲自来传消息,必然不是什么小事,所以叶应武轻轻咳嗽一声: “什么事情,说吧。” “这······”杨宝迟疑片刻,不过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急忙禀报,“见过使君,通山县陆通判传来消息,请使君便衣前去。” 不单是陆家小娘子惊呼一声,就连叶应武也差点叫出声来,陆秀夫还真是不负所托,一天就能够找到证据,不过当叶应武看到杨宝脸上一闪而过的什么都懂的表情,叶应武突然见想要一脚踢死他。 叶应武扶着陆家小娘子站起身,伸出手将她鬓角带着晨露的凌乱发丝掠到耳后,轻声说道:“不是想见你兄长么,且去换上一身男人的衣服,某带你入城。” 陆家小娘子急忙轻轻应了一声,俏脸绯红的提着裙裾飞快离开,仿佛这里站着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拐角,叶应武方才无奈苦笑,狠狠瞪了杨宝一眼:“传令下去,且不管王进、江镐如何,天武军前厢、左厢城下列阵,中军、百战都急速挺进,务必一个时辰后抵达通山城下,某要给他贾余丰上演一场好戏!” 且看看,是你贾余丰请君入瓮,还是某叶应武瓮中捉鳖! ————————————————————————————— 叠山别院,主房。 小窗半掩,熏香缥缈。 铃铛手中拿着梳子,在绮琴瀑悬的乌发中缓缓滑过。 “娘子······”铃铛欲言又止,梳子也无意间停了下来。 绮琴看着铜镜当中略有些慵懒的容颜,轻声笑道:“是不是想说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的牵线陆家妹子和夫君?” “不是,可······”铃铛急忙想要拒绝,却发现无话可说。 素手轻扬,绮琴托着倾城的俏脸,懒洋洋的笑道:“妾身本来就是既然已经沦落风尘,就已经是为人作妾的命,如果不是春芳阿妈自始至终一直照顾,恐怕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成为入幕之宾,最后也不知道被哪家权贵收入私房。能够遇到夫君,已经是此生幸事,可是想要在这偌大的府邸里面立足,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呢。” 铃铛一怔,旋即小心翼翼的回头看去,房中的侍女们都离得远远的,又有屏风阻隔,想必听不见,看着对此毫不在意的自家娘子,铃铛在无奈翻了一个白眼的同时轻轻松了一口气。 “妾身明白的,夫君有何尝不明白,他可是绝顶聪明的人。”绮琴轻声说道,“所以根本没有什么需要隐瞒的。想要在这叶府当中立足,必须要和主母处好关系。而如果铃铛你选择的话,是选择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还是选择一个已经熟悉了的女子?更何况这些天相处,已经可以看出陆家小娘子不是那争强好胜的人儿,唯有如此,才能让整个后院平静无波澜。” 绮琴还没有说完,铃铛的额角已经有汗珠冒出。 自家娘子在说什么,她一清二楚。 这是赤果果的争宠之术,只不过虽然自家娘子并不是一个喜欢争风吃醋的人,甚至更喜爱安宁的生活,每日抚琴、读书,不过这一切并不代表主母不会欺上门来,在这个小妾不过是转手相赠的礼物的时代,没有些许防身的争宠之术,恐怕根本无法在后院立足。 轻轻叹了一口气,绮琴没有再说,而是伸出手拈着碧玉簪,只是默默的把玩。 一阵清风从半掩的窗户中吹来,吹卷衣衫和发梢。 第六十七章 青石路远(中) 倾宋 作者:然籇 临安,后乐园。 后乐园里面已经没有平日的歌舞喧嚣,即使是趾高气昂从来没有正眼看过来往官员的那名管家,也不知什么时候安安静静的立在一个小小角落里面,一句话也不说。 如此景象,让联袂而来的廖莹中和翁应龙心中一紧,作为贾似道最信任的幕僚,他们陪着这个权倾大宋的宰执已经渡过了几个春秋却很少见到贾似道有这么严肃认真的对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贾余丰,废物,混蛋!”还没有进屋就已经听到歇斯里地的怒吼,廖莹中和翁应龙本来还算是正常的脸色刷的一声变得有些苍白。贾似道一直修养很好,他们两个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发火是什么时候了,而且他们都听到贾似道在喊的那个名字。 贾余丰,这是埋在江南西路最紧的一颗钉子,在郭怀等人陆陆续续的都已经倒戈之后,整个江南西路能够控制的,只有一个贾余丰。而现在贾似道如此愤怒的喊着贾余丰的名字,可是江南西路出了大事,还是贾余丰捅破了天? 房门半掩,显然已经为廖莹中和翁应龙留好了,两个人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去。 房间地上都是瓷器的碎片,贾余庆战战兢兢地站在一侧,他脚下的瓷器碎片最为密集,想来因为贾余丰不在此处,贾似道直接把贾余庆当做泄愤对象了。廖莹中眼尖,已经清晰地看到有豆大的汗珠顺着贾余庆的脖颈缓缓流淌。 “参见相公。”廖莹中和翁应龙同时拱手。 “你们自己看看吧,贾余丰这个东西,这些年背着老夫干了些什么,现在天武军已经兵临城下,叶应武打着休假的名义堂堂正正的进了通山县!”贾似道冷冷的说道,右手狠狠拍打着桌子上面的书信。 一阵风顺着房门吹卷进来,那单薄的信纸缓缓飘起,在四个人的注视之下又缓缓落到地上,可是即使是廖莹中和翁应龙都已经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自然没有人敢捡。 贾余庆咬了咬牙,双拳握紧想要止住全身的颤抖:“启禀相公,这些年贾余丰虽无功劳也有苦劳,至少将一个通山县经营的铁桶也似,让那江万里和小狗崽叶应武如鲠在喉,即使他辜负了相公的栽培,也请相公看在这些年卖命的份上帮上一把。” 白眉倒竖,贾似道怒声喝道:“帮上一把,你说得到很轻松,这信上虽然没有说到底做了什么,但是你们这些家伙有什么本事难道以为老夫不知道吗?若是只是贪污些钱财,老夫可以压下奏章,可是要是爆出来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朝野一并责难,弹劾奏章如雪花,老夫如何保得住他?!” 如果包不住贾余丰,不但会使得贾似道一党彻底失去插手江南西路的机会,而且也会狠狠地打击墙头草官员甚至贾似道一党官员对于这位当朝宰执的信心,到时候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敢轻言。 对视一眼,翁应龙朗声说道:“启禀相公,属下以为相公无需如此担心,若是此事事关重大,江南西路王爚、叶梦鼎等人必然会上奏章,到时候相公便可请来圣旨,派出心腹亲查此事。” “而且相公也可从现在便派出得力干将,帮助贾余丰销毁证据。”廖莹中咬着牙急忙补充,他和翁应龙搭档多年,可以说是对方肚子里面的蛔虫,所以根本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贾似道轻轻叹了一口气,火气显然也消退三分:“若不是老夫看错了郭怀那几人,也不至于在江南西路如此被动,原本以为能够轻而易举的压制住那几个老匹夫,没有想到最后却成了纵虎归山。若是那些人还忠诚于老夫,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通山县知县焦头烂额么?!” “谢过相公恩典!”知道贾似道已经准备拉弟弟一把,贾余庆惊喜之余,自然是拼命的道谢,跪在地上不住的磕头。 “你也无需如此,但愿这一次老夫还能掌握。”贾似道语气很是冷淡,“这一次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应龙你生性更为稳重一些,便先去跑这一趟,一定要把局势稳住!” “属下遵令!”翁应龙也不推辞,朗声答应。 叶应武,某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有那么多通天手段。 ————————————————————————————— 雨后的通山县,吹过的风都带着丝丝的凉意,没有夏日的感觉。 静静地靠在桌子上,王进的眼神依然炯炯泛着骇人的光芒,蓝卿捧着一杯热茶送到桌子上。而江镐则缓缓的在房间内踱步,左手死死地攥住佩刀的刀柄,也不知道手心中已经渗出了多少汗珠。 蓝卿如此关心王进,红玉自然也不甘落后,从衣袖中掏出手帕走到江镐身边轻轻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虽然桌上榻边的火烛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熄灭,四个人却都是通宵未眠, 伸出手握住茶杯,王进轻声说道:“且不论贾余丰强抢民女、霸占田产、搜刮钱财,就凭他虐杀无辜百姓、私通北方这两条罪过,就可以将他拿下!” 私通北方,私通北方!王进将这四个字念得分外沉重。 贾似道一次又一次的私下里和北方蒙古进行秘密约谈,这是朝野上下已经心照不宣的了,但是毕竟他是当朝宰执,以反对派四分五裂的力量和官家对于贾似道的偏爱,根本不可能轻而易举的将他拉下马,这点儿自知之明江万里、王爚等人还是一清二楚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贾似道的小小爪牙也可以如此。 而且还有虐杀百姓甚至还有儿童,绝对是天理不容。 “啪!”屋内的三个人身子一震,同时看去。 王进将茶杯生生捏碎,血水伴着茶水肆意流淌! 通山县,通山县,这风平浪静之下,却是暗流翻滚。 蓝卿和红玉刚想要上前,却被江镐伸手拦下,和平日里的莽撞不同,此时的江镐出奇的冷静,如果不是隐隐约约看到他眼眸当中熊熊燃烧着的炽热火焰,恐怕还以为这位将军不过是个怂包软蛋。 “悠梦楼乃是虎穴,不可久留。”江镐缓缓抽出佩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院落里面来回走动的那些家丁仆役,“王进,你我入城,天武军前厢和左厢便已经交由张贵,但愿他不会让我们失望。” 王进冷冷一笑:“那已经不是你我关心的了,现在想想怎么出去,只要将两位姑娘保住了,我们便有筹码。” 窗外天空并未放晴,通山县,风云聚会,虎狼齐至。 房间外已经响起声响,接着是那几名侍卫冰冷的回答:“知县大人,两位将军仍在休息,若想要入内,请容许属下禀报,并请知县大人先到一楼等候片刻。” ————————————————————————————— 和江镐、王进的彻夜未眠不同,陆秀夫睡的很香,不过还是一早就爬了起来,并且写了一封书信让江铁派遣得力随从跨马加鞭送往叠山别院。和江镐、王进了解得很深不同,陆秀夫知道的只是贾余丰有抓捕百姓并且虐杀的癖好,但是这些也已经足够了。 江铁默默地站在陆秀夫身后,看着这个青衣文士站在风雨后的院落里面,抬头静观阴沉沉的天穹。 “大人,是不是需要命令城外的天武军左厢、前厢做好准备,而且派出人去到悠梦楼看看,两位将军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没有办法和使君交代啊。”江铁轻声说道,眉头紧皱。 虽然他身上只是粗布衣服,但是眉宇间透露出来的冰冷杀气却是从来都不掩饰的。 陆秀夫轻轻叹息一声:“不可打草惊蛇,这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游戏,王进和江镐就是那明地里的蝉,当做诱饵钓贾余丰上钩,让他原形毕露,而我们就是那只黄雀,可是如果把动静闹大了,就会惊动隐藏在后面的弹弓,到时候就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弹弓?”江铁诧异的喃喃自语一声,旋即明白过来,瞳孔猛的收缩,在这层层乌云遮盖的事实后面,总有那么一个阴影在摇晃,“大人是说贾余庆、贾似道会趁机大做文章?” “大做文章?若是只是大做文章就小瞧那几个老狐狸了。”陆秀夫冷冷的说道,“他们那一次下手不是直接置人于死地?所以和贾似道的人打交道,必须要万分谨慎,不要忘了我们现在是身在虎口。” 江铁轻轻哼了一声,却并没有回答。 身在虎口,那天武军照样能够打碎虎牙! 似乎知道江铁心中在想什么,陆秀夫非但没有烦恼,反而有些淡淡的欣慰,当自己潜意识里面依附叶应武之后,对于叶应武嫡系天武军自然而然的有了莫名的好感。 这是一场经过铁血磨砺出来的铁军,虽然还年轻,虽然还稚嫩,但是他们有着必胜的信念和昂扬的斗志,还有叶应武带着三千甲士百里奔袭换来的宝贵时间。 天武军自有其骄傲所在,而陆秀夫从来都不想去打碎这狂傲。 “放心好了,叶使君收到信之后一定会有所动作的。你我不如且到街上走一走,毕竟不能只听信一家之言。”陆秀夫轻声说道,以他对叶应武的了解,天武军这支绝对精锐、绝对忠诚的利剑,不久之后就将狠狠的挥下,划破这黑暗的无底的苍穹。 “属下听从大人指示。”江铁并没有犹豫,他是一个绝对服从命令的人,既然叶应武让他听从陆秀夫调遣,他就随着陆秀夫。 就在这时,房门缓缓推开,老妇人手中提着一个空水桶,见到陆秀夫和江铁已经在院子里面站着了,微微一怔,旋即笑着说道:“两位客人起得很早,不知昨夜在寒舍休息的还好?” “承蒙关照,若不是老婆婆收留,小生估计已经露宿街头了。”陆秀夫赶忙行礼,脸上的笑容很是真切。 而江铁已经很自觉地走上前,从怀里面掏出来一个小袋子:“老婆婆,借宿此处,这里还有薄银数两,还请您能够笑纳,也算是我家大······我家公子的心意。” 老妇人轻轻笑了笑,满是褶皱和黑斑的手缓缓伸出将小袋子推开:“这银子老妪不收,但请几位将老妪昨夜说过的那些话都忘却了吧,那贾余丰,不是公子能够对付的,还是不要害了自己。” 陆秀夫一怔,旋即脸上流露出些许复杂的神色,微微伸出手冲这江铁做了一个手势,江铁无奈之下只能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话又重新生生的憋了回去。 “今日风雨刚刚停歇,路上尚且湿滑泥泞,小生便先在这县城里面走一走,就不再叨扰婆婆了。”陆秀夫并没有回答老妇人的叮嘱,而是莫名其妙的说了这一句话。 老妇人静静地看着陆秀夫,声音依旧是苍老而低沉:“既然如此,老妪也不阻拦,但愿公子能够如愿。” ————————————————————————————— 张贵手握佩刀,静静地站在营寨门外。 当时从江北和弟弟分别的时候,他满腔热血带着有志水上男儿去投两淮水师,奈何张世杰虽然收留了他,但是并没有委以重任,更何况他亲眼目睹了两淮水师的直属上司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的嘴脸,张贵对于两淮水师能否发挥出来足够的战力的确报以怀疑的态度。 虽然后来沿汉水北上,两淮水师血站两场,几经波折,总算是安安全全的凯旋,但是并不代表留守营寨的张贵就对这支水师有归属感,相反,在他心中,真正的男儿就应该向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那样纵马直趋,根本就没有将范文虎放在眼里。 并且自己的弟弟张顺也的确给老张家争脸,黄麻之战中虽然只有五百没有经过训练的当地豪杰,却一路护卫叶应武左右冲杀,立下了赫赫威名,一跃成为叶应武的心腹干将,张贵心中虽然欣喜,但是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看着弟弟在前方浴血杀敌,而自己只能蹲在营寨里面,任谁心中都会不好受的。 不过叶应武在黄麻之战后便向张世杰点名要人,作为叶应武的大姊夫,张世杰自然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所以张贵就莫名其妙的从一个水师都头变成了天武军前厢的一名指挥使,无论如何总算是升了官,而张贵也很快就表现出来自己的才能,将那些上过战场的骄兵悍将们整治地服服帖帖,成为了江镐很为倚仗的左臂右膀,就连王进甚至一向很“矜持”的章诚,都表达了对于张贵的觊觎。 当江镐和王进联袂进入城中之后,这前厢和左厢就都有张顺代为统管,对于天降的重任,张贵在对于江镐、王进感激之余,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协助叶使君拿下贾余丰。 站在营门口,张贵静静地眺望通山小城。 远处青山如黛,山下几道黑影飞速的移动,一面赤旗迎风猎猎。 张贵皱了皱眉,轻轻吐了一口气,高喊一声:“来人,传令营寨各处,准备出战!” 在天武军当中,树赤旗只代表两个字。 备战! 鼓声拔地而起,张贵转过身,看着瞬间沸腾了的军营,心中有着一种莫名的欣慰和归属感,天武军,给他一种可以生死相依的感觉,让他甘心为之奉献一切。 第六十八章 青石路远(下) 倾宋 作者:然籇 通山县。 低矮的城门却像是阻隔天涯的铁幕,伫立在原野之上。 城门两侧的乡兵站得笔直,虽然细细打量依然和那些望风而逃的其他州府乡兵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至少没有那样颓废,依然维持的煌煌大宋在此间的颜面。 一脚踏在青石板路上,叶应武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就像是一个无底洞一般的城门。站在他左侧的是粗布短打的杨宝,眉宇间都是当时叶应武第一次见到这个老兵油子的时候那种谦恭,将在战场上的滚滚杀气收敛得一干二净;站在他右侧的则是一身黑袍,手中握着白纸扇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走吧。”看看身上沾了些泥泞的青衣,叶应武轻轻苦笑一声,这个组合确实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自己实在也不敢调集一大帮子百战都精锐跟着,这样一定会引起贾余丰的怀疑的,所以只能让他们前前后后分批潜入城中,都由叠山别院的谢家仆人带领,倒不会担忧会在城中迷路。 城门两边的乡兵根本没有阻拦,任由这稀稀落落的人流缓缓的通过城门。叶应武微微皱眉,当城门的阴影将他吞没的前一刻,他下意识的抬起头想要去看那城门之上插着的还是不是赤色的血染的旗帜,可是直到抬头才意识到从这个角度根本看不见城门楼,只能无奈的苦笑一声,衣袖一挥,径直向前走去。 陆家小娘子还是第一次男扮女装走在街上,所以略有些紧张,紧紧的跟着叶应武,而杨宝则不紧不慢的落后前面两人几步,但是身子却微微前倾,随时都准备第一时间扑上去将叶应武护住。 “害怕吗?”叶应武看着风雨之后有些冷清的街市和院落,轻声问道。 陆家小娘子浅浅一笑:“叶使君胸腹之中自有韬略,既然敢只身入虎穴,必有缘由,自会不怕。” 被冷不丁的拍了一个马屁,而且还是美女,叶应武差一点儿都有些飘飘然了,不过脚下的步伐依然还是稳重如常:“虽然君实兄说入城,但是却没有一个具体的地点,所以我们只能且先在这大街上走一走了,某估计可能君实兄也是在路上,所以才不能确定方位。” 青石板路依然向前面延伸着,带着风雨散却后的湿润。 ————————————————————————————— 贾余丰静静的站在房门外,低着头,根本不迎接那两名侍卫冰冷锋锐的目光。他并不知道昨夜到底发现了什么,但是他总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劲,王进和江镐虽然可以说是纨绔子弟出身,但是毕竟是书香熏陶、铁血磨砺出来的英才,以他们的性格绝对不会和蓝卿、红玉这么大大咧咧的四个人同宿一室。 房门缓缓打开,王进一脚踏出,脸上虽然带着些许的疲惫和憔悴,但是目光中的杀气,根本没有掩饰! 感受到王进目光的笼罩,贾余丰的身体明显的微微抖了一下,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旋即抬头看去,虽然还不明白王进脸上的疲惫到底是纵欲过度还是真的了解了什么,但是贾余丰很清楚,王进现在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蓝卿和红玉这两个臭**,昨天夜里一定说了什么! 老子当真是看错了她们,早知道今日当初就先将她们的家人全都抓起来控制住。 静静的看着微微弓着要站在自己面前的贾余丰,王进突然自失的一笑,绕过他径直走向楼梯。而门外的侍卫依旧笔直地站立,纹丝不动,直到脚步声再一次响起,手中握着刀的江镐几乎是踩着王进的影子出现在门口。 “哐啷!”一声脆响,贾余丰吓得险些坐倒在地。 锋利的刀刃就架在他的脖子上,那已经不知道站了多长时间的侍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手中佩刀卷动着耀眼的光芒,一左一右飞快的控制住贾余丰的各处要害。 “贾余丰,你可知罪?!”江镐一声暴喝,声震悠梦楼! 楼下陡然传来杀声。 “天武军,死战!”王进怒声暴喝,其他几名守在楼下的侍卫同样随着怒吼。 天武军,在麻城脚下,在汉水之畔活着回到这里的,都是向死而生的铁血死士,又怎么会害怕一群乌合之众? 那些外面严阵以待的贾府家丁们毕竟不敢真的拿兵刃,在王进和几名天武军将士明晃晃的钢刀和空气中弥漫着的冲天杀气面前,手中握着木棍的家丁们一时间面面相觑,谁都不敢首当其冲。 整个悠梦楼在片刻安静之后,瞬间沸腾! 仆役、侍女叫喊着从各个房间里面跑出来,当看到这小楼内外的对峙之后,纷纷转身向外面跑,就像是受到惊吓的鸭子。 ————————————————————————————— 陆秀夫举步走过风雨后的街道。 街道两旁的屋檐甚是低矮,阻挡住了视线,使得陆秀夫根本看不到远处悠梦楼到底在发生什么,不过他倒也不怎么着急,因为以王进、江镐的本事,一个小小的贾余丰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重要的是叶应武能不能及时赶到稳住大局,更重要的是城外的天武军能不能及时控制住整个通山县,因为谁也不知道贾余丰这么多年培养起来的党羽们会不会狗急跳墙发动反击! “老天爷,虽然你做了太多的罪孽,但是陆某这一次还是真心,希望你能够保佑叶使君,也保佑这已经摇摇欲坠的大宋江山,保佑数千年薪火相传的华夏衣冠。”陆秀夫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轻声呢喃着,一个小小的通山县看上去微不足道,但是有这么一个后患存在,整个天武军都将被牵制。 后顾之忧从来都是兵家大忌,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也顾不上天武军久战疲惫甚至没有补充士卒,直接将其南调。 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喧嚣声,陆陆续续有百姓低声议论着向那个方向走去。陆秀夫冲着身后的江铁使了一个眼色,江铁会意点头,冲着身后打了一个手势,一名百战都士卒飞快的向前跑去。 “真是作孽啊,也不知道这青天大老爷什么时候才能真的为百姓做一回主,这一次老李家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当真是前生作孽啊!”两名脸上带着不忍的布衣男子从陆秀夫一次走过,其中身材壮实的一名忍不住喃喃说道。 “小声点,这街上谁知道有没有贾府的人,到时候把你一并拿了。”瘦一点的男子狠狠地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看向陆秀夫等人的眼神满满的都是怀疑和戒备。 深深的吸了一口凉气,壮实男子点了点头,迈动步伐急匆匆的便走,仿佛就像躲避瘟神。 “大人?”江铁目送那两名男子消失在街道的拐角,终究还是忍不住轻轻的唤了一声。 陆秀夫的眉头已经拧成“川”字,整张脸阴沉的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并没有回答江铁的询问,只是静静的看着前方的街道,也不知道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那名打探消息的士卒急匆匆的跑过来:“启禀两位大人,属下已然探得,前方是通山县衙役正在抓捕犯人,不过围观的乡亲们都纷纷议论认为是知县大人颠倒黑白,那名犯人此去凶多吉少。” “看看去。”陆秀夫冷冷的说道,举步向前。 “大人,不可莽撞行事。”江铁急忙上前追上陆秀夫的步伐,他已经感受到陆秀夫身上散发出来的冰冷的气息,在这个士大夫备受推崇的、 时代,这些士子有时候脾气比将军还要暴躁。 陆秀夫脚步一顿,旋即回过头来,目光冰冷得有些骇人:“本官心中自有分寸。” 江铁也不敢多说什么,微微点头,重新又坠后半步,紧紧跟着。 ————————————————————————————— “都住手!”贾余丰声嘶力竭的大吼一声。 整个悠梦楼下瞬间寂静。 没有想到贾余丰竟然会是如此反应,无论是楼上的江镐还是楼下的王进,都是一怔,旋即心中一紧。既然贾余丰敢让自己的部下住手,一是说明贾余丰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二是说明贾余丰做过的那些事情显然都已经做过了掩饰,所以他不怕! 红玉和蓝卿连裾走出,飘飘然若凌波洛神。 贾余丰听到这与众不同的轻微脚步声,微微抬头,看向这两个丽人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和狠毒。 忍不住娇躯一颤,蓝卿和红玉微微后退一步,俏脸之上的血色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她们不知道昨夜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因为贾余丰经营这么多年的实力,那个年轻的使君能否连根拔出? 而且朝中的那位,又会不会以雷霆手段报复? 贾余丰的家丁或许是因为训练有素,又或许是因为同样害怕那些闪动着光芒、曾经沾染无数血腥的钢刀,站在那里没有再前进。 “两位将军,有话好好说,下官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孽,竟然让两位将军如此大动干戈?下官实在是不明白啊,还请两位将军明言。”贾余丰轻轻吸了一口气,语气依旧是那样的平稳,似乎一切的罪孽都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而且两位将军虽然位高权重、手握雄兵,却也没有资格问罪下官这个小小知县吧。” 收回佩刀,江镐饶有兴致的蹲了下来:“为世间铲除奸佞乃是天武军将士义不容辞之职,虽然本将军没有权力取下你的项上头颅,但是并不代表这兴**没有,也并不代表这江南西路兖兖诸公也能对你束手无策。” 贾余丰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冷笑,不管你们背后站着谁,只要本官的那封书信及时送到临安,本官就不信贾相公会无动于衷,在这已经只剩下半壁江山的大宋,贾相公就是只手遮天,就是无人能敌! 察觉到贾余丰的冷静,江镐不怒反笑:“那便走着瞧如何,不如看看,这场博弈,是谁输谁赢,放了贾知县。” 两把钢刀同时从脖颈上收走,贾余丰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砰然落地,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他已经是汗流浃背,只不过这么多年官场的磨练已经让他能够从容的装出从容不迫的样子。 狠狠地瞪了蓝卿和红玉一眼,两个贱人,如果老子挺过这一关,必然让你们生不如死。 贾余丰重新换做谄笑的表情,冲着江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若是两位将军对下官有任何不满,还请一起到县衙当中。” 知道没有圣旨,自己这一个和知县八竿子打不着的都指挥使是怎么也不能真的将贾余丰拿下的,所以江镐倒也没有怎么因为贾余丰轻而易举的翻盘而是失落,只是冷冷一笑。 ————————————————————————————— 前面的人已经越来越多,渐渐可以听见声嘶力竭的呐喊声。 几名衙役打扮的男子手持水火棍一左一右死死压着一名衣衫破烂的瘦弱男子,而一旁还有持刀的捕快目光冰冷如鹰,随时准备将手中的佩刀砍向不知好歹的人。 “几位官爷,小人真的是被冤枉的!小人冤枉啊,这邻里乡亲谁不知道小人安分守己!”那名瘦弱男子惊慌失措,全身都在颤抖,“那张家的小娘子真的不是小人害的!” “说你就是你,知县大人已经有了明断。”一名衙役冷冷喝道,看向那名男子的目光之中带着无尽的怜悯,也不知道这个家伙是怎么触了知县大人的霉头,使得知县大人在祸害了张家那个有些姿色的小娘子之后指定他作为替死鬼。 虽然知道李家大郎是被冤枉的,周围却是只有嗡嗡的议论声。 陆秀夫的眉头一直没有松弛过,轻声问身边一位摇头叹息的老者:“老大爷,小生是路过的书生,闻声赶过来,请问这位可是真的犯了什么罪过?” 那名老者上上下下就像防贼一样将陆秀夫从头到脚看了很多遍,和昨天夜里那位老妇人如出一辙,不过可能是因为陆秀夫的确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书生模样,老者终究还是跺了跺脚叹息道: “李家这孩子本分老实,自然不可能犯下什么过错,还不是因为知县看上了张家的闺女,抢了之后却又不想认账,只能找一个替死鬼前来顶了,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有过几次了,这人只要给那到大狱里面去,十有**是活不成了,谁不知道那位贾知县最喜欢的就是刑罚,落到他手中的连全尸都保不住啊。” 就在这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和一个中年妇人一左一右冲出低矮的房屋,跪倒在地冲着拿人的衙役和捕快苦苦哀求,一滴滴眼泪从惨白的脸上滑落,敲打在青石板上。 陆秀夫轻轻吸了一口气,长长地青石板路上,多少血泪! “难道这里的乡亲忍受得了?”陆秀夫身后的江铁忍不住问道,声音之中已经带着难以掩饰的怒意。 老者看出这个年轻人是青衣书生的随从,缓缓摇头:“原来还有人尝试过伸冤,可是这兴**官吏上行下效、沆瀣一气,就算是清官又怎么会顾及这些平头老百姓的生死,更何况那些官员哪个没有受过这知县的好处?生逢战乱,又遇到如此青天大老爷,这通山县的乡亲们也就只能认命了。” 天空阴沉沉的,就像是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 默然片刻,陆秀夫突然间自失的一笑,在这些老百姓们心中,自己又何尝不是那些难以信任的官员? 这就是大宋的知县,百姓的青天么? “这么多年,终究没有一个义士挺身而出,终究没有一个上官陈雪冤案,咱们啊,早就认命了。”老者重又感叹一声,似乎不想再看前面的惨剧,转过身便要离去,“后生,你不过是一介书生,老朽劝你也不要涉足其中了,以后还是博取些许功名,去造福一方百姓吧。” 这时,身后传来那青衣书生的冰冷声音,切冰断雪:“我就是来造福一方百姓的。” 老者一怔,旋即转身。 陆秀夫和江铁已经越众而出。 第六十九章 乾坤朗朗(上) 倾宋 作者:然籇 风雨过后,天空中却是阴云不散。 叶应武和叶家小娘子不知不觉什么时候已经并肩前行,而杨宝则默默的跟在后面,时不时的将警惕的目光撒向周边。 “使君,为什么对这一个小小的知县要如此大动干戈?”陆家小娘子想起来什么,总想找到一个话题来打破两个人之间已经僵持了太久的尴尬。 叶应武微微一怔,倒也没有拒绝回答:“贾余丰是贾似道埋在兴**的一枚钉子,黄麻一战之中毕竟调运物资粮饷还算少,若是真的一场大战,要是贾余丰在背后再捅刀子的话,就真的会致整个天武军于死地,没有天武军,某叶应武还有君实兄不过就是光杆······不过就是任凭摆布的傀儡。” 这是背后的刀子,说什么也要拿下。 “可是如此兴师动众,难道不会引起这知县的怀疑吗?”陆家小娘子锲而不舍的问道,毕竟已经被关在深宅大院里面时间太久了,自然而然的对外面的一切都好奇。 冷冷一笑,叶应武抬头看看依旧灰沉的天空:“怀疑便怀疑吧,城外天武军已经锁死了各处要道,布下天罗地网,某倒要看看,这贾余丰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本领。” 轻轻吸了一口气,陆家小娘子镇定下来重新打量站在身边的这个年轻人,一切都让他布置的滴水不漏,就等着瓮中捉鳖,那贾余丰碰上这么个对手,也算是倒霉。 随着叶应武的目光,陆家小娘子忍不住也看向天空,她知道,这是自家兄长平日里经常有的动作,仿佛天上就真的有洞悉历史和未来的光影所在。 微微侧着头,陆家小娘子轻声问道:“天上有什么?” 叶应武默然片刻,一边迈动步伐一边笑道:“天上没有什么,某只是在想,这天穹,什么时候会塌陷,留给某的时间不多了,到时候还需要和那么多兄弟们扛着呢。” 陆家小娘子脸上的血色都不知不觉的退去了三分。 这个以加冠年龄纵横大江南北的叶使君,竟然这么不避讳地说出了“天之将倾”,谁不知道,这大宋的天就是官家,就是社稷。难道北方的鞑虏就真的有那么大的本事将整个大宋全都吞掉?! “不要想太多,聊一些轻松的吧。”叶应武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跟一个还没有怎么涉足红尘的纯洁小姑娘说这些事情,毕竟这是自己依仗着七百年的经验才判断出来的,现实而又沉重,“结识小娘子也有些时日,还不知道小娘子闺名芳龄?” 直截了当的搭讪,叶应武用的乐此不疲。 狐疑地看了叶应武一眼,又下意思的侧过头去,却发现杨宝已经不知道设么时候默默地低着头,仿佛根本不知道前面两个人在说些什么。片刻之后,俏脸上略有些红晕的陆家小娘子微微咬着唇说道: “小女子小字婉言,年已二八。” 叶应武微微点头,在这个时代,除非是关系很亲密的人,一边是不能知道姑娘家的名字和年龄的,但是陆家小娘子还是说了出来。看着那俏脸上的迷茫、疑惑和青涩,叶应武忍住叹了一口气。 还是这个时代的小姑娘好骗啊。 ————————————————————————————— 大街之上。 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因为越众而出的几个人身上散发出来他们难以抗的气息。冰冷的眼神、如钢铁一般紧紧握着的拳头、迎着雨后烈烈凉风卓然站立的身姿。 陆秀夫并没有俗套的喊什么“住手”,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手握水火棍的那两名衙役。 似乎意识到来者不善,两名衙役和维持秩序的捕快对视一眼,领头的那壮汉冷声问道:“你这书生,可是有什么事情?官府办案,不要站在这里,否则莫怪兄弟几个无情。” 静静地看着两名衙役,陆秀夫只是冷冷一笑。 “放人。”江铁嘴唇一张,吐出两个字,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漠然,漠然的令人心寒。 江铁身后几名随从微微抬起衣袖,里面暗藏的袖箭,只要一言不合就随时准备翻脸出手。 “放人?你好大的胆子,知不知道这是府衙办案?!”一直冷眼旁观的那名捕快冷冷笑道,腰间的佩刀已经抽出一半,闪动着冷冷的寒光。见到那名捕快拔刀,已经不知道在这上面沾染了多少血泪的通山县百姓几乎都是下意识的向后退了几步。 他们看向陆秀夫等人的目光也变得怜悯而无助,这一看就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过路书生,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只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忠魂义胆的人,今日怕也凶多吉少了。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陆秀夫目光之中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决然。 江铁作了一个不易察觉的手势,那几名随从的衣袖抬得更高了。 “请问几位官爷,这位兄弟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过?为何小生刚才在人群当中听到父老乡亲们都是议论纷纷?知县大人可有确凿证据?”陆秀夫不卑不亢的说着,“小生乃是路过此地的书生,虽然不了解事情始末,但是感觉其中必有蹊跷,还请几位官爷将此时与小生解释则个。” “抓便抓了,哪里来的这么多事?!”那名捕快愈发不满,怒声呵斥一句,“你这个读书人,为何如此多事?!” 似乎发现到一丝生机,那李家大郎也拼命的挣扎起来:“先生,先生,小人真的是冤枉的啊,小人什么事情都没有做,还请先生给小人证明清白啊!” “你鬼叫个什么?!”狠狠踢了李家大郎一脚,衙役有些不耐烦,本来就是不积阴德的事情,现在又跳出来一个捣乱的,偏偏是个读书人,大宋三百年“刑不上士大夫”的铁律还是深深的印在大宋百姓的心中的,这是一个没有人愿意触犯的底线。 另外一名衙役冷声笑道:“书生,这是知县大人已经判决了的事情,白底黑字,若是不服便请上堂击鼓,不要在此处。再说了,某倒想问问,在场的诸位百姓,真的是议论纷纷吗?!” 最后一句话语调突然提高,街上瞬间寂静下来。邻里百姓惊慌的互相对视,竟然不约而同的缓缓后退,有些人还情不自禁的摇头,显然一点儿都不想和这件事情扯上关系。 看着周围百姓懦弱的表现,不但陆秀夫和江铁心中一冷,李家大郎和他家中几人也都是一阵心寒,不过旋即也就释然,贾余丰威压通山县这么多年,又有谁敢于触动他的威严? 皱了皱眉,陆秀夫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朗声喊道:“这这堂堂通山县,就没有一个人愿意证明这位兄弟的清白吗?” 四周是死一样的寂静。 似乎发现这样的游戏很是有趣,那衙役和捕快脸上的笑容带着根本不掩饰的玩味。 百姓们甚至不敢议论,不敢交谈。 脚步声在青石板路上突兀的响起,所有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去。 一个脸上笑得很是阳光的青年悠悠然越众而出:“我愿意。” 陆秀夫看着那青年还有他身边一左一右的同伴,心中一松又突兀的一紧,看着俏脸之上满是欣喜的小妹,想来她也是实在担忧自己,才软磨硬泡跟着叶应武来的。 想通这一点儿,陆秀夫心中有一股暖流淌过。 “哪里来的刁民,某就没有见过你!”那名捕快怒声喝道,腰刀已经“唰”的抽了出来,径直砍向叶应武,“照某看来,你们这些人根本就是一起的,不要以为某看不穿!” 叶应武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如果不是相信叶应武,陆家小娘子早就尖叫出来了。 凛冽的刀光带着冰冷的风扑面而来,却又在半路上戛然而止。 “砰”的一声,腰刀落地! 那名捕快不可思议的看着一把握住自己手腕的男子,不明白他看上去有些瘦弱的身躯是怎么爆发出来如此的力量,根本难以抗拒。因为抓的太紧,捕快的手已经有些肿了。 “你是何人?!”感受着身边散发出来的冰冷杀气,捕快强忍着心中的震惊问道,他已经看出来,最后这个越众而出的年轻人是这些斜地里杀出来的刁民的头领。 笑了笑,叶应武环顾四周,百姓们脸上的表情也是复杂多样,不过更多地是好奇和疑惑。 “某,兴**知军领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缓缓说出官职姓名,叶应武面不改色。 叶应武。 无论是围观的平民百姓还是刚才大放厥词的那衙役、捕快,都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千百道目光同时汇聚到这个卓然站立的年轻人身上,一时间竟然没有人不相信。 谁都知道兴**知军叶应武是一个刚刚加冠的年轻人,但是并不代表有人敢轻视他,麻城脚下、汉水之畔,叶应武带着天武军杀得血流成河,将不可一世的蒙古骑兵打得落荒而逃。 而现在,这个年轻人就那样站在风中,带着难以抗拒的孤傲。 勉强站直摇摇晃晃的身体,那名捕快勉强冷笑一声:“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叶使君可是堂堂兴**知军,是你这等小小书生能够冒充的?还不速速跪下!” “叶使君是你能叫的?!”杨宝怒声暴喝,一脚狠狠踢在那名捕快脚踝处,捕快猝不及防,惨呼一声摔倒在地,“只有麻城脚下、汉水之畔生死与共的兄弟才有这个资格!” 叶应武摆了摆手,这不过就是一个走狗,叶应武还真的不怎么感兴趣,他的目标至始至终都是贾余丰:“君实,你说有线索了,可是什么事情?还有江镐和王进那两个家伙有没有联系上?我怕真的出些什么意外······” 陆秀夫环顾四周,百姓们战战兢兢地只是远远看着,李家大郎已经被放了,和他家的妻儿老小抱头痛哭,那两名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衙役则跪倒在地,浑身抖成筛糠。 自失的一笑,陆秀夫方才走到叶应武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启禀使君,想来使君也看到了,那贾余丰这些年不知道判了多少冤案,也不知道手上欠着多少人命,只凭这一条,就可以判他死罪!至于两位小将军,属下只知道贾余丰在悠梦楼设宴招待,到底怎么了属下也不清楚。” 叶应武坚持称呼陆秀夫为“君实兄”,陆秀夫则称他“叶使君”,自称为“属下”,两个人各叫各的,谁也不给对方挑刺。 “悠梦楼,那便去悠梦楼吧。”叶应武的目光深邃而有力,就像是看穿了其中的一切阴谋和诡计。 就在这时,那李家大郎突然扑了过来,紧紧抱住叶应武的腿,事起突然,就连一直严阵以待的杨宝都没有反应过来。李家大郎的声音当中带着一丝哭腔:“叶知军,叶青天,叶大人,请为小人做主啊!请为这通山县无数冤死的百姓做主啊!” 叶应武静静地看着死死抱着自己大腿的李家大郎,片刻之后方才长叹一声,微微弯腰,伸出双手将李家大郎扶了起来:“先起来,放心好了,某叶应武此来便是要还诸位一个朗朗乾坤。男儿有泪不轻弹,先把脸上的马尿擦干净。” “是!”李家大郎打了一个激灵,急忙站起身来。 叶应武环顾四周,无数的百姓黑压压的跪作一团。 “请叶大人做主!”千百道声音像是冲破堤坝的洪水,轰然涌出,在这青石板路上回响,在这阴沉沉的天穹上回响! 叶应武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眼前是无数的百姓,是大宋的子民,也是他叶应武的子民。和麻城脚下毅然决然带着天武军和安吉军拼命不同,第一次,叶应武感受到了期望与寄托的滋味。 这是黎民百姓对他的无条件的信任。 陆秀夫脸色略有些复杂,站在风中纹丝不动。 这个时代,只要有一个好官就可以赢得一地百姓的衷心拥戴,而叶应武······第一次,陆秀夫感受到站在身前的这个年轻人,不只是想要成为一方牧守而或是中兴名臣。 从那孤傲而略有些单薄的身影,陆秀夫看到了一股与天地相争的桀骜之气。 叶应武缓缓走上前,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双膝跪倒! “诸位乡亲,之前鞑虏犯我北疆,某不得已先行提兵北上,所幸苍天有眼,佑我大捷,可某却忽略了诸位乡亲犹在水深火热当中,乃失察之大罪,的确是某之过,还请诸位乡亲恕罪!”叶应武拱手说道,“今日索性救下一名兄弟性命,以减少某之罪孽,某以感激万分,诸位乡亲如此跪请,应武不过是加冠之年,如何当得起!还请诸位乡亲们起来,否则某叶应武便在此长跪不起。” “叶大人,不可啊,万万不可!”几名老者急忙站起身来上前想要搀扶叶应武。 叶应武的目光炯炯有神,带着这个时代的大宋官吏少有的锋锐:“诸位乡亲们请放心,若不能问罪贾余丰以谢天下,还诸位一个乾坤朗朗,我叶应武自当以颈上头颅、满腔热血报今日一跪!” 此话一出,叶应武和贾余丰再无回转余地。 自是你死我活,只有一个人能够活着离开这小小的通山县! 这虽然只是江万里和贾似道相争的一个缩影,但是只有身临其境才能够理解,这其中有多少的血泪。看着直直跪在地上的那道身影,陆秀夫微微颔首。 如此人物,值得我陆秀夫倾力相助。 随着百姓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叶应武也不再犹豫,随之站起身,朗声说道:“杨宝何在?!” “末将在!”杨宝急忙上前半步。 “传令天武军左厢、前厢,进城接管一切城防!” “遵令!” 叶应武抬头,看着阴冷的天空。 整个通山县都已经被我掌握在手中,就算先斩后奏,谁能拦我? 第七十章 乾坤朗朗(中) 倾宋 作者:然籇 悠梦楼。 王进、江镐一左一右,和贾余丰并肩走出这座不知道是罪恶还是繁荣的酒楼。天武军的士卒和贾府的家丁依然保持着相互警惕的姿态,刀未入鞘,棍未离手。 贾余丰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不过即使是不怎么善于伪装的王进和江镐都能看出来他此时笑容的虚假和笑容后面的愤怒和仇恨,不过两个人都不以为意的忽视了。 “知县大人,走吧。”王进握住刀柄,轻声说道,“这期间若是蓝卿和红玉出了什么事情,知县大人就可以考虑考虑项上人头还能停留几天的问题了。” 贾余丰急忙一笑:“还请两位将军放心,下官岂是那等人,无论这一次下官是否是被冤枉的,这两位姑娘都会完好无损的交还给两位将军,若是两位将军不信的话,下官这就派人先将两位姑娘送入营中,不知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对视一眼,王进和江镐只能无奈点了点头,蓝卿和红玉是不可或缺的人证,若是真的被贾余丰用什么阴谋诡计威逼或者谋害了,无疑对审判贾余丰不利,不过军营之中历来不允许有女眷,这一次特殊情况,也只能这样了。 “你们两个,跟着去。”对着身后的两名士卒吩咐一声,王进和江镐继续往前走,就在这时,远远的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请叶大人做主!” “请叶大人做主!” 脚步一顿,王进和江镐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看着贾余丰。 贾余丰脸色一片煞白,刚才勉强挤出来的笑容也终究消失得一干二净。民心所向,民心所向,突然间他意识到为什么叶应武还有王进和江镐他们如此有恃无恐了,因为他们不只有城外的天武军,还有这一城的百姓,一城已经饱受欺压的黎民百姓。 就算贾余丰在怎么认为自己这么多次的淫威压迫,这些生命贱如蝼蚁的百姓不会再对上司报以希望,但是现在看来他错了。突然间贾余丰想起来今天府上衙役奉命去捉拿李家大郎······ “不好,一定是让那个天杀的叶应武撞上了!”贾余丰转瞬就已经明白百姓们为什么会如此欢呼,要知道原来的时候就算是有官员摆齐车马入城,也只会收获厌恶的目光,能够解释初来乍到的叶应武为什么会获得百姓的欢呼,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李家大郎的事情让他撞了个正着。 暗骂了一声晦气,贾余丰抬起头来,却发现王进和江镐看向他的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玩味,就像是在看一个已经被困在笼子里面的野兽,就算它的爪牙再怎么锋利,也只有束手待毙这一种选择。 “叶应武,本官便看看你有多少手段。”贾余丰暗暗咬牙,“只要能够支撑到临安来人,那么本官就胜利了,本官不信朝中的贾相公还有自家兄长不会这么轻易的放弃自己这枚绝对会致命的钉子。” 王进凑到江镐耳畔轻声笑道:“你我兄弟这一次可有好戏看了。” 就在这时,马蹄声碎,众人下意识地抬头看去,来者是个身材有些瘦弱但是高踞马上威风凛凛的小将,脸上虽然带着风尘甚至露水,却难以掩饰那股勃勃的杀气。他身后跟着的几名骑兵也是如此样子。 来者正是天武军百战都骑兵都头江铁。 “两位将军可让末将好找,叶使君有令,速速返回营中,天武军从即日起进驻通山县,”江铁朗声说道,根本没有在乎紧紧跟在江镐和王进身后那略有些低矮的身影是谁,天武军前厢负责四门,天武军左厢负责县衙及粮仓各处要地!” 王进和江镐,哪里还犹豫,甚至就连眼神越来越溃散的贾余丰都没有放到眼里,同时迈出一步:“属下遵令!” ————————————————————————————— 脚步声整齐而刚强,一面面赤色的旗帜下是年轻而坚毅的面孔。最前面的重装甲士手持巨斧,缓缓移动,就像难以抵挡的一座正在向前移动的山岳;之后是手持神臂弩的轻甲士卒,目光锋锐,就像是等待猎物的雄鹰;再之后便是如林的枪矛,在风中依然高高挺立。 虽然入城的这支队伍人数不过数百,少得可怜,虽然他们不断有人脱离队伍登上城楼或者前往粮仓等要地,但是这一切的一切都无法阻挡他们向前迈步的时候那股如影随形的杀气。 这是经过血与火磨练出来的精锐,和这通山县的乡兵有着截然不同的骇人气概。 天武军,这就是叶应武带着纵横黄州的天武军。 站在街道两侧的通山县百姓甚至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感受着这个时代冰冷的战争机械所带给他们的压迫。 杨贵带着几名都头策马走在队伍的中间,看着前方后方滚滚前行的铁流,不只是杨贵,就连亲身参与了黄麻大战的那几名都头,心中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震撼和自豪感。 江镐和几名传令兵长驱过来,一直飞驰到中军方才勒住胯下战马:“杨贵,随某去县衙!” “遵令!”一股热血没来由的上涌,杨贵大喝一声,率先越众而出,接着一名都头带着百余名士卒脱离队伍紧随他的身影而去。 “叶大人麾下有如此雄师,难怪那阿术气焰如此嚣张,却只能铩羽而归。”一名百姓看着在前方不远处滚滚而过的旗帜和将士,看着那林立的刀枪,忍不住感慨一句。 站在他身边的年轻汉子砸吧砸吧嘴:“听说这可都是赣鄱各处州府遴选出来的军汉,本就是军中精锐,再加上一场大战洗礼,怎么会差了·····要是咱也能到这天武军中当差,也去北上和鞑子拼命换取功名,也就不负此生了。” 和他一起的那人点了点头,却岔开了话题:“只是可惜了,如此雄兵,也就只能掌握在叶大人的手里,若是换了咱们那贾知县,也不知道得多祸害多少人呢,但愿这一次叶大人能够看在这么多冤死的乡亲们在天之灵的份上,将那祸害连根拔起。” “放心好了,”年轻汉子伸出手来拍了拍同伴的肩膀,“据说叶大人有神灵相助,麻城脚下以八千将士硬撼两万骑兵,就是因为天上的有无数安吉军死难将士相保佑,也有咱们岳王爷忠魂保佑,所以苍天感动,天降大雨,让那鞑子骑兵跑不起来,否则那八千孤军摆脱不了全军覆没的结果。” 年轻汉子的同伴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的阴云正在散去,隐隐约约有阳光洒在青石板路上,微微点头,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天爷这么多年都没有保佑过通山县,但愿这一次它能开眼。 天武军的队伍已经走过,那年轻汉子突然间意识到什么,忍不住喃喃自语:“天武军黄麻一战之后,不是有很多将士战死吗?可是显然天武军各厢都还没有补全,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招募士卒······” ————————————————————————————— 叶应武和陆秀夫一前一后走进县衙,身后杨宝带着十多名亲兵全身甲胄、腰悬佩刀紧紧拥簇着。而陆家小娘子陆婉言虽然不愿意,却也被叶应武和陆秀夫不由分说派人送回叠山别院去了。 虽然现在天武军已经进城,但是谁也不敢肯定贾余丰真的临死反扑到底会动用多么强大的力量,所以叶应武和陆秀夫都不敢继续让她留在这里冒险。 “使君准备如何下手?”陆秀夫轻声问道,“贾余丰已经在从悠梦楼赶过来的路上了,还请使君速速下定夺,毕竟要先压住他,若是朝中的那位伸出手来,恐怕就不好收场了。” 叶应武轻轻一笑:“到时候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某倒要看看他贾似道靠什么来收场······一个护不住手下的宰执,恐怕就算位高权重也没有什么人愿意为他效忠吧,想来这个机会,几位叔父伯父也是不会放过的。” 陆秀夫看着叶应武嘴边的冷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 的确,千算万算,竟然忘了还有江万里这几个官场老狐狸,不只是叶应武,他陆秀夫也不相信那几个老人不会推波助澜。 战马长嘶,接着便是密集的脚步声,江镐和张贵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天武军的士卒紧随其后冲进县衙,很快就占据各处出入口。叶应武看着有些火急火燎的江镐,忍不住对着陆秀夫轻轻一笑: “你看,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忍不住的。” 陆秀夫苦笑一声,没有回答。 而江镐在这片刻功夫已经大步走到叶应武和陆秀夫之间,甚至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压低声音急促说道:“贾余丰私通鞑虏,人证已经送到军营,物证还没有。” “他敢!”陆秀夫双眉倒竖,语气虽然很低沉,却已经冰冷如铁,如果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在这里,恐怕早就大吼出来了。 贾余丰私通鞑虏倒真的没有出乎叶应武的意料,要知道整个大宋朝,私通鞑虏最厉害的,想来就是那位贾相公了,上行下效,叶应武就不信贾似道的麾下亲信会没有和北方眉来眼去,否则多年以后慨然北上,文天祥也不会说“贾余庆献谄于后”了。 想想一个国度的高层一直和强大的敌人纠葛不清,这个国度又怎么可能立于不败之地。 陆秀夫握紧拳头,却又无计可施:“贾余丰呢?” 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陆秀夫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了江镐已经熟悉了的谄媚声音。 “不知知军大人、通判大人光临,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贾余丰依旧是微微弓着腰,双手抱拳,脸上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反而依旧是那让人生厌的笑容,仿佛他内心中胸有成竹。 叶应武静静地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个微微弓腰以示谦卑的中年男子,说实话贾余丰站在这里,总是给他们一种胆小的感觉,似乎这个知县虽然不是什么有作为的知县,甚至还是一个昏庸无能的知县,但是绝对不会是那种鱼肉百姓、践踏生命、私通鞑虏的人。 也不知道这个已经成精了的人,到底用了多长时间才给自己披上这么一层能够迷惑住大多数人的眼睛的外衣,让一名又一名前来找麻烦的上级官员将这块到嘴的肥肉轻而易举的放过。 “有失远迎?”叶应武轻轻哼了一声,目光炯炯有神,带着凛冽的杀机,“贾知县倒还知道有失远迎,本官和君实兄已经站在此处,可知县大人,又在何处?!” 叶应武声色俱厉,饶是贾余丰已经有心理准备,已然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按理说,一名大宋的上官,就算是在愤怒,也不会上来就毫不掩饰的表达出来,在他们那里士大夫的风度和礼节是什么时候都不可或缺的,可偏偏叶应武不这样,上来就直接发难。 “这是县衙,你贾余丰不在此处处理公务,又应该在何处?”陆秀夫紧随其后,虽然语气没有那么冰冷,但是却是实打实的问罪。 “启禀两位大人,下官在悠梦楼设宴招待天武军两位都指挥使,所以耽误了些许时间,还请两位大人恕罪。”贾余丰知道这两个主儿都是硬茬,所以也不敢搪塞,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既然是知县公务繁忙,那反倒是本官和君实兄的过错了?”叶应武轻轻笑道,脸色缓和了些许,“难道知县便想看着本官和君实兄在此处站着吹风吗?” 听着叶应武一口一个“本官”,江镐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不过想起来贾余丰犯下的那些伤天害理的罪过,暗暗责骂自己一声,表情再一次严肃而庄重起来。 明明知道叶应武和陆秀夫来者不善,贾余丰却也不得不强打精神伺候着两位大爷,毕竟贾似道的消息还没有传回来,若是先被着两位给拿下了,到时候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了。 咬了咬牙,贾余丰赔笑道:“的确是下官的疏忽,还请两位大人到后堂,下官虽然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当这芝麻官,但是还是久仰两位大人的大名,一时激动竟然忘了此事,两位大人可要多多宽恕啊。” “带路吧。”叶应武不愿意和他再多啰嗦,冲着江镐做了一个手势,还未等贾余丰抬脚,一队天武军士卒就已经从左右两个方向冲进后堂去了,而另外一队士卒甚至找来了梯子,让手持神臂弩的能够轻松的爬上屋顶和高墙。 忍不住偷偷苦笑一声,贾余丰只能迈动脚步,却是无比沉重。 若是只是江镐和王进两人还好,凭借着自家家丁还能抵抗一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可是现在却好,地头蛇和强龙根本就不是一个档次上的,那些家丁恐怕还不够人家练手的。 突然间贾余丰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为什么江万里那几个老狐狸明明知道大宋是重文轻武,武官地位之低下有目共睹,却依旧将自家子弟安排到天武军当中。 天武军就是江万里一党的嫡系,是这天倾之世当中立足的根本。 江万里,王爚,叶梦鼎,章鉴还有那马廷鸾。 端得好算计。 第七十一章 乾坤朗朗(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江南西路,隆兴府。 缓缓将茶杯放下,叶梦鼎沉默不语。 “这一次要是能够把贾余丰拿下,以后我们可安生了不少呢。”王爚微微笑着说道,手中的棋子“砰”的一声落在棋盘上,从棋盘上来看,王爚的黑子局势大好,如果叶梦鼎再不补救的话,恐怕那一条大龙就被硬生生吃掉了,而在真正的政治博弈上,他们的局势,又何尝不是前所未有的一片大好呢? 叶梦鼎的目光依旧是炯炯有神,丝毫没有因为年龄而变得暗淡,仿佛时间在他身上留下刻痕,却没有带走眼眸当中的那份昂扬的斗志和夺目的神采: “这一次远烈那里顶着的压力也不小,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位贾相公到底会采取什么来反击,所以我们自始至终都不能放弃警惕,若是这一次让贾余丰逃过一劫,恐怕就真的再难将这枚钉子拔起来了。” 王爚微微皱眉:“贾余丰已经是瓮中之鳖,就算贾似道竭尽全力能够保他不死便算是谢天谢地了,其实最重要的是,贾余丰离开之后,谁能担任通山县知县之职,若是再让贾似道将一枚钉子安插进去,那么就真的可以说是前功尽弃了,而且换来的人只要能为百姓做一点儿好事,恐怕我们再想将这人赶走,就难办了。” 叶梦鼎没有回答,而是静静地打量着眼前的棋盘:“公秉(章鉴字公秉)怎么说,还有,这件事有没有派人去征询子远(江万里字子远)的看法?毕竟事关重大,不能拿下通山县知县,就不能确保天武军不会腹背受敌。若是天武军北上,暴露出后背,老夫就不信贾似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到时候引来鞑子骑兵,就真的是灭顶之灾了。” 虽然叶梦鼎说的有些含糊,但是王爚还是听明白了。谁都不能保证贾似道不会勾结蒙古扼杀天武军,要知道这位当朝宰执对付内部的敌人可要比对付外面的敌人下手狠多了。 迟疑片刻,王爚还是微微点头:“子远那里已经去信询问过了,公秉和他都属意远趋,远趋知通山县,才能确保万无一失,老夫看来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没有想到三个人竟然一致的选择了叶应及,饶是叶梦鼎定力惊人也忍不住愣神片刻,旋即苦笑一声,要真的说起来叶应及的确是不二人选,但是这就意味着叶家长子、次子都要在兴**,那里可是一等一的抗击鞑虏的前沿,谁都不能保证什么时候便天有不测风云。 难怪刚才王爚犹豫了片刻方才说出来,毕竟将人家两个儿子都推到悬崖边上任谁都不好意思开口。 叶梦鼎轻轻叹息一声,“啪!”白子落在棋盘上。见到叶梦鼎迟疑了这么久方才落子,王爚急忙看去,旋即摇了摇头,自己布局这么长时间,终究还是让叶梦鼎逃过了一劫。 “老夫认为可以。”叶梦鼎缓缓开口,仿佛心头压着一块巨石,“不过当务之急是先将贾余丰扳倒。”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章鉴大步走了进来,但是却没有急着说话,而是一直走到两人身边方才压低嗓音:“朝堂上那位贾相公这一次可是下了血本,前来的可是他的左臂右膀之一的翁应龙。” 王爚和叶梦鼎对视一眼,旋即叶梦鼎捋了捋自己雪白的胡须笑道:“管他翁应龙翁应虎,来便来了,老夫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竟然让那奸相如此信任。” “还是小心为上,速速派人去告诉远烈贤侄,毕竟先有个准备。”王爚轻轻说道,手中的棋子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棋盘,“宋瑞大才,可惜不在此处,也不知道那陆君实到底能不能相助远烈了结此事。” 章鉴一点儿都不客气的从王爚手中抢过棋子,直接落到棋盘上,竟然又将叶梦鼎的大龙锁死:“老夫倒是很想看看,那陆君实既然能够入了淮南李庭芝的幕府,是不是真的有三分真才实学。” 王爚瞪了章鉴一眼,倒是不以为忤:“可不要忘了,赏识那陆君实的,不只有淮南李庭芝呢,是不是,镇之?” 这一次轮到叶梦鼎瞪王爚了,可是却只能换来王爚和章鉴有些没心没肺的哈哈大笑。 ————————————————————————————— 县衙的后堂实际上也不大。 叶应武和陆秀夫一左一右坐在堂上。 贾余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能苦笑着坐着椅子边缘。衙役还是很有眼色的为三个人上了茶,不过此时贾余丰哪里还有心情品茶:“不知道两位大人来下官这一亩三分地上所为何事?下官听说知军大人前去叠山游山玩水,可是有什么不快?若是有大胆刁民骚扰了大人,是下官管教不严,还请大人多多恕罪。” “贾知县,有什么事情应该不用本官说了,本官历来相信,三尺之上有神明,若是贾知县坐下了什么违心的事情,不如先说出来,否则就莫怪本官手下不留情了。”叶应武冷冷的说道,刚才已经消散的杀意再一次浮现,看的贾余丰心中一紧。 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贾余丰方才咬着牙说道:“启禀两位大人,下官接任知县的时候,这通山县治安之混乱实在是有目共睹,所以下官也是万不得已方才对一些人惩罚重了些,饶是如此依然有一些刁民整日闹事,所以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还请两位大人明察,可千万不要被那些刁民的一面之词蒙蔽了。” “是么?”陆秀夫声色俱厉,刚刚拿起的茶杯重重的落回桌子上,茶水溅起很高,“本官还没有听说哪个地方阖城尽是刁民,而且这县衙之中衙役和捕快之凶恶,本官也是看得一清二楚!是不是贾知县还像让本官将之前的冤案一一重审?!” 贾余丰打了一个寒战,旋即不易察觉的冷冷一笑,不过当叶应武和陆秀夫的目光交织到他的脸上是,却依旧是那种谄媚的笑容:“若是两位大人真的信不过下官,那下官也无话可说,两位大人想要重审之前的案件,下官必将卷宗拱手奉上。” 叶应武一怔,心中已经明白,那贾余丰恐怕已经将证据抹的一干二净了,就算是能够找到人证恐怕也难以服众。同样明白这个道理,陆秀夫忍不住看向叶应武。 “远的案件且不论,本官倒是很有兴趣审一审贾知县新判的这个案子,李家大郎。”叶应武冷冷说道,百姓伸冤便是因为李家大郎一案而起,而且这个案子也算是刚刚发生,总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这时候叶应武才有些遗憾自己竟然对于后世那么先进的刑侦知识一点儿都没有了解过,充其量只能算是课余时候看过宋慈大名鼎鼎的《洗冤录》,不过那也只能说是“看过”,至于现在还记得多少叶应武也不敢打包票。 更何况《洗冤录》说实在是一本法医书籍,和寻找现场证据又有些不同,只能希望老天爷保佑贾余丰有什么疏漏。 “两位大人可是要提审李家大郎?”贾余丰小心翼翼的问道,“下官这就让人把他抓来。” 叶应武皱了皱眉:“不用了,我们自己去李家。” 知道叶应武这是不给自己一丝一毫的机会,贾余丰也没有说什么,只能微微点头。 陆秀夫微微皱了皱眉头,叶应武不按照正常的过程走已然是大张旗鼓的偏袒,说实话这样很容易给人留下把柄,但是现在好像也的确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将整件事情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了。 旋即当陆秀夫看到身边贾余丰谄媚的笑容和天武军将士刚毅的面孔,忍不住暗暗自嘲:你陆秀夫还真的是不识时务,这都已经什么时候了,却还想着应该怎么断案,当真是笑话。 ————————————————————————————— 对于通山县李家来说,今天绝对是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同聚的日子,李家本来也算是通山县地方豪强,尤其是李老爷子,为人刚正不阿又喜扶贫救难,所以口碑甚好,可惜那贾余丰来到此处为官之后,立刻意识到有李老爷子在,自己肯定控住不住整个通山县,所以仗着身后有贾余庆甚至贾似道撑腰,接二连三的上门挑衅,竟然活生生的将李老爷子气死了。 奈何李家几个儿子甚是不争气,非但不思报仇,反而有几个人跟贾余丰在暗地里勾肩搭背、祸害乡里,而李家大郎的爹爹虽性格软弱却也能辨忠奸,所以一直被兄弟和贾余丰联手打压,不久之后也是忧愁离世,只剩下孤儿寡母扶持度日,若不是李家大郎已经长大能够干些活计,可能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贾余丰也意识到因为李老爷子的声望,所以邻里乡亲一直照拂着李家大郎,这对于巩固他的地位绝对是一个挑战,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自己犯下的罪过强行安到李家大郎头上,先将这个和自己不同心的“余孽”铲除干净再说。 不但贾余丰的亲信们精心伪造证据一口咬定李家大郎有罪,就连李家的几个兄弟也异口同声的指责,并且毅然决然的表示要大义灭亲,这也导致本来还想为他伸冤的邻里乡亲们也无计可施了。 就当李家认为真的穷途末路的时候,想来是多日的苦苦哀求终于让老天开了眼,县衙中衙役捕人竟然让微服前来的兴**知军叶应武撞了个正着,紧接着便是无数百姓跪求伸冤,峰回路转,李家仿佛已经看到了黑暗中的曙光。 “也不知道那位叶大人到底能不能······”虽然见识到叶应武今天的慷慨激昂,李家大妇依然有些迟疑。 屋中两人也是沉默不语,李家大妇什么意思他们也明白,这些年来来往往的官吏也没少过,虽然没有人象今天这样,但是远远地看上去相貌堂堂、一身正气的也不是没有,可是最后还不是被贾余丰拉到那悠梦楼中胡天胡地一番,最后悠闲的离开。 这世道,有几个人在乎平民百姓的生死? “想来还是靠得住的。”李家大郎沉吟片刻后说道,“叶大人的尊父便是有名的青天叶镇之,而且叶大人年少有为,是大宋热血男儿的楷模,想来也会为我们平凡昭雪的。” “但愿吧······”李家大妇轻轻叹息一声,目光之中依旧黯淡如斯,自从嫁入李家,已经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所以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熟悉了这种苦,这种愁。 李家大郎本来也想叹一口气,不过旋即想到自己是家中的顶梁柱,不能先丧失信心,所以强忍住了,伸出手搂着患难与共的结发妻子:“其实我没有什么事,只要是苦了你,这些年家中拮据,竟然就没有一天安稳的日子。” 勉强一笑,李家大妇摇了摇头:“夫君多虑了,妾身本来就是小户人家,早就已经——” 话未说完,便被敲门声打断。 屋里三人都是一怔,一直沉默不语的李家老母声音很小,却冰冷异常:“大郎,去开门,若是你的二叔、三叔,便让他们离远点儿,这里不欢迎李家的败类。” “嗯。”李家大郎轻轻点头。 其实母亲没有说出来,还有可能是重新回来拿他归案的凶恶衙役。敲门声又响起,看着起身的夫君,李家大妇想要伸手握住夫君的手臂,最后却只是抓住了一角衣袖。 衣袖从手中滑出,李家大郎将门打开。 饶是外面依然有些阴天,却比屋内亮多了,使得李家大郎在这一刹那也忍不住微微眯眼。 不过他还是看清了来人,既不是狼狈为奸的两个叔叔,也不是穷凶极恶的县衙衙役,而是一个年轻人、一个中年人,黑衣青衫交相呼应,站在清风之中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 “叶大人!陆大人!”李家大郎惊喜的叫道,没有想到竟然是两位恩人亲自上门,而且这两位可都是自己高攀不起的,“两位怎么能来此寒舍,还请速速进来。” 叶应武微微点头,房门外一左一右江铁和杨宝已然站定,如果不是百战都部分将士和几名都头还在叠山别院,是轮不到杨宝这种厢都指挥使官阶的人在站岗的。 “某冒昧前来拜访,还请诸位恕罪。”叶应武微微笑着拱了拱手,扑面而来的黑暗和有些发霉的味道让他感到陌生而又悲哀,甚至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了,无论前世今生他都没有体会过这种穷困窘迫的滋味。 “小人当不起啊。”李家大郎急急地说道,将两个人迎了进来。 李家大妇和老母已经站起身,忙着沏茶倒水,就算是李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李家的门槛也没有被知军这种级别的贵人迈过去过。 陆秀夫还好,叶应武略有些局促的坐在很是狭小的椅子上,还没有坐定,李家老母就已经走过来,端过来两杯茶:“两位大人请用茶。” 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身前弯腰奉茶,就连陆秀夫也坐不住了,急忙站起身来。叶应武伸出手扶着老人,轻声说道:“当不起当不起,某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后生,自己来便可以。若是老人家不嫌弃的话,称呼某的表字远烈即可,李家大郎想来要比晚辈大些岁数,某便称呼‘兄长’罢了。” 李家大郎一愣,旋即拜倒在地:“纵然痴长几岁,如何当得起大人‘兄长’之称呼!” 没有想到这李家大郎还是如此注重阶级的人,不过旋即一想这个时代恐怕都是这样,叶应武只能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苦笑着看向陆秀夫,陆秀夫也是无奈摇了摇头。 “这样,什么繁文缛节便不说了,请先说说知县是如何判的案子。”叶应武实在是不想在称呼上继续纠缠不清了,索性直接将称呼省略掉了,“毕竟不知道事情的始末某也不好如何。” “大人请坐。”李家大郎先对叶应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下意识的看向屋中唯一的一扇采光的小窗,一抹阳光洒了进来,照亮半边屋子。 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晴了。 第七十二章 是非成败(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杨慎《临江仙》 通山县,叠山别院。 几名百战都精锐面无表情的伫立在风中,就像是一尊尊雕塑。高处有手持神臂弩的士卒严阵以待,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从迷林里面杀出来一伙为非作歹的贼盗。 宋军的赤旗在院墙上猎猎迎风,和青山绿水相掩映着,虽然有些不太入景,但是却并没有人反对。谁都知道这一面面赤旗代表着什么,就是在这赤色旗帜的引导之下,天武军从麻城脚下一路杀到了汉水之畔,只要看到了这旗帜,仿佛就能够想象得到那尸山血海、如林刀兵。 叶应武用旗帜,也用战歌,正在塑造一支军队的信仰与灵魂。 不过这一切对于陆婉言来说,都是罪恶而无礼的。 愤愤的挥了挥衣袖,虽然想放出来什么豪言壮语,但是搜肠刮肚也没有找出来一两句,无奈之下陆家小娘子只能阴沉着俏脸径直走向后院。路上无论陆家还是叶家的仆人,都发觉这个脾气一向很好的小姑娘难得的生气,所以谁都不敢招惹,只能静静地跟着。 悠远而飘渺的琴声还没有进入后院就能够听得见,即使是被叶应武和陆秀夫连哄带骗塞上马车弄回来、正在气头上的陆家小娘子,身形也忍不住微微一顿,旋即脸上的寒冰不知不觉的已然化去不少。 那琴声就像是有魔力一样,吸引着人不知不觉的沉醉其中。 陆家小娘子轻轻叹息一声,难怪琴儿姐姐一曲清琴能够迷醉临安半城,果然是名不虚传,这琴声每一次听都能有异乎原来的感受,就凭这陆家小娘子也坚信只要绮琴想要争宠,千百个大家闺秀也不是她的对手。 偏偏琴儿姐姐便是那与世无争的心态,不过也就恐怕这空灵的心方才能够弹出如此的琴曲吧。 不知不觉的,陆婉言已经走到了后院小亭下。 素衣丽人临风抚琴,就算是没有那琴声,恐怕来的男人也是醉了。 琴声渐渐平息,绮琴轻声道:“可是夫君惹怒了妹妹?” 陆婉言轻轻哼了一声,虽然心中愤怒,不过毕竟是大家闺秀,所以基本的淑女素养还是有的,没有张口就骂:“不只是叶使君,还有兄长,他们两个骗我先到马车上休息片刻,没有想到就径直回来了。这笔账说什么都不能就这样算了。” 绮琴颔首一笑,素手在琴弦上一拂,一曲终了:“那妹妹准备怎么索帐,姊姊很是好奇呢。” 陆婉言听出来绮琴实际上是在调笑,坐下来拍了拍桌子,恼怒的说道:“姊姊你明明就是向着他们两个!” “叶使君可是妾身的夫君,难道妾身不应该向着他么?”绮琴爽快的承认了,“不过若是妹妹和姊姊成了一家人,姊姊可就需要再考虑考虑了······” 陆家小娘子怔了片刻,旋即明白,俏脸通红:“想得美!” 绮琴微微侧头,静静地看着陆家小娘子,片刻之后方才“扑哧”一笑:“真的么?” “真的······”陆家小娘子脱口而出,可是刹那间心头浮现那道孤身迎风而站的孤傲人影,声音竟然情不自禁的越来越小,片刻之后方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直被绮琴引着走,再一看不远处那带着笑意的倾城的俏脸,脸颊上忍不住又多了几层红晕。 绮琴似笑非笑的看着陆婉言,良久之后方才收敛让陆婉言羞愧的无地自容的笑容,轻声叹道:“少女怀春,如何滋味?” “姊姊你坏!”陆婉言忍不住怒声说道,将绮琴扑倒在毯上,两个人当下便滚作一团。 闹得够了,绮琴和陆婉言方才微微喘息着坐直,轻柔的南风浮动着发梢,细长的发丝掠过带着红晕的俏脸,陆婉言看着远处连绵不断的青山,忍不住轻声叹道: “姊姊,为什么兄长和叶使君都说,这天倾已然不可避免?北方的鞑虏真的不可抵挡吗?” 绮琴微微一怔,脸上的红晕已经褪去不少,伸出手臂轻轻揽着陆婉言:“放心好了,不会的,就算这天倾了,夫君还有那么多华夏好男儿都会顶着的。姊姊时常有一种错觉,夫君便是为了这天倾而生。” “为什么?”陆婉言的目光有些迷离,“只是因为他站在那里就会给人一种孤傲而不可撼动的感受吗?” “说不清楚。”绮琴轻轻一叹,素手抚过琴弦,发出低低的鸣响。 仿佛在醉春风之下受了当头一棒之后,叶应武整个人都变得让自己看不清楚,不再是那个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也不再是那个总是纸上谈兵的衙内,取而代之的是张扬之中自有深沉、令人看不穿的样子,仿佛他身上有无穷无尽的秘密。 ————————————————————————————— 阳光洒在屋内,照亮了几尺黑暗。 “大人,此事说来话长,”李家大郎轻声说道,声音之中带着一种沧桑和悲凉,“小人和张家娘子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之后虽有男女之防,却也并未到路遇而不识的地步,更何况这通山县街坊邻居谁人不知小子和张家娘子的事情。可是当时妈妈上门提亲的时候,张家叔叔却认为李家已然败落,竟是拒绝,小人虽悲痛万分,却也无计可施,索性得遇杂家,也是持家勤劳之人,把持打点倒也能够维持,可谁知道那知县贪图张家娘子美色,不但派出爪牙将人劫走,而且还因为李家和他的过隙打算嫁祸小人,小人也是百口莫辩啊!” 听他这么简简单单的将事情说出来,叶应武和陆秀夫都是沉默了片刻。虽然不过百余字,但是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却是市井小民面对难以抗拒的权力和官威时深深的无奈和凝聚的血泪。 “嗯,此事张家怎么说?”叶应武轻声问道,按理说应该张家对于这件事情反应大才是。 李家大郎忍不住苦笑一声:“大人,那张家又怎能不明白真相,可是知县那里证据确凿而且权柄又大,对于张家来说,与其坚决为小人伸冤,倒不如信了知县,这样的话牺牲的只是一介弱女子,换来的却是整个家族十几口人的保全,如此有何不可。” “砰!”陆秀夫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如果不是叶应武拉住他的衣角,恐怕就真的是拍案而起了。 人性,人性,说实话叶应武并不认为掩饰罪恶有什么复杂的,复杂的是将每一个卷入这件事情里面的人的人性都看得一清二楚,这才是贾余丰最可怕的地方,官场如战场,贾余丰这种在下层洗礼了这么多年的人,和战场上的老兵油子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甚至比他们更加的狡猾、更加的奸诈、更加的危险、更加的狠毒。 “此人不除,天理难容。”陆秀夫冷冷说道。 叶应武一边拽了拽陆秀夫的袖子让他冷静,一边不可置否的轻轻一笑:“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只凭你我一面之词只会授人以把柄,就算将贾余丰直接拿下,也无法向官家交待,所以不如去拜访一下这张家,某倒还是很有兴趣,到底是怎样胆小怯懦之辈,方能够坐视他人如此羞辱。” 深深吸了一口气,陆秀夫知道自己刚才有些鲁莽了,当下也只能微微点头,轻声说道:“也只有先这样了。不过江镐和王进不是说营中有两个女子知道贾余丰谋·····贾余丰之事吗,不如你我分开,毕竟那事更重大,便由使君亲自去,张家之事交由某来。” 叶应武知道陆秀夫这是想要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打算,毕竟北方阿术虽然上一次铩羽而归,却并没有真的元气大伤,十万大军压境虎视眈眈,就算是有两淮水师在叶应武也不敢真的在这通山县滞留太长时间。 “这样也好,那某便和君实兄离开,此处留下几人守卫,以免贾余丰的亲信狗急跳墙。”叶应武点了点头,前面半句是给李家大郎说的,后面就是吩咐杨宝的了。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使得叶应武说什么也不能在通山县停留太长时间,但是这是其他人都不能告诉的,那就是刘整北上入朝献策,叶应武一直认为刘整入朝才使整个蒙宋战争最危险也是最关键的节点,从此之后以忽必烈为首的蒙古统治者走出了进攻四川的误区,不再和余玠在钓鱼城下死磕,而是选择进攻襄樊直插临安。 所以叶应武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拦住刘整,甚至是不择手段。 如果说原来蒙古水师还没有和南宋水师一决雌雄的本领,依靠大江天险,蒙古大军并不敢过于深入南宋腹地,可是有了刘整这个本身实力不俗而且对南宋水师知己知彼的水师统领,就连水战的天平,都开始向蒙古方向倾斜,这也是为什么南宋空有庞大的水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襄樊被围。 就算阻止不了刘整也要取了他的项上首级,否则整个大宋空有千里江山、百万民众,不过是待宰的羔羊。 所以叶应武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通山县消磨太长的时光。 “但愿江镐和王进这两个家伙不会让我失望。”叶应武喃喃一声,迎着阳光迈动脚步。 ————————————————————————————— 或许对于已经没落了的李家来说,这几天就像是从尘埃里跌入了黄泉,又重新回到了云端,历经大悲大喜、跌宕起伏,不过对于红玉和蓝卿来说,却更像是从一个梦境走入了另一个梦境。 她们本来就是贫家女子,是贾余丰费劲千辛万苦找到,然后又不知道费了多少口舌、花了多少银两方才带回到这通山县悠梦楼,说实话当知道自己被卖给这个总是挂着一脸虚伪笑容的男人时,红玉和蓝卿都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已经没有多少希望,或许会面对凶恶的家中大妇,又或许会面对黑暗的后宅争斗,可是却没有想到贾余丰只是将她们藏在悠梦楼当中,当真是金屋藏娇。 不得不说,贾余丰是把她们捧在手掌心上的,这是对付真正的达官贵人的绝密武器,不过好像也没有什么达官贵人会路过这怎么说都有些偏僻的通山县,来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官吏,即使是楼下的那些庸脂俗粉也能够轻而易举的打发了,所以从十五岁被买来,三四年过去,即使是通山县的官吏们,也最多只是远远的听过这两个佳人抚琴吹笙,从未睹过芳容,所以通山县的官吏们甚至在私下里都说,这两个人儿是贾余丰孝敬给给临安的官家和贵人的。 不过贾余丰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蓝卿和红玉放在临安也不过就是普通花魁,而且不得不说贾似道的口味确实有些怪异,不是宫女就是尼姑,这普通的女人真的不一定能够吸引他,所以贾余丰还真的没有打算就这样打水漂了。 这一次已经到了生死关头,贾余丰只有收买王进和江镐方能够还有一丝回转的余地,可偏偏这两个都是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里面打滚的,果然那些对其他官员百试不爽的稍有些姿色的侍女根本无法让她们动心,所以贾余丰也只能咬着牙拿出私藏了。 虽然这样怎么看都有些浪费,却也是无奈之举。 对于贾余丰来说,蓝卿和红玉只不过是稀缺一些的货物,可是两女本身来说,虽然知道自己终将会被贾余丰转手送人,但是还是会期待是何方英才俊杰。 直到她们看到大堂上座那两个看上去比自己也没有大多少的两个年轻将军,心中方才算是一块大石落地,尽管江镐和王进当时投过来的目光与其说是痴迷倒不如说是怜惜,也尽管他们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弥漫。 上了楼,蓝卿和红玉方才知道这两个年轻小将是叶应武的部下。 虽然通山县也算是偏远,但是在江南西路当道诸公的特意推动下,黄麻大捷和叶应武的威名也是很快就传遍了赣鄱大地,而随着叶应武扬名的,还有他麾下的这些都指挥使。 都是在尸山血海、狂风暴雨当中为国拼杀的人物,谁不仰慕? 蓝卿和红玉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个看上去有些张扬的年轻小将,便是将她们也是将整个通山县百姓拯救出苦海的最佳选择,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会甘冒奇险将所见所闻尽数告诉王进和江镐。 甚至包括贾余丰私通敌国。 说实话,那一刻,她们已经做好了引颈受戮的准备,可是事情终究还是峰回路转,江镐以贾余丰性命相要挟,使得贾府家丁不敢轻举妄动,而贾余丰也是软了,没有敢反抗,否则悠梦楼上下恐怕早就已经横尸一地、血流成河了。 王进和江镐自然不敢忘了这两位的作用,派出亲信将蓝卿和红玉直接送到了天武军营寨之中,使得想要下手抹除证据的贾余丰亲信只能跺着脚徒呼奈何,他们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硬撼天武军。 坐在略有些阴暗的营帐里面,红玉和蓝卿相视默然,脸上都有些难以掩饰的憔悴。 自从她们义无反顾的选择了这条道路,就真的是孤掷一注了,若是那叶应武也是和之前的官员一路的货色,恐怕她们会死无葬身之地,而如果叶应武像传言中那样,整个通山县百姓从此又可以见到朗朗乾坤。 不知已经沉默了多久,蓝卿握住红玉有些冰凉的手,轻声问道:“害怕吗?这一次可能是姊姊鲁莽了,若是······就真的万劫不复了,没想到蒋妹妹也卷进来······” 两人在悠梦楼当中本来就是相依为命,红玉微微摇头:“不怕,这通山县流的鲜血,还少吗?不缺你我姊妹了。” 外面是严阵以待的士卒,所以两女没有胆量出去,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在营帐里面苦苦等候,或者说苦苦煎熬。 听到红玉坦然地回答,蓝卿蹙了蹙眉,却没有说什么。 营帐外传来有些突兀的脚步声,紧接着是帐外士卒洪亮的声音:“属下见过使君!” 使君,这是独属于天武军的称呼,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也只有一个人配得上这个称呼。 “叶大人来了。”蓝卿轻轻说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说给红玉听的,还是只是喃喃自语,但是这一切都阻挡不了叶应武伸出手缓缓掀开营帐,耀眼的阳光如水般倾泻下来。 突然间意识到营帐中是两位女子,叶应武脚步微微一顿,旋即苦笑着说道:“抱歉抱歉,是某鲁莽了,还请两位小娘子恕罪。” 在兴**的地面上,叶应武就是王者,蓝卿和红玉哪敢真的说什么,急急站起来将他迎入帐中。 叶应武眨了眨眼,不得不说眼前的两个人儿倒还真的是俏丽,既然她们和王进、江镐这都能相逢、相遇,那么本官真的不介意搓成一段啊不,两段好事。 看着叶应武站在那里只是盯着营帐的一角呆呆出神,蓝卿和红玉都是一怔。回过神来,叶应武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声音不知不觉得已经压低:“刚才想起来李家大郎的事情,所以出神了,某过来是想问一问,两位姑娘口口声声说贾余丰私通敌国,是从何处得知?” 对视一眼,蓝卿轻轻吸了一口气:“启禀大人,就在两个月前,贾知县曾经在悠梦楼秘密宴请过几位商人,想来大人也知道,只有达官贵人才能进这悠梦楼,普通商人甚至大门都难以窥探,所以楼中的姐妹们自然而然的感觉这几个人来路非凡,而且更主要的是,虽然他们的衣着都是汉人衣着,但是口音却是北地口音,而且领头的几人头发甚至都是蒙古的发型。” 叶应武握了握拳:“他们在宴席之上可有谈论什么?” 听闻此话,蓝卿俏脸之上神色有些暗淡:“当时去侍奉的几个姐妹,除了资格不错的被那些人径直带走之外,其余的姐妹在一月之内都被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现在恐怕都已成了白骨,之后悠梦楼的姐妹们便对此事讳莫如深。” “死了?!”叶应武一怔,脸色已经完全阴沉下来。 让一个人闭嘴的最好办法就是直接杀掉,这贾余丰,虽然不一定是胸怀大志之人,但是肯定是心狠手辣之辈。一群侍女,说杀就杀,叶应武自诩是没有这样的手腕的。 “当时尸体都直接拖出去喂了野狗。”红玉轻声说道,脸上的悲痛和仇恨已经难以掩饰,“都是十六七岁如花似月的年岁,就这样因为莫名其妙的从人间消失了。” 蓝卿握住她的手,叹息一声:“这些年,通山县转瞬无声的人,还少吗?恐怕那乱葬岗上、大牢之内,已经是白骨累累了,可是竟无一人主持公道。” “人都已经被灭口了,想来也是无法指证,不过若是能够有什么来往的书信,倒是可以。”叶应武喃喃自语,思前想后既然贾余丰连人都能灭口,肯定不会来下来这种罪证,也只能无奈的说道,“那多谢两位小娘子了,叨扰了,某先行告退,若是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告诉营帐外的士卒。” 看着叶应武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离开,红玉咬了咬牙,看向蓝卿,蓝卿面沉如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看着叶应武落寞的身影,心中莫名的深深一痛,旋即又想起来今日清晨在悠梦楼上,王进和江镐义无反顾的扑向蜂拥而上的贾府家丁的场景。 这是一群怎样的人? 叶应武掀开营帐的帘幕,心中又想起来什么,停住了脚步:“营寨之中毕竟不是好去处,也有辱两位娘子清名,便让人将两位娘子护送到叠山别院,某的妾室和君实兄的妹妹也在那里,结伴一起总归不错,不知两位娘子意下如何?” 红玉和蓝卿正在沉思,冷不丁被叶应武打断,怔了片刻蓝卿方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听凭叶大人吩咐便是。” 叶应武缓缓点头,实际上让红玉和蓝卿前往叠山别院他也是另有所图,叶应武从心中总是感觉她们两个似乎还有什么欲言又止,而且叶应武并不相信蓝卿和红玉就在那座小楼的二层,却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只能依靠道听途说。 只是她们似乎对于自己甚至整个天武军还保持着警惕和浓浓的怀疑,不过叶应武倒也能够理解,想来贾余丰这些年也没有少使用伪装成善良之人诱骗反对自己的人上钩的把戏。 让这些已经战战兢兢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的人放松,最好的办法就是去让她们和置身事外的人打交道,通过不由自主的诉说敞开心扉。 叶应武翻了翻白眼,在这个尔虞我诈的官场厮混有些时间,自己竟然也开始玩儿一些把戏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把这道理看得如此清楚明白,即便是再怎么高呼“出淤泥而不染”,却总会不由自主的陷入其中,被同化。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江万里、王爚还有便宜爹爹他们走到哪里都会被排挤,最后不得不抱团来反抗的原因吧。 这个时代,善善恶恶,也难分说。 第七十三章 是非成败(中) 倾宋 作者:然籇 端坐在椅子上,陆秀夫只是静静地看着桌子上面散发着热气的清茶,仿佛心中有万千思绪。 他越是这样,坐在一旁的张家老爷子越是紧张。其实这通山县方圆十几里,谁不知道李家大郎和张家小娘子两情相悦的事情,又有谁不知道张家老爷子冷漠的拆散这一对苦命鸳鸯。 其实张家老爷子也有难言的苦衷,张家小娘子固然是他的女儿,但是却并不是正室所出,而是张家老爷子年轻是疼爱的小妾诞下的,那小妾因为难产而死,张家小娘子无依无靠,更何况张家大妇又是善妒之辈,虽然当时那小妾受宠的时候不敢怎么样,但是现在对于她留下来的女儿,却是毫不犹豫的几多排挤,并且一次又一次的撺掇张家老爷子说这女儿伴着血光之灾诞下,是不祥之人,且不如找个权贵人家嫁出去,既能攀上高枝,又可以除一除家中晦气。 女大当嫁,张家老爷子倒也没有认为攀个高枝有什么不好,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李家大郎一头撞进网里来,对于已经破败没落了的李家,张家老爷子自然是看不上眼,所以严词拒绝。 李家大郎虽然心灰意冷,但是却也不敢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是谁知道张家小娘子颇有姿色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贾余丰的耳朵中,当下里便派亲信暗地里来提亲。 张家老爷子虽然将这个女儿嫁出去,但是并不代表要嫁给贾余丰这种被百姓背后戳着脊梁骨痛骂的人,而且嫁过去也是做妾,对于已经是通山县望族的张家地位的提升没有太大的帮助,所以张家老爷子和上次一样也是拒绝了。 可是贾余丰岂是这等好打发的人,索性便一不做二不休,买通张家的家丁,直接将人劫了出来,最后弃尸荒野,根本没有将张家的脸面放在眼里,最后还一口咬定是李家大郎的报复。 张家老爷子好歹也是尘世里面摸滚打爬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能看不穿这等漏洞百出的谎言,以李家的财力,不说别的,就是买通自家的仆人都是不可能的,更不要说费尽周折将人抢出来了。 可是这又由不得张家老爷子不同意,张家虽然也有人在外为官,但是并没有大到可以扳倒背后站着贾余庆甚至贾似道的贾余丰的程度,所以为了保全张家,张家老爷子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虽然他知道这样背后又不知道有多少人连着他一起骂,却也只能这样了,总比全家都被不明不白的陷害进去强不是? 更何况替罪羊是那个不怎么招张家老爷子喜欢的李家大郎,让李家吃点儿教训也是好的。 可是谁知道事情峰回路转,兴**知军叶应武出面主持公道,一下子将贾余丰嚣张的气焰压得死死的,伸冤的状子如雪花一样递到县衙,天武军的士卒就守在后院,等于将贾余丰软禁起来了。 张家老爷子没想到贾余丰竟然就这样几乎到了被扳倒的边缘,心中顿时一紧,虽然自己并没有真的助纣为虐,但是至少在李家大郎案子上做了伪证,虽然没有出人命,却并不代表李家不会记恨。 而且这是最近的案子,叶应武和陆秀夫想来也会先从这里下手,所以张家老爷子接到消息后一直提心吊胆,果然不久之后兴**通判陆秀夫径直带着甲士上门拜访。 可是让张家老爷子不解的是,两人寒暄几句之后,陆秀夫不是细细品茶就是端详茶杯,仿佛没有什么兴致问罪。不过这才是最让张家老爷子担心的地方,陆秀夫摆出这个姿态,似乎就是在告诉他,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如果张家老爷子老实交代的话,恐怕还可以考虑考虑要不要减轻些许惩罚。 “砰,砰!”陆秀夫的手指关节轻轻敲打着桌面,虽然声音很小,但是张家老爷子听到心里却犹如声声雷霆,仿佛这就是催命的鼓声。雨后的风很是凉爽,张家老爷子的额角上却缓缓流下了汗珠。 贾余丰,贾余丰,你还真是害人不浅啊! 忍不住感慨一句,又想起来自己那无辜惨死的女儿,张家老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陆大人在此间端坐也有些时间了,只是不知道大人前来所为何事?若是用得到张家的地方,鄙人一定全力以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陆秀夫伸出手握住茶杯,迟疑片刻之后又松开了手,缓缓说道:“张老爷子无需如此客气,只是张老爷子这话本官可就有些不太爱听了,若是本官让张老爷子背叛这大宋,张老爷子也赴汤蹈火吗?!” 陆秀夫说到最后,已然是声色俱厉,一字字砸在张老爷子的心上,当真是有如霹雳。 张老爷子本来缓缓流淌的冷汗刹那如雨注,脸上的血色也随之消散干净:“陆大人······陆大人是忠诚刚直之臣,怎么会做出叛君叛国的事情······陆大人言重了。” “砰!”陆秀夫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吓得张老爷子险些瘫倒:“好一个言重了,那本官想知道,贾余丰让你做什么,你也做甚么吗?!祸害忠良、嫁祸无辜,难道不是背叛大宋、背叛官家、背叛良心之罪过吗?!张老爷子是真的糊涂还是假的糊涂?!” 张老爷子翻了翻白眼,险些晕过去,祸害忠良、嫁祸无辜,这等罪名可大可小,往大处说还真的能够扯到队官家不忠上,而在这个朝代即国家的时代,对官家不忠就是叛国! 上来一点儿情面都不留,陆秀夫,好狠! 张家老爷子良久方才回过神来,从椅子上站起来,两个膝盖都在发抖。他并不怀疑以叶应武和陆秀夫从麻城脚下尸山血海杀出来的铁腕手段,不会先杀鸡儆猴。 而张家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在天武军的刀枪之下,整个张家难免会有灭顶之灾。 “血光之灾啊,当真是晦气啊。”张家老爷子忍不住喃喃说道,在陆秀夫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他不再是一家之主,而是一个已经在风中颤抖的白发苍髯的老人。 轻轻叹了一口气,陆秀夫心中一软,以势压人,自己果然还不怎么擅长,见到这老人如此模样便已经于心不忍了:“张老爷子,不是本官逼人太甚,此事是否有违良心,张老爷子恐怕心里面也跟明镜似的,一清二楚,所以还请张老爷子把事情的始末说出来,本官和叶大人绝对不会为难······” 这是在谈判吗?陆秀夫忍不住喃喃自语,旋即苦笑。 张家老爷子颤颤巍巍的站直身体:“陆大人,此话当真?” “当真,难不成张老爷子信不过本官?”陆秀夫看着张老爷子的软弱,心中五味杂陈,如果易地而处,陆秀夫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比张老爷子做到的更好,不只是今天,还有在此案上的选择。 一边是家族的生死,一边是良心的存亡。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在真实的历史上,他做的远比张老爷子要好。 “咳咳,”张家老爷子轻轻咳嗽两声,方才苦笑着说道,“陆大人,且听老夫徐徐道来。” ————————————————————————————— 乾坤朗朗,日光倾洒。 叶应武策马在略有些空旷的大街上缓缓走过,身后杨宝只是带着百战都远远地跟着,有些提心吊胆的打量着四周的人群,生怕真的有什么刺客真的冒出来,那么以叶使君三脚猫的功夫,恐怕凶多吉少。 可是叶应武依旧这样不管不顾的策马前行,根本不让杨宝靠近。 街上的人不知是谁先认出来,这个有些憔悴但是马背上身姿依旧挺拔的年轻男子,正是已经被通山县百姓当成救命恩人和最大依赖的叶应武,紧接着整条大街都沸腾了,无数的百姓涌过来,甚至一些胆子大的儿童还跟在叶应武马前马后跑来跑去。 这本来寂寥的大街上,回荡着久违了的笑声。 叶应武从马背上下来,笑容浮现在脸庞,伸出手摸了摸几个总角小儿的头,笑着对大街两侧的百姓一一回礼。 一匹快马从县衙方向飞驰过来,那名传令兵没想到叶应武就在前方,震惊片刻飞身下马,朗声喊道:“启禀使君,通判已到县衙,请大人速速过去。” 叶应武点了点头:“告诉他,某知道了。” 目送那名传令兵转身回去,叶应武方才重又对大街两侧带着些许期待目光的百姓重新拱了拱手:“诸位乡亲请放心,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小子绝对不会坐视有人鱼肉乡里、为祸一方,请乡亲们静候佳音,小子暂且别过。” 就在这时,杨宝急匆匆的走过来,附在叶应武耳畔轻声说道:“大人,隆兴府来人。” 叶应武一怔,没有想到江万里和便宜老爹他们还是忍不住怕出什么意外,不过旋即心中一紧,一个小小的贾余丰按说不过是手到擒来,自己有多大的本领江南西路的当道诸公想来也是一清二楚的,现在却很是突兀的派人前来,说明事情肯定有了变故。 而唯一能够插手其中的,想来也就只有贾似道这一个人了。 “某倒要看看,贾似道能有什么手段。”叶应武轻轻一笑,他们现在是占据了道义的制高点,就算是贾似道以势压人也要好好的思忖思忖,不过贾似道既然决定插手,那么这就不再是叶应武和贾余丰的博弈了,而是江万里带着王爚、叶梦鼎等人和贾似道一党的博弈了。 或许这只是一场不会进入史册的政治斗争,但是并不代表这不重要,贾余丰被扳倒,就意味着江万里一党手中最精锐的拳头——天武军将再无后顾之忧,所以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个职位。 朗朗乾坤之下暗流涌动,这下可热闹了。 叶应武忍不住攥紧拳头,既然贾似道敢插手,那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的。 “报,天武军左厢接管粮仓,看守衙役群起反抗,正在对峙!王进指挥使已经带十几名甲士过去,请求是否进攻。”又一名传令兵飞骑而来,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是难以掩饰期间的急迫。 “报,通山县知县贾余丰求见大人,陆通判请问应该如何!”那名传令兵话未说完,又一名传令兵纵马而来。 “报,通山县贺都头带着乡兵求见大人,一是询问可否有安排,二是请求大人将克扣的军饷发下!”又是一名传令兵,穿过百战都直趋到叶应武身前,“张贵将军害怕出事,已经带人赶过去了,并且请求大人如何是好。” 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想来贾余丰和他的爪牙们已经听到了风声,所以才突然集中在这个时候暴起发难,刹那间即使是叶应武手中有着数百精锐的天武军,却也有些焦头烂额,甚至无法判断那贺都头之流到底是心向何方,而或者说他们本来就是随风摇摆的墙头草,而现在正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各方的态度。 周围的百姓们好奇的看着一个个绝尘而来的传令兵,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喧哗,而刚才那些跑前跑后的儿童,也都悄悄的回到父母身边,静静地看着突然间寂静下来的大街。 沉默片刻,叶应武冷声说道:“来人,告诉王进,乱世用重典,天武军是朝廷之军,反抗天武军便是反抗朝廷、反抗官家,一切敢于反抗的,就地正法!还有告诉张贵,速速将军饷发给贺都头,让他带着麾下士卒配合天武军把守通山县各个城门,只要不是本地口音的人士,全部拦下!杨宝,从百战都抽取五十人,在通山县各条纵横大街上来回巡走,其余人,随我去县衙!” “遵令!”几名传令兵同时暴喝一声,转身即去,动作干净利落一点儿都不拖泥带水。 叶应武也不再犹豫,翻身上马,目光冰冷:“杨宝,旗!” “遵令!”杨宝一边让江铁亲自带人去四处巡走,一边看向身后。 两面赤色战旗迎风猎猎舞动,带着夺目的色彩和不可抗拒的力量,仿佛所有靠近它的人都会被燃烧为灰烬! 目送百战都绝尘而去,周围的百姓们方才下意识的深深吐了一口气,仿佛刚才这么一支突然间爆发出来强大而凛冽杀气的小小骑兵队伍,给他们带来从未有过的压迫感。 而且不是贾余丰那种阴沉沉、冷森森的恐怖,而是一种光明正大的钢铁力量。 第七十四章 是非成败(下) 倾宋 作者:然籇 马蹄声碎,叶应武在县衙面前勒住坐骑,骏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早已经等候在这里的甲士急急地跑过来,叶应武随手将马缰交到他的手里,直接便走进县衙的大门。 看着从四面八方传过来的消息,陆秀夫已经焦头烂额了,再无论如何,他身上带着大宋文官的色彩,清谈尚且可以,处理一些政务尚显稚嫩,不过叶应武对此倒并不是很担心,毕竟陆秀夫还是有真才实学的,多加磨练便好。 “使君。”陆秀夫见到叶应武进来,急忙站起身。 他的桌案上已经堆着不少伸冤状,如果不是天武军将士临时充当的衙役将前来敲打登闻鼓的暂时请到厢房歇息片刻,恐怕叶应武连县衙的正堂都进不去。 “张老爷子那里问出来什么?”叶应武虽然口干舌燥,却也顾不上喝水,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喑哑。 陆秀夫也早就顾不上形象,随手用衣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略有些欣慰的点了点头:“张老爷子还算是识大体,只要我们能够拿出来贾余丰的罪证他绝对会帮我们一把,而且还会联系县城当中的几个望族大户。” 皱了皱眉,叶应武冷声说道:“这个老狐狸,实际上还是想安心的当他的墙头草,等到我们拿出来贾余丰的罪证,大局已定,他们在一拥而上只能算是落井下石,不过就是让贾余丰死的更惨一点儿,可如果我们拿不出来证据的话,我就不信这些老狐狸会动弹。” 陆秀夫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差点儿上当:“那是不是还要再走一趟?不让他开口我们这边岂不是其实吃亏?” “这里事情太多,你我都分不开身,而且也不用这么看得起他,让杨宝去一趟,告诉他‘怎么办他自己想清楚,本官还不想带着天武军上门拜访’,还有,贾余丰不是想要来见老子吗,派人告诉他,忙着呢,不见!还有,这些伸冤状已经够分量了,传令,全城大索贾玉峰亲信党羽,你我这就去搜查贾府,大牢里面所有犯人全都先加伙食,只要是这伸冤状上提到的,先都提出来!”叶应武紧皱着眉头接连下令,目光炯炯有神。 听闻叶应武的命令,陆秀夫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说不出来。而叶应武身后的杨宝和几名静静等候的传令兵也不再犹豫,飞快地转身去了。 一直目送杨宝他们离开,陆秀夫方才斟酌片刻,苦笑着说道:“使君,这样做是不是有些鲁莽,还不能确定这些伸冤状都是真实可靠的,而且那么多犯人提出来安置在哪里?” 叶应武环顾四周,已经空无一人,方才冷冷一笑:“某估计如果不彻查的话所有的伸冤状都查不出来真假,以贾余丰的手腕,恐怕早就杀人灭口了,上哪里去证明黑白。人提出来就先安置在这县衙大院,将这县衙中的衙役全都抓起来,他们空出来的房屋正好安置。还有,犯人的亲属可以来探望。” “这样也好。”陆秀夫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想不出来更好的办法了。叶应武这样做也是没有办法的,要知道全城百姓都在看着他们的作为,若是还这样听之任之的话,恐怕百姓们又会认为叶应武和陆秀夫也不过是来走个场子,自然不会再这么积极地前来伸冤,而那些豪门大户们也要好好思量思量。 叶应武这么做,就等于真的站在了百姓这一边,把自己摆在了贾余丰的对立面。 大堂之中显得空荡荡的,陆秀夫迟疑片刻之后方才轻声问道:“使君,王进他们遇到的那两位娘子可有说出什么。” 叶应武一边抬腿向外走去,一边苦笑道:“虽然说了,但是却不怎么明确,而且当时经历这件事情的除了贾余丰的亲信,都已经被灭口了,某现在也只能先把她们送到叠山别院,看看她们还能不能说出来些什么,不过想来希望也不大,毕竟不是贾余丰的身边人。想要把贾余丰定罪,恐怕还得从他的身边亲信爪牙那里下手。” “那便先去贾府?”陆秀夫看着外面的天空。 叶应武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说实话事情棘手的程度是他之前没有想象过的,想来也是因为贾余丰的实力的确是太盘根错节了,而且贾余丰执掌通山县这么长时间,像张氏家族这种豪门望族在深受其害之后,都不约而同的采取了观望的姿态,除非叶应武拿死了贾余丰的罪证,否则他们是不会跳出来积极为叶应武摇旗呐喊的。 ————————————————————————————— 贾府当中已经是愁云惨淡,这个规模庞大的院落富丽堂皇、占据青山一脚,和贾余丰的悠梦楼正好处于整个通山县的对角位置,而且地势较高,几乎可以俯瞰全城。 叶应武和陆秀夫并肩走在小巷的青石板路上,和不远处的贾府大院不同,小巷两侧几乎都是江南最常见的白墙黑瓦的普通房子,和贾余丰的府邸几乎可以说是云壤之别。 叶应武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就只剩下了江铁和几名侍卫,甚至就连杨宝都已经被派出去了。贾府内外江镐带着数百名天武军甲士围的水泄不通,在叶应武下达命令之前实际上除了后院整个贾府都已经被天武军士卒把守,贾余丰的内眷以及府中的仆人奴婢也都被赶到了左右厢房当中,有士卒看守。 见到叶应武和陆秀夫并肩而来,守在门外的张贵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上前:“属下见过两位大人,启禀大人,府中大妇李氏正哭闹着要求求见大人,其余的府中妻妾也是哭声一片,属下不敢做主,只能等后两位大人前来。” “江都指挥呢?”叶应武并没有摆架子,而是很亲切的和张贵走在一起,声音之中也听不出来此时内心的冰冷,不过叶应武身边的陆秀夫知道,此时叶应武心中的压力是很大的,所以只是下意识的落后半步,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张贵毕竟入伍时间太短,为人处事更多的还是大江之上的豪放,所以并没有察觉叶应武略有些低沉的语气,反倒是因为叶应武有意无意当中流露出来的对自己的重视和关心而内心有些暖暖的,对于天武军更多了一份归属感,对叶应武的称呼也不知不觉得从“大人”变成了“使君”,急忙说道:“启禀使君,江都指挥受到命令已经带人先进入贾府后宅了。” “那便进去看看吧。”叶应武皱了皱眉,他并不认为以江镐莽撞的性格能够真的找出来什么,不过倒是挺害怕他翻箱倒柜真的将什么至关重要的罪证破坏了。 说话之间,几个人已经走进了大门,还没有举步,便听见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张贵苦笑着说道:“使君、通判,这便是贾府的内眷,毕竟都是女眷,属下也不好做主。” 有意无意的看了他一眼,叶应武冷冷说道:“派人告诉她们,有什么冤情本官自会审问清楚,若是在这么下去,便问问她们有没有兴趣尝尝牢饭是什么滋味!” 张贵心中一寒,毫不拖泥带水的抱拳:“遵令!” 陆秀夫则一言不发的跟着,乱世当用重典,叶应武至始至终都在默默的执行这个准则。 对于叶应武,他感觉越来越看不透了,这个年轻人尚且稚嫩,但是手腕却并不是这个年龄的人所应该有的,而且当他在战场上的时候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的时候,也有着远比其他将领出众的镇定和无畏。陆秀夫虽然想不明白这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但是他心中也很清楚这个看上去只能算是稍微英俊的刚刚加冠的年轻人,并不只是一个腹中没有什么墨水的纨绔富二代。 也不知道是不是江南的钟灵毓秀造就了这样的人,不过陆秀夫心中却坚信,如果时间足够的话,叶应武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个已经一步步走向末路的大宋从悬崖边上挽救回来。 两个人就这样默然无语一前一后向前走着,整个贾府因为内内外外都是天武军的士卒,所以显的分外的宁静,只有一道道挺拔的身姿和一阵阵拂面而来的夏风。 江镐虽然是一个脾气有些急躁的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了解一起从吉州白鹭洲书院到临安多年的挚友叶应武,所以江镐只是带着亲兵四下里走了一遭,贾府虽然装修的比较华美,但是内部却并没有住多少人,大部分的房间甚至只是堆放了些杂物,空空荡荡的分外扎眼,不过江镐也能够理解,就算是贾余丰将通山县刮地三尺搜出来的财富,在装潢了悠梦楼之后,想来也不会再剩下多少,而且贾余丰建造了这么大的府邸,是将他家妻室和仆人并没有这么多。 知道叶应武和陆秀夫联袂而来,江镐也不敢疏忽,急匆匆的从后院走出来,迎面正撞上叶应武和陆秀夫。 随着叶应武官位越来越高,不知不觉的,在当初难以撼动的友谊之外,无论是大大咧咧如江镐,而或是谨慎小心如章诚,都不知不觉的多了些敬畏,和叶应武在一起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随便,而是不自觉的带了对于上官的姿态。 对于这样,叶应武也很是无奈,可是他知道,权势永远会给其他人带来敬畏,在获得的同时必然会失去,否则皇帝坐拥江山无数,却又不得不自称“寡人”。 静静地看着站在身边的江镐,叶应武沉默了片刻,方才笑着伸出手按在江镐的肩膀上:“怎么样?” 江镐微微一怔,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流,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确是有些做作,让叶应武察觉了,他脸上略微有些尴尬的一笑:“还没有,这贾府看上起很是华美,但是里面却没有几间屋子使用,大多都是空着的,甚至就连些家什都欠奉,属下实在是看不出来有什么蹊跷所在。” “那一起进去吧。”叶应武微微点头,他也没有想着江镐能够发现什么,贾余丰能够虎踞通山县这么长时间,若是没有些布置的话,恐怕早就已经却取而代之了,要知道远在千里外的贾似道和贾余庆还没有实力强大到对于一个小小的通山县知县事事都能照顾。 缓缓地走在白墙黑瓦之间,叶应武忍不住伸出手去,手指在白墙上划过,仿佛在感受着七百年前生命的崭新与沧桑。虽然不明白叶应武为什么这样缓缓地走着,好像已经出神,江镐和陆秀夫却都很默契的保持沉默。 叶应武并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选择对不对,因为走在这条路上他总感觉有些不安,自己好像忽略掉了什么,又好像走错了方向,这一次这么轻易的就将贾余丰拿下来,是不是太轻易了,就算这个通山县知县的确是微不足道,却也不代表着精明的贾似道会看不见这个卡死在兴**甚至是整个江南西路的钉子。 “嘶!”叶应武长长地吸了一口冷气,虽然已经是夏天,但是因为有些阴天的原因,风带着丝丝凉意。 “怎么?”陆秀夫已经发现了叶应武的异样,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的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叶应武谨慎的摇了摇头,一步步走上台阶。 脚步声突兀的从身后响起,三个人都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杨贵略有些气喘的跑过来:“启禀三位大人,临安来的人,已经到了,自称姓翁。而隆兴府的人也来了,正是叶使君的兄长。” “翁应龙?!”陆秀夫和叶应武不约而同的脱口而出,旋即脸上都是一沉,果然不出所料,贾似道是不会这么简单就放弃通山县贾余丰的,竟然连自己手下左臂右帮之一的翁应龙都派来了,而且这才几天,一来可能贾余丰早就已经感觉不安所以派人前去求援,二来更大的可能便是天武军当中有人告密! “来的是大哥?”叶应武旋即回过神来,“几位相公让大哥前来,显然是想要接替贾余丰的位置,这样整个通山县必然会被我们死死的攥在手中,只是现在半路杀出个翁应龙,事情棘手了。” “不容大意啊。”陆秀夫轻轻叹了一口气,翁应龙和廖莹中的赫赫大名在李庭芝的幕府当中也是广为流传,谁都知道贾似道便是在这两个人的帮助下一步步的走上宰执朝堂的人生巅峰。 冷冷一笑,叶应武心中的一丝不安反倒是渐渐散去了,翁应龙,某叶应武倒要看看,你有多少手腕。 “那是不是应该先出去迎接一下,毕竟是明面上代表的可是官家的天威。”陆秀夫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说道。 “他有天家旨意么?”叶应武回头看了陆秀夫一眼,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后院走去,“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拿到贾余丰的罪证,那样就算一百个翁应龙又怕它作甚!这样,既然大哥来了,也不能白来,就像大哥先帮忙拖住翁应龙。” 虽然心中感觉有些不妥,可是陆秀夫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反驳,只能苦笑着微微点头。 几人交谈之间,已经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贾府后院。 一个个精致的房屋都是房门洞开,门外站着两名天武军士卒,真的就像江镐说的那样,大多数的房屋小院里面都是简单的摆放了些许桌椅,而且有的还有厚厚的灰尘和蜘蛛网,似乎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清理过了,人走上去还会留下纷乱的脚印。只有院中间的几间屋子,罗幕珠帘相掩映,陶瓷屏风交相替,总算是还有些大户人家的样子。 “似乎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陆秀夫忍不住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任谁都知道,一个人要是真的有什么对不起天地的事情,肯定将罪证都埋藏在自家之中,不会放在别的任何地方,但是贾府这样,已然给人一目了然的感觉,似乎藏不住什么秘密。 叶应武伸出手摆了摆,环顾四周,房屋都是一样的白墙黑瓦,而没有人居住甚至只是摆放了几件家具的那几间屋子外面,还有四五棵大树,长得分外粗壮而茂盛,相比之下,其他地方的花草树木都没有那里的壮实。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叶应武走到那树下,伸出手去抚摸着已经带着世间的沧桑与刻痕的树干,片刻之后,又抬头看去,不知为何,这些大树的树冠也是分外茂盛,似乎占据的地方得天独厚。 就连陆秀夫和江镐都已经发现了异常,不过和叶应武不同,他们认为应该是这几间屋子一定有蹊跷,在整个贾府当中显得如此特立独行,所以陆秀夫举步便要向屋子中走去,不料却被叶应武伸出手一把拽住了袖子。 “远烈?”陆秀夫很少直接称呼叶应武的字,此时脱口而出足可见他心中的惊讶和不解。 微微摇头,叶应武并没有回答陆秀夫的疑惑,而是苦笑一声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树,为什么会长得如此茂盛?” 陆秀夫愣住了,旋即直直的盯着叶应武。 叶应武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皱着眉头沉思,在这个生物和医学并不发达的时代,叶应武理解陆秀夫为什么体会不到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但是陆秀夫不明白不代表叶应武不明白。 江镐也发现有些不对劲,下意识的按住佩刀,目光冷冷的扫视四周,仿佛暗中隐藏着致命的敌人。身后跟着的天武军士卒已经缓缓散开,围着这几棵大树站成一圈护住叶应武等人。 迟疑了良久,叶应武方才缓缓说道:“大树长得茂盛,是因为······肥料充足。” 陆秀夫和江镐都是聪明人,刹那之间心中就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冰凉透顶!肥料充分,他们并不认为贾余丰会闲的没事专门给这几棵大树施加肥料,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这可能吗?”陆秀夫咬着牙看向叶应武,但是在他心中,却明白,这真的很可能,如果不是叶应武的话,他和江镐就算撞死在南墙下也想不到的,毕竟没有哪个官吏平时会伺候花草,自然也不会注意到这个很致命的问题。 而如果这成立的话,那么也很好解释为什么周围的房屋宁肯闲置也不住人,因为没有人会喜欢睡在累累白骨之上,忍受那怨气煞气的侵袭,而这也就是说······ 陆秀夫和江镐的眼睛中闪动一丝精光。 这也就是说,贾府的管家以及家丁仆人们应该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至少有部分人是知道的。 “末将这就去!”江镐很自觉地冲着叶应武一抱拳,叶应武点了点头他便飞奔而去。 “挖开吧。”叶应武指着树底下,轻声说道。 就像是挖开一切的罪恶与光明。 第七十五章 天意难违(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浓浓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还夹带着恶臭味。 被天武军士卒押着的贾府管家险些吐了出来。 大树下面,白骨累累,有的尸体甚至还没有完全腐化,散发着难闻的恶臭,翻出来的土壤都已经是深深的红色,各种各样的苍蝇虫子在尸体上纷飞着,享受着这难有的盛筵。 叶应武就在一旁静静地站着,站在他旁边已然是五花大绑的贾余丰面无人色,却一言不发。 就连从麻城脚下血战杀出来的天武军士卒们,都已经忍不住胃中的翻江倒海,而那些闻讯赶来的县中百姓,就在大坑之外掩面哭泣。贾府的院墙已经被拆掉,不断有披麻戴孝的人一步三跪在外面的青石板街道上缓缓而来。 一些还没有完全腐烂的面孔甚至还可以认出来是谁,陆秀夫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跪倒在地,已经满是褶皱和斑纹的手缓缓伸出,不断的颤抖。迎着血腥恶臭的风,白发凌乱。 如果不是天武军士卒们拼命拦着、扶着,恐怕那老妇人已经扑倒在那具尸体上。陆秀夫不忍的微微侧过头去,却看到了贾余丰不动声色的面容,刹那之间陆秀夫有一种亲手杀了此人的想法。 或者说,那些一手按着刀柄,一手攥紧拳头,双目喷火的天武军将士们都有着同样的想法。 如果不是叶应武就像一尊山岳伫立在贾余丰的身边,恐怕烂菜叶子和臭鸡蛋早就如雨般倾泻下来了,饶是如此那些哭拜的百姓们,看向这边的目光也是愤怒甚至带着狠毒。 陆秀夫心中打了一个激灵,若是没有叶应武护着,恐怕贾余丰早就被撕成碎片了,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活剖其心,那样的话,一来可能落给贾似道以口实,二来很有可能引发贾似道一党的疯狂反扑。 所以贾余丰的棘手,竟也不下阿术引军攻打黄州。 “哼!”江镐冷冷一哼,拍了拍贾府管家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都已经到这了等田地,你还有什么想要隐瞒的?说出来不就好了吗,说不定使君发发慈悲还能饶你一命。” 管家只是咬着牙,不说话,他心中明白,自己助纣为虐,已经不可能被原谅,还不如在最后表表忠心呢,毕竟这些年自家大人对自己的确是不错。 江镐知道这家伙嘴有多硬,所以也不再说什么。 “继续搜吧。”叶应武轻声说道,吩咐身边的张贵,“这,还远远不够,不是吗,贾大人?” 贾余丰置若罔闻。 “遵令!”张贵厌恶的看了贾余丰一眼,转身去了。 “叶大人,翁大人到!”一名传令兵急匆匆的跑过来。 叶应武冲着陆秀夫招了招手,勉强笑道:“走,一起去会会这个所谓的翁大人,某倒要看看,他有什么难缠的地方。杨宝,你带人可要将这位贾大人护好了,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你是问!” 杨宝看了看周围百姓攥紧的拳头,又看了看叶应武冰冷的目光,心中一震,无奈苦笑着说道:“可······属下遵令!” 伸出手拍了拍杨宝的肩膀,叶应武长长叹息一声:“这么多人,怕也只有你还冷静一些了。” 杨宝微微一怔,旋即郑重的点头。他杨宝是一个已经看惯了生死的老兵油子,对于这种事情虽然心中也是厌恶和愤恨,但是显然没有其他人那样恨不得叶应武一转身就一拥而上。打心底说,杨宝是很佩服叶应武的,并不会因为他年轻便像很多人一样小瞧他。 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年轻人,而他杨宝,并不是一个对于钱财而或是功名很在意的人,但是并不代表他不在意别人的信任,所以对于叶应武的嘱托,他心中还是暖暖的,毕竟自己还是有用的,还有在这乱世当中立足的意义所在。 更何况,这位叶使君,识人的本领,也的确是一绝。 杨宝抬头看着天空,已是黄昏时分,斜阳洒在身上,刹那间杨宝感觉今天的一切仿佛都不真实,整个通山县的天,整个儿的变了。 ————————————————————————————— 翁应龙举步走过青石铺就的小路,一直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一次自己面对着怎样棘手的难题,可也知道如果保不住贾余丰的话,将是对贾似道的威信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这一次翁应龙并不是真的像表面上那样孤身而来。 随着他的脚步,贾似道的阴影正在向着江南西路蔓延。 走在翁应龙身边的叶应及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在贾余丰府邸当中挖出来累累白骨而兴高采烈,仿佛这一切都是过耳清风。也因此,翁应龙对于这个在贾似道一党当中一直被小觑甚至遗忘了的叶梦鼎长子生出来警惕之心。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家伙,如果说叶应武的种种行为是在露锋芒的话,那么这个叶应及就是在藏拙,或者说是他沉稳的性格使得他平日里并不怎么展现自己。 刹那间翁应龙有些钦佩叶梦鼎,一个藏拙默声的叶应及,一个才华横溢的叶应武,仿佛文曲星、武曲星都汇聚了叶家。 随意的瞥了一眼身边的翁应龙,叶应及淡淡的说道:“翁大人怎么看贾知县的事情?现在几乎可以说是罪证确凿了,不知道翁大人以为应该治他什么罪过?” 翁应龙心中一震,这个叶应及,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明明知道自己肯定是来救下贾余丰的,为什么还要问这个问题,当真是可笑。只不过翁应龙又突然间发现,如果自己不回答的话,却又偏偏在气势上输了,而若是自己回答的话在不了解情况之前,总不能说“没有罪”吧,好个叶应及,说话已经不只是带刺了,分明是拉开架势想要刀兵相见了。 “啪!”翁应龙打开自己的折扇,优哉悠哉的扇着,反问道:“不知道叶大人怎么看?本官也想听听叶大人的意见,毕竟此事事关重大,不是你我三言两语就能决定的。” 叶应及同样是没有回答,而是似笑非笑的看了翁应龙一眼,径直向前,一袭青衣和脚下的青石板路相互映衬着,显得那一道身影更加孤独而寂寥,不过又带着似乎谁都难以更改的自信。 咬了咬牙,翁应龙挥动着白扇,大步跟了上去,虽然他也知道天并不是很热,但是现在好像不扇扇子的话就更加难以掩饰心中的波澜起伏了。 叶应及感受着已经越来越远却又紧紧跟了上来的脚步声,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个翁应龙倒也当真是名不虚传,虽然远烈让自己想尽一切办法拖住他,可是最后两人还是不过坐了片刻时候,就从县衙赶过来了,不过临走的时候叶应及急中生智,要一路走过来体察一下民情,翁应龙本来就是想要了解始末,想了想也难以拒绝,再加上这通山县并不算很大,就算是走过来也消耗不了多少时间,这也是为什么两个人这样走路。 好在叶应武没有辜负叶应及的努力,两人走了半程,便已知道从贾府当中挖出来白骨,百姓蜂拥而去的变化,翁应龙长长叹了一口气,计算是自己跨马加鞭赶过去恐怕也不行了,所以索性放慢些许脚步,好让自己有时间思考一下,叶应及乐于见到如此,也就悠闲的跟着。 在翁应龙看来,叶应武这么快就发现蹊跷,肯定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叶应武此人的确是聪明头顶,二就是贾余丰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其实翁应龙并不害怕叶应武难缠,而是害怕贾余丰将那些更加致命的罪证没有掩藏好。不过贾余丰既然能够占据通山县这么多年都有些割地称王的架势,总不会真的跟白痴一样。 “这一次当真是要听天由命了,这人,怕是保不住了,通山县知县的位置,想来是要给叶应及的了,不过不知道夺下来。”翁应龙心中暗暗盘算着,他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自然明白贾余丰捅出来这么大的篓子,想要把人保住比登天还难,就算是贾似道的威望引之受损也没有办法,不过若是能够依旧将通山县攥在手心里,那么叶应武他们就真的是白忙活一场了。 叶应及和翁应龙心思各异,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路上,保持着难言的静默。 知道贾府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喧嚣声甚至隐隐的哭喊声,扑面而来,风里带着浓浓的血腥和臭味,就像是阴曹地府、九幽黄泉。 不约而同的,叶应及和翁应龙默然对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神当中复杂的神色。 就在这时,半掩的贾府大门缓缓打开,站在门外的两名甲士同时下意识的挺直身体。一袭黑衣的青年缓步走出,脸上还带着些许疲倦,而他身后的中年男子,则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翁应龙,不过脸上的警惕甚至愤怒却是一点儿都不掩饰的。 不用说翁应龙也知道是谁,那个带着疲惫神色的青年不用想就是江万里手中最锋利的剑——兴**知军并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而那中年人,想来便是兴**的通判、在李庭芝幕府当中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陆秀夫了。 叶应武就像是没有看到翁应龙,径直走到叶应及身前,轻声唤道:“大哥,舟车劳顿,辛苦了。” 看着已经长大了,再也不需要自己的庇护的弟弟,叶应及心中感慨万千,刹那之间甚至都将一旁的翁应龙抛到九霄云外,七尺男儿,眼眶当中已经隐然有泪花闪动,叶应及伸出手,郑重的拍了拍叶应武的肩膀,一句话都没有说。 无论是陆秀夫还是翁应龙,都默然无声的站在一侧,哪怕知道对方是不死不休的对头,却没有谁有任何的动作而或语言,一个扇着扇子看天,一个背着手看地,相安无事。 片刻之后,叶应武方才冷冷说道:“翁大人,从临安过来,可是有什么指教?本官洗耳恭听。” 翁应龙早就料到以叶应武锋芒毕露的性格,绝对不会和自己上来先谈天说地各种寒暄,所以早就已经做好了叶应武迎面发难的准备,所以此时不卑不亢的回答:“叶知军,指教可不敢当,小可此来乃是因为当朝贾相公认为此事重大,所以特令小可前来,以防有何变故,小可自知乃是不速之客,却劳烦叶知军,还请恕罪。” 叶应武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锋锐的像刀又像剑,仿佛要将翁应龙身上的每一寸肉都割下来,饶是翁应龙经历过不少风雨,但是毕竟也是一个年轻人,而且有身在敌巢,一时间竟然有些躲闪叶应武的目光。而已经注意到这一点的陆秀夫和叶应及,只是相视一笑。 “翁兄客气了,来者都是客,此处实乃不祥之地,某等也欲离开,便请翁兄同返县衙吧。”叶应武平平淡淡的说道,仿佛都是随口做出的决定,而且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就像是真的很关心翁应龙一样,甚至察觉不到他心中的愤怒和鄙夷。 翁应龙一怔,这叶应武说不客气还真的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如此说话等于是连那白骨累累的景象都不想让自己看到了,更不要说哪怕是看贾余丰一眼。咬了咬牙,翁应龙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索性冷声笑道:“叶知军,贾相公此次派遣下官前来,乃是为了想要让下官弄清此事的真相,下官非是那慵懒之人,还请叶知军让下官且先见见贾余丰贾知县。” “贾余丰?”叶应武有意无意的将目光投向一侧,几名一身素衣的百姓相互搀扶着走过,几名天武军甲士紧紧随后,若是老人家走不动便上前扶住,片刻之后方才漫不经心的将目光转回,“贾知县今天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本官已经让人先护送他去休息了,翁兄还是等明天吧。舟车劳顿,翁兄想来也是疲惫了,所以本官今天夜里也就不摆接风宴了,还请翁兄恕罪。” 翁应龙见到叶应武丝毫不让步,也不再强行要求,毕竟自己也是初来乍到,而且周围还都是天武军的人,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谁是贾余丰的人,所以先安顿下来理理思路也是好的。 至于叶应武不摆接风宴,翁应龙倒还真的不怎么在意,想来着恨不得拔出刀子在对面身上捅一刀的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所以翁应龙反倒是很乐意。 不过想来今天叶应武应该已经威逼利诱使得这通山县当中的很多豪门大户改了口风,所以翁应龙也不确定有谁站在自己一边。迟疑片刻,翁应龙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没有想到自己初来乍到第一天,就不得不动用杀手锏了。 但愿靠得住。 第七十六章 天意难违(中) 倾宋 作者:然籇 明月挂中天,繁星映群山。 叠山别院在沉沉的山中就像是一缕在风中摇曳的火焰。 蓝卿和红玉并肩走在山路上,身后天武军的甲士和几名婢女远远地跟着,似乎并不想打扰她们。悠长的山路穿过山与水通往远方,不过蓝卿和红玉心里清楚,自己也就只能在这百丈远的山路上走动,若是再远的话,恐怕身后的甲士和婢女就不只是跟着了。 “回去吧。”蓝卿轻声说道,有些依依不舍的看向还在蔓延、消失在黑暗中的崎岖道路。 红玉微微点头,在这叠山别院她们是客,初来乍到便一直在外面走来走去终究也不成体统。不过这院子里面的女眷似乎也并没有将这事情放在心上,她们想要出来,也未派人阻拦,只是让几名天武军甲士随行保护。 缓步下山,还未走到叠山别院,就已经听到缥缈悠远的琴声从白墙之内缓缓飘出,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和风吹树叶哗哗的响声。蓝卿和红玉都是内行人,当下里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 她们自问没有十年功夫想来是达不到这个境界的。 周围的山山水水仿佛都和这悠悠的琴声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哪怕是闭上眼睛听这声音,也能勾勒出四周青山的轮廓。而且琴声当中还带着一股少见的激越,就像是在苍山白云之间孤傲的飞鸿,只留下一道靓影,却能惊艳人世百年。 “早就听闻叶家绮琴姊姊一琴压临安,想来今日所闻便是了。”蓝卿轻轻叹息一声,绮琴的名声即使是在这偏远的通山县也是流传着的,那出神入化的琴技,今天总算是听到了。 “且去看看吧。”红玉扯了扯蓝卿的衣袖。 一阵清风拂面而来,两个人都默然无语。 ————————————————————————————— 叠山别院其实并不大,但是谢枋得当时选中这个宅子的时候,却没少费心思,从山路之上,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叠山别院的前院,整个后院都被树木掩映住了,带着丝丝缕缕的神秘感。 蓝卿和红玉并肩穿过并不很大的前院,琴声悠悠伴着路上灯笼里面烛火摇曳。那琴声并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反倒是在引诱着她们情不自禁的迈动脚步向前。 从前院到后院,一路上没有一名婢女出来阻拦,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她们所守着的,正是通往后院水榭的路。悠远的琴声随着小路的延伸而越来越响,在白墙黑瓦之间回荡。 即使是那些并不怎么懂音律的婢女们,脸上都露出迷醉的表情。 其实绮琴并不怎么常来后院的水榭,因为从临安醉春风到兴**的叶府,都没有这种实际上很常见的水榭的,醉春风虽然背靠西湖,但是因为为了防止有什么难言的意外,所以以高墙阻隔。而兴**叶府则是因为已经有了水亭,再来水榭有些多此一举的感觉。 不过叶应武和陆秀夫从通山县传来消息,使得绮琴和陆婉言都不敢大意,铃铛带着一众侍女已经将水榭上下打扫干净。 几名侍女静静地站在水榭之外,蓝卿和红玉甫一出现,便毕恭毕敬的微微屈身行礼,然后将前面的罗纱掀开。 琴声并没有距离近而变得刺耳,反倒是在清越激昂之中带上了绵柔温婉之态,蓝卿和红玉缓步走上前。 素衣女子凭栏弹琴,只有一个背影。 反倒是另外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清秀少女微微笑着看着她们,随手往香炉之中又添了一把香,火光映衬着绯红的衣袖,当真是红袖添香。另外小炉上的水方才烧开,四个茶杯已经在小桌上一字排开。 少女冲着蓝卿和红玉略一点头,很是自然的提起一侧火炉上的茶壶,茶水带着扑面的热气画出一道白色的弧线,掠进茶杯当中,杯中已经放好了茶叶,远远的已经可以闻到清香。 最后一杯茶倒完,一滴水未曾漏出。 而琴声,也渐渐消散,最终和夜、和风融为一体。 “请坐。”陆婉言放下茶壶,冲着蓝卿和红玉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便悠悠然自己坐到一边去了,随手抄起一直放在桌子上的书,却是一本陆羽的《茶经》。 琴声终了。 绮琴缓缓转过身,刹那间蓝卿和红玉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似乎早就已经意识到两女会是如此反应,绮琴只是不可置否的一笑:“这叠山别院,妾身与陆妹妹也是客人,在此处借花献佛,还请两位恕罪。” 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蓝卿苦笑着说道:“早就听闻姊姊大名,今日得见,的确惊为天人,一时失态还望姊姊恕罪。” 绮琴抬步走过来:“此处本就不是什么庄严之地,便请随意坐吧,谢大人也是好书之人,那边书架上倒是有书卷不少。桌上有茶,案上有琴,山风明月相伴,一番好风景。” 红玉微微蹙眉,旋即轻声笑道:“姊姊倒是好兴致。” “人生苦短,自当好好享受这片刻光阴。”绮琴已经微微笑着,衣袖拂过,就像是随口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绮琴会说出这样漫不经心的话来,陆婉言很明智的选择了沉默,但是蓝卿和红玉却是心头一震。陆婉言出身大户人家,自然不能理解她们这些曾经有过低贱清苦日子的人,作为青楼歌女,此生注定在豪门当中流离辗转,能够寻得片刻清闲悠然、没有勾心斗角的光阴,的确是人生一大幸事。 蓝卿和红玉沉默不语,风吹过绮琴的素衣,衣袖飞扬,就像是谪仙凌波而来的仙子,带着高不可攀的孤冷。 陆婉言看着蓝卿和红玉沉默的样子,知道绮琴摆出来的气场太强大了,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当年在醉春风作为花魁她一直便是这样,否则也不会使得叶应武这样的枭雄人物也为之倾倒。 浅浅一笑,陆婉言走上前,亲自拉着蓝卿和红玉的衣袖让她们坐下,轻声笑道:“两位姊姊尽管坐下,此间想来也没有外人······” 话音未落,不但是蓝卿和红玉,就连陆婉言的脸都忍不住刷的一声红了。没有外人?蓝卿和红玉无论如何想来也算是和江镐、王进共患难过,所以此间事了之后两人归于王进、江镐也算是鸳鸯双栖双宿,这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了的事情。 而以江镐、王进和叶应武铁打的关系,说是一家人的确没有什么牵强的地方。反倒是她陆婉言,虽然是陆秀夫的妹妹,但是以陆秀夫和叶应武的关系,应该还不能称得上是一家人吧? 绮琴眸中带着些许玩味的神色,轻声道:“陆家妹妹说的没有错,此间没有外人,何必如此客气?此时正值大宋危难,以后夫君征战在外想来也是难免的,你我姊妹如此相聚的时候怕也是很多的。” 蓝卿和红玉微微点头,显然已经很自觉地忽略掉了绮琴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是略有些不解的看着绮琴和陆婉言。而陆婉言也是聪慧之人,自然听出来绮琴话里话外别有一番意思,俏脸上的红晕忍不住更深了,不过心中却是暗暗一惊。 琴姊摆出如此姿态,是什么意思? 可是当她迎上绮琴的目光的时候,却发现那眼神依旧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而且其中还隐隐夹杂着些许鼓励、些许期待。 感受到两个人之间略有些诡异的气氛,蓝卿和红玉忍不住对视一眼,见到红玉微微颔首,蓝卿方才轻声问道:“两位都是冰雪聪明的人,小女子不才,还请问怎么看此次通山县贾知县的?叶大人乃是少年才俊,但真的能还百姓一片朗朗晴空吗?” 蓝卿和红玉略微有些不安又带着些期待的表情尽落入陆婉言和绮琴眼中,两人相视一笑,果然不出所料,蓝卿和红玉心中依然有心结没有打开,或许并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难以对叶应武讲出罢了。 毕竟贾余丰的淫威笼罩通山县时间太长了,使得整个通山县的百姓做什么事情都会忍不住想到他,即使是现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避免。谁都知道,如果让贾余丰翻过身来,就真的是死地。 没有人愿意那身家性命来赌,一如张老爷子。 可是······绮琴微微笑着看着蓝卿和红玉,只是不语。 可是,你们两个,怕是没有退路了吧? 陆婉言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而蓝卿和红玉的心也渐渐的提了起来。看着她们两个有些紧张,绮琴轻轻一挥衣袖,淡淡的说道:“两位,可是还有什么不愿说出来的?贾余丰乃是逆天而为,该当死罪,又有何异议?从慈溪到麻城,天武军所到之处,难道还有什么能够阻拦么?” 蓝卿和红玉犹如当头一声霹雳,怔在当场。 绮琴只是笑着看着她们两个,不再言语。而陆婉言有些无聊的翻动手中的《茶经》,不过似乎她的乐趣不在于翻书,而在于听翻过书本沙沙的声音,伴着风声茶香,分外悠闲。 绮琴的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了,顺应天命,所向披靡。 贾余丰伏诛,天意难违。 “天命?”艰难的看向身边的红玉,蓝卿心中不松反倒是更紧。官家圣人,不应该才是这大宋的天吗?可是并没有圣旨下达啊,难道······绮琴是在临安城红尘里面飘荡过的人,如果要说对于这些的敏感,应该远远胜于蓝卿和红玉,可是她这一次,却是何意? 天命,要知道天武军,也是“天”开头的。 红玉却似乎明白了什么。 天理难容,天意难违,这“天”,不只是官家的“天”了,更有的是,千百年的大道。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蓝卿轻轻说道:“小妹罪该万死······” 绮琴和陆婉言几乎同时轻轻吸了一口气。 ————————————————————————————— 叶应武缓缓地走在县衙的院落里。 清冷的月光洒在青石板上,也洒在树枝树叶上,更洒在叶应武身后杨宝的身上。 然而杨宝站在黑暗与光明之间,只是警惕的用鹰一样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四周高高矮矮的房檐屋瓦,仿佛在黑暗之中隐藏着太多的未知和敌手,任由叶应武在院落中来回踱步,杨宝只是默默的站着。 叶应武止住步伐,静静的看了一眼杨宝,有旋即苦笑一声,杨宝的确是名副其实的老兵油子,对于自己的谋略有自知之明,所以无论叶应武和陆秀夫他们讨论什么或者叶应武自己在想些什么,他都这样保持沉默,从来不发表哪怕一句的意见。 对于杨宝来说,好好地护住叶应武,叶应武加官晋爵实际上他自己也会自然而然的随之飞黄腾达,所以根本不用费尽心机的说些什么,这绝对是最稳妥但是却无人能够阻止的。 颇有深意的看了杨宝一眼,叶应武还是无奈的看了一口气,转身径直往屋子里面走去。 杨宝迟疑片刻,抬步紧跟叶应武。 “都好好的睡一觉吧,不用这么紧张。”叶应武轻声笑道,虽然杨宝没有禀报,但是以叶应武的敏锐,自然能够看到在院落之外的黑暗之中,肃然站着天武军士卒。 杨宝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微微点头。 见到杨宝想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叶应武便已经知道杨宝并不会真的就这么听话,其实在这种情况之下,大多数的侍卫都不会听命令的,毕竟事关重大,叶应武的安危也关乎他们的身家性命。叶应武颇有深意的走到杨宝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笑道: “其实如果能够把什么人放进来,其实也不错,不是么?” 杨宝一怔,旋即苦笑道:“启禀使君,不是下属胆小,而是实在担忧使君的安危。” 知道杨宝实在是不放心自己三脚猫的功夫,叶应武不可置否的只是一笑,却没有说什么,但是他的目光在黑暗之中依旧炯炯有神,静静的看着杨宝,仿佛在说,这是我们不能放过的机会。 狠狠咬了咬牙,杨宝无奈的点了点头,摊上这么个不会武功还这么胆大的上司,只能说是自己命苦,从慈溪城头到小镇客栈再到麻城脚下,杨宝跟着叶应武出生入死,可以说是两次三番的护着他血战,对于这位上司的本领已经摸得差不多。 既然他决定了,就说明心中已然有了定论,而往往这些定论,总是正确的。杨宝毫不畏惧的迎着叶应武甚至有些冰冷的目光,微微点头,片刻之后方才说道:“使君,末将并无异议,但还请使君务必提防,末将带着百战都就在外面策应。” 以叶应武为饵,将黑暗之中的人引诱出来······杨宝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微有些冰冷的夜风,这个决定做出来之后他就有些后悔,要是陆秀夫而或是文天祥甚至谢枋得在这里,都可以出言阻拦,可是偏偏在这里的只有他自己,说实话的,杨宝想不出来还有什么办法来阻拦叶应武,这位上司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以他的倔脾气,不是杨宝就能拦住的,所以杨宝索性就不拦。 只要将外围防的滴水不漏,里面就算没有侍卫也没有什么关系。杨宝只能这样自我安慰两句,还没有从自己刚才鬼使神差的答应叶应武的话里回过神来。 而叶应武只是郑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往屋里面走去。 杨宝静静地看着叶应武远去的身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第七十七章 天意难违(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昏黄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叶应武看着身前的卷宗还有那摞的有半个人高的伸冤状发呆,虽然今天跑东跑西的确已经筋疲力尽,但是他却并没有兴致睡觉。 估计换了谁,这都是一个难眠之夜。 刚才回到县衙,一路上的房屋院落里面一个个也都是灯火通明,甚至有的还隐隐约约的传来哭声和笑声。对于大多数的通山县百姓来说,今天绝对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日子。 天阴,天晴,刹那之间。 无数的冤情,无数的血泪。 叶应武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却没有心情翻开身前的卷宗,而是一边吹灭桌子上唯一一支还在摇曳的蜡烛,一边将防身用的锋利匕首暗藏在自己的衣袖当中,另外一只袖子里面也已经放好了袖箭。 一切都做好之后,叶应武缓缓闭上眼睛,整个人都陷在宽大的椅子中,想要将今天乌七八糟的事情理顺。 外面清冷的月光透过半掩的窗户洒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风吹树叶的响声。叶应武深深地吸了一口七百年前还没有被污染的空气,这里距离贾府还远,并没有那股腐臭血腥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杨宝略有些放心不下,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清冷的月光中,看着靠在椅子上已经熟睡了的叶应武,这个早就看淡了生死的老兵油子,眼眸当中忍不住有晶莹的泪珠闪动。 无论是在怎样的少年俊杰,都掩饰不了这还是一个刚刚加冠的年轻人的现实。和那么多人勾心斗角、相攻相杀,杨宝心中都有些不忍。 可是,他为了什么? 是这一方土地上的百姓,还是······还是更多更多? 杨宝静静的看在门口,看着叶应武熟睡的像个孩子的身影,第一次扪心自问。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杨宝一边掩上门,一边坐在台阶上,抬头看着星芒璀璨的星空,默然不语。树影婆娑,月光皎洁,将他有些孤单的身形在台阶上倒映出长长地背影。 刹那间,杨宝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并不会遵守叶应武的命令,如果只是在外围有百战都把手的话,杨宝真的不敢保证危险来临的时候让叶应武毫发无损的活着。 并不是因为他杨宝害怕叶梦鼎等人的报复,而是因为看着叶应武熟睡的身影,他问心有愧。 这个险,绝对不能冒。 杨宝心中默默想着,虽然自己也是奔波了一天,也是很疲倦,但是在这星月如画的夜晚,自己却毫无困意,只是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前方黑暗,仿佛那目光能发现里面任何掩藏着的未知和危险。 就在这时,一个微小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分外突兀! 几乎是在刹那之间,杨宝不是猛地站起身来,而是就地一滚,腰间的佩刀几乎是同时“哐当”出鞘,在月光中闪动着寒芒。杨宝突然间意识到百战都还没有被自己撤回来,心中顿时一紧。 几道寒芒从黑暗中掠出,几乎是擦着杨宝的身体飞过的,如果不是杨宝刚才躲得及时,恐怕早就被击中了。寒芒在黑暗中飞出又消失在黑暗中,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杨宝也顾不上这些,百战都的侍卫们都是随身携带袖箭的,所以在躲过这一击之后杨宝毫不犹豫的一抬手臂。 袖箭“嗖”的一声,飞掠而出。 紧接着杨宝咬着牙三步并作两步直直的冲上台阶,撞开房门,大吼了一声:“百战都何在———” 黑暗中传来轻微的闷哼声,对于自己刚才出其不意的袖箭,杨宝还是很有信心的,佩刀带着风声,随着主人一起撞入房中。与此同时,院墙之外听到杨宝声嘶力竭的吼声,作为天武军之精锐的百战都迅速收拢,密集的脚步声沿着院墙砰然作响! 刚才月光透进来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想来也是因为关窗户所以才发出了这响声,杨宝还没有来得及适应着黑暗,迎面就是烈烈的刀风。毕竟是老兵油子,杨宝一边轻轻吸了一口凉气,一边从容地侧身挥刀,佩刀刁钻的劈在迎面的刀锋上,分毫不差。 黑暗中那人轻轻“咦”了一声,旋即大步退开。 杨宝也不敢硬追,同时外面也传来了百战都侍卫的怒吼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想来更外围张贵、江铁都被惊动了,正在飞快的带人赶过来。 “啪!”一声轻响,桌案上的烛火被点燃。 杨宝可以清楚地看清具体的情况,忍不住露出一丝轻松的笑容。情况并没有自己想像的那么糟糕。 在桌案一侧,叶应武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脖颈上架着一把锋利的剑,不过他手中的短剑也直直的顶在身后那体态娇小的人小腹处,而且短剑上闪动着幽幽蓝光,显然已经淬毒。将剑架在叶应武脖子上的那名黑衣刺客显然是一名女子,只不过显然并没有经历过什么大阵仗,叶应武很淡然的一边握着短剑,一边点亮了蜡烛,可是那女子连握剑的手都微微有些颤抖,如果不是离叶应武的脖子还有些距离的话,恐怕早就割出细微的伤口了。 而在叶应武的桌案之前的地上,还趴着一个人,眼睛瞪大,满满的都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杨宝几乎扫了一眼就看出来这个人是被叶应武的袖箭射死的。 还有一人,想来就是刚才出手的那个人,手中握着刀,背靠着墙壁,身体微微弯曲像引矢待发的弓,手中的刀雪亮,而透过微弱的烛火,可以清晰的看见夜行衣帽子的缝隙之中的白发。 老人? 杨宝微微皱眉,显然这人要比那个和叶应武随时准备以命易命的女子要成熟稳重得多,如果是这人挟持叶应武的话,恐怕杨宝还真的得倒吸凉气了。 叶应武镇定自若倒是在杨宝的预料当中,毕竟此君在慈溪城头面对迎面而来的贼寇刀锋的时候,虽然也就是三脚猫功夫,但是却也丝毫不犹豫的迎头而上,也正是因为在他的带领下,再加上占据天时地利,一帮新卒才能拼尽全力绞杀满手鲜血的悍匪。 到后来,在麻城脚下,叶应武只带着百战都在充满危险的风雨当中四处冲杀,当时只要有一支蒙古千人队就有可能将整个百战都杀得一干二净,然而叶应武还是毫不犹豫的下令全军混战。 所以看到这位叶使君还很淡然的将蜡烛点上,杨宝只是微微点头,仿佛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外面隐隐约约已经传来杀声和刀兵交鸣的声音,在百战都重兵包围之下,区区几名刺客是很难逃出去的,而就在此时,叶应武的手指,微微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声音。 女刺客心中犹如乱麻,颤声说道:“你······你别动。” 然而叶应武只是饶有兴致的迎着她的目光,手指很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片刻之后杨宝发现不只是那名女刺客,就连那个老人也下意识的向后略微退却,目光游离。 外面杀声越来越大,火把的光亮在院落内内外外闪烁。 “叶使君?!”外面传来张贵的吼声,紧接着是神臂弩整齐划一的上弦声音。 “杨宝,让他带人进来。”叶应武冷冷的说道,丝毫没有在意脖颈上的刀刃。 “可······”杨宝看着两名刺客,额头上已经有豆大的汗珠流淌,不过迟疑片刻之后他还是怒声吼道,“张贵,叶使君在此,和刺客僵持不下,速速带人进来!” 见到杨宝真的吼出声,不只是女刺客,那老人也是一怔,想要出言阻止的时候为时已晚。 一听叶应武还在和刺客僵持,张贵心中一紧,哪里还敢犹豫,当先一脚踹开房门,紧接着四周的紧闭着或者半掩着的窗户全都被硬生生的撞开,神臂弩随之伸了进来,在跳动的烛火中可以看到闪动着光芒的锐利箭头。 而张贵也是一手握着染血的佩刀,另一手提着刚刚割下来的首级,目光在全场一扫,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的同时将那明显是领头人的首级扔到年老刺客的脚下。 叶应武的手指缓缓停下,长长叹息一声:“来者便是客,何必如此刀兵相见,不过某也奇怪,一老一少,大宋堂堂皇城司,难道就真的只有这少的可怜的人吗?” “皇城司”三个字一出口,无论是严阵以待的杨宝、张贵,还是那已经紧张万分的两名刺客,都是忍不住“啊”了一声,目光之中带着诧异和震惊。 不过叶应武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只是静静地看着身前的那名女刺客,嘴角边掠过一丝轻笑。至始至终整个局面都被他牢牢的掌握在手中,不要忘了,我叶应武也是从大学走出来的。 上课睡觉要是没有这么一点儿基本的警觉都没有的话,岂不是一定会死的很惨。 所以这一丝笑容当中,带着难以掩饰的得意和鄙视。 陆秀夫也已经赶了过来,而且清清楚楚的听见了刚才最后一个“司”字,如果说杨宝和张贵还是倒吸一口凉气的话,陆秀夫就是直冒冷汗了,以他的聪明,哪里还猜不到自己没有听到的是“皇城”两字,没有想到这一次贾似道还真的下血本,竟然连皇城司都出动了,看来通山县知县这个位置他是死活不想放手了。 百战都已经将整个屋子围的水泄不通,没有一个人说话,火光之中无数的甲士只是默默地平端着沉重的神臂弩,脸上带着钢铁一样坚毅而冷漠的表情。 沉默了良久,那名年老的刺客缓缓地将手中的刀随手扔到地上,然后将夜行衣的蒙面黑布和头巾解开,露出苍老的面容,夜风吹卷着他花白的头发,老人冷冷的看了叶应武一眼,然后看向那女刺客的目光变得温柔而不舍,甚至带着丝丝的后悔。 杨宝和张贵毫不犹豫的一左一右抢上前去,两柄锋利的刀同时架到了老人的脖子上。老人没有反抗,只是淡淡说道:“叶大人神机妙算果然名副其实,小老儿这一次算是认栽了,不过叶大人说我们是‘皇城司’的人,似乎没有什么证据吧?小老儿可不愿意和皇城司攀上什么亲戚,所以······” 叶应武挥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目光倒是不敢离开前面的女刺客。虽然他叶应武有时候胆大包天,但是也不想真的栽在这里,所以还是谨慎一点儿好:“既然认栽了,便先让这位娘子把兵刃放下吧,她不累,本官还累呢。” 女刺客柳眉倒竖,冷声呵斥:“都死到临头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话。” 叶应武饶有兴致的笑了笑,没有说话,但是举着短刃的手却是纹丝不动,还不忘微微侧过头去看向那老刺客。老刺客反倒是平静下来,丝毫没有将肩上的刀锋放在心上,只是淡淡的说道:“不知道叶大人准备怎么处置?” “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张贵低喝一声,但是也不敢动,毕竟叶应武那里还算是悬而未决,若是真的让叶使君出了什么意外,他张贵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而且也会懊恼不已。 老刺客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叶应武,仿佛没有将张贵的威胁放在心上,只是在认真的等待叶应武的答复。 陆秀夫略有些诧异的看着叶应武,这两名刺客实在是烫手山芋,反倒是直接杀人灭口才是真正简单有效的方法。不过陆秀夫知道这不是自己所能左右的,索性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面默然不语。 “陪二位聊会儿天,然后放两位走。”叶应武冷冷的说道,杨宝、张贵甚至陆秀夫都想开口阻止,可是当他们看到叶应武冰冷阴沉的面孔的时候,还是一边轻轻吸了一口气一边将几乎脱口而出的话硬生生的咽下去。 老人冲着女刺客微微点头,那女刺客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手将剑掷到地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张贵、杨宝还有无数手握神臂弩的百战都士卒都是心中一震,旋即纷纷长舒一口气,一直悬在嗓子眼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而叶应武则微微笑着缓缓站起身,手中的短刃前伸,那女刺客无奈只能缓缓后退,那老刺客忍不住喝道:“叶大人,某敬你是一条好汉,莫要言而无信!” 叶应武冷冷一笑:“某当然会守信,来人,为二位备茶。”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火光中翁应龙大步跑上台阶,看着屋内的首级和已经束手就擒的两名刺客,脸上的神情有些阴晴不定,眼珠一转,当下里不由分说劈手抢过身边一名甲士手中的刀,直奔向叶应武和那女刺客,怒吼道:“大胆刺客,竟然敢行刺叶大人,吃我一刀!” 事起突然,而杨宝和张贵都死死盯着那老刺客,一时间竟然来不及扑上前去,只能大声怒吼,而周围的甲士也因为距离叶应武实在是太近了,所以犹豫之间也不敢放箭。 叶应武几乎是下意识的猛地将那女刺客扑倒在地,两人翻滚作一团,而翁应龙的刀擦着叶应武的衣襟飞掠而过! 张贵、杨宝、陆秀夫乃至无数的天武军甲士,同时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好险! 紧接着几名甲士上来看住那老刺客,而杨宝和张贵哪里还再敢犹豫,一左一右怒吼着扑上去,将翁应龙死死压住。要是今天叶使君出了什么意外,他翁应龙就活着走不出这里! 第七十八章 大局底定(上) 倾宋 作者:然籇 一缕衣角在风中吹卷,又缓缓的飘落。 叶应武大口大口喘息着,刚才对于他来说,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的一下。不过被他压在身下的那女刺客已经先反应过来,猛地将叶应武推开,飞快的站起来。 脖颈上一寒,杨宝的佩刀已经架在她脖子上。女刺客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束手就擒了。叶应武坐在地上,苦笑一声:“翁大人,这杀人灭口的活计,你这一介书生做起来,未免有些不太靠谱吧。” 翁应龙被张贵死死摁着,怒声说道:“放开本官,本官刚才乃是怒火中烧,为的是叶大人的安危,确实是无意之举,速速放开某,你们这几个鲁莽武夫!” “你!”那女刺客猛地将头巾和蒙面的黑布扯下来,烛火中是清丽的容颜和飘散的长发,柳眉倒竖,手指直指翁应龙,显然对于刚才翁应龙杀人灭口的行径很是愤怒。 不过那老刺客及时使了一个眼色,女刺客方才忍住,只是俏脸气的煞白,跺了跺脚不再说话。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多,江镐手提佩刀直直的冲了进来,见到两个刺客已经束手就擒,方才靠在墙上长舒一口气,王进带着不多的甲士守卫县城当中的粮仓,事起突然,王进却害怕其他贾余丰的爪牙甚至翁应龙带来的人逮住这个机会闹事,所以不敢离开,只能派人告诉江镐务必保住叶应武。 急迫之下,江镐一边将部分麾下交给尚且算是冷静的叶应及,一边带着另外一部分甲士飞快的赶过来。 可是等江镐从贾府赶过来的时候,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不过好在事情都已经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解决了,而且翁应龙也因为一时性急,竟然一头栽进罗网当中。 其实以贾余丰的力量,还不足以折腾起来多大的风浪,可是带上这个翁应龙就不同了,现在翁应龙自己跳了出来,正好给了叶应武一个将他一并收拾了的机会。 静静地看着两名刺客和神色已经平静下来的翁应龙,叶应武若有所思,刚才老刺客那个眼神他也看到了,这一来能够说明皇城司还是忠于贾似道的,肯不惜性命为他保住秘密,二来也说明翁应龙对于皇城司并不怎么了解,否则也不会这么积极的跳出来想要杀人灭口。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骏马的长嘶,而脚步声再一次响起,不过这一次却是单调而急促的,只有一个人,在黑夜当中显得分外刺耳。无论是叶应武、陆秀夫还是普通的百战都甲士,都忍不住微微侧耳。 张顺大步走进院落,看着眼前的景象,微微一怔,不过还是很快就冷静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叶应武身边,附耳轻声说道:“启禀使君,夫人和陆小娘子有要事禀报,已经从叠山别院赶过来,敢问使君如何是好。” 叶应武见到张顺过来就知道自己心中猜测是没有错,那蓝卿和红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显然还有所隐瞒,不过绮琴和陆婉言这么简单就将话套出来了,倒是的确出乎他的意料。 “此间事情,需要一个了结了。”叶应武轻轻说道,目光炯炯有神,看向陆秀夫。 陆秀夫就站在他的不远处,虽然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 一张长桌摆在堂上,几杯清茶一字排开。 翁应龙被绑在柱子上,和他对面的是通山县知县贾余丰。两个人都是沉默不语,只不过贾余丰是脸色苍白,显然已经看出来翁应龙是护不住自己了,而翁应龙则是似乎并没有将这一切放在眼里,只是静静的打量着周围。 或许对于他来说,贾余丰是一个早就保不住了的角色,而且这等祸害留在贾似道一党当中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索性借叶应武的手除去也并不是什么不能行的事情,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才能继续抢下通山县知县的位置。 叶应武白袍玉带,并没有穿自己的官服,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依然带着上位者的威严。站在门外的两名百战都甲士看向他的目光,与其说是钦佩,不如说是狂热的仰慕。 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翁应龙知道自己现在处境之难,虽然皇城司的那两个人并没有打算将自己和他们扯上关系,但是翁应龙并不会天真地认为叶应武会不明白;而当百战都的士卒的目光落入眼中的时候,翁应龙更知道自己现在的艰难所在。 叶应武从慈溪到麻城,赋予了天武军一种精气神,虽然翁应龙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但是总觉得天武军、百战都和他平日里常见的那些拿着朝廷高额的粮饷却懒洋洋的宋军士卒有很大的不同。 这是一支用胜利锻造、用鲜血冲刷出来的劲旅。更何况整支天武军主体都是赣鄱子弟,有着一种地缘上的、血脉上的团结,刹那之间,翁应龙感觉整个临安贾似道一党判断都有些失误,通山县知县这一个小小知县的得失,已经远远比不上天武军存在与否的重要,就算是通山县知县是贾似道的人,在兴**的背后掀起惊天骇浪,最后也不过是天武军一个厢就可以轻而易举的镇压下去。 叶应武锋锐的目光环顾四周,虽然夜已经很深,但是他的目光依旧炯炯有神。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看着柱子上的两个人,按理说翁应龙并不应该被绑在这里,不过张贵气急之下说绑就绑了,而在这风云激荡的夜里还算是清醒一些的陆秀夫,也没有出言阻止。 估计当时,除了叶应武,任谁开口都会得罪周围无数沉默中等待着爆发的天武军甲士。 “翁大人,感觉如何?”叶应武根本就没有将贾余丰放在眼里,或者说对他来说,贾余丰与其是个人,不如说是一滩任人宰割的烂肉,叶应武还没有想好应该怎么伺候这位血债累累的“大爷”。 翁应龙轻轻的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叶应武也懒得再搭理他,或许对其他人来说,作为贾似道的左臂右膀,翁应龙绝对是一个不可小觑的人,但是他叶应武还真的不放在眼了,南宋是怎么灭亡的,不就是这帮子文人清谈误国吗?! 每天高喊着各种各样的口号,最后第一个投降的也是他们,反倒是那些默默无闻甚至被骂为“匹夫”的武将们,一个又一个的倒在抗争的道路上,反倒是那些没有受到多少朝廷恩惠的百姓们,纷纷呐喊着揭竿而起,只为了千载传承的衣冠。 似乎已经料到了叶应武根本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翁应龙皱了皱眉,终究还是欲言又止。 叶应武沉默片刻,也没有在此处停留,而是径直向后堂走去。 反倒是陆秀夫缓步走过来,沉默着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茶。翁应龙对于叶应武和陆秀夫这种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架势,只是冷冷一笑,想让贾余丰缴械投降容易,可他翁应龙,是你叶应武和陆秀夫就能够应付的吗? 要知道翁应龙的对手,可是叶应武的爹爹叶梦鼎还有江万里等人,就算是今天真的是一时失策,也没有将陆秀夫甚至叶应武放在眼里,所以此时翁应龙能够笑笑,就已经是给了很大面子了,至少在他心中是这么看的。 陆秀夫饶有兴致的打量着这个被绑在柱子上的人,贾似道的左臂右膀,没被贾似道的亲信们吹嘘成“卧龙凤雏”想来就已经不错了。陆秀夫是一个喜欢实干的人,本来就对于清谈的书生不怎么感兴趣,现在正好让他撞上了,心中自是感慨万分的同时,也忍不住暗暗得意。 “陆大人,下官知错了,下官······下官对不起这通山县的父老乡亲啊,陆大人!求求你!”贾余丰只是看了片刻,似乎就明白了其中的始末,哪里还敢犹豫,急忙放声大哭,声音之凄惨配上他原本就瘦弱的身材,好像还真的像是一个犯了些许小错误就被上司拿来背黑锅的小小官吏。 对于贾余丰,陆秀夫甚至连一点儿兴趣都提不起来,只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便又将目光转回到翁应龙那里,对于贾余丰这已经都成了一条死狗的人,陆秀夫甚至懒得和他说话。 想想贾府大树下的那累累白骨,就有些恶心。 虽然陆秀夫没有跟着去地牢,但是当看到王进一脸肃杀的从地牢里面走出来的时候,陆秀夫心中就已经明白了很多。而叶应武书房里面那摞的有半人高的伸冤状,更是他陆秀夫一份一份从百姓们颤抖着的手里接过来的,他陆秀夫永远都忘不了,那自己曾经借宿过的那一家的老妇人颤抖着的手和纵横恣肆的泪水。 见到陆秀夫根本无动于衷,贾余丰心中暗暗叹息一声,重新又低下头,默然不语。 反倒是翁应龙饶有兴趣的问道:“不知陆兄准备如何处置某?” 陆秀夫轻轻一笑:“不知道翁兄怎么看?” 听闻此语,翁应龙反倒是沉默了。他很清楚,实际上陆秀夫是做不了主的,虽然通判看上去应该是预防知军决策上有什么失误的,一般通判和知军应该是政见相左的人,不过现在陆秀夫实际上更多的是叶应武的幕僚。 他刚才问陆秀夫怎么看,实际上就是在试探叶应武的态度。 可是陆秀夫只是笑眯眯的将这个问题抛了回来,翁应龙自己怎么看,是啊·····翁应龙忍不住皱了皱眉,其实他并不认为叶应武会将他真的怎么样的,因为翁应龙被拿下了就等于叶应武跨过江万里直接向贾似道挑战,贾似道就会不得不拼尽全力来对付他,甚至不排除动用襄樊驻军。 这是叶应武承担不起的,即使是天武军和两淮水师实际上都在他麾下听令。 “翁大人自己心里清楚就好。”陆秀夫依旧是笑着回答,不过这笑容怎么看都带着些许的玩味,更像是一个猎人对着手中的猎物得意地笑······ 翁应龙心中忍不住咯噔一下,叶应武、陆秀夫······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妖孽!这一次,难不成真的要输的一干二净了,那自己,又如何对得起贾相公的信任?而且如此下去,想来在贾相公的心中,自己的分量就要比廖莹中轻不少。 这叶应武,以后可不能轻易招惹!翁应龙心中暗暗想到,不过翁应龙心中还有些疑惑,为什么叶应武直接转去后堂,而只留下陆秀夫,这么长的桌子,又是给谁摆的?! 突然间,翁应龙心中狠狠一抖! 下一刻,脚步声有些杂乱,但是却没有话语声,沉默、黑暗带着凄冷的夜风吹卷。 第一个出现在眼前的是一身黑衣的张老爷子,白发苍髯,随风飘扬,紧接着是有些战战兢兢地几名官吏甚至是白衣素袍的百姓。复杂的神色从翁应龙的眼眸当中流露出来,而贾余丰的脸上,已经只剩下了恐惧,因为他明明白白的看见,在这一群人里面,还有两个贾府仆人打扮的女子! “你们不是······不是已经死了吗?!”贾余丰嘶声吼叫,刹那间眼前一黑,径直晕倒过去! 没有想到贾余丰的反应这么大,陆秀夫无奈之下只能让人去提了一桶水将贾余丰泼醒。 “诸位请坐吧,这位贾知县,诸位想来也都认识,本官就不多做介绍了。”陆秀夫淡淡的说道,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诸位身上或多或少的和这位贾知县都有这些血债,今日请诸位前来,一是商议一下如何安抚邻里乡亲,二是叶大人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如何处置贾余丰这个穷凶极恶的罪人应该征求诸位的意见。” 不知是谁,先哭了出来,紧接着,整个大堂之内压抑的哭声陆陆续续响起,虽然声音很低,但是在悠悠转醒的贾余丰听来,不啻于耳畔不断炸响的一声声惊雷。 没有人阻止,有人哭泣,有人默然。 对于翁应龙来说,贾余丰怎么样实际上他已经不关心了,不过他在意的是,叶应武为什么会将这些人请到这里来,按理说这种案子就算是捅破了天,也不应该由百姓来决断,可是叶应武就这么做了,可是陆秀夫也就这么配合了。 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翁应龙心中却很清楚,这通山县的民心,彻彻底底的归叶应武了,就算是继续换上了贾似道的人当知县,也没有丝毫的作用,不过是一个看上去很重要的光杆知县罢了。 贾相公啊贾相公,我们走错了,这贾余丰,就应该任其自生自灭,我们掺和进来,不是什么好事啊,终究还是被深深地陷到这里面去了,只要叶应武稍加宣传,这通山县就终将和朝廷离心离德了。 狠狠地瞪了一眼脸上只剩下苍白的贾余丰,翁应龙心中悔恨,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无奈的挣扎两下。 不过此时陆秀夫却懒得去想翁应龙心中纷繁错乱的心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请坐吧。” 第七十九章 大局底定(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叶应武随手关上门,方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疲惫像不断蔓延的的藤蔓,从脚跟一直向头顶延伸。丝丝缕缕的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下,夜风从窗户中吹卷进来,叶应武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 烛光中素手轻握香帕,拭去他的汗水,绮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嗯,辛苦了。”叶应武轻声说道,话语当中尽量带着自己所能尽到的最大的柔情,不知怎么,金戈铁马的生涯和在阴谋诡计中打拼的这么多日子,竟然让他不知不觉得已经忘了自己原来都快融进骨子里面的那些出口成章的辞藻。 甚至在话语当中,都带着丝丝的苦涩和歉意。 现在看来,两个人凑在一起,与其说是才子佳人、天仙绝配,不如说是猛虎细嗅蔷薇。 绮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儿,只是有意无意的轻轻嗯了一声以示回应,就连叶应武也不清楚她刚才到底有没有体会到自己只言片语当中难以掩饰的味道。 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对视着,目光交织之中,谁也揣摩不清楚暗含着什么,但是其中浓浓的情意却是毫不遮掩的。 “咳咳。”陆婉言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总算是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叶应武和绮琴同时低低的“呀”了一声,绮琴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错开,不料叶应武径直环住她的腰,走向桌子。 烛火摇曳。 叶应及、江镐和王进很自觉地将目光投向任何一个不朝向大门的方向,一直听着这边的声音差不多了方才回过头来。王进是叶应武紧急从粮仓召回来的,不过为了保证粮仓钱库等处的安全,叶应武非但没有让王进带人回来,反倒是让张贵带着百余人赶过去严加防守,因为今天白天闹事就是从粮仓开始的,不过让王金恩威并施总算是压了下去。而叶应及是在贾府看守贾余丰,现在事关重大,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现在整个通山县,城门各处由江铁带着百战都一部亲自把守,粮仓钱库有张贵把守,县衙则由杨宝护卫,而杨顺虽然从叠山别院跑了过来,但是也没有闲着,看守贾府和贾余丰这个艰巨的任务自然而然的落在了他这个现在唯一空闲下来的人肩上。 叶应武缓缓的坐在属于他的椅子上,环顾四周,叶应及脸上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关怀和鼓励;而王进和江镐则是在沉默当中等待着爆发的火焰;而绮琴、陆婉言,则是一如既往的选择沉默;反倒是蓝卿和红玉这两个在贾余丰这头骆驼身上扔了最后一棵稻草的人,俏脸上的表情更多的是迟疑和迷茫。 如果不是她们两个及时说出那两名从贾余丰的刀下死里逃生的丫鬟躲藏在哪里的话,恐怕贾余丰私通敌国这个绝对大的罪名就难以成立。若是光以鱼肉百姓的罪名禀报,恐怕贾似道可以轻松地以子虚乌有、夸大事实等等借口将这件事情压下去,但是私通敌国就可以了,若是这事捅出去,不遭到天下士林、百姓甚至墙头草一派的文武官员口诛笔伐就已经是万幸了。 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叶应武的身上,叶应武却是沉默不语。 这一桌人凑在这里,说实话的确有些不伦不类,但是无论怎么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和叶应武能够牵扯上关系。 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叶应及率先开口:“远烈,这一次你是怎么打算的?贾余丰伏诛想来已经是必然,然后呢?那两名刺客如此处置?通山县的知县又由谁来接任?对于通山县,是不是需要······” 叶应武微微一怔,却并没有回答,似乎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绮琴旋即起身:“姊妹们,我们去后院走一走吧。” 知道这种事情听到耳朵里面就已经不是什么好事,记在心里更是性命攸关,所以陆婉言、蓝卿和红玉都没有丝毫犹豫,急忙离座去了。目送四道倩影匆匆离开,王进和江镐眼眸当中略有些恍惚的神色才缓缓的恢复正常。 目光在叶应及、江镐和王进身上扫过,叶应武迟疑片刻,淡淡说道:“那两名刺客我打算和他们谈谈,然后放掉,估计皇城司已经将他们列入必杀名单,所以不如便将他们留下来为我所用······” “可是······”江镐和王进几乎同时想要拍案而起,反倒是叶应及还算冷静一些,知道叶应武如此安排定然有其理由所在,所以只是对两个人微微按了按手。 毕竟叶应及作为叶家的长子,在江镐、王进等人心中是大哥一般的存在,地位甚至有些类似于文天祥,所以两人虽然实际上官职已经高过叶应及,但是却还是同时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没有说话。 似乎早就已经料到这两个火爆脾气的家伙会是这样的反应,叶应武只是笑了笑,接着慢条斯理的说道:“今天晚上就当是贵客打扰了,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团结的是敌人所有的敌人。” 王进和江镐毕竟还是有些脑子在的,转念一想便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关节,便不再争辩,微微点头。既然加入叶应武这个团体,便是走上和皇城司的对面,这两个刺客不但会受到叶应武一方的监视,还会受到皇城司的暗杀。 这个问题敲定了,江镐和王进的目光重又回到叶应武身上。叶应武似乎察觉到了,这才说道:“通山县的知县······爹爹想来也和诸位伯父叔父商量过了,由大哥担任自然是不二的选择,只可能会有些屈才,不过通山县位于兴**三县的侧后方,负责掩护整个天武军的后路,至关重要,而且······” 发觉到叶应武的声音越来越低,三个人都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显然叶应武对于通山县不知是想要拿下一个知县的位置,肯定还有后续的布置,这么说来叶应及担任知县便是无论翁应龙怎么强硬都不能更改的了,当然这就意味着,如果翁应龙插手的话,叶应武肯定会毫不犹豫的寸步不让,甚至就连通山县下属的官吏都不容许掺沙子。 知道三个人都已经会意,叶应武只是微微点头,继续说道:“贾余丰主政通山县这么多年,百姓疾苦你我俱知,所以通山县赋税应当有所减免,免税两年,减税三年,应当可以了。” 现在整个大宋财政紧张,这是上到百官下到黎民心知肚明的,所以叶应武减免赋税五年,对于通山县百姓来说,绝对是天大的恩典了,叶应及略微感觉有些不妥,但是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开口,虽然这一县的赋税非常重要,但是将通山县的百姓民心掌握在手中是重中之重。王进和江镐更喜欢的是上阵厮杀,对于这种内政决策自然是没有一点儿兴趣,叶应武说什么都是毫不犹豫地点头。 门微微打开,陆秀夫侧身进来,看到四个人已经商量妥当的样子,什么都没有说。前去将百姓士绅的代表引到贾余丰的面前是他自己主动要求去的,至于为什么,几个人都心知肚明,陆秀夫虽然现在是兴**的通判,但是追根溯源来说,他应该是李庭芝幕府当中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自家人”,若是兴**的通判还是文天祥的话,恐怕这桌子上就有一席之地了。 “贾余丰和翁应龙怎么说?”叶应武微微皱眉问道,打破了几个人之间有些尴尬的沉默。 陆秀夫轻轻点头:“贾余丰对于自己的罪行算是供认不韪,就是对于私通敌国一口咬定是诬陷他,可是我们确实只有那两个远远的见到了的丫鬟,并没有什么罪证能够说明贾余丰真的私通蒙古。而翁应龙一直是一言不发,来的这些人也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货色,所以也没有人轻易的去挑拨。” 似乎已经料到了贾余丰不会这么简单的就认命,叶应武只是微微点头:“此间事情需要有个了断,不过想来私通敌国的罪证应该已经让贾余丰消除的一干二净,能够找到这一点儿蛛丝马迹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不管如何,需要先将贾余丰拿下,毕竟阿术麾下的大军并没有元气大伤,若是此时南下发难,我们就真的算是腹背受敌了。” “那应该如何处置贾余丰?”陆秀夫轻声问道,实际上这是在座几人都想问的问题,贾余丰是说什么都不能押回京城的,那和放虎归山就没有什么区别了,可是在这里直接就将贾余丰处理掉,又需要怎样的借口呢?贾似道会不会借此大做文章呢? 翁应龙虽然走错了这一步,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走错下一步。对于这个贾似道的左臂右膀,在座的诸人谁都没有敢真的小看过,能在这勾心头角的朝堂上辅佐着贾似道步步高升,定然不是一个只会清谈误国、鲁莽行事的人。 叶应武皱了皱眉头,若是有贾余丰私通蒙古的罪证,那么再简单不过了,只要在这里斩首就好了,可是现在却是没有,不过既然贾余丰是在悠梦楼款待的“北方来客”,那么悠梦楼当中应该会留下蛛丝马迹,不过悠梦楼的确是里里外外都已经仔细搜查过一遍了,就连叶应武和陆秀夫这种细谨的人,都不得不赞叹贾余丰掩藏罪证手段之高明,整个悠梦楼当中甚至就连最常见的夹壁、地道都没有发现。 无奈的苦笑一声,叶应武方才缓缓说道:“若是向官家请旨,这通山县知县的位置怕是就要保不住了,甚至就连贾余丰的脑袋都拿不下,你我在座诸人,又有何颜面面对通山县父老。” 在座的自然都知道此中关节,互相看了一眼,默然不语。 叶应武的目光犹如锋利的刀剑,在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良久之后,江镐方才瞪着眼拍了一下桌子:“使君,乱世当用重典,不能任由这贾余丰逍遥法外。” 乱世当用重典!叶应武心中一震,微微颔首。 甚至就连叶应及和陆秀夫眼眸当中,都是忍不住一亮,不过旋即又被疑惑的神色所笼罩,陆秀夫抿了一口茶水,轻声说道:“可如果这样的话,官家怪罪下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叶应武冷冷一笑:“那就要看什么情况了,如果阿术率兵来犯,官家,还会不会怪罪你我这些在前方浴血厮杀的将领?!某不认为阿术会咽得下麻城脚下、汉水之畔的血仇,卷土重来已是必然。而且此间消息不通,就算他阿术没有胆量前来,官家又如何知道?!” 刹那之间,叶应及、陆秀夫甚至胆子颇大的江镐和王进,汗湿重裳。欺瞒圣上,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和私通蒙古没有什么区别。叶应武,这是要将大家引上绝路啊! 似乎已经料到了这几个人会是如此惶恐不安的反应,叶应武只是自失的一笑,没有说话,仿佛在等待着他们表达自己的态度。 和陆秀夫对视一眼,叶应及缓缓开口:“远烈,这样是不是太······若是让爹爹知道了,或者直接捅到贾似道那里,可不是一件什么简单的事情。” 叶应武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他知道这不只是叶应及的意思,还是陆秀夫甚至保持沉默的江镐和王进的意思,不过叶应武却只是缓缓摇头,看向窗外星辉灿烂的天空。 良久之后,叶应及三个人方才听到这个刚刚加冠的少年从牙缝里面蹦出来的几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为民除害,乃是我辈天经地义之使命。” 为民除害,乃是我辈天经地义之使命! 就连一心想着多杀几个鞑子胡虏的王进和江镐,心头都是没来由的狠狠一震,而叶应及和陆秀夫更是脸色肃杀,目光炯炯,仿佛刚才这句话狠狠的刺中了他们内心最薄弱的地方。 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叶应及勉强一笑。陆秀夫看了看他,径直说道:“为民除害,天经地义。诛杀贾余丰,就当在此处!” “诛杀贾余丰,就当在此处!”江镐和王进同时拍案而起,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太阳穴处暴起的青筋。 叶应及只是缓缓点头,并没有像三个人那样反应这么激烈,不过叶应武也是能够理解,叶梦鼎本来就是一个将忠君奉为人生座右铭的人,他的思想自然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自己的长子,如果不是叶应武鬼使神差的占据了这具**,恐怕在这个时候也会犹豫万分。 不过既然叶应及没有反对,就说明他在内心中并不是非常的排斥这种明显带着不忠色彩的想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叶应武说的倒是好听,可是在座的谁不清楚,这里并不是沙场,不是“将在外”,而是“将在内”,不过每一个人还是装作没有明白,因为扪心自问,他们谁都不允许贾余丰在这里安然的离开。 轻轻松了一口气,叶应武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汗流如注。 第八十章 大局底定(下) 倾宋 作者:然籇 看着静静地走到自己面前的叶应武,翁应龙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揉了揉自己被绳子绑的有些麻的胳膊。 刚刚看着杨宝亲自带着天武军劲卒将贾余丰押走,翁应龙就知道叶应武心中在打什么算盘,在悔恨自己急匆匆的下手实在是打草惊蛇之余,心中也飞快的盘算应该怎么在这通山县争取到更大的利益。 从头到脚将翁应龙打量一遍,叶应武不慌不忙的说道:“翁先生远来是客,此间事情的确棘手,所以多有得罪,还望翁先生恕罪。” 翁应龙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神色,却依旧一句话都没有。反倒是站在叶应武身边的江镐皱了皱眉,怒声戟指:“竖子安敢,见到使君应当行礼,竟敢如此不尊不敬!” 可是翁应龙就像是充耳不闻的样子,实际上别说是叶应武这样一个兴**知军,就算是临安的留梦炎等位高权重的臣子,见到他不也是礼让三分,所以从骨子里面翁应龙带着独属于他的高傲。 似乎已经料到翁应龙会是这个反应,叶应武只是轻轻一笑:“镐弟,不可如此轻慢翁先生。翁先生毕竟是当世大才,若是不说话,便当是默认了,那本官心中便算是稳当了。这贾余丰的确是罪大恶极,想来翁先生也是亲眼所见,整个通山县的百姓恨不得活啖其肉、生饮其血,本官爱民如子,实在是不忍心······” “叶大人是否知道,这贾余丰乃是朝廷命官,岂是叶大人一句话就能决定生死?!”翁应龙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别的不行,勾心斗角的事情翁应龙倒是擅长,叶应武的话里面带着的刺他怎能听不清楚,“当世大才”,这可是赤果果的打脸啊。 看着站在眼前这个涨红着脸,青筋暴起的人,叶应武在心中暗暗的叹了一口气,这便是执掌朝廷中枢的人么?想来那贾似道比这翁应龙还要不堪,如此人物执掌朝堂,大宋竟然还能摇摇欲坠的支撑下去,不得不说是老天爷眷顾了。 朝廷命官,今天老子叶应武杀的就是这朝廷命官! 这种附着在大宋已经病弱的躯体上不断吸血的蚂蟥,杀掉一个少一个,某叶应武一点儿都不顾惜这些生命。 注意到叶应武和江镐嘴角边根本就不掩饰的嘲笑的笑容,翁应龙激昂的表情渐渐凝固,片刻之后就缓缓消散了,有些迟疑地说道:“叶大人,想来你也知道,贾余丰此人不是叶大人你能够动得了的,叶大人难道就不三思吗?” 没想到翁应龙话锋一转,竟然想用贾似道的名头来压自己,叶应武自失的一笑,甚至都懒得回答他。想来翁应龙也是走投无路了,就算是刚才的“朝廷命官”的说法,听起来也比这个更正常一点儿。 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误,翁应龙顿时张口结舌,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的心脏正在疯狂地跳动,现在几乎可以说是慌不择路了,翁应龙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想让自己不断发热的大脑平静下来,可是最后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大局已定,大局已定! 所以叶应武胸有成竹的站在自己的面前,含笑看着自己。 与其说是来看翁应龙,倒不如说是来看一个失败者。 翁应龙感觉气血上涌,如果不是及时的用手扶住柱子,恐怕就要眼前一黑晕倒过去了。叶应武,你还真是狠!不过既然你这么决定了,某翁应龙就会让你付出应有的代价的。 感受到从翁应龙目光当中投射出的深深的恨意,叶应武和江镐只是微微一笑,对于他们这些已经见识过真的生死搏斗的人来说,这点儿恨意还真的不算是什么,更何况,至始至终,他们和翁应龙,就是不可能走在一起的死敌,他翁应龙是不是用仇恨的目光看叶应武和江镐,已经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来人,送翁先生回临安吧,想来翁先生也没有兴趣观看今天的行刑了吧。”叶应武轻声笑道,“凌迟,可不是什么简单地事情,可千万不要耽误了翁先生的行程。” 翁应龙的脸上又白了三分,只是咬着牙狠狠地说道:“叶远烈,算你狠!” 话音未落,这个贾似道的左臂右膀就甩袖径直离开。 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落寞、愤恨还带着三分惆怅的背影,叶应武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侧头看了看江镐:“任他走吧,镐弟你先去刑场吧,一定要布置好,万一有贾余丰的余党绝地反扑这脸就丢大了。某先去会会那两名刺客。” “遵令。”江镐抱拳朗声说道,眉宇之间尽是兴奋的神色,“末将与通判俱在,定然不会出什么岔子,还请使君放心!” 叶应武只是点了点头,任由江镐去了。长长的桌子还没有撤去,甚至就连上面的茶杯还是那样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就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不过或多或少的茶水已然冰凉。 转过身,叶应武径直走向门外。 晨曦洒在他的身上,暖暖的。下意识的长长的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就像是洗干净了身上所有的污秽。 前方是阳光万丈,身后是曦影重重。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只是叶应武并没有感到疲惫,反倒是有一种身上的担子越来越少的轻松。在七百年后的前世,通宵也不是没有干过,可是从没有一次向七百年前在这个小小的通山县的县衙当中熬的这个通宵一样。 因为这一次,不是为了一时之欢,而是阖城百姓。 ——————————————————————————— 昨天夜里皇城司的两名刺客被看押在一侧厢房,不但两名此刻被五花大绑,外面也是有精锐中的精锐——百战都层层看守,可以说是防卫仅次于县衙大堂的地方。 叶应武大步流星,站在院落中的天武军士卒都是下意识的站直身体,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的叶使君在前方走过。而那些院墙上、角落里手持神臂弩的士卒,也都下意识的将神臂弩微微抬高,以避免箭矢直指他们心中敬重的使君。 不过对于这些,叶应武虽然心知肚明,却并没有说什么,一来是他现在实在是没有这个功夫和这些士卒们问好,二来都是一起生死与共的兄弟,要是真的停下脚步寒暄两句反倒是显得没有那么亲切了。 叶应武径直推开门。 或许是因为突然被照射进来的阳光刺激到了,两名刺客都忍不住微微眯眼,片刻之后方才发现进来的是叶应武。老刺客倒是冲着叶应武点了点头,那女刺客则是冷冷哼了一声,侧过头去。 “你先退下吧。”叶应武冲着屋里面守着的那名士卒说道。本来看守着两名犯人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那名士卒如蒙大赦,一边冲着叶应武抱拳行礼,一边急匆匆的走出去,随手将门掩上。 “劳累二位了。”叶应武一边说着,一边抽出佩剑径直割断老刺客身上的绳子。 老刺客微微皱眉:“叶使君就不怕老夫暴起发难么?” 叶应武略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仿佛刚才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老人家既然昨夜放下兵刃,就说明不欲求死,而现在有暴起发难,岂不是将自己置于死地吗?那还不如昨夜便同归于尽呢。这是小儿都知道的道理,老人家有何必拿来威胁于某?” 话音未落,叶应武已经将女刺客身上的绳索割断。 老刺客楞然片刻,旋即苦笑一声,没什么都没有说。 看着两个人将身上的绳索全都解下来,叶应武靠在墙上,微微皱眉:“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小老儿杨风,此为小老儿的侄女杨絮。”杨风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叶使君神机妙算,这一次的确是皇城司败了一阵。” “二叔!”杨絮微微嗔怒,二叔怎么能这么轻易的就将自家的姓名报给这个仇人,要知道皇城司既然归属于贾似道,那么和叶应武之间就已经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了,“难道二叔忘了······” 杨风微微一怔,没有想到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杨絮竟然出口反驳,当下里也是禁不住老脸一红,看向叶应武的目光有些惶恐不安,扪心自问昨天夜里他也不想放下兵刃,但是已经容不得选择,其实这一把老骨头丢在哪里就丢在那里了,可是还有侄女,这可是大哥唯一的骨血,若是死了自己在九泉之下也没有办法跟大哥交代。 看着略有些尴尬的杨风,叶应武微微点头:“杨小娘子,想来你是错怪你二叔了,他放下兵刃绝对不是为了自己苟活于世,此间滋味你自己体会吧。” 杨絮怔在当场,没有言语,而杨风则感激的看了叶应武一眼,不过叶应武似乎并没有在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不过老人家刚才说的似乎有些偏差啊,这应该已经不是第一次皇城司折损在某的手下了吧,而且两位,我们似乎在风雨夜中,有过一次相逢。” 杨风和杨絮身子明显一抖。 没有想到叶应武记得如此清楚。 冷冷一笑,叶应武旋即说道:“不过两位既然放下屠刀,那么原来的事情都可以既往不咎,不过想来皇城司是不会放过两位的,不知道两位有没有想好未来的出路?”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杨风淡淡说道:“杨家为皇城司几代打拼,已经只剩下小老儿和侄女两个人,也算是对得起这么多年皇城司对杨家的扶持栽培之恩了,此间事了,但愿叶使君能够高抬贵手,放我们两个人离开,寻一处山野田舍终老此生。” “就算某高抬贵手,似乎皇城司对于两位,并不会高抬贵手吧。”叶应武饶有兴致的笑道,“不知道两位有没有兴趣某叶应武的麾下,天武军数千儿郎征战在外,可是很需要有人来提供军情的。” 杨絮还好,杨风的眉角已经情不自禁的微微一跳。 叶应武想干什么?大宋能够刺探军情、监察百官的就只有走马承受和皇城司,现在叶应武竟然想要自立门户,这岂不是明目张胆的与官家对着干,这种事情要是捅出去了可是大逆不道、诛杀九族的! 而叶应武似乎并没有在意这些,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答应。 突然间,杨风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是天武军的机密,而现在叶应武直接告诉了他们两个人。如果他们两个不答应的话,恐怕都没有办法活着走出这个院落!这是在逼着人就范啊! “二叔······”杨絮似乎也明白了其间的曲折,俏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迟疑的看着杨风,这个世上就已经只剩下了二叔和自己相依为命,一起在凶恶的风浪中打拼,现在又到了生死抉择的关头,杨絮自然而然的想要听听二叔的意见。 杨风却是一直沉默,不过从他额角上不断渗出的汗珠就可以看出他心中正在进行着怎样激烈的天人交战。 叶应武倒是不怎么担心,因为他已经拿准了杨风的命脉,杨风绝对不是怕死的人,但是他不允许将杨絮一个人丢弃在这血腥的乱世当中,所以一次又一次的他宁肯选择苟且偷生。 这一次,又是如此。 杨风的拳头攥紧,又松开。老人抬起头,看着叶应武,当初复杂而又迟疑的神态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希望叶使君能够信守承诺,小老儿愿意为叶使君奉上绵薄之力。” 杨絮比叶应武更了解自己的二叔,所以似乎在心里早就已经猜到了二叔的决断,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反应,只是默默地侧开目光,任由晨曦洒在白皙的侧脸上。 杨风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才已经做出了生死的决定。 其实最轻松的应该是叶应武,有了这两个专业人士的加入,自己勾勒出的“锦衣卫”之类的就不再是说起来很好听的空架子,以后天武军征战四方,也不会再是无头的苍蝇。 但是此刻叶应武不能表现的太过高兴,只是微微点头,“便请二位现在此间休息。” 看着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年轻人迈动脚步离开,杨风默然片刻,方才喃喃说道:“**,此子不凡,此子不凡······” 通山县,兴**,只是他的开始。 第八十一章 青山依旧 倾宋 作者:然籇 对于通山县的百姓们来说,今天绝对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太阳高照,乾坤朗朗,万里无云。 这一次姓常的选择也可以说是别出心裁了,并不是在正常的菜市口,而是贾府,就在昨天发现的尸骨大坑之侧。虽然这些事故确实是挖出来不少,但是毕竟多年下来,都已经成为累累白骨,难以辨认,所以叶应武索性让人在上面堆砌了一个大土堆。 通山县几家豪门望族筹款在这冤魂之冢前竖了一个黑石大碑,连夜刻好,黑底,红字,仿佛就像是鲜血凝注。 自从昨天夜里,这坟冢之前,哭声不断,香火不断。 而还没有到午时三刻,通山县的百姓就已经陆陆续续的赶了过来,虽然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但是并不能阻挡百姓们披麻戴孝。甚至就连下面一些村庄里的人们,都赶了过来。 现在这通山县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出了一个叶青天,将那贾余丰直接拿下,还要今天午时三刻就在这坟冢之前凌迟处死这个鱼肉百姓这么多年的蛀虫。 凌迟,光听着这两个字,百姓们都忍不住心里打了一个寒战,旋即发自真心的笑出声来。 贾余丰,贾余丰,你欺压我们这么多年,没有想到还有今日! 就在那几棵老树之下,就在那香火笼罩的坟冢之前,已经撘起来一个半人高的台子,天武军的士卒围着台子站了一圈又一圈,从外面远远的看去,一片钢铁铸就的枪林象征着这片土地上不可撼动的力量。而在高台的四周,赤色的旗帜迎风飘扬。 马蹄声碎,像是疾风骤雨卷席全场。 外围的百姓们几乎是下意识的向两侧避让,然后抬头看去。 当先的年轻人全身甲胄,白色的披风、银色的轻甲、红色的盔缨再加上纯黑色的坐骑,当真是个英武非凡的小将军。而在年轻人的身后,威武雄壮的百余名骑兵紧紧簇拥着他们的统帅。 一面面赤旗迎风猎猎,年轻人的左手后方是“宋”字,右手后方是“叶”字,每一名骑兵的面容都是肃杀而庄严地,目光炯炯,紧紧盯着前方的高台。 现在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下一刻,黑压压的百姓当中爆发出冲天的欢呼声。 而叶应武狠狠地一拽马缰,骏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估计耍帅差不多了,叶应武从马背上跳下来,冲着正在欢呼的百姓挥了挥手,转瞬之间已经快安静下来的场地再一次被欢呼声掩没! “叶青天,叶青天——” 无数的声音汇聚成海浪,扑打着叶应武的心,也扑打着每一名天武军士卒的心。 叶应武的眼角有些湿润,这就是华夏的老百姓啊,他们甚至不要求当官的能够为自己做什么,只要求能够有口饭吃、能够好好的活下去,他们朴实、他们老实,但是他们却从来忘不了,谁是自己的恩人,他们永远记得谁对自己的好。 既然来到这七百年前的乱世,就是为了在天倾之前,挽救回来那些本不应该死去的人的生命。 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刹那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跟这些近乎狂热的百姓们说些什么,索性径直走向高台。天武军的枪林在叶应武即将到达的时候缓缓地向两侧分开。 “恭迎使君!”数百名天武军劲卒同时高声大吼! 刹那之间这声音竟然将百姓们的欢呼都压了下去。 高台之上,翁应龙本来就不好的脸色,又惨白三分。他并不知道自己毅然决然的选择留下来接受屈辱是不是正确的,但是至少现在他更坚定了三分,就算这一次某失败了,也要探探你叶应武到底有多少底牌,不能一走了之。 天武军,军威之盛,赫然如斯! 叶应武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大步走上高台。高台的最中央是一根高高竖起的柱子,贾余丰已经被绑在上面,或许是明白谁都救不了自己,贾余丰索性就闭着眼睛默然不语。而在他脚下,贾余丰的妻妾儿女跪成一片,他们将看着贾余丰被凌迟处死,不过对于这些大多数还是无辜人的来说,叶应武并不打算下杀手,但是也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这些人都将留在这里为冤死的人们守墓。 而陆秀夫、翁应龙、叶应及三名文官依次站在高台的左侧,江镐、王进、张贵、张顺四名武将依次站在高台的右侧,叶应武的身后一手握住赤旗紧紧追随的则是杨宝。 冲着众人一拱手,叶应武当仁不让的走到主位上坐下,另外七人方才微微舒了一口气,随着他坐下。而那些通山县的官吏们似乎已经知道自己的小命也被叶应武攥在手里,所以只是默默的跟在后面,对于他们来说,只要今天平安无事,还管他有没有座。 见到众人都坐定,负责统帅台下天武军士卒的江铁大步走上高台,冲着叶应武的方向单膝跪地:“启禀使君,是否行刑?” 叶应武从桌案上的筐子里面拿出来令箭,端详了片刻,带着略有些玩味的笑容看向翁应龙。似乎体会到叶应武这个笑容当中毫不遮掩的讽刺和促狭,翁应龙轻轻哼了一声,侧过头去。 全场已经一片死寂,就在等待着叶应武一声令下,很多人都忍不住默默地屏住了呼吸。 叶应武轻轻一笑,随手将令箭掷到地上! “行刑!” “遵令!”江铁暴喝一声,“行刑!” 早已经等待多时的两名士卒上前麻利的将贾余丰身上衣物全都撕扯掉,虽然有些滑稽,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憎恶而又肃穆,更多的人则面向坟冢的方向,默默祈祷。 之后又有两名士卒持着渔网,将贾余丰缠住,然后狠狠一勒,白皙的肉从渔网的空隙溢出来,分外突出。 赤膊的刽子手走上高台,他的脸上还有一道伤疤。下面的百姓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这刽子手便是通山县很久之前有名的老李头,却因为不愿意跟着贾余丰屠戮忠良,不得不辞去这个铁饭碗,而且还被暴怒的贾余丰狠狠的抽了一鞭子,在脸上留下了这个伤疤。 之后老李头开了一个肉铺,这么多年惨淡经营,人们都快忘了他曾经是刽子手了。也或许正是因为他的低调,方才没有被贾余丰注意到,飘飘摇摇的活到今日。 看着越来越近的老李头和他脸上的伤疤,贾余丰低低的“啊”了一声,已然晕厥过去。不过对于这个江铁早有准备,当即有一名士卒抬着水桶走过来,一桶凉水直泼到贾余丰头上。 贾余丰打了一个激灵。 下一刻,锋利的刀子划下了他身上的第一块肉。 如果不是嘴里咬着抹布,恐怕贾余丰就已经嘶吼出来。看着眼前这个狰狞的人,老李头只是漠然的将这块薄薄地肉放在盘子里,递给站在一旁的天武军士卒,那名士卒接过盘子,走向叶应武。 这是什么意思,谁还能不明白?就连想出来这个方式的叶应武,都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战,眼前的这可是活生生的人肉啊。 这是要······活啖其肉! 台上台下,一片肃穆! 叶应武不再犹豫,而是冲着四方一拱手,然后直接从盘子里面抓起来那块鲜血淋淋的生肉,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立刻咽下去。饶是如此,浓浓的血腥味和生肉味还是惹得叶应武险些吐出来。 陆秀夫、翁应龙等文官,脸色都是一白。 皱了皱眉,叶应武什么都没有说,这人肉的滋味····· 而高台之下,已经又是欢呼一片! 老李头只是略有些惨淡的一笑,静静的打量着重新转醒过来的贾余丰,贾余丰在刹那间都快忘了身上的疼痛,只感觉一种彻骨的寒冷。老李头,老李头,他记得这个人,因为这个通山县有名的刽子手不想为自己杀人,所以自己不但将他免了职务,而且还暗地里下手,将老李头一家四五口害的半死不活。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老李头痛不欲生,才能让老李头尝尽反抗他贾余丰的滋味! 然而今天,贾余丰看着惨笑的老李头,知道老李头定然是不会手下留情了,心中也是百般滋味,不过现在已经容不得他细想,因为一股又一股钻心的疼痛接踵而来。 高台之上,看着疯狂抽搐的贾余丰,翁应龙霍然站起身来,脸色惨白、拂袖而去。这通山县的民心,从此时此刻起,尽归叶应武矣,在贾余丰被拿下的那一刻,实际上就已经满盘皆输,他翁应龙再呆在这里,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陆秀夫目送翁应龙离开,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将目光转移到贾余丰身上,仿佛那个本应该举足轻重的人在他的心中还不如一片鸿毛。 而叶应武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是冲着江铁使了一个眼色让他放行,任由翁应龙就这样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空留下一个落寞的身影在高台上所有人的脑海里面。 陆陆续续割下来的肉并没有再送到陆秀夫他们那里,而是由一名天武军士卒捧着盛肉的盘子,走向台下。天武军士卒的枪林向两侧移动,就像是当中分开的波浪。 通山县的百姓只是静静地看着手托盘子的士卒,沉默。 一个又一个素衣戴孝的人缓步向前,从盘子里面拿起一片肉,鲜血顺着手指、手腕流淌,染红素衣白袍。全场寂静的只剩下这些依次上前的人们大口咀嚼、大声哭泣的声音。 每一个人再将肉片吃下之后,一边哭着一边冲着叶应武所在的方向,双膝跪下! 一个人跪下,两个人跪下,千百个人跪下! 叶应武霍然起身,左侧陆秀夫、叶应及,右侧江镐、王进,左文右武,有如五道山岳。天武军的枪林再一次向两侧分开,随着叶应武缓步走下高台,所有天武军士卒同时单膝跪地,微微低头,以示对于带领他们走到这一步的使君最崇高的敬意。 径直走到几个苍髯白发的老者面前,叶应武弯腰将老人挨个的扶起来:“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还请速速起来,小子不过是一弱冠少年,如何受得了如此大礼,岂不是折这小子的寿么?” 双膝参拜的大礼,可是官家才能享受的到的,叶应武虽然喜欢用张扬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沉着,但是并不喜欢如此张扬,这不是明摆着将自己摆在那些老学究和言官的对立面么? 张老爷子也在其中,看着叶应武略带着些惶恐的神色,心中轻轻叹一口气,这叶使君倒还真的是识大体,当下里也不再犹豫,顺着叶应武的手就站了起来,又是一拱手,声若洪钟:“叶大人之于通山县有再造之恩,以后但又吩咐,通山县父老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自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虽然人们已经陆陆续续的站了起来,但是并不妨碍他们继续表达对于叶应武的敬意。 叶应武欣慰的重重点头,民心可用,军心可用! 此次可以说是不虚此行啊! “某叶应武多谢诸位之信任,天武军和某穷此一生,亦当保护通山县、兴**乃至大宋父老乡亲不受鞑虏之欺辱!”叶应武眼眸当中已经有晶莹闪动,当下里也毫不犹豫的朗声回应。 下意识的环视四周,苍髯白发的老人、脸色肃穆的中年人、懵懂无知的孩童,无数的人、无数的目光,都投在叶应武身上。如果不是内心当中还有一丝理智在,恐怕他们就连“万岁”都会振臂高呼出来。 座座青山笼罩在云雾当中,并不算炽热的阳光倾洒在身前。 人在做,天在看,这么多年通山县的恩恩怨怨,终于在今天了结。叶应武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向台上的贾余丰,鲜血淋漓的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只是那一双眼眸空洞、迷茫,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掠过的飞鸟。 通山县万民归心,某叶应武,还要谢谢你呢。 叶应武已经听不清楚身边的张老爷子还在啰嗦些什么,总之就是表达对叶应武的敬仰和敬佩之情的,不过看着张老爷子出口成章的样子,想是已经找人写好了。 叶应武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笑着点头,但是目光已经融入远处的青山当中。千百年来,世事变化,怕也只有青山依旧,不改旧时容颜。 第八十二章 整军备武(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咸淳二年五月末的天空,万里无云,湛蓝的如梦如幻。 作为七百年后饱受雾霾残害的人,叶应武握紧缰绳,深深地吸了一口清爽的空气。虽然已然是夏天,但是清晨的风依旧带着丝丝缕缕的清凉。百战都百余名骑兵在漫漫官道上拉开了很长的队列,百战都尚且是中军,天武军前厢在前方开路,左厢在后面掩护,明明只有数百人,但是声势却是颇为浩大。 当然这声势浩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通山县百姓再三挽留,无奈之下,叶应武只能让天武军排成长队在后半夜出城,否则还不知道要耽误多久。出城之后也没有来得及整队,急匆匆的北上。 一面面赤旗迎着风猎猎舞动,如林的枪阵并没有因为队伍的漫长而有所动摇,依旧骄傲的直指苍穹。 通山县的事情总算是平静的解决了,叶应武将贾余丰凌迟,可以说是彻底震慑了兴**的官吏,而或者说整个江南西路的官吏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叶屠夫”的名字也悄悄地在周围几个州府流传。 不过似乎江万里等人乐于见到如此,非但没有派人阻止,反倒是由叶梦鼎给叶应及和叶应武兄弟两人寄来一封家书,除了对于兄弟两个的鼓励之外,话里话外还透露着江万里等人对于叶应武雷霆手段的赞扬以及对于北方蒙古鞑子会不会来找回场子的担忧。 整个事情一帆风顺,天武军北归,叶应及成为通山县知县,并且开始在通山县招募壮丁,补充到天武军当中。而更多的新兵,也在源源不断的从赣鄱各地送往兴**。 黄麻之战后已经虚弱了太多的天武军,再一次飞快的壮大。 而这里面,还有更多见不得人的事情,是只有几个当事人心知肚明的。比如说正在飞快向着通山县转移的工匠、矿石,又比如说大冶县从知县到下面的官吏都被换成了江万里一党的人,从大冶县挖出来的矿石都在秘密集中,或者说整个江南西路的矿石都在集中,这也让叶应武对于这些看上去分外善良的老狐狸手中掌握的力量暗暗咋舌。 有将作监出身的大哥叶应及坐镇后方通山县,又有江氏十二斋之一的江钲坐镇大冶县,再加上被谢枋得牢牢掌控在手中的永兴县,叶应武总算是将整个兴**控制在手里,而北方的黄州由张世杰担任知州、文天祥担任通判,几乎也可以说是自己人。 不知不觉,兴**、黄州,这两个距离襄阳最近的州府,已经全都被叶应武掌握,形成了一个和江万里一党休戚相关,但是又有着其独立存在的意义价值和奋斗目标的小团体。 而维系这个小团体的,是宏伟的梦想和钢铁般的友谊。 当然,除了一个人。 叶应武心中暗暗想着,忍不住微微侧头看向一脸淡然的陆秀夫,禁不住皱了皱眉,陆秀夫的才能他是知道的,可是现在却总是不敢放心的使用这位大才,因为谁也不知道他的忠心到底在哪里,是他叶应武,还是千百里外的李庭芝。 而想到陆秀夫,自然而然的就想到陆婉言,就想到自己的婚姻大事,想到婚姻大事就想到一直没有着落的叶家子嗣问题······叶应武忍不住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从叶梦鼎的家书中他已经听出了便宜老爹甚至背后便宜老娘的焦急和担忧。 毕竟这担子是砸在他的肩上的。 可是最近围着通山县团团转,连觉都睡不成,还没有回到永兴县,练兵的事情就又交到他的手里,这事,还真的只能拖下去了。 一名骑兵从远处长驱而来,带动滚滚烟尘:“启禀使君,前方几位大人已经前来迎接。” 叶应武这才回过神来,微微点头。前方官道已经到开阔处,兴**府治所在永兴县已经呈现在眼前。 整个永兴县上上下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无数赤膊的汉子来往上下,无数的土石在城里城外转运。原来永兴县的城墙低矮,实在不适合作为天武军驻扎的大本营,所以叶应武不得不动员周围州府的壮丁甚至刚刚来到此处的新兵,大修城池和营寨。 一面面赤旗在城头上迎风飘扬,“宋”字依旧,仿佛在静静等候着从南方而来的亲人。 百余骑兵从城外卷席着烟尘而来,天武军前厢的旗帜飘扬,如林的枪矛向两侧散开,不过依旧直冲云霄。手持神臂弩的士卒也是将弩箭指向地面,不过一支劲旅应当有的气势却是丝毫不差。 来的那队骑兵也是赤旗飘扬,从前厢分开的队列中驰过。 “恭迎使君!”伴着烟尘和马蹄声,是洪亮的吼声,整齐划一。 当先那人嘴角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刻满风霜的脸上依旧是当日的杀气凌人,不过已经柔和了些许,正是原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现天武军四厢都指挥副使苏刘义。 叶应武冲着苏刘义点头示意,然后看向他身后,满身风尘的谢枋得、脸带疲惫的章诚和郭昶,不过是数日功夫,这些挑起了天武军在兴**大多数担子的人,变得更加成熟而稳重。 “诸位,多谢了。”叶应武在马上冲着几个人抱拳拱手。 苏刘义还想要行礼,却被章诚一把拉住了,这个从叶应武厮混临安就跟着他的少年,坏笑着说道:“使君,你不要跟我们说谢谢了,廷鸾那小子都快累晕了,马都上不了,使君还是和他说谢谢吧。这一次听说有人是抱美而归?” 已经策马赶过来的江镐和王进都是一怔,旋即哈哈大笑:“你小子难不成是嫉妒了?” “行了,行了,此处不易寒暄,先安顿下来吧。”叶应武同样也是笑着说道,仿佛又回到了在临安的日子,大家之间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美好。 丝丝缕缕的情谊从心头掠过,暖暖的,很舒服。 ————————————————————————————— 几天不见,整个永兴县城里城外都在大兴土木,从已经搭起架子的北面城墙就可以看出谢枋得等人呕心沥血勾勒出的永兴县是怎样宏伟的一座要塞。 甚至就连四周的高地上,也有人在忙碌,原来天武军略显简陋的城北营寨已经全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座用石墙堆砌的营寨,而护城壕沟也变成了护城河,只不过从网湖引来的水还没有通到城下,不过两淮水师的营寨已经在护城河畔开始搭建,就算蒙古鞑子兵临城下,两淮水师也可以用快船顺着网湖直趋永兴县,非但为守军提供粮草,还可以提供弓弩箭矢的支援。 叶应武和苏刘义并骑前行,围着永兴县绕了一圈,放眼望去,赤膊的民夫在城上卖力喊着带有当地方言的号子,天武军的新卒正在将领的指挥下就在城外大声怒吼着操练,两股声音相呼应和,直冲九霄云外。微微点头,叶应武笑着说道: “如此下去,兴**必成赣鄱北方重镇,进可援助襄樊、威压蒙古,退可踞城而守、互为奥援。” 苏刘义同样是感慨万千,原来在两淮安吉军作为客军就像是不被待见的孩子,有冲锋陷阵的任务将他们顶上去,等到分粮饷的时候又是将他们落在最后,否则当时苏刘义也不会积极的带着安吉军远走黄州。而现在作为天武军的一份子,看着整个江南西路倾尽所有攘助自己,这种天差地别的感觉又怎能不让人感慨? “这一次也多亏了几位相公,若是只有兴**三县之地,还真的凑不齐这么多民夫,可这都是从南方州府源源不断的送来的,估计这些天还会有一些陆续到达。”苏刘义看着那些城墙上下黑压压的民夫,声音平淡当中又带着一丝莫名的感慨。 而且这些民夫也没用兴**出一丝一毫的钱粮,反倒是每天都有钱粮络绎不绝的从南方送过来。 几句话之间,叶应武和苏刘义已经从还没有修葺的东门驰入城中,看着城内熟悉的街道,叶应武想起来心头上最重的一件事情,微微皱眉看向苏刘义: “新军训练的如何了?我们手上可用之兵实在是太少了。” 提起来这件事情苏刘义似乎也有些头疼:“新兵倒是陆陆续续的抵达了,可是因为天武军前厢和左厢南下的缘故,没有那么多的老卒来训练他们,所以除了一部分人之外,其余的都只能暂时拉到城墙上帮着修葺城墙。” 叶应武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毕竟这也是实情,因为虽然天武军右厢和安吉军残部还有不少老兵,但是多数人都得抽掉出来在北面扎营,和两淮水师互为犄角,以防阿术兴兵报仇,所以最后留给苏刘义拿来练兵的老卒,实在是少得可怜。 “天气越来越热了,对于北方士卒已经处于劣势,阿术应该不会再贸然南下了,否则一旦有什么折损,襄樊城下蒙古军的数量就要比我军还少,别说攻城了,自保都是难题。”叶应武淡淡的说道,对于阿术他倒还真的没有怎么在意,反倒是更多的关心临安的那位贾相公知道自己在通山县的杰作之后会怎么报复。 他可不认为贾似道是什么心胸宽广的人,即使兴**扼守襄樊南面咽喉,是北上支援襄樊的必经之路。 “不但是新卒的问题,还有兵甲火器,还有······”叶应武微微眯着眼看向渐渐升起的太阳,心中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还有战马。” 毕竟现在火器还不怎么发达,起辅助作用还可以,真的作为主战武器就有些勉强了,而作为标准文科生的叶应武也没有爬科技树的本事,所以功夫也就只能下到弓弩和骑兵上。 苏刘义无奈的苦笑一声,叶应武的意思他又何尝不懂,可是自从大理被蒙古占了之后,就连滇马都已经很难得到了,南宋的战马可以说只能通过北方零星的渠道获得,百战都这五百骑兵就已经显得弥足珍贵了,而如果真的想组建一支能够与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相抗衡的骑兵,五百匹马是远远不够的······不过好在麻城之战和汉水之战缴获了不少战马,但是培训骑兵的任务,也没有那么简单。 一切都需要时间,而在这天倾之世,时间是那么宝贵。 不过好在现在通山县、大冶县都被自己人牢牢掌握着,这也就意味着天武军可以就近生产兵甲刀刃,甚至是火器,不过等这些类似于将作监的作坊在通山县各个隐秘的山沟里面组建起来,又需要花费不小的功夫,更何况还要等那些从江南西路各处搜集起来的工匠到达,这也近乎是白手起家。 环视周围的屋舍,叶应武微微皱眉,这兴**真的变成自己的大本营,还需要一段时间,而这段时间就只能拼命的周旋,在朝堂当中拖出来、在阿术眼皮子底下骗出来了。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来到这个七百年前的时代不过才两个月,两个月就已经打下一场胜利,就已经坐拥三县之地,就已经手握一支实力不俗的劲旅,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看来还真的是老天爷眷顾,真的想让自己来到这七百年前的末世,挽救最后的华夏衣冠。 城外虽然烟尘滚滚,但是遮挡不住青山的姿容。青山九万里,既然老天爷不辜负某叶应武,那么某便重新书写这个时代! 看着叶应武浮上嘴角的笑容,苏刘义的心里也觉得安定了不少,身边的这个少年看上去很年轻,但是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任谁也没有把他当做纨袴膏粱、等闲之人。 不过苏刘义还是感觉心里有些憋屈,毕竟自己是从四厢都指挥使变成了副都指挥使,而顶头上司还是一个刚刚加冠的少年,任谁心里面都会不舒服,不过苏刘义还是明白此间厉害,不说别的,就是那些安吉军的残部,呆在这天武军当中可要比跟着他苏刘义好得多。 他苏刘义绝对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虽然憋屈,也能忍着,帮着叶应武挽回这末世天倾方为正路!不过若是能够统帅一军、攻略一方,那便人生满足了。 似乎已经猜到苏刘义心中的心思,叶应武只是轻轻一笑,没有说话,就算苏刘义甘心当他的部下,叶应武也不想暴殄天物,毕竟历史已经证明了苏刘义的才能、忠义和正直,这是一个绝对能够独掌一方的人物,不过现在天武军就这么大的格局,叶应武总不能退位让贤吧?所以也就只能委屈着苏刘义了。 第八十三章 整军备武(中) 倾宋 作者:然籇 永兴县,议事堂。 “参见知军大人!”满堂文武同时站起身来,拱手抱拳。 披风一挥,叶应武端坐在大位之上,身上依旧是一身轻甲,而不是大宋官吏的官袍,此间的深意,在座的文武就算粗枝大叶,也能体会一二,苏刘义等武将固然是面带笑容,陆秀夫等文官也只是微微皱眉,却也什么多没有说。 叶应武的左手是兴**通判陆秀夫,右手是天武军四厢都指挥副使苏刘义,陆秀夫之下是永兴县知县谢枋得、大冶县知县江钲、总管军中兵甲粮草江铎。 江钲和江铎都是江家“十二斋”之一,江钲是江万载的次子,江铎是江万顷的长子,再加上江镐的话,江家“三古”的后代都在此处了。叶应武也知道江钲和江铎最后也都是倒在了抗击蒙古的路途上,所以对于他们的忠义还是毫不怀疑的,至于能力,江钲最后以殿前禁军指挥使的身份和陆秀夫同死于崖山,想来应该也是不差的,而江铎历史上记载比较少,叶应武也只能先用着了。 而苏刘义一侧,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江镐、左厢都指挥使王进、今天才算是正式走马上任的右厢都指挥使张顺、六扇门统领章诚、锦衣卫统领马廷佑、锦衣卫副统领郭昶、天武军中军都指挥使杨宝、天武军骑军都指挥使江铁再加上连官印都没有发到手中的天武军后厢都指挥使张贵,一众武将可以说是全在此处。 只不过这么多人名头不小,但是实际上手底下有几个兵在座的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就拿天武军中军、骑军和后厢来说,本来是至少两千人的编制,实际上拿的出手的也就是张顺手下的五百步卒和杨宝、江铁掌控的五百骑兵。 不过随着从赣鄱各处征募的壮丁正在陆续北上,天武军空缺的兵员应该会快速补齐,这一点儿倒是在座的众人不太担心的。 虽然武将是济济一堂,而对面文官只有四个,但是叶应武不得不承认,那四个文官的气场一点儿都不比这一边一溜儿武将的差,大宋重文轻武的国策,依旧深深地影响着这个国度的每一个人。 叶应武轻轻咳嗽一声,下面的文武众人全都下意识地挺直腰板。 “天武军日益壮大,不能再驻扎于一地。”叶应武淡淡的说道,下面所有人却都是心中一凛,“既然已经设立了天武军中军,天武军后厢的职责就应该更清晰一些,一旦大军征讨,后厢不但需要守护兴**各处,还需要否则掩护大军后路,张都指挥使,莫要小瞧。” “末将遵令,请使君放心!”张贵霍的站起身,昂然回答。 自己的弟弟是右厢都指挥使,而自己是后厢都指挥使,使君对于张家兄弟的信任已经无以复加,除了拼命带好手下士卒、为使君竭尽全力之外,张贵和张顺已经想不出来别的方法来报答了。 看着张贵甚至一边的张顺眼眸中闪动的光彩,叶应武点了点头表示鼓励,接着说道:“章诚,马廷佑!” “属下在!”两个人同时起身,声音洪亮。 “锦衣卫和六扇门如何?”叶应武看着脸上带着疲惫的两个人,知道这些天他们没有少忙活,尤其是马廷佑,既得负责交割粮草,又得带着得力属下抓紧组建‘六扇门’,这一次叶应武和翁应龙在通山县明争暗斗,而刚刚诞生的‘六扇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还没有理清楚,自然帮不上忙,这让马廷佑很是懊恼。 互相看了一眼,章诚朗声答道:“启禀使君,锦衣卫已经向北方派遣人手,现在我们主要的渠道是通过车马肆和驿站,而且已经在北方各个州府开了几家酒楼,但是毕竟时日尚短,难成气候。” 如此成绩已经不错了,叶应武微笑着点了点头,马廷佑见到章诚如此,也不甘落后:“启禀使君,六扇门已经延伸到隆兴府,争取在本月之后将渠道延伸出江南西路。不过在江南西路内,因为有几位相公的鼎力支持,所以开展顺利,再往外的话,恐怕难免会引起皇城司的警觉,到时候只能步步蝉食。” 叶应武不可置否的同样还是点了点头以示自己了结,叶应武还没有天真到会认为六扇门和锦衣卫几天之内就能覆盖整个天下,那样的话只能说明是敌人在故意纵容:“只要你们心里面有数就好,某对于六扇门和锦衣卫没有太高的要求,只需要你们在半年之内,让天武军的哨探遍布周围州府,以使对方有什么先手,我天武军有周旋的余地,仅此而已。” 马廷佑和章诚同时呼了一口气,额角上已经不知不觉的有汗珠流淌,他们也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所以也是如履薄冰,现在叶应武如此大力支持和理解,心中自然都是放松了很多。 看着这两个得力兄弟坐下,叶应武又将目光转向江铎:“国弼(江铎的字)兄,军马······” 听到这两个字,就连一左一右的陆秀夫和苏刘义都是一怔,军马,对于偏安南方的大宋来说,实在是太宝贵了,当叶应武提出组建天武军专属的骑军的时候,在座众人还只当他不过是给百战都的五百骑兵换一个名号,可是现在叶应武直截了当的提出了军马,那就是说骑军就不只是这五百骑兵了! “天武军骑军至少要在两千人以上。”叶应武一字一字的说出来,他要将这两千骑兵打造成天武军的利刃。 江铁一怔,迎着叶应武信任的目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 这一次轮到江铎为难了,没有想到叶应武上来就是这么这个大难题,这让江铎有一种错觉,这家伙一定是在报自己跟着江镐在滕王阁上狂灌他酒的仇。 不只是江铎,就连陆秀夫和苏刘义也只能是苦笑。 两千骑军意味着至少三四千匹马才能形成足够的战力,可又上哪里去找这么多马? “马场。”叶应武接着又吐出来两个字,“国弼、国刚(江铁的字),这一次要看你们的了,这兴**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马场。或者说在这赣鄱大地上你们看上了哪一块地,都可以划作马场。” “自己养马?!”江铎第一个站了起来,脸上都是震惊。 已经被叶应武震惊惯了的苏刘义和陆秀夫,脸上也有一种自己刚才听错了的感觉,不过看着江铎的反应,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反倒是江铁,似乎已经预料到叶应武想要干什么,只是郑重的点了点头。对于叶应武的信任他很是感激,自己不过是江家一个远房子侄,不过也就是养马这一技之长,可偏偏就是这一点儿,都能被叶应武死死地攥住,委以重任。 相比于江家的养育之恩,江铁更在乎的,是叶应武的识才之能和既然交给你了就绝对信任你的胸怀,当下里反倒是第一个直直的迎着叶应武的目光,抱拳朗声说道:“多谢使君委以重任,末将定然不辱使命,敢问使君,可否将张顺将军麾下的几名马贩出身的兄弟调给末将,还有能否征调整个江南西路的厢军、乡兵所属马匹?” “允了。”叶应武说道,“君实兄,此事乃当务之急,不可懈怠,速速办妥。另外六扇门可以配合,也算是历练一下。” “遵令!”陆秀夫、马廷佑和郭昶同时起身。 叶应武点头之后又看向江铁:“国弼、国刚还有什么需要的?” “定不辱使命!”江铎和江铁同时喝道,声音虽然低沉,但是带着一股钢铁一般的信心。江铁固然是对叶应武更加感激,将多也知道这是叶应武对于自己能力的一次试炼,所以心中暗暗咬牙要让众人都知道他江铎也不是吃干饭的。 叶应武的目光没有再多停留,转而飘到了谢枋得和江钲那里:“君直(谢枋得的字)、国岩(江钲的字),永兴县和大冶县如何?” 谢枋得和江钲苦笑一声,同时站起身,谢枋得说道:“启禀使君,想来使君也有所了解,鄂州一战,沿江百姓纷纷南下逃亡,使得兴**三县人丁锐减,虽然后来有所增长,但是······” 知道谢枋得、江钲还有自己的大哥叶应及的难处,叶应武倒是没有过多的要求,但是作为他的大后方根据地,叶应武还不想兴**三县只是自己的要塞,这样的话一是一旦蒙古大军兵临城下很容易断粮,二是难以及时补充兵员。 “人丁的事情,需要速速和隆兴府诸位相公商量,实在不行征调百姓北上。还有,一路走来,这兴**三县,荒地实在太多,必须迅速组织人开垦出来。”叶应武皱着眉头说道,征调移民绝对不是简单的事情,再加上华夏自古以来“安土重迁”的思想,根本难以解燃眉之急,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快利用好手中的资源。 江钲苦笑道:“使君,还是人,人不够啊。” 其实谢枋得和江钲都没有说,如果将天武军的士卒全都就地转入耕种和修筑的话,人倒是够了,可是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兴**各处大修堡垒城墙,为的,便是掩护天武军的后路,现在要是让天武军转过来修筑城墙,那岂不是本末倒置。 但是虽然他们两个没有说,在座的诸位脑子都不笨,对视一眼就知道身边的人也都懂。轻轻咬了咬牙,陆秀夫站起来说道:“使君,是不是可以抽掉一半兵丁,毕竟还有大江和黄州,再不济也能在蒙古铁骑赶到之前将天武军集结起来。更何况还有两淮水师来往警戒。” “末将认为此事还须细细商议。”陆秀夫代表文官表态,苏刘义急忙站起来,“天武军现在正处于薄弱的时候,新卒未经训练,老卒来回奔波已然疲惫,若是转而投入垦荒和筑城,大军必将分散,到时候重新握刀营地,能有几分战力,可想而知。” “末将附议!”见到苏刘义毫不畏惧的迎着陆秀夫的挑战,下面的一众武将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这个时候就算是自己的观点有疏漏,也不能让步半分。 “下官反对!”这等关头,已经不容犹豫,谢枋得和江钲飞也似地站了起来。 见到动不动就扯到了历朝历代都解决不了的文武矛盾之上,就连叶应武夜忍不住抚额叹息,在他的构想中,微微压一压文官,让自己麾下的文武能够平等对话、良性竞争,是再好不过的,可现在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些武将的脾性。 叶应武的动作让苏刘义和陆秀夫都是一怔,旋即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神色,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反应会如此激烈?苏刘义和陆秀夫都忍不住在心里问了一句。 是因为对于叶应武刻意打压文官而有所不满? 是因为对于文官嚣张的气焰很是恼火? 可是无论对方怎样,终究是自己人啊,终究是这大宋的人,终究是天武军的人,终究是一起在这天倾之世共同搀扶着前进的人啊! 可是······可是,现在大家就这么站着,谁先坐下,岂不是就输了一筹?那样以后再说话,就要矮人一头了。 “都坐下!”叶应武猛地一拍座椅,声色俱厉! 上到陆秀夫和苏刘义这两个带头人,下到文武诸人,心中猛地一惊!叶应武还从来没有对下属们发过火,历来都是一副求贤若渴、从谏如流的样子,今天这样暴怒,还是头一次! 几乎是下意识的,文武诸人“霍”的一声全都坐下,整个议事堂中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氛,即使是在五月末的夏日南方,在座的众人都忍不住先打了一个冷战。那二十岁的年轻主官,双眸炯炯如炬,只是看着他们,看的每一个人无论文武,都低下头去。 陆秀夫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苏刘义攥紧拳头又松开,轻轻吸了一口气。 老虎不发威,真把他当病猫了。不过好在叶应武旋即换上一副有些勉强的笑容:“既然都这么有主见,那么就说说吧。现在天武军应该如何,是整军备战,还是垦荒筑城?” 这一次轮到下面的人为难了。刚才叶应武暴起发难,却至始至终没有暴露自己的态度,让下面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忖度片刻,江镐率先站起来说道:“启禀使君,末将认为,可以抽掉部分士卒参与修筑城墙,而且可以继续征发民夫,不只局限于江南西路,周围几路的州府也可以考虑,还有······” 历来敢于直言直语的江镐第一个跳出来,倒是在意料之中,而且看到江镐旁边的章诚微微侧头、嘴唇略有张合的样子,叶应武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已经了然,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咬了咬牙,江镐接着道:“还有,这兴**北面,尚有一军可用。” 尚有一军可用?在座诸人皱了皱眉。 还有一军便是两淮水师了,虽然两淮水师也是不折不扣的自家人,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还需要驻守大江水路、掩护黄州后路,自己的兵力还捉襟见肘,又怎么会分出来部分兵员支援兴**? 一道道目光汇聚到叶应武的身上。 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是叶应武的大姊夫,不折不扣的一家人,而且张世杰对叶应武多有照顾,也是众人都看得出来的,所以想要从张世杰那里挖人,就只能靠叶应武了。 难怪章诚这个鬼精鬼精的家伙不肯自己跳出来,敢情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叶应武腹诽道。其实他并不认为以两淮水师的能力就能够守得住黄州,现在两淮水师实际上就是摆个样子,真正在麻城驻扎的还是原来的黄州厢军以及从蕲州抽掉过来的一些乡兵,这些士卒有多少战力可想而知。 对于阿术来说,折戟之地——麻城实际上就是一块已经到嘴边的肥肉,如果不是吕文德和吕文焕带着大军在一旁虎视眈眈,恐怕阿术早就已经忍不住扑上来了。 无论在叶应武还是张世杰心里,黄州已经是弃子,只要蒙古铁骑再一次跨过汉水,黄州就会立刻被放弃。两淮水师现在主要是为了保证长江天险和汉水水路的畅通,以确保江南西路腹地不会被蒙古骑兵以上一次鄂州之战的样子长驱而入,同时保障能够随时应援襄阳。 咬了咬牙,叶应武看向身边的苏刘义和陆秀夫:“实际上有一举两得的办法,只是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叶应武想到了,陆秀夫和苏刘义脑子都不笨,怎能想不到,当下里两人脸上也是浮现出一丝苦涩。反倒是被这件事情牵扯到自身使命的谢枋得和江钲,脸上略有些期待。 什么意思,看着叶应武有些纠结的脸色,再看看其他人各异的表情,就连王进和江镐都已经明白了。 第八十四章 整军备武(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叶应武话外之音是什么,在座众人心如明镜。 放弃黄州,内迁百姓! 将黄州真的变成一个空壳,丢给阿术。这样的话不但两淮水师可以从容收缩兵力,就连天武军也会压力减弱,而且随着百姓的内迁,虽然人也不多,但是足以解决兴**三县地广人稀的问题。 但是这就意味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再加上两淮水师都统兼黄州知州张世杰、黄州通判文天祥还有两淮水师副都统夏松等一干人,都将背上丢土的责任。 而贾似道,绝对会以此为突破口,大做文章! 整个议事堂,陷入比刚才还要低沉的气氛中。叶应武整个人都陷入身后的座椅里面。自己穿越七百年来到这个时代,是为了来主动放弃大宋的土地的? 刹那间,一道又一道在历史上鲜活的人影跃入眼帘。 宗泽、岳飞、韩世忠、虞允文······无数的英烈用生命保护的土地、无数的将士用鲜血洗刷的青山,将在自己手中被抛弃? 可是,如果不放弃黄州的话,不但天武军和两淮水师的战线过长,而且还将承受着巨大的压力。阿术随时有可能全力南下,将这道薄弱的防线生生撕碎。 艰难的侧过头,叶应武发现陆秀夫和苏刘义也是沉默。 苦笑一声,罪人,哪怕只是一时的罪人,也很难当啊。 “诸位······想必也都清楚,以为如何?”叶应武缓缓开口,仿佛每一个字都在仔细的斟酌。 下面却是一片死寂,或许对于普通的宋朝官吏来说,弃守一城一州之地尚且算是难免的事情,毕竟蒙古大军声势浩大,可是下面在座的,并不是那普通官吏,他们是曾经让蒙古大军征南统帅撞得头破血流的天武军。 天武军的军魂,已经在那场大雨中铸造。 就像安吉军一样,天武军亦有其骄傲所在。 而下面的这些文武,除了这个之外,还有其根本的忠义,官家委任,守土有责! 轻轻吸一口气,大眼瞪小眼,谁都不说话。叶应武无奈之下只能轻轻咳嗽两声:“这件事情本官亲自走一趟黄州,暂且放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修筑永兴城和城北营寨,天武军的练兵事务也不能落下,兵员迅速补充完整,以老带新,留给在座诸位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所以一时半会儿都不能歇息!” “遵令!”见到叶应武自己给自己台阶,陆秀夫和苏刘义哪里还敢犹豫,急忙带着一众文武站起身来拱手应是。 点了点头,叶应武站起身来,径直往后院走去。 一众人这才发现,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脸上的疲惫神色一点儿都不比在座的他们少。轻轻叹了一口气,陆秀夫和苏刘义对视一眼,都感受到对方心里的百般滋味。 “大冶县虽然还不用急着修筑城池,但是矿石挖掘和荒地开垦一样都不能落下,通山县什么情况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短期内能够支撑兴**的也就只有大冶县了,国岩,不要辜负了几位相公还有知军对你的信任。”几个人并肩向外走去,陆秀夫略微压低声音对身边的江钲说道。 江钲虽然和叶应武是旧识,但是毕竟是初来乍到,对于兴**的情况有些不了解还是预料之中的,所以陆秀夫急忙叮嘱两句。 微微点头,江钲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另外一边的苏刘义等人,轻声笑道:“小弟在来此处的时候,家父就已经有所叮嘱,还请君实兄放心好了,小弟必当全力而为,只要有小弟在,大冶县永远都是天武军的大冶县。” 陆秀夫没有再说什么,心中也不禁暗暗赞叹一声,将这几家的子侄全都集中起来,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在文武之别上和其他地方官员相比已经远远减弱了,因为都是同窗世交,对于文武之别,看得远没有别人那么重。 而且更让人感慨的是,这些衙内子弟,没有一个是纨袴膏粱之辈,就算难以成为安定全国之才,维系一方稳定还是手到擒来的。或许,这是在这大宋天倾之世,老天赐给这个国度最大的财富吧。 ————————————————————————————— 叶府的后院依旧是熟悉的安宁。 仿佛只有来到这里,看着九曲长廊,看着风拂垂柳。 阳光洒在水面上,粼光闪闪,水池里面的金鱼正在自由自在的散聚,透过清澈的水面可以看见水底摇曳的水草。似乎是受到叶应武阴影的影响,又或许是有什么潜藏在水里面的诱惑,这些金鱼竟突然间又散开,然后向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叶应武一怔,旋即听到风儿送来轻轻的笑声,方才自失的一笑,还道是这些金鱼感受到自己强大的气场了呢,感情又是不知道哪个傻丫头正在喂金鱼,自从这府邸归属叶应武之后,作为暂时唯一的女主人,绮琴最喜欢的便是在那九曲长廊尽头的水亭当中弹琴观鱼,不过喂鱼的事情却总是懒得亲力亲为,一般都是铃铛之流的侍女负责。 “恭迎老爷。”叶应武刚想要抬步向前,却发现身后传来声音。 却是两名侍女犹如群星捧月护着中间的陆婉言,叶应武微微一怔,其实对于这个陆家小娘子,叶应武更多地是愧疚,作为兴**的通判,陆秀夫亲入险地本来无可厚非,但是面对陆婉言急迫的责问,叶应武一时间心中也是莫名的触动。 以至于时至今日,迎面撞上陆婉言,还是心里有些别扭。 不过叶应武并不清楚,对于这个有些冒冒失失闯入叶家后院的女孩,自己的便宜老爹还有镇江陆家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按理说不可能放任这种大家闺秀在外面呆这么长时间的。 再想到老爹有些隐晦的指出为叶家延续血脉的事情,叶应武忍不住微微皱眉,不过旋即意识到自己前面还站着几个姑娘家,急忙笑了笑,以掩饰自己的失态:“嗯,陆小娘子也在啊,这是去往何处?” 意识到叶应武的眼神有些迷离,陆婉言虽然不是那种聪慧过人的女子,但是也已经明白叶应武有些失神十有**是联想到了两个人至今还说不清楚的关系,当下里也不想再往这个方面上扯,只是微微笑着露出两个脸颊上浅浅的梨涡:“绮琴姊姊在水亭,邀小妹前去下棋。使君也是要过去吗?” 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叶应武发现自己对上这个陆家小娘子,竟然有些无计可施,这才来到这个七百年前的时代两个月,原来那些炉火纯青、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似乎都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六月的风吹过,两个人竟然有些尴尬的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这里。 “咳咳,那便一起吧,天气热,某略有些烦躁,正想去水亭散散心。”叶应武有些言不由衷的说道,罕见的有点儿脸红。 两名婢女都忍不住埋头轻笑,叶使君纵横大江南北,也算是在北面蒙古还有东面临安那里留了名,挂了号的,却没有想到竟然在小小的女子面前手足无措。 看着叶应武和陆婉言一前一后的走过来,前面的微微皱眉,后面的则是略有些尴尬,铃铛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这两个人还当真是奇怪啊,这一路上就这样保持着沉默。 轻轻一笑,铃铛下意识的将目光投向轻纱之后,自家娘子想要撮合这两个人,想来还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呢。 琴声伴着轻轻的风声渐渐扬起,叶应武还算是不明就里,可是受过熏陶的铃铛和陆婉言,表情就有些怪异了,旋即铃铛实在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陆婉言则是俏脸通红。 叶应武诧异的看向表情各异的两个人,那曲调随着风抑扬顿挫,仿佛将近处的水、远处的山,都融进曲子里面,深沉的悲伤之中又带着深沉的爱。轻轻的吸了一口气,叶应武挣脱琴曲的束缚,霎时间感觉远山近水流露出一股浓浓的情意。 身边隐隐约约传来幽香,也不知道是陆婉言的体香还是轻纱之后点的瑞脑。琴声依旧,人在天涯。刹那间叶应武想到的不是绮琴,不是陆婉言,不是天武军,不是无数生死相托的兄弟,而是七百年后,自己那个阔别已久的家,而是七百年前,这个注定会改变的时代! “使君?”陆婉言从身后轻声唤道,俏脸上的红晕虽然已经散去些许,但是现在看来依旧带着难言的风韵。 叶应武用手死死握着栏杆,静静地看着近处水池屋舍,远处青山远黛,良久之后方才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铃铛看了一眼这个伫立的身影,又看了身边的陆婉言一眼,轻声道:“启禀使君,是司马相如的《凤求凰》。” 自失的一笑,叶应武忍不住喃喃自语:“难怪,难怪,凤凰于飞,何其之美,但是某才疏学浅了。” “使君何必如此想,使君志在四方,当仗剑为天下除恶,这些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曲子,知与不知,又有何妨?”陆婉言淡淡的说道,绮琴在这个时候故意弹着一首曲子是什么意思,她自然心里一清二楚,看着前方这个凭栏伫立的男儿,心中又怎能不是一番激荡。 “梦醒人间看微雨,江山还似旧温柔。”叶应武随口吟道,“自古英雄气与儿女情不可共存,当真是么?” 看着叶应武随手掀起罗纱将身影掩没,陆婉言一怔,旋即发现,外面的青山已经被云雾笼罩,不知什么时候细细的雨丝已经扑面而来,打湿了衣襟与乌发。 梦醒人间?使君,你把原来的一切,都看作一场大梦吗?那么这之后,又将是如何,你的志向,想来也不止于这个小小的兴**吧,大宋的江山、蒙古的江山、这华夏炎黄代代相传的江山,想来是你最终的志向所在吧······ 陆婉言复杂的看着渐渐消失的背影,却最终还是忍不住轻轻一笑,江山还似旧温柔,无论这场梦有没有醒,无数的人都将站在你的麾下,跟着那面赤色的旗帜,跟着那道伫立的身影。 而这其中,有自家哥哥,恐怕,也有自己吧? 《凤求凰》的曲调陡然一变,“噔”的一声脆响,曲声戛然而止。 “咳咳”,铃铛的脸色变得很是怪异,有意无意的瞄了一眼陆婉言,陆婉言狠狠一跺足,径直转身走了。 目送陆婉言离开,铃铛方才凑到轻纱一侧,轻声说道:“使君,娘子,陆小娘子已经走了。” 听闻此声,叶应武只是微微点头,一点儿都没有形象的把自己摔在卧榻之上,软绵绵的被褥上面铺了一层凉席,躺在上面丝丝缕缕的凉意伴着已经熟悉了的淡淡幽香沁入脊骨。 绮琴轻轻一拂衣袖,走到榻边,递给叶应武一杯水,轻声笑道:“在这后院当中,哪里是堂堂兴**知军叶大人,分明就是一个地痞无赖,若是让其他人见到了,还不知道是如何失望呢。” 叶应武懒洋洋的将水接过来:“那又如何,这后院当中属你最会享受,这清风细雨最后都是被你尽收眼底了。话说回来,某本来就是临安街上的无赖,现在不过是本色罢了,来,给爷笑一个?” 故作认真的笑了笑,一股极其少见的妩媚跃上眉梢,看的叶应武都是心神一震。绮琴坐到榻边:“这卧榻都是奴家沐浴之后才躺的,爷还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想来今天带的银子不少吧?不知想要和奴家几度风月?” “噗!”叶应武的水全都喷了出来,不但衣襟都湿了,还不断地咳嗽,什么时候自家的仙女成了妖女,真是作孽。看着这最毒妇人心略有些幸灾乐祸的表情,叶应武一边咳嗽一边苦笑,看来自己躺到这卧榻上还真是惹怒了绮琴,这姑娘是故意报复啊。 “慢点,慢点。”绮琴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急忙帮着叶应武顺了顺气,刚才的那不过是青楼里面人人都会的,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用出来却是对着以为夫君的叶应武。 “给爷等着。”叶应武恶狠狠地说道,然后又躺倒在榻上,舒服的眯了眯眼,“下雨天不睡觉,当真是天理难容。” 风带着细细的雨丝,虽然没有扑面,但是却带来沁人心脾的凉意,驱散这几天的暑气。雨滴顺着水亭的飞檐滑下,打在石板上和栏杆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绮琴随手有将茶杯满上,有意无意的随口说道:“夫君,婉言妹妹,你到底······” 对于这个冰雪聪明却总是藏拙的女子,叶应武也有些无奈,她总是变着方法想要让陆婉言做叶家的大妇,其中是什么意思,就连铃铛都看得透,自然也欺瞒不了叶应武,甚至自始至终绮琴谁都没有打算欺瞒,在这乱世当中,有如此心机却是独守清雅,倒也算是奇女子了。 叶应武不禁在心中感叹一声。每逢家国祸乱,不只是有伟男儿在血火中脱颖而出啊,百年之后,那个由淮上布衣仗剑而起建立的王朝,等到灭亡的时候,真正有骨气的,也是一群女子,何其相似,又何其悲哀。然而现在不同了,站在倾国而来的蒙古铁骑之前的,不只再是文天祥那样羸弱的书生,不只再是吴楚材那样赤诚的百姓,还有他叶应武,还有天武军、两淮水师,还有无数的华夏将士。 绮琴只道是叶应武还在头疼和陆婉言纠缠不清的关系,索性坐在一侧静静地看着他,哪里料得到叶应武早就神飞天外,良久之后方才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双剪水眸,叶应武下意识的“啊”了一声,方才想起来绮琴想要说什么,揉了揉脑袋,苦笑着说道: “要不······先看看?” 这一次不只是绮琴,就连外面的铃铛,听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叶使君当真是仗剑一方的英雄,可是一牵扯到这儿女情长的事情,却是这般无助,也不知道当年放浪临安的气魄都到哪里去了,难不成都化成那满腹的计谋了? 第八十五章 恩怨分明(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咸淳二年六月初。 炎炎烈日烘烤着大地,如果不是几丈之远的地方就是滚滚流淌、浩浩东去的大江,恐怕站在岸上码头的这些人,都已经被热晕过去了。虽然风吹鼓进了那宽袍大袖当中甚是凉爽,但是怎么着也比不上七百年前的短袖汗衫。 叶应武略有些羡慕的看了一眼码头上正在忙碌的半果着上身的壮汉,旋即又将目光回转过来。兴**扼守大江中段,乃是西进支援鄂州、川蜀的必由之途,又是和襄樊相呼应、能够因为奥援的重中之重,所以就算是贾似道再怎么打压,从周围州府前来运送钱粮的船只还是日日不断。 尤其是从江南西路各州府汇聚而来的钱粮甲胄甚至丁壮,因为大江上有两淮水师,所以选择顺赣水北上,经过鄱阳湖直入大江这条道路,比陆路绵延而来,无疑要合适得多。而且集中到这个码头,北上黄州甚至襄樊前线,也是迅捷无比的。 一面面赤旗迎风飘扬,又是一条大船缓缓靠岸。 站在叶应武身边的杨宝无不感慨地说道:“一个月前初来此地的时候,这码头还是荒草丛生、破败不堪,不过是区区一个月,便已经快形成市集了,对此谢大人都有些焦头烂额了。” 叶应武轻轻一笑,对于宋时工商业的迅速发展,他从来都是有信心的,而且后面还有兴**甚至江南西路的鼎力支持,这本就占据地利的地方,想不发达也不可能了。对于工商业,宋朝绝对算得上是打压最轻的了,这也造就了华夏历史上最富裕的王朝。 而来自七百年后的叶应武,更不会对此有任何异议,甚至举双手鼓励还来不及呢。资本主义萌芽啊,要是能够早早地被我叶应武带到这个时代上来,便有了更大的保证了。 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势头,叶应武自然不介意推波助澜,当下里便看向站在另外一边的陆秀夫,陆秀夫微微点头:“此处码头乃是兴**的命脉所在,使君可是想要在此修筑堡垒?” “此处背靠永兴县城,面朝浩浩大江,前有两淮水师,后有天武军,可进可退,倒是不失为一个屯兵驻扎的好地。”叶应武淡淡的说道,目光在辽阔的江面上扫视,无数的白帆从上游延伸到下游,“而且每日商贾云集、船只纵横,三教九流在此间混杂,有一支劲旅驻扎在这里,既可安百姓之心,又可防无备之患。” 几只水鸟在尽情飞翔,翼尖掠过江面掀起浪花。 陆秀夫却没有心情去看那些,而是细细咀嚼着叶应武话里的意思。无备之患,若是阿术引着大军来攻的话,恐怕还没有过汉水就已经被尽数探知到了,无论如何都称不上是无备之患,而又没有必要用一支大军去预防可能性很小的蒙古内奸作乱。 那么叶应武想要防范的,就只有一个人了。 陆秀夫下意识的将目光顺着江面向下游方向延伸,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煌煌炎宋,若是能够齐心协力,又何必一退再退,先是靖康百年耻辱,后是今日偏居一隅。可是那贾似道,和叶应武,和江南西路诸公,和他陆秀夫,无论如何都不是一路人。 “嗯,回去之后某便告知君实,将之和永兴县城的修筑放在同等位置。”陆秀夫点头说道,“只是不知道使君打算怎么利用这来之不易的宝地?还有若是驻军,又有谁堪当大任?” 叶应武只是微微一笑,却没有言语。 几艘战船在水天之间出现,迎风飞扬的赤色大纛即使是隔着很远都可以清晰的看见,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白帆和张世杰的将旗。片刻之后整支船队渐渐显出全身,两艘楼船居中,十多艘蒙冲守护,挂满白帆逆流破浪而来,大江上的船只见到这是两淮水师的战船,自然是纷纷忙不迭的向两侧闪开。 “驻军,可不是只有天武军。”叶应武没有回答陆秀夫的问题,反倒是故作神秘的说道,“而且·····也不只有两淮水师。” 天武军自然是要驻扎一个厢的,而两淮水师说什么也得割出来一支足以掩护码头甚至遮蔽大江的船队,在这之外,锦衣卫和六扇门也应该在这个码头市集上存在据点,甚至通过和这些南北商客的联系,逐步向着他们所属的势力或者国度渗透。 陆秀夫只是苦笑着点了点头,两淮水师倒是真的没有什么难处,因为想来张世杰也能看出此处码头营寨的重要性,必当派出精锐。而六扇门和锦衣卫就不同了,这两个刚刚组建的组织,实在是太弱小了,就这么直接投入到这里面,会不会太过明显。 若是暴露了,皇城司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而叶应武等人也只能是百口莫辩、甘心认栽。 叶应武只是淡淡一笑,看向身后,码头的一侧,一座山坡拔地而起,直冲云霄,而面向大江的那一面,就像是被硬生生切开了一样,变成陡峭的悬崖。江水拍打在山崖上,高高地溅起雪白浪花。 站在那山崖上,四周景物,必当尽收眼底,就算没有水师,也可以握住整个大江的咽喉。叶应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来到这兴**也已经有两个月了,但是自己却从来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山崖。现在蓦然看到,心中百般滋味。 青山依旧,江水依旧! 而对面,也是青山连绵,扼守江畔。当时从汉水沿江而来,只是感慨于这一带青山的雄伟挺拔,却一直没有注意到这隐隐而成的虎踞龙盘之势。大江两岸的青山相互辉映,将整个大江生生锁死! 叶应武的声音有些颤抖,指着那座山坡问道:“此山唤作什么名字,竟有如此雄伟超凡之姿。” 没有想到叶应武突然问起那座山坡的名字,陆秀夫也是一怔,他不是武将,如果不是随着叶应武看过去,也没有发现那座山坡的重要性,当时便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 另外一边一名跟随的兴**小吏见状急忙上前一步:“启禀知军、通判,属下知道,这山坡因为半壁垂直,故永兴县的百姓一般都将这座山,唤作‘半壁山’,不过这也是一般的叫法,若是知军有意的话,不如赐给此山一个名字。” 而叶应武,此时心中已经一片空白。 半壁山,半壁山! 难怪啊,1854年,清咸丰四年,太平天国与曾国藩的湘军血战半壁山,全军壮烈牺牲,无一人成活。自己还真是糊涂了,竟然把这半壁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而那半壁山的对面,叶应武微微眯了眯眼。 武昌门户田家镇! 六百年后,这里的半壁山,对面的田家镇,见整个一个国家在血与火中的挣扎,最终用无数人前赴后继冲锋的身影,击碎了满清桎梏。而今日,他叶应武就站在这里,在蒙古还没有踏足这片土地之前,在满清的老祖宗女真人已经被蒙古铁骑生生撕碎之后。 “从这码头,一直到半壁山,当为兴**第一屏障。”叶应武淡淡说道,“半壁山,半壁山,为我支撑天地之脊梁!” 两个人说话之间,两淮水师的几艘大船已经缓缓驶过来,白帆昂扬,旌旗猎猎。叶应武和陆秀夫对视一眼,同时下意识的挺直身体。这一次可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张世杰率领两淮水师返回大江南岸兴**的水寨,而是叶应武将代表天武军和张世杰商量这两支已经不容忽略地的力量所指的方向。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拄剑傲立船头,一众两淮水师精锐从他左右两侧排开,手中或是突火枪或是神臂弩,但是却清一色的指向下,以示没有敌意。其实以叶应武和张世杰的关系,别说敌意了,天武军和两淮水师根本就是穿一条裤子,就像是江南西路所属的精锐水陆师。这也是真真正正被江万里等人掌控在手中的精锐。 楼船缓缓靠岸,还没有等跳板放下来,张世杰已经轻松的从战船上一跃而下,迎向叶应武。看着站在眼前这个尚且意气风发的男子,叶应武心中莫名的一痛。南宋最后走上覆灭是必然的,但是其中张世杰作为一个不怎么称职的水师武将,在几次水师大决战当中错误的指挥和判断的确是不可忽略的因素。 但是话又说回来,没有张世杰的一力苦撑,这个大宋,说不定早就像水里的浮萍,蒙古铁骑带着北方的烈烈罡风一压境就吹散了。 没有注意到叶应武百感交集很是复杂的目光,张世杰大大咧咧的笑道:“贾余丰那个棘手的家伙已经拿下了?” 见到张世杰根本就没有寒暄,知道他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叶应武心中也是暖流流淌。自己何幸,来到这个七百年前陌生的时代,便有一群知心的朋友和亲人在左右扶持、不离不弃。 眼前这个中年人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作为黄州知州,这些日子里面硬顶着北方的压力,想来日子也是不好过。叶应武将张世杰的是非功过抛到脑后,敞开心扉爽朗一笑:“拿下了,有劳姊夫费心了。” “攘外必先安内。”张世杰长叹一口气。 恢复汉唐版图的梦想虽然看上去不可实现,但是张世杰坚信,如果没有一群又一群的人坚定不移的拖后腿的话,这自从艺祖时代就流传下来已经三百年的梦想,不是不可能的! 然而······然而有太多然而。 张世杰的脸上掠过一丝惆怅,不过旋即就被眼前码头的繁华景象所震撼,忍不住说道:“没有想到一江之隔,确实如此景象,仿佛两重天地。难道这浩浩大江,便能够让人心安么。” 叶应武知道他想到了黄州,黄州什么样子叶应武也见到过的。自从鄂州大战之后,这片似乎随时都会被征服的土地上已经人烟稀少,不过毕竟是占据一方的大州府,人口终究还是有的。张世杰的两淮水师甚至没有依靠江南西路的接济,就直接从黄州和相邻的蕲州补充足够了兵员,甚至将几艘破损的战船进行了修补。 “此处当为兴**北方重镇。”张世杰环顾四周,目光最终在半壁山上定格,忍不住轻声感叹道。作为一个善于防守的将领,他同样是一眼看出了此处码头和远处半壁山的重要性所在,当下里心中也忍不住埋汰自己怎么上一次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这些。 恐怕当时已经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远烈,可有什么需要攘助的?”见到叶应武只是淡淡的陪着一笑,张世杰便看出来叶应武心中是由什么事情困扰,所以根本没有心情陪着他欣赏这大好山河。 叶应武身形一顿,旋即苦笑道:“人!” “人?这个几位相公不能依凭江南西路解决么?”张世杰略有些诧异地问道,叶应武缺什么他都能够理解,偏偏是这个“人”让他感到有些为难,自己总不能把黄州已经少得可怜的人口迁到兴**去吧,那样的话黄州还有什么驻守的依凭。 “已经尽量了,可是毕竟能多一点儿是一点儿。”叶应武看向张世杰,或者说不止他,还有陆秀夫的目光,都投在张世杰的身上。叶应武这句话已经有些明显,正在试探张世杰。 似乎察觉到叶应武是什么意思,张世杰咬着牙环视四周,周围陪同的官吏早就已经远远散开,只留下叶应武的亲信杨宝陪着,估计叶应武的意思这杨宝早就已经心知肚明了。或者说,这件事情已经在兴**和天武军的上层内部商量过了。 现在叶应武,已经能代表一众文武官的意思。 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张世杰常常吸了一口气,方才说道:“那黄州岂能就这样轻易······且不说某,想来宋瑞也不会同意的。还有黄州的士子百姓,岂是那么容易说服之人。” 看向张世杰,叶应武的语气依旧平淡不起波澜:“乡兵、厢军和两淮水师不需要抽调一兵一卒,黄州百姓内迁。难道姊夫就真的以为,一旦蒙古水师突破汉水,姊夫就真的有能力统领一干乡兵和厢军击退那滚滚如潮而来的蒙古铁骑么?” 张世杰张口结舌,良久之后方才讷讷的说道:“不是······不是还有天武军么,天武军怎能坐视黄州······” 叶应武苦笑着看向不远处的半壁山:“天武军虽然号称精锐,但是真正情况你我都明白,麻城脚下死伤太惨重了,现在填充进来的都是临时征调的地方乡勇,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当时某和苏将军以八千之众能够借助大雨趁乱击破阿术,可是现在呢,整个天武军就只有区区两千士卒,如何再战?” 第八十六章 恩怨难分(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张世杰怔怔的看着滚滚大江在眼前流淌,心中自然是百般滋味。 而叶应武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任由张世杰站在这风中,自己的目光早就随着大江一直往西面漫溯。作为天武军的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不能只是将自己的目光局限在天武军两万士卒的训练之上,还需要为整个天武军想好前进的方向和退路。 如果说现在兴**各处营寨堡垒的修筑是为了给天武军一个躲避灭顶之灾的巢穴的话,那么叶应武现在就想决定一个前进的方向了。天武军绝对不能是躲在高城之中的军队,而应该是一柄断水逆流的锋利刀刃,也只有这样才能从根本上改变宋军善守不善攻的令人很是无奈的现状。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因为百年来宋军上到将领下到士卒,守住城池便是胜利的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这在后来蒙古灭宋的战争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宋军几次三番的放弃进攻的机会,最终给了蒙古铁骑喘息的余地。 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对于江镐、王进这些激进的年轻将领委以重任的原因,因为也只有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小将,能够带领着新生的天武军发动一次又一次忘我的进攻。 青山隐隐水迢迢。 叶应武默然深思,从这里沿着九曲大江往西的话,先是掩护永兴县侧翼的大冶县,接着便是两湖仅次于襄樊前线的重镇——鄂州,忽必烈曾经发动的鄂州之战,便是以攻克这个重镇为目标。然后便是从荆湖入川蜀的泸州。 泸州,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泸州作为沟通川蜀和荆湖的要道,一直是蒙古和南宋争夺的要点,历史上曾经五易五守,铸造了“铁泸城”的名声,后来泸州城一直为南宋坚守,就算是南宋朝廷投降之后,泸州军民依旧在拼死抵抗,最终外无奥援、内无粮草,城池陷落,导致整个川蜀宋军被彻底分割包围。泸州神臂城也作为一个曾经屹立的城池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而现在泸州虽然牢牢地掌控在宋军的手中,但是北面还有蒙古刘整率军驻守,刘整以泸州守将的身份投降,虽然手中的士卒并不怎么强悍,但是毕竟他本身是对于泸州很了解的,而且麾下还有一支不容小觑的水师。 更何况便是这个刘整,在一年之后北上叩阙,向忽必烈献出了发展水师和进攻襄阳的计策,从此拉开了襄樊大战的帷幕,也极大地促进了蒙古羸弱水师的发展。 所以对于叶应武来说,现在的刘整虽然看上去平庸而卑微,但是却是绝对不能忽略的潜在威胁。天武军这把利刃磨砺好了之后,那六症作为第一个目标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从兴**到泸州,需要一个合理的出师理由。 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头,叶应武只是静静的看着远山,实际上最好的方法便是引诱阿术进攻襄樊,然后自己带着天武军在两淮水师的帮助下两路进援襄阳,这不但会得到贾似道的支持,而且川蜀的夏贵见到有人出来替他,自然也是举双手赞成。 可是这又是绝对不能行的方法,宋元大战,转折点便在襄樊,在没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之前,叶应武并不愿意襄樊大战爆发,一旦真的无法给襄樊解围,天武军的存在与否实际上也没有太大意义了。襄樊一丢,沿江可守的地方实在是太少了。 为了泸州和刘整而引发襄樊大战,实在是有些舍本逐末了。但是又不能放任刘整在那里,也不能放任泸州一直处于蒙古大军的威胁之下。叶应武看向身边的张世杰,张世杰的眉头又何尝不是紧锁,只不过张世杰还不知道,叶应武在给他下了一个套之后,又开始算计他了。 两个人就这样并肩站立,看着码头下滚滚流淌的江水发怔,谁都是一言不发。知道这样下去总归不好,站在他们身后的陆秀夫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两个人放在蓦然回过神来,略有些古怪的相视一笑,都感觉到对方眼神当中的无奈和复杂。 “姊夫以为如何?”叶应武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泸州的事情还需再论,先把黄州百姓的问题解决。 毕竟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可是那老天爷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若是能够早来到这个时代,恐怕还可以有更多的周转的余地,而现在已经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了。 看着叶应武很是真诚的目光,张世杰微微一颤,忍不住说道:“远烈,你真的打算行如此之事?要知道要是此事败露出去,不只是你我,就连君实他们都少不了问责之罪,到时候几位相公辛辛苦苦布下的如此局势、天武军和安吉军还有两淮水师无数将士前赴后继挣来的功名,或许都会化为须有啊。此事万万需要慎重。” 陆秀夫只是微微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冷冷一笑,叶应武淡然说道:“难道姊夫认为,我们还有那么多闲暇么?而且姊夫认为,黄州······” 叶应武的话没有说完,张世杰确实在心底打了一个寒颤。从根本上来说黄州已经没有坚守的必要了,此地可供把守的险要之地实在是太少,而且已经成为大宋甩不掉的包袱,若是放弃掉,还能给朝廷减轻几分负担,更何况不是明面上的放弃,而只是将黄州的百姓内迁,完全可以打上坚壁清野、全军备战的名号。 至于到时候蒙古铁骑来势凶猛,两淮水师力战不敌,不得不弃城而走,却又是另外的一种说法了,和将黄州的土地废弃、百姓内迁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因由,而且这个罪名还不至于将两淮水师怎么样,因为就算是贾似道也不得不理解水师在陆地上根本无法防守的事实。 为了自己麾下的区区万余名百姓,自己的小舅子还真是想得面面俱到,不过这万余名百姓,对于此时的兴**来说,也是不可多得的一份力量,将会是天武军后路营建的工作变得轻松很多。 咬了咬牙,张世杰看向叶应武,良久之后,方才重重点头:“远烈既然有如此决心,那便依你好了,不过你我有约在先,若是黄州出现什么不测,天武军不可坐视不管。” 感激的点了点头,叶应武心中一块大石落下,而且更是心中暖暖的。张世杰这是在提醒自己,一旦黄州受到攻击,天武军也不能坐视不管,而要是摆出积极的援助的架势,这样才能把这台戏演得更加逼真,就算是贾似道发觉有什么不对却也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和借口,只能吞下这个苦果。 有了内迁的黄州百姓,叶应武的压力就会小很多,而刚刚凑齐兵员的天武军也总算是可以进行日常的操练了,否则这几日一直是天武军有部分士卒操练,而另外一些人则去修补城池,虽然这样轮流替换也不是不可,但是操练的时间毕竟会大大缩短,不过这也是代表全体武将的苏刘义和代表全体文官的陆秀夫所能做出的给对方的最大的让步了。 当然,这中间也少不了叶应武的居中调和,叶应武还没打算自己手下这个刚刚形成的小团体就会出现明显的裂缝,现在他需要的是这一干青史留名的文武能够团结起来,也只有这样才能让天武军真的在这末世之中步履蹒跚但是有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似乎也体会到叶应武的难处,张世杰有意无意的看向自己身边的少年,这不过是一个今年刚刚加冠的年轻人,眉目之间却已经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憔悴和沉重。 天武军两万将士和兴**三县土地就像是两副重担压在他尚且年轻的肩膀上,让这个不过弱冠的青年,为这个在东南一隅苟延残喘的王朝承受了太多太多。 但是张世杰也能看出,叶应武目光中的炯炯,而这种神采的目光,不只在叶应武身上,他身边的陆秀夫甚至身后几名陪同的兴**小吏,都是如此目光,如此神采。刹那间张世杰似乎明白了什么,虽然这些人疲惫、劳累、承担了太多,但是在他们心中,却有着为大宋之撑起一片天空的夙愿,有着在这个乱世当中脱颖而出傲视群胸的梦想,这是他们追求的,也是整个天武军追求的。 这是一群年轻的人啊。 张世杰忍不住感叹一声,身处其中,和已经垂垂老矣、暮气沉沉的朝堂相比,连自己都感到舒畅。 突然想起来什么,叶应武转而说到:“其实还有一处棘手,便是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范大人,此事虽然没有打算瞒着临安的那位,但是我们也不想声张,可是若是让那位范大人察觉了,便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了,闹大发了便是授人以把柄了,而且还有可能成为天下士林百姓共同声讨的对象······” “嘶!”不只是张世杰,就连陆秀夫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微变,原来只是一直想着怎么让张世杰同意,却忘了这个名义上沿江诸州府的上司范文虎范大人。对于这位范大人,就算是之前不了解他的,在看到了他在汉水一战当中的表现,也对他没有什么好感,大军厮杀之刻,就算是一时难以力敌,又岂有主将带船率先逃跑之说,当真是荒谬至极。 当然,更荒谬的是贾似道颠倒黑白是非,竟然将范文虎硬生生的保了下来,任由江南西路、淮南西路(黄州、蕲州所属)、京西南路(襄阳所属)、荆湖北路(江陵、鄂州所属)等等周围路、州、府弹劾范文虎的奏章如雪花般纷纷送入朝中,甚至就连作为贾似道手下亲信大将的吕文德也送出了奏章,但是贾似道竟然对此全部视而不见,以一句“功过相抵”便把范文虎牢牢地按在了沿江制置副使的位置上。 其实贾似道如此做也是有不得已所在,虽然他贵为大宋宰执,但是实际上手中真正能把握的军队并不多,李庭芝虽然和他有联系,但是并不代表着这个坐拥两淮以一军之力而抗蒙古的大将就会听令,而真正称得上是贾似道嫡系的,恐怕就只有襄阳的吕文德和吕文焕了,可是襄阳虽然有十余万大军,对面却同样有蒙古名将阿术坐镇,无论如何也不能轻举妄动。 更可况襄阳的大军更多的是陆上步卒,贾似道急需找到一个同样对他言听计从的亲信掌控一支强有力的水师,而这个任务就落在了范文虎的肩上,所以范文虎在汉水大战之前,总是咄咄逼人摆出一副想要夺权的姿态。 就算是贾似道看不出来,作为他左臂右膀的翁应龙和廖莹中也能够看得出来,这个范文虎并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可是寻遍整个大宋,竟然再也找不出来一个能够接过如此重担的人了,所以也只能捏着鼻子先让这个好歹是忠心耿耿的庸才掌控一支水师再说。 而大宋水师当中,实力最强的便是张世杰麾下的两淮水师,不但有楼船,还有海船,并且装备之新、士卒之精锐,在大宋水师当中也是一等一的,更何况掌握了两淮水师就意味着斩断了江万里一党一只强有力的臂膀,现在已经有这种说法,两淮水师和天武军是在南康军坐观天下风云卷动的江万里不可忽视的左臂和右膀,同时也是贾似道的心腹大患。 如此说来,若是叶应武和张世杰内迁黄州百姓,跟敌人打仗实在是不行,但是捣鼓自己人却是个中老手的范文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的,更何况知道自己上一次搞砸之后已经引起了贾似道极大的不满,范文虎现在正紧盯着天武军和两淮水师呢。 “恩恩怨怨,何时明了啊。”张世杰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身边的陆秀夫也是深有同感的点了点头。 这大宋,不是亡在外面敌人实在是太强大,而是亡在敌人大军压境,而自家人还在相互戒备上了!估计在贾似道心中,远方的蒙古一点儿都没有近处的江南西路有威胁! 蒙古毕竟还太遥远,但是江万里却是在卧榻之侧,作为一个并不算是枭雄的枭雄,贾似道的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攘外必先安内,何其悲哉。”叶应武淡淡的说道,一个庞然大物的灭亡,永远都不是从外面,而是从里面。这个王朝再这样下去,就要被内耗干净了。四百年后,大明如是;六百年后,中国如是。 远处青山重重,近处大江浩浩。 沉默了良久,张世杰仿佛下定了决心,蓦然偏过头去看向叶应武:“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此关头,你我自当便宜从事,天武军和两淮水师在手,何必怕他!” 此言一出,叶应武只是淡淡一笑,而陆秀夫却是有如雷击,直直的愣在了江风当中。 第八十七章 恩怨难分(下) 倾宋 作者:然籇 草草扩建的天武军演武场坐落在永兴县的北面,大江之南。 本来永兴县城北就是天武军的营寨,只不过和原来的区区六千名将士相比,现在已经扩充到两万的天武军,自然不能只靠那一个小小的简陋营寨了,所以现在的营寨,不知是原来的扩大版,而且外围还有一圈低矮的石墙和壕沟,一座座望楼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远方。 只不过看得出来,这个占地颇大的营寨还在修筑当中,作为防御工事的壕沟和寨墙都只是修建了一小段,不过驻扎的营帐和演武场倒是都已经提前修筑整理出来了,总算是没有让这些从南方千里迢迢而来的民壮露宿郊野。 对于永兴县百姓来说,已经久违的嘶吼声再一次从北方顺着风飘来,但是这一次更多的百姓们,心中不再是好奇,而是一种沉闷,甚至还有一些人在默默祈祷。因为他们知道,这嘶吼声重新响起,又有一批毛头小伙子来到了这里,来到了那面“叶”字大旗之下,来到了那迎风烈烈的赤旗当中! 而他们祈祷的更多的,是因为这些毛头小伙子的前辈们,已经前赴后继追随着那面旗帜倒在了保卫此间一方水土百姓的路上,最终化作一缕缕缥缈的英魂,在朗朗苍穹之上,看着一批新的天武军将士顶替他们的位置,继续冲锋! 无数的百姓们,默默看着天空,祈祷着那些英灵能够保佑叶使君,保佑天武军和兴**,也保佑他们这些在乱世当中求生存的百姓。 只不过此时叶应武却没有心思去想那么多,只是紧紧皱着眉头看着在点将台下面被一群老卒操练的死去活来的新丁,良久之后方才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拄剑站在这里太长时间了,手臂和腿竟然都有些酸麻。 虽然训练这些新卒的都是经历过麻城大战甚至汉水追击战的士卒,比起来当初叶应武让杨宝拐带出来的老卒也算是多呈不让了,只不过现在这些新丁,却远没有当初的天武军那么好训练。要知道当初天武军是从江南西路各处州府抽调精锐厢兵组成的,基本可以说不用操练都可以直接拉上沙场,而现在的天武军士卒大多数都是没有经历过训练的村镇青壮,不但人数多了,还要从零开始,自然训练出来的效果远没有当初那么明显。 不过虽然嘴头上抱怨,心中倒也没有真的怪罪主持练兵的几个都指挥使和天武军老卒们不用心,毕竟这是已经预料到了的事情,任谁也不可能让昨天还在扛锄头的人今天就变成披坚执锐上阵拼命杀敌、至死不渝的将士。 看着叶应武走下高台,苏刘义心中莫名的舒一口气,冲着脸上已经浮现出微笑的少年点头示意。叶应武知道如果没有苏刘义这个久经沙场的将领居中指挥调整,天武军就算是今日气象也不可能练成,更何况苏刘义的人品他是知道的,绝对不会说因为叶应武将训练天武军的任务交付给他,他就在暗中培植亲信力量。 苏刘义此人,虽然不是那种惊艳才绝之辈,但是胜在稳重而又果敢,所以将来可以委之一方重任,只不过这些都是在襄阳之战中宋军能够胜利、天武军能够借势扶摇直上的前提之下。 而现在,也就只能让苏刘义屈尊在这里当一个天武军的四厢都指挥副使了。 “这几天如何?”一点儿都没有在乎扬起的阵阵风尘,叶应武径直走到苏刘义近前,就像是拉家常一样问道。 苏刘义一怔,旋即报以微笑作答:“虽然还没有见到比原来强多少,不过至少也让这些人收收心,而且末将不得不说,使君想出来的这些练兵的法子,倒真的是让末将茅塞顿开,若是全大宋的将士尽是这个训练尺度,恐怕汉唐山河早就已经尽数光复了。” 这一次反倒是叶应武有些挂不住了,毕竟这些法子也都是自己从后世照搬过来的,只不过放在七百年前这个火器还只局限于双方站着对射的时代,已经算是绝对的天马行空、标新立异了。 远处一队又一队的士卒咬着牙在领队老卒的带领下直接跳到那泥潭当中,奋力的向前奔跑,泥潭边上还有一群已经成了泥猴的士卒正在大声给泥潭中的同伴喝彩。而就在叶应武刚才走过的地方,整齐的方阵已经混乱不堪,手持木剑木盾的士卒捉对厮杀,呐喊声不绝于耳、厮杀声响彻云霄。 如果不是明眼人一看就能看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恐怕远处的县城还以为蒙古大军已经杀到了。 “只是这样练法,可以吗?”苏刘义似乎想起来什么,略有些担忧的说道,“是不是有些过了,这几天受伤的人一点儿也不少,在无论如何,也都是咱天武军的人,也都是这面大旗下并肩的袍泽······” 看着对面叶应武似笑非笑甚至还有些得意的表情,苏刘义忍不住止住了话,狐疑的看着这个称为狡诈多端也一点儿也不过分的年轻使君。而叶应武却是饶有兴致的又看了一会儿,方才说道: “刚才听见苏将军一句‘咱天武军’,某深感欣慰啊。” 苏刘义一怔,旋即苦笑一声:“苏某不过是败军之将,能在使君心中有一席之地便已经知足了,使君实在是高抬苏某了。能为使君效犬马之劳,也算是苏某此生有幸了。” “没想到苏将军溜须拍马的功夫倒也不差丝毫啊。”叶应武有些调侃地说道,他知道刚才苏刘义的话中**分想来都是真心的,不过这个心地淳朴的将军难得说出这种腔调的话,不调笑几句还真的对不起自己了,不过旋即叶应武正色看向苏刘义,“刚才苏将军说训得太狠,某到不觉得······” 这位已经成为兴**三县无冕之王的年轻人止住话头,看了一眼烟尘滚滚,方才接着说道:“苏将军难道不记得,麻城脚下,汉水之畔,多少袍泽兄弟,伏尸流血。当时某在心里懊恼,为什么当初就没有多训他们一天,哪怕是一个时辰!可能就是这一个时辰,就能够让一个两个甚至几十个倒在那里的弟兄活过来!” 叶应武的语调越来越大,不单是苏刘义下意识的肃然站立,就连那边操练新卒的老兵们,都是冲着几个新兵头目使了一个眼色,收拢队伍。一队队新兵有的满身泥泞、有的一脸疲惫、有的衣衫尽风尘,但是所有的人眼眸炯炯有神,听着前方那个少年使君的字字珠玑。 已经意识到整个演武场都在看向自己所在的这个小角落,叶应武只是微微点头,声音却已经不知不觉的更大了,接着说道:“弟兄们,或许你们感觉今天很累了,或许你们感觉你们的十将、虞侯、都头就是魔鬼、就是混蛋······” 下面有低低的笑声,不过很快就消散干净了,一队队士卒们反倒是下意识的挺直腰杆,那些老卒们虽然已经被提拔,但是依然一点儿都没有架子,笔直地站在队列的最前面,就像是标杆! 在他们看来,魔鬼,混蛋,根本就不是故意的贬损。他们就是魔鬼、就是混蛋,就是将蒙古鞑子的血肉全都撕碎吸干的恶狼! 叶应武突然间一把握住身边的一面赤旗,猛地一用力将旗杆直接从沙地中拔了起来,接着说道:“但是,某叶应武拿着良心告诉你们,等到了那沙场之上,你们就知道,今天流下的一滴汗,就是到时候沙场上的一条生命!天武军,从来不怕为了我们的旗帜而倒下,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天武军需要为了这面旗帜而盲目的流血!我们需要高举着它,高举着这面赤旗,和凶恶的敌人厮杀,然后活着,凯旋!” “天武军,必胜,凯旋!”站在叶应武身边的苏刘义猛的振臂高呼! “天武军——必胜!凯旋!”无数的声音,在苍穹之下回荡,就像是迎合很多很多天之前,他们的前辈在赤旗的引领下义无反顾的踏上北上征途而发出的怒吼声一样,回荡! 这滚滚的声音,就像是奔雷在原野上炸响! 刹那间,叶应武有一种自己重回当日高台之上的错觉。自己的身前,依旧是那一支血战麻城、奔袭汉水的天武军! 天武军,这呐喊声中,天武军的军魂,展现的淋漓尽致。 天空上倒下的英雄们,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的衣钵,有人来继承;你们的旗帜,有人来高举!叶应武忍不住望向天空,天穹之上,万里无云,只有朗朗青天和下面这肃穆的军阵、昂扬的旗帜相应和! —————————————————————————— 聚集的钢铁奔流缓缓消散,叶应武将手中的旗帜重新插回到地上,虽然那旗帜并不沉重,但使用手高高举着这么长时间,而且还在这期间将整个天武军的精气神都调动起来,此时的叶应武已经可以说是身心俱疲了,当苏刘义看向他的时候,这个堂堂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兴**知军竟然两腿微微一软险些坐倒在地。 不过也不知道苏刘义有没有察觉到这丝缕的异常,只是一板一眼的朗声说道:“启禀使君,已经临近午时了,午膳是不是就在这校场,若是如此末将便派人准备则个。” 叶应武颇有深意的看了苏刘义一眼,摆了摆手:“准备什么,将士们吃什么某便吃什么,有这么多讲究么?某听说苏将军在安吉军当中也是如此的,难道来到我这天武军,反倒变了个人不成?是天武军当中歪风邪气太多还是苏将军自甘堕落?” 听出叶应武语气中带着的不善,苏刘义背后已经开始冒冷汗,不过毕竟是执掌一方军旅并且后来名垂青史的人物,还不至于就此便心惊胆战,只是对于叶应武的佩服又多了三分,原来在麻城叶应武和将士们同甘共苦还可以理解为前线物资匮乏,而现在依然坚持如此,足可见此人心地之坚强。 “那是末将的不对了,还望使君恕罪。”苏刘义依旧是严正恭谨的回答,只不过话音接着就转了,带着根本就没有掩饰的丝丝笑意,“只是末将有些好奇,每周今日军中供应红烧肉,使君偏偏在今日前来,当真是天赐的巧合啊。” 饶是叶应武老脸很厚,依然忍不住一红,旋即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转身直接往校场中央走去,随着他的脚步移动,百战都亲卫紧随其后,簇拥着他们的使君。而察觉到叶应武前来,刚刚散去的天武军士卒全都下意识的微微放慢脚步,好让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使君吃上第一口热腾腾的饭。 随着几个壮汉的大喊声,一张张简易的矮桌已经在校场边缘一字排开,而且虽然校场只是草创,但是不只是这些桌子,甚至就连遮蔽日头的凉棚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些桌子一搭,凉棚也随之就架了起来。甚至还有一个从不远处的网湖引流过来的小水渠,清澈的水在水渠当中流淌,带着丝丝的凉意。 至于这河渠是做什么的,看着从河渠两侧一字排开的木盆木桶就知道了。不过现在吸引那些将士的,不是这些充满诱惑力的河水,而是那被几名壮汉抬着的大盆。 盆子当中红白相间的红烧肉堆得冒尖,在阳光下闪动着烨烨的油光,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连叶应武和苏刘义都忍不住轻轻咽了一口口水,浓浓的肉香已经伴着风溢入鼻中,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味蕾。 跟在红烧肉后面的,还有大盆大盆的菜,而另外的两个木桶,里面则是带着天然的乳白色的米饭和用酱料腌制的鱼干。 对于天武军的将士来说,每周最幸福的就是这个时候,因为这似乎带着独特味道的红烧肉管够,或许对于前世大鱼大肉、山珍海味都没少吃过的叶应武来说,更多的是尝个新鲜,但是对于这些将士们来说,或许在此之前一辈子都没有几次尽情吃过肉。 就是为了这每周一次的红烧肉,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的将士们心中就由衷的愿意站在叶应武的旗帜下跟随那道身影向前无畏的冲锋,而且他们还要告诉那些曾经迟疑的邻里乡亲,这里,是有红烧肉吃的,是吃饭管饱的地方。 而且,这里还是那年轻战神伫立的地方。 还是,无数英灵保佑的地方。 苏刘义将已经准备好的碗筷递给叶应武,叶应武微微颔首,迈动脚步。在他的身后,一队又一队天武军将士肃穆而立,不过他们看向叶应武的目光之中已经不再只是敬畏,还有丝丝缕缕的焦急和期待。 没有想到天武军的四厢都指挥使大人竟然亲自来到这里,还没有经验的年轻帮厨在用勺子舀肉的时候,险些手滑将那散发着浓浓香气的肉块掉到地下,站在他后面吆喝手下的年长大厨也注意到叶应武来了,不过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两次给天武军做饭,也不是一次两次见到这位年轻的有些过分但是又带着不可撼动的威凛之气的兴**知军、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所以不但熟练地接过年轻帮厨的勺子给叶应武盛了满满一缸子红烧肉,还不忘这位使君的口味,又挑了两样菜,将那军中才有的海碗堆得满满的。 冲着这个自己也有些面熟的大厨笑了笑,叶应武略有些吃力的一只手握住自己的碗,转身径直向矮桌方向走去。紧接着他身后苏刘义以及一众天武军将领和士卒有序排队而上。 第八十八章 江上故人凌波来 倾宋 作者:然籇 一叶轻舟在烟波之中疾驰,两岸青山就像是敞开的门扉。 虽然没有下雨,但是天空中被阴云所笼罩,江面上弥漫着流岚轻雾,为这孤独的一叶轻舟,渲染上丝丝缕缕神秘的气氛。只不过静静地伫立在船头的那人,却并没想那么多。 风拂在脸上带着凉意,灰袍男子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握住前方的轻雾,旋即似乎又感觉到自己这样实在是痴傻,又自失的一笑,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两侧的青山。 雾笼山峦,江流宛转。 “风起了,挂帆!”后面的船老大突然暴喝一声。几名精壮的汉子几乎同时从船舱中跃出来,片刻之后一面白帆就已经从光秃秃的船桅之上飞悬。 然而船头的灰袍男子对此充耳不闻,只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两岸的青山,脚下的流水,似乎这山这水对他有着一种莫名的魔力,吸引着他不断的将自己的目光投注到里面。 而到了这个时候,船上挂起了白帆,方才能看到,在这薄薄雾气当中,不只是这一条船,后面还零零散散跟着六七条同样的船只,正在顺着风逆着水向西而去。 “炎黄山河,华夏衣冠,何其美哉!”灰袍男子终于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声,另外一条已经赶上来只和这条领头的船错开半个船位的船上,船头站着的那人也是灰衣,只不过是一身精干的短打,而且腰间还悬着一柄刀,背上背着一把弓。 见到灰袍男子开口十二个字,那灰衣汉子微微一动,旋即朗声说道:“长惜兄,那位年轻的知军真的值得我们为其手下么?” “怒涛,某李叹纵横东海,当年和张麻子一起打下了偌大的天地,麾下战船无数,一时无二,即使是朝廷水师也不能将我们奈何,最后却折戟在小小慈溪,叶应武这人,不是某李叹说大话,至今却捉摸不透此人,而且麻城汉水一战,当真是打出了军威,就为此,某也值得来此一趟。”灰袍男子正是当初在庆元府海上曾经向叶应武表达过投效之意的海贼军师李叹。 不知为何,那位叶使君初战胜利,接着摆平后路,正是蒸蒸日上,却派遣得力手下快马加鞭直到庆元府,然后扬帆出海来到李叹作为大本营的东极岛,其实叶应武的信很简单,就是请李叹前来兴**一诉阔别之情。 虽然不知道叶应武是什么意思,不过估摸着叶应武并没有隔着这么远将他手下的海贼吞没的意思,李叹便将手下的船只和海贼安排好,让他们没有自己的亲笔命令不能妄动,安心守好东极岛便可,然后自己便带着刚刚纳入麾下的得力部属白怒涛和十余名亲卫不远千万里前来兴**。 毕竟对于叶应武,李叹还是带着很浓厚的兴趣的。 不过作为东海上扬名的人物,白怒涛对于这个只是隐隐约约听说过名号的叶应武,并不怎么感冒,她还并不相信,这个叶应武真的有那让自己心中十分敬佩的李叹折服的能力,说不定是那家伙使出了什么狡诈手段让李叹兄弟一时不察。 所以他白怒涛这一次就是要来揭露叶应武的丑恶嘴脸的! 阵阵江风拂面,白怒涛忍不住撇了撇嘴,和狂暴的海风比起来,这一点儿江风算什么!不过反倒是两侧的青山巍然,让这位海上豪杰都忍不住心中暗暗赞叹一声。难怪自己平日里很是敬佩的李叹小哥,总是会时不时的西望大陆,尽是向往之情。 这华夏的山山水水,和那海上风情相比,别有一番吸引人的风味所在,竟让见惯风浪的白怒涛心驰神往。 “看这风,估计再往前半个时辰,就能到永兴县了!”船老大见白帆已经落下,心中也是颇为欣喜,这些雇了自己船的人看上去便不是什么善人,若是商旅的话,走大江自然会用大船搭载货物,可若是寻亲访友的话,还没有见到这么多人刀剑在身寻亲访友! 不过船老大也知道,这些不是自己应该记住的,索性就一直恭恭敬敬的,反正人家银子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少自己的,就算是凶徒,只要不谋财害命管它作甚!这一单生意直从长江口到这兴**,可是这些年生意寥落只能靠着摆渡营生的船老大和他手下这一众汉子已经盼望了很久的了。 只是这一次,便可以丰衣足食一年,不用在江上的风雨里来回奔波了。不过虽然知道自己不应该问,船老大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略有些小声的说道:“连日行舟不分昼夜前往这兴**,客官可是有什么急事?” 声音虽小,旁边船上的白怒涛却也是听到了的,当下里横眉倒竖,便要呵斥那船老大,却被李叹挥手止住,说来也怪,那白怒涛身材魁梧,本应该是一方豪杰,却不知道为什么对李叹这个柔弱的似乎经不起一场风雨的书生言听计从,见到李叹手势,不但话头硬生生止住,就连眉毛都下意识的放松了。 侧过头去看向船老大,发现这个江上操舟技术当真是一绝的汉子略有些惊慌的看着自己,似乎明白刚才那一问的确是触动了自己不应该知道的底线,如果看的仔细的话,会发现即使在这凉爽江风当中,船老大的额角也有豆大的水珠,那不是雾气凝聚,而是汗珠。 微微一笑,李叹淡淡说道:“是啊,是有急事,有人急召,某当然要不惜脚力的赶过去了。” 见到连日里总是惜字如金的李叹竟然带着想要挑起话头的语气,船老大心中舒了一口气,随口接上:“那想来应该是至交好友了,否则客官怎么如此焦急。” “还不能算是至交好友。”李叹忍不住苦笑一声,心中暗暗加了一句:甚至还曾经刀兵相见。不过船老大似乎没有察觉到李叹话语中苦闷无奈,只是略有些诧异的“哦?”了一声,便随手招呼麾下的汉子们抓紧摇桨,可不能因为挂了帆就松气。 也不知道是对船老大说的,还是对不远处的白怒涛说的,又或是只是对着那青山大江,李叹喃喃说道:“只能算是一个很让我感兴趣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和我拥有着相同志向的人。” 听到这句话的白怒涛忍不住挠了挠头,“相同志向”,这位李小哥的志向是什么,不应该是称霸海上么,和那叶应武又有什么关系?这些舞文弄墨而且还智计百出的人,果然让人怎么都琢磨不投,好像说的这话里面都带着常人察觉不出来的玄机。 几人说话之间,船已经行出了很远,青山渐远,平芜显现。 “平芜尽处是青山,没想到某李叹今日重回这华夏故土,却是青山尽处乃平芜,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老天爷在捉弄。”李叹忍不住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天地的尽头,薄薄的雾气当中,已经可以看见一座突兀傲立在江畔的山峰。 就像是被天神从中间劈开,那座山面向大江的一面光滑陡峭,几乎是垂直而下!而在这奇特大山的对面大江北岸,同样也是几座青山拔地而起,和南面山峰相呼应,就像是摁住了大江的咽喉! “不想此地还有如此壮阔之景,当真是天生险隘!”李叹忍不住感叹一声,就连他身边的白怒涛,也有些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细细打量前方的景象。 “兴**永兴县,便在前方了。”船老大倒是来过此处,此时故地重游,想起当年风光,也忍不住在心中感叹万千。 似乎是想要应和船老大的话一样,雾气渐渐淡薄,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到那半壁山崖之上,一面赤旗迎风烈烈,就像是伫立在云端的神灵,俯瞰下方的江水和无数生命。 “宋······”看着那面赤旗上庄重而威严的文字,即便是李叹算得上是一方豪强,也忍不住喃喃呓语。 曾经在庆元府也见到过这旗帜,在南宋水师上也见到过这旗帜,但是无论是哪里,都没有这座半壁山崖上的宋字赤旗震撼人心,仿佛下面支撑这面旗的,不只是伫立的青山,还有无数的英魂带着这世间独属于他们的骄傲。 大旗迎风招展。 叶应武迎来了他来自遥远的东海东极岛上的客人。 大江浩浩,故人来访。 ————————————————————————————— 不过叶应武此时还并不知道李叹已经兼程赶来,远比他想象的速度要快。这几天天气一直阴着,反倒是消散了不少暑气,大江之上也是薄雾笼罩,只能看到远方刺破云雾的青山座座。 如此天气张世杰也不敢再在兴**多做停留,所以和天武军一众文武匆匆见过面打过招呼之后,就北上黄州。毕竟文天祥是没有什么沙场经验的文官,若是阿术逮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机大规模进攻的话,张世杰还真的不敢打包票文天祥能够挡住。 不过似乎上一次被重创了的蒙古水师并没有胆量在这种天气里面冒险闯过汉水,所以饶是两淮水师不断地往汉水上派遣船只往复巡逻,就连蒙古水师的一只小舢板都没有发现,让已经将水师摆开专等半路截杀的张世杰不得不赞叹阿术的定力。 不过张世杰是唉声叹气,叶应武却是心中一松,阿术晚一天来惹是生非,自己就多一天训练天武军的时间,毕竟对于手下的天武军将士,叶应武还真的不怎么放心,现在只能说是把将士们训练的信心给调动起来了,可是到时候真的血战一场能够有多大的把握就连训练他们的主将苏刘义都说不清楚。 更何况天武军配属的床弩、神臂弩还有突火枪、火蒺藜等箭矢火器还没有完全打造好,即使大冶县的矿石源源不断的向后运输,即使通山县的工匠作坊日夜不停,即使江南西路已经算是倾尽所有,这毕竟是一支两万人的精锐劲旅,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准备好的。 南宋即使是大敌压境,武备依然松弛,这让明明知道此事的叶应武也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不过也没有办法说什么,这和宋朝三百年的“重文轻武”国策有着直接的关系,只看自己麾下文武水火不容的架势就知道这种思想对于这个国度的人有着怎样的荼毒。 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改变,叶应武来到这里,需要改变的是之后的时代,搅动的是未来的风云。 刚刚从校场回来,还没有洗净一身风尘,叶应武径直坐到书房的椅子上,将自己深深陷入椅子当中,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书案,叶应武忍不住一笑。按照宋朝制度,知州、知军应该负责管理自己所在州府的政务,然后由通判核查监督,可是在这兴**,实际上知军和通判的任务都压在了陆秀夫的身上,别说核查监督了,现在陆秀夫根本就是一肩挑两人的职务。不过陆秀夫并没有怨言,一来叶应武主持训练天武军和负责统筹大局本来责任就已经足够重大了,二来叶应武和陆秀夫互相监督岂不是多此一举,与其有监督的功夫,还不如多想想怎么应对北面而来、东面而来的压力吧。 对于有这么一个靠谱程度不弱于当初的文天祥的助手,叶应武也只能是暗道侥幸,若不是自己穿越过来便是叶梦鼎的小儿子,然后在慈溪大战中崭露头角,又怎么会有如此人才投靠。 当真是老天助我。叶应武忍不住常常叹息一声,在校场上又是打磨了一天时光,疲惫已经顺着全身血脉不断地延伸,叶应武坐在这宽大的椅子上几乎都懒得起来了。看着书房里面两侧的书架,这实际上也就二十岁的年龄、二十岁的心智的人,终于还是忍不住缓缓闭上了眼睛,困意就像无限的黑暗,将他吞没。 一直默默追随在叶应武身后的铃铛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使君如此疲惫,难怪自家娘子时时惦记。当下里这个整个叶家后院的大丫鬟冲着有如门神站在外面的两名天武军士卒微微点头,飘然入内,几乎没有一点儿声音,若是细细看去才能发现这个心细的丫鬟正是踮着脚尖。 随手往香炉当中添了一把有助睡眠的香,铃铛又轻盈的迈动脚步走开,顺手拂灭了门口的烛火。 整个书房随之黯淡下来,只剩下袅袅香烟飘扬。 第八十九章 东南烟涛有巨岛 倾宋 作者:然籇 叶应武见到李叹的时候还有些睡眼惺忪。实际上还没有入夜。已经在那天穹之上笼罩了一天的阴云,总算是缓缓散去。夕阳斜照,远岚近水都被笼罩上一层迷人的色彩。 看着这个一身软甲都没有脱去的年轻人打着哈欠,眉目之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之情,静静的站在书房里的李叹,心中也忍不住恻然。这煌煌大宋,浩浩天威,最后支撑其这片天空、护卫起一方黎庶的,竟然只是一个弱冠少年。 是这大宋,真的没有人杰了,还是这少年真有翻云覆雨之才干? 叶应武也是颇有些好奇的打量着书房中的两个人。李叹依旧是自己当初见到他的时候那样一身平凡无奇的灰袍,这衣服穿在身上,使得本来就看上去“泯然众人矣”的李叹更加低调,任谁也想不到甚至有些落魄穷酸的书生,便是在东海上纵横的一方豪杰。 而站在李叹身后的那名壮汉,倒是一点儿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力道,虽然他的佩刀已经被门外百战都侍卫收去,所以站在那里双手空空,显得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但是这一切都不能阻挡从这壮汉身上散发出来的雄壮之气。仿佛东海上的怒涛就追随在他的身后,只要壮汉一动,就会引动潮水铺天盖地。 忍不住在心中啧啧赞叹两声,叶应武一边吩咐看茶,一边站起来, 见他如此,李叹急忙不卑不亢的拱手说道:“东海微末之人李叹,见过叶知军。” 李叹已经摆出如此姿态,白怒涛自然是依葫芦画瓢,别看他长得甚是豪壮,心中却并不只是冲杀,否则也不会被李叹所折服,当下里也是一拱手:“东海微末之人白怒涛,见过叶知军。” 客人已经发话,不容得主人不回答,叶应武随即朗声说道:“两位,某叶应武,幸会幸会!茶已上桌,还请两位就坐。小子不敏,担当如此重任,若是两位不嫌弃的话,称呼一句‘使君’而或小子的字号‘远烈’便好。” “那便谢过叶使君了。”李叹急忙改口道,心中却是暗起波澜。别看他远在东海东极岛,来这兴**之前,却已经将叶应武的种种打探清楚,“使君”这个称呼可是只有天武军的文武将士才有资格称呼,以示表示自己是叶应武的嫡系老部下,和这位少年有为的兴**知军有着并肩浴血的情谊。 渐渐地,这个称呼虽也有些扩大,但是范围却是始终没有超过叶应武的亲信,所以在天武军和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能够有资格称呼“使君”的,方才是可以委以重任的心腹之人,所以很多人勤奋拼搏,只为了挣出一份功业,然后也能在同侪面前称呼眼前这个弱冠少年一声“使君”。 而现在叶应武竟然随口便让他们称呼“使君”,这可是莫大的抬爱啊,只是叶应武上来就施以恩惠,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李叹心中暗暗揣摩,不知道这些弯弯绕绕的白怒涛只是撇了撇嘴,心想这少年还真是奇怪,明明已经高居“兴**知军”和“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的高位,却总是让人称呼自己原来从“兴**团练使”那里演化过来的“使君”这个称呼,奇也怪哉。 就在三个人互相试探、甚至眼神交锋的时刻,叶应武书房里面那个巨大的木图也被侍卫掀去上面的防尘布。叶应武方才微微点头,冲着李叹说道:“李兄,自东海一别,不觉已经两月,李兄见信毫不迟疑轻装而来,一来信守承诺如初,二来对小弟也是信任非常,对此小弟感激莫名。” 李叹见到叶应武不坐,自然也是如坐针毡,索性就站起来:“‘李兄’这个称呼可万万当不起,虽然某痴长几岁,但是比起叶使君的功绩,这个兄长,却是万万当不起,若是叶使君不嫌弃的话,便称呼某的字‘长惜’便可。某这白兄弟,生于东海怒涛之中,尚无字,使君可以直接称呼‘怒涛’。” 长惜么?叶应武喃喃一句,自己熟知的南宋史书上还真的没有此人,不过民间自有英才在,有一两个人在这自己已经改变了不少的乱世当中崭露头角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这名字倒也有些意思,叹千古人物,怎能不长惜? 叶应武静静的看着李叹,这李叹,只是从名、字来看,也是一个胸怀不小的人,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等操控人心的本领,让他能够为己所用? “那便长惜!”叶应武不再迟疑,爽朗一笑,不过那个“兄”字倒是依旧没有去掉,“来来,长惜兄,怒涛兄,虽然路途辛劳,但是还请原谅小弟实在是没有那么多空闲时间,所以只能借着这黄昏灯火,说一说小弟的打算。若是两位不嫌弃的话,待我们话完这形势,便在书房外小亭当中对月饮宴,不知两位以为如何?” 知道自己这一次应该算是秘密前来,毕竟不能让人尤其是朝中那位贾相公知道叶应武和东海海寇有所勾连,所以叶应武自然不可能将天武军的一众文武请来大宴宾客,在亭子中摆下酒席,叶应武亲自作陪,已经算是预料之外的了。 只不过现在关心的不应该是那酒席,而是叶应武前方的木图,这个似乎并没有将北方压境而来的强敌放在眼里的叶使君,一直注视着整个木图的最东南角。直到这个时候李叹和白怒涛才发现,叶应武面前的这个巨大的木图,并不只是兴**周围这几个州府,竟然北到汴梁一带,向西已经到达了东川以西,而向东,则是越过了庆元府,不过这些倒还不怎么引人注意,真正让李叹和白怒涛震惊的是,这木图向南向东南都已经延伸到了和福建隔海相望的那几座岛上,还有大宋的琼州等处。 李叹心中暗暗一惊,不知道这“澎湖岛”和“毗舍耶”岛(台湾宋朝称呼)是怎么吸引了这个盘踞在兴**这小小水池中的金鳞的注意。那几座岛虽然不小,但是历朝历代还真的没有谁重视过,毕竟是野蛮未开化地方,没有必要为之倾注大量的人力物力。 “毗舍耶,长惜兄了解多少?”叶应武淡淡的问道,仿佛千里之外烟波浩渺上的那座岛已经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 仔细端详叶应武的那个巨大木图,李叹向前迈出几步,然后缓缓伸出手触摸在那光滑的木图表面,终于在象征着东海沧波的平滑木板上找到一处凹下去的点,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说道:“启禀使君,某麾下数百儿郎还有七八条海船,便在此处,东极岛。” 东极岛叶应武是知道的,便是七百年后普陀山往东的那座海上的小岛,自古以来就是海盗搏命之人盘踞的地方,其中之险恶可想一斑,而这李叹能够占据东极岛,想来当真是有三分本领的。 不过现在也来不及多想,叶应武微微点头,示意李叹接着说下去。李叹的手从光滑的木板上划过,一直到很是模糊根本没有一个完整轮廓的东南角上那个岛屿:“而这里,便是毗舍耶,这岛到底有多大,别说是朝廷,就算是某还有怒涛兄这些常在海上的人都不清楚,毕竟双方的了解太少了。反倒是那毗舍耶和福建之间,又几座岛,唤作‘澎湖’,已然是福建泉州**县统属,而且岛上还有少量士卒百姓,不过根本不值一提。” 估计这个时代对于台湾和澎湖的了解也就这么多了,叶应武只是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李叹反倒是心中微微一震,更加揣摩不出这位叶使君到底是什么意思,索性便试探的问道: “不知道使君为何突然打听毗舍耶?” 叶应武的脸颊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些红彤彤的,似乎心中有万般烈火万般热血想要翻涌而出,良久之后,李叹和白怒涛方才听到这个年轻的叶使君,用很轻但是丝毫不容撼动的声音说道: “因为,天武军的旗帜将会插上那座岛。” 李叹和白怒涛目瞪口呆。 那毗舍耶,距离这兴**也未免太远了吧,不知道这个叶使君为什么将注意打到了那里。不过不得不说,叶应武手中能够掌握的距离那个还没有开化的毗舍耶岛最近的,也就是李叹手下的这几条海船了。不过李叹也就是曾经表示过投效之意,这叶应武就真的把他当做手下了,不知道是真的胸有成竹看透了李叹,还是实在是太猖狂了,认为已经将这个东海上的枭雄牢牢的掌握在手里。 下意识的看向叶应武,从那一双眼眸当中李叹并没有获得自己想要的消息,叶应武这个人,从当时庆元府外海第一次相见,到现在,李叹不得不说自己一直没有看透这个人。这倒是一个乱世的枭雄,还是一个一直走鸿运的傻瓜? 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看中那个孤悬海外无人问津的毗舍耶岛的,竟然不远千里将李叹喊到兴**来,当面吩咐交代。 嗯?!李叹突然间心中一震,刚才自己心里想什么,孤悬海外?好像明白叶应武想要什么了,叶应武需要的,便是这孤悬海外。只是现在李叹拿捏不清楚,叶应武是想要在海外为自己找到一个立足之地,还是想要给大宋朝廷找到一个避难之所? 难道南北的战事已经糜烂到这种程度了?如果是第一个的话,作为有些投靠叶应武的人,李叹一点儿都不介意将这个荒无人烟的毗舍耶岛作为给叶应武的投名状;而如果是第二个的话,他李叹却要不能奉陪了,要知道他忠诚的是汉唐山河、华夏衣冠,而不是这处处跪地求饶、甚至连皇家正统都恨不得不要的弱宋! 叶应武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李叹,旋即明白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却能在东海上号令群雄纵横一方的书生豪杰心中到底在迟疑什么,心中忍不住责怪自己两声,刚才是自己疏忽没有像李叹说清楚自己的目的所在,这么看来这个李叹不是心机太深的人,就是真有投靠之心,否则一个似敌似友的人突然让你跨越海疆去征服一个荒无人烟的大岛,任谁都会下意识的拒绝。 当下里,叶应武伸出手就在李叹那一直没有拿下来的手一侧木板上敲了敲,淡淡说道:“天武军,不可能只是陆上劲旅,也不可能只有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兴**作为立足之地。” 此言一出,无论是精明严谨的李叹还是大大咧咧的白怒涛,都是心中一震,旋即豁然明了。叶应武这是在给天武军安排后路,若是真的南宋在蒙古铁骑的猛攻中溃败,那么从来没有人注意过的毗舍耶岛,就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退路,甚至是最后的退路。 到时候无论是叶应武割据一方超然于世外还是拥着宋室挟天子以令诸侯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无论如何,见到今日的叶应武,李叹和白怒涛心中都已经明了,这个人绝对不会是像岳武穆那样死忠的人物,如果形容的话,操莽这两人反倒更合适。 在李叹和白怒涛看来,这叶应武想要割据一方甚至到时候称王称帝,那他们就是从龙之功!而就算是像曹操那样挟天子以令诸侯,自己也依旧是从虎之功!云从龙,风从虎,乱世当中寻找到这种刚刚崭露头角的枭雄方是最好的选择。 虽然追随在叶应武麾下有风险,但是毕竟任何事情都有风险,更何况叶应武背后还有江万里、叶梦鼎等一众老狐狸守护,就算是再大的风险也关乎不到性命。李叹和白怒涛本来就是那东海上的海寇,干的是没本的买卖,正是这世间风险最大的。 所以当下定决心的时候,两人心中非但没有担忧和恐惧,反倒是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和期盼。 李叹毫不犹豫的一撩衣袍,单膝跪地,他身后的白怒涛自然也不再迟疑,紧随其后。李叹当下里冲着叶应武抱拳说道:“启禀使君,东海东极岛儿郎听从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见到李叹表明投靠之心,而且脸上的真诚也不想是假装出来的,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急忙大步上前将两个人扶起来。不过虽然这样,叶应武也不会真的就单独让李叹和白怒涛去攻打台湾岛,否则台湾岛打下来了,若是李叹心变,岂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按照叶应武计划的,天武军将抽调五百精锐士卒在天武军后厢都指挥使张贵、天武军都虞侯王达的带领下出征毗舍耶,不过这五百将士自然都是秘密调动。天武军后厢都指挥使张贵为人胆大心细,从他和弟弟在正史上能够突破重围杀入襄阳就可见一斑,而作为张贵的副手王达来正史上襄阳陷落后死守阳逻堡,一度挡住伯颜兵锋,是一个可以委托以一方驻守的年轻骁将。 王达本来就是有才干之人,所以在叶梦鼎等人从江南西路各处征集人才的时候脱颖而出,进入天武军担任都头,后来又在训练当中崭露头角,自然被一直关注着他的叶应武提拔起来。对此王达自然也是感激莫名。 当然,叶应武还不会傻乎乎的只派出陆上步卒,张世杰上一次来到兴**还有一个秘而不宣的目的,就是和叶应武商量现在就停泊在网湖当中的那支水师分队的归属,最后这支小船队就划归到叶应武的天武军麾下,只不过这只是名义上的小,实际上这支船队当中有两条五百料的大型海船,还有五六条中型战船,不太适合海战的主力楼船自然是一条也没有。 而这支水师就将搭载五百士卒前往东南,至于大江之上,实际上过了鄱阳大湖,转瞬便是两淮水师实际上的属地,只不过现在因为两淮水师西调,根本没有水师战船驻守,所以不用担心会被发现和拦截。至于指挥这支水师,张贵就是很不错的选择。 当然这些叶应武看来依旧有些美中不足,所以六扇门刚刚在江南福建各处张开的大网开始飞速运转起来,力图将这件事情的所有痕迹全都消磨的一干二净。 听到叶应武娓娓道来已经安排好的诸多事宜,李叹额角上都忍不住冒出豆大的汗珠,原本以为自己麾下儿郎无数,而且精通水战,必将是叶应武不可缺少的依靠,却没有想到即使是没有自己这些人,叶应武依然将那毗舍耶岛视为囊中之物! 此子不凡!和叶应武一起走出书房,李叹心中依旧有些浑浑噩噩,直到夜风一吹方才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来得时候还是晚霞漫天,现在已经星河倒悬。 不知不觉得,夜已经深了。 第九十章 堂前花草却长离 倾宋 作者:然籇 还真的不知道昨天到底喝了多少。 或许是太激动了又或许是这些天滴酒不沾自己的酒量不知不觉得下降了。总之有一种断片儿的感觉,就像当初刚刚来到这个七百年前的时代一样。 紧接着昨天夜里的记忆就像潮水一般卷席而来,伴随着根本止不住的头痛。叶应武咬了咬牙,勉强睁开眼睛。温柔的阳光带着丝丝暖意照在身上,分外的舒服,不过这意味着时候已经不早了,否则床榻外面薄薄的罗帐是可以将之挡住的。 昨天夜里,都说了什么?反正印象中是李叹还有白怒涛都很激动,又碰上皓月当空的好景色,酒不醉人人自醉,就算是没有歌舞声乐,三个人都已经沉醉在其中,甚至还带着丝丝屡屡英雄相惜的味道。而后来张贵、王达这两个以后少不了要和李叹、白怒涛打交道的人都被叶应武叫了过来,结果就莫名其妙的演变成白怒涛和王达这两个副手对着拼酒,再后来更加莫名其妙的几个人都被卷了进去。 然后······叶应武一阵头痛。 “醒了?”轻柔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已经日上三竿了。” 素手轻轻掀开罗帐,绮琴坐在床沿,另外一只手上端着醒酒汤,正笑着看向头痛欲裂的叶应武:“昨天夜里回来,夫君一身酒气,可当真是把妾身吓了一跳呢。” 叶应武苦笑着坐起身来,任由自家娘子一勺一勺的服侍将醒酒汤喝下去,温软的汤汁入喉,方才感觉不断跳动的神经总算是平复下来。绮琴随手将汤碗放下,腾出手来为叶应武轻轻揉着额角。感受着自家娘子温柔和体贴还有那弥散开来的淡淡幽香,饶是叶应武前生今世都是在脂粉堆里面打滚,也忍不住有些陶醉。 毕竟身边这貌美如仙的人儿,怎么是那些庸脂俗粉能够比的。 “为什么早上不叫我,说好的今天去送一送昨夜的客人。”不过叶应武突然间想起来自己答应李叹前去相送,急忙忍不住带着些责备的语气说道。 不过绮琴依旧是像往常一样不卑不亢的轻声回答:“那两位客人也是半个时辰之前刚刚离开的,他们昨天夜里喝的恐怕也不少,知道使君还在睡,便吩咐不要打扰使君,不过陆通判已经替使君前去码头相送了。” 陆秀夫?叶应武一怔,旋即放下心来,这些计划都是陆秀夫知道的,他去相送倒还真的没有什么可怀疑的。现在整个天武军上下,恐怕也就只有那个一直泡在演武场的天武军四厢都指挥副使苏刘义不知道了,不过以苏刘义忠义厚道的性格,难免会把不住口风。相比较下来,陆秀夫和谢枋得这些文官虽然也是忠义之辈,但是一想到其中关乎到宋廷的退路,自然是毫不犹豫的帮忙掩饰。 “昨天铃铛说夫君在书房睡着了,这些天夫君是真的累了。”绮琴看着叶应武脸上的憔悴,忍不住劝道,“不如今天便在后宅休息一天,若是身子垮了,就算有再多的大事也是流水落花。” 叶应武轻轻叹了一口气,却没有想要下榻的动作,反而自然而然的重新躺回床上,笑嘻嘻的说道:“是啊,这几天是累了点儿,累的夜里都没有精力折腾了,难怪我家琴儿这一副深闺怨妇的样子,看来真是夫君的错。” “谁说那个!”绮琴两颊像火烧一般红彤彤的,狠狠的白了叶应武一眼,便要起身,却不料身后叶应武猛地做起来将她拦腰搂住,浑厚的气息几乎贴住了耳垂。 “夫君,白天!”微微挣扎了一下,绮琴不想忤逆叶应武的意思,只能和他一起躺倒在床上,不过还是下意识的想要反驳。 只不过叶应武对此自然是充耳不闻。清风拂面,罗帐微暖。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呼喝声,铃铛这丫头倒是机灵,将在门外候着的丫鬟婆子全都驱散干净,免得自家脸皮薄的娘子以后在这些丫鬟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过听着轻微的声音,铃铛还是忍不住白了身后一眼,使君总是这么不正经,自家娘子还总是顺着他。 “铃铛!铃铛!”突然间铃铛听见叶应武很没有形象的大声喊自己,几乎是下意识的让那些丫鬟婆子们离得远远的,然后飞快的凑到门前,轻轻咳嗽一声方才说道: “郎君可是有什么事?” 后院中,原本“郎君”是绮琴称呼叶应武的,其他人都称呼“使君”,只不过后来叶应武感觉还是别扭,无奈之下绮琴只能更进一步称呼“夫君”,而其他丫鬟婆子则称呼“郎君”。 “把门敞开,热!”叶应武没好气的吼了一声。 铃铛几乎是下意识的回头看去,好在那些丫鬟婆子们都已经被撵得远远的了,没有听见,当下里铃铛哭笑不得的把门打开,对于自家郎君这样,也实在是无言以对了。 ————————————————————————————— 天高气爽,云淡风轻。 潺潺的流水在夏风中带着些许的清凉,叶应武一身灰色的麻袍,走在叶府后院的小路上。虽然是下午,不过胜在小路一侧就是水塘,所以还不算热得令人难受。多亏了此时还算是地理上一个小小的冰河期,否则在空调房中长大的叶应武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清新的空气,瓦蓝的天空,浓绿的树叶,七百年前这个还没有被工业污染的时代,处处透露着生机和活力,让这位偷得浮生半日闲在家中后院散步的叶使君心中很是舒服。 远处青山隐隐,近处垂柳依依。 刹那间叶应武有一种想要效仿古人仰天长啸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轻柔的声音在重重树影之后传来,就像是潺潺的流水。 “前瞻马耳九仙山。碧连天。晚云闲。城上高台、真个是超然。莫使匆匆**散,今夜里,月婵娟。 小溪鸥鹭静联拳。去翩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处,垂柳下,矮槐前。” 叶应武一怔,这词虽然有些偏,但是他也知道是苏轼的《江城子》,而这声音,则分明是陆家小娘子陆婉言,只是不知道这个温婉当中自有三分活泼的少女为什么开口却是苏轼带着丝丝凄凉的词。难道只是看着这庭院当中当真有的垂柳矮槐随口吟诵么? 叶应武下意识的看去,就在不远处,兴**的北城门已经修葺的差不多,那高耸的城楼,倒还真的配得上“城上高台”,而这晴空万里的样子,今天夜里怕也免不了是“月婵娟”,再看那水塘中来去的鸳鸯水鸟,竟然隐隐约约的都和词中滋味相符合。 难不成是这少女思念镇江的家人了?这么一想她似乎在这兴**也呆了有月余,倒好像真的应该回去了,否则定然就会有自诩为“高雅清明”的理学之人开始嚼舌根了。 一抹坏笑挂上嘴角,叶应武挥了挥衣袖,曼声吟诵道:“吴山深,楚山深。空谷佳人柔水音,有谁知此心。” 柳影重重之后,陆婉言显然是一怔,她也是聪明的人儿,更何况本就爱好这诗词歌赋,又怎能不明白叶应武区区几句词里面的意味所在,自己正是镇江吴地之人,而此处兴**当为楚地。 然而陆婉言还是勉强平静下来心态,淡淡的说道:“可是使君?使君这《山渐青》,似乎只有上阕呢。” “《山渐青》?”叶应武看着柳树丛后那个绰约的人影,轻声笑道,“然而某更喜欢称呼为《长相思》。下阕在此,且听好了,风肃肃,云肃肃,闲却愁肠一阕词,水映柳槐林。” 陆婉言已经听不清楚叶应武后半阙是什么,当“长相思”三个字入耳的时候,这个一向乐观的小娘子,终于忍不住任由泪珠断线般掉落流淌。 自以为不错的将这一阕《山渐青》或者说《长相思》念完,叶应武略有些陶醉的闭目半刻,却发现柳树之后并没有传来陆婉言的回答,便诧异地从前面阡陌小路绕了过去,那苗条倩影依旧站在那里,只不过俏脸之上已经带着两道泪痕。 “可是有什么伤心事?”叶应武也有些诧异,自己不过是调笑了两句,而且自以为还是很高级的调笑,要知道前世的自己,可不会为了几个偶然结识的拜金女开口吟诗,因为就算她们听了恐怕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 难道这个时代的姑娘听到掩藏的这么深的只是带着丝缕调笑意味的诗词,就会自认为被欺负了? 缓缓迎上叶应武错愕的目光,陆婉言微微摇头:“使君莫怪小女子一时失态,只是使君的诗词触动了些许伤心的事情,所以······” 叶应武知道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为好,只是缓缓点头:“对了,平日里倒还没有见过你来着后院里面闲走啊,今天前来,只是对着这柳树矮槐吟诵诗词么?” 躲开叶应武的目光,陆婉言轻声说道:“小女子在此处盘桓的时间未免太长了,家中已然来信催促回去,所以小女子打算在明天动身,今日前来,便是想要最后看一眼此处风光,触景生情,还望使君见谅,这些天款待,小女子还不知道怎么感谢使君呢。” “明天走?”叶应武诧异的看着眼前这个突然间无比娇弱的女孩,突然间明白为什么绮琴一直欲言又止,或许就是陆婉言不让她说出来,所以绮琴虽然很想告诉叶应武,最后还是忍住了这个冲动,“既然如此,且先陪某在这后院当中走走。” “嗯。”陆婉言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原本灵动的气质已经被小心翼翼的掩藏起来,现在流露出来的是属于江南水乡女子的温婉和大家闺秀独有的矜持。当然,按照叶应武的话来说,就是在七百年后已经消逝殆尽的“矫情”。 两个人略有些尴尬的在柳影重重当中并肩而走。小小的道路蜿蜒曲折,当真是应了那“曲径通幽”四个字。保持了片刻的沉默,叶应武轻声说道:“堂前花草,可是长离?” 陆婉言娇躯一颤,堂前花草,是指自己么?而那长离,却是凤凰朱雀的别称,然而此时拿来指自己的离开,反倒是莫名的契合感。长离,此间分别,当是永世长离么? 当下里微微咬了咬牙,陆婉言鼓足勇气缓缓说道:“东归孤雁,终会西还。” 说完之后,陆婉言俏脸已经通红,下意识的微微后退一步。 叶应武深深地看了陆婉言一眼,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自己都已经成了情圣了,还以为搞定这个漂亮女孩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没有想到这就将她的心意逼出来了。难道是自己的气场太强大了?气质太吸引人了? “咳咳。”叶应武无奈的咳嗽两声,两个人尴尬的对视一眼,旋即飞快的将交错的目光挪开。陆婉言勉强说道:“没有想到使君也是满腹经纶,以前倒是婉言小看了。” 缓缓点头,叶应武倒也没有说什么,本来在大学的时候自己就对诗词歌赋比较感兴趣,或者说这应该是唯一能够让他从尘世的喧嚣当中逃离寻找到一方净土的途径了。只不过虽然读了很多,却很少自己写些什么,一般都是妙手偶得之后方才记下来。 刚才确实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的灵感,随手拈来一阕《长相思》,倒也还算说得过去。 意识到自己现在明显走神了,叶应武急忙微微点头,不知不觉得两个人已经穿过幽深的小径,前方豁然开朗,暖暖的阳光洒在身上,碧水柔波,九曲回廊。 叶应武突然转过身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娇靥如玉,轻声笑道:“待到来年,依旧满庭芳。此去远隔青山重重,保重。” 依旧满庭芳。陆婉言心中一颤,毫不犹豫的直直迎上叶应武火热的目光,然后郑重的点头。无论是长离还是暂别,自己依旧是这年少使君心仪的堂前花草,依然会在人生的某一刻,为他绽放满庭芳。 虽然是青山重重,但是依旧有绿水迢迢,相通彼此。刹那间,陆婉言突然踮起脚尖,在叶应武脸上蜻蜓点水般碰触一下,旋即飞快地跑走了,只在叶应武的目光中留下一道渐行渐远的倩影。 感受着脸颊上阴风吹过而有的丝丝凉意,叶应武并没有拂去,而是这样静静的伫立在水塘之畔,伫立在暖暖风中。风轻柔,却隐隐约约的送来悠悠的琴声,紧接着便看见那个渐渐消失的身影再一次驻足,回首凝望。 浅浅的歌声伴着从水亭当中传来的琴声飘扬过来。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唱歌的人,正是刚才那矜持温婉的陆家小娘子,只不过此时从这歌声当中,叶应武听到的更多的,不再是温婉矜持,而是自己熟悉的灵动。 “这个琴儿,倒还真是推波助澜不留余力啊。”叶应武将目光转移到那被罗帐挡住的水亭当中,整个叶府当中,能够弹奏出如此琴声,也就只有绮琴了,叶应武也只能喃喃苦笑道,“看来今天上午下手不够狠啊。” 堂前花草虽是长离,却终归有相见的一天。叶应武在风中爽朗一笑,朗声吟诵着“何妨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转身漫步走入刚才和陆婉言并肩漫步而来的小径。 而不远处的水亭之上,铃铛微微掀开珠帘罗帐,看着那消失在林子中的人影,轻轻说道:“娘子,郎君走了。” 琴声渐渐平息,绮琴本来庄重肃穆、波澜不惊的俏脸上,终于还是绽放出一丝笑容,刹那间就连铃铛都有被摄住心魂的感觉。这临安花魁一边轻轻抚着琴弦,一边浅笑道:“有情人虽未成眷侣,却已互表心意,何尝不是喜事。” 铃铛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一边按捺住冲着自家娘子坐鬼脸的冲动,一边暗暗腹诽娘子你这样,小心今天夜里郎君变换着花样折腾你。 第九十一章 夏风烟尘(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恭迎知军。” 左侧文官,右侧武官,所有人“腾”的站了起来,目光炯炯。整个议事堂上弥漫着肃穆的气氛。 依旧是文官陆秀夫领头,武官苏刘义领头,而大步走进议事堂的叶应武却并没有像文官一身官服很是庄重,也没有像武官甚至都披上了轻甲,手中按着佩剑,似乎随时都准备出去厮杀。映入一众文武眼帘的是一身黑袍、身形修长带着丝丝肃杀之气的年轻人。 虽然叶应武依旧是一贯的便装,但是眉目之间上位者的气质却是一点儿都不差的。看着这个大步而来的青年,即使是苏刘义和陆秀夫这两个文武官员的领头者,都下意识的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舒缓一下浮躁而激昂的内心。 议事堂叶应武后方的墙上便是一幅巨大的木图,和叶应武书房里面那个相比也是多呈不让,甚至还要精细三分,只不过这几个月倒还真的没有用过几次。 上面平凡无奇的灰色布稠“霍”的摘下,入眼是山河万里。无论是转战沙场的武将,无论是满腹诗书的文官,都被这刹那间万里山河之广阔所震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无数的目光凝聚在那木图之上,天武军所在的兴**就在木图的正中央,不过是咫尺之地,但是在座的心里都一清二楚,就是这咫尺之地,支撑起了炎宋王朝荆湖防线的东部。只不过此时叶应武既不像平时一样端详兴**周围的州府,也没有像那天晚上一直盯着东南一角,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襄阳以西,甚至是重庆以西。 “泸州?”苏刘义作为久经沙场的将军,第一个注意到在叶应武注视的那片区域里最应该被关注的地方。川蜀咽喉,泸州神臂城。 看了苏刘义一眼,叶应武缓缓说道:“合州钓鱼城,泸州神臂城,襄阳樊城,相对中西部而言,大宋和蒙古鞑子在这里对峙,钓鱼城有张将军坐镇,襄樊更是屯驻大军,而只有这正对着潼川的泸州,只有高将军率领一支精锐镇守,但是终归是单薄之处,若是阿术想要拿下襄樊,就算不扫清襄樊两侧,也会将我们和泸州死死压制住,而上一次黄麻之战便是因此。” “使君是害怕刘整会趁着蜀中沿汉水援救襄阳、兵力空虚的时候攻下泸州?泸州此地为入蜀之咽喉,若是泸州有失,恐怕整个川中不保。”苏刘义看着木图上犬牙交错的彼此,皱着眉头说道,叶应武什么意思就算是纸上谈兵的将军也能看的出来,更何况他苏刘义。 只不过苏刘义想不到的是,真正的历史上,川中宋军孤军奋战,竟然比宋朝皇室支撑的时间还要长,不可以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可是从兴**到泸州,若是走大江的话,必将需要绕过夔州路重庆府,而且还有潼川,重庆城外、通川城中,这两处有刘整屯驻大军,若是天武军千里迢迢前往泸州,必须要闯过这两关。”此事关乎到刚刚发展起来的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安危,一向谨慎的章诚自然不会放过这些很明显的细节,当下里毫不避讳的站起来说道。 叶应武倒是诧异的看了章诚一眼,按理说这家伙都是偷偷示意王进和江镐说的,这一次倒是这么着急的站了起来,还真的不怎么符合他的性格,不过看着章诚微微皱着的额头,叶应武也能猜到虽然名义上章诚只负责六扇门,但是实际上锦衣卫、六扇门刚刚发展起来,相互配合相互呼应,章诚和马廷佑实际上更像是一个刚刚发展起来的组织的左右护法,而这个组织效忠的对象,不是炎宋朝廷,也不是江万里等人,而是天武军的使君叶应武。 知道这些日子章诚也是费尽了心思,现在提出这个问题,与其说是担忧重庆和潼川的宋军,不如说是担心刚刚成立的锦衣卫和六扇门能不能胜任这一次掩护大军行动的任务。 “不用天武军倾巢而出,毕竟兴**此地是襄樊侧翼重镇,没有天武军在此镇守,一旦有失襄樊危矣。”叶应武对于章诚一针见血的提议,只是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百战都,只需要出动百战都就好了,而且这样的话可以从南岸潜行,在泸州渡江。不过这就需要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全力配合了。” “百战都精锐,听从使君差遣,定不辱使命!”作为天武军中军都指挥使并百战都的指挥使,杨宝霍然起身,怒吼道。无论叶应武怎么吩咐,百战都作为整个天武军最锋利的剑,平日里藏拙,就是为了等到需要的时候,一剑霜寒八百州! 叶应武微微点头,百战都是他掌握在手中的最核心的力量,也是对他绝对忠诚的力量,见到杨宝毫不犹豫的应和,甚至根本没有在意叶应武到底让百战都做什么,叶应武又怎能不满意。对于百战都,叶应武并不打算将其塑造成一支拥有独立精神的军队,而是由自己全权控制、以忠诚于叶应武为崇高信仰的亲信部队,然后通过百战都进而影响整个天武军甚至整个宋军。 见到杨宝已经表态,一众武官自然是微微昂首,甚至王进和江镐等人还跃跃欲试,仿佛想说不用百战都,从天武军他们麾下抽调五百名士卒,也能沿江西进扭转大局! 一向慎言的章诚见到杨宝站出来坚持,自然不再说什么,和马廷佑在一侧正襟危坐,仿佛计划已经确定,所以他们只等着下去落实了。至于和武官历来是对着干的陆秀夫、谢枋得等文官,皱着眉头对视一眼,从叶应武胸有成竹的话中,他们已经听出来这一次叶应武是势在必得,说不定在心中已经考量了很久了,所以凭着他们几个人想要让叶应武改变主意十有**是不可能的。 不过还有一点,百战都西进,在武官们看来,肯定是叶应武亲自随军了,但是对于这一个还没有立足安稳的小团体来说,团体的核心竟然带着一支精锐西进,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谢枋得冲着陆秀夫使了一个眼色,但是陆秀夫确实微微摇头,一言不发。虽然不明白陆秀夫在想些什么,谢枋得却知道这个平日里看上去稳重深沉的中年人,也不是易于之辈,既然他不想说那最好还是遂了陆秀夫的意见。 见到麾下文武竟然出乎意料的没有人反对,叶应武也是愣了片刻,旋即笑道:“既然百战都已经出动,那么某便走一次,新卒的训练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等到这些士卒可以成军,便是出发之时,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看着微微噙笑的叶应武,苏刘义咬了咬牙,还是站出来说道:“启禀使君,非是末将认为使君难当重任,而是使君作为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又是兴**的知军,按理说应该坐镇此处,如此轻兵急进的事情,还请交给末将。但请使君放心,末将肯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以奇兵突出击败刘整,末将提头来见!” 一句“提头来见”,下面一众武官已然是热血沸腾,更何况每次都是叶应武亲自领军,还没有谁立过军令状,说起来这还是江镐、王进这些本来就不是什么冷静从容之辈的年轻人第一次见到立军令状的场面,又怎能不激动? 刚才勉强按捺住的冲动,再一次涌上心头。 “末将愿率左厢精锐前往!” “末将愿率前厢精锐前往!” 甚至就连刚刚当上右厢都指挥使的张顺,若不是看到叶应武已经有些冰冷的目光,恐怕也跟着呼啦啦站起来了。 整个议事堂中刹那间反倒是安静下来。 王进和江镐看着叶应武冰冷如利剑的眼神在自己身上扫过,忍不住齐齐的打了一个寒战。不过叶应武似乎并没有打算理这两个家伙,最后只是直直的看着苏刘义,良久之后方才叹息一声:“苏将军,提头来见,又是何必。小子才疏学浅,现在怕还当不起独当一面的重任,所以率领百战都西进远比留守兴**要好。反观将军,已然是两淮沙场上厮杀出来的猛将,在此处统筹全局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苏刘义也是一时热血上头,现在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做不妥的地方太多了。且不说提头来见,自己带着百战都西进,等于将叶应武手中的亲卫精锐和杀手锏抽调走了,若是自己是叶应武的话,没有怀疑这个副都指挥使是不是觊觎自己的位置就已经不错了,还能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话已是罕见。 当下里苏刘义后退一步,径直单膝跪地抱拳说道:“是末将考虑不周,一时兴起,还望使君恕罪!” 这才参悟透其中的关窍,王进和江镐忍不住对视一眼,满满的都是无奈,不过他们也知道还用不到自己来请罪,当看到叶应武随意的冲着这边微微点头,他们两个就悄无声息的坐下了。 然后叶应武方才走上前扶起来苏刘义,看着这个甚至有些惊慌的大将,叶应武在心中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郑重的拍了拍苏刘义的肩膀,用只有台上叶应武、苏刘义和陆秀夫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放心,以后有的是独当一面的时候。” 苏刘义固然是一怔,就连听者无心的陆秀夫,也没这句话里面呆着的深刻的意味所镇住了。叶应武这么说,只是想表示对于苏刘义的赏识,还是想说,跟着某叶应武混饭吃,以后某叶应武飞黄腾达了,早晚有你出人头地的机会! 无论如何,至少叶应武表面上的意思是对于苏刘义鼓励的,一直被朝廷打压的苏刘义心中一暖,也不想去参悟这背后是什么意思,只是郑重的一点头。就凭这赏识提拔之恩,以后叶应武就算是做出来什么事情,他苏刘义也不会坐视不管,说什么也要帮扶一把。 而陆秀夫神色有些复杂的看了叶应武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至少现在,无论如何天武军和兴**不能没有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甚至煌煌炎宋也不能离开他的身影。 不只是苏刘义和陆秀夫,甚至叶应武也不知道自己这句有些随口说出来的话,到底想要寄托些什么,是只是对苏刘义的鼓励,还是说自己从内心中已经有了睥睨天下的野心,而这句话只不过是无心之下将自己内心的意思给带了出来? 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叶应武环顾四周,因为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座下的文武有的一脸茫然,有的则在窃窃私语,而叶应武身边苏刘义依旧是诚恳的模样,而陆秀夫微微皱了皱眉,旋即又一切都恢复正常,叶应武甚至没有看出来陆秀夫看向自己的目光之中有其他的内容。无奈之下有些做贼心虚的叶使君,只能勉强按捺住心中的不安。苏刘义和陆秀夫没有察觉到什么意思固然是最好,就算是察觉到了又能怎样,反正都已经是自己这个小团体核心的人物了。 不同于台上叶应武心中那个有些忐忑,王进、江镐等人依旧是心中热切不减,江镐更是站起来说道:“启禀使君,百战都虽然锋锐,但是毕竟只是区区五百人,是不是整个天武军应该摆出向北佯动的架势,至少可以吸引阿术甚至刘整的注意力。” “末将以为可也,天武军摆出向北的架势,不仅可以掩护泸州方向,甚至还可以掩护黄州迁移百姓。”王进当即站出来应和,在这种事情上,就算他平日总是和江镐争来争去,也一定会和江镐站在一起。 从小处说,天武军甚至两淮水师矛头向北,可以让叶应武和百战都更安全;往大处说,在身前有襄阳大军压境的关键时刻,作为蒙古统帅的阿术,在麾下士卒没有对方多的时候,面对来自侧翼的压力,十有**会采取防守的架势。而这样的话,就会将阿术的注意吸引到和泸州相反的方向,甚至还可以掩护黄州将百姓迁移南下。 从小从大,无论如何都让叶应武无法拒绝。 可是没有叶应武坐镇,陆秀夫和苏刘义能不能把大军安安全全的带过江,再带回来?对于这一点,叶应武还真的没有太大的保票,毕竟天武军若是只有数千人北上,肯定不会使得阿术因此而转移注意,甚至会怀疑是调虎离山,而如果大军齐上,有可能刺激的阿术放手一搏,那么对于刚刚成立的天武军来说,不啻于当头一棒。 叶应武并不认为两万新卒就能够抵挡得住滚滚而来的蒙古铁骑。 见到叶应武看向自己,也感受得到议事堂中陡然紧张起来的气氛,苏刘义微微吸了一口气,略有些诙谐幽默的说道:“这一次末将依旧愿立军令状,还请使君准许!” “太早了。”没有想到这一次叶应武依旧是淡淡说道,“某又不是今天便启程,待到走那一天再给你不迟。难道某叶应武就那么讨厌,你们这一帮子都急切切的来立军令状好把某赶走不成?” 不只是苏刘义,下面的一众文武也是一怔,旋即哄堂大笑。 苏刘义也有些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苦笑道:“是末将孟浪了,还请使君恕罪。” 叶应武轻轻摇了摇头:“一而再再而三,某还懒得恕罪呢,既然苏将军如此有诚意,那么到时便将天武军交给你,两万精锐若是把阿术吓得不敢动弹,就算将功补过,若是不能,军法伺候!” 下面又是笑声阵阵,苏刘义自然老脸更红,重重一点头。 第九十二章 夏风烟尘(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南宋咸淳二年六月中。 江南西路,隆兴府。 作为江南西路路治所在,隆兴府虽然也曾经在不久之前的鄂州之战中被兵临城下,但是这并不能其作为整个赣鄱大地的核心所在。来来往往的商旅沟通着江南西路、江南东路还有西面的荆湖南路等等南宋的腹地所在,也可以说是在襄樊、黄州、鄂州这些前线的重镇之后第二条防线上不可或缺的枢纽。 车辚辚,马萧萧。 夏日的暖阳可以驱走风的寒冷,但是驱不走兵甲闪动着的光芒。一队轻骑在城外官道上缓慢前行,被这五百余人的骑兵护卫在中间的,则是几辆装饰并不怎么华丽的马车。象征着大宋官军的赤色大旗在马车上迎风飘扬。 在整个江南西路,能够一次性出现这么多骑兵,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知道定然是北面的叶家二衙内回来了,也就是那个已经大名在外的叶使君。不过任由叶应武再怎么搅风搅雨,在这个时代老百姓朴素的思想中,他就是叶家的二衙内,所以二衙内回隆兴府,也是再正常不过的,要知道虽然叶梦鼎名义上是抚州知州,但是实际上他的府邸是在隆兴府的,甚至叶家的家人也都在这里,叶梦鼎只是每周会有几天前去抚州协助通判处理些棘手的事务。 毕竟在叶梦鼎头上还有更大的提点刑狱司,就算一直在隆兴府不去抚州,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够说三道四的。 不过这一次叶应武摆出的架势倒是少见,不但天武军核心的百战都倾巢而出,甚至还有几辆马车随行,如果在细细观察的话,会发现天武军的哨骑在方圆四五里来回奔驰,甚至每一个时辰还有从兴**远道而来的传令兵。 而车队还没有到达隆兴府,一队百余人的骑兵便越众而出,直趋向已经出现在地平线尽头的隆兴府。好在隆兴府城头城下的厢军还算是见过些世面,若是小城小县,见到这么多骑兵卷起烟尘滚滚而来,恐怕都会紧紧闭上城门,以为蒙古铁骑过境了呢。 “来者何人?!”城门旁的厢军十将还算是称职的壮起胆子冲着转瞬间就到身前的骑兵大声喊道。 骏马长嘶,人立而起。 当头一手紧紧握住马缰的青年只是一身简单的黑袍,并没有披甲,甚至衣服上还有些许灰尘,但是只是这一个熟练的逞威风的动作,就让那十将吓得险些软瘫在地上。 只要再差一点儿,那马就撞到身上了。 而另外几名士卒,这时候已经壮着胆子向前迈出一步,手不知不觉得按在了刀柄上,这几个年轻人并不知道这百余名骑兵中间簇拥着的那面旗帜代表着什么意思,还道是那个不开眼的在这里炫耀,要知道这可是隆兴府,其实这些看上去更像是暴发户的士卒能够撒野的? “如此多骑兵,入城可有令牌?”看着自家十将还没有缓过神来,一名应该是今年才刚刚参军的年轻士卒鼓足勇气朗声问道。 饶有兴致的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黑衣青年微微一挥手,身后一阵微微轻响。几名厢军士卒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黑衣青年身后的百余名披甲轻骑都已经将佩刀抽出些许,见到黑衣青年的手势,方才重新收刀! 轻轻的吸了一口凉气,几个厢军士卒看着前方的同伴,都带着担忧和害怕的神色。 那名敢于质问黑衣青年的士卒,也是忍不住两腿微微颤抖,不过比起他们那个都快尿裤子的十将却要好上很多,仍然站在那里看着身前的黑衣青年,似乎没有令牌想要入城就需要先劈了他。 黑衣青年对这个士卒反倒是来了兴趣,笑着说道:“看你有三分胆量,怎么在此处看城门?难道天武军招募壮丁不知道么,为何偏偏当一个厢兵?” 那名士卒微微一怔,旋即下意识的回答:“某去了,但是看某不壮实,年龄也才十六,不要,某没办法,只能转投厢军了,虽然厢军却是······嗯,但是也能杀鞑子。” “那你唤作什么名字?”黑衣青年倒还没有想到自己能够遇见这种立志于杀敌报国的人,要知道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老百姓来说,国家的概念还是很模糊的,只要有口饭吃,其实他们并不怎么在意是谁骑在他们头上。 “某为什么要告诉你!”那士卒终于忍不住后退一步,警惕的打量着眼前的黑衣青年,那黑衣青年炯炯有神就像是两把利剑的眼光看得他都下意识的想要拔刀。 黑衣青年自失一笑,身后骑兵当中再次传来些许声音,不过并不是抽刀的声音,而是低低的笑声。如果不是慑于黑衣青年的威压,恐怕早就已经哄堂大笑了。 这时十余名骑兵从后面飞驰而来,看着依旧被死死堵在门口的同伴,领头的披甲小将忍不住放声大笑道:“堂堂叶使君竟然也有被人堵在门口的时候,当真是天下奇闻啊!” 此话一出,一直强撑着的那年轻厢兵,都险些坐倒在地。 叶使君,整个天下,配得上一句叶使君的,也就只有叶应武了。难怪这些骑兵看上去如此精锐,就像是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剑。天武军的百战都,岂是摆设?! “某,叶应武。”黑衣青年笑着从怀里拿出公文冲着马下的那名十将还有几个厢军士卒晃了晃,“这位兄弟倒真是好胆略,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吗?” 那名年轻的厢军士卒看着近在咫尺的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单身跪倒在尘埃中,朗声说道:“隆兴府厢军吴楚材,见过叶知军!” “吴楚材?”叶应武一怔,旋即在心中苦笑一声,难怪,无论这个时代被自己怎么搅合,该崭露头角的人永远都不会被浩荡的长河所淹没,不知道这算不算历史的必然。 这吴楚材在正史上也是豪杰人物,是江南西路建昌军人士,在蒙古大军压境建昌军的时候,吴楚材率领本地厢兵、乡军揭竿而起,曾经在蒙古大军的重重包围当中大杀一场,最后虽然也是英雄壮烈,但是向死而生的胆略和从容游走的战术才能还是不能忽略的。 “接着。”叶应武将随身短刀扔给吴楚材,“宝刀赠英雄,若是不嫌弃的话,天武军为君留有一席之地。” 吴楚材一怔,没有想到竟然会天降鸿福,当下里眼眶都有些微微发红,当即朗声说道:“使君于楚材有赏识之大恩,不啻于再造父母,以后但有吩咐,必将赴汤蹈火!” 叶应武急忙翻身下马,吴楚材搀扶起来。 而从后面策马上前的江镐,看着如此场面,只是微微一笑,心想又有一个人物被使君连哄带骗的拉上马车了,这条道路,以后却也更加孤单不了了。 不过叶应武却么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琢磨江镐的那些小心思,只是看向那个十将,口气中已经带着截然不同的桀骜:“某叶应武,此城可否入得?” 那名十将估计胆子都已经被吓破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微微颤抖着点了点头。叶应武也没有再搭理他,只是鼓励的看了吴楚材一眼,然后翻身上马。 骏马长嘶,等到那十将和一众厢军回过神来的时候,百余名骑兵已经绝尘而去。而后面赶过来的江镐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几辆马车已经在骑兵的护送下缓缓而来,江镐招呼麾下士卒策马缓行,等走到吴楚材身边的时候,这个天武军少有的二愣子猛将微微笑着说道: “拿着这柄短刀,去兴**永兴县的大营,自会有人安排。使君赏识人才的眼光,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既然是天武军的人了,可不要坠了天武军的威名,但愿你我有并肩作战的一天。” 等到江镐话说完,已经在吴楚材身边走过,留下长长的余音。 吴楚材微微一怔,旋即心中阵阵温暖,看着在身前陆续奔驰而过的天武军,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归属感。而不久之后,他也将会在那迎风烈烈舞动的旗帜之下战斗! ————————————————————————————— 五百骑兵沿着隆兴府宽阔的街道缓缓前行,虽然都是轻甲骑兵,没有重甲骑兵那样来的阵势骇人,但是腰间弧形的马刀,阳光下闪耀着璀璨光辉的轻甲,还有那背上精致的弓弩,无一不在彰显这支规模并不大的骑兵之精锐。 叶应武率领百余名骑兵在前,江镐居中,江铁带着其他骑兵护卫几辆马车在后,整个队伍也是浩浩荡荡,在隆兴府的宽阔大路上拉开架势,自然吸引了无数的人围观。 一排排骏马齐头并进,一面面旗帜迎风舞动。虽然不是出征,“叶”字将旗未打出,但是如此气势让围观的民众们已经不用揣测。也就只有那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使君能够摆出如此场面来了。 不过虽然叶应武摆出的场面够大,王爚、章鉴等人自然也不可能走出府邸前来迎接,那岂不是降了辈分。 百战都在王爚江南西路安抚使府邸之前停住。虽然百战都是五百人,但是叶应武带来的骑兵实际上也就只有不到两百人,不过饶是如此声势就已经很浩大了。若是将五百人全都拉出来,估计连王爚等知道此事的人都会被吓一跳。 一众骑兵一起下马,而那几辆马车则直接驶往就在不远处的叶梦鼎府邸。 轻轻抚摸着战马的脖子,叶应武吸了一口气,看向站在身边的江镐。江镐冲着他眨了眨眼,脸上骄傲的神色已经不用掩饰,或者说对于这个一向大大咧咧的小将来说,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心中真实的想法。想当初离开的时候不过是小小都头,而现在身为整个江南西路的支柱——天武军的四个厢都指挥之一,再加上黄麻大战不可磨灭功绩,江镐自然有其骄傲的资本。 而站在另外一次的江铁,虽然依旧是微微低头谦恭的样子,但是谁也不敢再小看这个只会养马的江家远房子弟,天武军最精锐的百战都就在他的手中,而且以原来都昌江氏对着个碌碌无为的远房后辈的轻视,江家还真的不敢保证江镐还心向江氏。 轻轻一笑,叶应武举步走上台阶。江镐在左,江铁在右,十名亲卫在后紧紧追随。看着这些就算极力掩饰依然带着腾腾杀气的将卒前来,站在府衙门口的几名衙役都下意识的挺直了腰板,就算天武军再怎么威风,也不能落了隆兴府衙的面子! 安抚使的议事堂中,当看到那个大步而来的黑衣青年的时候,虽然王爚、章鉴甚至叶应武的爹爹叶梦鼎知道有些不合礼制,依然纷纷站起身来,而自知人微言轻的郭怀更是早早地就已经站起来了。 每一个人看向叶应武的目光都是复杂的,但是其中都不缺乏欣慰之情。这个看上去甚至有些弱不禁风的青年,就真的凭借着几个临安大街上呼风唤雨的衙内和就算是精锐也从来不被守边大军放在眼里的厢兵硬生生的在兴**、在黄州支撑起了一片天空! “兴**知军、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参见几位相公!”叶应武刚刚踏进门来,还没等王爚甚至自己的便宜老爹开口说话,就已经抢先一步单膝跪倒在地,双手抱拳。 “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江镐,参见几位相公!”江镐也是很有眼色的紧紧跟在叶应武身后。而江铁则在门外止步,带着十名亲卫将议事堂围住,手按刀柄,正视前方,倒是一丝不苟。 “远烈,镐儿,速速起来。”王爚向前疾驱两步,径直伸出手来将叶应武扶起。而江镐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毕竟是江万里的义子,江氏家族家风严谨,这些礼法江镐还是很细致的遵循的,叶应武顺着王爚的手站起身来,他江镐自然也不能在地上继续跪着,那岂不是等于逼着王爚身边的章鉴来扶? 而直到这时,王爚、章鉴和叶梦鼎才想起来江镐今年也不过是十九岁,还没有到加冠赐表字的时候,所以称呼起来自然有三分尴尬。而也是知道这是,几个已经白发苍苍的老人方才意识到站在自己身前的着一股力量到底是有多年轻。 扑面而来的,是蓬勃的朝气和昂扬的斗志。 就连一向不服老的叶梦鼎,都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自己还有王爚、章鉴这些老不死的,不久之后就会被冉冉升起的年轻新星所取代,只不过让他们欣慰的是,这些年轻人正是他们的子侄后辈。 这一次至少在名义上叶应武是归家探亲,而寻便众将,竟然只有江镐因为前厢士卒抵达的时间比较早,训练的时期也长,所以方才能够跟着叶应武来这一趟,其他王进等人虽然也是对家中倍加思念,但是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又上哪里去找这空闲。 不过虽然是探亲,但是既然来了,王爚等人自然希望能够亲耳听到这个江南西路北面擎天柱的心中所思所想了。 否则叶应武就直接回叶府便可,没有必要来到这安抚使议事堂。 第九十三章 夏风烟尘(下) 倾宋 作者:然籇 仆人奉上清茶一杯,叶应武看着浅碧色的茶水上漂浮这的茶叶,其实如果真的让他选择的话,就算是没有酸梅汤,要是能有一坛凉茶也是谢天谢地了,然而跟着便宜老爹这些文人墨客在一起,就算是夏天里也只能浅饮这热茶。 不过已经熟悉了这些的王爚等人并没有发现一路征尘而来的叶应武和江镐微微皱起的眉头,反倒是一向喜欢揣摩上意的郭怀注意到了,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在这里打酱油的身份,能够坐在此处就已经很不错了,哪里还敢说些什么,甚至他还恨不得把耳朵都堵上。 “黄州一事张都统已经写信前来报之,老夫几个也曾商量。”王爚开口打破宁静,一只手握住椅子扶手,一只手捋着白须,“虽然此事的确是远烈自作主张,不过毕竟乃是善举,知晓之人最少乃是最好,所以便就此揭过,不过远烈这一次前来隆兴府,想来也不应该只是为了回家吧。” 王爚话音未落,一道道目光就已经聚集在叶应武身上,而叶梦鼎也很配合的轻轻咳嗽一声,示意叶应武应该如实回答,没有必要把回家探亲当做挡箭牌抬出来。 叶应武知道这几个老狐狸一定察觉到了什么风声或者看出了些许蛛丝马迹,所以没有打算瞒着他们,甚至这一次冠冕堂皇的回家探亲也是为了将自己这个毕竟有些冒险的计划汇报一下,免得这几个老狐狸真的以为自己是那种胆大妄为、无可救药之辈。 见到上来就是正事,江镐看向叶应武,叶应武轻轻颔首,然后江镐站起身来将议事堂的大门关上。当最后一缕阳光从门缝当中消散的时候,叶应武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然后将自己率领百战都长驱泸州的计划和盘托出。 听着叶应武娓娓道来,已经是官场老狐狸的王爚、章鉴、叶梦鼎等人也忍不住脸色微变,毕竟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若是成功可将会是宋军在襄阳东西两翼的压力全无,甚至可以对阿术的大军形成反包围的姿态,使得阿术不敢轻举妄动。而如果失败了,就会引来刘整的疯狂反扑,甚至就连泸州神臂城都有可能陷于敌手,整个宋军防线将被拦腰斩断。 等到叶应武说完,整个议事堂中已经陷入一片沉寂。王爚等人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眸当中的惊骇。其实从根本上来说,守着这半壁河山的思想已经在宋朝君臣脑海中根深蒂固了,所以叶应武这已经算是赤果果的进攻的行为,在王爚等人看来成功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少了,不过成功了的话,战果确实很诱人。 艰难的伸出手轻轻敲打着座椅的扶手,叶梦鼎感觉自己说话都有些困难,不过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还真的不方便站出来评价一二,更何况在这几个人当中,不得不说叶梦鼎的思维已经算是最不守旧的了,所以在叶梦鼎看来,这是可行的。 “此时不可妄下定论。”王爚皱着眉头说道,“最好给南康军那边去一封信征询一下,毕竟事关整个襄樊前线的生死存亡,就算不报于朝廷,也应该让江相公心里有个准备。” 章鉴谨慎的点了点头,实际上王爚说这句话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更多的是提醒在座的几个人,无论成功与否,都要先留出后路,否则到时候很有可能被贾似道抓住什么把柄。而作为这个团体当中不可缺少的都昌江氏,更是应该先通知一下。 “这样也好,远烈你先在隆兴府停留两天,此事细枝末节都要敲定。”叶梦鼎缓缓开口,只不过他锋锐的目光却并没有看向叶应武,而是看向在自己的对面有些缩头缩脑的郭怀,不过终究还是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下官遵令。”叶应武一丝不苟的站起来说道,不过借着眼角的余光,叶应武还是发现叶梦鼎实际上并没有看向自己,而是一直盯着在那里如坐针毡的郭怀。 这郭怀还真的是墙头草,他儿子都已经死心塌地的跟着天武军混了,而他还在如此犹豫,难怪叶梦鼎等人将他留在这里,想来也带着把他逼上船的目的。根据六扇门传来的消息,这郭怀似乎还在试图跟贾似道联系上,只不过他派出去的家丁之流的,不是揣着珠宝逃走了,就是被六扇门和锦衣卫在路上联手拦截下来。 郭怀府邸内内外外就连叶应武都不知道六扇门到底布下了多少明桩暗桩,再加上有至少口头上是要大义灭亲的郭昶在,这郭怀似乎又没有一点儿警惕之心,所以六扇门将郭府摸得一清二楚。 “这样也好,远烈这一次既然是回来探亲的,我们这几个老家伙也不能把人家扣在这里,镇之啊,就领着你着宝贝衙内回家吧。”感受到气氛有些僵硬,王爚急忙站出来说道,毕竟在座当中实际上是以他为尊,他开口了其他人就算是想要反驳也得掂量掂量。 ———————————————————————————— 皓月当空,灯火灿烂。 虽然隆兴府并不能算是临安那样的大都市,但是也毕竟是商旅来往的交通要冲,更是整个江南西路的核心所在,所以入夜时分,隆兴府的花街也开始以一如往常的热闹。更何况这是漫漫长夏之夜,清冽的酒液、火辣的歌舞,迎风飘扬的酒旗和鳞次栉比的青楼楚馆,让每一个在此路过的人都忍不住止步。 要说起这隆兴府的花街,就不得不提醉春风。这醉春风虽然不过才刚刚开张几个月,里面的头牌红阿姑却是实打实的好货色,而且很多还是临安江南水乡孕育出来的碧玉莲花。据说这醉春风原本也是临安名气不小的青楼,只不过因为江南西路赫赫有名的叶应武叶使君和襄樊吕家在醉春风一场大战,竟然把那富丽堂皇的楼群给烧成焦土,醉春风方才不得不来到这赣水之畔。 听闻此事,那些感叹于醉春风崛起之快的人方才一边颔首一边笑着说道:“难怪难怪,这醉春风后面想来可就是叶使君了,要是不能在这花街当中独占魁首,反倒是说不过去了!” 而叶应武如此大张旗鼓的回家探亲,身为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兴**知军,自然也少不了需要宴请四方宾客,虽然这些宾客名头一个个都不小,虽然这些宾客说句实话并不认识叶应武、叶应武也不认识他们。要宴请宾客,自然就要去醉春风。 夜幕刚刚降临,醉春风外面就已经停满了马车,装饰华丽地车厢上写满了这些在隆兴府也算是有一席之地的人物的名号,有些人细细观察便会发现,不光是有文人墨客、官僚能吏,甚至还有许多隆兴府很有名气的商贾,甚至就连号称“江南西路第一酒楼”的萍水楼沈飞的马车都在。 看着这些络绎不绝的马车,站在醉春风门口带着一众女儿迎接的春芳自然是笑得合不拢嘴,虽然这隆兴府没有临安那么繁华,但是毕竟也是一方首府,而且来到此处背后又有官府的暗中支持,所以醉春风发展的远比临安红火,要知道在临安,整个醉春风实际上就是靠着绮琴的名声在支撑,并不能算是什么头号青楼。而来到这隆兴府就不一样了,艳压群芳那是必然的了,甚至在周围的抚州等处,春芳已经打算另建分楼了。 看着脸上甚至有些许巴结神色的沈飞,春芳更是犹如腾云驾雾一般,甚至还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直直的伫立在醉春风门外的两名天武军百战都士卒,当初绮琴被叶梦鼎这个老狐狸帮着叶应武半抢半卖的弄走,自己还曾悔恨,结果现在终于知道其中的报酬是有多么丰厚。 “兴**知军,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使君到!”远远的传来一声高呼,原本喧嚣的醉春风门外顿时寂静下来,刚刚还在寒暄的商贾和官吏们都下意识的将目光透过层层人群投向远方。 一个身披轻甲的年轻小将带着两名天武军士卒从醉春风当中大步走出来,嘴角微微上翘,眼眸也只是直视前方,似乎并没有将身边这些官吏商贾放在心上,而他身后的两名士卒也是同样的威风,甚至浑身还散发这冰冷的杀气。 一辆装饰并不华丽的马车从黑暗中疾驰而出,马蹄声碎。百战都十余名骑兵在马车之后紧紧拱卫着,每一个人都是一手握缰一手按刀,似乎任何靠近马车的人都将会被这些骑兵毫不犹豫的抽刀劈砍。 “叶”字大旗被江铁紧紧的攥在手中,旗帜迎风招展。 马车在醉春风门前停下,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大多数人并没有见过这个犹如传奇一般飞扬跋扈的年轻使君,所以在敬畏当中已带着些许的好奇,而那些受邀而来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的商贾,更是带着浓浓的期待。 百战都骑兵同时下马,飞速的将马车护卫起来。而江铁则手握旗帜有如一尊门神伫立在马车一侧。 车帘掀开,只不过走出来的却不只是一个人。 先下车那人一袭黑衣,干净利落,只有头上戴着的嵌玉帽冠和腰间悬下来的一方佩玉方才显示这轩昂男儿不只是气质超然,身份地位也是不凡。只不过黑衣青年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微微抬高手臂,从马车中下来的白衣公子却是和黑衣青年截然不同的气质,虽然姿容精雕细琢犹如天工,但是相比黑衣青年的轩昂,更多的是荡漾在眉目之间的淡泊甚至哀愁。 “嘶!”不知道内情的人都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这黑衣、白衣青年绝对不只是简简单单的同伴关系,虽然在这个时代暗地里也不是没有娈童,但是这么明目张胆的带出来,这位叶使君绝对是史无前例。更有几个本来就看不惯有这么多散发着铜臭味的商贾在此的老学究更是准备走上前替叶梦鼎好好教训一番,然后奋而拂袖离去。 黑衣青年一点儿都不避讳了牵着白衣青年的手,在两个人对视的刹那,黑衣青年还翻了翻白眼,气的那白衣青年脸上一红,如果不是有灯火掩映估计周围的人都可以看见了。 想起来自己一向和气的便宜老娘因为叶家愣是没有一个人延续后代而对着绮琴大发脾气,叶应武就像没心没肺的笑,幸好这个时代生不出孩子不是男人的错,否则自己估计也跟绮琴一样愁苦难耐了。 两个人就这样旁若无人的直走上台阶,叶应武似乎并没有将周围投过来的怪异目光放在心上,而绮琴则心里一直浑浑噩噩还没有从陈氏大发雷霆的阴影中走出来。 春芳已经看出来叶应武身边的这个俊俏的白衣青年是谁,心中暗暗地叫了一声“小祖宗还真能胡闹”,只能硬着头皮迎上去。不过先行来此的江镐早就抢先一步,赶在春芳前面。 年轻的将军在黑衣青年前方止步,双手抱拳朗声说道:“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江镐,参见使君!” 看着微微弯腰的江镐说的一丝不苟,但是脸上都快笑歪了的表情,叶应武忍不住埋怨自己交友不慎、御下不严,强忍着一脚将这家伙踹倒的冲动,微微哼了一声:“嗯,带路吧。” 淡淡的香风带着熟悉的脂粉味扑面而来,叶应武下意识的抖了抖鼻翼,隆兴府的醉春风和临安城那个毁于大火的醉春风装修构造上差不多,但是在临安或许只是无数青楼楚馆当中比较突出的一座,而在这隆兴府便已经是傲立枝头的凤凰,让周围的小小楼阁有如星辰不敢和皓月争辉。 似乎想起来什么,叶应武旋即又停下来脚步,微微侧头冲着一众官吏商贾笑道:“有劳诸位在此处相候,且不如和远烈一起进这醉春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叶使君挂在脸上的灿烂笑容,商贾官吏们原本有些忐忑甚至厌烦的内心终于算是平静了些许,无论这个叶使君到底是有什么癖好或者在外面有怎样赫赫的威名,至少在他们看来,这并不是一个不易相处之辈。 至于是不是笑面虎,那就不得而知了。 白衣青年抿唇一笑,随手一挥白纸扇已经迎风展开,洁白的扇面点缀着遒劲有力的黑色枝干和粉红桃花,无数的目光聚焦在叶应武身上,而趁着这个空隙,白衣青年悠悠然向前,在目视前方的江镐身侧停留片刻,轻声笑道: “可以啊。” 江镐眼角忍不住抽了抽,早知道刚才就不冲着叶应武挤眉弄眼了,让叶应武难看自家嫂子还不知道怎么报复呢,十有**是从红玉那里下手。当下里苦笑一声,江镐迎风站立的身影都下意识的抖了抖。 一众官吏商贾不管之前有多看不惯对方,至少此时都一个个面带笑容相互寒暄着陪同黑衣青年大步走入醉春风。而**春芳更是笑逐颜开,每进来一个人就代表今天又有不少银子落入口袋。别看这叶使君强势,进这醉春风却是从来都给银子的,而且还不少呢。 当白衣青年走上台阶的时候,眼波流转,在醉春风雕梁画栋的内饰当中扫过,发出别人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声。没有想到,几个月后,自己又一次走入这写着“醉春风”名号的青楼,只不过物非人非,当初的姐妹大多数都已经在临安从良,而跟着春芳来到这隆兴府的,更多的都已经成了头牌红娘,自然不可能再站在这门前迎客。 环顾四方,竟无一人相识,其实别说她们,就连自己,不也不一样了么。造化弄人,不知是幸运还是悲哀。 身后传来叶应武和官吏商贾们的谈笑声,那爽朗的笑声就像是无穷的海浪,将所有人淹没。白衣青年忍不住一笑,悠然向前,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过并不妨碍醉春风的小姐们对这个英俊潇洒的白衣青年的爱慕,竟然莺莺燕燕围拢过来。 绮琴尚没有说什么,春芳就已经很有眼色的挤了过来,倚在绮琴身边,眉目之间尽是脉脉情意,见到自家**难得春心荡漾,其他小姐们也不敢上前争抢,转而把目标转移到后面相继而来的叶应武等人身上。和白衣青年的风流倜傥相比,黑衣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刚阳之气同样吸引人。 乐声不绝,恭维声不绝,身边的空气中带着脂粉的气息。叶应武轻轻呼了一口气,眯了眯眼。 第九十四章 觥筹交错任风流 倾宋 作者:然籇 隆兴府,醉春风。 宾客陆陆续续入座,虽然叶应武这一次邀请了不少商贾,但是并不代表着商贾们就有胆量仗着自己“贵客”的身份去和那些甚至是不请自来倒贴的官吏们争抢座位,一众官吏很麻利的占据了叶应武左右手最近的席位,而商贾们也知道自己的地位,所以根本就没有和他们争抢的意思,径直坐到各处边角里。 虽然在宋代尤其是南宋商业已经很发达了,但是商贾的地位并没有太大的提升,不过能够受到邀请来到这宴席之上,已经是很荣耀的事情了,所以他们对于座位的要求反倒是最低的。 叶应武依旧是面带微笑,左手边是江镐,官吏商贾们也知道这个看上去比叶应武还要年轻的小将的身份,所以也没有人质疑,就算是那些研究朱程理学很是讲究的老学究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个按理说身份并不高的厢都指挥使坐在叶应武下手第一个位置。 而另外一边则是隆兴府通判赵文义,作为一个标准的中间派,赵文义一直被晾在一边,不过赵文义对此一直都是坦然接受,所以虽然他作为堂堂隆兴府通判手中没有一点儿实权,每天的小日子却过得很是滋润。不过对于这么一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叶应武也并没有轻视小看。 虽然赵文义是看上去谁都不帮的中间派,在这里逍遥度日,但是最后也是以郢州都统的身份亲率两千精骑向浩浩荡荡前进的蒙古大军发动决死冲击,使得蒙古大军不得不为了这两千骑兵调转兵锋,而这个看上去孱弱的血性汉子也战死沙场,成就一曲悲歌。 只不过此时的赵文义并不知道自己的归宿,但是又一次遇到这些战死疆场的英烈活生生站在身前的时候,就算叶应武在这之前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依然心中难掩震撼。 正是这些前赴后继的人们,用自己的血肉谱写了一曲悲歌,向世人宣誓,这个一直在后退、一直在防守的民族在征服世界的敌人面前,依旧有着抗争的尊严和实力。 这一次叶应武宴请隆兴府的达官贵人,若是王爚等人作陪的话实在有些说不过去,所以一直作为中间派的赵文义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对于赵文义这种中间派叶应武也没有太大的反感,因为他们和所谓的墙头草又有很大的不同,这些人对于江万里、贾似道之间的争斗没有太大的兴趣,只要是能够将这个国家治理好,跟着谁走实际上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实践派”,叶应武不知不觉得都有些走神,如果不是赵文义站起来轻轻咳嗽一声,恐怕叶应武还不知道要发呆多久,当下里只能迎着一众期待的目光尴尬一笑,然后狠狠的瞪了旁边不明所以的江镐一眼。 江镐这家伙打仗倒是真的很猛,但是一到这种应酬的小事情上就远没有文天祥、陆秀夫甚至章诚靠谱了,刹那间叶应武都有些后悔怎么带着这个愣头青回来了。 不过也不得不说,也就只有这愣头青才能够走到哪里都不忘了将天武军的阵势摆出来,比如说刚才就很让叶应武满意。 “某赵文义得以与使君结识,实乃此生之幸事,怕在座诸位也是相同心思,所以某先敬此杯。”赵文义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叶应武走神,只是施施然端起酒杯,脸上带着满满的笑容。如果不是对他知根知底,恐怕在座的人都以为这是一个江万里一党的铁杆爪牙呢。 赵文义已经说要代表在座众人,但是说归说,自然不可能真的让这位堂堂隆兴府通判大人只身代劳,不管是近处席位上知道怎么回事的还是远处席位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纷纷站起来举起酒杯,总之跟着大家走就是了。 “小子不敏,何德何能,敢当如此!”叶应武急忙站起来手捧酒杯冲着赵文义一拱手,这种话对于他来说也算是手到擒来了,若是换成江镐的话恐怕就要捉急了。 赵文义眼眸当中闪过一丝赞赏的神色,叶应武果然并不只是战场上的豪杰,面对这些有些繁琐的社交依然可以从容应对,不过想一想他的家承,也就可以释然了。不过这也让赵文义悚然一惊,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打量眼前这个散发着英武气质的黑衣青年的时候,人们已经渐渐地淡忘了他还是叶梦鼎的儿子,是叶府堂堂二衙内。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于这个黑衣青年能力的认可? 叶应武心思百转,赵文义也是心中复杂,两个人就这样有些浑浑噩噩的坐了下来。当然,还没等叶应武回过神来,另外几名也是有头有脸的官吏已经迫不及待的站起来了。而在这些官吏之后,想要表达自己的敬意的商贾们也在萍水楼沈飞的带领下跃跃欲试。 刹那间叶应武的嘴角边浮现出一丝苦笑。 好在这里是醉春风,有着“身经百战”的**春芳。这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早就是这花酒场当中祖师级的人物,又怎么能够看不出来叶应武的窘迫,当下里也不再迟疑,轻轻拍了拍手,悠扬的丝竹声随之平地而起。 几队歌女一身华服飘然入场,长长的水袖就像是迎风起伏的波浪,每一个舞女还都戴着半层薄薄的面纱,只是能够隐隐约约看到脸的轮廓,而那暴露在外的光洁白皙的额头、含情脉脉的眼眸使得在座意志不坚强的忍不住心神荡漾。 不过久经战阵的叶应武、江镐还有赵文义等人显然只是微微颔首,但是目光流转,并没有在这些窈窕的舞女身上停留,更多的反倒是用复杂的神情打量周围的人。或者换句话说就是叶应武和江镐看向赵文义,赵文义看向他们两个。 不过毕竟不是死对头,双方更多的是好奇和试探,并没有太大的敌意,否则在座的其他像沈飞这样也都是人精的商贾和已经在官场上摸滚打爬很多年的官吏们又怎么不会跳出来打圆场。 舞女中央的那身材曼妙的女孩朱唇轻启,素手上扬,便已经先开口唱道: “宴亭永昼喧箫鼓。倚青空、画阑红柱。玉莹紫微人,蔼和气、春融日煦。故宫池馆更楼台,约风月、今宵何处。湖水动鲜衣,竞拾翠、湖边路。落花荡漾愁空树。晓山静、数声杜宇。天意送芳菲,正黯淡、疏烟逗雨。新欢宁似旧欢长,此会散、几时还聚。试为挹飞云,问解寄、相思否······” 悠悠的歌声在厅堂中回荡,却是张先的一阕《山亭宴》。满堂宾客,无论是否听懂,包括叶应武和赵文义这些心不在此的人,都有意无意的表现出陶醉其中的样子。 一直到歌声缥缈消散,丝竹之声旋而复起,已经柔和的舞姿再次灵动,厅堂之中方才爆发出喝彩的声音,尤其是那些官吏,有的甚至脸涨的通红,反倒是平日里远远没有他们注意形象的商贾们,很是收敛的跟着喝彩几声,毕竟对于这些商贾们来说,能够和代表着社会上层地位的官吏们坐在一起已经算得上是荣耀了,除了沈飞等少数人,那个不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下面的官吏们喝彩完之后都悄悄的看向叶应武和赵文义,见到这两位大头也是微微颔首,方才会心一笑。 歌舞也在此时从**转而平息,一众舞女再一次收拢,长长的水袖像是平静的湖面,摊散在地上。清风穿过厅堂浮动着她们脸上的面纱,看的一众官吏商贾们百爪挠心,却总是窥不见面纱背后的容颜。 赵文义含笑说道:“使君大人以为此歌此舞如何?” 按说叶应武方才是这一次请客的主人,但是在座诸人又有谁真的敢让这位老人家掏钱,所以实际上是叶应武心甘情愿的请客,一众商贾心甘情愿的掏钱,现在赵文义这个口气,也分明是将这位小爷当成了客人而不是宴会的主人。 叶应武也乐得与此,当下里笑着说道:“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当有洛神凌波之姿。” 能够得蒙叶使君如此夸赏,自然是一众舞女的荣耀,在那名歌女的带领下一众舞女微微倾身以示敬意。要知道在这醉春风当中,便是这个歌舞也不是常人能够看得到的,即便是赵文义一流,也就不过看过一两次而已。所以对于这些舞女们来说,微微躬身已经能够代表很深的敬意了。 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随手拈来《洛神赋》当中的两句,赵文义嘴角便发现出一丝会心的笑容,冲着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静静的站在叶应武身后角落里的**春芳微微点头。刹那间春芳脸上闪过一丝愁容,赵文义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会不明白,本来春芳还真的不介意让这刚刚挂牌没有几天就已经迷倒了无数寻访客的新女儿去拉拢一下本来就算是半个自家人的叶应武。 可是······不过有苦自己知,这种事情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春芳可不敢在这些大爷面前流露出丝毫的不满,反而是一脸柔和的笑容,冲着看向她的赵文义还有沈飞这些商贾们微微点头,赵文义可没有打算自己买下醉春风的花魁,最后掏钱的还是沈飞等人,虽然是金山银山,但是沈飞这些商贾为了能够得到叶应武的支持,自然也是一点儿都不皱眉,甚至还举双手欢迎,并且对于这个很有眼色的赵文义赵通判有了不小的好感。 不过此时的局中人叶应武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赵文义等人好好的安排了一下今天的夜生活,歌舞声虽然渐渐平息,这位叶使君却没有丝毫疲惫厌倦的神色,依旧端着酒杯和一众应和的官吏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 而叶应武身边的江镐,只是大口大口吃着桌子上的佳肴,对于官吏们拼命示好的神色一点儿都没有在意,以至于江镐在很多官吏心中已经被打上了“莽夫”的名词,甚至有很多人暗暗唾骂江镐给堂堂白鹭洲书院丢脸。 看出来虽然叶应武依旧风流潇洒,但是实际上也快有些耐不住了,一直在调和这官吏商贾和这个难以捉摸的叶使君的赵文义立刻履行自己的职责,再一次冲着春芳使了一个眼色。 心中一片混乱、甚是纠结的春芳早就顾及不上场中的情况,直到注意到赵文义的目光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当下里轻轻一挥手帕,刚才各色盛装的舞女再一次出现,只不过这一次却是齐齐的淡蓝色装束,在盛夏中平添一丝凉意,而且衣袖处也都是薄薄轻纱,秀发高高挽起又披散下来,当真有天上仙女凌波而来的感觉。 虽然这些舞女依旧带着面纱,但是很明显这面纱比起来刚才的更加轻薄了,甚至和没有戴面纱看不出来什么区别。而那一直引人遐想的俏脸也终于隐隐约约显现出来了。 当真是俏丽仙姝! 就连江镐这种纯粹的猛将,都忍不住轻轻咽了一口吐沫,手中的羊腿险些没有拿住,不过江镐立刻下意识的在心中和自家蓝卿一比,这些舞女当真是不遑多让。 只不过蓝卿和红玉已经是贾余丰万里挑一,而现在这些舞女却是各个如此,春风**能够以一己之力支撑醉春风傲立临安,也是有些手段的。更何况刚才领舞歌唱的那名舞女更是姿色脱俗,犹胜周围舞女一筹,不过比之绮琴那种举手投足间都是高贵而淡雅气质、令人难以高攀的女子相比,这领舞舞女多了三分红尘气息。 舞女们依次入座,以春芳的水平,自然是一个不差,甚至就连最角落里的商贾也有一个舞女相陪。而那领舞的女子,自然是轻轻迈动脚步坐到叶应武身边。 看着翻了翻白眼的叶使君,江镐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幸好他还是一个受过礼仪教导怎么着也算是世家弟子的人,终归没有笑出声来。在外面给使君丢脸的事情天武军将士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叶应武尴尬一笑,将空荡荡的酒杯递过去,轻声说道:“不知小娘子如何称呼?” 那舞女一怔,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官吏商贾,不过还是一个人开口便是“小娘子”,要知道在这宋朝,这是良家女子才配有的高贵称呼,她们这些卑贱的舞女,标准的称呼便是“小姐”。 轻轻地看了眼前这个容貌并不算出众,但是带着一股那些天天吟诗作赋的贵公子们没有的昂扬英武气质的男子,舞女轻声说道:“贱婢唤作‘琼鸾’,大人称呼‘琼娘’便是了。” 便是这刹那功夫,下面情况已经是各异,熟悉这些套路的官吏们搂着舞女高声谈笑,似乎这便是他们应该在酒席上表现出来的姿态,反倒是那些商贾们束手束脚大有和这些舞女相敬如宾的架势。 不过毕竟上座的叶应武还没有怎么,下面官吏们也不好太出格,只能一边言笑着一边谈论着诗词歌赋,就等着叶应武一失态,自己就可以对近在咫尺的舞女不客气了。 然而叶使君只是让琼鸾替他满上酒,鹰一样锋锐的目光没有投向身边的琼鸾,而是在下面官吏商贾身上扫过。注意到叶应武目光的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不规矩的手也悄无声息的缩回了不少。 “今日能够与诸位相会在此处,当真为此生幸事。天色已经不早,诸位若是归去,请自便。若是想要在此间休息,这床榻之费不是远烈能够担负的。”叶应武站起身来,双手平端酒杯。 官吏们下意识的对视一眼,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不是使君大人洁身自好,而是年少抹不开面子,想来现在也是迫不及待了,这不就是在赶大家走么? 虽然感觉叶应武不会这么鲁莽,赵文义还是带着一众官吏站起来恭敬的接受叶应武的敬酒,更有几人立刻大声赞叹,大有将这宴会吹嘘到兰亭流水、滕王阁上的架势。 听着滚滚如潮的恭维声,叶应武只是浅浅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江镐皱了皱眉,终究没有说什么,来这隆兴府之前,陆秀夫和苏刘义便给他说要一切听从叶应武的指挥,务必保证叶应武的安全。现在叶应武无论怎么做,江镐都认真地听着,反正周围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官吏商贾也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叶应武人身安全的。 黑衣青年杯酒下肚,脸色潮红,一副喝醉了的样子,顺势就靠在琼鸾肩上。虽然不知道这位刚才还生龙活虎的使君大人怎么突然间就一副醉态,而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琼鸾只能无奈的奋力支撑着叶应武,有些茫然四顾,却发现场中人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偶尔有人回头流露出来的都是猥琐的目光。 还不过是个小女孩的琼鸾俏脸没来由的一红。 只不过刚刚转过后堂的屏风,一尘不染的白衣青年便轻轻摇着扇子迎面走了过来。跟在叶应武身后忠于职守的江镐下意识的翻了翻白眼,等到白衣青年再看的时候早就没有了影子。 至于其他天武军将士,根本就没有打算跟进来。 冲着醉春风的小花魁琼鸾轻柔一笑,白衣青年冲着酒气冲天的叶使君笑道:“夫君可真会享受啊。” 叶使君直直的打了一个激灵,一边站直了摸了摸鼻子,一边自嘲的说道:“难道装的就那么不像么······” 而站在一侧的琼鸾已经目瞪口呆。 难怪,难怪江镐的表情那么怪异而丰富,跑的还那么快。 因为剩下的似乎是叶使君的家事了,江镐又不傻。 第九十五章 灯火一豆几人谈 倾宋 作者:然籇 丝缕灯火在风中摇曳着,夏夜里的晚风并不大,但是在寂静的房屋里面能够清晰的听见风的呼啸。随着风儿来的还有这长长的花街上永远都不缺的欢笑声。 只不过那一切,在这屋中,都显得是那么空洞而遥远。 叶应武习惯性的轻轻伸出手,敲打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响声。站在叶应武身后,还有一名一袭黑衣的苗条女子,仿佛要融在角落的黑暗里面,只有她怀中一直抱着的佩剑偶尔折射出刺眼的光芒,方才向屋中的人宣示此处还有引势待发的一柄利刃。 马蹄声碎,踏破黑暗。叶应武轻轻一笑,看向屋中其他几人。 醉春风的**春芳下意识的拿着手帕摸了摸额头上的汗珠,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而被莫名其妙请过来的萍水楼沈飞如坐针毡,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跳起来不顾一切的落荒而逃。 就在几个人心思转动的片刻功夫,门外骏马长嘶,接着是几声低语。春芳额头上的汗水更多了,这间屋子是醉春风后院的侧厢房,而在侧厢房和主房之间树木掩映当中有一扇很难发觉的侧门,而显然这纵马而来的人对于醉春风的里里外外已经摸透了,否则也不会径直前来此处。 偷偷的看了一眼叶应武,春芳甚至就连招牌的媚笑都做不出来,只能任由摇曳的灯影照在身上时明时暗。 门外传来低低的问候声,紧接着房门打开,淡淡的热气随着几道身影弥漫进来。只不顾没有人在意这些,更多的目光径直投向来者。来人同样是一袭黑衣,仿佛要和门外的夜色融为一体,而年轻的脸颊上流露出长途跋涉而来的风尘和疲惫。 沈飞并不认识来者是谁,但是不代表春芳不认识。 马廷鸾、章诚,这可是当日跟着叶应武在临安花街上横冲直撞的净街虎,只是不知道今天竟然都来到了此处!按理说这几位大爷不应该是在兴**么,不知道这叶使君心中是打的什么算盘,竟然把这几位大爷都叫了过来,再加上门外的江镐,当日的净街虎几乎都齐全了! 心中杂七杂八的想着,春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杨絮,关门。”叶应武只是冲着章诚和马廷鸾点头示意,接着对身后的黑衣女孩说道。 仿佛已经睡着了的黑衣女孩若有若无的哼了一声,似乎表示对叶应武命令式的口气有些不满,不过还是不敢违背叶应武的命令,略有些不满的走过去将门合上,然后径直倚在门上,一副继续闭目养神、屋里面的人和她没有一点儿关系的架势。 不过叶应武只是淡淡一笑,等着章诚和马廷鸾坐下,叶应武方才看向对面的春芳和沈飞,被他带着些许杀气的目光扫过,两人都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这位大爷了。 叶应武尽量柔和的一笑,开口说道:“两位都是这隆兴府酒楼青楼当中的翘楚人物,今日相邀前来,是想问,两位有没有兴趣和天武军把臂携手?” 话音未落,春芳和沈飞都是脸色一变。天武军群英荟萃,便是为了让他们两个为天武军效力么?而且叶应武口口声声宣称自己代表的是天武军而不是整个江南西路,里面又有几层意思,当真耐人寻味。更何况酒楼青楼怎么和堂堂一方镇守大军把臂携手?唯一的方式就是通过向各地蔓延开设分馆、分楼,然后从前来的酒客和寻访客只言片语当中获得情报。 已经明白过来,春芳和沈飞下意识的对视一眼,两个人虽然平日里并无多少交集,但是现在却是一条水沟里的蚂蚱,刹那之间竟然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对于他们来说,这绝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机遇,也是一个生死有关的挑战。 和凭借一己之力发展相比,有天武军甚至后面的江南西路诸位相公作为靠山后盾,绝对是不一样的。有了他们的名号,春芳和沈飞有信心在几个月之内将整个江南西路控制在联手组建的庞大网络当中,甚至在一年之内醉春风就能够杀回临安! 只是这背后,又代表着什么?代表着醉春风和萍水楼都要冒着被临安的贾似道彻底扼杀的下场。相比于一直在隆兴府雄踞一方并不太了解贾似道实力的沈飞,可以说是被贾似道和吕家逼出临安的春芳,对此自然更加慎重而且更加了解。 不过作为一个靠着自己打拼下来一片基业的半老徐娘,春芳也有着自己的报复心,当初被狼狈的赶出来,不得不将手中最宝贵的绮琴都赔给了叶应武,而现在她便要借着这新生的力量,重新杀回临安,让当初那些幸灾乐祸的青楼楚馆一尝风水轮流转的滋味! 春芳本来就是在叶应武和江南西路的帮助下重建醉春风的,所以跟着叶应武的脚步是基本可以确定的选择,但是沈飞就不一样了,一来沈飞并不能算是孤军奋战,他的背后还有在隆兴府也算是有一席之地的沈氏家族,还有依附于萍水楼的大大小小十多家酒楼,如果沈飞现在拍板决定,就等于将整个家族和这些附庸全都绑在了叶应武的战车之上,从今往后只能共进退了。 感受着从周围投过来的目光,沈飞咬了咬牙,甚至连手都有些微微颤抖。一直闭目养神的杨絮轻轻哼了一声,打破了小屋当中越来越沉重地宁静。无声无息的,半截秋水长剑已经滑出剑鞘。 沈飞全身一抖,略有些僵硬的看向身边的春芳。春芳已经下了决心,自然没有压力,见到沈飞额角上都是豆大的汗珠,反倒是柔柔一笑:“沈官人,这是怎么地?留或不留,且有说法则个。” 似乎明白自己只要拒绝,根本没有活着走出这间小屋的可能,且不说叶应武三人,就是门口那静静握剑有如一泓秋水的黑衣女子,沈飞便闯不过去,更何况外面肯定已经是天武军层层布防。 苦笑一声,沈飞反倒是心中平静下来:“承蒙诸位如此高看,某沈飞若是再矫情,反倒是辱没沈氏家门了。使君亲自前来,乃是某人之幸事,敢不从命。” 见到沈飞终于很识大体的表态,就连一向算是深藏不露的叶应武都轻轻舒了一口气,这么多人摆下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防止你沈飞真的“不从命”。不过好在商人逐利,沈飞还是能够看得清楚眼前的形势的,且不说和不和叶应武合作,就凭着处于江万里、叶梦鼎笼罩下的沈氏家族和萍水楼,沈飞也得略尽绵薄之力。 叶应武不可置否的一笑,冲着身边的章诚和马廷佑微微点头。章诚和马廷佑虽然不知道叶应武为什么只是让沈飞从口头上承诺,就将天武军最大的机密说出去,但是本着对于叶应武的信任,章诚和马廷佑对视一眼,终究还是章诚缓缓开口说道: “天武军将会在萍水楼和醉春风分派专门人等,负责收集和传递消息,而只需要两位配合。当然天武军也不会坐视两位有所亏损,在天武军的襄助下难道两位还会担心天下商贾不识君?” 对于叶应武这明显是把自己当成自家人的举动,本来就恨不得和紧跟叶应武步伐,高举天武军旗帜的春芳自然是喜笑颜开,作为一个风尘场中的常青树,这个已经徐娘半老的**,自然看的明白,在应该袒露心迹的时候不应该再有所掩饰。 反倒是沈飞有些犹豫,更多地是勉强一笑,心中自然也是捉摸不准,这叶应武一反常态开门见山的就把自己当成天武军自家人,完全是关起门来说自家事的姿态,是想要警告自己并没有第二条路选择,还是这叶应武就真的对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若是后者,这叶应武还真的不能当做一个可以投效的人。 沈飞心中惊疑不定,甚至就连接下来章诚陆陆续续说了一些细节是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是跟着春芳一起或是接连点头,或是勉强挤出来一丝笑容。 就在沈飞捉摸不透眼前这个一脸漠然的黑衣青年的时候,章诚和马廷佑也是心中忐忑,对于这个沈飞,他们又岂能放得下心来,叶应武如此作为,可是逼着六扇门和锦衣卫竭尽全力将整个萍水楼和沈家盯紧,否则让这沈飞给贾似道透露出去一丁半点儿口风,恐怕就真的是前功尽弃甚至在座诸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不光是这个沈飞,还有郭怀这个连儿子都押上了却还在摇摆不定的家伙,也不知道这些货色到底心中在想些什么,是贪生怕死还是贪恋权力,当真令人看不透。 不过看上去叶应武对这个沈飞很是放心,将信将疑之下章诚和马廷佑自然也不好意思在说什么,只能以目示意叶应武,该说的基本差不多了,六扇门和锦衣卫其他的一些核心机密还没有必要给他们两个说出来。 似乎并没有在意他们到底在交谈些什么,叶应武一直在烛光中怔神,一直到章诚和马廷佑对着自己狂打眼神,叶应武方才微微一笑,缓缓开口说道:“既然如此,两位自当成为天武军的一员,以后私下里场合,以‘使君’相称便好······” 这次甚至就连靠在门口一直在假寐的杨絮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目光久久的停留在叶应武身上,就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也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下眼前这个在印象中一直是咄咄逼人的叶使君。 今天叶应武是怎么了,这种往明处说是关乎到天武军生死存亡命脉问题的、往暗处说是脱离大宋朝廷的掌控自成小团体的行为,叶应武似乎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警惕和谨慎,对于眼前这个春芳和沈飞更是一个劲的买好,难道让章诚和马廷佑拼死拼活从兴**抛下繁重的事务跑过来,只是为了介绍一下六扇门和锦衣卫么? 萝卜加大棒,在座的人只看见了萝卜。甚至就连称呼“使君”这样的近似于荣誉的方式都使了出来,能够称呼得上一句“使君”的,都是给在战场上和叶应武袍泽相依的将士,或者像陆秀夫、文天祥这些在天武军当中不可或缺的文士,而现在这两个人刚刚算是效忠于叶应武,没有什么功绩,又凭什么获得如此荣耀? 感受到周围凝聚过来的疑惑甚至不满的目光,叶应武轻轻皱眉,语气也渐渐转冷:“不过既然听从某叶应武的号令,什么事情应该做,什么事情不应该做,想来两位心里面都清楚透亮,某也不想再多说什么,萍水楼和醉春风是自此消亡,还是发扬光大,两位是遭人唾弃还是光耀门楣,就看你们如何抉择了。” 这,算是大棒吗?还不如说是赤果果的诱惑。 沈飞有些狐疑的看向叶应武,但是轻轻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郑重的点了点头,人家都以腹心托付,自己也不能没有什么表示,而看身边的春芳,早就快感动的热泪盈眶了。 萍水楼若是这一次能够凭借此而一飞冲天,那他沈飞对于沈家而言,就绝对不会再只是一家家主,后代想来也是香火不绝! “那便请各位回去吧,多有打扰。”叶应武用手轻轻敲打着桌面,不过现在这个声音再听起来,就远没有刚才那样紧张而急促了。 “那不知道叶大·····使君今夜在何处安歇?”春芳站起来有些迟疑地说道,还不忘给叶应武抛过去一个近乎职业化的媚眼,声音也随之变得嗲声嗲气,“大爷,奴家那女儿,可是还在等着大爷呢。” 叶应武不可置否的一笑,没有回答。而原本也是临安花街上放荡子的章诚和马廷佑都是正襟危坐,丝毫没有因此而动容的意思。自讨了个没趣,春芳心中轻轻叹息一声,略有些失望的向门口走去。 站在门口的黑衣劲装女子将已经抽出来一寸的剑刃猛地推了回去,发出“哐当”一声脆响,虽然声音不大,但是春芳刚刚好路过,正是咫尺距离,吓得身躯都是一抖,作为一个风尘场上打滚这么多年的老狐狸,怎么会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本来还打算继续换上一副媚笑讨好一下这个看上去在天武军当中也是有些地位的黑衣女子,不过当发现到那隐藏在灯影当中冰冷的秋水双眸的时候,饶是春芳久经战阵,还是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寒颤,急急忙忙推门出去。 与其说是一步三摇风姿犹存,倒不如说是落荒而逃。 春芳一走,沈飞自然也不好意思或者说不敢再留,急忙冲着叶应武等人一拱手:“今日之事,某自当守口如瓶,以后但有吩咐,便请使君派遣得力人手前来萍水楼。” “嗯,那就劳烦了。”叶应武不动声色的站起来,倒是礼节一点儿都没有丢,脸上也挂上一副不知真假的笑容。 目送沈飞消失在黑暗中,一直注视着灯火的叶应武,又缓缓的坐回到椅子上。 “当!”一声脆响,却是杨絮用剑鞘狠狠地敲了一下身侧的橱柜,黑色劲装的女子从灯影中走出来,冷冷说道:“这是什么意思?” 章诚和马廷佑同时侧过头去,显然他们心中也有相同的疑问。 “才刚刚开始。”杨絮是没头没尾的问,叶应武随即也是没头没尾的回答。 门留着一条缝隙,夏风卷着丝丝暑气拂动着烛火。 外面,应该是星辰漫天了。 第九十六章 咫尺之间生死决 倾宋 作者:然籇 星河倒悬,灯火璀璨。 隆兴府花街虽然没有临安那样已经是不夜城的架势,但是依然有着其繁华和热闹所在。只不过和外面的喧嚣相比,这醉春风偏院的小小厢房里面,气氛冰冷到了极点。 杨絮俏脸冰冷,甚至有些阴沉,虽然烛火笼罩,都添不上一丝温婉。而章程和马廷佑也是在叶应武面前正襟危坐,只和叶应武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很少如此郑重。 叶应武淡淡的说道:“酒楼和青楼是所有消息的泄露之地,也是所有谣传的源起之地。江南西路的酒楼和青楼,若不能为我所用,便没有其存在之必要。沈飞和春芳作为酒楼和青楼当中的巨擘,若能为我所用,自可令锦衣卫和六扇门快速成长,若是不能为我所用,便要去其魁首,夺其所有化为我用。” 屋中三人轻轻地吸了一口凉气,他们甚至感受到从叶应武那里散发出来的冰冷杀气。只不过叶应武接着说道:“一来醉春风和萍水楼是知道天武军和江南西路诸位相公手腕实力所在的,所以先拿下他们为上上之选,二来,这也算是对于六扇门和锦衣卫的一次磨练,能不能决断沈飞和春芳是否为我所用,和某没有关联。” “若是这两个人把六扇门和锦衣卫的事情泄露出去,那岂不是大祸临头!”杨絮伸出手重重一拍桌子,秀眉紧蹙。 这个曾经皇城司的女刺客虽然刚刚接触天武军也不过十余天的光景,但是对于天武军、对于六扇门和锦衣卫里面那些刚刚走出城镇、走出田野的淳朴少年们,却有着一种莫名的亲近感。仿佛在阴暗和杀戮当中浸淫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杨絮找到了童年时候久违的生命阳光与快乐。和皇城司当中压抑低沉的气氛相比,六扇门和锦衣卫更能吸引这个实际上还不到双十年华的女孩。 而现在见到叶应武对于六扇门和锦衣卫如此不负责任,历来直爽的杨絮又怎能不懊恼,甚至没有将叶应武这个顶头上司放在眼里,径直拍了桌子。 冷冷一笑,叶应武不可置否:“若是六扇门和锦衣卫连一个沈飞、一个春芳都解决不了的话,要之何用,与其以后在大事上折戟,还不如现在就撤销掉另行组建!” “使君可曾想过后果?”章诚微微皱着眉说道,虽然他知道叶应武说的一点儿都没错,但是毕竟六扇门和锦衣卫也不过才成立没有多久,而且里面有经验的也就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前皇城司刺客,若是这一次真的一个不慎泄露出去什么,那整个天武军甚至整个江南西路诸公,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人生,何尝不在赌博,麻城已经赢过一次,这一次某也有信心。”叶应武淡淡的说道,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虽然独自一人,面对滚滚夜风和浩瀚的星辰,但是没有一个人感觉这身影孤单而萧索。 反而感觉,站在叶应武身后的,就是那难以捉摸的天命! 对视一眼,章诚和马廷佑同时单膝跪地,对着即将踏出门口的叶应武朗声说道:“使君信任,某等感激不尽,纵使肝脑涂地,必当不辱天武军之威名!” 对于他们来说,叶应武这种没有条件的托付和信任,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既然叶使君决定生死相赌,一时间也的确找不出来第二种更好办法的章诚和马廷佑,自然毫不犹豫的紧紧追随。 而杨絮有些不情愿的吐了吐舌头,缩到黑暗中去了。 叶应武,胆子倒是不小哦,不过既然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杨絮自然也要拼尽全力助你,啊不,是相助还在蹒跚学步的六扇门和锦衣卫,相助那些怀揣着向往的少年、那些向死而生从无畏惧的将士! 听着身后的铮铮铁誓,叶应武微微顿足,旋即再一次迈动步伐。璀璨的星河在他头顶上倒悬,夏夜南天的星辰,仿佛都在这一刻绽发出难以掩盖的光芒。 一直站在门外的百战都士卒下意识的挺直腰杆,目送他们心中的使君大步流星离去。 ———————————————————————————— 夜色更深了三分。 夏风轻轻吹拂着长廊上的轻纱,灯笼中的烛火懒散的摇曳着。 “你也早些休息吧。”叶应武冲着身后的杨宝叮嘱一声。自从在通山县叶应武差点儿命丧刺客之手以后,杨宝可以说是寸步不离,一双眼眸总是散发出骇人的精光,扫视着四周的黑暗,恨不得只要有什么光芒闪动就随时准备把叶应武扑倒在地。 不过对于叶应武的命令,杨宝还是能遵循就遵循的,比如这醉春风因为不只是叶应武,章诚和马廷佑都在,可以说已经被天武军百战都、六扇门、锦衣卫联手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而且因为叶使君这一次可以说是假借一众商贾之手将整个醉春风包了下来,所以醉春风当中除了刚才宴会之后有少量官吏和商贾留宿之外,已经没有其他寻芳客来往。 更何况穿过这长廊便是醉春风新的年轻花魁琼娘的小楼,也是春芳已经给叶应武留好的下榻之处,于情于理杨宝都不应该在跟着叶使君去干什么事情了。 “见过使君。”长廊尽头两名甲士同时恭声喊道。在天武军,除非接受命令,否则见到将领是没有必要拱手行礼的,更何况这作为叶应武亲兵的百战都。 而顺着长廊的缝隙可以看到,在周围的小径之上有不少黑衣劲装的男子来回走动,甚至还有一些看上去其貌不扬的灰布衣衫的男子,虽然看不出来携带什么兵刃,但是他们微微抬起的衣袖依旧提醒着所有潜在的敌人,这些人同样棘手。 “嗯,辛苦了。”叶应武微微点头,冲着两名甲士一笑。 似乎见惯了这位威名在外的使君大人亲和的一面,两名士卒脸上都浮现出来一丝笑意,却并没有因之而震惊。 楼门半掩,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不做君子月下敲门了,径直推门进去。 淡淡的香气还没有进门就已经扑面而来,来到这个时代已经几个月了,对于这熏香,叶应武倒是已经能够适应了,甚至有时候还争取从里面体会出来“瑞脑销金兽”的感觉。 “见过郎君。”铃铛正站在大堂之内,见到叶应武进来,急忙微微躬身,基本的礼仪铃铛还是懂的,只不过这俏婢脸上挂着的盈盈笑意却让叶应武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又不是没见过帅哥,至于高兴成这个样子。 “你家娘子呢?”铃铛在这里,绮琴自然也不远,叶应武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 “回禀郎君,娘子正和琼娘拥被夜谈,还请郎君前去左房歇息,被褥已经收拾停当。”铃铛毕恭毕敬的说道。 作为小小花魁,琼娘的楼上有两间卧房,却是一般的摆设。男左女右,左房虽然有,却是基本没有用过,现在留给叶应武倒也正好。似乎已经料到自己就是这个待遇,叶应武翻了翻白眼,什么都没有说,径直往楼上走去。 不得不表示,醉春风此时的规模已经不是临安时候能够相比,单凭这小楼里面的曲折,就要比当初绮琴的绣楼好上许多。之不过叶应武现在并没有那么多的闲情逸致打量这些,本来今天就赶了不短的路,然后又在议事堂算是汇报工作、回到家被便宜老娘一副担忧的样子连带着数落了一通、然后晚上有何这些官吏商贾们虚与委蛇谁也不知道谁是真心的,最后还和春芳和沈飞这两个一点儿都不是省油的灯的人物勾心斗角一番,能不累么。 本来就是富二代出身的叶衙内表示这么充实的一天实际上并不是他老人家想要的,搂着姑娘喝喝小酒听听曲还差不多。 果然如铃铛所说,楼上左右房间都有灯火摇曳,而右房当中还有女子的低语声传来。叶应武有些做贼心虚的看向楼梯,铃铛并没有跟上来,当下里径直往右房走去。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摇曳的烛光扑面而来,投射出长长的阴影。屏风之后传来绮琴温柔的声音:“铃铛,夫君还没有回来么?” 叶应武一怔,旋即嘿嘿一笑,捏紧嗓子声音很是尖细的说道:“回夫人、琼娘姐姐,铃铛姐姐正在楼下招呼使君,特地派奴婢上来传话。不知道两位姐姐有什么吩咐?” 听着这声音当中带着丝丝的喑哑和颤抖,想来还真是一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的小丫鬟,虽然不记得自己是不是有这么一个丫鬟,琼鸾还是将信将疑的说道:“琴姊姊,应该如何是好?” 绮琴悠然说道:“便请这位妹妹带着夫君去左房休息。” 叶应武顿时脸上一黑,自家娘子这是诚心了赶自己走不是,刚才还一直因为便宜老娘大发雷霆而脸色不好,现在又成了这副悠悠然的样子,看来是教训的不够啊。 “那要是使君不去呢?”一心想着捉弄捉弄绮琴和琼鸾,叶应武接着压低嗓音用细细的声音说道。 “那便请使君稍候片刻,妾身随后就到。”绮琴轻声说道,仿佛这些并没有什么,至于今天晚上本来是沈飞等一众商贾出手包下琼鸾这件事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 叶应武再一次翻了翻白眼,等你过去的时候本少爷估计都睡着了,还怎么使坏。 “速速去吧,莫让使君久等。”琼娘从后面加了一句,这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女孩对于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男子还是抱有一定的排斥心的,即使是已经有过一面之缘、相扶之劳。 懒得再装下去,叶应武一挥衣袖径直绕过屏风,笑着说道:“使君已经等久了。” 如果不是绮琴即使掩住琼娘的小口,恐怕尖叫声就已经破顶而出了。而叶应武也是刹那间心里抹了把冷汗,要是让这小姑娘叫出来,恐怕明天自己十有**是跑不了“禽兽不如”的名头了,虽然今天带着“美男子”赴宴已经是惊世骇俗了。 绮琴和琼鸾在绣榻上拥被而坐,秀发披垂如瀑,夏日里单薄的衣衫甚至遮掩不住肩上、脖颈间滑嫩的肌肤。荧荧的烛光映衬着娇靥如花,看的叶应武心中都忍不住陶醉。 “夫君!”绮琴低呼一声,显然没有想到叶应武“突击查房”,俏脸上飘过一丝红晕,“这是琼娘的闺房,夫君怎么能够这么轻易的闯进来?” 叶应武很是无赖轻轻一笑:“本来今天夜里,这小楼的主人便是你家夫君,不是么?” 看着眼前这黑衣男子早就没有了刚才酒席上的勃勃英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所有衙内还要风流放荡的神采,仿佛这才是他的本色。不过想想叶应武在慈溪一把火成名之前,实际上也就是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上的浪荡子,也就释然了。 不过叶应武再如何,琼娘也不过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又怎么好意思真的让叶应武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留宿在这里。 “夫君······”绮琴欲言又止,眼波流转。 叶应武挂上一丝坏笑,刚想要向大灰狼扑向小绵羊一样冲过去的时候,门外突然传出来重重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杨宝有些焦急的声音:“启禀使君!” 这一声吓得蓄势待发的叶应武险些扑倒在地上,急忙有些尴尬的狠狠瞪了笑弯腰的绮琴,心中已经不知道把杨宝亲切问候了多少遍,方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打开房门。 杨宝脸上闪现出一丝焦急,见到叶应武出来自然也没有那么多闲功夫去顾及这位叶使君刚才正在做什么,低声说道:“启禀使君,刚才六扇门传来消息,郭怀动了。” “郭怀?”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这一次可以说是拉下了大网对着醉春风和萍水楼,却没有想到阴阳差错竟然是郭怀先撞到网上来了,“怎么动的?能不能确定?” 杨宝咬牙点了点头:“他家仆人翻墙走一条最幽暗的小巷子想要上街,被恰巧路过的两名六扇门弟兄盯上了,此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想来不是什么好货色。而且这种人等郭家陆陆续续出来了七八个人,却是向着不同的方向,章将军已经派遣手下得力干将跟上去了。”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叶应武微微点头,和杨宝并肩往楼下走去。百战都士卒已经守在楼梯口处,已然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另外在下面厅堂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几名小头领神色匆忙,他们都是刚刚派遣到这隆兴府来的,这一次如果不是马廷佑和章诚齐齐坐镇,恐怕还真的就让这郭怀混过去了。 这几名小头领一边心里暗道侥幸,一边已经急急的凑上去了,只是看着叶应武。 “事不宜迟,应当封闭城门,全城大索!”杨宝从叶应武身后说道,“若是让人走脱出去,那一番心血尽付之东流了。” 这郭怀可是知道叶应武远征泸州的计划的,而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存在与否也不敢确定此人是否知晓,不过无论如何他的亲生儿子郭昶是知道的,这些都是天武军最大的秘密,若是让贾似道知道,恐怕一众罪名压下来,叶应武项上首级能够保全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之前之所以让郭怀参与这么多秘密事宜的商谈,便是有着将郭怀硬生生的逼到己方阵营当中的意思,或者说将郭怀彻底逼反,然后就可以将他拿下,人证物证俱全,将其斩草除根。 只是现在没有想到六扇门和锦衣卫随时准备将醉春风和萍水楼拿下的时候,郭怀却从角落里面猛的跳了出来,自然打了一众人等一个措手不及,又怎能不焦急。 叶应武微微皱着眉头:“不可轻举妄动。” 第九十七章 夏夜迷踪(上) 倾宋 作者:然籇 “使君?”不只是杨宝,其他人也都是疑惑的看向这个黑衣青年。 “郭怀也是官场老油子,怎么会如此慌不择路?”叶应武环视四周淡淡说道,“尤其是在他刚刚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之后,又怎能不会想到近期内整个天武军都会紧紧盯着他,如此顶风冒险,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众人一怔,旋即有人低声说道:“使君是说······” “有人陷害。”另外一个声音紧紧的追随上来。 片刻之后整个屋子里面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布下这瞒天之计的,当真也不是凡人,而且还借天武军的刀杀郭怀的人,而且一个愿杀一个不得不挨。 “翁应龙、廖莹中,这反击来得到也不慢。”叶应武轻轻说道,“扬长避短,身居临安掌控全局,用的正是自己最拿手的官场权谋之术,翻云覆雨而我们却晕头转向自相残杀,好手段啊。” 一名锦衣卫急匆匆的跑上前:“启禀使君,章大人和马大人感觉此事有蹊跷,还请使君定夺!” “某这就过去,郭府!”叶应武冷冷说道,“让锦衣卫、六扇门只是跟踪,不可轻举妄动!一旦打草惊蛇就真的前功尽弃了,还有兴**留守的郭昶那里,只是让陆通判派人盯紧了,也不可做出什么。” “遵令!”一众麾下齐声喝道,虽然声音已经尽量压小,但是在这小楼当中依旧回荡响亮。 ———————————————————————————— 楼下的声音透过楼板的缝隙传上来。 本来就被叶应武搅的毫无困意的琼娘眨了眨眼看向身边的绮琴:“楼下到底是发生什么?” 绮琴微微抿唇,只是摇了摇头:“这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好。” “姊姊为何有如此感慨?”琼娘一怔,难得见到这个看上去总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的姊姊会发出如此感慨,“若能为使君分忧一二,岂不彰显姊姊之聪慧?以姊姊的卓识,怎么会坐观风起云涌?” 苦笑一声,绮琴伸出手轻轻捋着耳侧的秀发:“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能够护好叶家后院之安危已经实属姊姊力所能及的了,天武军和兴**的军政大事,若是真的卷了进去,怕是难以全身而退啊。” 似懂非懂的看着面带丝丝苦涩的绮琴,琼娘“嗯”了一声:“那外面那么喧嚣,叶使君可以安安稳稳的回来么?” “他是天武军两万将士所瞩目的叶使君,”绮琴微微一笑,倒是对此从无疑问,“放眼大宋天下,恐怕还没有一支精锐能够和天武军相匹敌,更何况这是在隆兴府,中枢官吏尽是天武军之长辈,又怎么能袖手旁观。天色也不早了,且先睡下吧。” “那姊姊你也速速休息吧。”琼娘毕竟年幼,还不知道绮琴字里行间已经带着多少血雨腥风,当下里微微一笑,疲倦蔓延上心头,还没有躺下多久便已经悄无声息,想来已经熟睡了。 看着昏暗的烛光中沉沉睡去的娇俏容颜,绮琴只是一笑,伸出手替琼娘将踢掉的薄衾搭上,半掩的窗户缝中阵阵夜风吹卷,带来逐渐远去的犹如密雨般的马蹄声。 “夫君,愿你平安归来。”绮琴轻轻祈祷着,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一夜星辰,多少人无眠。 ——————————————————————————— 星河倒悬,天地寂静。 无声的黑暗笼罩着隆兴府,和远处的花街不夜天相比,重重豪门府邸聚集的街巷更多的是沉寂和在沉寂中疯狂涌动的暗流。郭怀的府邸并不算太大,作为一个相当有经验的墙头草,他自然也知道府邸修大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哪一边敛财的时候一看这么大规模的房屋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但是这小小的府邸,却足足有四五个门,狡兔三窟,郭怀如此作为自然也是能够在什么天灾**之前给自己留下来一条疏散家眷的通道。只不过好像那郭怀也料定自家这些门肯定都被牢牢监控着,所以锦衣卫和六扇门发现的那些郭家仆人都是从围墙上翻下来的,而且多数都是一些阴暗的小巷子对着的围墙。 这一次如果不是一名锦衣卫眼尖看到黑暗中微微蠕动的身影,恐怕就算是这些从四面八方翻墙而出的家丁在外面潜伏知道明天出城了也没有人发现。 暗道侥幸之下章诚和马廷佑哪里还敢犹豫,急匆匆的分作两路,章诚带着一众得力干将沿着不同方向追上去,而马廷佑则带着剩下的锦衣卫和六扇门将整个郭府围的水泄不通。 而且这一次甚至连暗中监视都免了,不但锦衣卫和六扇门倾巢而出,天武军百战都也是听候调遣,郭怀府邸外面可以说是每三丈就有一个人,而通向周围的大街小巷交叉口处也都是刀兵在手的劲卒。 马蹄声犹如暴雨般席卷过来,手握刀柄静静站在郭府门外的马廷佑眉头微微舒缓,迎着刺破黑暗纵马而来的骑兵大步上前。忽明忽暗的火把火光中,天武军将士身上的轻铠闪动着光亮。 “见过使君!”马廷佑一拱手,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客气的,“此间情况复杂,还请使君定夺。” 叶应武微微点头,看向不远处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的府邸:“郭怀难道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郭府为何如此平静?难道外面这动静还不够大么。” “启禀使君,属下也有疑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郭怀见到此事暴露、心中有鬼,所以不敢轻易开门。”马廷佑迟疑片刻之后还是咬着牙如实回答,“如果敲门未免打草惊蛇。” “现在还不够打草惊蛇么?”叶应武从马上下来,环顾四周,周围也是差不多的高墙楼阁,“派几个人到这四周的墙上,给某看看这郭府里面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郭怀敢做还不敢当!” “絮娘已经上去了。”马廷佑指着叶应武身后高墙上迎风而立的那道纤长身影。这小姑娘本来也在醉春风带领麾下紧盯春芳,得到消息也就比叶应武早片刻,结果一火急火燎的赶过来便让人找来梯子“噔噔噔”两三步就窜了上去,比猴子还灵活。 这个小妮子,倒真的抢的比谁都快。叶应武忍不住腹诽一声,说曹操曹操到,杨絮径直从高墙之上一跃而下,夏风鼓动黑色的衣袖,勾勒出女孩美好的曲线。只不过在场的谁都没有闲暇功夫注意这个。 看了一眼眉头微皱似有所思的叶应武,杨絮没想到他来的也不慢,当下里依旧淡然的说道:“启禀使君,郭府当中似有不妥,好像家丁有所争执,而前厅大门这里根本没有人影。还请使君定夺。” 这件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叶应武微微点头,只是不知道自己猜测的对不对,如果是的话,那么估计就是贾似道原来埋下的钉子和忠诚于郭家的家丁发生了冲突。 想来这郭怀在官场上打滚这么久,家中也不可能没有一二亲信之人,再加上这些天锦衣卫和六扇门慢慢渗透进去的人,就算是贾似道埋下的人手有所准备,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 “叫门!”叶应武冷冷说道,“还有立刻派人通知章诚,不用再跟了,直接将人拿下!” “遵令!”马廷佑应了一声,一名锦衣卫大步上前扣动郭府的大门。“咚咚咚”的门环砸门声在黑暗中回荡。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而叶应武静静的看着时明时暗火光中的郭府,心中总感觉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若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将整个天武军和隆兴府都惊动了,最后只是栽赃陷害郭怀,那么就不太像贾似道手下翁应龙和廖莹中的手笔了,这两个家伙从来都是背地里阴人一阴便是一群,今天为了一个小小的郭怀摆出如此阵仗······· 嘶!叶应武倒吸了一口凉气,就算是六扇门、锦衣卫和百战都云集郭府,依然在醉春风留下了精锐守卫,而杨宝也带这百余名骑兵在那周围的街道上来回巡查,自然不会有什么大事。 那么就只剩下一处了。 “调虎离山!”叶应武咬着牙看向一直没有打开的郭府大门,脸色随着火光忽明忽暗,“是不是萍水楼和沈府那边没有多少人了?” 刹那间马廷佑和杨絮都是下意识的心中一紧,他们两个一个是锦衣卫的负责人,一个是六扇门和锦衣卫当中最有经验的女刺客,叶应武在担忧什么自然心中也是明了。 迟疑片刻,马廷佑方才说道:“嗯,人已经抽调的差不多了,只剩下十多个兄弟在那边看着,使君是担心······” “何止是担心!”叶应武冷喝一声,“百战都留下五十人戒备,其余人,随我来!此处廷鸾务必要看好!” 话音未落,叶应武也不再管眼前的郭府,径直策马向着萍水楼的方向驰去。而他身后百战都骑兵没有犹豫紧紧追上去。马廷佑狠狠一跺脚,暗骂自己糊涂,怎么把这等大事给忘了,当下里也顾不上其他,冲着杨絮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带上几个得力部下紧紧追上去。 杨絮自然也通晓此间要害,这里有六扇门和锦衣卫层层布防,应该没有什么大碍,所以哪里还敢迟疑,急匆匆的翻身上马,一手攥紧缰绳,另外的衣袖微微抬起,里面的袖箭想来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上了弦。 看着杨絮火急火燎的跟上去,马廷佑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眼前郭府依然没有人开,眉头一皱,这个马上就要迎来自己加冠礼的青年冷冷一笑:“来人,长梯、飞索,上墙!” “是!”已经严阵以待的麾下同时应了一声,火光中长长的梯子和闪动着寒芒的梅花爪同时出现在郭府的墙头!一队一队的锦衣卫和六扇门将士飞速而上,动作之流利迅捷就连那百战都留下来指挥的十将都是心中暗暗赞叹。 “防!”刚刚上墙的士卒并不急着从另外一边翻下去,而是同时从背后抽出精致的短弩,严阵以待。当确定前院依然空无一人之后,方才有一半人继续警戒,另外一半人纵身跳下。 片刻之后紧闭的大门缓缓打开,手持神臂弩的士卒一马当先,紧跟着是大批的六扇门和锦衣卫将士。而百战都作为叶应武的亲军,马廷佑还没打算拿他们冒险,就让这些骑兵发挥马上优势,盯住周围街道和另外的几个门。 而就在此时,远远地一道黑烟拔地而起。呐喊声随着风直至灌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萍水楼!”看着黑烟升起的方向,马廷佑心中一惊,但愿使君还能来得及赶过去,没有想到还真的给叶应武猜中了,不过自己眼下这事却也一点儿都不能小看,“快,去后院,给某看看这郭怀到底是发什么病了!” “诸位兵爷,救救我家老爷啊!”突兀的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却是一个躲在黑暗中已经身有残疾的老人,“那些畜生把老爷劫持了,不让我们这些人乱动啊!” “嗯?!”不只是马廷佑,一众锦衣卫和六扇门将士都愣住了。 看着这个倚在前堂的屏风下面微微颤抖着的老人,马廷佑急忙忙走过去:“老人家,此话当真?老人家是这府上的什么人?” 看着眼前这个很是年轻而且是文官打扮的男子,老人的警惕心放下三分,微微咧嘴:“老汉是这府上曾经的管家,后来年老的腿脚也不行了,便被这府上一直赡养着,今天夜里不知怎么着,后院都炸开了锅,一帮子后生把老爷都给劫持了,再后来陆陆续续有好几个人翻墙出去。老汉腿脚不便,出去的晚,所以没有让他们看到,急匆匆的躲到这里来了。” “嘶!”郭怀想来是被陷害的了,在这大宋的一亩三分地上,估计除了朝中那位贾相公,也没有谁有这个手段能够硬生生的在府邸中劫持一个命官了。 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当真是好手段。马廷佑心中暗暗赞叹一声,不过当下里还不是他来头疼这些问题的时候,这郭府后院还得将郭怀大人安安稳稳的救出来。 要知道这位郭怀大人一直被嫉恶如仇的江南西路诸位相公留到现在,也是有树立一个招牌的作用,告诉那些墙头草甚至贾似道一党的官员,现在洗心革面、改邪归正还是有可能也有前途的。而现在如果这招牌倒了,以后哪里还有墙头草会出来倒向自己这边。 深知责任重大的马廷佑自然不敢疏忽。 第九十八章 夏夜迷踪(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嗖!” 一声锐响划破寂静的黑暗,伴随而来的是点点银光。 “使君小心!”护在叶应武身后的江铁暴喝一声,几乎是瞬间胯下战马有如利剑前出,硬生生的挡住叶应武的侧面。不过不用江铁舍命相护,沙场老兵出身的几名百战都亲卫毫不迟疑的一拨马刀,那一道寒芒擦着他们的肩膀飞过没入黑暗中。 “戒备!”江铁没有丝毫犹豫,百余名骑兵在宽阔的大道上瞬间收缩成一个圆阵,将叶应武护在中间,而十多名本来就在外围的骑兵不退反进,背后精致的短弩同时抽出,飞快的上弦扣动扳机,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片刻之后箭矢射来的方向又重新被密集的箭矢所覆盖。不过想来那刺客也不是傻瓜,早就已经没于黑暗当中了。 骏马长嘶,杨絮带着十余名六扇门将士姗姗来迟,这些马只不过是普通战马,远没有百战都穷赣鄱之力凝聚起来的战马马力好,能够一路追上来已然是极限了。 “属下护卫不周,还请使君赎罪!”虽然知道这实际上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该走的步骤杨絮还是一点儿都不差的。 叶应武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前方萍水楼已然浓烟滚滚,怕是我们来晚一步,不过亡羊补牢某到想试试。走!” 话音未落,黑衣青年已经纵马当先,身后百战都和六扇门精锐紧紧簇拥,就像是簇拥着他们的王者。虽然不知道前方有什么,但是并不能够阻挡着一道道刺破黑暗的身影。 ———————————————————————————— 浓浓的黑烟从萍水楼的窗户中翻涌而出,虽然隔着百丈也能听到来回奔走的人们呼喊的声音。不过好在萍水楼依着赣水而建,倒是取水方便,这浓烟滚滚也多是因为沾了水的木质楼板燃烧不充分而发出来的,只不过这滚滚浓烟虽然不敌冲天大火,却也足以让方圆一里之内的百姓惶恐不已。 “沈飞呢?”叶应武在慌乱的人群之前勒住战马,眉头紧锁。 作为隆兴府第一酒楼,萍水楼从来都不缺饮宴的客人,即使是今天城中有头有脸的权贵都前去醉春风赴宴,也难以阻挡这高楼之下停满华丽的马车。 熊熊火焰已经吞噬了下面几层,正在缓缓向上蔓延,而那滚滚黑烟就是因为下面的人拼命挑水灭火引起的。或许是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场景,又或许是在这大火之前方才感觉到生命的卑微,不只是仆人就连那些平日里仪态端庄的富贵人家、读书人士,都哭爹喊娘的在照脸天际的火光中拼命逃窜。 只不过在叶应武看来,这逃窜只是让场面变得无比混乱。 “百战都前出,维持秩序!”火焰之中萍水楼已经摇摇欲坠,没有军中专用来救火的水龙,只凭着几个大缸还有十多名壮汉来回挑水,叶应武对于能够把火扑灭还真的表示怀疑。 更何况这火分明就是故意而为之。 所以叶应武只是象征性地让百战都驱散前方人众,并且摆出官兵前来救火的架势。而他自己则飞身下马,冲着江铁和杨絮打了一个手势,虽然不情愿,两人也不得不召集得力手下紧紧簇拥着黑衣青年径直往萍水楼下缓坡处的沈府而去。 “小心刺客!”还没等叶应武远去,身后百战都就爆发出一声惊呼,叶应武脚步一顿,只是微微侧头看了江铁一眼,让他回去把持,然后径直往前走。 江铁虽然不放心叶应武,但是毕竟军令如山,作为天武军的一员使君的命令他自当遵从,急忙匆匆折回,而那人群中暴起发难的两名布衣刺客似乎也意识到叶应武并不在百战都层层护卫之下,只不过此时脱身却已是难上加难。 “杀——”被刺客两次三番如此,江铁也是怒火中烧,欺负欺负六扇门和锦衣卫也就算了,现在敢在天武军第一精锐百战都头上动土,岂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他是如此,百战都其他士卒自然也是如此,雪亮的马刀一拥而上,还没有等江铁赶回去,两名此刻就已经被乱刀分尸。因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所以根本就没有留活口的必要。 看着江铁折而复返,再看看周围繁杂的人群,杨絮银牙暗咬,腰间佩剑已经出鞘数寸,只不过身边的黑衣男子猛地握住她白皙的手腕:“不可轻举妄动。” “可······”杨絮一怔,却也顾不得叶应武死死攥着自己的手腕,微微颔首。此时握剑在手,无疑是在招呼刺客围上来,皇城司从来都不缺聪明之人。 还没有等两个人跑出几步,前方就已经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声:“杀人了!谁来救救啊!” 微微一怔,叶应武和杨絮下意识的对视一眼,都察觉到对方眼眸中的震惊,当街杀人,就算是晚上也没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众。难道这沈家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贾似道的眼中钉和肉中刺了吗? 是贾似道难得的高瞻远瞩一回,还是沈家在天武军了解之外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前方的妇孺已经开始尖叫的向这边跑来,青石地板上撒满鲜血,不断的蔓延。不远处几个几乎被人群所掩盖的轿子呈现出来,轿帘轿厢内外满是鲜血。 最后一个将手中佩刀狠狠捅进轿厢的黑衣刺客似乎意识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几乎是下意识的闪身后退,甚至就连兵刃都来不及抽出。而就在下一刻,杨絮的佩剑有如闪电刺破黑衣刺客刚才停留的黑暗,又旋即卷动阵阵寒芒,紧紧咬住那个后退的身影。 “叶应武!”人群当中传来一声低喝,紧接着十多名灰布衣衫的人同时跳出来,衣袖中都弹出来短刃,寒芒似雪,从四面八方冲向已经暴露出来得叶应武。 不过百战都和六扇门也都不是吃素的,既然被发现了,就索性痛痛快快的大战一场。一柄柄利刃出鞘,本来就是天武军百战厮杀之精锐的这些亲卫一边飞快的将衣袖中暗藏的袖箭射出,一边紧随在那短箭之后纵身扑上。 当真是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纰漏。 刚才发声那人也是下意识的“咦”了一声,显然叶应武亲卫突然爆发出来的强大战力,让他也不由得震惊和犹豫。只不过现在一切都晚了,只是迎面而来的一波箭矢,就取走了七八名刺客的性命,而后面绕行逃过一劫或者眼疾手快拨开袖箭的刺客脚下步伐都是微微凝滞。正是把握住了这片刻功夫,叶应武的十多名亲卫挥动着佩刀撞入这群突兀冒出来的刺客当中。 以杨絮剑底功夫,取了那黑衣刺客的性命还是易如反掌的。看着秋水长剑上尚在流淌的滚烫血液,饶是黑衣少女不是没有杀过人,也是秀眉微蹙,毕竟这些还是当初并肩的袍泽,现在却只能刀刃相加。 “不可恋战,风紧,扯呼!”四处逃窜的人群当中又传来一声呼喊。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些刺客就算拿不下来也应该拖住他们,叶应武的一众亲卫只是拼命地进攻,手中兵刃有如大河长江倾泻,卷起阵阵刀光剑影。 “百战都在此,休得猖狂!”战马长嘶,十余名骑兵越众而出,手中马刀在月色星辰之下锋利如雪,手起刀落间,猝不及防的灰衣刺客们径直倒在血泊中。就连几个功夫高强的也都被杨絮刁钻的剑刃取走了性命。 “末将护卫来迟,还请使君恕罪!”江铁急急的说道,在火光中可以看到这员猛将已然是满头大汗。刚才要是叶应武有什么三长两短,自己那还好意思面对天武军百官! 叶应武微微点头:“继续追杀,一个不能放过!” 其实不用他吩咐,几个匆忙逃脱的灰衣刺客还没有跑出这片广场,就已经被百战都轻骑围拢,或许是意识到抵抗无望,这些人径直抛了手中的兵刃跪在地上开口讨饶。 至于那不过只有一两个人露面的黑衣刺客,想来应该是皇城司的精锐,已然消遁得无影无踪。 “启禀使君,”杨絮咬着牙走到叶应武身边,显然皇城司在隆兴府一连串的刺杀已经是在狠狠地抽脸,“属下已经看过了,这轿中便是沈飞,死透彻了。” 虽然预料到这个结果,叶应武还是失望的叹了一口气:“不怪你,是某害了他。不过既然如此,也不能让沈兄死不瞑目,这几个刺客押下去细细审问。百战都速速前去相助救火,絮娘,你带着人随我去一趟沈府,把这轿子······也抬着吧。” 神色有些黯然,主辱臣死,杨絮只能轻轻嗯了一声。江铁更是握紧手中的马刀,百战都骑兵已经分成三四路沿着来时的街道飞快追去,顺便也算是给另外几个地方的同僚报信。 “这个夏夜,还真的不平静啊。”叶应武轻轻一叹,径直向着不远处的沈府走去,浓浓的血腥味在风中扩散着,让惊慌失措的人们远远的躲开。而这一次杨絮更是不敢大意,一众亲卫将叶应武团团簇拥,生怕再有什么暗箭,那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脚步声再次密密麻麻的响起,紧接着是战马的嘶鸣声。叶应武一怔,手也下意识的握住剑柄。而杨絮等人更是如临大敌,难不成这一次皇城司真是下了血本,非得要致叶应武和沈家于死地? “启禀使君,来者是隆兴府厢军。”几名百战都骑兵快马奔来,“萍水楼着火,这五百厢兵被叶相公派来救火。” 便宜老爹他们还是快速反应过来了,有这几个老狐狸坐镇,其他地方包括封锁城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了,叶应武这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让他们抽调出一个都随某去沈家,其余的人速速救火。兹体事大,不得延误!” “遵令!”那骑兵大喝一声,转身纵马长驱直奔向隆兴府厢军。 一面面宋字旗帜迎风飘扬,显然这些厢军也是为了救火而来,弓弩箭矢没有拿多少,水桶扁担倒是一个不少。不过叶应武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手中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令牌一亮,那五百厢兵也知道眼前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黑衣青年不是等闲之辈,再加上他周围高头大马上的轻骑兵马刀带血、气势逼人,哪里还敢犹豫,当下里边有一个都百余人紧随在叶应武身后向着沉默在黑暗中的沈家奔去。 还没有到沈家大门所在的巷道,地上便出现几摊黑暗中分外刺眼的鲜血,有的甚至喷到了墙壁上。倚着墙角,几名衣着朴素的年轻男子身中数刃,气绝多时了。 “是六扇门和锦衣卫的人。”江铁微微一翻几具尸体的衣领,上面的淡淡锦纹正是六扇门和锦衣卫的标志,用来在陌生的环境下能够识别敌我。从墙角望去,就在巷道拐角不远处的沈府大门洞开,门口更是七横八竖倒着很多尸体,穿着什么衣服的都有,想来这黑暗中锦衣卫、六扇门曾经和刺客进行过一场殊死拼杀,只不过最后寡不敌众,全体壮烈在这黑暗当中,甚至没有一个人活着出去报信。 叶应武的脸色阴沉的可以滴下水来,他身边的杨絮更是将剑柄死死攥紧,月光洒在剑刃上,寒芒无数。隆兴府那百余名厢军想来也没有想到这黑暗中的惨烈,大多数是新兵蛋子的士卒看着如此血腥场面甚至倚墙呕吐。 “是某对不住这些弟兄。”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蹲下身看着墙角死不瞑目的尸体,终于还是伸出手缓缓将尸体的眼眸合死,近在咫尺的杨絮和江铁可以清晰地看到,叶应武的太阳穴上青筋暴突。 黑衣青年站起身,环顾四周,百战都、六扇门和锦衣卫等天武军将士自然是咬牙切齿,大有将凶手碎尸万段的架势。而那陪同而来的百余名隆兴府厢军也是个个黯然。 “封锁周围。”叶应武冷冷的吩咐一句,“所有死难的弟兄全部厚葬,所有留下的敌人尸体全部乱刀分尸。” 黑衣青年只是冰冷冷的抛下这么一句话,径直抬腿走入沈府。 沈府作为隆兴府沈家的根基所在,坐落在萍水楼下的缓坡上,左侧瞰隆兴府衙,右侧扼赣水咽喉,若单纯来说绝对是兵家必争之地。而沈家这么多年经营,更是院落无数,犹如一张铺开的大网。白墙黑瓦、青藤爬蔓,无一不在诉说着这座府邸经历过的春秋岁月。 只不过今夜,这个庞大的府邸当中,更多的是鲜血。 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沿着曾经娇儿美妾散步的鹅卵石路向前延伸,一直到池塘边缘,染红了曾经碧绿的水。想来曾经有无数的仆人丫鬟在这里惊慌逃窜,又被身后飞速奔跑的杀手直接取了性命。 饶是经历过麻城大战的百战都士卒,都忍不住微微侧头,不忍心看着如此血腥的场面。叶应武同样也是眉头紧锁,这可是灭门惨案的架势,没有想到皇城司的报复来的这么血腥而狠辣,几乎是在狠狠地抽天武军的脸。 更何况这被灭门的还不是什么小官小吏,而是隆兴府第一豪门,萍水楼的主人沈家。能够将沈家上百人一口气杀干净,足可见对方这一次立威的目的。而偏偏新生的六扇门和锦衣卫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能看着归顺己方的商贾官吏被肆意屠杀! “第一次交手,败得相当彻底。”叶应武一边走在沾满鲜血的小路上,一边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愤怒。皇城司的残忍让自认为已经麻木了的他也忍不住想要抽出佩剑直冲向临安,这示威、这失败,是以百条人命作为代价的! 即使是在如此乱世,也是百条人命,百条无辜的人命!虽然叶应武不是慈悲的圣母,也不是虚情假意的皿煮人士,但是并不代表着他看着手无寸铁的百余条鲜活生命就这么被心狠手辣的尽数终结的时候心中没有愤怒! 更何况还有门外那些天武军的弟兄,他们还年轻,他们不应该倒在和自己人斗争的黑暗中。 “还是某低估了临安那位的手段啊。”叶应武旋即苦笑一声,看着池塘中漂浮着的尸体愣愣出神。而站在他身后的江铁终于忍受不了这种压抑的气氛,悄悄退后两步,带着几名百战都亲卫继续向着后院搜索,或许还真的可以找到几个活人。 “使君······”看着默然伫立的叶应武,杨絮欲言又止,不过终于还是咬牙说道,“血债血偿,请使君放心。” 叶应武回过头,黑色的眼眸里无星无月,却似乎有熊熊业火燃烧,能够吞噬一切。黑衣青年冷冷笑道:“某只想让今天倒在这里的兄弟,能够光明正大的战死在冲锋的道路上,战死在和鞑子拼命的沙场上。然而有人不愿意,有人阻挡。那么······就莫怪天武军无情了。” 血债,终究要血偿啊。杨絮默然片刻,微微点头。她很清楚,从这一夜开始,自己从心中对于皇城司的最后一点儿羁绊也将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底的仇恨。 第九十九章 夏夜迷踪(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星辰满天。 幽暗的街道上脚步声零零碎碎。身着布衣看上去很不起眼的年轻男子将自己死死的贴住黑暗中的墙壁,屏住呼吸。直到脚步声逐渐远去,布衣男子方才微微侧过身探出头去,空旷的街道上只有很远处远去的几道婆娑身影。 嘴角边泛出一丝冷笑,天武军在沙场上杀敌固然厉害也没有什么用,在这黑暗中终究还是他们的主场。这一次毅然决然的发动郭府暗埋下来的所有钉子孤注一掷,若是成了自然可以将至关总要的情报送往临安,就算是不成,一口咬上郭怀也可以让这个墙头草吃不了兜着走,并且震慑其他贾似道一党官员。 月光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寂静无声。布衣男子微微咬牙,手中的短刃已经死死攥紧,在他的左前方对面有一条更加幽深的小巷,若是能够成功跑过去,就可以在那里藏身一直到天明,然后再离城就可以说是手到擒来了。 布衣男子暗暗发力,准备一举跑过去,却不料急促的马蹄声突兀响起,心中一震,男子急忙整个儿的缩回藏身的幽暗巷道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口。谁也不敢尝尝天武军百战都马刀的滋味。 “快,分开来搜索,一个街道都不能放过!”年轻的声音刺破黑暗传来,“已经抓到六个人了,还有一个,说什么不能让他逃出去!那边去五十个人,这几个小巷也给我进去几个人,务必小心!” 皱了皱眉,没有听说抓人还这么大张旗鼓的,不过自己这边确确实实是七个人跑出来,难道那六个真的被抓住了?只是不知道是生擒活捉还是已经战死,布衣男子心中升起一丝悲哀,毕竟是并肩作战的袍泽,只不过现在容不得他犹豫,几名隆兴府厢兵打扮的士卒正缓步向着自己藏身的巷道走来。 虽然大半夜起来任谁都不爽,更何况是这些甚至没有经受过多少军事化训练的厢军,只不过也知道此事兹体事大,不容有失,更何况身后还有百战都骑兵策应壮胆,这些士卒总算是很认真的结队前行,五个人当中前两人持剑盾,掩护中间手持劲弩的同伴,而最后两个人一个握着长柄斧随时应变,一个手握长枪主要负责从剑盾士卒中间进攻,倒是一个很严整的冲杀阵型。 布衣男子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微微眯眼,仿佛要和这个墙角融为一体。他刚才已经退到了小巷最深处,这里还有一些堆积的砖瓦木材,倒是不错的掩护。 “连屁大点儿的老鼠都没有。”弓弩士卒抱怨一声。 “其实夏天夜里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若是冬天还不得冻死。”后面的两名士卒不知是谁苦笑道,“拿这份饷就得干这份活,要是你想吃香的喝辣的,有本事去天武军啊。” 前面的剑盾士卒回头瞪了他们一眼:“都别咧咧了,咋呼什么。” 然而他只看到了伙伴惊恐地神色,下一刻滚烫的鲜血喷溅,洒在呆若木鸡的弓弩手身上。 布衣男子就在这一刹那暴起发难,本来他就在那名剑盾士卒的斜前方黑暗里,此时纵身跃出,手中短刃带着寒芒切断那名剑盾士卒的喉咙,接着另外衣袖中的袖箭呼啸而出,直取了另外一名剑盾士卒的性命。至于那毒辣的短刃根本不给弓弩士卒反应时间,刺破他的胸膛顺便直直顶着这具尸体撞翻了后面猝不及防的另外两名士卒! “啊——”看着鲜活的容颜在自己面前变成没有生命的尸体,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两名士卒下意识的尖叫出来,只不过这声音又旋即戛然而止,他们和自己的同伴黄泉路上却也不再孤单。 暗骂一声晦气,布衣男子来不及擦拭刀刃和衣袖上的血迹,急匆匆的踩着墙角的砖瓦直接翻过矮墙。几乎就在他落入那院落之后的刹那,暴风骤雨般的箭矢呼啸而来,射落了墙头砖瓦无数! 马蹄声阵阵,无数的火把在巷道中穿行! “拉网,活捉!”章诚握住马缰,声色俱厉。 或许是从未见过这个向来谨慎并且总是和颜悦色的将军如此神色,又或许知道任由这杀手行凶是自己绝对的耻辱,整个百战都士卒同时暴喝一声,几张巨大的渔网已经拉开。久经战阵的老卒直接从马背上纵身跃起! “破门!”一名厢军十将怒吼一声,刚才布衣男子潜藏的院落前后门被同时撞开,紧接着百战都开路,十多名因为袍泽丧命而怒火中烧的厢军一拥而上。 一道寒芒顺着前门激射而出,只不过已经有了戒备之心的百战都士卒同时暴喝一声,骏马人立,腕盾整齐划一的竖立,直直的挡住了这斜上方射过来的袖箭。 “射!”负责指挥的十将怒吼一声,“砰砰砰”五六台神臂弩同时激射,将袖箭射来的那个角落彻底覆盖。只不过显然那布衣男子也是遁走经验绝伦之辈,片刻之间已经不在那个地方。 更多的厢军和百战都骑兵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火把将四周的黑暗照得通明。不过好在这是一个没有人居住的院落,否则布衣男子真的劫持平民,一向治军严格的天武军还真的束手无策了。 似乎意识到走投无路了,布衣男子从房屋当中怒吼一声:“天武军小儿,可敢与我一战!” 话音未落,房门已经被撞破,一道身影闪出,寒芒耀动,竟然接连避开下意识劈砍过来的数柄刀刃,直逼向后面的弓弩士卒。没有想到来者竟然强悍如斯,手持神臂弩的士卒惊呼一声,径直后退,险些将己方阵型冲乱。 冷冷哼了一声,章诚什么都没有说。 百战都老卒已经从马上跃下,三四张渔网上已经缠满了细小的刀刃,同时围了上去,当真是天罗地网的架势,这些刀刃刺在身上自然不会致命,但是全身都是创伤的痛楚远胜于一处重创,想要在这渔网下活命,就只有举手投降这一条路了。 “好歹毒!”布衣男子暗骂一声,急忙纵身后退。然而一众厢兵已经呐喊着围了上来,乱刀相加。 拼命受了几刀,布衣男子撞在了身后的盾牌上,又是一柄长矛从盾牌缝隙中捅出,扎在他的腰上。只不过布衣男子死死咬着牙,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滑落。 “来人,给这位皇城司的兄弟好生疗伤。”章诚冷冷一笑。 那名布衣男子一怔,旋即怒吼道:“某是郭大人的家丁,不是皇城司的那些狗东西,你们认错了!” 章诚似乎没有听到,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下将布衣男子牢牢绑紧,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还撕下来一块布条塞进嘴里,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没有想到这些家伙还挺难对付,抓了这七个人,虽然百战都、六扇门等天武军嫡系都没有损伤,但是厢军也是战死了十多个人。 片刻之后,章诚方才叹息一声:“所有死难的弟兄全部厚恤,这些人都押到大牢里面去好生看管!百战都随某前去萍水楼!” “遵令!”百战都十将和厢军协助的虞侯同时应喝一声。 看着天际缓缓升起的烟柱,章诚暗暗咬牙,这一次六扇门和锦衣卫吃了大亏,使君你那里,可不要再出什么意外啊。就算是沈家出事,你叶应武也不能掉一根汗毛。 —————————————————————————— 郭府上下已经乱作一团,尤其是在马廷佑带人破门而入之后。 只不过在密密麻麻的雪亮刀刃威逼下,四处逃窜的郭府仆人总算是安安静静的聚拢在一起,谁也不敢出声。马廷佑也懒得去管这些人,只是让手下严加看管,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里面还有没有准备继续潜伏的漏网之鱼。 郭府的书房里面,同样是一片死寂。 烛火摇曳,将几个人的身影映衬到窗纸上,绰绰约约。 从半掩的门缝看去,几名家丁打扮的中年汉子手持利刃,冰冷的刀刃架在他们的家主郭怀的脖颈上,郭怀更是微微张着嘴,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而或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那刀刃在郭怀的脖颈上勒出丝丝缕缕的血痕。 “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廷佑眉头微皱,眼前这无疑使一个难解的死局,想要在这么一群显然颇有经验而且准备良久的刺客手中抢下来毫发无损的郭怀,的确很困难。 “外面的人听着,不想让这个人身首异处,就给某放开一条道路,让某和几个兄弟出城!”几名壮汉当中领头的一人怒吼一声,刀锋在几根蜡烛的火苗上掠过,本来就已经微弱的火苗随风而灭。 整个书房中陷入一片黑暗,借助微末的月光只能看清隐约的人影,接着是郭怀一声低哼后颤抖着的声音:“外面的几位大爷,还请速速让开一条道路,救下官一命啊!” 这个没骨气的败类。马廷佑暗骂一声,不过看在郭怀的二衙内郭昶作为自己的副手一直尽职尽责甚至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的面子上,马廷佑说什么也得帮他救下来这个软骨头老爹。 虽然郭昶原来的骨头和他爹差不断一样软。 无奈之下马廷佑轻轻挥手,手持神臂弩的士卒缓缓后退,闪开一条道路。不过从这郭府到城门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马廷佑还真的不相信在这么长的路上没有可乘之机。 “砰!”书房门猛的推开,外面一众厢军的长矛几乎是下意识的平举,锋锐的矛头指向房门。 然而却并没有人出来! 马廷佑一怔,旋即狂吼一声:“不好,中计了!迅速封锁,封锁整个郭府!给老子上!” 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的六扇门和锦衣卫精锐怒吼着撞门而入! 房间中只剩下被打晕了人事不省的郭怀,通往郭府后院的那扇窗户忽悠忽悠的晃动着,显然那几名刺客便是从窗户中跳了出去。因为一来那是郭府后院按理说男子应当止步,所以并没有派多少人过去,更何况这个窗户正对的是池塘,所以窗户外面更是没有人把守! 这些刺客功夫倒是高强,就算是跳入池塘中竟然也没有发出多少让人察觉的水声,想来也是皇城司的精锐了。只不过现在不管精锐不精锐,马廷佑只想要他们的项上人头! 厢军也旋即反应过来,分作两路从通往后院的月洞门一拥而上。 几名士卒将晕晕沉沉的郭怀扶起来,马廷佑伸出手一摸鼻息,还好只是晕厥了,并无大碍,想来皇城司也没有想真的把这个朝廷命馆杀害,否则不但威慑不了其他官员,还可能把更多的人逼向江万里这边,其中的利害关系马廷佑明白,他们又何尝不清楚。 “快,百战都封锁周围街道!”马廷佑知道围墙外面只有三三两两的厢军把守,根本拦不住这些刺客,所以只能抓紧动用百战都了,“派人去过找章将军,街上巡逻的厢军和百战都都不可撤回!” “遵令!”传令兵急匆匆的去了。 而更多的六扇门和锦衣卫精锐则直接从窗户里面跳出去,顺着地上留下的水渍向前追击。 杀声也随着怒吼声接连不断。马廷佑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已经弥漫着血腥气息,想来断后的刺客正在和追上来的厢军以及天武军士卒血战。 “随某出去。”知道留下来断后的也不会是什么大鱼,马廷佑皱着眉头招呼手下径直往郭府门外走去。这一次倒是多亏了郭府的门多,就在这书房一侧就有一个小门,所以出去很是方便。 紧闭的侧门刚刚打开,更加浓烈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本应该站在门外的五六名厢军横尸当场,而从门外可以看到不远处后院的围墙边沿上还有一把没有拿下去的梯子,想来这些刺客就是借着这些他们的同伴扮作家丁出去报信的时候临时搬来的梯子逃出去的。 “前往后院的厢军真当该杀!”马廷佑咬着牙怒骂一声,如此重要的细节竟然没有人注意,任由刺客两次借助梯子翻墙而出。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些厢军,因为这些刺客下定决心放弃人质速度相当之快、手段相当之酷烈,这时候可能那些厢军甚至连院落都没有走进去呢。 马蹄声暴起,马廷佑的眉头总算是舒缓。 郭府之外的百战都还在大门那里,这个时候这么密集的马蹄声,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章诚这个家伙回来了。依章诚的一贯所为,想来那些一开始引发整个动乱的几名郭府家丁已经被抓住了。 巷道的尽头几匹骏马人立而起,当先一人浑身浴血,手中马刀却是依旧雪亮,手中提着一颗头颅,那头颅之上面容狰狞,显然对于杀掉自己的敌人很是愤怒和不服。 “老马,这一次你可得多多谢谢某啊,说什么也得在隆兴府找个好地方请某大吃一顿!”章诚朗声大笑道,“要不是这几个家伙自己撞到刀刃上来,想要把他们抓住可要费死劲了呢!” 马廷佑心中却是一沉,这隆兴府最好的地方想来便是萍水楼了,只是此时此刻萍水楼所在地的地方浓烟滚滚甚至可以看见舔舐天空的炽热火舌,而叶应武带着百战都前去,至今没有消息。 似乎知道马廷佑为何沉默不语,章诚微微皱眉,随手将那明明是大功勋的头颅扔到地上:“百战都,随某前去,萍水楼!” 第一百章 此夜星辰人难眠 倾宋 作者:然籇 萍水楼下,沈府。 血腥气息终于在风中渐渐吹散,厢军也都已经散了开来,更多的人被抽调过去帮助灭火,只不过明眼人心里都清楚,虽然派过去的人越来越多,但是那几乎将整个萍水楼以及周围一些低矮建筑笼罩在其中的大火,没有扑灭的可能了,就像是这曾经一度繁华的沈府一样,一起埋葬在灰烬之中,多少年后怕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而叶应武就一直站在沈府后院的回廊下,静静的看着周围的画栋雕梁,或许是叶应武来得太快,所以皇城司的刺客没有来得及放火,否则叶应武并不相信这些历来斩草除根的人,会将整个血案之后的沈府完完全全的留下来。 后院的尸体要少一些,而且也少有掉入水中的。幸好如此,天武军士卒和留下来的十余名厢军才可以在收敛了尸体之后,用木桶舀来水清洗满是鲜血的地面。看着忙忙碌碌的麾下士卒,叶应武只是微微攥紧拳头又缓缓松开,谁也不知道这个出神的青年到底在想什么,但是包括杨絮在内的一众天武军将士都明白,这之后必然又会是一场血雨腥风。 远远的传来哭泣的声音,叶应武猛地回过头来,看向回廊的尽头。杨絮手中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俏脸上悲喜交加。来往的天武军士卒也下意识的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看向这个脸上还沾着鲜血的孩子。 男孩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软玉般的脸颊上满是泪痕和鲜血,只不过看得出来,他的身上实际上并没有伤口。饶是叶应武也似乎被触动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忍不住蹲下来看着这个孩子,甚至略有些责备的说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怎么不替他擦干脸颊?” 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还有如此温柔的一面,杨絮也是一怔,旋即心中泛出一丝笑意,不过还是躬下身用手轻轻捋顺男孩杂乱的头发,恭敬地说道:“启禀使君,这是从后院一个柴房找到的,他脖子上的长命锁上刻有‘骏风’二字,正是沈飞家主的三子。因为沈家历来是大家族合居,没有分家一说,所以······” 杨絮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是叶应武已经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这已经是沈家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的苗裔了。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这么一个小孩子又是怎么活下来的······” 或许是被叶应武脸上的和煦笑容所触动,沈骏风一边抽泣着,一边下意识的用同样沾满鲜血的小手拉扯叶应武的衣袖,因为受到惊吓和哭泣而有些沙哑的童音响起:“哥哥·····阿妈······阿妈走了······哥哥他们杀了······” 每一个字就像是重锤砸在叶应武的心头,而虽然杨絮见多了这种家破人亡的惨剧,可是亲眼看到一个男孩全家罹难的时候,又何尝不是心头滴血。一男一女两个人就这么沉默了良久,杨絮方才站起来扶着身后的柱子,轻声说道:“是孩子的妈妈和几个仆人将他死死的护在中间,然后孩子妈妈的手捂在孩子的嘴上不让他出声。来的刺客没有发现那一片尸体中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叶应武默默点头,自古忠烈之事多矣,但是今日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是依旧震撼人心。叶应武伸出袖子刚想为男孩拭去脸上手上的血迹,却被另外一只手拉住,杨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他咫尺之外蹲下,从怀里拿出还带着体温和幽幽香气的手帕递给叶应武,还不忘狠狠地剜了叶应武一眼,这男人再怎么温柔也改不了五大三粗的性子,自己刚才还真是高看了他一眼。 随手接过香帕,叶应武却是依旧用衣袖直接拭去男孩脸上的血迹,看的杨絮一怔,却没有敢说什么。一直到所有的鲜血都沾满叶应武的袖子,黑衣青年方才淡淡说道: “多谢絮娘好意了,只不过天武军的弟兄,血战之后永远都是用自己的衣袖为战死受伤的兄弟擦去他们身上的鲜血。” 男孩只是瞪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杨絮却是苦笑一声:“使君想来已经将这孩子的未来决定了。” 似乎没有听见杨絮说什么,叶应武看着拂拭之间也沾上鲜血的手帕,略有些惭愧的说道:“这手帕脏了,某回去让人洗干净了再还给絮娘吧,絮娘莫要见怪。” “你!”看着叶应武答非所问,并且直接将自己的手帕揣进怀里,杨絮秀眉一蹙,忍不住冷哼出声。 叶应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孩身上,淡淡说道:“这孩子,终究还是要姓沈的,不过某把他收为义子,想来爹爹和琴儿也不会反对。这些年便先在叶府寄养,长大之后当为天武军栋梁。” 或许这是他最好的未来了吧,杨絮心中喃喃自语一声,叶应武已经将孩子抱起来,或许是一夜里经历了太多的杀戮和恐慌,而这四周有太安静,孩子片刻之后就已经进入沉沉的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口水已经顺着叶应武的衣服流下。 看着叶应武有些尴尬的表情,杨絮轻轻叹息一声,不过还是下定决心凑到叶应武耳畔有些愧疚轻声说道:“孩子的妈妈当时手捂的太紧,属下无奈只能用刀将手指一根一根的锯了下来。” 叶应武一怔,旋即叹息一声:“无须自责,或许这才是这个渺小而又伟大的人临死前希望你做的吧。” 杨絮微微一怔,对于她来说或许这是今天夜里最过意不去也最难忘的事情,毕竟亲自挥刀的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亵渎这位伟大的女性,只不过叶应武如此一说,心中总算是好受一些。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打破了这难得的沉静。 章诚和马廷佑联袂而来,看着叶应武怀中熟睡的孩子,耳语的女孩,都是一怔,不过旋即他们也知道这身上还带着血迹、表情分外严肃的两个人显然也不是在打情骂俏。 杨絮见到两个人脸色有些怪异,也害怕他们误解,急忙闪身退下。叶应武轻轻拍打着怀中的孩子,冲着两个人使了一个眼色,轻声说道:“此处不宜长谈,若没有什么事情,我们回醉春风。” “嗯,叶相公、王相公、爹爹还有镐子他们已经先行赶过去了。”章诚也知道叶应武是怕打扰怀中孩子休息,也是极力压低声音。似乎也是不知道自己府邸当中是不是也有什么内鬼,所以叶梦鼎他们宁肯前去烟花之地商谈也不愿意冒着风险了。 环视城中,竟然也就只有在天武军重重保护下的醉春风最为安全了。刹那之间所有人方才意识到江万里一党在整个江南西路面临的窘迫之处。难怪当初贾似道忍痛割爱将江南西路扔给了这些难以彻底打压下去的异己政敌,因为他或者说是翁应龙和廖莹中很清楚一个已经被皇城司渗透、被蒙古大军虎视的江南西路,正是最好的流放地! 就算是江万里派系官员云集,就算是天下清流士林归心,整个江南西路依然掌握在贾似道的手中,只要贾似道愿意,整个江南西路可以陷入真正的民不聊生、人心惶惶之中! 但是这一切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至少在江万里的手中,还有彗星般崛起的叶应武,还有叶应武一手创建震慑四方的天武军。就凭这天武军,贾似道也不敢真的下黑手,因为没有天武军这一支精锐在一旁牵制,效忠于他的襄阳吕家十五万大军无疑处于死地,这是贾似道并不愿意看到的。 这或许也是唯一让王爚、叶梦鼎等人舒心的地方,至少手中还有一支效忠于自己的军队。虽然宋代重文轻武,但是到了南宋随着战争的烽火更加凶猛的燃烧,文官都已经认识到军队的重要性,就算是他们依然发自内心的看不起武官,但是并不代表他们会忽视这些五大三粗就知道喊打喊杀的人手中紧握的兵权。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点道理文官们还是很清楚的。 ———————————————————————————— 整个隆兴府的花街已经不复刚才的热闹。 大队的厢军开进,大街小巷里都是手提灯笼、利刃在手的厢军结队巡逻。而百战都、六扇门和锦衣卫则联手将整个醉春风附近封锁的滴水不漏。虽然这些士卒已经尽量做到不扰民,但是赣水之畔那冲天而起的烟柱还有远远传来的杀声,已经让大多数的寻芳客老老实实的缩到青楼楚馆当中,不敢探头。 马蹄声密集如同夏日的暴雨,所有来往巡逻的厢军都下意识的躲闪。雪亮的马刀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刀鞘,一滴一滴的鲜血顺着刀刃流淌到骑士的甲胄上又流淌到地上,散发着淡淡的血腥气息。一面赤色的大旗迎风烈烈舞动,招展的旗帜上斗大的“叶”字铁钩银划。 在这隆兴府当中,能够排出如此阵仗的,也就只有那位叶使君了。只是不知道这曾经让蒙古大将阿术都吃了瘪了的天武军,这一夜又让多少人做了他们刀下的亡魂。 前方街中心却是一道哨卡,十余名厢军手持弓弩直指来者。而在他们之后几名天武军百战都骑兵严阵以待。听闻马蹄声,领头的百战都十将大声吼道:“前方来者可是使君?!” 当先轻骑加快步伐越众而出,在哨卡之前人立而起,手中令牌银光闪闪:“使君在此,速速让开!” “遵令!”那名十将不敢犹豫,其实不用令牌他也认出来来者正是百战都的统领江铁,能够让这位平日里很受将士们爱戴的统领亲自上前展示令牌,后面就只有可能是使君亲临了。 哨卡不用吩咐就已经快速推开,那名十将这才发现除了自己身后的几名百战都骑兵依然保持肃穆挺直腰板之外,其他的厢军早就已经两腿打颤似乎随时准备逃走了。 自嘲一笑,就算不把哨卡推开,这些袍泽应该也可以硬生生的闯过来。今夜就足以看出来这地方厢军和乡兵是有多不堪了,当初安吉军四厢都指挥使苏将军能够带着这么一帮子人守在麻城,最后且战且退等到叶应武的援助,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江铁冲着自己的手下点了点头,当先纵马直冲,身后百余名骑兵鱼贯而入,而在他们中间簇拥着几名黑衣人,正是被杨絮带着六扇门和锦衣卫精锐护卫的叶应武。 这一次就连不堪任用的厢军都下意识的冲着这些人投去羡慕和崇敬的目光,身姿也下意识的挺直了些许。在这战乱的时代,每一个弱者对于强者都要发自内心的崇拜。 曾经因为宾客散去而车马稀的醉春风再一次热闹起来,只不过这热闹之中带着滚滚的杀气和肃穆之气。 百余名骑兵在醉春风宽阔的门前广场停住,杨宝带着几名百战都士卒急急地迎上来:“启禀使君,几位相公都已经在醉春风主楼内相候,使君走后此处并无异常。” 虽然叶应武急匆匆的去郭府后来又前去萍水楼,但是留给杨宝守卫醉春风的百战都以及其他六扇门和锦衣卫士卒都没有抽调,或许是发现这里防守严密没有空隙可乘,否则以皇城司的老练,怎么会放过这个因为周围鱼龙混杂所以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醉春风没事终归是好的,叶应武轻轻松了一口气。 ———————————————————————————— 没有歌舞,没有欢笑。 整个醉春风主楼里面冷清的让人害怕,好在通明灯火照亮每一个角落,就算是没有翩跹起舞的舞娘,终归是没有失去那一份豪华大气。绫罗随风摇动,来往的人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百战都士卒将这里保护得滴水不漏,而此时可能贾似道一党最大的愿望就是天上降下来滚滚雷霆将整个醉春风化为灰烬! 叶应武举步走上台阶,主堂上王爚在中间,左手叶梦鼎、右手章鉴,而江镐则手按佩剑在下面来回走动,难掩焦虑。见到叶应武、马廷佑和章诚联袂而来,三人以上甚至还有些许血迹,但是至少面带笑容,堂中几人总算是轻轻松了一口气。 “远烈,翔季,情况如何?”王爚微微探身,开口问道。三人当中只有章诚未加冠赐字,古人以直呼姓名为不尊,虽然章诚是王爚的晚辈而且还是亲密的子侄辈,但是毕竟也算得上是朝廷官员,所以一向很是讲究的王爚只是喊了叶应武和马廷佑。 “城中乱党已经基本拿下,但是萍水楼下沈家灭门案的杀手至今不知踪迹,现在百战都和厢军依然在全城大索,”叶应武轻声说道,饶是如此声音依旧在空旷的大堂中来回传荡,“此次乱起事出何因······小侄想来诸位叔伯心中明了,只是沈家被灭门此事实在是事关重大,如何善后还请几位叔伯还有爹爹示下。” 下意识的看向东方,在那星辰夜幕的尽头,临安城,贾似道,果然是歹毒的心肠。这一次杀了沈家满门,无疑是向所有倒向江万里一方的官员和商贾示威,大宋私刑不上士大夫,这点儿底线贾似道还是清楚的,所以竟然还又闹出家丁劫持郭怀一出,环环相扣,使得兵力本来就捉襟见肘的百战都以及六扇门和锦衣卫疲于奔命。 就算是叶应武多了七百多年的经验,对此也只能是束手无策,毕竟他赶到萍水楼的速度也已经够快的了,中间还遭遇了一次刺杀,不过想来那次刺杀应该是以阻拦为目的的,否则杀手不会连面都不露就匆匆撤退。 “先坐吧。”轻轻叹了一口气,王爚先招呼几人就坐,“这一次也算是朝中那位给某这几把老骨头一个下马威,沈家被灭门绝对不是一件小事,所有被捉到的杀手也不用判了,全部当街斩首怕也算是便宜他们,但是不可如此,若是只杀几个人未免让人低看一眼。” 听着王爚慢悠悠的说完,饶是叶应武也是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看来这一次这三只老狐狸是动了真怒了,否则这种事情就算是自己这边吃了亏最好的办法还是忍着,南宋本来就处于弱势,若是两派还如此攻讦不休的话,岂不是更加难以形成合力。 叶梦鼎不紧不慢的紧接着说道:“以捉拿杀手为名,封锁整个江南西路通往江南东路以及两浙的道路,断消息,断商道。然后全体江南西路官员联名上奏······” “联名上奏的话就算是弹劾那位,恐怕也没有太大的作用吧。”叶应武微微皱眉。 笑着摇了摇头,叶梦鼎从容地捋着自己的胡须:“不是联名上奏弹劾那位,你我也找不出来什么罪名能够弹劾的动他,若是让那位反过来弹劾老夫刑狱不严,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联名上奏乃是为了此间之安稳,更为了襄阳、两淮后方之稳定,应当在隆兴府一代另行组建新军,以备不时之需。” 当真是歹毒!叶应武、江镐等年轻一辈对视一眼,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啊。这一次虽然沈家被灭门对于自己这边的士气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若能够因祸得福凭空再获得一个组建新军的资格,那就真的是谢天谢地了。因为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称号,但是实际上代表着朝廷的旨意。至于这支军队又有多少人,那就不是贾似道所能够决定的了。 天武军原本不也从六千人一下子膨胀到了两万人,贾似道也是心里苦却说不出来什么么,因为朝廷对于这种边军的具体人数本来就没有详细明确的规定,原来的六千人也不过是大家常常遵守的一条隐形规则罢了,要知道襄阳的屯驻大军还是十五万嘞。 至于另外一点,通过封闭商道的方法,无疑是断了贾似道和江南西路甚至襄阳的联系。这样的话就等于把贾似道和他手中实力最强大的嫡系——吕家襄阳精锐分割开来,让贾似道体验一下什么叫做政令不出两浙。 这左钩拳、右钩拳打出,绝对会让贾似道痛不欲生。 本来对于这几个在历史上因为受到贾似道的压制而一直没有什么出色表现的老狐狸已经有些失望的时候,这突然是使出来的两手估计十有**会让和轻敌的贾似道刻骨铭心。 迟疑片刻,叶应武抬起头:“那泸州?” 互相看了一眼,三只老狐狸嘴角便同时泛起一丝冷笑,一直没有说话的章鉴惜字如金:“照办!” 叶应武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哆嗦,打退刘整的话就意味着襄阳两个方向的援军都是天武军,为了襄阳嫡系,贾似道怕是只能继续苦着脸向江南西路这几位示好了。 而江镐、章诚等人也是下意识的苦笑一声,只能庆幸这些是家中的长辈而不是和自己为敌的对手。 第一百零一章 四方风云动(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曙光洒在高大的城墙上。 这曾经在鄂州大战中保护了一方水土一方黎民的城墙依旧巍然,城上的赤色旗帜迎风烈烈舞动。只不过异于往常的,城墙上一道道挺拔伫立的身影多了,而城下来回盘查的士卒也多了。 虽然不太清楚昨天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隆兴府的百姓看着那远方的烟柱以及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和厮杀声,便知道昨夜必然是流血之夜,只是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血洒此间。 昨天踏马进城、英姿勃发的天武军百战都,看上去并没有太大的损失,甚至没有丝毫疲惫神色,反倒是他们衣甲上点缀着的血迹平添了几分不同于昨日的杀气,让他们的附近的百姓人下意识的微微后退,不想和这些杀神离得太近。 一队骑兵从街角转出,附近街道上和厢军一起巡逻得百战都骑兵也随之默不作声的加入到这支队伍当中,整支骑兵队伍就像是滚雪球一样,一路上马不停蹄,但是到了隆兴府外的时候,除了留下来护卫叶应武家眷的五十余名百战都骑兵,其余骑兵一个不少。 章诚和马廷佑还需要留下来善后,而江镐则带领剩余的骑兵稍后启程。所以叶应武左侧江铁、右侧杨宝,倒是挺像叶应武的哼哈二将。 这一次毕竟在隆兴府闹得天翻地覆,王爚等人都赶着去勘探现场善后去了,所以来时无人迎接,去时无人相送,叶应武看着身后的城门,下意识的翻了翻白眼。话说过来,再怎么着叶梦鼎他们作为他的叔伯,就算是没有事情自然也不会去送他。 看到城门,叶应武突然间想起来昨日在城门处遇到的吴楚材,只是不知道这个在历史上昙花一现却书写了浓墨重彩一笔的人,会不会真的脱离他的人生轨道加入到叶应武的麾下。这种坚定的民族人士,就算是没有什么作为,放到军里面去也算是能够鼓动军心。经历过黄麻大战之后,叶应武也看得出来宋军并不是像想象中那样不堪一击,只是需要一种力量支撑他们为之拼命厮杀。 而吴楚材,正好合适。 —————————————————————————— 沿着宽敞的官道,这一次没有了几辆马车的束缚,清一色骑兵的百战都自然是撒开蹄子一阵狂奔,掀起滚滚的烟尘。虽然已经临近盛夏又是南方,但是今天略有些阴云,就算没有凉风,终归是能够遮挡几分酷热的阳光的。 昨天夜里险象环生,江铁和杨宝哪里还敢让叶使君一骑当先走在最前面耍威风,甚至连比较醒目的一袭黑衣都不让叶应武穿,一众人在出发的时候专门给这位使君大人披上了战甲。 官道一侧的山坡上,看着官道上疾驰而过就像是旋风一般的骑兵,一身粗布衣衫几乎要和原野融为一体的年轻男子急匆匆的从山坡上滑下去,只不过是山坡和官道向背的另外一边。 几辆马车已经停在山坡下的树林里面,周围或坐或站也是相同的布衣男子,偶尔有几名黑衣男子更是腰间悬着刀刃,甚至有的身上还有些伤口,只不过并无大碍。 “启禀······启禀大人,有一股骑兵向北而去!”急匆匆跑过来以至于满头大汗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从这山坡之后也能隐隐约约听见马蹄声,所以这些人也并没有过于惊讶,领头的黑衣人也只是微微点头:“看清楚旗号了么?是否就是叶应武那个小兔崽子的百战都?” “旗号是‘宋’字旗,叶应武是一袭黑衣入城,这股骑兵当中并无黑衣男子,但是这些人长途奔驰而阵型不乱,俱是全身披甲,且坐骑都是高头骏马,整个江南西路怕也找不出来另外一支如此精锐的骑兵了。”年轻男子虽然来的匆忙,但是看得却是一清二楚。 黑衣头目赞赏的点了点头,他身后的同伴已经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身佩刀刃的甚至手按刀柄,眼中尽是滚滚怒火。意识到身后属下的情绪激动,黑衣头目旋即冷冷哼了一声:“不是让你们来杀人的,都给某好好的坐下。” 短促的脚步声再一次响起,却是一名身形矫健的黑衣人,显然是远远撒出去的哨探,怕也就只有这些颇有些脚底功夫的黑衣人能够这么快赶过来甚至气息不乱:“回禀大人,前方半里交叉口处,一股骑兵沿官道向东北而去。” “东北是什么方向?”声音并不是黑衣头目发出的,而是他身后的马车中传出的。 黑衣头目恭敬的走上前掀起车帘,一名脸色有些苍白的文士从车内走下来,其余无论黑衣布衣,一干人等尽数起身,躬身抱拳:“属下见过翁先生。” 此人,却正是在通山县吃了大亏的翁应龙。在宋代,先生也是很有地位身份的人才能使用的头衔,大有相当于授业恩师之意,这些人全都称呼翁应龙为先生,足可见他在这些人心目中身份地位之高。 “回禀先生,东北乃是前往兴**,西北是去往鄂州再往川蜀。”黑衣头目恭敬的回答道。 翁应龙微微一笑:“原本叶应武此獠连家眷都留在隆兴府急匆匆北上,某还以为此中必有阴谋,现在想来怕应该是此子担心再多停留天武军怕也落入他人之手,急匆匆的回去稳定了。如此对手,倒也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的。” “大人运筹帷幄,将整个隆兴府玩弄于股掌之中,量那叶应武不过也就是有几分运气,方才折损了阿术的锐气。”黑衣头目急忙恭维的说道,在这个翁应龙沾沾自喜的时候拍拍马屁、顺应上意乃是应当的事情,“此次多亏了大人,虽然兄弟们也有所折损,但是能够将沈家拿下,又震慑了郭怀,当为大功一件!” 眯着眼睛笑了笑,翁应龙也没有否认。 “大人,那我们来到此处便是为了看着百战都安然离开么,昨天夜里可是被他们杀了不少兄弟。”另外一名黑衣人急匆匆的问道,脸上的不忿之色依旧难平,昨天死在百战都刀下的有几个是他平日里关系很好的袍泽兄弟,说什么也得报此血仇。 “能够把这个小煞星送走某便心满意足了。”翁应龙经历过通山县一事,虽然并不认为叶应武有太大的能耐,但是毕竟他麾下的天武军是此间第一精锐,若是把叶应武逼急了狗急跳墙,到时候谁也不好收场,所以让叶应武从此事中脱身离开才是上上之举。 到时候连整个江南西路都被收拾了,还愁一个只是占据了三县之地的天武军? “这一次不只是百战都,一切的一切都表明在天武军麾下还有一支战力只比百战都弱一些,但是也不可小觑的精锐,而且这支精锐更多的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哨探敌方情报,甚至和皇城司一样执行暗杀刺探一任。”翁应龙想起来这一次黑暗中的交手,忍不住再一次眉头紧锁,轻声说道,也不知道是说给黑衣头目听得,还是自言自语。 黑衣头目一怔,旋即细细回想起昨天夜里的交手,忍不住说道:“大人,皇城司乃是官家所有,天武军仿皇城司成立如此精锐,岂不是有谋逆之心!” 翁应龙苦笑一声,却没有回答。谋逆之心,放眼整个大宋,政令不出两浙,地方官和将领效忠早就已经不是这个官家、这个贾相公,而是这个朝廷这个民族,若是没有压境而来的蒙古鞑子,恐怕汉家内乱早就已经如火如荼了。 见到翁应龙没有回答,黑衣头目还倒是自己刺中了翁应龙的伤心之处,急忙微微退后半步垂下头,不敢直视翁应龙。 悠然抬起步子在树林里面走动两步,翁应龙冷笑着说道:“算不算谋逆还需两说,但是至少在短时间内你们需要直面这支劲旅。通山县一事想来你也有所耳闻吧?” 微微一怔,黑衣头目急忙说道:“先生可是说杨氏叔侄?” 咬了咬牙,翁应龙冷笑道:“没错,就是这个老不死的和那个小贱人,某昨天远远的看到了那个姓杨的小贱人,正护在叶应武的身边,想来没有他们两个,天武军怕是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一夜之间有如此精锐能够和皇城司抗衡。” “杨家世受皇恩,竟然做出如此欺师灭祖之事,该杀!”黑衣头目恍然大悟,“难怪属下感觉昨天交手的时候那个黑衣女子剑势颇为凛冽,又有三分熟悉之感,却正是杨氏之剑法,只是没有想到这两人的兄弟叔父皆为皇城司所战死,最后他们两个竟然和叶应武狼狈为奸,下一次碰面属下一定将他们碎尸万段!” 翁应龙来回踱步,却是一言不发。 黑衣头目不敢打扰这位先生沉思,微微躬身后退下,站在一旁默默守候。 ———————————————————————————— 官道岔口以北二十里地。 山阴处,却有凉风阵阵。 叶应武从马背上跳下来,一路狂奔疾驰而来,水囊中的水还没有喝一口,这时候拿起水袋才感觉到喉咙像是火烧了一般疼痛。杨宝和江铁匆匆拭去额头汗珠、补充些水分便凑了过来。 “使君,为何要往北再行二十里?”杨宝看着来时的道路,烟尘已经渐渐平息,宽敞的大路上空无一人。因为战乱的缘故,江南西路北面各州府已经不可避免的民生凋敝了,一日里能够见到三四支商旅来往就已经算是烧高香了。 连着喝了半袋水,总算是舒服了些,叶应武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一边笑着说道:“百战都如此匆忙出城,某就不信皇城司会视而不见,这样就可以将皇城司的大部人马缀在我们后面,让他们看着我们一路北上,便可以放松警惕,将百战都撇开了。这之后在如何,就不再是他皇城司能够拿捏清楚的了。” “使君,只需派出哨骑让他们不靠近这一带不就好了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江铁跟着问道。黄麻一战叶应武通过哨骑接连不断的追击最后找到了阿术大军,最后引导着天武军有如神兵天降一战底定大局,从那之后江铁也尝到了哨骑运用的甜头。 毕竟对于百战都这种小而精的骑兵来说,更多的是作为一张大网将敌人的一举一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或是作为一柄利剑在对方兵败如山倒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而不是像蒙古铁骑那样漫山遍野的掩杀过来。所以哨探战对于百战都应当为重中之重。 叶应武笑着摇了摇头:“派出哨骑,那岂不是欲盖弥彰,就算是前面有人埋伏,也没有必要那么大规模的派出骑兵哨探。” “属下受教。”江铁微微一怔,挠着头说道,自己一直想着如何将百战都的长处发挥出来,反倒是忘了这一点儿。 不远处马蹄声阵阵,三人对视一眼,旋即流露出一丝舒心的笑容。在这江南西路,能够掀起这么大的马蹄声,也就只有留守兴**的另外二百余名百战都了。 山坡阴凉处歇息的百战都将士陆陆续续站起身来,果然天际当先出现一面赤色的旗帜,紧跟着是漫天的烟尘和他们一样打扮的身影。叶应武微微一笑:“这样人总算是聚齐了,我们该往西去了。” 骏马长嘶,足足三四百匹战马停住脚步,不只是有两百名百战都,还有百余匹换乘的战马,这一次可以说是天武军骑兵倾巢而出了。而当先一人同样是一身戎装,但是难掩书卷气。 叶应武一怔,旋即爽朗大笑。 这书生将军同样是笑道:“使君此去危险千万重,某文宋瑞陪使君闯荡一番可否?” 来者除了文天祥,却还能有谁。只是没有想到为了让这五百孤军发挥到极致,隆兴府便宜老爹他们甚至连文天祥都是调来了,叶应武心头一阵感动。两人多日不见,想起一路上风雨同舟的情谊,自然是激动万分,但是毕竟此处不是诉旧的地方,而且不容久留,所以叶应武只是大笑几声以示欢迎,而文天祥也以笑容回答。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次不光是某,连张将军也在整顿船只。”文天祥走到叶应武身边,虽然是说正事,但是笑容不减,只是其后的淡淡的忧愁却是难以掩饰的。 叶应武知道他心中还有心结,那便是抛弃了黄州的大片土地,可是这也是无奈之举,只有将黄州弃了,才能够使得整个两淮水师能够脱身而出,也使得文天祥和张世杰一文一武两员大将可以从容的腾出手来。 毕竟虽然黄州内迁的百姓不少,但是兴**这里本来就已经规划的差不多,又有陆秀夫和谢枋得一众名臣坐镇,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碍。再加上有苏刘义这员大将带着一群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将依托渐渐成型的兴**各处要塞扼守大江咽喉,想来阿术也不会在放着眼前的襄阳而去黄州和兴**自找苦吃。 不过文天祥毕竟是胸怀天下的人,此间的善恶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所以虽然心中有些不满和无奈,却也是大力支持。 有了文天祥陪同,叶应武的压力也算是小些。 “走!”叶应武长笑一声,马鞭高高扬起,骏马吃痛,率先向西而去。虽然西面没有官道,却也只是长了些杂草的原野,速度慢些倒也无妨,更何况走不了多远就可以接到另外一条向西行的官道上去。 百战都骑兵纷纷催动战马,紧紧追随他们的使君,掀起阵阵烟尘直冲天际。 第一百零二章 四方风云动(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兴**,永兴县。 一场暴雨过后,整个永兴县迎来了久违的短暂清凉。 几匹骏马踏着泥泞的路面直直的向着城北而去。受到暴雨的缘故,永兴县的修筑工作刚刚开始,一路上陆陆续续有赤膊的民夫来往。这时候已经隐隐约约看得出这座雄城的身姿。而在前方,连绵的营寨和迎风舞动的旗帜,却是大军虎踞龙盘的气象。 片刻功夫,几名骑兵就已经直驱到天武军主营寨之下,一面“苏”字将旗旋即在队伍中迎风而起,寨门也缓缓打开。没有丝毫的迟疑,几名骑兵快马加鞭直冲进去。 连绵的营帐、偌大的校场,苏刘义握紧马缰,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内心中依旧难掩激动之情。这是他一手参与缔造的大军,也是之后赖以纵横天下的雄师劲旅! 叶应武将这两万人的大军托付给自己,其中的信任和看重,是除了家门名望之外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苏刘义感激不尽的,此番恩情自然也是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只能拼尽全力将这天武军,带成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军,让那蒙古铁骑也在天武军之前头破血流! “参见苏将军!”几名武将已经迎出大帐,江镐、王进、章诚、马廷佑、张顺再加上郭昶,除了已经在西行路上的叶应武,还有东去的张贵,整个天武军大将已经尽数在此。 按理说苏刘义身为天武军四项副都指挥使,再加上叶应武不在,众人理应称呼一句“使君”,但是没有一个人破例,因为在他们的心中,使君只属于对于那一个人的称呼。而苏刘义对此也是毫无怨言,毕竟自己没有被贾似道一棒槌打死当成替罪羊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了,又得到叶应武如此毫无隔阂的信任,又哪里会去和叶应武争抢一个使君的头衔。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苏刘义还往往称呼叶应武“使君”嘞。 “进去说话吧。”苏刘义微微点头示意。 在他身前这几个或瘦削或魁梧的将领,都是出奇的年轻,而统领他们的叶应武,也不过是今年刚刚加冠,三十岁的苏刘义已经算是这些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了。 这是一支年轻的军队,一支新生的军队。或许在叶应武的带领下,这一支劲旅真的可以摆脱大宋繁琐冗长的制度,挽回这浩浩天倾。 一众武将依次站立,苏刘义也没有坐下,而是手按刀柄,一股浓烈的杀气已经弥漫上眉梢:“使君现在何处?” 马廷佑冲着身侧的郭昶微微点头,郭昶闪身出列,不卑不亢的说道:“启禀将军,使君已经过鄂州。” 隆兴府一夜动乱,郭怀被当做了棋子,险些命丧刀下,从那之后,历来为人谨慎甚至有些胆小的郭昶渐渐的有所改变,马廷佑每一次见到他,总感觉这个曾经被酒色掏空身体的纨绔衙内,黑色的眼眸当中总有什么在燃烧。 而也是从那之后,郭昶变得更加细致和努力起来,在他和马廷佑的努力下,六扇门经营的有声有色,竟然有隐隐超过曾经并驾齐驱的锦衣卫的架势。 对于这个少年,苏刘义想来也是颇有好感的,当下里赞赏的点了点头:“六扇门和锦衣卫是否已经跟上去相护送?” 郭昶旋即如实回答:“鄂州人手比较少,并没有派人过去,不过杨小娘子已经带着人从隆兴府直接赶过去了,从脚程上来看,大约一两天便可以和使君相会,重庆府、泸州那里人手也已经知晓。” 章诚也站出来补充道:“襄阳、潼川府的锦衣卫已经严阵以待。一旦有风吹草动会立刻上报。” “嗯。”苏刘义轻轻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如此说来,天武军已经可以准备北上威逼阿术侧翼了。某已经和陆通判、谢知县商讨过了,还想再听听军中意见,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微微一怔,旋即江镐和王进争先恐后的跳了出来:“末将无异议!” 而章诚等人则是犹豫片刻,苏刘义虽然为人老实,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些许语言的技巧,刚才她并没有说出来陆秀夫和谢枋得到底是怎么看的,这么想来十有**这两名文官的看法和苏刘义心中所想意见相左,所以苏刘义不想让他们两个的决定影响这些武将。 此时出兵,对于天武军来说,有利也有弊。 此时的天武军还没有真的训练完成,说句实话两个士卒说不定才能挡得住原来天武军的一名士卒,这样面对铺天盖地的蒙古铁骑,无疑是胜算很低,除了出现像黄麻大战那样接二连三的天时相助。 不过换句话说来,现在阿术在黄麻一战当中损兵折将,不但两万子弟兵死伤惨重,一直被雪藏的水师更是全军覆没,所以很难威胁到拥有两淮水师作为后盾的天武军,而且在他的对面襄阳是十五万大军,就算是吕文德没有胆量进攻,迎面屯驻十五万大军,对谁来说都是重重压力,要知道本来阿术手中兵力也不过十万多,黄麻一战之后虽然几次补充,但是依然不满十五万。 如果此时天武军能够北上,就算是不渡过汉水,只是在黄州摆出进攻的架势,就足以牵制阿术很大的注意力,从而为叶应武在西面的动作减少很多羁绊。 沉吟片刻,章诚和马廷佑对视一眼,章诚率先说道:“末将附议。六扇门和锦衣卫必当全力以赴。” 章诚表态,就代表着锦衣卫和六扇门已经旗帜鲜明的支持苏刘义。而张顺此时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本来他就想站出来,只不过考虑到自己刚刚担当重任,不应该那么积极的跳出来。不过现在再不表态,就真的是要和苏刘义对着干的架势了: “末将附议。” “既然如此,天武军应当何去何从,诸位又是意下如何?”苏刘义微微点头,坐在椅子上,看得出来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是安安稳稳的放下来了。 皱了皱眉头,章诚、马廷佑等人都是一声不吭,苏刘义上来不说自己的看法,一来是为了征询大家的意见,毕竟应当集思广益,二来也是有躲避嫌疑的意思,向诸将表示自己并没有取代叶应武掌权天武军的心思。而章诚和马廷佑,作为六扇门和锦衣卫的掌舵人,本来就是情报的提供者,此时自然也不愿意过多的涉足军政。 再加上本来就是刚刚委以重任,处处谦让的张顺,整个营帐里面,真正合适开口的竟然只剩下了江镐和王进两个愣头青。当然,经过通山县之后,倒也没有谁再对他们有轻视的意思,毕竟正是因为他们两个,最后方才掌握到了贾余丰谋反的铁证,而且最后这两个家伙还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中抱美而归。 所谓张飞还会绣花,这两个愣头青打起仗来固然是不要命一样横冲直撞,可是在这人情世故上,却也是谁都不敢轻视。 微微抿了抿嘴,江镐轻轻碰了碰身边的王进。自从通山县之后,他们两个也算是成了半个连襟,当真是亲上加亲,此时自然要统一阵线,而一向懒得动脑子的江镐自然而然的让王进跳出来。 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再这样拖下去,王进也没有犹豫,当即站出来说道:“启禀将军,末将认为,既然天武军威逼阿术,不如全军出动,前厢直接前出到黄州汉水之畔,左厢到麻城,右厢到蕲州边境,三军成掎角之势,中军留守,后厢至大江对岸,接应前军。” 虽然第一个跳出来,但是王进的话里面还是有很大的保留的,甚至可以说是就是一个模棱两可、太宽泛的建议。对于天武军来说,无论是谁来建议,肯定都是这个排兵布阵的方式,因为中军和后厢本来都是主将离任,所以战斗力和组织力比其他三个厢要弱一些,再加上兴**需要留守,所以后厢和中军必然是居后策应,而前厢、左厢和右厢自然是按照其名字在前方呈品字形排开。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天武军全体出动,如果只是有一两个厢北上的话,就没有必要排出这么大的阵势,不过那样的话,也势必不会对阿术造成太大的压力,也达不成既定的目标,所以天武军是否全军出动已经算是一个既定的结果了。 似乎已经预料到王进会这么回答,苏刘义轻轻一笑,接着说道:“前厢,是否渡过汉水?” 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王进顿时迟疑起来,前厢渡过汉水,就意味着将五千将士置于虎口当中,谁能保证两淮水师有足够的能力将这五千将士从阿术的手中救出来?如果叶应武回来之后发现明明是诱敌却战损了五千兵马,在场的这些人,恐怕水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啊。 咬了咬牙,王进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前厢如何,还应问取江将军的意见,毕竟是他麾下儿郎,末将不敢轻下论断。” 随意的点了点头,苏刘义又旋即将目光投向江镐。 江镐倒是大大咧咧的站出来一拱手:“天武军前厢五千儿郎,随时听候将军调遣!若是可以渡过汉水,必当不辱使命,就算取不来阿术老贼的项上首级,也会让那蒙古鞑子知道咱汉家将士不是好惹的!” “那这样,两淮水师张将军那里,某亲自去说,天武军,全军北上!”苏刘义之前已经被遮掩下去了的杀气再一次弥漫上来,仿佛依旧是那个带着安吉军六千人死死挡住两万铁骑冲击的苏刘义! 被这久违的杀气一震,本来心中都是千万心思的众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看向站在上方这个和叶应武的雄姿英发相比更加沉稳而又坚毅的将军,如果说叶应武是一柄雪亮的长剑,刺破天地一切黑暗的话,那么眼前这个身影更像是一面坚硬而高大的盾牌,谁都无法撼动他丝毫。 “末将遵令!”一众年轻将领同时暴喝一声,整齐划一。 —————————————————————————— 兴**,永兴县城。 赤色旗帜迎风舞动,县衙之中同样是一片肃杀。 陆秀夫负手而站,身上是一袭青衫,衬托出他笔直的身姿。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些许清凉,所有的草叶树木都象是被细细的擦拭过一样,浓翠欲滴。而虽然经过一场暴雨,落花无数,但是依然有更多绚烂盛开的花朵傲立枝头,仿佛在冲着天穹宣告着自己的昂扬活力。 看着陆秀夫一直这样一言不发,谢枋得终究还是坐不住了,站起来说道:“通判为何沉吟至今?可是认为天武军不应莽撞北上?” 谢枋得如此话语还是看的出来他经过一番仔细斟酌的,天武军应该北上,这是叶应武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的,陆秀夫就算是反对当时也应该表达出来了,所以能让陆秀夫沉吟,就只有可能是认为天武军北上的时机过早了,万一被阿术识破了其中的端倪,非但难以帮到叶应武,反倒可能打草惊蛇。 “某只是觉得,黄州百姓大量内迁,张将军又一直守在两淮水师的营寨,而宋瑞兄又跟着使君向西而去,出兵黄州非但粮草需要兴**补给,而且当地的城池和营寨都已经久经战乱、残破不堪,而或是年久失修,天武军向北挺进固然容易,可是想要后撤的话却是困难重重,从汉水南岸一路到大江北岸,竟没有可以长久依靠的关隘。”陆秀夫缓缓说道,“虽然北上没有什么错误,但是后路问题却是一直没有解决,万一有什么事情,就真的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心中悚然,谢枋得急忙说道:“难道通判没有向苏将军说明心中所想吗?苏将军也是向来谨慎之人,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些的,就算是没有察觉,听到通判所说之后也应该有所领悟才对。” “苏将军也是束手无策,”陆秀夫忍不住苦笑一声,“现在整个兴**就像是一个大工地,处处兴建土木,有哪里有功夫去经营黄州,所以无论早发兵还是晚发兵,都将面对这个难解的问题。” 谢枋得一怔,只能陪着陆秀夫苦笑。叶应武当初将黄州百姓内迁固然是好的,可是又怎能料得到今天会有如此局面,不知道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算了,毕竟有苏将军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陆秀夫叹息着说道,“永兴县的城垣建设已经差不多了吧,半壁山那边的壁垒和营寨建设的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抽调些人手过去?” 听到陆秀夫提到这些事情,谢枋得自然也是精神一震。 天武军如何,不是他们这些人应该担心的,怎么将这兴**营建成一个可以依赖的后方壁垒,才是他们应做的。 第一百零三章 四方风云动(下) 倾宋 作者:然籇 鄂州。 大宋荆湖北路第一雄州。 多年之前,还是蒙古王位继承人的忽必烈,就曾经亲率大军南下,和贾似道几番激战,最终因为后方动乱方才从容而退,而这场让整个荆湖北路、江南西路饱经战火摧残的大战,史称“鄂州之战”。 虽然经历过战火考验,这座雄城在晨曦中依旧巍峨伫立,虽然荆湖北路有江陵府、常德府、德安府,但是实际上重兵屯驻、扼守襄阳后路的,还是这座鄂州城。和相对来说出于腹地的隆兴府相比,鄂州城不但更加高大,而且城头之上那些迎风的旗帜也因为鲜血的浇灌而更加鲜艳。 清晨,又是暴雨之后,所以非但不热,反而有丝丝的凉意,这让叶应武怀疑这里是不是前世那个出名的火炉。只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功夫去思考这些地理气候问题,因为虽然暂时是摆脱了翁应龙,可是前方又有谁知道还有多少皇城司的密探。 尤其是鄂州这一带,屯驻的兵力仅次于襄阳、川蜀、淮上三大南下通道,皇城司的密探会不会也因此而数量暴涨,叶应武一点儿信心都没有。更何况,北面蒙古的密探,也不可能是吃素的。如果说之前叶应武算是托了忽必烈当年鄂州之战导致地广人稀的福气,那么之后就要自食苦果,因为也是忽必烈,让这鄂州城成为屯兵重地! 也就是说,或许今天叶应武带着百战都从这鄂州城外绕过,明天就有可能被曝光在光天化日万众瞩目之下! 咬着牙,叶应武看着远处的鄂州雄城一言不发。 而文天祥知道他苦恼在哪里,只是默默地站在叶应武身后,但是信任他的目光却是丝毫没有变化,这么多人当中,实际上陪伴着叶应武征战最多的反倒是这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从火烧慈溪到黄麻之战,叶应武带着天武军大杀四方,而这个书生总是站在他的身边毫无保留地给予支持。 这一点即使是叶应武现在的左臂右膀苏刘义和陆秀夫也是做不到的。当然,一直做为叶应武的亲兵队长一点儿都不求上进的杨宝倒还真的是一个例外。 杨宝和江铁看着自家使君微微皱眉,他们跟在叶应武的身边时间最长,自然知道叶应武皱眉的时候必然是什么事情真的很难解决的时候,所以谁都不敢出声,甚至打手势让周围的百战都将士噤声,并且安抚好各自的战马。 这样一言不发也不是办法,文天祥冲着身后的杨宝使了一个眼色。杨宝虽然也明白叶应武是什么原因,但是这个时候总不能让文天祥上去卖傻吧,所以他这个看上去大老粗的亲卫队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使君可是有什么心事?” 叶应武轻轻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自讨了没趣的杨宝还是有作为一个千锤万炼打不烂的老兵油子应有的素质的,只是一笑,风轻云淡的退后半步。文天祥顿时苦笑一声,他知道叶应武看的出来杨宝只是上前想要舒缓一下气氛,以杨宝的能力,还不至于看不出来此间局势,否则这天武军中军指挥使的职责也落不到他的肩上,这一次五百百战都千里长驱,也没有必要让他跟在左右分享如此荣耀。 事已至此,怎可半途而废。 叶应武却是很快回过神来,自己如果先行气馁的话,整个百战都的时期无疑会受到很大的打击。自失一笑,文天祥在自己身后的这些小动作叶应武也是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的,看来自己还是有些浮夸和青涩,文天祥暗示杨宝上来搭话,便有打破这沉闷气氛的意思所在。 “前路可有大军屯驻?”叶应武看向远远站着的杨絮。 自从停下脚步之后,杨絮饮水、喂马,忙的不亦乐乎,俨然是一幅没有将叶应武的忧愁放在眼里的架势,而方才文天祥找人的时候也有意无意的将她忽略了,此时叶应武开口便是问她,到让杨絮有些吃惊,急忙随手将水囊挂上马背: “启禀使君,前方左侧五十里处有大军屯驻,不知其所属。正前方道路没有,但是正前方为鄂州城外官道,来往商旅甚多,并有哨卡一二,分别在前方二十六里和四十六里处。” 这些都是六扇门和锦衣卫在鄂州的密探送来的消息,否则杨絮也不可能一口咬定的回答出来。 叶应武只是点了点头,其余几人却是暗暗吃惊。为了隐藏行踪,百战都的侦骑并没有派出,但是没有想到叶应武依旧通过这刚刚建立的渠道获得了至关紧要的消息。想到当时叶应武不顾风险、力排众议组建六扇门和锦衣卫,饶是文天祥都不禁咋舌。 这个刚刚加冠的青年,却又如此远见卓识,不愧是被江南西路诸位相公委以重任的栋梁之才,也不愧是上下两万天武军将士心悦诚服的叶使君! “那向南向北可有其他道路?”叶应武接着问道,向北便是鄂州城,不过向南的话倒是有很大的可能。 迟疑片刻,杨絮无奈的说道:“锦衣卫和六扇门在此间的人手不足,也只能决定鄂州城和周围主要官道上的力量,继续往南的话,按照舆图上来看应该还有几条小道,只不过周围有没有营寨和哨卡就不得而知了。” “鄂州舆图。”叶应武紧接着说道,这倒是在意料之中的,如果六扇门和锦衣卫刚刚建立不久就能够将这周围一带探查的一清二楚那才叫做其中有诈呢。 杨絮秀眉一蹙,终究还是从怀里面掏出来一份牛皮舆图,将这带着体香和温暖的舆图塞进叶应武的手里。手指接触处牛皮带着体温,叶应武微微一怔,旋即勉强装作什么都没有察觉的样子,直接将牛皮舆图打开,上面除了周围兴**、襄阳之外,鄂州也是被重重的标记了出来,这份舆图更多的是六扇门和锦衣卫力量的分布,由此可见作为六扇门和锦衣卫重点发展的地方,鄂州的实力依旧很单薄。 时间太短,不能操之过急啊。叶应武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可是蒙古大军和襄阳大军已经处于随时准备血战的程度了,又上哪里去找那么多时间让自己等着六扇门和锦衣卫成长呢。 “这里,路中间这座小镇应该已经无人居住。”文天祥、杨宝等人都凑了上来,叶应武伸出手在鄂州官道以南一条小路上重重敲了一下,这条道路虽然有些曲折,但总算是其他道路当中最通畅得了,而且在小路一侧只有一个村镇,村镇上面也被画了一道黑色的横线,意思是虽然这个村镇还存在的,但是基本已经毁于战火或者村中人都南下逃亡了。 路上有这样一个村镇,倒也方便停下来歇歇脚。 “收好。”既然已经决定,就来不得半分犹豫,叶应武随手将舆图收起来递给杨絮,“六扇门和锦衣卫在夔州路尤其是夔州府还有泸州等地实力如何?” 杨絮微微点头:“川蜀方向本就是六扇门和锦衣卫主要的发展方向,而且因为天高皇帝远,皇城司很少涉足,所以我们行事没有那么多的顾虑,甚至要比鄂州情况还要好,而且泸州一事决断后,章将军和马将军像泸州沿线派出了大量的精锐,请使君大可放心。” “那便好。”叶应武点了点头,虽然从战略地理上来说,夔州路的重要性没有泸州、重庆府等厉害,但是毕竟也是入川道路上的战略要地,也算是贾似道麾下皇城司所难以涉及的地方。 向西倒是没有太大的问题,叶应武下意识的回头看向东方。估计兴**苏刘义也正带着天武军摩拳擦掌,随时准备好好地恐吓一下阿术;往东方,两淮沿线宋军和蒙古大军也是紧张的对峙,如果不是蒙古已经将重心转移到襄阳,江淮难眠又是一场血战;更往东的地方,不知道临安城是不是依旧歌舞升平,空负前方将士浴血拼杀。 最让叶应武放心不下的,还是最东面,那个来自东极岛的灰衣中年人,到底是将张贵、王达麾下的水师带往绝路,还是真的像他嘴上所说的那样,为叶应武在远方打开新的局面? 这或许是自己比泸州更大的赌博,不但派出了一支规模不小的水师和两员不可多得的大将,而且还是将自己的后路交给了别人。估计也就是这个年龄的自己,方才有这个胆量吧。 ———————————————————————————— 千里之外,碧涛之上。 有小岛星罗棋布,其中最东者,名曰“东极”。 海风烈烈,战船雄雄,简陋的码头上一名名身披轻甲的士卒昂首挺胸直面向南方! 虽然李叹已经效忠于叶应武,但是并不代表他将那个困守南方的大宋朝廷视为正宗,所以这东极岛上的旗帜并没有使用宋朝的赤底黑字大旗,虽然旗帜已经换成了赤色,但是上面却是一个大大的“叶”字,以表示这支力量效忠的对象是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 看着迎风烈烈舞动的旗帜,张贵自然是带着笑容,而王达却是心中五味杂陈。对于张贵来说,是叶应武将自己兄弟提拔于草莽之中并且最后委以重任,而自己也被这位很是赏识人才的叶使君从两淮水师中调到天武军担任后厢都指挥使,也是绝对一等一炙手可热的位置,所以在这东极岛上看着“叶”字旗帜,张贵由衷的替叶应武感到荣幸。 而王达就有所不同了,他投身天武军并且在黄麻之战中崭露头角主要是为了报效大宋朝廷,作为一个对于大宋忠心耿耿的人,他虽然同样敬佩叶应武,但是并不代表着看着这些海寇在投诚效忠之后不使用大宋的旗帜,却是用叶应武的旗帜后心中没有反感。 要知道这可算得上是僭越了,而没有听说把一名将领的将旗插的整个军营都是的。 但是毕竟这些都是小事,若是能够为大宋拿下毗舍耶,那他王达,就算得上是有开疆拓土之功!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身边的张贵还有那个看上去颇有些计谋的李叹、打起仗来不要命的白怒涛以及千里之外对自己颇为赏识的叶使君小瞧! “没有想到某这个大江上的渔家子弟竟然还有机会站在这万顷波涛之上为大宋开疆拓土。”张贵忍不住叹息一声,只是不知道他这话里面还有没有另外的意思,想要提醒王达不要忘了,你能够和某一起走到这一步,少不了叶使君的作用! 也不知道王达有没有听出来张贵似乎话里有话,这名猛将看着辽阔的海面和晴朗的天空,脸上挂着笑容,片刻之后方才笑着说道:“永富(张贵字)兄何必唉声叹气,某还记得,当时麻城一战之前,使君给某还有其他兄弟们训话的时候,曾经说过,不五鼎食,即五鼎烹,有什么好怕的!看你我即将征服的这一片海天,大丈夫当如此也!” 张贵一怔,旋即看了王达一眼,两人并肩大笑。 无论大家心里在想着什么,目的都是一样的,就是为大宋、为叶使君也为天武军打下远方那座毗舍耶岛,就算是华夏国土陆沉,终有一方天堂土地重新挽回这天倾! “两位兄弟原来在这里啊,害的某一番好找!”远远地就传来爽朗洪亮的声音,却是白怒涛来了。这个曾经在东极岛上称王称霸,最后却对李叹言听计从的大汉,倒是一个真正的淳朴男儿,怕也就只有这一方海天才能孕育出这等豪爽和胸怀。 在前来此处的路上,几人没有少打交道,对于白怒涛的脾性,王达和张贵自然也是探摸的一清二楚,甚至双方还结下了深切的友谊,所以到还真的不担心白怒涛这么一来是不是试探或者有什么阴谋诡计和圈套。 “不知白兄找某等有什么差遣?”张贵笑着说道,颇有几分谦让和含蓄的意思。本来白怒涛就年长他们两个几岁,在这东极岛附近又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所以如此谦恭反倒是合乎礼数。 白怒涛反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哈哈一笑:“客气客气,实在是太客气了,没有啥子大事情,就是长惜兄想要问问,两位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整个东极岛上的兄弟可都已经嗷嗷叫了。” 看着白怒涛有些拘谨的样子,张贵和王达都是相视一笑,还是和这种人打交道来得轻松,没有什么心计,怕是也就只有这样的男儿能够让整个东极岛上各色人等心悦诚服。 “某和张将军商量过了,随时都可以,但听长惜兄吩咐。”王达也是笑着回答,他的身后码头上,来自两淮水师的几艘大海船高大威武,很是引人注目。 虽然宋室鼓励商贸,但是这种体型庞大的出海战船,也就只有朝廷才有这个财力能够建造,东极岛上海寇通过劫掠商船甚至渔船改造的战船远远没有这些真正的海船强大,甚至在这之前李叹麾下最大的海船也就只有这种战船一半多一点儿大,如果再加上两淮水师随同而来的其他中型战船的话,王达和张贵是有信心碾压东极岛海寇的,就算白怒涛作战英勇,毕竟两拳难敌四手。 而在历史上,这些海船都在大江之上因为张世杰的指挥不当和体型庞大难以方便移动而被更加小巧灵活的蒙古水师摧毁,最终没有实现其扬帆出海驰骋一方的初衷,阅读史籍到此处,不得不让人掩卷叹息,等到华夏民族继续建造出能够出海远洋的大船的时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后郑和下西洋的大宝船了。 当然,现在这些海船,无论从续航能力还是牢固能力,而或着是武备,远远比不上郑和船队,但是并不妨碍它们在这个时代称王称霸! 不过虽然这些海船实力强大,却也是有弊端的,因为驾驶它们的两淮水师和天武军士卒基本都是大江之上或者汉水、淮水之上的操舵好手,还真的没有几个在这大海的风浪中出入过,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一定要依靠李叹,因为通过李叹麾下经验老道的船手,才能够更加迅速的让这些士卒成长起来。 当然,既然已经效忠了叶应武,这些都是小事。 看着王达和张贵身后体型庞大的海船,白怒涛目不转睛,直到张、王两人发出笑声,方才恋恋不舍得收回目光。沿着大江南下自己也没少在这海船上转悠,可是就是怎么看也看不够,好在自己和张贵、王达一起带领这样的海船冲锋陷阵,也算是过瘾了。 想到这里,白怒涛对于南下更加期待。 “岛上粮草和水本来就有些缺乏,现在又平白多了这么多人,自然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张贵收起笑容,正色说道,“白兄请转告长惜兄,两三日内,天武军随时可以南下!” “有两位的承诺,某便放心了!”白怒涛连忙点了点头,恨不得自己飞到那海船之上征战四方! 看着白怒涛恋恋不舍得离开,张贵和王达相视苦笑。 使君固然是为他们勾了一副美好的蓝图,但是想要将之变为现实确实需要费尽千辛万苦,这一点儿张贵和王达也是之前就已经猜想到的。既然深受使君之恩德,又是为了大宋和华夏开疆拓土,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他们两个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愿。 实际上,到了这一步,甚至连退缩的余地都没有了! 叶应武带着百战都在西面,苏刘义带着天武军居中,王达和张贵带着天武军的水师在东面,整个天武军像是一台疯狂运转的机器,在平静了许久之后,再一次开始搅动天下风云! 第一百零四章 孤村寥落烽烟里 倾宋 作者:然籇 战马奔驰,狂风阵阵,卷起尘埃无数。 夏阳酷烈,焚烧着大地,路边高高的荒草在阳光中耷着曾经直指苍穹高傲的头颅。 因为太热的缘故,再加上一路上确实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所以一直是作为轻骑兵上阵的百战都第一次集体卸下了轻甲,全部都是一袭灰黄色的衣衫,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尘土还是衣服本来的颜色了。而战马也是因为长途跑动而变得疲惫,触手一摸马颈上的汗珠如同小溪一样流淌。 “远烈,这样下去不行,天太热了,必须找个地方歇一歇。”文天祥策马赶上叶应武,因为叶应武的坐骑是这些马匹当中最好的,所以渐渐地已经超过了很多战马,由原来的中间位置快跑到领先位置了。如果再不停下来的话,跑死一两匹战马倒没有什么大事,毕竟百战都还有上百匹换乘战马,可是让这位叶使君一马当先,那可就大大的不妥了。 叶应武回头一看,不单是战马鼻子中喷着粗气,很多人也是气喘吁吁,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流淌。暴雨过后短暂的清凉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闷的酷热。 点了点头,叶应武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头晕脑胀,而且因为出汗过多导致喉咙中有些发干。 “使君,前方半里处有一村落,似无人烟!”哨骑迎着百战都疾驰而来,在叶应武之前停住了脚步。毕竟这条路没有人走过,所以叶应武小心为上向前方派出了三批哨骑。 “再探。”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没有人住反倒是最好的,倒也不缺干粮之类的,不暴露行踪才是上上之选。 又是一名骑兵掀起尘埃阵阵:“启禀使君,村中无人,村西有河流一条,树林一片,甚是茂密。” “使君,可喜可贺。”文天祥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着说道,干粮虽然足,但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所以水囊中的水剩下的都不多了,现在仿佛就是老天爷将这份礼物送上门来似的。 文天祥身后,杨宝、江铁以及一众天武军士卒都是脸上露出喜色,而一路驰骋身上沾满了尘土几乎将黑衣染黄的杨絮,更是眼眸中闪动一缕精光,若是有溪流的话,便能好好的冲洗冲洗了,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消息了。 最后一名哨骑也出现在眼帘中,未等近前声音便已经随着风传来:“启禀使君,村**有三纵三横六条道路,另有巷道无数。属下在村北发现有几只野山鸡,怕是无人看管。” 连日赶路啃了几天干粮的士卒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 叶应武也是搓着手笑道:“那好,我们便过去,这怕是老天爷保佑。不过应该排出来的阵势却是一点儿不能差,杨宝,你带着五十名弟兄从北侧道路入村,江铁你带着五十名弟兄从南侧道路入村,其余人等随某从中间进去。” “末将遵令!”杨宝和江铁也是面带喜色,急忙大声吼道。 而叶应武则是翻了翻白眼,怎么总有一种自己是鬼子指挥官带着一帮子鬼子和汉奸冲向花姑娘? ———————————————————————————— 远远地看上去这真是一个空村子。 破败的房屋甚至有的已经掉干净了房顶上的茅草和瓦片,或许曾经高高伫立的土墙大多数已经倾颓,看上去就像是一道一道土坎。除了中间一条道路是穿村而过的道路之外,其他几条道路只能称得上是羊肠小道,在荒草中蜿蜒向前,时隐时现。 “这些小路可曾走过?”叶应武一挥马鞭,指着荒草中的道路问刚才几名哨探。 脸上流露出些许尴尬神色,最后一名回来的哨探摇了摇头:“回禀使君,是属下疏忽,未曾策马走过。” 也能理解自己麾下这些士卒急着回来报喜的心情,叶应武没有再深究,不过还是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几名哨骑知道是自己急功近利,所以都羞愧的低下头来。 而杨宝和江铁则已经各带着五十人沿着羊肠小路缓缓前行。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快速通过,而是因为这小路上怕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再加上下过雨,有的地段甚至还是泥泞一片,而有的地方则长满了依依青草。 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我们走。” 然而话音未落,右侧传来呼喊声! “陷阱!” 羊肠小路的中央,因为经年积土甚至看不出来和四周有什么不同的大坑像是吞噬人的无底洞,如果不是身后的天武军将士眼疾手快,在前面探路的士卒一定会直直的摔落下去。 而叶应武更是心头没来由的一震,没办法,这种大坑对于他已经有了太大的心理阴影。当然,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既然有陷坑而且还在路中央,便说明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并且不是为了猎取动物,而是为了村落的防守! “隐蔽!”叶应武大喝一声,从战马上一跃而下,其余天武军将士反应也不慢,纷纷下马,手中劲弩已经全部上弦,直至前方的冷寂的村落。炽热的阳光洒在脸上,然而谁也不敢动丝毫。 轻轻吸着灼热的空气,叶应武看着近在咫尺马背上横搭的战甲,忍不住悔恨的拍了一下腿,如果不是身上没有披甲,天武军不至于在这未知隐藏的力量之前采取防守姿态。 “刚才真的没有异常?”叶应武的声音转冷,他身边举着劲弩的刚才那三名哨骑也是一脸尴尬,后悔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将那两边的小路放过了呢,就算是自己摔进去也比现在被叶应武这样看着好。 迟疑片刻,三人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其中一人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正色说道:“属下三人探查过四五间房屋,里面都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而且还有了蜘蛛网,大多数的房屋甚至难以遮挡风雨,按理说不应该会有人。” 叶应武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吓得一众百战都士卒急忙随着他站起来,生怕从哪里真的冒出来冷箭流矢。叶应武看着自己身边整整一道人墙,自失的一笑,径直向草丛当中走去,方向便是那陷坑出现的地方。而文天祥哪里肯让他一个人过去,冲着叶应武身后按剑蓄势而发的杨絮使了一个眼色。 杨絮一怔,旋即郑重一点头,带着十余人急匆匆跟上去了。现在杨宝、江铁一南一北,而文天祥又是一个文官,所以能够保护叶应武左右的也就只有杨絮了。 出事的是江铁负责的南路,叶应武赶到的时候,这位百战都的统领眉头紧锁,打量着前方,这条小路盘旋曲折,实际上是从村庄的西南角进入村庄,而且小路入村的两侧房屋都明显高于其他房屋,与其说是房屋反倒不如说是比较低矮的两座堡垒,而且这几座房屋也明显开的窗户又多又小,显然是更加容易对外射箭。 “前面陷坑是怎么回事?”叶应武蹲下身开口询问。 江铁正全神贯注的看着前方,突然间听到叶应武的声音,下意识的一震险些摔倒,缓过神来方才急忙说道:“使君,是末将疏忽,没有注意到此间还有如此机关,还请使君恕罪。” “荒村外竟然还有陷坑,怕是谁也想不到吧,没有必要自责。”叶应武略有些不满的说道,却是对江铁自责而不满。此时他就蹲在陷坑的一侧,这个坑说实在并不深,但是坑底一排锋利的竹刺很是严整,若是直接摔下去凶多吉少。 比这更大更深的盗洞老子都摔下去了,难道还怕这个。叶应武反倒是笑了笑,他身边的江铁和杨絮看着这位叶使君莫名其妙的笑了,虽然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但是见识到这位叶使君玄妙之处实在是太多了,还道是他又有什么计策了。 “那使君看?”江铁试探着问道 叶应武皱了皱眉:“这两侧的小路看上去都是易守难攻,如果说没有专门这么设计反倒是说不过去了。中间的大路虽然颇为通畅,路两侧房屋也很是低矮,但是如果真的防守起来,用些鹿砦、拒角将道路中央堵起来,怕也是很难打进去,不过今天所见似乎并没有准备,或许这只是这个村子原来布下的阵势。” 以三名哨骑探回来的情报,这村子里面甚至应该没有什么可以拿来使用的防守器械,自然不像是严阵以待的样子。 “这些竹子都已经泛黄,陷坑当中也长满了青苔,显然不像是新挖的。”杨絮接着说道,素手一指,正是那陷坑当中的竹刺。果不其然,一排竹刺看上去颇有震慑力,但是根部不但泛黄而且多年的雨水潮湿侵蚀,已然有腐烂的样子,怕是人摔下去会将这些竹刺硬生生的压断,而沿着陷坑的四周,青苔带着些许凉意,绝对不是新翻的泥土。 以天武军百战都前面探路的老兵油子的水准,不可能在一个新挖的陷坑上面栽跟头。 “使君,北面也发现有几个陷坑!”一名士卒急匆匆的跑过来,“杨将军询问应当如何处置。” “继续前进,小心为上,将旗帜都展开,”叶应武站起来说道,“某还不信在这大宋的地盘上还会有人反抗王师。就算有些许刁民,难道天武军百战都就是吃干饭的不成!” 被叶应武一说,江铁以及周围的将士反倒有些羞愧起来。他们可是天武军百战都,精锐当中的精锐,叶应武手中最强悍的王牌,难不成还被一个小小的荒村给吓住了?那还有什么资格跟着使君一路西去泸州? 百战都继续向前,就像是一支缓慢而不可抗拒的三叉戟。 曾经繁重的训练和本身的精锐,让百战都轻而易举的越过两条小路上的陷坑,而在大道上,也发现了几根几乎要和土地融为一体的绊马索,这铁链早就已经锈迹斑斑,仿佛印证了叶应武的推测。 “村南无人!” “村北无人!” 江铁和杨宝陆续派人回来报告,叶应武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怦然落地。毕竟这里是大宋的土地,这片土地上的是大宋的子民,如果他们跳出来的话,叶应武还真的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痛下杀手,毕竟他也知道,这村庄如此架势,肯定不是单单防卫蒙古鞑子,更多的是防卫自家大宋的乱军,因为也就只有乱军使他们能够挡得住的,铺天盖地的蒙古铁骑怎是些许陷坑就可以阻拦? 村中无人,也没有必要继续展开旗帜,毕竟低调为上。随着村南村北的赤旗消失,隐隐约约传来江铁和杨宝吩咐柴火的声音,叶应武一直紧绷着的脸总算是舒展开来。 而另外一队百战都也确认村西就是一条小河流,虽然只有两三丈宽,也不深,但是足够了,至少水源是不愁了。 “此处停留多久?”文天祥看着周围的房屋,虽然破败,但是总比露宿荒郊野外要好。不只是他,听到这个问题,杨絮以及周围的天武军士卒都下意识的竖起耳朵。 沉吟片刻,叶应武抬头看看已经是午后时分的骄阳,爽朗一笑:“一路风尘,天气炎热,想来大家都累了,那么今天便一直在此处消息了,待明日清晨再赶路。” 不知是谁率先轻轻舒了一口气,紧接着整个村庄中都爆发出欢呼的声音,寻找柴火、捕杀野山鸡的人也下意识的加快了手中的动作。 “走,前方想来便是这村中的宗祠了,某便要看看是何方神圣能够将这村庄经营成如此规模。”叶应武看着前方规模明显要比其他房屋大的屋子,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 这宗祠颇有些规模,竟然占据了村中整个中心位置,不过看着高墙和还有厚实的大门,叶应武苦笑一声,显然当初建造此处的人是将这宗祠当做了村中最后坚守的地方,不得不说,从建造开始,这个村子就是为了防守,为了在这乱世当中自保。 只是不知道是谁有如此眼光如此实力。 宗祠上的匾额已经不见,只不过周围灰尘角落里面都没有,想来是被人摘走了。而厚重的大门虚掩着,刚才几名哨骑便曾经进入其中大略的探查一番,只不过里面也是多年了无人迹的样子。 就凭院落里面丛生的杂草、泥泞的地面就知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清理过了。叶应武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荒草当中不知道埋没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就像真正的历史也将他身边这些人一个又一个无情的湮没一样。 正前方便是大堂,一样的大门虚掩,两侧也只剩下了窗框,窗纸、窗棂一概没有,甚至就连支撑大堂的立柱都已经红漆斑驳,路出原来木头的颜色。大堂之中作为宗祠应当有的牌位自然也是和外面的匾额一样欠奉,只不过香炉还在,里面早就分不清是尘土还是炉灰。 “曾经繁华,而今落败,怕也如此吧。”叶应武常常叹息一声,伸手在上好青石堆砌的台子上拂过,入手是厚厚的一层灰和已经被遗忘于时代的凝重。 “使君伤怀,倒是少见。”文天祥从一侧微微笑着说道,但是这笑容中带着一丝苦涩,叶应武心中的波澜,在场这些人,恐怕只有他这个历经过人生的跌宕起伏、看过了太多的物是人非的人,方才能够理解一二吧。 只是现在却不是伤怀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这一个庞大的家族,最后却消失在何方。”叶应武苦笑一声,转向宗祠之后,“这前堂桌椅留着也没有多少用处,都让人劈砍了烧火吧。” 后堂却是另外一方光景。 一块石碑伫立在后堂外,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雨,上面已经有了些裂缝,荒草从青石板的缝隙当中顽强地生长,将这石碑笼罩。叶应武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杂草当中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石碑之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尚且还算是平滑的碑身。 碑上字很少,正面是几个大字“隆兴沈家之故里”。 反面则是碑文,“隆兴沈家,祖先不孝之后,从商辱没家门。奈何鄂州战火频频,皇宋江南西路隆兴府故为天下雄州,怕难抵挡一二,不肖子孙战战兢兢,留守隆兴者一二,重返此间故里者**,虽更近鄂州,所幸有大军屯驻,吾乡地处且偏僻。街坊邻里,尽为祖先之后,结寨自保,不求闻达,但求苟活于此乱世,幸甚至哉,望吾先祖在天,佑此间儿孙。” 叶应武、文天祥、杨絮。 所有人怔怔的看着石碑,默然不语。 长长的叹息一声,叶应武的手狠狠地砸在石碑上,不知道是自己害了隆兴府沈家满门,还是天命如此。鄂州之战他们来此处避难,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很多很多年后当他们已经重新回到隆兴府的时候,第一个来到此处祭奠他们的,却是间接害了他们全家百余性命的人。 命运往往便是如此,捉弄人于鼓掌之中。 就像是一个又一个难解的轮回,无论如何躲避,终究又在应该结束的地方结束,进入下一轮宿命。 第一百零五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上) 倾宋 作者:然籇 火焰舔舐着黑暗,柴火在火光中发出细密的响声。 袅袅的香气随着风逐渐飘散,刺激着每一个人的味蕾。无论是文天祥这样的文官,还是散落各地的天武军百战都士卒,都下意识的吞咽着口水。几天来人不离鞍的赶路,无论是谁对于那又硬又冷的干粮已经深恶痛绝,这个时候能够在这荒村当中吃到烤鸡,绝对是人生的幸事,而且,最让他们激动的是,这烤鸡不是常人烤的,而是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堂堂叶使君。 只不过此时叶应武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烤鸡,口水直流,一点儿没有天武军指挥使的架势。 一共十多只野山鸡算是一只没有留下来,有一半被裹上泥浆埋在火中烤,而另外一半则拔干净了鸡毛架在火上烤,总算是没有浪费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柴火。 前世没少在野炊和烧烤晚会上大显身手的叶应武此时自然有了用武之地,在他的亲自指挥操作下,甚至就连百战都几个士卒都已经能够很好地掌握火候了。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千里奔驰,身上却是一点儿调味料都没有带,不过在这荒郊野外能够有香喷喷的烤鸡肉吃,便算是老天爷保佑了,已经难以再有太高的要求了。 看着火光舔舐着鸡肉,叶应武轻轻叹了一口气,自己身处这个沈家故地,内心中没有愧疚是不可能的,只是一个人的失落不能表现给身边这些兴高采烈的将士们,所以叶应武的嘴角边一直带着一抹笑容,只是稍微有些经验的人都能够看得出来,这笑容说不出的僵硬。 心知肚明的文天祥和几名随军的六扇门将士都是默然不语,虽然他们可以通过疲惫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低沉,但是终究无法冲散弥漫在心头的阴云,毕竟他们是惨祸的见证者。 夜风微凉,总算是吹散了阵阵暑气,一下午再加黄昏时节,百战都数百名士卒再加战马就一直在村西那小溪流当中折腾,而叶应武也是一点儿都没有上位者的意识,拖着文天祥和一众百战都十将、虞侯一起冲进水里去了。 不过在百战都士卒们眼里,反倒是很平常,因为叶应武已经不是一次和他们一起吃一起洗了,当时天武军在兴国大训的时候,叶应武吃住都是和百战都在一起的。 一直到闹腾累了将士们才陆陆续续的上岸,随意的将自己沾满尘土的征衣冲洗一下,然后围坐在这西面一个不小的院落周围等着叶应武烤山鸡,或许是托天热的福,水洗之后的衣服倒是很快就干了,否则一直贴在身上虽然凉快,但是也难受的很。 叶应武嗅了嗅空气中的香气,然后尝试着伸出手捏了捏最近的一只烤鸡肉质的软硬,在一众天武军将士期待的目光中故作神秘的迟疑片刻,方才笑道:“可以吃了。” 话音未落,这位天武军的四厢都指挥使一点儿形象都没有的直接扑上去将近前的两只烤鸡抢了过来,扔给左近的文天祥一只,自己拿了一只,而叶使君以身作则,一众天武军将士自然也不再犹豫,江铁和杨宝嗷嗷叫着带着一帮子人扑了上去,众多十将和虞侯不甘落后,早就将平日里的尊卑抛到九霄云外,还有几个胆大的竟然去抢叶应武手里的那只。 “杨宝,江铁!你们两个混蛋,快给老子过来,老子手里的都要被抢干净了!”叶应武仗着一群将士毕竟不敢冲撞颇有文墨而且一度是他们上司的文天祥,躲在其后大喊大叫,“你看你们,一只鸡都抢不到,真给老子丢脸!” 对于叶应武躲在自己身后的墙角里挑唆手下,文天祥哭笑不得之余随手从手里的烤鸡上扯下来一根鸡腿,然后将其他大多数鸡肉全都塞到了最近的一名天武军士卒手里,片刻之后那名士卒就成为众人争抢的重点,杨宝等人哇哇叫着又扑了上去。 “得不偿失啊宋瑞,你这样得不偿失!”虽然来抢鸡肉的人被引开了,但是这样未免损失太大了,叶应武心疼的啃着手中的烤鸡,还不忘嘟囔着说道。 火架上的烤鸡一会儿就被抢的差不多了,不过至少百战都的表现还是让叶应武很满意的,一众十将和虞侯都展现出来足够的领导能力和指挥能力,而且对于麾下强弱不一的士卒分配颇为合理,所以最后基本每一个人都吃到了不少。 这代表百战都在混战当中依然具有分散作战而不乱的能力! 赞赏的看了一眼杨宝和江铁,这两个货吃亏在没有直系手下,所以只能单枪匹马上阵,最后还是叶应武可怜他们,一人分了一大块鸡肉,吃一堑长一智,这两个家伙也跟着叶应武躲在文天祥身侧大口大口啃着,一句话都不说。 “底下的也差不多了。”叶应武轻声说了一句,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和杨宝、江铁联合起来。杨宝、江铁都是聪明人,同时暗暗点头,但是实际上他们对于叶应武这把鸡用泥土和树叶包裹起来烤的方法表示深深的怀疑(叫花鸡作为苏帮名菜,实际上出现的年代已经不可考,但是绝对不会早于宋元,金老爷子将之提前到南宋应无理论依据,所以此处当做叫花鸡第一次面世处理。——作者按)。 虽然表示怀疑,但是并不代表这些饥肠辘辘的饿狼们会忘记那被叶应武强行分出来一半埋在地底下的野山鸡,等到手中的鸡肉马马虎虎啃干净了之后,一双双泛着绿光的眼睛又看向那堆火焰。 “灭掉火。”叶应武一挥手,早有几名士卒拿着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面翻出来的水桶提来了水,随着叶应武一声令下,一桶桶水劈头盖脸得浇了下去。 叶应武也顾不上腾腾升起的烟雾,双手刨开化成灰烬的柴火和泛黑的土地,将里面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有如黑铁蛋一样的叫花鸡挖了出来。不过这一次没有人抢,所有人都静静的看着叶应武,在场这么多人,还真的没有人知道这个东西应该怎么吃。 叫花鸡外面还有着余温,叶应武随手抄起来自己的短刀,小心翼翼的在叫花鸡外面裹着的泥土上划过。两瓣黑土外壳分开,诱人的香气随之缓缓弥漫开来,竟然比刚才还要香上三分! 不愧是当日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知名的叶衙内,就是会吃,会玩。包括文天祥在内一干人等都下意识的感慨一句。随着那外壳分开的还有纷纷而下的鸡毛,鲜嫩的鸡肉终于露了出来。 这一次不等叶应武招呼,严阵以待的百战都将士一拥而上。不过早就料到了会出现如此情况,叶应武随手抄起来旁边刚才一起挖出来的两个黑乎乎的叫花鸡,扔给文天祥他们,可是片刻之后叶应武便发现自己手上一开始拿的那个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随手接过文天祥给的鸡腿,叶应武狠狠咬了一口,也顾不上烫,不过他旋即发现了一个问题:“杨絮那个小姑娘跑到哪里去了?” 文天祥几人一怔,环顾四周,都是疯狂抢夺鸡肉的大老爷们,那里有女孩的影子?倒是跟在叶应武身侧一名六扇门下属迟疑片刻之后说道:“启禀使君,杨统领牵着马沿着小河向北去了,不让属下跟着,也说不让告诉其他人。” 叶应武一怔,女生爱干净,恐怕是一个人到溪流上游沐浴去了。不过等她回来,恐怕这里连半只鸡都不会剩下了。叶应武深深吸了一口气,作为一个正人君子,怎么能够看着姑娘家在外挨饿? 看着叶应武随手抄起来一个叫花鸡向着外面走去,文天祥随意的抬头看向满天星辰的天空,就装作没有看到另外一个方向离去的背影。而啃得满手都是油的江铁和杨宝相视一笑,继续埋头大嚼。 ———————————————————————————— 星辰倒悬,荒草凄凄。 叶应武顺着村西的溪流艰难的向前走去,不过好在因为昨天下过雨依旧有些泥泞的地上,留下浅浅的马蹄印,一直指引着方向,否则就算是堂堂叶使君恐怕也非得在这盘旋曲折的溪流和荒草当中迷了路不可。 古往今来,女子爱美是天经地义,也就只有借着一众将士都盯着那烤鸡而且天色黯淡的时候,杨絮才有胆量自己偷偷的跑到这溪流的上游来沐浴。 环顾四周,凄清如许,这小娘子的胆量倒是不小。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曲折,一直走到溪水发源的那小山之下,水声扑面而来,前方一块大石上挂着一条白练,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瀑布。叶应武暗暗赞叹一声大自然的神奇秀美,虽然这小小瀑布没有黄果树瀑布那样壮丽,甚至没有最常见的两三丈落差的瀑布大,但是就是在这曲径通幽的地方突然出现一个小瀑布,好一番别有洞天。 “晴儿,乖,不许闹。”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女子说话和戏水的声音。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侧身将身形隐没在一堆乱世之后。 月光洒在瀑布下的水潭之上,身材曼妙的女孩站在水潭当中,单薄的衣衫已经湿透,手中拿着刷子轻轻刷洗这坐骑的鬃毛,佩刀和整齐干净的衣服堆在叶应武旁边不远处的石头上,而她今天身上穿的外衣则已经洗干净平摊在对面的石头上。没想到这个小姑娘竟然还随身带着一套换洗的衣服,叶应武撇了撇嘴。 “晴儿,你说我们此去泸州,会不会安安稳稳的回来?”杨絮轻轻抚摸着坐骑,骏马轻轻哼了一声,随意的踩了一下水,溅起水花无数。杨絮装作愤怒的拍了拍坐骑的脖子,接着自言自语,“这叶使君到底是有怎样的力量,竟然能够让这么多披甲男儿为之赴汤蹈火······又是怎么下定决心要组建六扇门和锦衣卫,当真是看不透他啊,不过也难怪,若是看透了,那小女子岂不是也可以成为天武军的四厢都指挥使了么。” 叶应武苦笑一声,这个小姑娘自言自语倒是有趣,不过如此场景还真的算是少见。 咬了咬牙,叶应武小心翼翼的向后走去,手中的叫花鸡如果再不吃的话恐怕就要凉了。大约向南走出五十余步,叶应武又重新掉回头,装作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样子,深一脚浅一脚的重新向前走去,还一边大声喊道: “杨小娘子,絮娘,你在这里么?!” 声音由远及近,将坐骑牵到一边,刚刚解开自己身上褙子衣扣的杨絮一惊,旋即全身缩到瀑布垂落的那块大石头的角落里,而叶应武的脚步声随着声音一点一点的接近。 偏偏衣服距离这里那么远!杨絮咬了咬牙,暗恨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走入潭中如此深,无奈之下只能喊道: “叶使君!属下在这里,请使君不要担心!” 叶应武心中暗暗笑道:早就知道你在那里了。不过作为七百年后的花花公子,怎么可以知难而退:“终于找到你了,好在这地上有马蹄的印记,否则某便要回去将所有人都叫出来了!前方是水潭瀑布,絮娘你在那里做什么,不要出什么事情!” 杨絮银牙死死咬住,我在水潭里面能干什么,难道你还能不明白!不过杨絮怎么肯老老实实的说出来,支吾了半天只能说道:“属下没有事的,使君请回去吧。” “这里还有一只叫花鸡,某专门留下来的。”叶应武大声说道,“那某给你放到那石头上怎么样?” 周围的石头都比水潭高,让你放到哪块石头上我岂不是都被你看了去了。杨絮暗暗想到,然而就在这时,前方隐隐传来水声,只不过这声音很小,明显不是人涉水的声音。 下意识的侧头去看,旋即杨絮的脸色变得惨白。 一条碗口粗的水蟒正缓缓从另外的岸边下水,想这个方向游来,弯曲的蛇身上尽是华丽的花纹,杨絮知道那代表着这条蛇颇有些毒性。而似乎察觉到这边有猎物的气息,水蟒正缓缓向这边游过来。 杨絮的坐骑也发现了这个越来越近的生灵,不安的在水中来回走动,似乎想要催促主人抓紧离开。 可是,可是在这水中,如何跑得过水蟒,而就这么离开,岂不是让外面的叶应武看得一清二楚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也不知道这条水蟒是不是和自己前世有仇。 只不过这些念头在杨絮脑海中只是闪过,转瞬即逝,因为水蟒已经直直的向这个方向游过来,铜铃大的蛇头探出水面,吐出鲜红的蛇信子。几乎是下意识的,杨絮蜷缩在石头后面,发出了近乎本能的尖叫声。 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叶应武被这尖叫声吓了一个趔趄,不过他也知道肯定出事了,随手将叫花鸡一扔,短刃已经出鞘。自从通山县被杨絮夜里偷袭,叶应武就真的是短刀不离身了。 当叶应武跳上大石的时候,那水蟒已经快到杨絮身前了,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到杨絮了,叶应武另外手上的短弩猛地一扣,谢天谢地叶衙内在七百年后没少玩弄高价买来的弓弩,所以这随手一箭总算是有准头的,锋利的箭矢撕开了水蟒后半身的皮肉,黑红的血液流淌。 这也算多亏了这是大宋,弓弩箭矢的精良程度在这个王朝达到了极盛,否则这么远的距离想要贯穿皮糙肉厚的水蟒还真的有些难度。水蟒吃痛,也知道眼前这个不过是小菜一碟,真正危险的在自己的身后,所以急忙趁着水被搅的浑浊盘旋粗大的蛇身,向叶应武的方向飞快的游过来。 看着水蟒离开,杨絮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急忙顺着瀑布向放衣服的地方走去。 而叶应武迅速将内外上衣全都扔掉,废话,刚刚晾干的,再湿了可就得不偿失了,这个时候也来不及看杨絮曼妙的身姿,眼前这个家伙可真的有些棘手。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手中短弩飞快的扣动,三四支箭矢呼啸着破水而入,不过因为水蟒游动的速度越来越快,竟然只有一支箭矢没入它的前半部,其他箭矢都是擦着身体而过,最多掀掉了几片蛇鳞。 第一百零六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巨大的蛇头猛地探出水面,露出锋利的牙齿。 不过叶应武飞身从石头上跳入水中,水蟒第一击算是扑了个空。不过这水蟒反应倒也迅速,竟然蛇尾狠狠地冲着叶应武抽了过来,猝不及防之下叶应武被抽在腿上,如果不是刚才已经站稳,恐怕这一下就得摔倒在水中。 知道遇上了对手,水蟒缓缓盘曲蛇身,绿色和黄色交错的蛇眼瞪着不远处这个看上去并不健壮的年轻男子,红色的蛇信子不断的吐出来,大有随时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架势。 杨絮匆匆披上外衣,也来不及系上衣扣,身上的短裤也已经湿透了,急匆匆用原来的衣服系在腰上算作遮挡,然后抄起来自己的佩刀,赤着足走到涉水走到叶应武身后:“使君!” 叶应武额头上已经有汗珠冒出,他和水蟒紧紧盯着对方,谁也不敢动弹分毫,生怕就在这个刹那对方发动进攻。随手将短弩扔到一旁的石头上,叶应武攥紧了短刀,这个时候也没有闲工夫从杨絮手里接过来佩刀。 可笑的是,一个堂堂兴**知军兼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一个六扇门和锦衣卫的统领,竟然被一条水蟒困在这里,若是让贾似道和阿术这些人知道,岂不是要笑死。 但是现在,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微微眯了眯眼,叶应武突然向后退了一步,险些撞在杨絮身上,而下意识的以为叶应武是要后退逃走,水蟒在这一刹那发动了致命一击,长长的蛇身猛地向前探出,就像是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突然松开,巨大的蛇头直奔向距离最近得叶应武的手腕! 叶应武猛地一抬手臂,蛇头从手臂下向后飞过!而杨絮还没有来得及惊呼,叶应武已经死死的掐住了水蟒的七寸:“砍掉蛇头!” 佩刀带着呼啸将可怖的蛇头削掉,一股一股污血喷涌而出。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随手将已经没有生命的蛇躯扔到水里,浑身虚脱一样瘫坐在岸边石头上。 万幸万幸,前世曾经有一个富二代损友,就喜欢这些爬行动物,所以怎么制住蟒蛇、鳄鱼,叶应武还是知道一二的。 “使君?”杨絮下意识的轻轻推了推叶应武。 叶应武苦笑一声,勉强支撑着自己上岸:“到哪里去不好,非得在这等荒郊野外沐浴,这野地里谁知道有什么东西。” 羞愧的点了点头,杨絮都没有注意到叶应武的眼神游离之间已经看到了很多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等到杨絮意识到的时候,叶使君已经换做圣人的神色,关心的问道:“你没有什么事情吧?这样就好,带来的叫花鸡但愿还是热的,吃点儿暖暖。” “你!”杨絮一边拉紧衣服,一边惊怒交加。 翻了翻白眼,叶应武自动忽视了她的愤怒,高声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会在乎这个么!” 前世老子也是花丛中笑傲的主,今生更是堂堂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第一净街虎,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更何况······怎么算今天都是救了你一命,这小姑娘怎么这么不识相。 虽然心里愤怒,杨絮也终归不能说出来,只能红着脸急匆匆的换上干净衣服,牵着马跟着叶应武走向不远处的一片空地。淡淡的香气也渐渐变得浓烈起来,杨絮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和马背上又硬又冷的干粮相比,叫花鸡有着莫大的诱惑。 轻轻叹了一口气,杨絮还是在叶应武生起的篝火另外一边坐了下来,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些泛红,只是不知道是火光映衬还是心中羞恼。 “尝尝。”叶应武笑着将一只鸡腿递过去,另外一只则当仁不让的咬在嘴里。要不是看在老子理亏的份上,鸡腿也不给你。 杨絮小口小口咬着鲜嫩的鸡肉,脸色总算有些缓和。 只是,刚才这个家伙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什么意思?杨絮微微一怔,旋即下意识的低下头,片刻之后,叶应武在呼啸而来的鸡腿面前落荒而逃。 如果不是这里距离那荒村还有些路途,恐怕村中士卒都可以听到叶应武收获颇丰之后的笑声。 —————————————————————————— “曾经沧海难为水,古人诚不欺我!”千里之外的大海上,同样是说出来这句话,但是意境却要比叶应武高远得多。 “张将军倒是好心境啊。”王达扶着船舷,脸上带笑。张贵的心情好,他王达的心情也差不到哪里去。头顶是星辰,前方是大海,脚下是破浪前行的战船! 如此星辰大海之场面,实属此生少见,对于每一个胸怀大志的男儿来说,又怎能不热血沸腾。 在夜色的掩护下,三十六艘大大小小的战船在平静的海面上排出了壮观的队列,几艘曾经属于两淮水师,后来又转让给天武军的大海船在队形的中间排成锥形,这样可以照顾到船队的各个方向。而更多的中型战船以及东极岛本来就有的海船、渔船则松散的围着几艘大海船形成一个圆形阵势。 毕竟这些船只的数量还是太少,万一被南宋水师察觉到了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这样的阵势名义上是为了容易发挥出火力水准,但是就算是王达和张贵这样第一次出海的人也明白,其实是为了真的有什么不测的时候容易分散突围。 而有南宋水师驻扎的几个重要码头港口外面,都有快船等候,一旦南宋水师起碇,这些快船会以接力的形式以最快的速度追赶一路南下的船队。 李叹和白怒涛这一手布置,已经可以说得上是十全十美了,毕竟他们从来没有指挥过这么庞大的船队,能够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安排下来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饶是如此,辽阔的大海以及性格豪放粗犷的海寇,依然给大江、淮水孕育出来的天武军士卒以崭新的感受,渐渐地,他们对于这曾经被自己嫌弃的泛着淡淡腥气的海风和不断摇晃、永无宁日的生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再加上他们本来就是水里的豪杰,自然不用担心晕船。 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会放心大胆的将这些人放出来,因为叶应武心里很清楚,当看到辽阔无垠的大海的时候,每一个男儿,无论他是在和风细雨的江南长大,还是在大江九曲的荆湖生活,都会由衷地被这种气势所震撼,并且在漫长的岁月中喜欢上这种生活。 “两位将军看着海上风光如何?”李叹微微笑着从张贵、王达身后走过来,出来海之后只要一路南行便可以,这些李叹直接当甩手掌柜交给了白怒涛,每天最悠闲的反倒是他了。 轻轻叹了一口气,王达忍不住感慨道:“如此景致,此生若不能相见,怕会留下遗憾吧。” “土地可以养活人,而又有谁能够明白,这荡漾的万里波涛依旧可以养活人呢。”李叹轻声说道,不知道是说给他们两个听,还只是在喃喃自语,“某一生经历了颇多风雨,也认识了太多太多的人,然而真正意识到这一点的,怕就只有那位叶使君了。甚至就连曾经在此间纵横一时风头无二的张麻子都无法与之相比拟。” 有宋以来,海上经贸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是经过了漫长的三百年,在这个时代的人眼中,海洋依旧只是发家致富的通道,是通往另外一个地方换取高额财富的捷径,却很少有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可以组织一支船队,跨过万里重洋去占领远方尚且处于荒蛮未化时代的土地,将那里经营成华夏海外的乐土,自己也成为为王朝开疆拓土的有功之臣。 甚至就连王达和张贵,也是在叶应武的话里话外方才听明白这这深层的意义所在,现在李叹说起来,两人脸上都流露出信服的神色。不过李叹并不打算仅仅只是当着叶应武两员大将的面拍马屁,而是伸出手,指着整个船队的正前方: “那里,有一座巨岛,毗舍耶,而在这座岛的东北方向,是琉球,继续往北面,则是曾经在大唐被打的落花流水的倭寇,而从毗舍耶岛向东则是宋之澎湖,往南则是宋之琼崖诸州,这就像是一串美丽的珍珠,又像是一条致命的铁链。” 微微一怔,对于海上的情况,张贵和王达知道的远远没有李叹多,现在听这李叹娓娓道来方才对这华夏以外的世界有了些基本的认识,只不过这些认识也就停留在这些岛屿存在的境界上。 李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拥有这一串岛屿,就像拥有世上最美的珍珠,而不能控制这一串岛屿,就像是将自己紧紧地锁死在家门口动弹不得,永远都会在大禹九州的土地上来回征战来回讨伐。” 嘶!张贵和王达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是下意识的,两个人同时看向李叹,这个家伙如果不是野心太重的话,就是真的大彻大悟的人,无论如何都需要加倍提防! 看到两个人眼神的变化和有些冰冷的气氛,李叹苦笑一声:“无需惊讶,这种想法,不只是某,东极岛上大多数有些头脑的人都清楚,只是没有一个人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实施,放眼整个大宋,竟然也就只有叶使君能够给予援助之手,而且······” “怎么?”手掌握紧栏杆,手心中已经渗出了汗珠,王达轻声问道,只是他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甚至在打颤,就像是在黑暗中,有一扇大门突然打开,无限的光明倾泻进来,照亮前方。 “而且,”李叹看向西方,“莫大的王朝,竟然只有叶使君一个人拥有这样的想法,这也是为什么某将他认作人中之雄主,要追随其麾下为之效力。” 人中之雄?王达和张贵神色各异,默然不语。 张贵心中自然是欢喜更多,李叹的才略和谋略他们已经见到了一二,这么一个聪慧绝顶的人把叶应武抬高到这个层次,受过叶应武大恩的张贵怎能不高兴。而王达在震惊之余,也暗暗揣测,如果到时候在叶应武的带领下天武军真的可以开创前代君王未有之事业,那么那个桀骜不羁的青年,还会不会甘心对大宋俯首称臣? 而到时候他王达又应该何去何从? 只不过王达旋即换上一抹笑容,管他呢,这些事情不过是臆想罢了,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更何况,在这周围,李叹、白怒涛还有这些东极岛的海寇,可是从来都没有承认过大宋王朝,他们效忠的也不是官家,而是叶应武叶使君,这个时候流露出迟疑的神色,若是被比狐狸还精的李叹发觉了,以后岂不是自己要处处小心。 或许自己最好的归宿,便是战死在沙场之上吧!看着李叹和张贵嘴角浮现的心照不宣的笑容,王达一边有些僵硬的笑着,一边在心中暗暗感慨一句。 曾经沧海难为水,王达迎着夜风看着前方波澜壮阔倒映着点点星辉的大海,心中突然有灵光一闪。海洋、胸襟,突然间他明白叶应武为什么会在众多天武军出色的中低层将领当中将他选拔出来派到这千里之外的茫茫大海之上。 因为只有这辽阔苍茫的大海,才能让他王达有所狭隘的胸襟开阔,也只有这从来都是象征着进攻和力量的海浪,才能消磨掉他心中对于北方那个强敌隐隐约约的胆怯。 天武军中人人都说叶使君赏识人才的能力乃是天下屈指,现在一想,此话或许还真的不只是以讹传讹,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把自己在沙场上更喜欢防守、有时候有些小肚鸡肠的性格不知道什么时候琢磨的一清二楚,难怪两万将士都肯在那面赤色旗帜下跟随着那道看上去甚至有些单薄的身影,无畏的前进! 越想越深,王达的脸有些发烫,没有想到他自诩为猛士,却也有害羞的一天。只不过凉爽的海风一吹,王达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张贵已经和李叹向着后面的船楼走去,并且远远地在招呼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淡淡腥气的海风滚入肺中,头脑顿时清醒起来,王达急匆匆追了上去。 而庞大的船队还在海面上劈波斩浪一路南行,点点白帆就像是黑色海面上的星辰,和天空中璀璨的星光相辉映着。 第一百零七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宋夔州路,夔门。 自古天险出夔门,大江也是在这里被长江三峡束缚成一线,凶狠的咆哮,拍打着两岸的山崖。夔州,夔门,这里是进出川蜀的要道,只有过了夔门,才算是真正的进入到川蜀地界。 群山耸立,大江咆哮。 不断被江水冲刷的山崖上,几匹马卓然而立。偶尔有不畏艰险逆流直驱的船只,在这山崖下扬帆西去,很少有人注意到就在自己不远处的上方,一支马队在山间驻足。 自蒙古开始逐渐侵蚀汉水流域、南下攻克大理之后,江浙荆湖地带和川蜀要地的联系,就只能依靠这浩荡的江水以及两侧盘旋曲折的道路了。而也是在这里,步行尚且可以,骑马继续前进就有些困难了,除非是本来就是为了山地间驮运货物而存在的川马、滇马。川马本来产量就不高,供应川蜀宋军犹且吃力,更不要说向东运送了,滇马更是因为大理蒙古占领后早就断了来源。 所以放眼百战都,尽是高头大马,浑然找不出来一匹川马。 “夔门天下雄,当真是名不虚传。”看着脚下山崖喷薄的浪涛,文天祥攥紧了马缰,忍不住轻轻感叹一句。两岸山壁高处达到数百丈,而江面窄处仅仅不到五十丈,仿佛那山真的就可以合起来,将那已经约束成一线的水流夹死! 叶应武同样也是凝神看着下方,七百年后虽然他曾经来到过此处,但是那已经是三峡水库修好的时候,而且不幸还是枯水期,再加上周围不可避免的人为建筑,所以看到的雄浑壮观的自然景象自然远远比不上现在。 “赤甲白盐俱刺天,闾阎缭绕接山巅。枫林桔树丹青合,复道重楼锦绣悬。”叶应武随手一指远方的群山连天,前世的印象已经单薄,他哪里还记得哪座是赤甲山,哪座是白盐山,这个时候也就只能随手算是概括了。 文天祥微微一怔,旋即感叹道:“当年杜工部(杜甫)报国无门,在此处流连感慨,可是有哪里想得到,今时今日,这大宋的气象甚至还比不上安史之乱的大唐。” 叶应武也知道宋代文人长以唐朝相自比,来讽刺朝政、表达内心的郁郁之情以及少不了的对于那个鼎盛的朝代的向往和期待,这和唐朝文人常常拿汉朝自比又有所不同,因为在唐人那里,更多的是能够比肩古人的自豪,而在宋人这里,则是对曾经繁华不在的伤怀。 风景不殊,前人的感叹,今天重新回想起来,依旧是满眶血泪。 静静地看着远方的山河,青山隐隐水迢迢。突然之间,叶应武很是自信的开口说道:“宋瑞兄,请放心。终有一天,我们会开创比肩汉唐的丰功伟绩。” 话音未落,不只是文天祥,身后的杨宝、江铁、杨絮以及众多的天武军将士都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比肩汉唐,多少代人前赴后继浴血奋战,最后却落得偏安东南苟延残喘的下场,这对于一个曾经骄傲、曾经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民族来说,是不能接受的。 这,不只是叶应武的野心,还是无数人的野心,是无数的有志男儿一天又一天守望北方、守望中原的赤子之心! “某,终将会带着你们,带着天武军,驱除鞑虏,复我河山。”叶应武淡淡的说道,但是每一个字落在地上,仿佛都有千钧之重,让身后的每一个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有些敬畏的看着叶应武,文天祥心中无限念头在翻滚。 不知道为什么,叶应武并没有再下令前进,不过也不得不说,虽然在鄂州城外那荒村当中好好休息了半天,但是接连两天都是在连绵的大山当中跋涉,虽然此间景致乃是人间一绝,并且随处可见飞瀑流泉、珍禽异兽,不过行路的辛苦却也是怎么也遮掩不了的。 叶应武还真的没有将百战都当成很多很多年之后那支滚滚西进又转而北上的铁流,毕竟中间存在着信仰和精神力量的缺乏,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百战都完成那样的远征。 不过这也让叶应武意识到整个军队灵魂的塑造和建设,虽然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整个大宋军队都处于精神低迷、斗志不高的状态,所以天武军虽然在其中已经算是志气昂扬的佼佼者,但是也就是刚刚达到蒙古铁骑的地步,距离七百年后那支两万五千里滚滚不息、那支毅然决然越过鸭绿江血战二十四国联军的军队有着天壤之别。 看来自己以后还需要多下功夫,而真正能够使得天武军实现质的飞跃的,还是一场场胜利的战斗,就像北面的蒙古铁骑,之所以他们骄傲,之所以他们无所畏惧,除了与生俱来的草原男儿的勇气之外,还有整个蒙古帝国横扫亚欧无人能敌的实力。 他们确实有骄傲的资本,而叶应武以后要给天武军带来的,也是这种精神的力量,让他们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奋斗,也让他们知道自己奋斗的话将会带来怎样的辉煌。 毕竟在这个时代,宋王朝虽然已经没落,但是它依然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经济中枢,拥有着即使是北方的强敌也难以比拟的庞大的经济力量和金融实力,而在这物质生活有所保障的前提下,叶应武需要给予天武军的,便是精神的力量。 虽然有时候物质可以决定很多事情,但是叶应武坚定不移的相信,只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才可以使一支军队拥有真正令人震撼并且为之畏惧的战斗力。想当年成吉思汗一代天骄,横扫整个欧亚大陆,所依靠的不就是无畏的勇气和构建一个庞大帝国的梦想么? 美国梦,中国梦,七百年后这些词被挂在人们的嘴边,而纵观人类的历史,哪一个国度、哪一个王朝没有属于自己的富强的梦想?只是缺少一个人将这火山引爆,只是缺少一个人引导大江东流的方向。而叶应武,今天站在这夔门之上,不介意去做这么一个人。 他要重塑的,不只是大宋这个王朝,还有一个民族被江南烟雨软化了的铮铮铁骨。 叶应武望着远方的山水沉默,而他的身后小路上,几个山民打扮的人正在快速的向这个方向跑来,虽然他们没有马匹,但是与生俱来的强健脚力,让他们能够在这大山之中跑的比马还快。 远远地放哨的天武军士卒已经发现了这些来者,山林当中玄机传来一声再平常不过的鸟啼声。 原本在青草丛、大树下静静歇息的百战都士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跃起身来,手中佩刀已经握紧,而十余名士卒则手持劲弩散落的分布在整个队伍休息地域的前方。 天武军反应之迅速,倒是让叶应武赞赏的点了点头,也对于带领这么一支强硬的军队走向胜利有了更多的信心,当然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来者让所有人绷紧了心弦。 哨探已经快速的跑到近前:“启禀使君,对面山上有几名布衣打扮的人正在向这边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两刻之内将会到此处。” “布衣打扮?”叶应武一怔。 是误入此间的山民,还是皇城司的密探?不过按理说以皇城司的警惕和密探的熟练,不可能这么大摇大摆的向这个方向走啊。而如果是山民的话,看着这周围已经杂草横生的小路,怕是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了,又是怎么样的山民不早不晚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出现? 紧接着却是两声连续不断的鸟鸣声,意味着来的是自己人。 这一次疑惑更大了,反倒是杨絮第一个反应过来:“怕是夔州的六扇门和锦衣卫赶过来了,在鄂州的时候将我们的路线发往了夔州,如果走水上的话,要快上不少,所以夔州收到消息沿着这条路赶过来和我们碰头的话倒是说得过去。” 叶应武缓缓点头:“小心为上,过去看看,此处不可放松戒备,还有面向大江方向也派上些人手盯着。” “遵令!”江铁和杨宝不敢怠慢,虽然此处是一座山崖,居高临下,但是如果从江上有船只装备了床子弩等大射程弓弩的话,还是可以很轻松的威胁到这五百余人的队伍的,毕竟作为骑兵,百战都手中随身携带可以在马背上发射的劲弩,无论是力道还是射程都远远比不上必须脚踏上弦的神臂弩的,更何况是床子弩。 此时江上倒是没有船只,毕竟如此湍急的水流,就算是有船只的话恐怕也是片刻功夫就再次消失在下一个转弯的地方。 ———————————————————————————— 荒草之中,三名布衣男子静静地站着,这个时候方才能够感受出在他们身上流露出来的异于普通乡下百姓的气质,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三个人更像是城里人,只不过他们身上沾满了风尘,如果不细细看的话,倒还真的发觉不了。 自从在鄂州那荒村当中吃了亏之后,百战都的将士在放哨的时候都打起来十二分精神,否则也不会那么快速发现这几个奔走起来几乎要和山林融为一体的人。 不只是紧紧看住这三个人的四名士卒,在他们身后茂密的树林当中,至少还有五六名士卒手持劲弩死死盯着这三个人。就算是三头六臂也难以暴起发难。 只不过这三个人完全没有惊慌的神色,反倒是看到这些严阵以待的士卒之后,脸上流露出由衷的喜色。 树林当中窸窸窣窣响了一阵,黑衣青年越众而出,杨絮和十多名天武军士卒簇拥着他,向这边走过来。而见到那黑衣青年以及青年身后的年轻女子,迟疑片刻之后三人当中比较健壮的领头男子率先向前迈出一步,单膝跪地抱拳说道: “属下夔州六扇门统领田昆,见过叶使君、杨统领!” 叶应武的眼神有意无意的瞟向杨絮,这些六扇门和锦衣卫在各地的头目他只有过一面之缘,又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杨絮端详片刻,冲着叶应武微微点头,她就不同了,这些人是她和马廷佑、章诚等人一次又一次筛选出来的,自然有印象。 “速速起来。”叶应武急忙上前两步将田昆扶起来,刚才接头暗号已经对上,而人又是杨絮认识的,自然就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了。六扇门在夔州的统领亲自带着人冒着风险跑山路前来迎接,叶应武自然也不能让这尽职尽责的属下寒了心。 田昆沉稳的点了点头,而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人就不同了,很是激动的偷偷打量着前方这个黑衣青年。各地的六扇门和锦衣卫统领人物都是在原来天武军当中选拔出来的精锐,是曾经追随叶应武在麻城下、汉水畔浴血奋战的袍泽兄弟,对于这位叶使君更多的是由衷地信任和托付,而这些下属则都是从后来天武新军当中挑选出来的,有的人甚至就是听闻叶应武之名而不远千里前来投军,所以今日突兀的见到这位叶使君,则能不激动。 很是赞赏的打量了田昆一眼,叶应武并没有急着开口,看得出来田昆三人来的也颇是匆忙,衣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而身上除了装干粮的小背囊和一柄短刃外更是什么都没有,怕是这一路也是饿了啃两口干粮、渴了捧两把山泉急匆匆赶过来的。 “使君?”见到叶应武不开口,田昆倒是有些着急了。 叶应武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歇口气,不要这么急。” 田昆的脸不由得涨红了,旋即说道:“启禀使君,属下不累。此次前来是为了有各项事务需要禀报。使君自鄂州之后,一直到此处,和外界不通,各处消息尽数汇总在属下这里,属下不敢怠慢,急忙沿着使君前来的道路寻找,天幸在此处相遇。” “我们边走边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叶应武微微点头。 文天祥、江铁和杨宝都已经迎了上来,百战都将士已经很自觉地散开,远远地拉开了一道防线。 “这几天可是有什么大事?”叶应武看着田昆脸上的焦急神色,忍不住皱了皱眉,以田昆这种历经过大战的老卒,而且又是沉稳性格,不应该有这种失态的。 文天祥等人也是下意识的屏住呼吸,看着田昆。 “启禀使君,主要是三件事情。第一件事,天武军已经在苏将军的带领下北上,两淮水师随同,前厢江指挥使已经抵达麻城,具体是否还需要向前挺进苏将军意思是还要询问使君意见;第二件事情,北面刘整有所异动,大军已经陆续展开,虽然是防守阵势,但是面向的正是泸州和达州两处;第三件事情······” 田昆一怔,叶应武冷冷说道:“说,此处没有外人。” 文天祥等人诧异的看了田昆一眼,六扇门和锦衣卫竟然还会有瞒着他们的行动,看上去应该是叶应武绕过在场的所有人直接指示的,否则不会出了杨絮一脸坦然之外其他人都是惊疑不定。 轻轻吸了口气,山风滚滚。田昆咬着牙说道:“第三件事情,东极岛上水师已经登陆毗舍耶岛,消息是今天清晨刚刚送来的,也正是因为这条消息,章将军和马将军联名要求尽快送到使君手里。” 叶应武点了点头,没有想到李叹和张贵他们速度倒是不慢,也难怪田昆他们这么紧张,毕竟这算是天武军现在甚至要比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存在还要大的秘密,基本可以说是在海外另立为王,这罪过不只是千刀万剐了。而且这还是叶应武一手包办的,章诚和马廷佑等人虽然能力不弱,但是也不敢轻易的下指示,只能让田昆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送过来了。 “纸笔!”叶应武沉吟片刻,轻声说道。 杨宝早就从马背上拿出起草命令的白纸,在这荒郊野外自然也不可能带着砚台,杨宝径直从刚刚打下的一只山鸟的脖子上割了一刀,叶应武微微点头,就沾着流淌下来的热血刷刷下了几个字。 文天祥侧头看过去,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那纸上赤红的几个字,却是“迅速占领,刚重柔轻。将在外,令可不受”。 那赤红色的字仿佛不再是山鸟的血写就,而是鲜红滚烫的人血。 叶应武深层的意思,已经蕴含在那一个“重”字上。文天祥并不会怀疑,以东海上那些海寇的脾性,在得到了这条命令之后,会毫不犹豫的大开杀戒。不过那毗舍耶岛上的都是荒蛮未化的土著,文天祥倒也不怎么在意,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毗舍耶这座海外大岛落入了天武军的掌控当中。 叶应武,叶使君,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是想要成为他承诺的那样,周公辅成王,还是裂土分茅问天下鼎之轻重?!而自己,又应该在这之中何去何从? 杨宝和江铁只是在欣喜天武军已经有所斩获,而文天祥则在担忧自己曾经担忧过的未来。 意识到文天祥的疑惑,叶应武轻轻靠过去,淡然说道:“某曾经说过,朝廷以功臣待某,某做周公有何妨。而朝廷如果坐看天武军为之流血牺牲,操莽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 文天祥浑身一震,有些警惕的看向叶应武,旋即想起来,在几个月前,鄱阳湖烟波浩渺之中,那条大船上,叶应武也是怎么说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叶应武,和这个时候的叶应武,已经截然不同。 当日,那是池中金鳞,而今朝,这金鳞已经游入江河之中,即将回归大海! “大宋不弃某,某也不会放弃大宋。”叶应武又旋即意味深长的补充一句,字字诛心。 拳头握紧,手心中已经有汗珠渗出,良久之后,文天祥方才艰难的说道:“使君于某有提拔微末之恩,自当随侍左右,涌泉报恩。” 知道文天祥这样的愚忠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改变的,叶应武也就是适当的敲打一下,现在文天祥已经被逼着第二次表态了,叶应武自然也不再为难他,转而看向田昆: “另外告诉苏将军,难道在沙场上他还需要派人来请示打仗吗?!他现在,就是在沙场上!” 被叶应武话语中的杀气一震,田昆打了一个机灵,急忙抱拳应是。叶应武点了点头:“至于刘整,来了最好,某等的便是他!” 第一百零八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汉水悠悠,向东南而去。 “沧浪之水,某又和你相逢在此处。”迎着烈烈江风,苏刘义看着眼前的汉水,忍不住轻声感叹。上一次是他和叶应武孤掷一注带领几千死士百里长驱,最终在这汉水之畔追上了被叶应武吓退的阿术,大军掩杀,成就了天武军此刻的威名。 而今时今日,叶应武冒险孤身一人西去,将天武军托付给他苏刘义,再一次来到了这汉水之畔。 左厢镇守麻城外山口,右厢镇守黄州,中军也已经前进到麻城以南十余里处,而苏刘义所率领的,正是天武军前厢。和原来计划相比,此时的天武军更加前突,不再是依托城池摆出防守的姿态,而是扼守各处关隘大有随时北上攻击阿术侧翼的阵势。 一艘艘大小战船已经出现在水天交接处,白帆迎风鼓荡,桅杆的顶端是赤旗飞扬。 几匹快马沿着平整的汉水之畔长驱而来,领头的正是天武军前厢都指挥使江镐,这个家伙向来性子急躁,见到有船队出现,便急匆匆的带着几名亲卫赶了过去,反正这里还有苏刘义,也不怕这个时候会出什么乱子。 叶应武当甩手掌柜也就算了,江镐这个甩手伙计也是让苏刘义哭笑不得,不过想想他本来就是这个性格,倒也不难理解。 骏马人立,江镐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笑着说道:“苏将军,来者正是两淮水师,天武军前厢到底是直接渡过汉水还是就在这里摆摆架势,现在就看苏将军怎么决定了。” “是谁的将旗?”苏刘义微微皱眉,两淮水师来的船只并不算很多,三艘楼船带着七八艘中型战船掩护着十余艘大小运兵船,远远地看上去并没有蒙冲等小船,根本没有打仗的意思。不知道是张世杰理会错了他的意思,还是认为这汉水之上蒙古仅剩的一点儿水师根本不会造成多大的威胁? 此时最应该戒备的,便是轻敌啊。 江镐一怔,没有想到苏刘义开口是这个问题,迟疑片刻后方才说道:“旗号是‘夏’,想来应该是两淮水师副都统夏将军的。” “不是张都统么?”苏刘义没有想到天武军全军都已经压了上来,两淮水师竟然只是让副都统前来,要知道当时汉水截击的时候,张世杰、夏松这两个正副都统再加上范文虎这个半吊子沿江制置副使,甚至还有程元凤这个监军,整个两淮水师有分量的人几乎都出来了,这一次又是怎么回事。 这种行事风格,怎么看都不太像张世杰的风格。 迟疑的功夫,战船已经越来越近,而站在船头一身甲胄甚是威武的,正是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两淮水师副都统夏松。 苏刘义脸上不悦的神情一扫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和煦的微笑。而站在苏刘义身边的江镐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颤,也不知道为什么,渐渐地天武军这些将领看向这位副都指挥使,都有一种叶应武第二的错觉,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这位苏将军的嘴角边,也开始出现那位叶使君的微笑。 不怀好意却让人怎么也看不出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古人诚不欺我,江镐心中暗暗嘀咕一声,却没有注意到实际上苏刘义还好,和叶应武关心亲近的,怎么少的了他江镐。 战船在江心停下,旋即一条小船从船上放了下来,夏松带着几名亲兵片刻功夫就已经出现在苏刘义的眼前。只不过这位上一次看见可是意气风发的年少将军,此时脸上却是难掩疲惫的神色,甚至还有些憔悴,和天武军昂扬北向的气势相比,的确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夏将军,”苏刘义先开口喊道,“当日一别,此处重逢,也算是你我有缘在先了。” 夏松急忙上前两步,该有的礼数一丝不差:“苏将军,幸会幸会,这一次能够和苏将军以及天武军继续并肩杀敌,也是夏某和麾下儿郎的荣幸所在啊。” 依旧只是淡淡一笑,苏刘义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消散的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冰冷严肃:“某想知道,夏将军麾下这些船只,可否保证能够在半个时辰之内将整个天武军从北岸撤回到南岸,还有,能否保证彻底压制住蒙古水师?” 苏刘义突然抛过来的几个问题让夏松一怔,旋即这位年轻的将军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苏将军,我们借一步说话。” 微微点头,苏刘义不可置否。而江镐等人对视一眼,默默的向后退了几步。不过苏刘义和夏松还是沿着江岸向不远处的小山峰走去,当初在这汉水之畔,正是一面面赤色的旗帜突然出现在这连绵的山丘顶峰,方才让阿术大军的士气彻底崩溃。 一直到身后的营帐和船队已经越来越远,夏松方才轻声说道:“苏将军,这已经是整个两淮水师近乎全部可以使用的力量了,某将知道这些力量过于微末,甚至比不上上一次的汉水之战,但是······” 看着夏松紧紧锁死的眉头,苏刘义一怔:“两淮水师怎么了?” 苦笑一声,夏松方才说道:“叶使君五百轻骑西去,这件事情末将也是知道的,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为了接应天武军,张都统亲自率领着三艘楼船以及十余艘战船西去,接应掩护,而正在这个空虚的时候,汉水一事之后已经消停了很久的范文虎,不知道怎么突然间跳了出来,然后竟然鼓动了两淮水师数名将领,大型船只还好,小型战船大多数都已经不再听从命令,这些船只,已经是末将竭尽全力了。” 范文虎此人对外打仗不尿裤子就是胜利,而折腾自己人,却是一个难得的好手,也不知道贾似道是怎么挖掘出来这个人才的,现在他突然间跳出来,自然将夏松打了个措手不及,再加上他本来就是沿江制置副使,按理说统领两淮水师也是正常。 在黄麻一战中就是吃了大亏的苏刘义冷冷一笑,沙场宿将已经磨练出来的冰冷杀气油然而生。看着近前浩浩流淌的沧浪之水,还有身侧那迎着风招展的天武军旗帜,苏刘义咬紧了牙。 没有想到叶应武不在,自己和夏松竟然对于范文虎无计可施,可如果这样下去的话,不但天武军会一直困守在汉水南岸,难以吸引阿术的注意力,甚至就连夏松和张世杰回去之后,也会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两淮水师就已经姓“范”或者说姓“贾”了! “这范文虎,倒是好手段。”苏刘义豁然转身,径直向着天武军有些简陋的营寨走去。 似乎感受到这个不过三十岁的将军眼眸中熊熊燃烧的烈火,夏松急忙两步上前追上他:“苏将军,此时不可意气用事,无论范文虎怎么捣鬼,终究是上官,你我都没有办法将他怎么样,更何况这范文虎的身后,可是还有······” “还有人又怎么样?”苏刘义冷冷一笑,不过他的脚步确实有些迟缓起来,夏松的身后可是他的老爹夏贵,此时夏贵镇守北川,拥兵甚重,朝廷对他也是颇为信任,饶是如此,夏松依旧很是担忧。 而他苏刘义呢?没有有权有事的亲戚,如果真的说起来,怕就只有这一腔报国的热血了。在淮上当做炮灰一般转战那么久,多少兄弟前赴后继倒在那沙场上用血染红的旗帜和“安吉军”的威名,最后也不过就是贾似道假托官家一道圣旨就给取消了。 如果将范文虎怎么样了,不过是一个小小副都指挥使的他,又怎么会被那位权势熏天的贾相公轻易放过?怕这一次全身而退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而自己的身边,还有家族,还有爹娘,从东坡公那里一路艰难传承下来的苏氏一门,恐怕会就此遭受灭顶之灾! 宋不杀士大夫,可是他苏刘义是堂堂正正沙场拼杀的武将啊。 苏刘义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直愣愣的看着前方飞舞的旗帜。难道自己真的就这样站在这汉水南岸冲着那边不断地呼喊么,这和一只吠吠狂叫却没有什么用的恶犬有什么区别,不要以为南北转战已经血染旌旗的阿术会被区区两万人的天武军吓得不敢动弹! 这不是将叶应武和五百百战都精锐送到刘整以及阿术的血盆大口当中么。天武军都起不到牵制的作用,一直闭城不出的吕家兄弟和那十五万大军更是指望不上了,到时候十有**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阿术的大军纵横驱驰。 那他苏刘义,又有何颜面面向天武军,面向赣鄱大地的父老? 夏松隐约猜到了苏刘义此时心中的天人交战,也是抿着嘴站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几匹快马卷动着烟尘从远方疾驰而来,苏刘义和夏松一怔,这个时候有传令兵前来报信,想来不是什么小事。两人对视一眼,都已经看出了对方眼神当中的慎重,急忙返回中军。 而等到两人走回去的时候,传令兵也刚刚到达,江镐等人脸上都流露出疑惑地神色。苏刘义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什么事情?” 传令兵脸上的急迫和疲惫神色弥漫,不过他的动作依旧强劲有力:“启禀苏将军,麻城急报,阿术大军今日逼近汉水北岸,大有渡过汉水包围襄阳之姿态,王将军和张将军询问是否需要提兵北上提前预备防守?” “还有呢?”苏刘义眉头紧皱,看向几名传令兵。这消息虽然震撼,但是还没有到四五名传令兵来送达的地步,肯定还有其他消息。 果不其然,另外一名传令兵紧接着将一封信从怀里掏出来,火漆完整,正是叶应武的亲笔信。苏刘义一怔,急匆匆的接过来信封,也不管火漆,径直将信封口撕开。 淡黄色的信纸,血红色的文字,伴随着淡淡的腥气和灰尘。 看着信纸上短短一行字,苏刘义轻轻舒了一口气。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叶应武这一次算是彻彻底底的放手了,之前倒是自己多疑了。不过这些倒是小事,现在压在肩膀上的,正是眼前这浩浩沧浪之水,正是在这汉水的两岸,宋军和蒙古军已经拉开了架势。 而天武军两万人的生死存亡,都已经落在了苏刘义的肩膀上。叶应武这个甩手掌柜当得倒是舒爽! “天武军前厢面向汉水戒备,不可轻举妄动!”苏刘义当下心里面已经隐约有了定计,更何况现在也没有时间容许他细细的思考。 江镐微微一怔,见到面容肃杀的苏刘义,猛地点了点头,这不是反驳的时候。 “迅速传令天武军左厢,北上二十里地寻找险要之处安营扎寨;传令天武军右厢,紧随左厢相隔十里安营扎寨;传令天武军中军,务必固守麻城!”苏刘义的命令有如连珠炮一般下发,而已经在一侧待命的传令兵甚至连“遵命”都来不及喊,急匆匆的跨上马背向着远方长驱而去。 迟疑了片刻,苏刘义接着说道:“同时派人回兴**,告诉陆通判,此时已到大宋和蒙古大战即将爆发之关键时刻,谁都不可松懈。兴**三县之地只有天武军后厢可以依凭,就算前方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可出动!” 话音未落,苏刘义的目光已经投向南方。陆通判,陆秀夫,某把天武军后厢托付给你,也等于是把整个天武军的后路托付给你,到时候如果天武军还能够安然返回,那么便是谢天谢地,如果遭遇什么不测,那后厢便是天武军的火种,只要火焰还在燃烧,终有一天便可以形成燎原之势! 只要守住了兴**三县之地,那么整个赣鄱、整个江南西路都会安然无事,否则就真的是灭顶之灾,刚刚恢复的江南西路的经济商贸和正在茁壮成长的粮食都会毁于一旦。 陆秀夫,后方就靠你了。而前方,在这沧浪之水的岸边,某将会竭尽全力带领天武军牵制阿术。而使君,但愿你能够如愿以偿,平平安安的活着回来,我们一起凯旋。 ——————————————————————————— 冰冷的夜风呼啸而过。 浩荡的江水在下方滚荡。叶应武坐在江畔的乱石滩上,静静的看着天上的星辰,星光璀璨。一艘艘战船就在他前方宽阔的江面上略有些密集的排列着,毕竟这里是大宋现在川蜀和荆湖的命脉,总不能将整个江面都遮挡住。 一面面白帆已经收了起来,只有赤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舞动,借助着暗淡的月光,可以隐约看清上面的“宋”字。在夔门外和张世杰率领而来的一支两淮水师精锐相逢之后,叶应武便没有必要再掩饰什么,整个船队摆明了旗号沿着大江向西而去。 而今夜便是在一处江滩停了下来,连续一天溯流而上,虽然顺风,但是毕竟会吃力很多,再加上这称得上是两淮水师第一次入蜀,所以张世杰亦不敢在这夜半行船,万一出了什么意外就真的是功败垂成了,作为一个谨慎认真的人,这并不符合张世杰的性格。 江滩上的人很少,除了单独坐在那里的叶使君,只有杨絮带着十多名天武军士卒远远地守卫着,江上几艘战船倒是一直将弓弩对准叶应武周围的树林和山崖以防万一。 自从鄂州城外荒村小溪当中发生的尴尬事情之后,杨絮和叶应武之间更是半天不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各干各的事儿。杨宝和江铁这两个家伙连续几天警戒周围,已经疲惫不堪,叶应武便将他们两个打发走去休息了,所以作为六扇门和锦衣卫的都统,杨絮不得不站出来客串一回保镖,不过这已经不是第一两次客串了。 低头看了一眼手里今天刚刚送到的信,叶应武依旧继续怔怔的看向远方。这是苏刘义从麻城送过来的,而陆秀夫的比这个早了几个时辰,当然襄阳六扇门的更早。 阿术在沉寂了那么久之后,终于动了,只不过这一次却有些匪夷所思,在蒙古水师损失殆尽的情况下,这位转战南北颇有智谋的大将,竟然放过樊城,摆出渡江合围襄阳的架势,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要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阿术可是到明年才会有如此举动的。 在咸淳二年,公元1266年,双方的战线基本处于稳定状态,除了叶应武已经改写了结局的黄州一战,还有蒙古大军蠢蠢欲动尚没有展开的东川之战外,今年当真的休养生息的一年,双方都在摩拳擦掌,准备着更加惨烈的战斗。 现在就动,阿术是不是有些太过于着急了?叶应武心中暗暗想着,要知道此时阿术手中的军队,也就和襄阳城中的宋军堪堪相等,甚至还有很多是山东李壇败军,战斗力可想而知。 还是说,这一次只是试探?! 看着满天星辰,叶应武沉默不语。 第一百零九章 劲风浩荡遍泸州(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公元1261年辛酉,南宋理宗景定二年,蒙古忽必烈中统二年。 六月,宋潼川府路安抚使刘整以泸州一十五郡三十万户降蒙古。 公元1262年壬戌,南宋理宗景定三年,蒙古忽必烈中统三年。 正月,刘整自泸州北撤潼川,吕文德收复泸州。 ————————————————————————————— 宋咸淳二年,六月下旬。 潼川府路。 几匹快马在烟尘滚滚之中飞速北上,他们背后的令旗随着猎猎舞动。如果细细看去,不只是这几个传令兵脸上带着疲惫神色,就连他们胯下已经颇为雄骏的战马,都有些疲软,如果不是传令兵飞快的抽打着马臀,甚至溅起丝丝缕缕的血花,恐怕这些战马早就软倒在地了。 此处官道虽然蒙古和南宋势力犬牙交错,但是并不妨碍一些胆大的农人在官道边上摆设茶摊,毕竟是盛夏时节,来来往往的商旅都需要路边有一个凉茶摊能够歇歇脚,当然,其实这里的凉茶摊,更多的是给那些在这烟尘当中奔波的传令兵和哨探的。 对于传令兵来说,一路风尘口干舌燥,此处茶摊歇口气喝口水继续策马狂奔,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对于两国哨探来说,在这茶摊当中歇息的传令兵,便是打探消息套口风的不错选择。 所以无论宋军还是蒙古军在这个地方互相攻打或者互相警戒,这路上的茶摊,反倒是永远都断不了生意。不过今天看到这传令兵甚至连歇都不歇,茶摊的主人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甚至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看自己那迎风飘扬的大旗,是不是挂的太矮了,导致这几个军爷看到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停了? 还真是怪了,此处无论军情有多紧急,还没有见过如此不要命奔波的,想来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吧,这日子,估计是无法平静下去了。茶摊主人忍不住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无论是如何,最后受苦的,还是他们这些在战乱缝隙当中寻口饭吃的老百姓。 还没有等茶摊主人回过劲来,又是马蹄声紧,竟然又有一队传令兵驰骋而过,同样是从北向南,同样是身穿宋军的赤色轻甲。掀起的滚滚烟尘一直蔓延到茶摊外,茶摊主人下意识的侧过身想要躲开那烟尘,心中却是更加震惊。 “两次都是三人,而且还马不停蹄,这一次当真是有古怪了。”茶摊主人心中默默念叨一句,自己可不能当作什么都没有看见,否则兵荒马乱当中自己这个小小的茶摊还不够蒙古骑兵踩踏的呢。 心中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不能出来摆摊了,去那左近的神臂城当中去看一眼,无论发生了什么至少自己心里有底才好。驻守在神臂城当中那位泸州安抚副使高将军,虽然也是久经战场的老将了,可是这一次还能不能从容应变,当真是难以预料啊。 ———————————————————————— 泸州,神臂城。 神臂城地势西高东低,东头壤陆,三面环水,高距大江之畔的山崖之上,不过也因为局限于如此险峻的地势,整个神臂城显得格局略有些小,但是这也并不能阻挡高坡上的神臂城带着睥睨一方的气概。 看着下面一队传令兵卷着尘土飞驰而过,酒楼之上的两个人,默然对视一眼,桌子上菜肴虽然颇为精致,但是看的出两个人一点儿都没有动,反倒是酒壶已经有两三个了。 “恭喜了,这一次使君想来是要遂愿了。”黑衣男子举起手中的酒杯,“不过也不得不佩服你们,传来的消息竟然比此处驻军还要快,也不知道此间另外一位使君高将军会如何应对了。” 对面的褐衣男子自失的一笑,旋即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没有搭话,反倒是换了一个话题:“这泸州美酒,果然是名不虚传啊,你我都不是那等好酒之人,没有想到却喝了这么多。” 黑衣男子这才意识到此处人多耳杂,的确不是说事的地方,当下里只是表示自己明白的微微点头示意:“这神臂城占据地利,此处军民上下同心又有人和,若是再有天时的话,就算是刘整有再硬的牙齿恐怕也啃不下来这一块硬骨头。” “现在就看咱们的使君大人如何了。”褐衣男子压低声音,微微笑道,“你看,又有一队传令兵,想来这一次就算是不动真格,也要做出些许掩护的姿势了。据说北面想要对东川用兵,方向十有**便是达州,而这刘整倒是挺会审时度势,此处摆出进攻泸州的姿势,恐怕高将军就会缩手缩脚,再难支援达州了。” “这么说来,我们只是顺水推舟而已了。”黑衣男子顿时有些失落,“这种事情还是需要靠你们。” 话音未落,黑衣男子的目光已经定格在对面褐衣男子衣襟上很不起眼的一道锦纹,虽然色泽很浅,但是如果定睛去看的话,依然会发现这一道锦纹用的材质都和褐色的衣衫有些不同。 那褐衣男子,正是天武军所属锦衣卫。而黑衣男子衣襟上同样有类似不易察觉的纹路,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圆圈,微微凸起,有些像门上的门钉,却是天武军所属的六扇门。锦衣卫负责对外,六扇门负责对内,在这乱世当中,反倒是这些刺探军情的组织很快就建立起来,就像是织网的蜘蛛,将网逐渐延伸向华夏大地各处。 而泸州作为敌我交错的地方,自然是最受关注的,所以六扇门和锦衣卫在此都有一支不俗的实力,在这之上甚至还有一名江家嫡系子弟统领,由此可见叶应武对于泸州神臂城的重视。 ———————————————————————————— 一艘艘战船出现在水天之间。 江畔山崖上泸州驻军的堡垒旋即树起了赤色的旗帜。 赤旗飘扬,就在那山崖之上。张世杰看向身边的叶应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谨慎的说道:“如果不亮明旗号的话,那山崖上的驻军是可以直接攻击船队的。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怕是临安的那位都快接到消息了。” 叶应武只是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一面赤色旗帜在桅杆顶端迎风飘摇,仿佛是想要跟不远处山崖上的赤色旗帜遥相呼应。而“张”字将旗也随之在中间这艘楼船上缓缓升起。 看到“张”字旗号,此间也就只有两淮水师拥有如此规模的船队了,虽然不知道两淮水师为什么会从兴**千里迢迢赶到这泸州,山崖上的守军还是不敢为难,已经搭在弦上的床子弩都松了下来,而守军都头则吩咐属下鸣放号炮。 “砰砰砰!”三声号炮轰响,在大江两岸回荡。 张世杰随意地摆了摆手,几艘楼船上的号炮也同时鸣响,而楼船两舷的床子弩却是并没有想要松开的样子。 号炮的声音渐渐在风中消散,马蹄声随之而起,旗帜迎风,一队骑兵已经沿着江滩飞速而来,有些怪石嶙峋的地方,索性直接踏入江水当中,卷起珠沫点点。 这一队骑兵大约有五十人上下,都是一身轻甲,腰间佩刀,虽然比不上天武军百战都排开阵势后威武雄壮,但是却胜在有马蹄下江水翻涌为之映衬,很是气派。而领头的却是一身虞侯打扮,看着不远处江面上展开的船队,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大声喝道: “来者可是两淮水师都统张将军?!” 靠近岸边的一艘楼船上立刻有人答话:“正是!” 虞侯沉吟片刻,终于还是缓缓点头,这大大小小战船上密密麻麻蓄势待发的床子弩以及那些虽然刀剑没有出鞘,但是却是站得笔直,肃然杀气的士卒,不敢让他再有丝毫犹豫。 几名骑兵从队伍中分了出来,沿着来时的道路飞速返回,而这名虞侯则带领其他骑兵跟着船队缓缓向前。 看着不远处山崖,茂密的树林当中不知道何方隐藏着刚才那个暗堡。而那踏着江水缓缓向前的骑兵,更是兵强马壮。叶应武终于忍不住感慨一声,大宋一直到最后依然在这川蜀要地坚守,也不是没有依据的。从余玠、王整到张珏,川蜀之地,却是名将辈出,也方才使得蒙古大军一次又一次在这崇山峻岭中丢盔弃甲,钓鱼城更是成为了永远的疼痛。 转过前方山崖,神臂城已经落入眼中。 一座雄城坐落在江水转弯的山崖高处,自有俯瞰八方的王者之气。迎风招展的赤色旗帜更是令人为之动容。而在泸州城的外面甚至还有江水南岸,大大小小或是依然伫立或是已经废弃的堡垒营寨比比皆是,让人不得不回想起前些年刘整叛逃的时候宋军和蒙古大军在此处来回拉锯的一场场血战。 泸州城外的码头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多数是列队严正的甲士。而几艘战船也在江心停泊,不用想也知道上面的床子弩等武器都是严阵以待。 这个时候,偏偏正赶上北面蒙古大军有所异动,所以谁都不敢放松警惕,若是这泸州丢了,可不只是杀头的罪过了,此间的要害这泸州城中上上下下的将士百姓都是一清二楚。 张世杰的楼船倒是大大咧咧的越众而出,第一个停泊在码头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庞大战船上那闪动着寒芒的箭矢,码头上的人下意识的吸了一口凉气,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踏板放下,先是一队甲士下船,并不像船上水兵那样身上只是一袭布衣短打,这队甲士身披皮甲,正是战船上等到水战接舷的时候负责登上敌船冲锋陷阵的军士。而他们的身上,也不只是锋利朴刀,甚至还有神臂弩和藤牌,其战力可想而知。 潼川府路安抚副使高达看着规模并不算小的两淮水师战船,眉头紧锁。对于比较狭窄的大江上游江面来说,实际上并没有必要派过来这么多船只支援,而且竟然还是素未谋面的张世杰张都统亲自统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位张都统竟然将兴**的大营还有北面蠢蠢欲动的阿术抛下,跑到这个地方来。 毕竟对于整个泸州来说,就只有泸州城外现在码头所在的桃竹滩(今名小桃竹滩)、折鱼滩(今名叉鱼滩)一带尚且算是平整,如果是为了支援泸州城防的话,这两处滩头再加上泸州水门,根本不够这些楼船、中型战船排列的。 不过这些疑惑高达还不敢表现出来,看着隐隐几个人影出现,他急忙舒缓眉头,脸上也挂上了笑容。无论如何,张世杰千里前来,应该有的礼节还是不能少的。 只是让高达吃惊的是,出现在踏板口处的,却是两人并肩。一名一身轻甲的青年自是英气勃发,而略微落后他半个身位的中年人则是端正谨慎的样子,两个人看上去颇有些差别,却没有想到会这么走过来。高大知道张世杰的岁数,显然不可能是前面那个年轻的有些过分的青年。 可是又是谁有资格让张世杰跟在后面? 高达轻轻吸了一口气,而且不只是他,他身后泸州安抚王世昌也是脸色微变,只不过因为一直被贾似道排挤而郁郁寡欢、一心一意只是坚守此地的高达不同,王世昌对于这些年来的后起之秀很是注意,而这其中最璀璨的一颗星辰,便是天武军。 而那位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知兴**的叶梦鼎二衙内,便是一位二十岁刚刚加冠的年轻人!只是不知道这位应该带领着天武军转战黄州的叶使君,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王世昌看向张世杰前方的那名年轻人,眼眸中泛起一丝光彩。 “在下潼川府路安抚副使,敢问两位是?”高达上前一步。 对视一眼,年轻人笑着一拱手:“本官兴**知军、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身边这位正是两淮水师都统张将军。” 嘶!高达和王世昌事先已经隐隐约约猜到,而他们身后不知道事实的其他官吏自然是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叶使君倒是好大的胆子,竟然不远千里来到这泸州,难道他不知道阿术随时准备进围襄阳,整个天武军随时都有可能被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铁骑碾成粉末吗? 而叶应武却是一脸笑容,只是看着高达。高达迟疑片刻之后,方才拱手说道:“能够在此处和两位相见,倒是高某此生之幸事,还请两位随高某一起入城。” 紧接着高达便向叶应武和张世杰介绍身后的一众官吏,当说到泸州安抚王世昌的时候,叶应武微微一怔,旋即深深地看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又有谁能够想到多少年后正是这个已经更加老辣而成熟的王世昌,在这泸州城谱写了一曲悲歌。 世昌,世昌,七百年前有你王世昌血染泸州、誓死不降;七百年后又有邓世昌血战黄海、一身肝胆。国家危难之际,终究还是不缺少站出来无所畏惧的英雄的,即使是他们两个人想要守护的王朝最后都不可避免的走上了末路,但是并不能够遮掩他们身上的熠熠光芒。 而高达看着叶应武脸上略有些动容的表情变化,心中微微一怔,忍不住也将那王世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高达并不清楚叶应武已经名声在外的识人本领,王世昌却是心知肚明,看着叶应武的目光在自己这里打转,他忍不住微微咬牙,作为一个矢志报国的人,他并不认为跟在已经失势而且垂垂老矣的高达身后是一件好事,到时候高达真的倒了,自己怕是就永无出头之日了。 而现在,叶应武几乎是送上门的最好的途径!这位年轻的叶使君有天武军这一柄利剑,还有兴**三县之地作为后盾,而站在他身后的更是实力仅次于贾似道的庞大的江万里集团。对于贾似道,王世昌虽然身在千万里外的泸州,却也没有什么好感,若是能够追随叶应武,自然是最好的! 光是叶应武偶然的目光停留还远远不够,自己需要的是足够分量的投名状。好在高达宴请叶应武和张世杰,作为泸州安抚他也是应该列席的,便可以借着这宴席探听一下叶使君来此处的目的。 王世昌心中千百心思只是打转,不过也没有忘记紧紧追上前方高达三人的脚步。 这个时候,可不能掉队。 第一百一十章 劲风浩荡遍泸州(中) 倾宋 作者:然籇 苏刘义紧皱眉头,看着身前的木图。 巨大的木图上敌我纵横,很是混乱。 这几天阿术的动作有些诡异,数万大军陈兵汉水,吓得对面的吕文德大军严阵以待,而水师更是已经倾巢出动,随时准备将已经被张世杰的两淮水师打残的了蒙古水师彻底消灭。 不过阿术似乎并没有真的打算冒险渡过汉水,而是又调动三万骑兵沿着汉水南下,连夜奔驰,竟然在两天之后出现在黄州东侧的蕲州城下,并且趁着月明星稀的夜晚突袭城外营地,当地厢军猝不及防之下甚至连城门都没有摸到就被蒙古骑兵扫荡一空。 第二天清晨,蒙古大军绕城而过,竟然一路向西而来,大有直接切断天武军中路的意思。而阿术的其他军队依旧屯驻在汉水北岸,甚至还不断地向前挪移营寨,吓得吕文德只是闭门死守,哪里有胆量出来支援黄州? 以蒙古骑兵的速度,再过一天就可以长驱黄州城下,到时候天武军就会真的被拦腰斩断,彻底成为无根之萍,最后被包围消灭。而两淮水师主力一分为二,被张世杰带走不少,还有一部分被范文虎扣下,所以夏松手中的水师根本无济于事,甚至有可能被蒙古水师袭击。 无奈之下苏刘义已经让夏松先行返回,却不要急着和范文虎争权,暂时先将这一小部分水师带到网湖中去,算是被兴**三县庇护。而前出的天武军前厢也没有必要再等候过江了,急匆匆的撤回来,还有半天就可以到达黄州城下。 天武军左厢、右厢和中军更是分别屯驻麻城、黄州和大江北岸,而天武军后厢则也已经入驻刚刚修建起来的半壁山营寨,和江北的中军营寨遥相呼应。 这样的话现在苏刘义所在的黄州城当中就有天武军右厢以及马上就要赶到的天武军前厢,合起来却也是一万多精锐士卒,若是单论守城的话,的确绰绰有余,这也是为什么苏刘义还有闲心能够站在这木图之下静静端详。 阿术这一手调虎离山当真厉害,西面压迫着吕文德,却向东派出一支奇兵直接拿下了防守空虚的蕲州,如果天武军不回防的话,便是露出柔软的腹部让人捅刀子。 明明是天武军北上想要牵制阿术,最后却被阿术牵着鼻子走,虽然天武军平日里训练严苛,这几天跋涉倒也没有什么事,但是却不免影响了士气。苏刘义暗暗的叹息一声,如果是叶使君在这里的话,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 ———————————————————————— 泸州神臂城。 高达策马前行,看向身边的叶应武:“久仰叶使君、张都统大名,不知道叶使君和张都统来此处有何贵干?” 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刘整。” 两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让高达心头巨震,不过环视着周围,怕也就只有刘整有这个资格让叶应武扔下天武军、让张世杰扔下两淮水师不远千里赶过来了。虽然明知道他们两个这是明摆的多管闲事,现在已经被北面蒙古大军飘忽不定的架势弄得焦头烂额的高达,依然想要举双手欢迎两人的到来。 虽然只是五百骑兵,却总归是聊胜于无啊。更何况还有那颇为强大的两淮水师半数主力,就算是单单陈兵大江之上,就足以震慑蒙古大军不敢轻易窥探泸州。 别的他高达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管,这泸州城只要守住了,便对得起官家,对得起大宋,也对得起自己都快被消磨干净的良心了。至于像天武军那样在麻城下逆转局势的大胜,高达从来没有想到过。 “只是不知道叶使君准备怎么对付刘整?此人背叛大宋,罪不容诛,却是一个很棘手的人,这些年某也没少和他打交道,只是很少占到便宜。”高达紧接着追问,在他看来凭借叶应武手中的五百骑兵,想要将刘整打败简直是天方夜谭,但是发生在这位叶使君身上的天方夜谭难道还算少么? 更何况这五百骑兵的名气,饶是高达不喜欢关心东面的诸多事务,却也是略有耳闻。百战都,倒是好大的名气,不过刚才在码头上看到那昂扬得骏马、精良的弓弩刀兵,就知道这绝对不是浪得虚名。 叶应武笑着看向高达,片刻之后悠然说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既然想要对付他,又怎么会缺少办法。” 叶应武故作神秘,高达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哪个人没有一些不传之秘,更何况此处人多耳杂,叶应武不想说,就算是性格还算老实谨慎的高达自然也不会傻乎乎的问。 而张世杰略有些担忧的看向叶应武,拳头缓缓攥紧,这一次可以说是孤掷一注了,若是拿不下刘整反而惊动了阿术的话,恐怕整个天武军和两淮水师都是灭顶之灾。当然此时张世杰还并不知道,阿术已经摆出了狠狠抽天武军一巴掌的架势了,而范文虎则在拼命地扯后腿,让两淮水师另外半数主力难以动弹分毫。 川江各处江面狭窄宽阔不一,而两淮水师历来都是在宽阔大江或者水势柔缓的淮水上作战,在这川江上,能够发挥几成威力当真是拿捏不准,所以也容不得张世杰不担心了。 毕竟刘整当时带走的川蜀水师在大宋也是数得上的,尤其是善于比较狭窄江面作战的中小型战船性能要更好,若是两淮水师的大型楼船被这些小船围起来打,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几个人策马向前,高达已经让人在这神臂城中的听涛楼设下了宴席,或许是托神臂城规模比较小的缘故,传达命令比较快,高达吩咐下去,此时听涛楼中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二层小楼坐落在神臂城南,占据高处,倒是有和隆兴府萍水楼相似的地理优势,给人一种高不可攀的气势。这座楼虽然是民间私人运作,但是实际上一旦战火燃起,此处会被官府征用,泸州城中守将往往会在此间指挥,而作为报酬,官府在泸州城内的宴席都会设在此处。 数十名泸州士卒已经在听涛楼下列阵,不过楼上的客人倒是并没有驱赶,只是看到此间架势,谁还敢坐在这里安心的观景吃喝,都是抓紧动筷,并且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前来,竟然让一向深居简出的高使君排出如此阵势。 要知道张珏将军在重庆府,潼川府路在此间最大的官便是这位高使君了,平日里就算是地方豪强,想要和高使君见上一面都颇为困难。 高达站在门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这个二层酒楼,心中忍不住暗暗感叹一声,自己上一次来都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泸州作为整个川蜀的西大门,竟然有一种被朝廷、被官家遗忘的感觉,话说过来,整个川蜀,不也就只剩下张珏等寥寥数人仍然带着有志之士在死死支撑着么? 听涛楼的门柱上甚至有斑驳脱落的红漆,而小楼的门窗也显得有些破败,不过和其他泸州城中建筑相比,已经算是很好的了。叶应武和张世杰也察觉到这一点,只是谁都没有说话。虽然泸州守军精锐依旧,可是他们驻守的却是饱经战火已经残破的神臂城。 当年雄城,现在只剩下一道有些模糊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和高达身上弥漫开来的气质一样的倾颓。 站在叶应武身后的杨絮眼眸轻转,已经看向二层小楼。一扇扇窗户打开,偶尔有几名胆子颇大的人探出头来想要一看究竟,而这当中,就有几名其貌不扬的布衣士子,怕也就只有这些血气方刚的人方才对于这个古城的一切还有向往和期待之情吧。 只不过看到这几名士子的衣着打扮,杨絮却是轻轻一笑,伸出手在不远处的叶应武手掌上轻轻戳了一下,叶应武有些隐晦的点了点头,杨絮这么表示说明六扇门和锦衣卫已经在这酒楼中有所布置。 “两位将军请了。”高达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世杰和叶应武也笑着回应,纷纷抬动脚步。 ——————————————————————————- 听涛楼有如其名,整个二层小楼虽然坐落在泸州城中,却是在山崖之上,从一楼看去,是城中颇有古韵的白墙黑瓦房屋以及长了青苔带着微微润湿气息的街道,而从二楼看去,便是从城外山崖下浩浩荡荡而去的大江。周围平整的滩头、耸立的山峦尽收眼底,甚至就连大江南岸当日攻打泸州而修建的城池也可以看到。 滚滚的江水声顺着山崖、越过城池,在耳畔回响不绝。 而这听涛楼更绝的,则是那享誉天下的泸州老酒。泸州之酒,始于秦汉、兴于唐宋,到七百年后更是发展成为中华闻名的“泸州老窖”。只不过此时叶应武眼前散发着浓浓香气的泸州老酒,和七百年后相比,少了机器人工的味道,多了更多天然滋味,仿佛这才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佳酿,让所有闻到的人都忍不住深深沉醉。 叶应武还好,毕竟作为前世的富二代,现在的叶衙内,白酒喝的并不是很多,前世更多的是红酒,今生更多的实际上是江南黄酒而或是味道很淡的米酒。 而张世杰就不同了,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大有将饭香遮掩下去的架势,而再加上连日来的驱驰,张世杰紧紧绷住的一根弦终于忍不住松懈下来,闭上眼睛长长的吸了一口气。 高达看着他们,自是笑而不语,外来人第一次闻到这酒的香气,往往都是这个反应,那叶使君反倒是镇定了很多。 桌子上同样是菜肴丰盛,江边新鲜的大鱼,不要命的往里面放入麻椒,各种菜肴也是放入了很多川蜀之地盛产的麻椒。在没有辣椒的时代,川菜的辣丝毫没有逊色,甚至那麻辣的滋味更浓上三分! 叶应武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原本自己吃辣的水平真的不怎么样,不过好在这几个月身在赣鄱之地,却也是和三湘、川蜀齐名的吃辣之乡,再加上在军中吃过很长时间,军中饭食历来口味重,所以这个时候总算是不能掉面子。 而张世杰轻轻的吸了一口凉气,不就是放了些麻椒吗,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川蜀之地的人小看了两淮子弟。 主宾落座,实际上就是区区几人。高达、叶应武、张世杰以及陪同的王世昌等三名本地官吏,而杨宝这些随从自然都已经妥善安置在侧厢,叶使君的直系属下自然不能亏待。 酒过三巡,叶应武和张世杰的脸色都有些不对劲了,本来这泸州酒度数就不低,再加上麻辣滋味,任谁都感觉小腹中一团火熊熊燃烧,而舌头早就已经不听使唤了。看着两人脸色都有些红涨,当年刚刚来到此处也没有少吃过苦头的一众官吏自然不会嘲笑,高达也是颇为和善的笑道: “两位将军,招待不周,还请海涵。天武军诸位弟兄都已经在城东码头外安置,还请两位放心,暂且在这城中休息。此次两位是为了北方那位而来,不知道还需要某攘助一二否?” 说到正事了,叶应武和张世杰对视一眼,看出对方眼中的谨慎。安置军队倒是没有什么大事,毕竟还有文天祥一直留在后面操持,只要高达无心为难自然可以平平安安的驻扎下来。而另外一件事情自然就是向高达借兵。 叶应武可没有真的痴傻到凭借着五百天武军骑兵和半数甚至是第一次来到这川江之中的两淮水师就想挑战刘整,要知道那刘正也算是在这江畔摸滚打爬长大的,恐怕此处有几座山峰、几处河滩都已经一清二楚。 思忖片刻,叶应武伸出一个手指。 “一万?这可不行,”高达吓了一跳,急忙摆手,“老弟,不是某说,这一万将士实在是太多了,此间守卫也不过是不到三万人,若是给你一万人马,泸州可就真的难以周转了。” 叶应武笑着摇了摇头:“一千健儿足可,其中当有百余骑兵。” 高达长长舒了一口气,一千士卒,对于兵力雄厚的泸州来说,倒也不算什么,即使是精锐士卒,也可以给他。高达脸上的愁苦神色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好像刚才拼命抱怨的并不是他。而王世昌等人也都换上了一副笑容,对于他们来说,不管叶应武怎么折腾,将这泸州守住了才算是他们尽职尽责了。 张世杰有些担忧的看向叶应武,叶应武却只是冲着他微微点头让他放心。加上一千健儿,就已经凑够一千五百人马,而且还有六百余名骑兵,这样想来,就算是打不过终归还有流窜的本领,更何况自己身后还有两淮水师半数主力,总不能被刘整吊着打吧。 张世杰自然不知道叶应武是这样的无赖心境,还道是他心中已然有了定计,所以也没有再说什么。反倒是高达有些过意不去了,迟疑片刻之后说道: “一千健儿未免单薄了些,这样吧,某抽调两千劲卒,再加上百余骑兵,总计两千一百余人马,交由两位将军,只是请两位将军让刘整吃个教训。” 高达心中算盘叶应武和张世杰自然也是清楚,现在蒙古大军在襄阳那边不断动作的同时,还在试探性的向达州、泸州派遣哨探,大有出动一支偏师进攻此处的架势,所以高达也在是不是需要救援达州上面犹豫不决,现在有人站了出来,便不如分给他些许兵马,好歹给朝廷和官家有个交待。 “那便有劳高将军了。”叶应武也不再推辞,手中人马自然是越多越好,更何况是这泸州经历过战阵的精锐士卒。 第一百一十一章 劲风浩荡遍泸州(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哨骑卷动滚滚烟尘,从东面长驱而来。 黄州城紧闭的城门随之缓缓打开。 站在城楼外,苏刘义右手死死按着城垛,左手则按在了刀柄上。在他的身侧,十多台床子弩已经随时准备上弦,而城外左右两个大寨上也是赤旗飘扬,江镐带着天武军前厢在左,张顺带着天武军右厢在右,只要城头上一声令下,这两支天武军精锐就可以迅速列阵。 “报!”哨骑快速的跑上城墙,“启禀将军,鞑子骑兵距城不足五十里,正停下来修整,并且有十余名哨探已经分散出来!” 苏刘义缓缓点头:“传令左右寨,只要有哨骑出现,立刻截杀!” 城头上大旗晃动,一骑绝尘,从城门中疾驰出去。看着远去的传令兵,苏刘义轻轻吸了一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周围的空气中已经充满了沙场的气息,让他忍不住兴奋。或许也只有这漫漫征尘、浓浓血腥方才是好男儿的归宿! 将手中已经不知道攥了多久的纸条狠狠揉成团,苏刘义的手掌上青筋暴起。来便来,某倒要看看三万骑兵有多少本事可以攻破此处坚城。只要能够把你们拖死在这里,就算是使君在西面闹腾起来,阿术也没有这个胆量继续分兵了。 更何况,招待你们的,可不只有这一座坚城。 一名武将全身披挂,走上城墙,看到伫立在那里静静望着远方的苏刘义,迟疑片刻之后方才说道:“苏将军,城外有九千士卒,城内还有三千将士,另外再加上本地厢军、乡兵以及民壮,城中也已经是将近六千人的规模。这可是一万五千青壮,苏将军务必谨慎。” “都说章将军性格谨慎细致,可见一斑。”苏刘义笑着说道,却没有回头,目光只是炯炯看向远方,“这一次没有被蒙古鞑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还多亏了锦衣卫和六扇门居中运作传递消息。” 章诚不可置否一笑:“城中锦衣卫和六扇门总计百一十二人,随时准备抛头颅洒热血,但请苏将军放心便是。其实末将担心的,还是南面,这一次可算得上是兵行险招了,甚至就连隆兴府的诸位相公都已经被牵扯进来,若是失败了,就真的没有办法交代了。” 苏刘义苦笑一声:“西面在泸州,东面在黄州,天武军生死存亡,竟然靠着两步险棋维系,使君也算是胆大包天了。若是两战都成了,便是谢天谢地;一成一败,也终归对得起官家和无数将士;若是都败了,那就真的是你我无颜以对苍天了。” “苏将军如此人物都有气馁之神色,那以末将的性子,是不是应该哭天抢地了。”章诚难得调笑两句,然而他和苏刘义却谁也没有笑,因为他们都知道,苏刘义说的并不错。 这是九死一生的赌博啊。 不过章诚还是眨了眨眼:“无论如何,某还是相信叶使君的。既然能够带着天武军走到这一步,自然也可以带着天武军走的更远,一直走到天的尽头。你我,还有这城上城下、城里城外的无数将士,都要活着挽回这天倾。” 苏刘义浑身一震,旋即爽朗大笑,仿佛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章诚上一句话里面的笑意。 成功、成仁,怕它作甚,便轰轰烈烈的战一场! 一支十余人的马队出现在天际,紧接着顺着城外低缓的山坡飞速的向着城外营寨的方向奔驰。这些人都是清一色的蒙古矮脚马,虽然没有旗号,身上却都是清一色的皮甲、黑色头巾,腰间悬着马刀。 “来了。”苏刘义和章诚相视一笑。 这马队速度着实是快,犹如旋风一般在左右营寨中间掠过,几乎是贴着床子弩和神臂弩的射程。能够担当哨骑的,自然也是草原健儿当中艺高人胆大的。 左侧营寨后门突然打开,一队十余人的轻骑飞速奔驰而出,也是蒙古矮脚马。黄麻之战后,缴获的许多战马都被叶应武分配给了各厢,尤其是每次在前面打前锋的前厢、左厢和右厢,再加上原来的战马,每一厢当中也都有近百余战马,并且有百战都十将、虞侯负责训练。 只不过这十余名骑兵和那蒙古哨骑相比,功夫却要差上很多。似乎也发现了宋军骑兵的脆弱,这支和宋军骑兵人数差不多的蒙古哨骑队伍迅速向前奔驰,大有在左右营寨和城墙之间掠过去,并且将这支宋军骑兵吞没的架势。 “退!”宋军骑兵却没有交手的意思,隔着很远的距离便飞快的兜开圈子,径直跑到护城河边上,这里已经是城头神臂弩、床子弩等大型弓弩防守的区域,蒙古哨骑虽然对于对手的胆怯忿忿不平,却也不敢真的冒着危险上前,只能调转马头准备沿着来时的方向退回去。 可是右面营寨又旋即打开寨门,同样是一队骑兵飞驰而出,足足有三四十人,竟然直接就猖狂的横在蒙古哨骑的归路上。蒙古草原上的儿郎怎么会害怕这区区三四十南蛮子?更何况看到对方所骑的矮脚马,自然也知道这是麻城下死难的兄弟们留下的,但凡有血性的男儿怎能不感到屈辱? 甚至不用下令,蒙古哨骑纷纷催动胯下坐骑,骏马长嘶,直直冲向宋军骑兵。 “杀!”已经退到护城河边上的第一支宋军骑兵中传来一声暴喝,十余骑卷动烟尘无数,竟然追向蒙古哨骑的后路。蒙古哨骑是长驱而来,马力自然比不上养精蓄锐的宋军骑兵,两者竟然距离越来越近。而正面的三四十名宋军骑兵则是飞快的向两侧让开,大有将蒙古哨骑放过去之后攻击两侧的架势。 而又有十余名骑兵从左侧营寨中奔驰而出,再一次堵上前方归路! “不好,被包围了,从正面杀过去!”蒙古哨骑的指挥也发现是自己托大了,可是这个时候只有拼命一战了,不过是一些骑了马的南蛮子,又怎能奈何的了他们这些马背上的好汉? “迫!”宋军骑兵各个小队中同时传来一声暴喝,蒙古哨骑左侧的骑兵一哄而散,汇入到前方,竟然凑成了三四十人的骑兵队伍,并且直直的迎向蒙古哨骑,而右侧的骑兵也是快速向前突进。后面的骑兵同样从右侧后方暴风骤雨般进攻。 没有想到宋军竟然如此变化,震惊之下,蒙古哨骑下意识的向左侧营寨方向偏转马头,并且伸手去那弓箭,只有将骑射发挥出来才能够震慑住这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南蛮子! 然而他们甚至连弓箭都没有来得及抽出来,密集的箭矢便已经铺天盖地而来,一名名蒙古哨骑惨叫着从马背上摔落!而中箭的战马也是悲鸣长嘶,奔出不远距离便跪倒在地。 站在左面营寨上的江镐长长舒了一口气,手中神臂弩递给一旁的亲卫,环视场中,宋军无一损伤。不知道这算不算首战告捷。不过在江镐等人看来,更像是一场捕猎。 “不错。”苏刘义只是吐出两个字。 章诚一笑,狠狠拍了一下城墙。 ———————————————————————————— 泸州城外,百战都驻地。 不得不说高达对于叶应武这个不速之客还是很厚道的,天武军的营寨虽然名义上是泸州城东,但是实际上背靠两淮水师的水寨,比邻江岸,如果真的有什么变故的话,百战都完全可以直接就近上船远远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叶应武也没有再说什么,并且将高达安排在城内的住所推掉,便直接住在这军中。天武军百战都的五百骑兵自然扎营在中间,背后是张世杰的水寨,前方则是高达划拨给叶应武的步骑。而这人数不少的步骑也是有一个名为刘雄的指挥使统帅的,此人人如其名,长相颇为豪壮,根本看不出来是一个刚刚年满三十的将领。 或许是考虑到叶应武这里从上到下一众将领都比较年轻,所以高达也很识相的派了一个脾气比较温和、年龄也相对比较小的,以防止到时候这两千步骑不听从叶应武的命令,怪罪下来还是他高达的事情!当然,实际上如果高达将王世昌派过来或许叶应武更高兴,不过这个刘雄也算是后来死守泸州的人物,倒也不差。 知足常乐。 中军大帐被掀开,杨絮急匆匆的走进来,营帐当中只有叶应武靠在椅子背上晕晕沉沉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难怪站在营帐外面的两名天武军士卒欲言又止。 咬了咬牙,杨絮还是说道:“启禀使君?” 叶应武疲惫的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这个时候杨絮前来汇报,必然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怎么?” “兴**快马来报,阿术派遣三万偏师秘密东去,蕲州已然陷落,天武军被迫掉头东向,据守黄州。另外留守兴**的天武军后厢和中军已经随时准备出动,从大江上进攻此三万偏师之后路。”杨絮勉强冷静的说道,东面黄州局势的骤然变化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叶应武微微一怔,阿术不会真的进攻襄阳已经是预料之中的了,却没有想到这个家伙倒还真的有胆量,竟然避实就虚,直接突破了蕲州,也算是声东击西的典范了。好在黄州已经疏散了大批百姓,而且早就坚壁清野,再加上苏刘义本来就善守,所以对于黄州能不能守住叶应武还是没有太大的担心的。 虽然是三万偏师,但是驻守黄州的天武军却也不少。 可是这个时候阿术突然进攻蕲州,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剿灭天武军,这个兵力是不是有些托大了?还是说,这也是声东击西当中的另外一步? 虽然叶应武已经知道张世杰向西而来,夏松带着一支小船队向东而去,整个两淮水师剩余的半数船队怕是已经难以掌控,可是凭借着夏松那一支船队,依然可以让被打残了的蒙古水师吃不了兜着走! 其中怕是还有猫腻,只是旁观者和局中人,都是迷惑不堪。 “还有一事,就在两个时辰之前,潼川府刘整营中已经开始埋锅造饭,有源源不断的粮草和箭矢送入营寨当中。”杨絮迟疑片刻接着说道,“而蒙古周围几个州府守军也开始陆续出城集结,方向正是东川重镇达州。” 蒙古进攻达州,叶应武早就已经知道:“某不管其他州府,只想知道,刘整想要做什么?” “锦衣卫尚未打入刘整军中,这些消息也是从潼川府酒楼当中流出了,甚至是否可靠都难以确定。”杨絮接着说道,“不过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哨探已经撒了出去,一处是达州,一处是刘整潼川府。” 叶应武点了点头:“传令杨宝,百战都哨骑也不能闲着,必须尽快将蒙古大军的动向探摸清楚!” 话音未落,叶应武提笔在纸上刷刷写了几行字,长叹一声,递给杨絮:“速速传递到黄州苏将军处。” 杨絮领命而去,叶应武坐回到椅子上,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隔着上千里,自己对于黄州已经无能为力了,只希望苏刘义能够对得起自己对他的托付,将凝聚着自己和整个江南西路心血的天武军平平安安的带回来! 至于襄阳、蕲州,这个时候又如何顾得上。将兴**大本营牢牢地控制住再说其他的。 思忖片刻,叶应武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杨宝!聚将!” 外面传来声音同样不小的应答声,紧接着聚将鼓已经“咚咚咚”敲响。以叶应武带到这里的家底,所谓的聚将,实际上也就是寥寥数人过来,而这其中还得算上叶应武根本管不着的张世杰。 三通鼓响,文天祥、杨宝、江铁、杨絮以及配属给叶应武的指挥使刘雄都已经聚齐,一个是文官,三个是统率步骑的武将,再加上一个主管情报的统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而那刘雄也很是识相,杨宝和他一样位列指挥使,而江铁实际上只是一个都虞侯,但是刘雄知道这两个人都是叶应武的心腹将领,也是带领着百战都尸山血海冲杀出来的,所以径直站在两个人身后,微微垂着头只要叶应武不吩咐便一声不吭的架势。 片刻之后,营帐帘幕再一次掀开,张世杰也赶了过来。 手指轻轻敲打着桌子,下面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刘雄还好,其他人都已经知道,叶应武用手指敲桌子,说明已经下定决心了,天武军百战都这柄被雪藏了太久的利刃,也即将出鞘! 防尘的布帘滑落,精细的木图出现在眼前,叶应武伸出手狠狠一敲达州:“蒙古大军此次直指达州,并且已经开始调动兵力。而刘整所在的潼川府,也开始聚集粮草,但是其动向却不明。” 叶应武的目光旋即看向杨宝。 杨宝也不避让推辞,站出来朗声说道:“启禀使君,末将认为,刘整兵锋所指,有两个方向,或者和其他州府蒙古鞑子合兵一处,径直进攻达州,或者佯攻泸州,震慑此间,从而让达州没有外援。” 叶应武不可置否,只是一笑。 第一百一十二章 龙战于野(上) 倾宋 作者:然籇 泸州城北。 百战都的数十名哨骑已经在前方百里之内拉开了一道大网,所有来往车马的归属旗号都可以探听得一清二楚。而在更远的地方,六扇门和锦衣卫也在几座重要州府之间来回奔驰。 高低连绵的川蜀山地向远方延伸,尚且算是平坦的官道在山峦之间蜿蜒曲折。此处还算不上是深入川蜀腹地,像剑阁外那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架势还没有,否则饶是百战都精锐,也做不到在湿滑盘旋的栈道上从容前进。 这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在狭窄的山道上拉得很长,像是一条缓缓北上的长龙。最前面是百余天武军百战都骑兵开路,之后是千余步卒,中军是由其余百战都和高达划给叶应武的百余骑兵组成的,而殿后的同样也是千余步卒。两侧高山上都已经先行有哨探探查,否则若是被蒙古军队在此处冷不丁的埋伏,就真的吃不了兜着走了。 当然,根据锦衣卫和六扇门从前方传来的消息,蒙古军队所控制的各个州府并没有意识到一支兵力不多的宋军正在逼近,依旧按照本来的计划向达州方向集结。达州宋军自然也没有胆量出城野战,只是闭门死守,期待泸州等处能够派来援军。 这支打着“宋”和“叶”字旗号的军队,方向正是刘整大军屯驻的潼川府。而就在官道不远处的几座山外的,同样蜿蜒而水流湍急的川江之上,一支规模不大但是器械精良的水师同样正在艰难的北上。 从泸州沿着川蜀江水并无法到达潼川府,只能到达潼川府南,张世杰带领着的这支水师所走的川江,正是资水(今沱江),在资水上尚且还有刘整水师的小半精锐,若是能够将这支船队歼灭,那么将会使得刘整麾下实力不俗的水师大打折扣。 几匹快马从远方山间突兀出现,紧接着冲着前行的宋军直直冲过来,骑马人都是一身布衣,典型的川蜀平头百姓的打扮,前方的百战都骑兵队伍中迅速分出去十余名骑兵,迎了上去。这个地方,能够有资格骑马的,怎么可能是平头老百姓? 半刻钟后,锦衣卫从潼川府送来的急报便已经出现在叶应武的手中。上面只有潦草几个字,还是用不知道什么染料写的,足可见当时事情之急迫。 “刘整南来泸州。”叶应武喃喃说道,冲着杨宝看了一眼,杨宝急忙将已经点燃的火折子送过来,火舌吞噬这布条,山风鼓荡,片刻之后就只剩下了随风飘散的些许灰烬。 终于还是让自己猜中了,依凭着北面成都府等处的蒙古军队,就算是打不下达州,也可以将达州重兵包围,而刘整则凭借着麾下步骑甚至水师压迫泸州,到时候以高达的性子,必然不敢北上增援。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达州指日可破。 而在叶应武没有改变的历史上,也是如此。达州几乎是一战而下。 这个难题,摆在高达面前,也摆在叶应武面前。刘整率军前来,气势咄咄,那么达州呢?若是不救达州,这丢城失地的罪过,又由谁来承担?虽然这已经是南宋末年,别说丢一个达州,就算是接连丧失四五个州府也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可追究的。 可是谁让领兵的是叶应武和高达,对于这两个眼中钉、肉中刺,贾似道早就已经恨之入骨了,或许就算是击败了刘整,丢失了达州的罪过也会被贾似道大肆渲染。 只能走一步是一步了,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将这个消息告知张都统,沿着资水北上必然也不平静,务必要小心,还有切切要不断派人前来联系,以为照应。” 看着杨宝拱手去了,一旁的刘雄紧跟着问道:“那叶将军,咱们怎么办?” 作为高达麾下的悍将,刘雄称呼一声“叶将军”,而不是“叶使君”也是情有可原的。虽然刘雄颇有自知之明,知道不该问的自己都不能问,比如叶应武是怎么如此精准而迅速的收到消息的,不过下一步大军的走向他却不得不问清楚,毕竟这两千儿郎也是他颇为看重的麾下,就算不是刘雄,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也不会这么糊里糊涂的就跟着叶应武向前走。 叶应武看向远处连绵的群山:“步步为营,不可冒进。以寡击重,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埋伏,恰恰此间连绵山势也颇为合适。” 刘雄一怔,旋即摇头:“刘整此人末将素有了解,说句实话颇有大将之风,更何况又常年驻守此间城池,对于周围的山川想来已经烂熟于心。若是埋伏的话,恐怕很容易就被识破了。” 此时的刘整实际上还只是一方镇守,等到襄阳之战如火如荼的时候,这个在水战上颇有些天分的人凭借着他执着的性格打动了忽必烈,最后在忽必烈这个雄才之主的支持下组建了一支庞大而强悍的水师船队,张世杰、夏贵、范文虎,一名又一名被宋廷委以重任的大将被刘整杀的丢盔弃甲,襄阳围城六年,也就只有张贵、张顺兄弟两个曾经让刘整和他的蒙古水师吃过瘪。 所以至始至终叶应武不敢小看这个南宋叛将,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坚持要除掉刘整,因为此人不除,以后必为大患。而这个时候,以六扇门和锦衣卫的能力,还做不到“用间”除去这一员已经在忽必烈那里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大将,只能让叶使君千里迢迢而来了。 没有办法用阴的,那就光明正大、痛快淋漓的厮杀一场! 刘整麾下虽然原本有数万兵马,但是常年和南宋的来往交锋使得他的实力受到了很大的削减,再减去留守潼川府这一重镇的兵力,实际上可以出城野战、进逼泸州的也就只有**千人马再加上二三十条中小型战船。 当然,如果真的堂堂正正野战,恐怕这**千人马也可以将整个叶应武麾下的宋军碾压成粉末。 “水师必须拿下。”叶应武咬着牙暗暗思忖,这样就可以尽量将刘整引到资水岸边,器械精良的两淮水师就可以从资水上就近发射弓弩箭矢,甚至派遣战船水卒上岸从背后突击! 可是最让叶应武放心不下的反倒是水师,张世杰这个水师二把刀的本事,真的让人无力吐槽。张世杰的对手也不再是上一次已经残破的蒙古水师,而是刘整当初从泸州带着一起叛逃的宋军川蜀水师,在另外一个时空,正是以这么一支水师作为骨干组建的蒙古水师,将张世杰一次又一次打的丢盔弃甲、无功而返。 真的堂堂正正水战,虽然张世杰的两淮水师现在实力远远凌驾于刘整水师之上,叶应武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前方寻找空旷之处就地扎营,刘将军、杨宝,你们两个务必将营寨给某看住了。另外还请刘将军选取百余名水上功夫比较好的兄弟,随某前去水师督战,江铁带着某的亲卫随同。” 刘雄和杨宝都是一怔,没有想到叶应武却是唱了这一出,不过细细想来此时也就只有将水上一战拿下了,方可以在陆上有所依凭,所以刘雄和杨宝心中虽然忐忑不安,却还是急匆匆的去了。 同时另外一名传令兵也向着资水的方向前去,让张世杰在前方寻找平整滩头随时准备接应叶应武上船。几道命令下去,只是埋头赶路的宋军顿时有些嘈杂,不过也看得出来高达真的是将麾下精锐交付给叶应武,所以遴选士卒颇为复杂的事情,竟然一个时辰之内就已经完成,而且整个队伍还是在前进的路上,并没有因此而有所停留。 —————————————————————————— 星辰黯淡,阴云漫天,几乎寻不到丝缕的月光。 资水悠悠,依旧向前流淌,泛起波澜无数。 老油头的鼾声越来越响,几乎要打破这夜的沉寂。“老油头”这个绰号不是白来的,这个已经将近四十岁的十将,虽然追随着刘整从南到北也算是厮杀无数,可是因为为人性子实在是油滑,沙场拼杀最关键的时候脚底抹油的次数也是军中屈指,所以打拼了这么多年,也就是一个小小的十将。 这一次刘整水师沿着资水南下,逼迫泸州守军,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压力,虽然据说从东面来了一支水师支援,可是那不过是些平整大江上折腾的嫩娃子,能不能过的了这川蜀江河的激流还是两说,更不要说主动出来迎敌了,所以刘整水师虽然治军颇严,但是上上下下并没有怎么重视对手。 要知道在两淮水师来援之前,泸州宋军就只有几条残破不堪的战船,原来双方也算是偶有交手,基本都是刘整水师吊打泸州水师。 对于刘整这位自家最大的将爷到底是跟着谁混,老油头真的不怎么在乎,只要少不了自己一口饭吃,便为刘将爷拼杀到底也算是值了,更何况他老油头可不是真心肯为人拼命的家伙,就凭这他的绰号,就知道此人有多狡猾。 今夜正好是轮到老油头带着三四名士卒守夜,那几名士卒也算是经历过几场阵仗的人,对于前方的泸州水师也不怎么放在心上,虽然没有到老油头那种放心大胆的睡觉程度,但是也都垂头耷脑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睡着。 也许是梦到了什么美酒佳酿仙女,老油头的嘴角甚至有口水流淌,这些在水师营寨半里外放哨的士卒,并没有注意到,就在他们十多丈远的地方,几个黑影正在缓慢的匍匐前进。 剪除这些放哨蒙古军的任务,既没有交给百战都,也没有交给刘雄的泸州劲卒,而是由锦衣卫担当。这些一袭黑衣几乎要融入黑暗中的年轻人本来就是老天武军当中优中选优,也都经历过叶应武之前那些系统的军事化训练,更何况后来又再经过专门化的刺杀培训,和泸州劲卒甚至百战都相比,抹掉哨探这种事情甚至更加擅长。 而就在这道山崖之下,几艘战船静静地浮在江面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如果不是偶尔有箭矢的反光,恐怕视力差一些的人都会认为这里也不过是一片平静的黑暗。 而在这些战船的后面,还有更多的战船正在缓缓驶来。 老油头猛地睁开眼睛,常年战场脚底抹油的经历,已经让他有一种颇为准确的感觉,而现在这个感觉告诉他周围存在危险,自己现在最好找一个地方躲起来! 然而他身边的其他几名士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得跟死狗一样。暗暗嘟囔一声,老油头弓着身子从单薄的几层栅栏向外看去,所谓的哨所,实际上也就是几层栅栏围成的一小片空地,里面有一个可供休息的小帐篷。 黑漆漆一片,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感觉错了?老油头心中思忖,但是不安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这个时候不能抽刀,虽然天上星辰黯淡无光,但是依然可能会反射出很刺眼的光亮。 不妥,还是先把几个人叫起来,说不定只是这山野当中的些许熊罴,以几个人并且有弓弩的阵势,倒还真的不怕它。 然而老油头却再没有了向前走的力量。 因为一柄乌黑的刀刃已经整个儿的从后面没入他的胸膛,旋即仿佛要和黑暗融为一体的锦衣卫猛地越过栅栏,手猛地一伸,“砰”的一声轻微脆响,老油头的脖颈被扭断。 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不知道逃脱了多少次的老卒,脸上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甚至连最后的惊呼都已经快从大张的嘴里喊出来了,然而还是差了一步。 这领头的锦衣卫手段之狠辣,让他甚至没有示警的能力。 而更多的锦衣卫迅速从已经搬开的栅栏涌入,手起刀落,几名刘整麾下士卒都在睡梦中魂飞天外。 “最后一个了。”轻轻抹了一把汗,锦衣卫源源不断的上来,将整个哨所牢牢控制,这突袭哨所的锦衣卫竟然有十多人,已经是在这周围州府锦衣卫所能够搜罗到的最大力量了。 这一仗,叶应武是孤掷一注了。 而现在,刘整水师的营寨,已经近在眼前。 暗淡的灯火,紧凑的战船,还有熟睡的士卒! 山崖下飘荡的战船突然间同时加速,从这山崖上甚至可以隐隐约约听见床子弩上弦的声音! 十多条战船同时从黑暗中跃了出来,借助暗淡的星光,从山崖上可以看到,战船桅杆的顶端,正是赤旗飘扬。无数的火光,同时从战船上燃起,整个山崖下的资水仿佛映衬着满满的火红色星辰,宛如一条火焰燃烧的银河。 “很壮观,不是么?”叶应武缓步走上山崖,看着下面的景象,轻声问道。 而手持刀刃紧紧追着他的杨絮却是沉默不语。 “更壮观的,还在后面。”叶应武喃喃自语。 下一刻,庞大的船队出现在刘整水师的营寨之前,无数的火箭呼啸破空! —————————————————————————— 夜风卷动着浪涛,雪白的浪花拍打在船舷上,又旋即碎成无数珠玉,在上空划过!湍急的江流在这一刻变得没有那么难以跨越,漫天飞舞的箭矢带着难以抗拒的力量将前方的一切摧毁。虽然战船外面都包涂有各式各样的防火涂料,可是这密集的火箭面前,这一切都是虚无,熊熊大火在片刻之后便顺着风燃烧,整片天空也彻底被这冲天的火光所照亮。 张世杰死死攥住剑柄,他的旗舰是楼船,第一波突袭的船队因为要求战船必须体型小,方才避免被察觉,所以张世杰统帅的三四艘楼船位于中间偏后的位置。 无数的大小战船从旗舰两侧掠过,所有的床子弩都在怒吼,所有的突火枪都在咆哮! 不得不说,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刘整水师反应很是迅速,最外围的十多条已经燃起熊熊大火的战船全都被放弃,而作为旗舰的水师楼船越众而出,凭借着其极强的防火能力和庞大的身躯硬生生的撞开外围几艘蒙冲,然后船身猛地一转。 船舷一侧的三四台床子弩同时咆哮,两淮水师第一批突袭的战船都是蒙冲之类的小型战船,被床子弩射过来的粗大的箭矢正面刺中,拥挤的船面上死伤无数。而有的船体稍微薄一些的,已然被贯穿,江水旋即涌入船舱。 “不得退缩,杀!”每一艘宋军战船上都爆发出怒吼! 这个时候,他们不是那在襄阳外被打的满地找牙的宋军水师,也不是焦山水面上被火烧连营的宋军水师,更不是崖山海面上最后绝望的宋军水师,现在的他们,是大宋水师最鼎盛的时刻,有着睥睨天下的实力,是这水面上当之无愧的王者。 他们没有退缩的理由,他们为了自己不败的荣誉奋斗! 第一百一十三章 龙战于野(中) 倾宋 作者:然籇 虽然刘整水师的楼船旗舰要比两淮水师的几艘楼船先一步逞凶,但是两淮水师依次突击的战船却没有丝毫避让,上百支火箭破空而出,密集的倾洒在那艘旗舰上,紧接着一艘已经断了一条桅杆的中型战船带着几艘蒙冲从一侧直直的撞了上去! “砰!”火焰中,涛声中,依旧可以听得到这一声沉闷的响声。 刘整水师旗舰上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那艘撞在它一侧的宋军战船虽然体型小上不少,但是宋军士卒依然在一次神臂弩齐射之后,径直挥动着短刀通过刚刚搭起来的木板桥杀上去。 刀光闪动,杀声四起。 水师旗舰已经朝不保夕,而顺着刚才这艘水师旗舰撞开的通路,更多的刘整水师战船驶了出来,只不过迎接它们的,是密集的箭矢和一拥而上的宋军战船。赤色的旗帜在火光中猎猎舞动,无数的战船在这旗帜的带领下,无畏向前! “砰!”又是一连串的闷响,十多支床子弩射出的粗大铁矢同时命中了刘整水师旗舰后方的一艘楼船,而在万众瞩目之下,这艘楼船上能够站立的水师士卒,已经寥寥可数。 一艘艘宋军战船旋即向两侧闪开,张世杰的旗舰越众而出,在旗舰的桅杆顶端,赤色的旗帜伴随着张世杰的将旗猎猎舞动,从天武军百战都和泸州劲卒当中遴选出来的精锐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刀刃和盾牌,而数十名宋军水师士卒也严阵以待,手中或是神臂弩或是突火枪,只要能够靠舷,他们将会用铁弹和箭矢将一切都淹没。 或许是意识到这一次来袭的宋军战船实力颇为强大,刘整水师还剩下的十多条战船并没有急着跟着旗舰冲出来死战,反而向这江流拐弯的深处驶去,本来水师旗舰停泊在那里,现在水面上已经空了出来。而水师驻扎的旱寨就在这江流拐弯处的尽头。 既然向外面冲是送死,那便不如退到这等险要的地方固守待援。 “速战速决!”张世杰也知道不能够在这里拖的太久,“将前面几艘楼船务必击沉!” 四艘宋军楼船同时越众而出,船头船侧床子弩同时射击,发出震天动地的崩裂声,如果不是早就已经经历过类似的战阵,恐怕这些近在咫尺听闻的人便会以为玉山崩摧、天地塌陷了呢。 而站在山崖上的叶应武看着两淮水师楼船齐射的一幕,心中也是唏嘘不已,不知道这一战多少年后,华夏才有能力重新缔造如此战船、如此水师,等到淮上布衣拔剑而起、等到三宝太监扬帆远航,已然是百年之后!而这百年之间,万里山河沉沦,何其悲哀。 “水师健儿拼命,咱们也不能差了。”叶应武看向山下的营寨,在前方映衬天幕的火焰中,这小小的营寨几乎就要隐没与黑暗中了,原本的灯火也都熄灭,只有几艘从前方撤退回来的战船正在紧张的布防。原本守卫营寨的最后两艘楼船也缓缓前出,准备作为第一条防线。 叶应武身边的锦衣卫已经点燃了这哨所本来就有的号炮。 在这孤单的炮声中,各个方向都有十多支火箭呼啸而出,猛地扎进那小小营寨当中。火焰明亮跳跃不过刹那,随着风越来越大,在没有防火涂料的保护下,这些木质的营寨比战船更加容易燃烧。 “敌袭!”营寨中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十多道身影稀稀疏疏的出现在营寨中央,仓皇四顾。而远方不断传来的厮杀声和弓弩声更是让他们心惊胆战。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四面八方竟然都是敌人! 哪里来的宋军,竟然有这泼天大的胆子! 而水面上的激战也已经陷入白热化,两条宋军楼船一左一右搭在蒙古水师楼船两侧,一排突火枪同时伸出,瞄准对方船舷就是一阵齐射。这么近的距离,强大的枪火已经足以撕裂船舷处比较单薄的木板,而突火枪之后,是神臂弩,这个时候不能再平射,否则极有可能使得箭矢穿越敌船上方射入另外一侧自家船只上,所以这些操控神臂弩的士卒都是站在战船的外侧抛射,而在他们的箭矢尚没有落下的时候,严阵以待的宋军登船士卒已经微微弓身,随时准备急冲而上。 惨叫声此起彼伏,两淮水师在这千里之外的资水水面上,尽情的施展着其庞大而强悍的力量。 无数的战船前赴后继,无数的箭矢满天呼啸,无数的宋军士卒毫无畏惧的跳上近在咫尺的敌船,狠狠挥动手中的刀刃!这一刻,所以在这场大火、这场大战当中的人都已经身不由己,他们怒吼着、咆哮着,和他们同样英勇无畏的袍泽一起,冲杀,拼搏,一切能够制敌于死地的招式,他们都毫不吝啬! 而就在不远的岸边,叶应武一手提着剑,狠狠踹开燃烧着的寨门,十多名亲卫手持神臂弩对着火光中四散奔跑的蒙古士卒一阵乱射,紧接着杨絮越过叶应武,长剑呼啸卷起寒芒无数,更多的锦衣卫从四面八方杀了进去,手中火把径直扔到那营寨当中! 杀声一浪又一浪在黑暗中传过来,就像是拍打山崖的江水。叶应武微微一笑,在胜利态势的刺激下,两淮水师的血性已经打了出来,他们正在碾压着一切敢于反抗的敌人。而就在叶应武的前方,本来就是水上拼杀的蒙古水卒已经横尸满地。 锦衣卫这些出身天武军的杀胚重操旧业、再作冯妇,竟然比他们干起刺探情报和暗杀的勾当还要熟练,这也难怪,本来就是麻城脚下暴雨里杀的浑身鲜血冲洗不掉的家伙,让他们平日里在蒙古人的统治中收敛自己的爪牙,已经难为他们了。 “保护使君!”本来第一个冲进去的杨絮总算还有些清明,知道就算是什么情况也要先保住叶应武,漫漫历史当中死在胜利那一刹那的统帅可从来都不少。 “让他们杀个痛快吧。”叶应武伸出手拉住杨絮,反倒是无所谓的说道,火光中他的眼神更加的锋锐,“这个世上能够杀某的人,怕还没有从娘胎里面出来。” 杨絮没有说话,手中长剑抖了一个剑花,一支破空飞来的箭矢被生生挑落,似乎是抓住了叶应武的小辫子,这个实际上也不过就是十七八岁的黑衣女孩笑着说道:“这又如何说?” 叶应武翻了翻白眼,直接将杨絮扯到怀里,脚下步伐移动,两个人片刻之后就已经闪身一个未燃烧的营帐之后,随手将突兀之间没有反应过来的杨絮松开,叶应武方才笑着说道:“站在大道中央,这不是找死么,某才没有这么傻呢。” “你狡辩,不要说别的。”杨絮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便要按剑而出,“既然叶使君这么大的能耐,属下便不奉陪了。” “某堂堂七尺男儿,哪里用得着你保护。”叶应武也是爽朗的一笑,指着不远处躲躲闪闪的几道身影,“那就随某出去,痛痛快快的大杀一场。否则某这个叶使君,总不能一直被人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您那三脚猫功夫,本来就是。不过知道这句话最好还是不说,杨絮硬生生的又咽了下去。 两个人没有再说话,而是一前一后同时跃出黑暗,叶应武从不离身的精致短弩“砰”的一声轻响,已经没入一名蒙古士卒的背后,而杨絮旋即扑上去,若说大兵团格斗,或许皇城司培育出来的刺客也沾不了多少便宜,而如果是这种一对一的捉对厮杀,就算是草原上强壮的汉子,怕也不是对手。 更何况前方这几名蒙古士卒,也不过是追随刘整叛逃的宋军,同样是南方汉儿。 杨絮剑锋所指,已经接连划断了两人的咽喉,而另外几人已然反应过来,手中刀刃一齐招呼。说实在是第二次这么近距离厮杀的叶使君,却也浑然不惧,他那寻遍赣鄱搜罗来的宝剑架住刀刃,抬起一脚便蹬开了几人。 “他娘的你们这帮混蛋,快点儿保护使君!”江铁的声音犹如平地惊雷,浑身上下都是鲜血的锦衣卫和叶应武亲卫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赤红着眼睛将叶应武前方的几名蒙古士卒围住。 刚才明明冲的最快的也是你,腹诽了一句不靠谱的江铁,叶应武看着手中佩剑,心中暗暗惋惜,自己这宝剑虽然锋利,竟然没有饮过一次敌人项上之鲜血。 难道自己前世今生也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的命? 杀声渐渐平息,这营寨中本来也就是四五十名蒙古士卒留守,其余人或是睡在船上,或是刚才匆匆上船,否则数百人围上来,饶是锦衣卫和叶应武亲卫身经百战也难以匹敌。 这些蒙古士卒也吃亏在作为水卒他们所用的都是近距离厮杀的短刀,身上也都是单薄的皮甲甚至就干脆是布衣短打,面对一身轻铠的锦衣卫和叶应武亲卫,自然是只有招架之力。 “使君!”一匹快马从黑暗中穿出来,来者同样轻铠打扮,正是百战都哨骑,“启禀使君,刘整大队人马距离此处不足十里,前方有数百骑兵开路,百战都正在尽力拖延。后方步卒也有三四千。” 叶应武点了点头,此时只剩下最后龟缩营寨的不到十条蒙古战船了,叶应武杀入营寨,他们也没有敢靠岸救援,任由自家留守人马在锦衣卫的追杀下惨叫逃窜。 “撤,最后这点儿交给张世杰了。”事不宜迟,三千大军压上来,这数十人手恐怕连外面的山峦都跑不过去,“刘将军率领接应的步卒在哪里?让他们分出来千余将士,在刘整大军后方设置疑兵,拖延其行进速度。” “遵令!”哨骑奉令而去,一众锦衣卫也急匆匆的撤向黑暗当中。 下一刻,数艘战船一马当先,出现在江流拐弯处,这么近距离已经等不及重新给床子弩上弦了,两淮水师同样杀红了眼的将士竟然就直直的操控着甚至还带着火焰的战船,直接迎了上来。 船头的突火枪同时怒吼,呼啸肆虐的铁弹几乎要将那剩下的刘整水师战船淹没。 张世杰总算是轻轻松了一口气,叶应武亲自赶过来督战,并且带着精锐人手将山崖上的哨探全都摸掉了,足可见叶应武对于此战的重视程度,这在张世杰看来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而现在战局已定,能够交代的过去了。 “砰!”一声巨响,张世杰猛地站了起来,“发生了什么?” “前方领队的楼船撞上了浅滩。”急匆匆赶过来的传令兵脸上的烟尘遮掩不住肃杀,“蒙古水师趁机释放火船,已经燃起的熊熊大火,刚才想来是船上突火枪的火焰爆炸了。” 看着不远处越来越亮的有如火炬的战船,张世杰狠狠地一拍栏杆,没想到在最后竟然出了这等幺蛾子。 “报!”又是一名传令兵急匆匆乘船而来,人还没有登上楼船,声音就已经飘过来了,“刘整步骑距离此处不足五里,另外已经探明清楚,刘整水师在资水上游留守的两艘楼船也已经带领十余艘战船向此处而来,预计半个时辰抵达!” 张世杰一怔,没有想到刘整反扑的手段竟然带着如此雷霆之威,不过想想刚才葬身火海的刘整水师足足有五六条楼船和数十艘战船,这已经是刘整在资水上的绝大多数力量,虽然刘整水师尚且有上百艘新造战船在渝水(又名嘉陵水,今嘉陵江)上,可是这资水上水师却是他当年起家的队伍,更加精锐,刘整也更为倚重。 “半个时辰么。”张世杰喃喃说道,片刻之后脸上已经浮现出坚毅神色,“传令下去,务必在一刻钟之内将所有龟缩的蒙古水师铲除,各艘楼船不得轻举妄动,依次撤出到旗舰附近!另外,速速派人通知叶使君,某决心率领两淮水师歼灭刘整资水水师于此处,还请叶使君相助扰袭刘整陆上人马。” 一名名传令兵急匆匆的去了,而随着旗舰上的旗号变动,一艘艘宋军战船缓缓撤出燃烧着的前方江面,并且趁着这个功夫给神臂弩、床子弩上弦。张世杰的脸庞在火焰中映衬的通红,他的手中死死攥住栏杆,不断有汗珠渗出。 其实他很清楚,在这里剿灭整个资水水师是要冒着很大风险的,如果刘整步卒攻占了一侧的山崖,就可以自上而下倾泻箭矢,到时候饶是两淮水师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也只能在这从天而降的箭雨中无奈的撤退。但是如果叶应武能够想方设法守住山崖,张世杰就有信心让前来的资水水师最后精华彻底毁灭! 看向高耸的山崖和无尽的黑暗,张世杰心中暗暗祈祷。 叶应武,这一次看你的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 龙战于野(下) 倾宋 作者:然籇 站在林间一块大石眺望,远方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一条火龙正在飞快的前进。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刘整麾下精锐果然名不虚传,水师遇袭实际上也就一个时辰左右,二三十里外的马步军竟然已经挺近到资水营寨左近了。 叶应武现在所站的,正是当时那绰号老油头、甚至连大名都没有留下来的蒙古虞侯所守卫的哨所,只不过当时简陋的栅栏已经被堆砌的粗大树木所取代,而上百步卒仍然还在山崖附近砍伐树木,一来是清理弓弩射界,二来也算是将掩体堆得高一些。 这座山崖已经是附近俯瞰资水最高的一处了,只要刘整麾下士卒攻不上来,两淮水师就可以从容迎战资水水师,而将那仅剩的几艘战船绞杀之后,这些聚集在山崖下的马步军士卒就将被两淮水师的弓弩箭矢所覆盖。 张世杰也知道凭借着叶应武麾下的锦衣卫,自然不可能抵挡得住三千精锐士卒的进攻,所以一开始上船的泸州劲卒和百战都百余名士卒都已经赶了过来,在刚才的接舷大战中,这些士卒并没有损失多少,所以算起来竟然还有一百六七十人,在这并不大的山崖上也就能够排的开这么多人。 而在更远的地方,百战都在前,刘雄统兵在后,正在拼命地向这边赶过来,当然刘雄也没有忘了抽调数百人从刘整三千军队的后路抄了过去,也正是因为这前前后后无数疑兵的缘故,刘整这三千士卒越向这个方向走越是困难。 资水上的火焰已经渐渐消散,已经被大火肆意焚烧的战船在江上零落飘散着,更多的则是撞在山崖上,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经碎成无数碎片,顺江而下,再无踪影。 而体型比较大的楼船多数都已经搁浅在江滩上,就像是一具又一具巨大怪兽的尸体,上游零零星星的火花在那战船残骸上跳跃着,不过估计不出一盏茶功夫也就熄灭了。 张世杰虽然知道两淮水师携着大战余威可以轻松的击破前方的资水水师,不过依然不敢大意。资水水师剩余船只敢于南下前来,主要是仗着此处地利,一旦山崖上面被攻占,箭矢横扫下来,两淮水师自然吃不了兜着走。 而张世杰虽然知道叶应武一定可以守住,但是这只能说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信任,作为一个生性颇为谨慎的人,他必须考虑另外一种守不住的可能性,所以两淮水师的战船都开始缓缓调整,甚至一些带伤的战船直接将接舷水卒补充进山崖守军当中,然后调头返回泸州,而在泸州留守的十余艘战船也正在北上的路途中。 前方烟尘尚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气息。夜色更深沉了几分,而随着火焰的熄灭,这战场再一次黯淡下来,借着月光,只能看见江水拍打山崖而或船舷溅起的白色水珠。 无论山崖上成败与否,这资水一战,某一定要让刘整刻骨铭心。 数十艘大小战船在山崖下缓缓排列阵型,几艘楼船在最前方,船舷一侧的床子弩全都对准了远方,只要隐隐约约有黑影出现,他们便会爆发出最为致命的一击,而更多的小型战船则在楼船的缝隙当中严阵以待,当猛虎般的楼船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后,这些恶狼便会一拥而上,将一切都撕扯成碎片。 而在最后方还有几艘战船微微后退,船上的神臂弩、床子弩都对准了山崖,如果叶应武真的守不住山崖,那么这几艘战船就负责暂时性的将整个山崖用弓弩覆盖,以掩护前方的船队撤退。 马蹄声从远方渐渐而来,张世杰咬着牙死死盯着前方的江面。 灯号变动,几艘战船已经越众而出,再一次驶入刚才的战场,一艘艘刚才被焚毁的战船通体黢黑,几乎隐没与黑暗。而这几艘战船也已经熄灭了灯火,随着江水缓缓向前。 马蹄声碎,刘整先头的数百名骑兵从不远处的道路中转出,看着眼前只剩下火星跳动的营寨,领头的百夫长暴喝一声,一众骑兵勒住马缰,十余名骑兵则再一次催动战马,直冲入营寨当中。 寂静无声,只有火焰燃烧最后的营帐发出的细微响动。 不过旋即,不远处山崖上来往忙碌的宋军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只是他们也知道凭借着着数百名骑兵根本不可能攻上去,只能徒劳的被人家从上而下的虐杀。 “守住此处,看看有没有幸存的儿郎!”那名百夫长做出了看似最明确的决定。这营寨所在的江流拐弯处恰恰是一片缓坡,从山崖上很难威胁此处屯驻的士卒。 只不过他们很快就为这个决定付出了代价。 那几艘隐藏在黑暗中的宋军战船上弓弩齐发!而那漫天的箭矢当中,还伴随着突火枪低沉的吼叫! 刚刚策马到资水岸边的数十名骑兵几乎是在瞬间被撕成碎片。而更多的骑兵也纷纷惨叫着后退,当然也有胆大之徒,一边策马躲避,一边还不忘弯弓搭箭向着那火光密集之处零散的射击。 蒙古百夫长轻轻的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说这个营寨选取的实在是得天独厚。如果敌人占领了山崖,也没有办法依靠缓坡对营寨造成太大的伤害;而如果是从陆路直接突进,资水上的水师可以立刻用箭矢将其淹没;至于从水路进攻,那么陆上留守士卒则可以从山崖上居高临下防卫,让对方水师不得不防备从天而降的箭矢。 偏偏这么一个险要的营寨竟然被偷袭了,也偏偏它周围所有的要点都已经被这支冷不丁杀出来的宋军所占领! 虽然这山崖上的宋军看上去也不过百十余人,可是只要解决不了资水上的宋军水师,那么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在那山崖上耀武扬威。百夫长暗暗叹息一声,如此局势,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忍住这一口气,将这支宋军另找机会各个击破。 可是刘整能够忍得下来么?在这乱世当中,怕是换做谁都难以忍受,毕竟这是陪着刘整起家的水师,毕竟刘整在屡次被贾似道陷害之后,对于南宋已经恨之入骨,每日隐忍已经实属不易,现在这明明就是点燃火药桶的导火索! 百夫长一边收拢有些混乱的马队缓缓后退,一边暗暗祈祷自加统帅不会脑子发热到让自己麾下的骑兵儿郎也随着步卒冲锋。 这个功夫里,后面的步卒大队已经陆陆续续抵达,而统领这三千士卒的,正是刘整麾下爱将刘元礼。刘元礼此人也算得上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此人是刘整投降蒙古时成都路军民经略使刘黑马的第五子,当时刘整投降,整个成都蒙古将领当中只有刘黑马和刘元礼的兄长刘元振父子两个坚持认为刘整乃是真心投降,并且上书忽必烈将泸州、潼川这等要害之地委之,所以后来刘黑马之子刘元礼听令于刘整帐下,刘整也对其多委以重任以图报恩。 而刘元礼也确实不负所托,就在咸淳元年,也就是去年,南宋四川制置使夏贵统军五万进攻潼川,而刘整正率大军挺进西川,所以刘元礼统领留守潼川的只有数千老弱,可就是在这场实力悬殊的大战当中,刘元礼奋力死守,竟然将夏贵一直打退到蓬溪寨,这还不算,这员猛将又身先士卒,高呼着“为敌所乘,则城不可得入,潼川非国家所有矣!”,夏贵以及麾下将士哪里会想到一个北地汉儿率领数千老弱竟然能够打出如此威力,大军旋即崩溃,刘元礼统军斩首万级。 对于夏贵来说,这绝对是奇耻大辱;而对于刘元礼,却奠定了他在刘整麾下的地位,也确实没有辜负刘整。 纵马上前,这员蒙古大将静静地打量着不远处的山崖,山崖上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而就在那光芒中,一面赤色的旗帜迎风舞动,那颜色红的刺眼,就像是用无数资水水师的儿郎鲜血染就的。 “自不量力。”刘元礼冷冷的喝了一声,“难道以为凭借着区区水师和这百十余人就能够将某当在这里么?” 不用刘元礼吩咐,数百名士卒已经飞速的进入营寨,在飞奔的过程中,仍然不忘扣动手中弓弩的扳机。密集的箭矢呼啸着将前方大大小小的战船残骸覆盖,而那几艘隐藏在战船残骸当中的宋军战船也猝不及防,船板上来回走动的宋军士卒惨叫着倒地。而因为前面有战船残骸阻挡,所以宋军水卒根本看不清弓着腰有些低矮的蒙古士卒。 “神臂弩,射!”竟然被这样压着打,指挥宋军战船的都虞侯也发了火,几艘战船上的水卒急忙高举藤牌阻挡密密麻麻抛射的箭矢,弓弩手随后从盾牌的空隙中飞快射击。 宋军战船毕竟只有几艘,而且处于被动,反击颇为零散,至于床子弩这种需要几个人操控的更是没有办法上弦。 无奈之下几艘宋军战船只能缓缓后退。而刘元礼看着远去的黑色身影,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手中佩刀一挥,弓弩手飞快的转移方向,再一次将箭矢倾泻向山崖。 只不过这山崖颇高,而且就算是缓坡也算得上是陡峭,所以只有零零散散的箭矢冲上山崖顶端,却被叶应武早就已经命令用一根根粗大的圆木垒成的胸墙阻挡。 似乎已经预料到弓弩造不成什么伤害,刘元礼甚至连眉头都没皱,几条命令飞快的下达,三千士卒在山下展开,在缓坡这边足足有两千人,而在另外比较陡峭的两面,各有五百士卒严阵以待,做出随时准备沿着陡坡攻上去架势,让山崖上的守军明知道这两个方向易守难攻,却也不敢放松。 山崖上的宋军只是沉默,甚至连基本的弓弩对射都没有,以勇战成名的刘元礼终于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会拖延攻击,只有快速将这个山崖拿下,才能够及时为资水水师提供援助,并且将宋军水师拖死在这里。 刘元礼心中很清楚,这山崖上必然有宋军颇为重要的人,否则也不会让宋军水师宁肯在山崖下守株待兔,也不愿意北上直接寻找资水水师。只不过刘元礼却不清楚的是,实际上这山崖上的守军只是为了掩护宋军水师,而之所以宋军水师停在此处不北上,也是害怕在前方哪些险要的地方上被刘整步卒占领高处配合资水水师两相夹攻。 双方都想在这个地方解决对手。 “冲!”刘元礼大喝一声,一名百夫长紧接着暴喝一声,从他身侧直直的向着那山崖冲去。而上百条身影追随着这名百夫长,阵型虽然零散,但是颇有章法。 而在山崖上,看着沿着缓坡飞快向上冲的蒙古士卒,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猛地扣动扳机!箭矢从神臂弩上呼啸而出,瞬间没入一名蒙古士卒的胸膛。 而不用他吩咐,所有宋军弓弩手都先后扣动了扳机,整个山崖顶端没有一个人呼喊,只有扣动扳机时的清脆响声。而第一波冲锋的刘元礼麾下百人队陆陆续续倒下了十多道身影,而更多的人转瞬就已经冲击到距离山崖二三十丈的位置! 藏在胸墙后的滚木被两名士卒抬着扔了下去,紧接着又是一阵箭矢。只是这支百人队拉开的阵型颇为松散,两根滚木卷着烟尘而过,竟然只是撞掉了三两人,更多的人高举盾牌顶着箭矢依旧向上。 “来者不善。”叶应武也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火光中已经可以隐隐约约看清这些蒙古汉儿狰狞的面容,他们一边举着已经插满箭矢的盾牌,一边挥动刀刃,咆哮着冲上来,十多丈的距离竟然也不过是数步的功夫! 同样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只是一个百人队竟然就快让人家打到山顶上来了,江铁微微皱眉,随手放下神臂弩,抓起佩刀:“使君,让某带着弟兄们杀上去吧,只有将这些人解决利索了才能够震慑下面的蒙古鞑子!” “不慌!”叶应武摆了摆手,此时那些呐喊的鞑子汉儿距离山顶不过十几步。而叶应武猛地一挥手,一直等在后面的锦衣卫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手中火蒺藜一齐扔了下去。 这种类似于原始手榴弹的火器沿着冲锋的蒙古汉儿脚步爆炸,当即掀起碎石烟尘无数,而惨叫声也取代了呐喊声此起彼伏。只不过叶应武也来不及在意效果如何,因为几名身强力壮、脚步如飞的蒙古汉儿,已经突破烟尘冲到了胸墙之前! “杀!”叶应武暴喝一声,一剑挥出! 更多的宋军士卒怒吼着跃出胸墙,手中刀刃茹雪。而冲在最前面的江铁更是手持朴刀,卷动风声呼啸、烟尘无数。厮杀声只是持续了片刻功夫,从爆炸中侥幸走出的十余名鞑子汉儿就已经伏尸胸墙外,又成了另外一道壁垒。 山崖上宋军器械精良,强悍如斯,倒是出乎了刘元礼的意料。按理说他麾下这饱经战阵的儿郎就算是只剩下十余人,也可以给这不过冲出来三四十人的宋军造成些损失。 可是偏偏没有,这三十多名宋军手中兵刃舞动如雪,片刻之后刘元礼麾下儿郎就已经尽数授首,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轻松! 这是从哪里来的杀胚,战力甚至超过了泸州劲卒。 不过刘元礼旋即明白过来,因为在火光中不只是一面赤色的旗帜迎风烈烈舞动,还有一面尺寸较小的将旗随同,而那面旗帜上,赫然是一个“叶”字!纵观整个大宋,能够有资格竖起来将旗的叶姓将领,就只有那一位了。 只是不知道这位叶使君,是怎么跨越千里而来?! 暗骂一声手下哨探着实废物,刘元礼也不得不接受叶应武就在百丈之外山崖上的事实。而刚才这么轻松简单就让他一个百人队死伤惨重、只有十多名士卒晕晕沉沉走下山崖的,便是叶应武麾下的天武军,并且很可能是天武军最精锐的百战都。 “那便较量较量又如何,某从来都喜欢这样的强者!”刘元礼心中战意飙升,他和叶应武都是以弱胜强名扬天下,现在也可以算得上是棋逢对手了,只要是个血性男儿,便想一较高下。 随着刘元礼一声令下,三支百人队相隔数十丈,同时发动了进攻!而就连另外两面的陡坡,都各有一支百人队一边射箭一边缓缓向上!只不过在刘元礼展开攻势的同时,那早就残破不堪的营寨,再一次被密集的箭矢覆盖。 暴怒的张世杰亲自率领一艘楼船和二十多艘战船支援叶应武,本来在营寨中刚刚驱赶走宋军战船的刘元礼麾下弓弩手也是猝不及防,两通箭矢下来,已经死伤过半。 而甚至还有几根床子弩射出的粗大铁矢从缓坡上呼啸掠过,卷起劲风阵阵,而正在展开队形的一支百人队也被正中靶心,铁矢直直的洞穿四五人,方才力竭掉落,而这四五人穿在一根箭矢上,就像是巨大的滚木滚落,后面的百人队自然难以走脱,竟然另外也有四五人被卷动着一直滚到下面营寨处! 第一百一十五章 赤血燃烧(上) 倾宋 作者:然籇 资水水师姗姗来迟。 只不过看得出来,虽然资水水师上下很是愤怒,但是并没有失却章法。更加令人震撼的是,被战船拱卫在中间的楼船旗舰上,飘扬的将旗赫然是一个“刘”字! 十有**是刘整亲临! 两淮水师的战船不敢大意,两艘楼船一马当先迎了上去,而张世杰的旗舰则侧身在江流拐弯处,随时准备从半路杀出。更多的战船则追随着两艘楼船,就像是张开的羽翼。 资水水师快速的释放了足足六艘火船,这便是处在上游的最大优势所在,这些火船着实令人防不胜防。不过作为此时天下实力最强的水师,两淮水师倒还不会因为这区区几艘火船就被困住,当先的楼船船头床子弩同时射击,四根粗大的箭矢离弦,角度微微向下,几乎是擦着水面而去。 只不过想要射中这些火船,却是颇为不易,四支巨箭还没有触及火船,就已经一头栽进水里了。不过好在前面有七零八落的战船残骸阻拦,而且这些战船都是因为当时两淮水师袭击太突然,所以甚至连船锚都没有拉起来,再加上这一片江水比较缓和,所以这些战船并没有移动。 想要攻击两淮水师,就需要先将这些战船清扫干净。 一艘艘火船撞在了这些本来就快沉没的战船上,熊熊大火再一次燃烧,在火光中,也在一侧山崖的厮杀呐喊声中,这些战船缓缓沉没,最终消失在江面上。 刘整率领的最后的资水水师和张世杰统领的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两淮水师正面相对!这是绝对不同于另外一个时空的大战,无论双方的实力还是战斗的地点。 只不过结果却是一样的难以预测。 不得不说作为曾经南宋也算是数一数二的猛将,刘整的动作很快,最后一艘战船还在水面上摇晃的时候,又是六条火船已经蓄势待发。只不过这一次两淮水师已经有了充足的反应时间,本来领先的两艘楼船缓缓后退,十余艘小型战船从楼船两侧破浪前行,六七艘分出来横在楼船的前面,而剩余的战船则分成两路沿着江畔飞速向前。 “放!”两侧战船上旗号舒展,两边也是一样的命令。 神臂弩和床子弩同时激射而出,粗大的铁矢划过江面将一艘艘火船洞穿,只不过毕竟能够对这些火船起到致命伤害的床子弩在这种小型战船上装备的数量很少,所以六艘火船在密集的箭矢下竟然还有两条依旧顽强的顺流而下,并且速度越来越快。 两条蒙冲从楼船的缝隙里如箭一般飞出,船的两侧站着数名手持神臂弩或者突火枪的宋军士卒,当蒙冲和火船正面相对的时候,神臂弩和突火枪率先爆射,距离较近的那艘火船也瞬间被击碎,剩余的火星漫天飞舞,只不过两条蒙冲没有丝毫的犹豫,直接从那火星和激起的浪花中穿过,另外一艘火船已经近在咫尺。 宋军士卒随即将突火枪和神臂弩扔下,抄起已经放在一侧的巨大铁钩,当两艘蒙冲和那艘火船擦肩而过的时候,两条船上同时放出铁钩,径直钩住了火船的船舷。本来火船上还有几名蒙古水卒操控,只不过刚才通过那一片箭雨的时候已经尽数中箭,或是径直倒入火中,或是摔落江水,所以此时也没有谁能够阻拦最后的这条火船被宋军水师轻而易举的勾住。 只不过湍急的江流带动着船只依旧向下游而去,但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两艘蒙冲上传来整齐划一的号子声,三艘船艰难的逆着江水缓缓向上。 宋军水师反应之迅速灵敏,倒是出乎刘整意料,资水水师也快速调整阵型,五六艘小型战船一马当先,两侧弓弩都已经上弦,就像是一柄利剑从宋军水师左右两侧的战船队列当中顺流长驱,同时不忘船侧的箭矢尽数倾泻出去。 刚才拦截那几艘火船,两侧的宋军战船神臂弩尚好,床子弩还没有来得及填装,这个时候十多条战船也只能被五六艘战船硬生生的压着打。只不过宋军冲击在前勾住火船的两条蒙冲却甚是勇武,两侧战船被压制,它们索性一边逆着江水向上,一边任由无数的箭矢洗礼这战船的上方。 “儿郎们,都给某撑住!”蒙冲上的宋军虞侯举起手臂怒吼着,手中兵刃在火焰中闪动着光芒。 一支箭矢刺透了他单薄的衣甲,只不过这名毅然决然站起来的虞侯死死地钉在那里,就像是一尊雕塑。蒙冲上赤色的旗帜迎风猎猎舞动,仿佛成为这天地间唯一定格的背景。 更多的箭矢呼啸,而这两条蒙冲就像是义无反顾的勇士,逆着那江水,逆着那箭矢,只是硬生生的向前冲。两条船上的虞侯都已经跳起来站在了船头,岿然不动!任由无数箭矢刺破胸膛、刺破肌肤,他们不只是想要给身后拼命摇橹的舵手和桨手们挡箭,更是想要告诉身侧、身后的同袍们,两淮水师也是有血勇在的! 刚才还有些退缩的蒙冲上宋军士卒纷纷喊着他们虞侯的名字奋力站起身来,只为了用单薄瘦小的南方汉儿的身躯,为身后逆水行舟的袍泽们挡住哪怕一根箭矢! 资水水师向前突进的几艘战船片刻之后就已经在前方,两条蒙冲上的宋军士卒早就浑身成了刺猬,可是没有一个人倒下,所有人都这样直直的挺立着,怒视前方! “砰!”一声闷响,两艘蒙冲夹带着中间那条火船狠狠地撞在了当先一条资水水师战船上,熊熊大火旋即燃烧,而蒙冲上最后的几名桨手也怒吼着站了起来,他们仿佛没有在意身上只是布衣短打,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刚才就已经终结,能够活到现在只是因为前赴后继、挺身而出为他们挡住箭矢的袍泽弟兄。 随手抄起来尚没有发射的神臂弩,几名桨手狠狠扣动了扳机,箭矢呼啸,他们甚至都不看有没有射中目标,直接将神臂弩扔下,火船上的火焰已经蔓延到了蒙冲上面,燃烧着一切,几名桨手对视一眼后哈哈大笑着操控着两艘蒙冲直愣愣的撞击一侧拼命躲闪的蒙古战船。 冲天的火焰终究将一切都化为了灰烬。 而更多的宋军战船也已经杀红了眼睛,两艘楼船一马当先,更多的战船已经没有阵型,只是拼命地向前冲击。刚才两艘蒙冲决死突击已经激起了绝大多数人的血性,所有宋军士卒都赤红着眼睛,怒吼、冲锋!他们已经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们只是拼命地想要将对面的一切都燃烧、都摧毁! 看着峰回路转的江面战局,张世杰轻轻松了一口气。 ————————————————————————- 张世杰松口气,叶应武自然就更不好过了。刘整催促进攻的命令已经是第二次送到刘元礼这里了。刘元礼死死咬着牙,只是看着不远处堆砌着无数尸体的山崖,刘整从来都没有督促过他进攻,甚至每一次都让他放缓进攻等待友军,而这一次却截然相反。 三千士卒已经有数百人倒在了这三面的山崖上,而更多的人甚至不用弓弩掩护就怒吼着向山上冲去。水面上两淮水师杀红了眼,这山崖下刘整步卒又何尝不是杀红了眼。 叶应武本来手中还有上百人,现在也只剩下二三十人了,曾经有两三次蒙古士卒都曾经冲到胸墙外面,无奈之下叶应武只能抽调精锐组织反冲锋,而实力稍微差一些的泸州劲卒也在这一次又一次面对面的厮杀中损失惨重,现在叶应武身边二三十人大多数还是他的亲兵和锦衣卫精锐,泸州劲卒当初百人,此时也只剩下五六人还勉强坚持了。没有重伤的士卒,因为所有重伤的士卒都毫不犹豫的选择抱着敌人一起从山崖上滚落。 轻轻舒了一口气,叶应武半身已经尽是鲜血,这恐怕是他第一次杀人吧,但是几场冲锋下来,已经杀了五六个人了,虽然里面多数都是被叶应武的亲卫击伤之后让叶使君捡了一个便宜,但终归是一条又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叶应武可不是什么圣母玛利亚,对于杀人早就没有了罪恶感。而江铁这些杀胚更是兴奋异常。虽然他们只剩下了二三十个人,却是百战余生的精锐,依然有一战之力! 山下号角声再一次呜呜响起,只不过和之前不同,这一次一面将旗被树了起来,冲在最前面。攥紧已经满是鲜血的剑柄,叶应武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冷笑,刘元礼终究还是坐不住,亲自带队冲上来了。这也恐怕是他麾下所能发起的最大一次规模的冲锋了,上千人在山崖下摆出密集的阵型,黑压压的像是拍打礁石的巨浪。 山崖上两面旗帜迎风飞舞,神臂弩的箭矢已经在刚才一次进攻中用干净了,而火蒺藜这种原始的火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没有了,倒还有两支突火枪可以使用。 “拿来!”叶应武从江铁手中夺过突火枪,深深吸了一口气。 刘元礼这个家伙倒是依旧不失法度,脚步交错,根本没有办法瞄准。不过他的将旗就好对付了,那名举着旗帜的壮汉只是一味地猛冲。叶应武冷冷一笑,“砰”的一声,举旗的壮汉惨叫着摔落,而那面旗帜也陪着他一起滚落! 山崖上一片叫好声,刘元礼麾下则是气势一滞。 “冲上去,为了国家,有死无生!”刘元礼皱着眉头怒声大吼,竟然越众而出冲在了最前面。 叶应武一伸手,另外一支突火枪已经压好了火药。 “砰!”又是一声闷响,刘元礼身边的一名亲卫被散开的铁珠直直的打下山崖,而刘元礼左臂也出现了数道血口。 打歪了,暗叫一声晦气,叶应武有些闷闷不乐的抄起佩剑,却发现身边的将士们包括杨絮在内都怔怔的看着他。 “看什么看,给老子上!”叶应武怒骂一声,抬起一脚,外面已经堆积了一层尸体的胸墙圆木顺着山崖滚落。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留下这些原木了,光是山崖上的尸体就足够防范箭矢的了。 更何况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战了。 江铁等人也反应迅速,一根根圆木呼啸滚落,这一次蒙古士卒冲锋的队形甚是密集,所以圆木撞击下来竟然有数十人惨叫着从队伍当中消失。只不过这在巨大的黑潮面前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零散的箭矢从叶应武身边呼啸破空,杨絮急忙狠狠一扯他的衣袖,两个人翻滚着倒在山崖顶上。 “你不要命了!”杨絮的声音虽然有些喑哑,但是可以听出里面被刻意压制后的愤怒。 喘着气看着近在咫尺满是鲜血的杨絮,叶应武苦笑一声,自己心中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小姑娘台词竟然这么老套。 然而这并不是演戏,也不是梦境,而是实实在在的沙场。咫尺间的生死,就在刚才不断的上演。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两个人略有些尴尬的爬起来。 而刘元礼已经冲杀到了十多丈的距离外。江铁带着几名悍卒怒吼着扑上去,刀光闪动,竟然四五个人方才拦得住他。而更多浑身鲜血、就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宋军士卒默默的站起身,虽然疲惫、虽然带着伤,他们的脚步却是一如既往的坚定! 杀声四起! 只不过不只是山崖上,资水上同样如此,而山崖脚下,也是同样如此!马蹄声密集如骤雨,一支人数只有数百人的骑兵从山路上突然出现,火焰里赤色的旗帜迎风飞舞! 这支骑兵飞快的将手中劲弩扳机扣动,箭矢横扫,一直没有派上用场的那上百名蒙古骑兵猝不及防,片刻功夫就只有寥寥十多人还在马背上,只不过迎接他们的是更加锋利的马刀。 天武军百战都总算是没有姗姗来迟,五百骑兵就像是一柄利剑,在将蒙古骑兵全部斩落马下之后再一次直驱留守山下的千余名步卒,五百骑兵对战千余名步卒,几乎没有什么疑问。 而山崖上,刘元礼赤红着眼睛挡住江铁颇为刁钻的一刀,山下的杀声已经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山顶上的宋军也在怒吼着厮杀,仿佛打了鸡血一般。这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宋军的援兵来了。 江上也是火光闪耀,资水水师的两艘楼船正在拼命的躲闪两淮水师战船有如恶狼般的撕咬进攻。虽然已经有三四条小型战船被楼船上凶猛的箭矢火器撕碎,但是更多的战船依旧毫不犹豫的一拥而上,而几艘楼船则在外围从容不迫的倾泻箭矢! 资水水面,战局已定,两淮水师正压着刘猛的资水水师打! “功亏一篑,功亏一篑啊!”刘元礼看着四散奔逃的山崖下士卒,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归根结底,是因为最终没有拿下这座小小的汕头。看着那火焰中猎猎舞动的赤旗和叶应武的将旗,刘元礼咬紧了牙关,手臂上的疼痛有如针刺。 总是冲不破最后一道山崖防线的蒙古军刘元礼部突然间从山上掉头,而刘元礼颇为精锐的三四百亲卫护卫着他硬生生的杀出一条血路向着潼川府的方向而去。 至于其他溃散的蒙古士卒,却已经无人能够拯救,因为两淮水师的战船再一次驶进曾经营寨外的水湾,密集的箭雨从天而降,只不过这一次更加肆虐。 突然杀出的百战都最终让整个战局扭转。 只不过宋军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叶应武缓缓坐到在满是尸体的山崖上,有自己人的,也有冲上来悍不畏死的蒙古汉儿的,鲜血染红了土地,火焰舔舐着天空。无论如何,第一仗总算是艰难的胜利了,虽然是以无数战船的摧毁、数百精锐的阵亡换来的胜利。 但是毕竟战果是丰厚的,刘整资水水师被重创,陆上精锐也在这山崖下丢了上千尸体,甚至还有数百骑兵。更重要的是,此次大战也证明了,两淮水师和百战都并不是徒有其名。 叶应武没有看向资水,刘元礼选择仓皇撤退而不是留下来拼死抵抗,只能说明资水上同样是大局已定。他现在担心的,是更加遥远、千里之外的黄州。 不知道苏刘义统领着天武军,能不能抗住蒙古大军的攻击。 第一百一十六章 赤血燃烧(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刘整到底是刘整,终究还是逃过了一命。在十多艘资水水师拼命阻拦下,张世杰只能看着刘整的旗舰缓缓北上,徒呼奈何。毕竟叶应武当时还被困在山崖上危在旦夕,所以张世杰也不敢再拼命追击,急匆匆的调集战船支援。 更何况两番大战下来,各艘战船上不但箭矢火药都使用的差不多了,而且士卒疲惫、伤亡众多,就算是继续追击怕也没有一战之力,向来谨慎的张世杰自然知足常乐。 资水水师大败,刘元礼的三千步骑也只有寥寥百余人逃出生天,当然两淮水师接连水战,也有二三十条战船损毁沉没,山崖上和水面上战死的士卒更是有近千人,实际上也算是元气大伤。 而刘雄率领阻击刘整主力的近两千将士同样也是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等到和百战都汇合的时候只剩下一千多人。刘整主力也算是挽回了些许颜面。只不过这一次双方都是损失惨重,自然短时间内不会拼命再战,刘整主力缓缓退缩,叶应武也指挥着手中的一千五百步骑直接退到泸州境内,背靠资水安营扎寨。 至少有了两淮水师,这一千五百人显得实力终归要丰厚一些。不过也是托叶应武资水大战的福气,前去攻打达州的蒙古各州府大军急匆匆的收缩,全力迎战这支匆匆北上的宋军。 沿着资水和潼川府一线,上万蒙古军聚集。 ——————————————————————————— 千里之外,黄州。 暴雨倾盆,视线当中都是雨水。遍地的泥泞当中混杂的都是鲜血。放眼望去身边密密麻麻都是倒下的尸体。一面旗帜在风雨中直直的立在那里,已经没有了迎风舞动的雄姿。 赤色的旗面早就湿透,顺着旗杆流淌着的雨水都是赤红色,仿佛那旗帜是用鲜血染就的。 一道身影踏过泥泞,高帮靴子已经挡不住雨水,脚上、腿上都已经麻木,只有手上还有冰冷的感觉。雨水划过狰狞的面容,冲洗着同样沾满泥点的脸颊。 更多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后,一名名蒙古骑兵缓缓策动战马,在泥泞和风雨中向前。只不过和他们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架势相比,这个时候已经早就没有了当时的杀气凛然,更多的是疲惫和最后的勇气。这足足四五千的骑兵缓缓向前,踏碎风雨。 在他们的前方,曾经傲视天穹的营寨已经倾颓。沿着营寨的寨墙上下,更多的尸体一直延伸到马蹄下!而营寨里面的瞭望楼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密集的弓弩射塌,甚至就连那寨墙,也就只有一个两个地方尚且完整。营寨前面的壕沟里,同样满是尸体、满是泥水、满是鲜血。 虽然残破,虽然倾颓,天武军的营寨依旧顽强的伫立在风雨中,就这样藐视着一切的敌人! 而在不远方,蒙古步卒也已经展开队形,一开始受到大多数蒙古军进攻的天武军右厢所守的营寨已经不复存在,张顺无险可守,带着剩余的两千残卒退入天武军前厢的营寨中。 两天连续不断的厮杀下来,天武军驻扎在城外的前厢和右厢也就只剩下了五千多人,要知道这可是曾经上万的大军啊,已经有一半的人倒在了这茫茫的暴雨中,和更多的蒙古鞑子同归于尽。 寨墙上唯一还能使用的床子弩缓缓上弦,江镐看着陆续站起身来的麾下儿郎,咬紧牙关。暴雨同样是顺着他的脸颊流淌,肆意的冲刷着上面残留的鲜血。 张顺亦步亦趋的走过来,他的腿上被砍了一刀,虽然并无大碍,但是行走起来已经很不方便:“江兄弟,还能撑得住么?让右厢顶上来吧,你们打的时辰已经够长了!” 江镐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天武军右厢退入营寨之后,因为损失惨重,所以前厢顶在前面的时间长,右厢顶在前面的时间短,所以几番厮杀下来,前向所剩的人数和右厢也差不了多少了。 至于两厢的骑兵,倒是颇有保存,竟然还有百余名。 咬紧牙关,张顺翻身上马:“那某带着右厢骑兵出去将蒙古第一波冲锋的步卒冲散,否则这样打下去,咱们非得都倒在这里不可!” “蒙古鞑子已经分出来五六千人攻城,这里压力终归是小一些。”江镐轻声说道,仿佛在风雨里自言自语,“趁着这风雨,出去冲杀一场也算是可以的。” 对面的蒙古大队步卒已经呐喊着向这边迈动步伐,而蒙古骑兵也缓缓的加速,毕竟地上尸体纵横,骑兵若是加起速来一不留神很容易被绊倒,不过好在之前挖下的陷坑大多数都已经被人马的尸体填满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张顺带着最后的骑兵从后门杀出,兜一个圈子切入蒙古步卒的侧翼。而因为一开始几次反冲锋死伤惨重之后,江镐和张顺都一直是在拼命死守,所以蒙古将领根本没有想到在这双方只剩下最后一丝元气的时候,宋军竟然冒着暴雨又发动了一次突击!这也就意味着,在这大队蒙古步卒的身侧,甚至没有蒙古骑兵护卫! 骏马长嘶,刀光闪动,已经在步卒的保护下养精蓄锐了太久、也憋屈了太久的,现在就像是脱离桎梏的野狼,拼命的咆哮、拼命的撕咬!本来严整的蒙古步卒大队瞬间混乱不堪。 在那转瞬之间就已经冲到眼前的骑兵对面,任何的步卒都没有招架之力,那卷动无数风雨劈砍下来的马刀更是像是催命的符箓! 张顺统领着百余名骑兵不过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整个蒙古步卒大队就已经崩溃,风雨里都是四下奔逃的士卒,无数人惨叫着只是拼命迈动脚步。 而意识到大错已经铸就的蒙古统帅合答急忙调动骑兵赶过来阻截。都快冲击到营寨前方的蒙古骑兵无奈之下只能冒着寨墙上密集的箭矢掉头,更多的人在这一刻摔落马背,更多的人怒吼着、咆哮着继续向前催动战马! 他们是草原上最骄傲的蒙古勇士,为什么要为了拯救崩溃的卑微汉人步卒,就调转高贵的头颅! 有的骑兵调转马头,有的骑兵依旧冲锋,暴雨中蒙古骑兵的阵型也随之而陷入一片混乱。江镐也趁机拼命地指挥放箭,密集的箭矢破空,几乎要将所有的箭矢都倾泻出去。 不过作为曾经横扫欧亚的蒙古骑兵的后裔,这些蒙古骑兵终归是反应迅速,一个千人队快速调转马头,顺着风雨从营寨外面飞驰而过。而另外两个千人队则缓缓加速,随时准备向前发动最后的突击。 张顺也意识到蒙古骑兵转瞬即至,若是自己直愣愣的再杀回营寨,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索性带着百名骑兵同样调转马头,从蒙古步卒大队中犁出一条血路,径直向城门方向而去。 同样有上千蒙古步卒本来就已经在列阵准备进攻黄州城池,只不过后方进攻营寨的己方步卒大乱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所以留下来五百人监事城池,其余五百人则直接面向营寨方向。 饶是如此,他们也没有想到,张顺竟然就这么带着骑兵从斜地里硬生生的撞了上来,骑兵在风雨中就像是旋风一般转瞬即至,张顺浑身都是鲜血,任由雨水冲刷仿佛那鲜血已经凝固在了一身铠甲上!人马都在风雨中喘着粗气,只不过没有任何一人停留。 零落的箭矢虽然射落的几名骑兵,但是更多的宋军骑兵就像是一柄利剑切开蒙古步卒。马刀挥舞,只是带了短刀和盾牌准备登城厮杀的蒙古步卒几乎没有招架之力,只能和他们之前进攻营寨的袍泽们一样,纷纷向四周逃散。 只不过张顺也并没有趁势追杀,而是直接向着城门方向冲去。 城上的吊桥缓缓放下,而城门也是轰然打开。 数百名手持神臂弩的宋军士卒呐喊着一涌而出,密集的箭矢破空,顿时后面紧紧追着张顺而来的蒙古骑兵就已经倒下不少,而更多的蒙古骑兵则被自家步卒绊住了脚,只能恨恨的看着这一连杀乱的两个自家步卒方阵的宋军骑兵从容入城。 领队的蒙古千夫长怒火中烧,手中马刀直直的砍在了前方不断撒腿逃命的蒙古汉卒的脖颈上。被这么一刺激,更多的蒙古骑兵纷纷举刀砍杀阻挡前方道路的自家步卒,而没想到逃命还要挨刀子,步卒大队算是彻底的崩溃了。 “蒙古人杀人了!他们要杀了咱们,快点儿逃命吧!” “鞑子杀人了!” 风雨中无数的声音呼喊,不只是攻城的步卒大队,就连好不容易聚拢起来进攻营寨的步卒大队也被这风雨中传来的真假难辨的声音所刺激,竟然在一次纷纷掉头逃窜。甚至就连几名害怕担罪责的蒙古军中汉家将领都悄悄地招呼亲兵消失在风雨中。 自己的麾下溃散,这等罪过可是要杀头的。 虽然号称三万骑兵,实际上是一万骑兵加上两万汉家“骑步兵”,而骑兵在夜以继日的进攻中,已经损失惨重,现在能够上阵的也就六千左右,包括以后进攻城池,主要依靠的都是汉家步卒,可是偏偏现在蒙古骑兵对着蒙古汉家步卒挥动了马刀。 风雨中,鲜血如注! 而黄州城门也是顺势大开,数千天武军士卒甚至还有大批的黄州厢军、民壮怒吼着冲了出来。苏刘义全身披挂,暴雨顺着他的衣甲流淌,贵为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副使的苏刘义高高举起手中的佩剑,直指向风雨摇摇中的前方。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 剑气如霜······” 雄浑的歌声在各处城门回响,天武军将领都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一面面赤色的旗帜紧紧追随着他们的身影,而在这之后,是如林的刀枪和坚毅的步伐。 时隔一月,天武军的歌声再一次在这片原野上回响,只不过比上一次更加雄浑,更加壮阔! 而城外孤守的营寨上,江镐深深吸了一口气,前方蒙古骑兵已经越来越近,最后的箭矢也已经发射出去。天武军前厢士卒都缓缓站起身来,目光炯炯,只是看着他们的指挥使。 身后歌声一浪又一浪敲打着天地,整个空气中仿佛不再只有暴雨如注,还有赤血在熊熊燃烧! 一根又一根的据马枪插入地下,塞门刀车改进的据马车也已经推到了墙壁倒塌的地方。而后面脚步声如雷,踏碎风雨,天武军右厢士卒也都已经站在前厢士卒身后。 这一刻,他们已经没有什么所谓的天武军前厢和右厢。 在那面赤色的旗帜下,所有人都是天武军,都是大宋儿郎! “狼烟起,江山北望!”江镐嘶声怒吼。 “狼烟起,江山北望······”雄浑的歌声拔地而起。 风雨中,无限的苍凉,无限的悲壮!莽苍青山仿佛都被这歌声所震撼,只是静静的倾听着。而那曾经震撼天地的马蹄声,早就已经被这个歌声所淹没。 蒙古骑兵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震撼与惊恐。 下一刻,无数的身影披着赤甲站上营寨。他们不只是因为原本衣甲就是赤色,更是因为那衣甲上已经凝固的鲜血。 蒙古骑兵狠狠地撞在了寨墙上。 杀声四震。 在杀戮面前,在一侧的汉军步卒溃退面前,蒙古骑兵依然没有丝毫的停顿,他们是草原金雕的后裔,是曾经凭借着区区数万骑兵横扫整个欧亚大陆的英雄,而现在摆在他们眼前的,不过是一条数千懦弱的宋军防守的已经残破不堪的土墙! 就算是他们唱起了雄浑激荡的歌,也不能阻挡蒙古铁骑! 暴雨之中没有办法发挥骑射的威力,但是并不妨碍蒙古勇士用马刀砍下那一个个的头颅。两天昼夜鏖战已经消磨掉了太多人的锐气,但是也激起了更多人的血性。 便在这风雨中一决胜负吧。 蒙古骑兵的黑潮狠狠拍打在寨墙上,那锋利的据马刀车上面很快就沾满了鲜血,而据马枪的末端更是往往穿刺着不止一匹马,不止一个人。而更多的蒙古骑兵则就这样踏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向前,无所畏惧。甚至还有一些骑兵索性就直接撞在了土墙上,本来在雨水的冲刷下就已经松软的土墙又坍塌了更多的地方。 江镐怒吼一声,第一个迈动脚步,手中大刀呼啸着贴地砍断最近的马腿,而他几名手持大斧的亲卫一拥而上,将那名惨叫着落马的蒙古骑兵剁为碎片。更多的天武军士卒就像是同样义无反顾的赤色潮流,从江镐两侧怒吼着越过,冲击! 而马蹄声碎,一支人数不过百人的骑兵赫然出现的风雨中,就这样直直的撞入蒙古骑兵的侧翼。还没有湿透的赤旗迎着风尽情招展,天武军右厢士卒也随之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的指挥使同样没有将他们丢下,天武军右厢都指挥使张顺一马当先,手中马刀挥舞,一连斩落两名猝不及防的蒙古骑兵。这员猛将就这样不知疲惫的重新杀回到这风雨中,也杀回到这营寨之前! 而在他的前后,更多的宋军步卒正在漫山遍野的追杀溃败的蒙古汉卒,而已经无力回天的蒙古骑兵虽然几度想要冲击,都被苏刘义带着亲军冲在最前面硬生生挡了回去。 带着一支千人队指挥全局的蒙古大将合答怔怔的看着奔逃的自家士卒,雨水冰凉,在脸颊上划过。 “随某冲击——杀南蛮!”这员蒙古悍将转战南北,何其经历过如此大败,当即催动战马。已经被袍泽的鲜血深深刺激的最后一支千人队也怒吼着从山坡上冲下! 第一百一十七章 赤血燃烧(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大江之上。 和黄州的暴雨不同,此时江上只是一层薄薄的雨幕,天空阴沉的几乎要碰触两侧江畔的青山,一艘艘战船逆着风雨缓缓西行。蕲州位于兴**的西北侧,比邻黄州,也算是南宋在湘赣地带江北的最后一条防线了。 只是这孤城一两座,面对铺天盖地而来的蒙古骑兵,几乎没有什么抵抗能力,所以只能算是蒙古留给南宋的一道缓冲带。再加上蕲州城本来就是位于大江之畔,所以很容易被南宋水师集中打击,蒙古方面自然将之视为鸡肋。 但这一次蒙古骑兵绕道攻击黄州侧面,若是将蕲州这枚钉子留在后面自然等于在攻击敌人侧面的同时,也将自己的侧翼露了出来。 阴沉的天空,细密的烟雨。 站在船头的陆秀夫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已经没有了盛夏的闷热。而在他的前方,青山尽头一座雄城已经呈现。 身后传来走动的声音,夏松微微皱着眉头走过来:“陆通判,前方就是蕲州城了,此城临江而建,颇为雄壮,陆通判是打算现在进攻还是等到晚上趁着夜色偷袭?” 陆秀夫知道现在如果强攻的话,凭借着夏松手中为数不多的水师战船,难以起到太大的作用,而如果让天武军上陆步战的话,更是有可能被城中的蒙古骑兵反冲锋,到时候别说攻城了,就连撤退都是万分困难。 而就在这时,一条一直停在江畔的小船突然揭开缆绳,顺着江水直接向零散的宋军水师船队中而来,一艘战船急忙驶出队列,迎上那艘小船。 不到一盏茶功夫,一名身形有些瘦削的年轻男子急匆匆走上来:“启禀通判、将军,蕲州城中送来消息,驻守蕲州的只有不过千余名士卒,而且都是蒙古汉卒,至于蒙古骑兵,已经尽数拔营前去攻打黄州,也就是说蕲州城近乎空城一座!” “郭都统,此事不是儿戏,当真?”夏松脸上流露出喜色。 而陆秀夫看了一眼郭昶,消息十有**是准确的,叶应武设立锦衣卫和六扇门他也知道,并且这两个近似于皇城司和走马承受的部门能够发挥出怎样的功效,一度作为李庭芝幕府近臣的陆秀夫对此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事不宜迟,立刻拿下蕲州!”陆秀夫朗声大笑,“当真是天助我也!如此一来就算没有截断鞑子后路,也可以和天武军之主力东西夹攻那鞑子大军。” ———————————————————————— “儿郎们,随某杀鞑子!”苏刘义身上都是泥水,长刀呼啸,转瞬之间前方的蒙古步卒就已经惨叫着倒在地上。而更多的宋军士卒从他的身侧怒吼着扑上去,只剩下一道道身影在风雨中隐约。 而马蹄声震动,合答率领的千余名亲卫骑兵并没有直接冲击已经纠缠在一起早就分不清楚的营寨前方,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径直向着黄州城的方向冲去。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雨丝,所以除非距离的近了,根本看不清楚竟然还有一支这么庞大的骑兵队伍直接冲向黄州城门的方向。 四千马蹄在泥泞的地上飞快的踏下又抬起,无数的泥点和水珠飞溅,除了践踏泥泞发出的声音,人马几乎没有任何的声响。 看着从前方不远处突然闯出风雨的蒙古铁骑,苏刘义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只不过已经容不得他反应,下意识的苏刘义怒吼一声,仿佛这么多天积压在胸腔中的怨气都随着这声吼叫传响! 好在苏刘义还没有傻到将所有士卒都派出去,百余名亲兵很快从两侧涌上来,紧紧护卫着他们的将军,别看这只是百余人,却都是实实在在的重甲兵,也是曾经让金国骑兵闻风丧胆的巨斧兵。 一个个身穿厚重铁甲的士卒在风雨中迈动沉重的步伐,也多亏了他们这身行头实在是厚重,所以两天来都是一直窝在城中,甚至连上城头的资格都没有。对于这些本来就是从身强力壮的悍卒当中选出来的将士,被困在这风雨孤城当中就已经足够憋屈了,现在终于可以出城厮杀一场,结果谁曾想蒙古鞑子竟然已经崩溃,而他们一身重甲根本没有那些冲在前面的步卒跑得快,所以只能在后面默默的前进。 而现在仿佛老天爷将机会送到了他们的身前! 这可是上千的蒙古鞑子骑兵啊,和那些被追杀的四处逃窜的蒙古汉卒根本不是一个重量级上的。 所有重甲兵在风雨中站立,就像是一排展开的铁罐头。虽然风雨遮挡了阳光,但是他们手中的巨斧依旧让人望而生畏。宋朝这个军事上弱小的王朝,却缔造出了重甲兵这种战争的绞肉机! 步人甲身后的眼眸中,火焰熊熊! 他们没有歌唱,没有怒吼,只是在单一的口号声中缓步向前。更多的泥水飞溅,打在他们的衣甲上。 “神臂弩!”雨水顺着风扑面打来,苏刘义长声怒吼。 上百名宋军弓弩手从重甲兵身后猛地站起身来,同时扣动扳机。同样是骑兵噩梦的神臂弩在这一刻喷发激射,箭矢没入前方骑兵的胸膛,一名名骑兵摔落马背,但是更多的人就这样无所畏惧的迎着风雨、迎着箭矢、也迎着死亡催动战马! “杀!”苏刘义从胸膛深处挤压出来最后一丝力量。 双方在下一刻轰然碰撞! 马刀劈砍在步人甲上,即使是力大无比者,也不过是一道浅坑,可是迎面而来的巨斧却往往是一斧头砍下来马头,马上的骑兵只能闷哼一声摔落马背,而更多的骑兵已经在下一刻从他身上踏过。 百余名重甲兵就像是一座礁石,黑色的骑兵浪潮拍打在上面,片刻之后又化为了无数的飞沫。暴雨已经冲刷不干净地面的鲜血,仿佛那些断臂残肢当中流淌出来的血已经深深地渗入了土地里。 不过重甲兵毕竟是步兵,上千的骑兵一浪又一浪不要命的冲击过来,就算是再强壮的士卒也难以支撑。一个、两个,渐渐有重甲兵在风雨中跪倒在地,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而紧接着直冲过来的蒙古骑兵一刀狠狠劈在重甲兵暴露出来的脖颈上。 重甲兵身后的数百步卒随手将神臂弩抛到泥水中,手中长枪铁矛从已经露出来的空隙中狠狠捅出,只不过这些轻甲步兵在骑兵面前,已经没有多少威慑力,几名骑兵倒在长矛下之后,更多的骑兵已经顺着这个口子蜂拥进来。 “死战不退!”苏刘义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将挥刀呐喊的一名蒙古鞑子从马背上硬生生撞下去,抬手就是一刀。 更多的宋军士卒怒吼着冲向那迎面而来的蒙古骑兵。而在这支蒙古最精锐的千人队后面,上千的宋军步卒同样迈动步伐,长枪如林,直刺九霄! 而在风雨中,后面黄州的吊桥虽然没有收起来,城门却已经缓缓的关上。看着那最后一丝闭合的城门,合答脸上流露出一丝绝望的表情,这个时候再不退的话恐怕就真的要被这些连命都不要扑上来的南蛮子杀死在这里,也不知道这些南蛮为什么和之前那些肆意屠杀的不一样,按理说他们应该龟缩在城里一味死守的,只是不知道这天武军为什么和其他宋军截然不同。 这个时候也来不及去想这些问题,合答急匆匆的调转马头,一番厮杀下来一支千人队也就只有五六百骑兵了,而那些就像是不可逾越的宋军重甲兵更是连一半都不到了,只不过他们依旧这样直直的站在那里,只是挥动着手中的巨斧! 仿佛风雨都在那刀光斧影里阻断。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合答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而他的骑兵亲卫也随之一哄而散,纷纷调转马头随同自家统帅向着后方驱驰,既然正面无法突破,若是能够从宋军兵力调集而有些单薄的营寨方向突破,那总算会有些斩获。 “追!”苏刘义急忙翻身上马,几队劲卒急匆匆的跟着他向前冲去。就算是城池保住了,若是营寨被攻破了,那天武军前厢和天武军右厢的步卒也只有被蒙古骑兵屠杀的命运,再强大的步卒,若是没有足够的重甲兵和弓弩手,也很难在这原野上阻挡骑兵的杀戮。 营寨前厮杀依旧,鲜血肆意流淌。 张顺狠狠勒住战马,他的肩膀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的,而跟在他身后的骑兵已经只剩下了五六名,每一个人都是鲜血淋漓,每一个人都是疲惫不堪,但是所有人手中的刀依旧骄傲的举起,任由暴雨冲刷着上面的鲜血。 而一名银甲小将抬起一刀将一名摔落马背的蒙古骑兵砍杀,迈着大步走过来,虽然一番厮杀他的衣甲上同样都是刀剑砍过的痕迹,但好歹没有张顺那么狼狈不堪。数百名宋军士卒从小将的身后涌上来,死死挡住一直咬着宋军骑兵不放的一支蒙古百人队。 “够本了。”江镐似笑非笑的看着张顺,纵身杀入张顺身后的战阵当中,“帮某看着点儿,营寨不能丢!” 张顺微微一怔,一股疲惫的感觉从心底蔓延,他急忙狠狠晃了晃脑袋,从马上跳下来,战马已经不断地喘粗气,想来是疲惫至极。张顺拍了拍战马的脖颈,不远处的营寨上下已经有不少蒙古士卒。 “冲过去!”张顺怒吼一声,几名骑兵一言不发的将马刀在战马的臀上插了一刀,战马长嘶,鼓起最后的力量向前飞奔。雪亮的马刀从风雨中呼啸而出,将一名刚刚杀入宋军步卒当中的蒙古骑兵斩落马下。而蒙古骑兵也发现了背后杀过来的这几名宋军骑兵,自然有十多个人分出来策马迎战。 脚步声密集,仿佛要盖住那轰响的暴雨,更多的宋军步卒从风雨中出现,本来杀进营寨中的十多名蒙古骑兵很快被这无数的宋军步卒所砍杀,章诚一马当先,带着这支还没有怎么厮杀的城中留守精锐硬生生的撞入蒙古骑兵阵中。 几名黄州六扇门和锦衣卫将士都是骑马冲在最前面,这个时候黄州城中无论老少都已经上了城头,他们自然也不例外。而等到开城门冲杀的时候,更是由章诚带着他们骑马冲在最前面。 虽然只有七八人,却是一连砍杀了迎面而来的十多名蒙古骑兵。本来还在进攻营寨的蒙古骑兵纷纷怒吼着调转马头迎上来。而章诚自然不会将自己手下的精锐送上去让人群殴,所以不论那几名六扇门和锦衣卫将士是否愿意,章诚都命令他们向后退入人群中。 密集的长枪铁矛伫立在前面,中间还有十多名弓箭手拼命射箭。 章诚的将旗因为刚刚竖起来,所以在风雨中依旧迎风招展。近千名宋军士卒在这面旗帜周围聚集,而更多的蒙古骑兵也纷纷调整队形,这些草原上的勇士最终还是在风雨中被磨掉了最后的斗志,但是他们依然想要在这些打不散的南蛮身上啃下来最后一块肉! 合答率领着五六百骑兵踏着风雨而来,直直的撞在章诚步卒的侧翼,而另外的蒙古骑兵也从正面掩杀。只不过为时已晚,江镐带着数百步卒从侧面截住了掩杀来的骑兵,而张顺也已经组织起出城支援的青壮和上千名留守营寨的士卒,将各处缺口堵住。 至于合答的骑兵,当他们杀入章诚步卒侧翼的那一刻,苏刘义也带着众多的宋军从他们的后面冲上来。 至于更多的蒙古汉卒,早就已经在这风雨中跑的不见了踪影。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忘记这些依旧在黄州城下厮杀的蒙古袍泽,数十名骑兵从远方急匆匆而来,此时章诚步卒的阵型终究被合答杀透,两支蒙古骑兵汇合在一起,已经不足三千人,也不知道有多少蒙古健儿倒在了这风雨的黄州城外。 黄州,当真是蒙古的伤心之地。 合答的牙已经要碎了,但是他不能在进攻了,虽然对面的宋军恐怕也就剩下了五六千人,凭借着三千骑兵让他们再付出一半人的代价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宋军怕是就要真的崩溃了。 因为已经溃逃到蕲州的蒙古汉卒发现蕲州城上满是宋军,而宋军的水师也从大江上不断地发射弩矢。 这个时候唯一的办法就是保存实力,抓紧撤退! 好在已经接到黄州战事不利消息的阿术派出了五千骑兵东来接应,宋军也没有北上阻断归路的意思。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战,终究是败了。 风雨中看不清远处的黄州,却能看得清楚近处的宋军营寨。虽然一面面旗帜并没有招展,但是那一面面旗帜所驻守的地方,已经将蒙古骑兵的最后一滴精血榨干净。 长长的叹息了一口气,合答率领蒙古骑兵残部缓缓退却。 看着蒙古骑兵退却,苏刘义也传令诸将收束兵马不得追击,毕竟两天厮杀,除了城中士卒尚有一战之力,营寨守军早就是在拼着最后一丝血勇向前厮杀了。 在千里之外资水大战落下帷幕的同时,黄州大战也随之结束。 天武军惨胜。 风雨依旧冲刷着天地,黄州城外,鲜血无数。 苏刘义一步一步走上一面土墙,伸出手紧紧握住宋军赤旗,在这面旗帜下,无数的宋军士卒和蒙古骑兵曾经浴血厮杀,而两天来的尸体都没有掩埋,有的尸体肚子甚至已经开始鼓胀。只不过大战终究还是结束了,最后出城的士卒青壮已经开始掩埋尸体。 而就在这面旗帜的一侧土墙上,一名宋军士卒坐在土墙上,任由同伴为他挡住风雨包扎伤口。而他手中的刀已经卷刃,在他所在的土墙下面,蒙古士卒的尸体比其他地方都要厚上两层。 苏刘义微微一怔,此人当真是勇士,看那伤口已经深可见骨,竟然连眉头都不眨一下,却没有想到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走过去拍了拍那名士卒的肩膀,苏刘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某是苏刘义,不知兄弟如何称呼?” 没有想到副指挥使竟然出现在这里,不只是那名伍长,其余几名士卒都有些措手不及的站起来,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慌。而苏刘义则急忙伸出手挡住那名伍长的伤口:“快快包扎上,雨水渗进去多了怕就真的保不住了。” 那名伍长还想说什么,声音却已经有些哽咽,不过他还是艰难的说了出来:“属下吴楚材。” “好好干。”苏刘义信任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军中自会论功行赏,所以他还并不担心这个勇猛的伍长得不到提升。 “遵令!”吴楚材看着远去的苏刘义,泪水再也忍不住翻涌出来,和脸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残破的营寨在风雨中沉默,多少男儿战死疆场,所谓的便是守卫这一方土地。 第一百一十八章 激流暗涌(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南宋咸淳六月末。 江南临安的夏天,虽然是处在小冰河期,却也是颇为炎热。 只有清风在西子湖上吹过方能够带来些许的清凉。垂柳依依,在风中摇曳。来往的街道上除了打着赤膊的壮汉,已经很少见到人的踪迹。对于临安来说,夏天的夜晚方才是真正上街的时候,这个时候最好还是在家里安心躺卧,享受轻罗小扇的柔风。 和山下的烈日灼灼不同,葛岭上毕竟树木茂盛、小桥流水比比皆是,清凉的溪水流淌,总算是可以驱散些许夏天的炎热。而贾似道的宅院中更是冰冷到了极点。 只不过这冰冷不是得益于那桌子上摆放的冰盆,而是贾似道那一张破天荒无比阴沉的脸。 所有仆人都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并且心中都在暗暗诅咒,也不知道是哪家的不长眼,竟然触怒了自家老爷,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暴怒的老爷流放边疆而或是直接灭了满门。 但是此时摆在贾似道面前的,却是怎么奖赏黄州和资水两战的将士。如果说世界上什么最无奈的话,那恐怕就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敌人一天天强大却还不得不不断地给他补充营养。 廖莹中站在贾似道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归根结底这一次算是翁应龙将事情办砸了,叶应武带着五百百战都跨越千里前往泸州,布置在江南西路的皇城司竟然没有一点儿察觉,结果到现在甚至拿捏不到一丝叶应武身在泸州的切实证据。 要知道整个资水之战始末,叶应武都没有亮明身份,而泸州的潼川府路安抚副使高达高使君也至始至终没有在外人面前开口道破叶应武的身份,作为历来和贾似道互不对眼的将领,高达自然会守口如瓶,甚至还会矢口否认。 也就是说叶应武作为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并知兴**,竟然擅自离开兴**前去泸州,这资水之战唯一的瑕疵也就这样被巧妙的掩饰下去了,偏偏别说百战都,就连高达的泸州劲卒当中皇城司都没有安插进去人手,所以连切实的物证都没有。 而兴**传来的报捷奏折上面也是写的一清二楚,叶使君带病坐镇兴**,甚至兴**通判陆秀夫、永兴县知县谢枋得都在后面附上了以前途为担保证明此事的话语。 叶应武狡猾如狐,果然不出所料。 廖莹中担忧的看着一言不发的贾似道,同样是眉头紧锁,这一次可以说是被彻底摆了一道,如果不能好好封赏有功将士的话,恐怕就连襄阳吕文德那里也都没有办法交代,更何况江南西路那几只老狐狸,估计会跳着脚上奏折。 自从贾似道掌控朝政以来,除非是天大的事,四面八方各个州县像雪花一样递奏折的情况还没有见过呢,一旦有那种情况,就意味着当朝者已经失政于民了。 当然,廖莹中更加担心的是翁应龙会不会因此而失宠于贾似道,虽然看上去两个人作为贾似道的左臂右膀,相互不服气,可是实际上廖莹中和翁应龙自己心里都很清楚,翁应龙擅长于细节,廖莹中擅长于大局,所以两个人往往是廖莹中留守、翁应龙出去,可如果没有了翁应龙,廖莹中还真的害怕自己会犯更大的错误,到时候恐怕下场还没有翁应龙好呢。 作为一个聪明的人,廖莹中自然会毫不犹豫的将这个同僚保下。也或许是因为同样明白这个道理,翁应龙只是向贾似道送来一封述说自己罪过的信,并没有另外给廖莹中递信请求说情。 沉吟片刻,廖莹中还是轻声问道:“相公,这旨意······” 贾似道冷冷哼了一声:“你看着办吧,老夫不管了,皇城司这一次罪不可恕,怎么着你想好了报给老夫参详。” “属下遵令!”廖莹中急忙应道,脸上流露出一丝喜色。贾似道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他已经不想再管这些烂摊子,让廖莹中自己去收拾,而且很明确的要让皇城司背黑锅了,也就是意味着不用廖莹中给翁应龙求情了。 等于翁应龙白白的欠了廖莹中一个人情。 ———————————————————————— 兴**,永兴县。 经过连月来的修葺,这座曾经大江之畔破败的小城已经更换了面目,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雄踞原野上的重镇,而与之遥相呼应的,在城的四个方向上都有高大寨墙围起来的营寨和宽阔的校场。更远处的地方大江之畔半壁山上一座扼大江之咽喉的堡垒同样也在修筑。 终归是少了些喧嚣和纷杂,永兴城又回归原本的平淡宁静,只不过那一面面在高大的城池上迎风招展的旗帜,正无声的向天地之间宣示着此处的强大。 黄昏的永兴城,难掩平静下涌动着的热闹气息。就在数天前,城北一座已经修筑了半个月的二层小楼终于向世人展露出了容颜,当“邀月楼”三个字在门口的旗帜上飘扬的时候,应邀前来的天武军几位指挥使看着这个旗帜,不知道内情的张顺还好,江镐等人的表情自然就是万分精彩了。 当然,精彩归精彩,该有的从容大气还是要有的。 至少从那天看到几位沙场归来的指挥使和日夜忙碌的知县齐聚一堂的时候,再也没有人敢小看这名为邀月楼的青楼。而邀月楼也果然在短短几天之内就将永兴城大多数的酒楼、青楼、勾栏、瓦舍拿下,几乎算是买断了永兴县的娱乐。 斜阳点点,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远方崭新的城池,近处古老的街道,却在这夕阳微风中完美的结合。马蹄声缓缓,并没有什么华丽装饰的马车在邀月楼颇为偏僻的后门停下。 白衣公子摇着纸扇悠悠然走了进去。而当一名哼着歌的老汉披着斜阳走来的时候,这邀月楼的后门处,已经空无一物,仿佛只有地上浅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马车车辙表明此处曾经有人走过。 邀月楼前面主楼和几个院落装饰的固然是华丽非常,这也是为什么慕名前来的永兴县甚至兴**的名流雅士有如过江之鲫。但是邀月楼后面这几个仆人居住的楼阁虽然占地比较大,却没有了前面的雕梁画栋,让人在感慨邀月楼的华丽装潢的同时,也不禁不赞叹,怕也只有这样朴素的作风方才能够打下来这么大的家业。 “见过秦公子。”两名衣衫简朴的护卫见到白衣公子走过,急忙微微鞠躬。而跟在白衣公子后面的俏丫鬟忍不住吐了吐舌头,自家娘子这不伦不类的男装不得不说还真的有些派头。 往前走过两个院落,便是这后院的主楼,同样是一个二层小楼,只比前面的邀月楼主楼略微矮上半分。一名一身粉红衣裙的俏丽少女急匆匆的从楼中走出来:“琴姊姊来了。” 绮琴微微颔首:“琼娘,此处尚且适应?” 琼鸾笑道:“有姊姊暗中照顾,城里城外又满是六扇门的哨探,怎么会有什么不适?怕天下没有比这里更安全三分的地方了。” “春芳阿妈将你派过来,怕也是为了保护你。”绮琴轻轻一叹,“阿妈自己却毫不犹豫的返回临安了,那是非善恶之地,也不知道最后还能不能再相见。” 想到春芳,琼鸾微微一怔,脸上神色也是一黯,不过两个人都知道此处并不是说话的地方,几句话之间,已经走到了楼上。自有丫鬟将茶水沏好,然后躬身而退。 “临安有消息么?”自家姊妹在一起,绮琴也不再寒暄,开门见山的问道。 邀月楼作为醉春风在兴**的分号,并且也是六扇门和锦衣卫所有消息汇总的地方,正是因为来往的人多,所以才不得不将后院也建设得颇为庞大,毕竟叶应武还真的没有打算将自己的府邸或者自己的衙门变成哨探情报的地方。 甚至就连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密狱也在后院的地下。而在这院落的周围,自然也是重兵守护,光是每天街上来往游走的哨探怕也不下百余名。更何况此处靠近永兴县北门,是整个永兴城最高、守卫士卒也最多的城门,就算是真的有什么大变,也方便从城门直接抽调士卒。 当然这双重保险仍然不够,就在邀月楼数十丈外的另外一条街道一侧,一座高墙大院更是天武军百战都的驻地。而章诚、马廷佑、郭昶三名六扇门和锦衣卫的统领,大小府邸也在这左近。 琼鸾叹息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还没有,本来临安就是皇城司的根基所在,虽然春芳阿妈和风叔都已经赶过去了,但是毕竟在临安的人手不足,消息传递的慢也能够理解。” 绮琴没有再说什么,毕竟这是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将士在用生命换取消息情报,消息能够传回来就已经是老天爷保佑了。每一次在临安这些皇城司密布的南宋重镇活动,都是要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的,即使是对于皇城司了如指掌的杨风亲自坐镇临安。 而就在这时,脚步声突然间想起,一名华衣女子急匆匆的走过来:“秦公子,琼姊姊,临安消息。” 绮琴和琼鸾对视一眼,轻轻吸了一口气,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琼鸾伸出手将火漆尚且完整的信件接过来,那名华衣女子微微躬身,转身又退下去了。这华衣女子是邀月楼前院的侍女打扮,这也就说明这信件应该是在酒席之上秘密递过来的。 一般走这个渠道说明情况要好一些,是走的从临安前往江南西路的商队,否则就是六扇门或锦衣卫的人快马加鞭直接前来此处了。 火漆拆开,信件滑落,几行字映入眼帘,琼鸾俏脸上也浮现出一抹笑容:“姊姊,朝中那位贾相公,终究还是服软了。” 绮琴站起身:“信件就不看了,只要安好便知足了。” “后院不干政,姊姊倒是守得很严实啊。”琼鸾忍不住打趣两句,从隆兴府相逢之后,两人常常有书信来往,此时说话倒也算得上是熟稔了,若是一般的人,怕也不敢跟叶府后院唯一一个妾室以如此的口吻说话。 绮琴白了她一眼,扇着扇子悠然离去。自家郎君离开时遵嘱自己常常过来看看,也是害怕琼鸾年少,杨风等人又不在,此处真的反倒是最消极怠工的地方,现在里里外外看来各处人等来往匆忙,倒是颇让人放心。 对于插手六扇门和锦衣卫,绮琴还真的没有这个兴趣。本来天武军这点儿秘密家当就是让叶应武看的死死地,再加上统领六扇门和锦衣卫的更是章诚、马廷佑这几个叶应武的死党人物,更何况绮琴风尘漂泊,对于这些权力早就看淡了。 还是每天在后院里和其他府上的家眷聊天、弹琴来的舒适。 —————————————————————— 兴**,永兴城北大营。 黄州暴雨中一战,天武军右厢和前厢再一次受到重创,两厢万人,最后只有三四千人活着离开那一片暴雨和泥泞,但是没有一个人有怨言,也没有一个人悲伤,因为给他们的兄弟们陪葬的蒙古士卒足足有上万,当真是稳赚不赔的买卖,这比起原来宋军和蒙古军之间的伤亡,的确已经少了太多太多。 而江南西路的诸位相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天武军死伤颇大,不过好歹是将蒙古鞑子的大军挡在了大江以北,若是大军压迫赣鄱、窥探江左,到时候贾似道借题发挥,恐怕罪过不小。 所以苏刘义和陆秀夫在黄州战后要兵要粮理直气壮,江南西路诸位相公也是乐得如此。本来启奏朝廷组建的新军因为奏折被贾似道强行压了下来,所以这集结起来的数千新卒全都北上编入天武军,而苏刘义从黄州撤退、陆秀夫从蕲州撤退,也没有忘记将城中的百姓壮丁席卷一空。 本来江北黄州、蕲州两地的百姓就已经大量渡江南逃,集中在最近的兴**,希望曾经让阿术和蒙古鞑子吃瘪的天武军保护他们,现在蕲黄两州战后,历经生死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原本安土重迁的思想都跑到了九霄云外,只是跟着南渡的天武军一起前往兴**。 这些原本内迁的百姓再加上后来的百姓,从中又有上千青壮投军,再加上整编两千厢军和乡兵,几番输血,天武军竟然在短短数天之内就再一次膨胀到了两万人。 只是新卒毕竟是新卒,依旧还需要叶应武制定并且被苏刘义改善几处魔鬼训练,毕竟叶应武生搬硬套的现代训练方式有很多在古代战场上并不怎么实用,所以苏刘义受到启发改进之后,效果也更好一些。 杀声阵阵,烟尘四起。苏刘义穿过校场走进大帐,一众将领已经等候在此。此次黄州大战江镐和张顺冲杀在前,甚至连留守的天武军后厢都跟着在蕲州过了一把瘾,王进的天武军左厢只有蹲在麻城看热闹的份,要说没有些许怨气是不可能的。 不过王进毕竟是聪明人,上一次黄麻大战天武军左厢杀的最狠,损失也最大,最后奖赏也是他王进最多,江镐等人明面上不说,背地里自然也是暗暗咬牙准备下一次大展身手,所以这一次王进自然乖乖的听从命令驻守麻城,让江镐他们杀了一个痛快。 “参见将军。”一众将领朗声说道。 苏刘义点了点头,这都是一起在风雨里厮杀的弟兄,没有什么好客气的,当下里开门见山的说道:“临安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估计过不了几天朝廷的旨意也会送达。” 第一百一十九章 激流暗涌(中) 倾宋 作者:然籇 泸州城北,资水之畔。 四五十艘战船在并不宽阔的江面上排出了很长的队伍,而就在两淮水师水寨所在的岸边比邻着的,便是一座小寨。营寨上飘扬着赤色旗帜,而营寨中间的一座望楼上所悬挂的,却是张世杰的将旗。 现在朝廷服软还是准备使硬的消息还没有传出来,叶应武也不敢就这么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将旗挂出来,岂不是落人口实,所以现在还是用着张世杰的旗号。 蒙古大军进攻泸州,坐镇泸州的潼川府路安抚副使高达向张世杰请求援兵,张世杰毅然决然举兵入川,这在战场瞬息万变、而朝堂远在千里的古代也算是常见,尤其是当敌人是来去如风的蒙古骑兵的时候,实际上川蜀中的将领拥有很大的自主权。 否则也不会在蒙古大军攻破临安、南宋投降之后,张珏还在带领着川蜀各路大军誓死抗争。 为了稳住川蜀各路将领,朝廷对于这种水师入援的事情往往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所以叶应武打出来张世杰的名头贾似道还真的是不好下口。若是连带着张世杰一起判罪,恐怕包括张珏在内都会联名上表的,到时候怕是川蜀也要政令不通了。 快马从南方飞驰而来,直接冲入营寨中。 片刻之后,叶应武击鼓聚将。 上一次资水大战实际上宋军损失也不小,且不论水师,就是在陆路上,为了尽量挡住刘整主力大军,刘雄率领的泸州劲卒也有将近一半埋骨疆场,而叶应武麾下驻守山崖的六扇门、锦衣卫以及叶应武亲卫还有那些紧急抽调上来的泸州劲卒同样是死伤惨重。 导致叶应武现在手中可用的步骑也就只有不到一千五百人。但是对于叶应武来说,以少胜多似乎已经成为了惯例,这在历来人多势众却总是饮恨败北的宋军当中,绝对是一个另类。 一众将领急匆匆入内,叶应武笑着将手中的信件递给左近的文天祥:“黄州大捷、资水大捷,这一次贾似道总算是赔大发了。” 在资水一战中被流矢射中大腿的刘雄还在营寨中卧床养病,所以营帐中的实际上都是天武军的将领,所以叶应武直接称呼“贾似道”倒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略微扫了一眼,文天祥同样流露出笑意:“属下恭喜使君。” 杨宝、江铁也急忙凑了过去,脸上同样是浮现笑容。下面十多名百战都虞侯、十将则是踮着脚尖瞪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 大宋咸淳二年七月初。 官家圣人下达旨意,褒奖资水、黄州一战有功将士。 两淮水师都统张世杰率军千里入川,力挫北方鞑虏,令之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当为首功,免黄州知州,授沿江制置副使、荆湖水师都统、轻车都尉,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天武军四厢都指挥副使苏刘义统领天武军驻守黄州,冒雨血战两昼夜,天昏地暗、风云变色,当同为首功,授兴**团练使、赣北沿江防御使,赏赐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兴**通判陆秀夫统领天武军后厢袭击蕲州,其足智多谋,为文官之表率,授赣北沿江安抚使、中散大夫,上次白银千两。 沿江制置副使范文虎稳住战局,亦有功劳,奈何前方战事急迫、不思援助,不论其功过,但令统率两淮水师剩余船只重返江淮。 两淮水师副都统夏松。临机应变,身先士卒,亦有功劳,赏赐白银千两、锦缎二十匹,同范文虎回返江左。 黄州通判文天祥临战逃脱,免去其职位,削为庶民。 兴**知军、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坐镇后方,虽无功劳亦有苦劳,赏赐锦缎二十匹、白银五百两。 而天武军和两淮水师也俱是重重犒赏。 同时,易兴**为“兴州”,叶应武仍知兴州,陆秀夫仍为兴州通判。所新设之赣北沿江安抚使诸职务,所辖地域包括黄州、蕲州、兴州、江州、南康军五处。 此次黄州、资水两处大战,实际上受益最大的还是天武军,天武军所统领和影响的地方也由原本的兴**、黄州、蕲州增加到了五处,更何况兴**的行政级别也随之提升为兴州。 而损失最大的,并不是文天祥本人,对于文天祥来说他本来就是布衣之身,能够担当黄州通判也不过是当初贾似道使出的调离叶应武心腹的手段,而现在又重新恢复布衣之身,就可以堂而皇之的担任叶应武幕府的首僚,别看一身没有官职,却没有人敢轻视。 毕竟布衣入幕府最后功成的廖莹中和翁应龙就是最好的例子。 损失最大的,其实应该是两淮水师,两淮水师从副都统往下半数主力精锐都被范文虎带走,张世杰这个两淮水师都统也摇身一变成为了荆湖水师都统。 不过这样也好,能够被范文虎收买的,都是两淮水师当中意志不坚定之辈,范文虎将这些靠不住的人全都带走,剩下的倒还真的都是可以依赖的,以叶应武的能力,帮助张世杰另起炉灶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接到消息赶过来的张世杰感叹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叶应武的目光在下面众多将领扫过,冷声说道:“如何赏赐都是次要的,就算是官家没有赏赐,难道某叶应武会亏待你们?不过你们都要给某想好了自己有没有命回去领这个赏赐。” 杨宝和江铁这叶应武的左臂右膀两名亲卫将领同时站出来:“某等必当不负使君期望!” 冷冷一笑,叶应武看向身后的舆图:“刘整遭受此败,虽然伤了元气,但是还没有真的到伤筋动骨的地步。根据前方送来消息,这两三周修整,刘整麾下已经聚集起来五千步骑准备南下,而还有五千士卒驻守潼川府,如果不是达州、重庆府各处友军纷纷摆出进攻的架势,恐怕将要面对的刘整步骑还要更多。絮娘,你且说说重庆府张将军是怎么回复的?” 一直站在叶应武身侧一言不发的杨絮急忙站出来:“启禀使君,张将军已经率领水师战船百艘、步骑两万人北上,随时准备压迫潼川府,但请使君能够统军拖住刘整。只不过成都府的蒙古军也已经惊动了,上万蒙古骑兵和配属的五六千蒙古汉军也准备支援潼川府。” 几路军队的走势很快就标注在舆图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出来,围绕着泸州城北的天武军,整个东川已经枕戈待旦! 甚至就连泸州守军也开始陆续北上,顶在叶应武的后面,粮草、箭矢、火器更是源源不断的从泸州等处送到军前。如果说整个东川都将掀起一场风暴的话,那么天武军现在就在这个风暴的中心。 而在更远的地方,襄阳城下,再一次在黄州吃瘪的阿术彻底放弃了绕道包围襄阳的策略,从各路汇集的蒙古大军越来越多,并且缓慢的向前压迫。 至于数千里外的两淮,李庭芝同样在整训人马,南宋水师也不断地跨海扰袭蒙古在山东的各个州府。 整个宋蒙边境,超过百万的大军已经剑拔弩张。虽然知道实际上以两国的力量,只能够维持一处战场的大规模征伐,但是至少在其他战场对于对方的防御或者进攻的架势终归是要摆出来的。 “高将军已经到何处了?”叶应武转而看向文天祥。 在军旅当中时间长了,虽然一直都是在后军,文天祥身上也平添了几分英武,再加上他现在一身黑色长袍,自然也是杀气凌人,不比其他几名武将气场差: “启禀使君,高将军后军已经出城,前军在距离此处不足五里处下寨,高将军所统领之中军则在出城十里处。沿着资水同北上的还有两淮水师之前留守的二十余艘战船。” 毕竟朝廷的旨意还没有送到这里,所以还是称呼两淮水师,不过张世杰的脸上自然而然的黯淡几分。 叶应武轻轻点头,高达这一次也是率领着六七千步卒前来,只是这些步卒的战力就比不上之前的那些泸州劲卒了,不过好歹在人数已经隐隐压过了刘整。 只不过也就是压过了刘整,毕竟成都府方向还有大批蒙古军随时准备救援,只有等到张珏统军北上赶过来,才能够优势。 “报!”一名传令兵急匆匆跑入帐中,“启禀使君,前方哨探已经察觉,刘整渝水水师正在集结,并且随时准备南下,张将军的水师战船数量远远不足,恐怕难以应付。” 叶应武一怔,看向张世杰,虽然张世杰的水战本领真的不敢恭维,但是至少此处也就是他略通水战。 “潼川府距离重庆府还是有些距离的,如果刘整渝水水师想要南下,没有三四日的功夫也不太可能。不过无论如何刘整水师一直处于上游,对于我大宋水师自然是不利。”张世杰急忙说道,“若是能够将刘整水师诱到大江上,或许还好。” 叶应武的目光旋即转移到舆图上,资水自泸州入江,渝水自重庆府入江,若是将刘整水师诱到江面上,宋军水师固然可以顺风顺水,却也意味着将会是泸州或者重庆府陷于刘整大军兵锋的威胁下。 伸出手狠狠地敲了一下泸州,叶应武咬着牙说道:“泸州,便让这泸州成为刘整埋骨之地!走,某前去找高将军。还有天武军哨探全都撒出去,必须摸清刘整水师和陆上步骑的去向!” 张珏所在的重庆府虽然水师薄弱,但是毕竟重兵屯驻,而且城高粮厚,更重要的是远离成都府,很难有援军,所以对于刘整来说,要么就不来,要来就一定会攻打泸州,因为这里既是他发家的地方,也是他耻辱的地方。 当年被吕文德赶着犹如丧家之犬匆匆北逃的事情,刘整已经刻骨铭心,和贾似道的仇恨,他永远都不会释怀。若是能够在泸州城下一雪前耻,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 宋夔州路,夔州。 叶应武曾经过夔州而不入,并不代表着他对于这个雄踞川蜀门户的城池不重视,恰恰夔州正是六扇门和锦衣卫集中活动的一处重镇。要知道当初组建的时候,六扇门对内,锦衣卫对外,可以说是目标明确,但是也有几个州府因为所处位置之重要,所以六扇门和锦衣卫都有,从而能够使收集到的情报更加详实,也算是有两个情报网,就算是被摧毁了一个还有另外一个。 一艘快船缓缓靠上了夔州码头,身着布衣的男子迎风站在船头,只是细细端详着两岸的风光景致。 “先生,夔州到了。”一名打着赤膊的壮汉从船后走过来。 “嗯,且上岸去。”布衣男子轻轻舒了一口气,目光之中带有一丝犹豫,又带着一丝决绝。毕竟这里是夔州,自己手中的力量在这远隔千里的州府实在是太弱小了,反倒是叶应武的爪牙在这明里暗里应该有不少,此处不比隆兴府,应当更加谨慎小心的行事。 几名布衣短打的小厮已经急匆匆的从码头上跑过来:“不知前方船上可是龙大官人?” 布衣男子笑着点了点头,虽然内心比较惊慌,但是在这些手下面前可不能掉了架子,否则就真的是军心大乱了。几名壮汉簇拥着他从船上走下来,虽然都打着赤膊,但是看得出来那腰间绑着的上衣下鼓鼓囊囊怕是藏着些兵刃。 几名小厮同样是轻轻舒了一口气,领头急忙上前:“还请龙大官人随小的来,某家掌柜已经在楼中为大官人留了房间,龙大官人可以先去小坐休息。” 布衣男子依旧是微微一笑,一行人消失在码头街道的拐角处。而在他们的身后,码头几艘船的阴影中,一名同样是布衣短打的年轻人缓缓站起身来,他刚才一直蹲在那里,如果不细细看的话,恐怕还真的发现不了。 而另外一名老汉则晃晃悠悠的走过来,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走,且陪着小老儿去喝一盅。” 年轻人点了点头,在阳光中伸了一个懒腰:“今天这码头上倒是清闲,什么事都没有,去喝一盅就喝一盅,难道某这个小伙子还会怕了你这个老头儿。” 说罢,年轻人冲着不远处懒洋洋躺卧的自己兄弟打了一个招呼,跟着老汉走了。另外几名扛包的壮丁看着远去的年轻人,相视一笑,这个李三,一天到晚的倒还有个人陪着他喝酒厮混,虽然不过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 等到走上街,老汉方才看向年轻人,声音很轻:“是么?” 李三苦笑一声:“远远地看不清楚,再加上某也不过是看过画像而已,不过一路上那几个小厮一直称呼龙大官人,怕有七八成了。” “先跟过去看看再说,还有锦衣卫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动?”老汉的声音依旧轻不可闻,“某看着码头上那几个锦衣卫都没有动弹,难道她们没有看出来么?” 李三心中突然一冷,拉了老汉一下,老汉也意识到似乎有些不对,两人急忙闪身一侧的小巷子中,别看那老汉年纪不小了,腿脚却很是麻利,三下两下两人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而等到另外几道身影出现在小巷中时,空留下风吹动青石板带来丝丝的凉意。 “这两个家伙还真的狡猾。”小巷中空荡荡的,领头的壮汉忍不住冷冷哼了一声。 只不过脚步声旋即在身后响起,紧接着弓弩破空的声音!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惜螳螂没有抓住蝉,黄雀却已经仰天长啸,振翅而来。 第一百二十章 激流暗涌(下) 倾宋 作者:然籇 七月初。 川蜀局势波谲云诡。 刘整渝水水师主力倾巢出动,张珏步骑不得不退回渝州防止刘整水师偷袭和两相夹攻。而张世杰率领荆湖水师出现在渝州,刘整渝水水师就像是闻到血腥味的恶狼,急匆匆的扑过来。 毕竟张珏虽然城中兵力强大难以撼动,但是毕竟渝州的水师实力很弱,曾经雄霸川蜀江上的刘整水师自然不将其放在心上,他们更加想要一口吞并的,是那在资水上让自家袍泽近乎全军覆没的南宋水师。不知道这些下江人(川蜀人对于长江下游江淮人的称呼)是有怎样的本领,竟然能够让未尝闻一败的资水水师丢盔弃甲。 七月六日,刘整渝水水师绕过渝州进入大江,南宋渝州水师退守夔门,有这等易守难攻的地方,就算是刘整水师声势浩大,也只有铩羽而归的份儿。 七月七日,七夕节,刘整渝水水师前方哨探传来消息,张世杰荆湖水师已经缓缓退向泸州。渝水水师旋即分出少数战船监视渝州和夔门,毕竟资水一战南宋水师漏夜偷袭的教训还是要吸取的,渝水水师只是缓缓沿着大江西进,丝毫没有全力追杀的意思。 同日,潼川府路安抚副使高达率领步骑退守泸州。 七月八日,得知水师消息的刘整大军开始南下,兵锋直指泸州!而张珏也迅速作出反应,重庆府宋军兵分两路,一路北上佯攻潼川府,而另外一路则急匆匆的向泸州而去。同时夔州、达州等周围南宋控制的州府也是大军尽数北向扎寨。 七月九日,蒙古成都府过万军队向南做出攻击姿态,统领这支兵力雄厚的援军的正是刘整麾下大将、刚刚在叶应武这里吃了瘪的刘元礼兄长刘元振。 —————————————————————— 七月十二日。 实际上刘整大军推进的速度并没有那么快,几乎可以说是一步一个脚印向着泸州的方向压迫。不得不说刘整这么进军,非但安稳扎实,没有给叶应武和高达露出任何的破绽,而且还给泸州守军一种难以抗拒的压迫感。 人最恐惧的并不是死亡那一刻,而是正在缓缓逼近却又无法抗拒的死亡过程。 只不过刘整虽然大军推进缓慢,但是斥候前进之速度,却又让很多人大吃一惊,甚至由蒙古骑兵作为主力的一支哨探已经抵进到了泸州城下,整个泸州也为之惊动。 第二天百战都和泸州骑兵也是倾巢出动。 在双方尚还没有接触的百里真空地带当中,斥候厮杀的难解难分。 —————————————————————————— 一支没有旗号的轻骑出现在天边,斜照的夕阳洒在他们身上,将人马都染成了赤色。只不过这支轻骑只是埋头不断催动战马,向南方泸州的方向疾驰。 而片刻之后,另外足足百人的骑兵就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而那支百余人的骑兵,所打的正是蒙古军的旗号,足足一个百人队。 怕也只有蒙古这种以骑兵立国并且横扫欧亚、称霸世界的帝国才会这么土豪的直接将一个百人队派出来当做斥候。 “都统,鞑子快追上来了。”前面飞驰的宋军斥候骑兵实际上人数也有三四十人,和其他地方的宋军相比,已经是财大气粗了,可是当他们身后是一个蒙古百人队的时候,还是只有被追杀的份儿。 百战都虽然名为“都”,但是人数编制却是足足五百人,而且都是精锐骑兵,所以百战都的都指挥江铁再称为“都头”就未免有些掉价了,于是百战都中人往往称呼其为“都统”。对此叶应武也是笑了笑什么都没有说。 本来百战都只是一个对外称呼的名头,毕竟叶应武再怎么着也不过是地方知军、都指挥使,拥有五百骑兵的亲军,低调一些终归是好的,能少给贾似道一个把柄是一个。 江铁看着越来越近的蒙古骑兵,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虽然自己所骑的这些南方大马冲刺速度颇快,而且冲锋陷阵更是不二之选,但是不得不承认北方蒙古矮脚马的脚力不是一般的好,这支蒙古百人队已经足足追赶了半个时辰,怎么甩也甩不掉。 两侧尽是低矮的山坡,上面只有些萋萋荒草。而宽阔的官道笔直的向南延伸,若是再这样的话,恐怕根本支撑不到泸州就会被这些该死的蒙古鞑子给咬住。 “儿郎们,三路分开!”江铁怒吼一声,从马背上一把抓起几个铁蒺藜便向后方扔去。 这种比较原始的手榴弹实际上在南宋早年就已经出现,只是很少有士卒愿意使用,毕竟手中握着危险的火器投掷,任谁都要心中胆怯三分,尤其是在这火器刚刚起步的宋元之交。 但是百战都甚至整个天武军都是强制训练使用各种火器,所以这个时候这队江铁亲自带领的百战都哨骑投掷铁蒺藜还是颇为顺手的。数十枚小型的铁蒺藜带着风呼啸而去。 紧接着一连串的爆炸声从身后响起。这种尚且属于原始的火器实际上就算是爆炸开来,对于人马的伤害也很小,但是将蒙古骑兵挡住一分半刻却是可以的,前面一排的十多名骑兵惨叫着摔落马背,而后面的蒙古骑兵则不得不急匆匆的勒住马缰。 而就趁着这个功夫,宋军哨骑一分为三,沿着两侧的荒坡和官道继续向前奔驰。 “追!这些狡猾的南蛮!”蒙古百夫长怒火中烧,由蒙古人、色目人组成的精悍骑兵急忙呼啸着追了上去。这个时候是关乎颜面的时候,蒙古骑兵横扫大陆的威风可不能被这弱小的南蛮骑兵践踏! 宋军骑兵趁着这个功夫凌乱的几支箭射出,在风尘当中只是草草坠落,甚至连蒙古人马都没有触碰到。 而蒙古骑兵则怒吼着席卷而过! 然而当这百余名蒙古骑兵追着最左侧的一路宋军飞驰上荒坡的时候,却发现另外两路本应该拼命逃窜的宋军骑兵竟然又折返回来,手中同时举起了劲弩。 和蒙古人习惯了的弓不一样,百战都的弩更加精巧、更加复杂,自然而然的也更加准确。密集的箭矢从身后破空,一排蒙古骑兵已经在无声中坠落马背。 被戏弄了的蒙古百夫长怒吼着指挥部下兵分三路,一定要将这敢于挑战他威严的宋军碾成粉末。 三支宋军骑兵见到蒙古骑兵分开,当下里便一哄而散,一直到前面兜了一个大圈子又重新汇合在一起。只不过经过这么上下一折腾,蒙古骑兵的人数已经减到了八十余人。 一个南蛮子都没有杀掉,自己却平白折损了将近二十人,对于谁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更何况这蒙古百夫长憋着一肚子并不想在那个颇得上司信任的汉军将领面前丢脸。 八十多名蒙古骑兵一声唿哨兵分两路,并且马速越来越快,就像是张开的血盆大口,想要将前方的猎物一口咬下。而在这同时,蒙古骑兵们也纷纷弯弓搭箭,不断有宋军骑兵惊呼着落马。而无奈之下,江铁不得不将最后的火蒺藜撒了出去。 爆炸声此起彼伏,并且掀起烟尘无数。 一支上百人的轻骑出现在远方,在骑兵的中央,一面赤色旗帜迎风烈烈飘扬。而更多的宋军士卒则从两侧的荒坡上站起来,手中都端着神臂弩,直直的瞄向那支刚刚从爆炸中解脱出来的蒙古骑兵。 蒙古百夫长并不是傻子,否则也不可能被派遣出来执行斥候任务,大略的看了一眼宋军严整的阵势和密集的神臂弩,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后,八十余名蒙古骑兵急匆匆的在神臂弩射程之外勒住战马,转而向北方疾驰。 江铁等人总算是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们对于这支突然间杀出来的自家人是谁都不知道,但是好歹是逃过一劫。 “江都头却是好生狼狈啊。”军阵分开,一名黑衣女子怀里抱剑,只是笑着看着他,“如果不是接到线报刘整突然加大哨骑的力度,使君命令属下引军而来,江都头此时怕是不好过了。” 若是别人这么说话,江铁十有**会跳脚大骂,可是现在冷嘲热讽的可是杨絮,这个小女子不过十六七岁,手中却掌控着川蜀左近六扇门和锦衣卫的情报,并且内行人都清楚,以她和叶使君的平日里种种,就算是现在还没有怎么样,恐怕以后也少不了是个使君夫人,身受叶应武大恩的江铁自然是不敢反驳,只是轻轻哼了一声。 “多谢絮娘和诸位兄弟。”该有的客气终归是有的,江铁轻轻喘了一口气,这小祖宗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杨絮微微点头,走到江铁身侧,声音压得很低:“速速回返泸州城,刘整大军突然加速而来,情况有变。” 江铁一怔,刘整这一手倒还真的是让人措手不及。本来双方僵持的战局,也因此而开始翻天覆地的变化。难怪刚才遭遇的蒙古哨骑人数竟然这么多,想来是因为刘整大军快速推进,蒙古骑兵的主力也要出现了。 —————————————————————— 更多的宋军哨骑总算是平安回到城中,神臂城的城门在夕阳中缓缓闭合。突然间惨烈的哨骑战让天武军百战都损失了将近五十名骑兵,但是好在叶应武反应十分迅速,一队又一队的泸州劲卒和荆湖水师留守战船陆续出城,总算是将大多数的哨骑接应了回来。 而刘整大军先锋一千轻骑已经出现在远方地平线上。 或许长年以来泸州都是处于蒙宋厮杀的第一线,所以对于这支出现的蒙古骑兵,泸州守军也没有丝毫的紧张,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们出现。泸州城险要的地势的确不利于骑兵冲锋,那陡坡很容易就使得骑兵成为泸州守军的活靶子。 所以这一千先锋骑兵只是从城下远远地飞驰而过,旋即又消失在远方,似乎连安营扎寨监视城门的意向都没有。 而急匆匆登上城门的叶应武和高达并没有只是虚惊一场,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凝重万分,因为根据收到的情报,成都府的蒙古军同样也是突然加快了速度,竟然已经在今天和刘整殿后的人马会和。至于刚刚收到消息的张珏,距离泸州还有一两天的路途。 至于大江上,也是有几艘荆湖水师的战船和渝水水师的先锋船队遭遇,只不过双方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只是远远的对峙了片刻后,荆湖水师战船就缓缓北上。 而渝州水师战船也意识到自己不过十余艘战船,冲的太往前根本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所以也是缓缓退却,等到主力。 虽然双方依旧只是停留在哨探战上,但是谁都知道,这一场血战的气氛却已经越来越浓。更何况火上浇油的是,六扇门和锦衣卫在夔州的人手紧急送来消息,翁应龙已经出现在夔州。 虽然在这远离江浙的川蜀,皇城司的力量被六扇门和锦衣卫死死压制,但是想要让翁应龙藏身还是可以的。更何况谁也不敢保证翁应龙会在夔州止步,若是让他深入川蜀,以其挑拨内斗的能力,恐怕别说泸州,就是重庆都有可能危在旦夕。 对于翁应龙来说,失去了并无法掌控的川蜀并不重要,更何况在这个过程中还能够对张珏、高达和叶应武这些贾相公的眼中钉、肉中刺狠狠地打击一番。 只要能够保住泸州、重庆府等处,就算是达州这些战略重镇丢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叶应武也没有犹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翁应龙入川的消息不但告知了高达,并且还派人飞马送往张珏军中。这也是为什么高达一次又一次守卫了泸州,也算得上是大宋少有的沙场宿将了,但是这一次脸色依旧凝重。 任谁在前面浴血厮杀还要提防后面自己人捅刀子,都不是一件简单轻松的事情。 甚至第一个接到消息的杨宝,脸上少有的流露出几分阴狠的杀意,在他看来翁应龙这种货色就应该除之而后快。作为一个沙场老兵,他可能会懦弱的逃跑、也可能会淡然的面对生死,但是他并不能忍受自己人这样准备下黑手。 整个川蜀暗流喷涌,似乎随时准备彻底爆发。 无数的旗帜从天边出现,叶应武和高达一时间也顾不上夔州的翁应龙会怎么样了,因为泸州又将迎来一次战火。在无尽的夕阳余晖当中,足足三四千骑兵出现在天际,紧接着是大队的蒙古步卒,一面面各色各样的旗帜都已经被染上了夕阳的颜色,但是他们身上黑色的战甲、手中雪亮的刀枪都在表明,这不是宋军,而是横扫欧亚的蒙古勇士,是这天下第一强军! 轻轻吸了一口气,叶应武的余光看向高达。 高达只是站直身体,苍髯飘飘,目光冷峻。 这员老将就像是神臂城一样,虽然已经古老,但是依旧无所畏惧的屹立在这夕阳下。 天地间安静了许多,只剩下神臂城后面大江的怒吼咆哮。 激流,终将喷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有城巍峨(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宋,夔州。 江边码头不远处的小小客栈里面,气氛肃杀。 翁应龙坐在上座,静静地环视周围,屋子当中仅仅只有不到十个人,而且还有几人受了伤,足可以看出在接连几天的纠缠暗斗当中皇城司已经吃了大亏。 在来到夔州之前,翁应龙从来没有想到皇城司竟然会遇到如此难缠的对手,而且对手的实力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毕竟隆兴府一战叶应武麾下的那个神秘组织所表现出来的战力,根本没有让翁应龙将它们放在心上。后知后觉、力量不足,就算是有杨风、杨絮这一对叛徒叔侄坐镇,翁应龙也不认为他们就有挑战皇城司的本领。 而现在情况却是截然相反,在夔州,皇城司正在被这个神秘组织压着打,以至于皇城司能够拿得出手的力量,竟然就只有翁应龙身边这些人了。而再往川蜀方向,皇城司每一座州府里面的人可以说是寥寥无几,大多数都不得不进入蛰伏状态。 叶应武麾下这个神秘组织展现出来的实力,让翁应龙在倒吸一口凉气的同时也不得不万分小心。 “今日某便动身前去庐州城外,此处各项事宜千万要谨慎小心,若是夔州皇城司再受到什么打击,整个川蜀恐怕就真的不是你我所能够掌握的了,至于到时候项上人头由谁来取,便已经不重要了。”翁应龙脸上流露出肃杀的神色。 然而未等其他人应和,客栈紧闭的大门就被突然撞开! 还没有见到人出现,密集的箭矢就已经提前一步呼啸而来。 “保护先生!”两名忠心耿耿的皇城司士卒同时怒吼,将翁应龙扑倒在地,而下一刻屋子里面大多数没有反应过来的人度都已经被攒射成了刺猬。 几名蒙面的黑衣人纵身而入,手起刀落甚至就连浑身插满箭矢的皇城司士卒也不放过。几名随同翁应龙而来的亲卫急匆匆的从后房冲出来,勉强挡住了黑衣人凌厉的攻势。 “先生快走,此处距离江边不远!”翁应龙的亲卫头领一把拉起翁应龙,几名护卫毫不犹豫的挟起他便向后房跑去。为了应对万一,在这个靠近大江的客栈后房有暗道通向江边。 其余的亲卫则纷纷挥刀守住门口,黑衣人却也不过多纠缠,见到对方亲卫众多,便索性后退一步,他们的空隙当中几名身材瘦小的弓弩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然出现,扣动了扳机。 这些武功高强的亲卫在六扇门和锦衣卫颇有些无赖的打法下,能够坚守住这片刻功夫,便也算是谢天谢地了。 呼啸的弩声从身后传来,只不过翁应龙已经没有时间回头了,小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紧接着在他身侧的几名护卫纷纷惨叫着从视线当中消失。翁应龙艰难的想要向前走,然而密集的脚步声在下一刻将他彻底包围、 前前后后都是叶应武的人,都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 翁应龙在怎么找也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再加上腿上肩膀上不知什么之后已经中了两三箭,虽然并不致命,但是钻心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他的抵抗意志。 终于这个贾似道的左臂右膀眼前一阵眩晕,无力的摔倒在地。 急匆匆追上来的几名黑衣人对视一眼,总算是忍不住轻轻松了一口气,不只是翁应龙,这一次可以说是将皇城司在夔州的大多数力量连根拔起了,以后至少短期内传递情报不用那么缩手缩脚的了。 临时打过来的一桶水从上到下将翁应龙浇了个通透,领头的夔州六扇门统领田昆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不知道足下是何人,可是大名鼎鼎的翁先生?” 翁应龙悠悠转醒,看到来者并没有想要将他杀人灭口的意思,心中倒是笃定了三分,毕竟以他的权谋手腕,只要现在性命没有危险,以后能够活下去的几率终归是要比常人大上很多。他们这些一天到晚将国家为己任挂在嘴边的读书人,可真的没有想象当中的铮铮铁骨。 尤其是在临安呆的久了,骨头早就软了。 现在翁应龙还保持着三分硬气,没有直接磕头求饶,就已经算是难得的了。 目光在眼前这个黑衣大汉脸上扫过,翁应龙轻轻哼了一声:“明知故问,若某是一介无名之辈,还需你们如此大动干戈?” “认了就好。”田昆心中的最后一块大石总算是落地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真的抓错了人,那自己这张老脸就没地儿搁了,“来啊,给这位捆结实了,带走。” 这一次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若是惊动了地方官府毕竟不好收场,所以还是手脚利索些好。 “你们带我去哪里?”翁应龙脸上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慌,“本人是什么身份你们心里可要想清楚了!” 田昆又好气又好笑的看了他一眼:“这个时候再说这些话未免为时已晚了,等到了地方不就知道带你去的是哪里了么。你们这些读书人,废话倒是不少,先把他嘴给我堵上,免得聒噪。” ———————————————————————— 说句实话,这应该是叶应武来到这个时代经历的第一场真正的攻城战。之前无论是慈溪还是麻城,都说不上是真正正规的攻城战,第一次对手本来就是一些乱无章法的海寇,第二次双方实际上是在麻城脚下依托着营寨厮杀。 对于冷兵器时代的城池攻防,城池外面的大大小小的营寨实际上要比城墙更加重要,这些营寨往往占据重要的地势,当这些营寨失守的时候,就意味着只剩下城墙最后一道防线,也意味着援军前来救援的道路多数都已经被堵死。 但是像神臂城这样的,反倒有些特殊了,整座城池所在的山崖实际上已经算得上是周围最为平坦开阔的地方,更何况濒临大江能够得到张世杰麾下水师的支援,所以高达和叶应武并没有在城外扎下营寨,而是依托着险峻的地势有些随意的布置了些陷坑、鹿角,而主力都驻扎的城中。 一面面赤色的旗帜迎着狂风在城上以及附近的山上恣肆飞扬。而和川江各处相比已经算是宽阔的泸州外大江之上,上百艘战船摆出严整有序的队列,因为风向不定的缘故,这些战船都没有启碇挂帆,远远地看上去除了点缀其间的赤旗,更像是笼罩在江面上的一朵乌云,和那由远及近而来的蒙古骑兵相比,声势一点儿都没有落人之后。 就算是张世杰指挥水战的本领再怎么二把刀,在水上呆的时间长了,怎么排出有气势的军阵出来还是难不倒他的。此时张世杰作为荆湖水师都统,他麾下的战船以及儿郎在这大宋放眼望去都是屈指可数的,更何况又接连经历了几场大战,就算是刘整的渝水水师号称精锐,却也难免在战船武备等上面比荆湖水师差了一个档次。 更何况这一次张世杰可是费尽心思将心高气傲的渝水水师给引诱到了大江之上,并且占据了上游的位置,自然是胸有成竹。 刘整统帅的蒙古大军已经距离城池很近,大军刚刚扎下营寨,无数的哨骑就已经撒了出去,将神臂城外围各处探摸得差不多了,只不过距离城池近的地方有宋军的强弓硬弩随时等着蒙古骑兵送上门来,所以没有谁敢将脑袋别在腰带上往前冲。 而叶应武和高达之前布置城防的时候也没有“为难”刘整,除了宋军弓弩射程之内并没有布置陷坑。 随着哨骑陆续将情报传达会营寨,一队足足千人的蒙古骑兵从营寨中飞驰而出,紧接其后的是两个步卒千人队,一左一右遮挡住侧翼。 泸州城上,叶应武和高达饶有兴致的看着云集的蒙古步骑。泸州易守难攻的名号也不吹出来的,整个城池坐落在神臂山上,实际只有东门这一座城门完全是面向陆地,能够允许大型攻城器械通行的,若是没有足够强大到压制泸州城的水师,很难攻克这座江北名城。 而当时刘整也正是因为吕文德率领大军从水上三面保卫、步步为营,方才不得不弃城北走。 高达驻守神臂城有些年头了,叶应武也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只小蝴蝶又跑到这里来扇动翅膀,此时的高达应该已经被调任宁江军节度使前去鄂州,在几年之后准备统领大军北上救援襄阳。 救援襄阳是这个老将所能为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燃烧的最后一点儿光芒了,然而却被吕文焕担心高达公报私仇而拒绝了。 深深的看了身边这员老将一眼,叶应武的目光在一次转移到那支蒙古步骑上面,长途跋涉而来,蒙古军还没有安营扎寨就先派出来足足三千人,难道是想要直接攻城? 可是这三千人里面甚至连基本的云梯都没有带,总不能是跑到泸州城下来当靶子的吧。 “想来是刘整。”高达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不只是叶应武,包括叶应武身后站着的王世昌、刘雄等人都是微微一怔,不过谁都不敢小看这员老将下出的结论。要知道在场的这些人真正和刘整打过交道的,怕也就只有高达一人了。 或许在贾似道这些当朝相公的眼里,这员老将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但是在现在这城上城下无数的宋军将士眼中,这个迎着风站立的身影,更多的是他们依靠。 有了这道身影,整个泸州无所畏惧。 甚至就连叶应武在高达面前,也下意识的收敛自己平时有些飞扬跋扈的气质,毕竟对于这个经年浴血沙场的老将,叶应武历来是保持最大的恭敬的。 伸出手拍打着墙砖,叶应武咬紧了牙关。 刘整,你倒是好大的胆子,营寨还没有扎下来,就先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人向前逼近,难道将这泸州城中的人都当成了摆设? 不过叶应武一言不发,并不代表着其他人一言不发。本来就在城外野战中吃了瘪的刘雄第一个跳了出来:“启禀将军,蒙古鞑子无论来的是不是刘整,这无疑是欺人太甚,咱们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们三千人大摇大摆的过来啊。” 高达轻轻一笑:“他来这里逛一圈,只要弓弩射不到,就不关咱们什么事情。对于神臂城,刘整驻扎在这里半辈子,比谁都熟,你要说他是来观察军势的,老夫说什么也不相信。” 不是来观察军势的,那便是想要诱人出去交战,从城上看去虽然只有三千人,但是骑兵居中,步卒在两侧,都是手握刀,严阵以待的样子,怎么着也应该算是刘整麾下的精锐了。 高达没有将这一层点破,也算是他为人处世的艺术了,给自己人终归是要留些面子的。刘雄嘿嘿一笑,似乎已经熟悉了这种被老将军隐晦的教育,旋即也变得沉默不语。 “渝水水师怕也要到了。”叶应武也是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只不过有了刚才高达的先例,没有谁说话。 渝水水师到达的时候,就是刘整攻城的时候,只有利用自己麾下的水师将张世杰拖住,才能够争取到陆地上的空隙,否则任由张世杰在大江上发射箭矢支援神臂城,那除非是有通天的本领,否则攻打这神臂城只能说是雪上加霜。 身后脚步声响起,文天祥和杨絮急匆匆的走上城门。叶应武微微一怔,冲着高达做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迎了上去。 自从跟着叶应武一路西来,文天祥由一开始的热血澎湃变得更加稳重了,甚至脸上的肤色都有些发黑,看不出来原本文官的形象,虽然叶应武并不认为这位动不动就腰间悬剑、策马狂奔的大宋状元有一丝半点儿文官的样子。 因为是孤军长驱,所以军中安置扎营、筹措粮草的事情都是由文天祥负责的,所以说句实话叶应武冲杀在前,一路上还真的没有和他有过太多的交谈。 两个人更多的已经是心照不宣。 冲着叶应武微微点头,文天祥侧后半步,将杨絮让了出来。 “使君,夔州的消息传来了,人已经拿下。”杨絮压低了声音说道,“该怎么处理还请使君早早下决断。” 叶应武轻轻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这一次自己跑到了这川蜀之地,恐怕翁应龙也不会屁颠屁颠的跟过来,自然也不会因为皇城司的力量薄弱而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将这个还算年轻的狐狸抓住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甚至就连兴**,也就是现在的兴州本部都抽掉了不少精锐人手赶过去,总算是大功告成了。也只有将这个后患解决了,叶应武才能够全心全意的面对眼前的危局。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有城巍峨(中) 倾宋 作者:然籇 高达猜的一点儿也不错。 蒙古军还没有扎下营寨,便匆匆推进到城下的这三千人,正是由刘整亲自率领的。这员大将正身处人生巅峰年月,加上他在泸州镇守多年对于南宋的了解远超其他人,所以虽然此时忽必烈还没有委任以攻打襄阳彻底撕开南宋防线的重任,但是已经算得上是一方镇守了。 看着不远方雄踞在神臂山上的泸州城,刘整微微皱着眉,一言不发。这是她付出了半生心血的地方,最后却在吕文德的逼迫下不得不率军匆匆北走。如果说此时刘整最大的愿望,便是将这座泸州城拿下,泸州攻破,虽然南宋的防线依然有着很大的纵深,但是至少川蜀和荆湖之间的消息沟通就会受到很大的阻碍。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刘整率领泸州守军和水师投降蒙古,历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贾似道也会大发雷霆,接连派出三支宋军轮番攻打。 泸州城是南宋川蜀的一个命脉咽喉,此话绝对不是虚有其表。 现在他刘整带领着天下第一的精锐步骑,再一次来到这泸州城下。而就在不远处的大江上,当初随着他黯然北上的水师子弟也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给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宋军水师一个教训,顺便给资水上战死的无数袍泽报仇雪恨。 资水一战,刘整知道自己输得很彻底,虽然后来前来阻拦的宋军步卒被奋力杀退,但是至少从资水还有那个不知名的山崖上下,刘整可以说是输得一塌糊涂。一支人数不过两千的宋军配合着水师不但将他的两路援军挡住了,而且资水水师的主力更是葬身鱼腹。 要知道现在蒙古还没有重视水师,所以刘整手里的战船基本上可以说是打沉一条就少一条。 尤其是那支驻守在山崖上的孤军,愣是将刘元礼几次冲锋硬生生的打退了。如果当时刘整知道在山崖上的正是叶应武,恐怕就会调集大军亲自指挥,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个渐渐成了气候的南宋小将拿下。 这种将才如果不尽早铲除,以后定然是噩梦不断。 资水一战,错过打败甚至铲除叶应武的机会,而现在老天爷又把这个机会送到了刘整的面前,而且是和刘整朝思暮想的泸州城一起。 泸州,雄城巍峨,就在前方。 刘整轻轻吸了一口气,缓步策马上前。 紧接着在他的身后,刘字将旗迎风猎猎舞动。 ———————————————————— 看着缓缓上前的蒙古马队,叶应武和高达下意识的对视一眼,手已经不知不觉的紧紧握住刀柄。而城上的宋军士卒也匆忙跑动,一架架床子弩缓缓推动,粗大的弩矢在几个人的拽动下上弦。 而更多的士卒则纷纷检查手中的神臂弩和突火枪。 只要刘整的马队再向前百步,迎接他们的就是这个时代最为精良的弓弩和火器。 在弓弩箭矢和火器方面,宋军遥遥领先任何一个北方王朝。 甚至就连城墙后面的大型投石机也开始戒备,只要刘整有什么异动,这些投石机是毫不犹豫咆哮的。这也应该算是叶应武第一次见到这个时代的投石机,虽然比想象中的要小一些,并且威力和射程远远赶不上之后蒙古一举平定襄樊所用的“回回炮”,但是有总比没有要好,如果当时在慈溪、在麻城拥有这些投石机,也没有必要那么拼命的和敌人短兵相接了。 话说回来,这些投石机实际上还是当时刘整戍守泸州的时候打造的,只不过后来刘整撤退的时候多有损毁,吕文德攻克泸州之后,将这些投石机修复,并且仿制了一批,毕竟泸州城的重要性众所周知,所以谁也不敢懈怠。 而且不只是投石机,甚至就连一些火器都是叶应武只在史书的角落里面见到过的,包括那些埋在地里面的震天雷,对于这种最早的地雷,叶应武还是很有兴趣的,只是没有想到这种应用起来效果不错的火器并没有得到宋军应有的重视,也就是泸州这种重镇方才有一些存储。而其他火器,除了突火枪这种原始的火枪,包括火蒺藜在内,一个个名传史册的火器都没有他们应该有的地位。 至于为什么,叶应武此时也懒得计较。 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时代,那么便不会坐视在历史上昙花一现的各种火器的鼻祖就此消亡。 当然,这些的前提都是叶应武能够平平安安的返回兴州、 一名蒙古步卒打着白旗小心翼翼的向着城门方向走来,城上宋军虽然有些诧异,但是高达没有下达命令,谁都没有轻举妄动,任由这名蒙古士卒如履薄冰的向前走来。 不过或许是老天爷保佑,这蒙古士卒竟然没有触碰到陷坑,就这么平平安安的走到了城门下,高声喊道:“城中的诸位将军,某家刘大帅想要和诸位打个照面,不知可否?” 高达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刘整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还想要劝降?这可不是刘整的性格,此人向来是快意恩仇,叶应武和高达麾下的泸州劲卒在资水之畔将他的麾下儿郎杀得尸横遍野、血染大江,双方实际上已经结下了难以化解的梁子,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风尘仆仆的赶过来劝降。 就凭这当初刘整因为和吕文德之间的小矛盾就背叛南宋,便看得出来这个人是有多么的恩怨分明。 “让他过来,无论说什么,咱们接着便是。”叶应武站在高达的身边轻声说道。高达微微一怔,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虽然在这里还是他高达说了算,但是对于叶应武这个年少英才,高达还是很乐意听从他的意见的。 毕竟资水一战打得确实是漂亮,而他高达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也没有必要对一个冉冉升起的少年新星有什么嫉妒。 当下里高达对着一名士卒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嗓门大的人扯着嗓子大声喊道:“让你们刘大帅过来吧!” 那名蒙古士卒如蒙大赦,急匆匆的沿着刚才的脚步向着自家军阵跑去。而片刻之后,当真有十多名骑兵拱卫着一名全身将军披挂的中年男子向这边而来。 不得不说这刘整到真的是泼天的胆子,若是城上乱箭射下来,恐怕他们这十几个人非得成了刺猬不可。 看着刘整缓步而来,高达皱着眉头说道:“若是就让他这么轻而易举的来往,岂不是将这城上城下的军势看的一清二楚?更何况到时候会不会有什么言语打击将士们的士气?” 叶应武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是不让他过来,岂不是更能打击咱们的士气。坐拥坚城,却不敢和敌方统帅在城下会面,这到底是谁胆怯了。更何况恐怕这城中有几斤几两,刘整心知肚明,毕竟他在这座泸州城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城防怎么布置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高达轻轻点了点头:“但愿吧。” 而叶应武的目光则一直盯着远处越来越近的刘整,这应该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之后第一次和这个最后左右了宋元战争大局的将领见面,虽然很久很久之前叶应武就已经憋着一肚子坏水想要讲刘整除之而后快。 如果说没有刘整,恐怕蒙古还要在南宋的乌龟壳外面徘徊数十年,对于这么一个智勇双全的人物,叶应武可不敢掉以轻心。 或者说对于城上城下的人,攻城战现在已经开始了。 “城上可是高将军、叶将军?”远远地刘整的声音已经随着风传来。虽然叶应武在泸州无论是天武军还是高达等人都是打死了不承认,但是并不代表着刘整就可以忽视他的存在。 甚至在刘整的心中,这个异军突起并且让蒙古名将阿术吃了大亏的叶应武,比已经垂垂老矣的高达还要棘手。 不只是高达,王世昌等宋军文武官员都将目光投向叶应武,这个时候如果承认了,不知道怎么善后。要是朝中那位贾相公抓住了这点儿蛛丝马迹,以欺君之罪压下来,恐怕在场的这些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高达还好,王世昌等年轻官吏如果说不担心头上的顶子是不可能的,毕竟他们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叶应武只是自失的一笑,在资水畔的山崖上毅然决然的打出自己的旗号鼓舞士气之后,他就没有打算瞒着刘整。当下里冲着高达微微示意,叶应武向前一步,大声喊道: “城下不速之客,可是刘整刘将军?” 片刻功夫,刘整已经走近,叶应武可以清楚地看清,这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但是他就这样的坐在马背上,却给人一种稳如泰山的感觉,但是叶应武更多感受到的,是被刘整收敛了很多的凛冽杀气,毕竟无论是在南宋还是在蒙古,刘整都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消耗了宋朝仅剩的一点元气。 从此华夏衣冠沦陷,知道淮上布衣按剑而起。 刘整微微皱着的眉头舒展,大声笑道:“恐怕不速之客应该是叶将军吧?至于某,这座泸州城,本来就是某的,而某现在只不过是来拿回某应该拥有的。” “猖狂至极!”王世昌狠狠一拍砖墙,咬着牙冷声喝道。 而不只是他,百战都以及泸州守军将领都是紧紧握拳。至于那些宋军士卒,更是恨不得主帅下达命令将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射成刺猬,让他也知道知道泸州守军不是吃素的! 刘整看着城上一个个怒火中烧的宋军将士,自失的一笑,旋即朗声说道:“某失去的,都将会自己拿回来。而今天来到这城下,也不是为了劝降,这大好的泸州城,某可不想直接看着他挂白旗。只是想见识见识,在资水之畔是谁打败了某的精锐步卒和水师?” “请站出来答话!”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吩咐,刘整的亲卫骑兵在他话音未落便已经扯着嗓子大声吼道。 微微一怔,叶应武朗声喝道:“水上之功业,乃是大宋荆湖水师都统张将军。而陆地之上,正是此间刘将军和在下。” 听到叶应武提及自己,刘雄昂首挺胸向前迈出一步,他在资水实际上也打得很凶,只不过麾下儿郎太少,还是被刘整的精锐援军打败,并且损失过半,不过总算是将刘整的援军死死拖住。 这份功劳是谁都不能抹杀的。 “那想来答话的便是叶将军了?果真是少年英才!”刘整的声音很是洪亮,回响在天地之间,“只是为什么某有所听闻,叶将军不是身在兴**么?怎么出现在这里,难道叶将军就不怕你们官家怪罪下来,掉了脑袋?” 原来是为了这个! 叶应武的脸色铁青,目光如炬看着城下的刘整。 而高达等人心中也是暗暗吃惊,刘整的消息倒是迅捷,叶应武在此处,恐怕是最隐秘也是唯一的软肋了吧,他竟然以身犯险,来到城下将这软肋硬生生的击破! 恐怕也只有刘整亲来,才能够让叶应武感受到钻心的疼痛吧。 这是赤果果的挑拨离间,是难以抵挡的阳谋。 对于刘整,即使是江铁这等跟着叶应武四处征战、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心中都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战。而文天祥则微微侧目,打量高达等人。作为征战沙场半生的老将,高达早就做到了处变不惊,一时失色之后又旋即一脸淡然。 而王世昌是早就打算效忠叶应武的,此时脸上虽然有些阴晴不定,但是终归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至于刘雄,跟随着叶应武在资水一番大战,叶应武有多大的本事他心中也很是清楚,这个时候除了打量周围同侪之外,立场也很是坚定。 至于他们三个之外的泸州官吏,脸上的表情就可以说是精彩异常了,甚至有些人已经眉头紧锁,显然开始打算怎样才能让自己置身于事外了。文天祥轻轻地哼了一声,而他身边一直默然不语的杨絮却轻轻侧身,俏脸上流露出一丝冷酷的笑容。 这个时候动摇的,六扇门和锦衣卫自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对于这些心不向着自己的同僚,叶应武可没有张世杰那样大度,这些账就算是现在不报,也是要记下来的。 伸出手拍打着城墙,叶应武脸上的铁青总算是缓缓退却,死死盯着城下一副看热闹表情的刘整,叶应武终于缓缓开口说道:“刘将军若是有本事,便来攻城,挑拨离间怕不是英雄手段。” 刘整无所谓的一笑:“既然如此,那边走一程,看一程。” 话音未落,刘整已经当先打马沿着老路回去。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必要留在城下把自己的小命命悬一线了。而刘整返回,在宋军射程之外的蒙古步骑也缓缓向前,一面面盾牌已经竖了起来,如果城上宋军此时放箭,恐怕这些蒙古步骑会毫不犹豫的冲上来掩护。 几名宋军将领急忙看向高达。 高达迎着风微微眯了眯眼,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刘整是打着白旗来的,若是将他射杀了,倒是宋军不守信用了。蒙古鞑子是野蛮之邦,煌煌大宋却怎能在这野蛮人之前失了一个诚信。但是该有的送客礼仪还是要的。 高达旋即吩咐了两句。 一连串箭矢呼啸破空,在刘整头顶越过,整齐的扎在蒙古步骑前方的地上。几名蒙古千夫长看着这个阵势,着实是吓了一身冷汗出来。 目送刘整远去,高达、叶应武,一老一少脸色阴沉,一句话都不说。而整个城门上的气氛,也渐渐冰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城巍峨(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既然刘整是前来挑拨离间的,那么按理说就不应该急匆匆的攻城。可是刘整偏偏反其道而为之,他的三千步骑刚刚退回去不到一个时辰,已经休整得差不多的蒙古大军就已经呼啸而来。 此时已经是黄昏,夕阳洒满天地,而一面面象征着蒙古大军的黑色旗帜在远方肆意的飘扬,马蹄践踏着土地,一列列骑兵向前推进。而在他们的后面则是大队的步卒簇拥着各式各样的攻城器械。 城上本来还心思重重地南宋官吏,这个时候却也不敢掉以轻心了,只能先将刚才刘整带给他们的震撼先抛到脑后,全心全意的将眼前这次来势凶猛的进攻打退再说。 按照原来的部署,王世昌和刘雄也急忙带着麾下儿郎向另外几个城门跑去,虽然泸州只有东门一面面向敌人,但是难保有什么意外发生。更何况大江之上还颇为沉静。 刘整此时进攻的确是出乎意料,刚刚从城上退下去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的宋军士卒在咚咚作响的鼓声中再一次飞快的冲上城头,各式各样的火器弓弩也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就绪。 泸州守军毕竟是泸州守军,这也应该算是南宋少有的一支精锐了,正是凭借着从达州到泸州再到重庆府和合州钓鱼城一线的精锐士卒,南宋才能够在川蜀防线上硬生生守了那么久,并且还有一个蒙古帝王在钓鱼城下殒命,最后不得不逼迫着忽必烈改变原有的方案,集结大军从襄阳南下。 蒙古大军来得很快,冲在前面的三个骑兵千人队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已经长驱到了宋军射程之内。虽然大多数宋军将领根本区分不出蒙古骑兵的差别,但是叶应武却细心的发现这三支千人队实际上都是由色目人甚至女真人等附庸于蒙古的种族组成的,就连他们的旗号上面也不全是蒙古文字。 蒙古铁骑连年征战下来,能够保存的精锐自然也不会被刘整当成炮灰拿来试探宋军。这三支千人队想来也是为了探清宋军的陷坑所在,称呼一声“炮灰”倒也没有什么过分的。 各段城墙上都传来了清晰镇定的呼喊命令,紧接着床子弩、神臂弓,宋军赖以摧折北地骑兵的强弓劲弩在这个时候一点儿都没有保留。密集的箭矢从蒙古骑兵中呼啸横扫。 无数的人惨叫着落马,但是随着一面面旗帜的迎风舞动,更多的骑兵紧随而上,手中单薄的盾牌也拼命的举起,心中希冀能够阻挡住几支箭矢。虽然高达和叶应武是临时挖掘的陷坑,但是并不代表陷坑的数量就会少,尤其是大大小小的坑洼不平对于蒙古骑兵冲锋是难以抗拒的阻拦。 而这些陷坑当中,也不只是有简单的竹签子。 轰鸣声四起,各式各样已经预先埋在地下的震天雷、火药罐在这个时候发挥了应有的威力,这些原始的地雷火器甚至没有统一的形状和火药的剂量,但是并不妨碍它们在这个时候肆意的怒吼! 密集如雨的石块紧随着箭矢劈头盖脸砸下来。和蒙古进攻襄阳时一战定乾坤用到的“回回炮”不同,宋军的投石机还是比较原始,所使用的也不是那种巨大的石块,而是一网兜一网兜的碎石。但是当这些大如拳头的石头从天而降的时候,感觉自然也是不好受。 宋军器械的精良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应有的威力。而远处蒙古大军当中也是旗号变动纷纷,一支支整齐化一的千人队开始向前移动,直直的向着前方这座雄城。 蒙古三千马队最后平安地从泸州城外退下来的只有不足一千五百人,但是正是这过半的伤亡,将整个泸州城外的陷坑都已经填平,蒙古士卒可以踏着自家袍泽的尸体从容前进。 与此同时,大江之上,张世杰还没有来得及调动船只支援泸州城,下游哨船就已经急匆匆的送来情报,渝水水师距离泸州已经不足五里,而且他们的哨船同样猖狂,张世杰派出的十多条哨船竟然只有这一条来得及跑回来回报。 不过好在这个时候释放火船还为时未晚。二十多条火船顺着浩荡的江水呼啸而下,每一条船上都是赤膊的水师健儿,或许他们操控着火船此去就是阴阳两隔,但是谁都没有犹豫。 因为他们是荆湖水师,也是曾经的两淮水师。在资水之上能够顶着上游火船的威慑将资水水师两次大战杀得全军覆没,现在占据上游的优势,怎能看着渝水水师大摇大摆冲到自己的面前? 张世杰急匆匆的派人去给泸州城报信之后,飞快的调整自己的部署,三四十艘蒙冲快船一马当先,紧随在火船之后,紧接着是队形严密的中型战船大队,而拱卫在中间的则是作为主力的楼船。 作为一个水战二把刀,张世杰对于自己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就这么直挺挺的冲下去说实在他心中也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所以索性将楼船中间以铁索相连,楼船之后的蒙冲快船等小型战船能够从容的在楼船之间穿梭。 放眼望去,夕阳下大江之上,战船组成的墙壁缓缓移动,蔚为壮观。这个时候南宋水师展现出来的实力,足以让世界俯首。 张世杰如此做倒也没有出乎叶应武的预料,毕竟在前世那个时代,张世杰可是没少这么干过,只不过那时候他是在大江下游这么干的。焦山一战,张世杰以铁索连战船,蒙古水师释放火船纵火烧之,大败,南宋水师之精华也随之付之一炬。 而之后的崖山海战,张世杰丝毫没有吸取教训,依旧是铁索串联战船,导致张弘范统帅的蒙古水师迎风纵火突破一环,其余宋军水师战船也随之而分崩离析,最后崖山十万人蹈海,天下不复华夏所有。 只不过这一次,从上游以铁索连环,说不定真的会有预期的效果。 伸手扶着城墙,叶应武却是回头看向大江的方向,如果说哪里最让他放心不下,那肯定是水面了。并经在叶应武心中,以众击寡然后又被杀的大败,这事情张世杰可是有前科。 一支箭矢呼啸破空,从叶应武身边掠过,紧接着杨宝和江铁两员亲信大将怒吼着扑上来,将刚刚在走神的叶应武死死压倒在地。刚才如果那支箭矢再偏一些,恐怕使君就非得中箭不可。 不远处的文天祥和杨絮这个时候也反应过来,不知不觉已经流了一身冷汗。反倒是叶应武被两个全身披挂的壮汉压在下面,那滋味可真是好受。狠狠地踹开杨宝和江铁,叶应武骂骂咧咧的吼道:“你们两个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沉,压在老子身上,是想要老子断气儿还是怎么着?!” 身上挨了一脚,不过好歹使君是没有事,杨宝和江铁坐到在地上,长舒了一口气。而几名叶应武亲卫已经扑上去挡住自家使君,自有宋军弓弩手从刚才叶应武站立的城垛处拼命放箭。 “格老子的,这鞑子骑射当真厉害!”不远处传来一名中箭士卒的吼叫,倒还真是地道的川音。 蒙古步卒依旧是缓缓向前挺进,而蒙古骑兵已经倾巢出动,不断的从城下飞驰而过,他们从小磨练的骑射功夫也在这个时候展现到了极致,竟然隐隐约约有将宋军弓弩受压制下去的势头。 不过好在高达及时发现了这些棘手的家伙,宋军弓弩手纷纷后退改为抛射,取而代之的是早就等的不耐烦的手持突火枪的士卒。一声声沉闷的吼叫代替了弓弦的清脆声音,而蒙古骑兵队伍中也有更多的人落马。突火枪发射出的四散的铁珠虽然不至于置人于死地,但是这样密集的打在身上,却是疼痛万分。 蒙古骑兵在突火枪的强大威慑下不得不急匆匆躲避,而这个功夫,蒙古步卒在抛下了不少尸体之后,终于还是挺进到了城下。步卒方阵中的弓弩也开始拼命压制城头。 整个泸州城东门的上空,箭矢横飞! 不断有宋军士卒惨叫着倒下,也不断有更多的士卒怒吼着代替他们的同伴。而在他们的后方,数不清的泸州民壮正在忙着搬运箭矢和各种其他守城器械,这些都是年纪轻轻的后生,无一不是浑身短打,露出大块大块腱子肉和小麦色的皮肤。 如果城头需要的话,他们随时可以代替宋军士卒冲上去。 泸州作为边防重镇,早就已经是全民皆兵! 在弓弩的对射当中,本来宋军弓弩就要精良许多,再加上居高临下,自然是占据了上风。而刘整也不甘示弱,蒙古军的上百悍卒已经怒吼着推动投石机闯入宋军射程之内,大大小小的石块从天而降,横扫整个城头。 虽然高达已经所有准备,各种藤牌木盾举起,有遮天蔽日的架势,但是终归还是挡不住这些石头从缝隙里面钻出来打伤士卒。 不过和死伤在宋军投石机下的蒙古军相比,城头上的损失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了。 为了保护自家拼命冲上前的投石机操控士卒,蒙古骑兵也不顾伤亡怒吼着调转马头,一面面象征着荣誉和不屈的黑色旗帜迎风舞动,重新卷地而来。 刘整自然不会只是强攻,另外还有几支千人队扛着云梯等简易的攻城器械向着泸州其他几个城门跑去。虽然明知道攻不下来,但是至少要在那里牵制高达的一部分兵力。此时张世杰的水师主力已经尽数东去,所以留下来的几艘宋军战船还做不到掩护整个城门的作用。 泸州到底还是泸州,川蜀仅次于钓鱼城的坚城。 甚至还没有冲到可以架设云梯的地方,蒙古步卒前几个千人队就已经伤亡过半,只不过后面的士卒依旧毫不犹豫的越众而出,仗打到了这个地步,是个男儿都已经被激发出了血性,怎么会轻易的退缩。 随着刘整的旗号改变,几台大型的云梯车同样开始前进。 “火箭!”高达怒吼一声。那些简易的云梯实际上没有太大的威胁力,真正能够威胁到城池的,正是这些大型云梯车。 在刚才的对射中同样损失不小的宋军弓弩手纷纷冲上前,一支支火矢飞快的释放,而床子弩的巨大铁箭顶端,也绑上了火蒺藜。 在这个距离上,只有寥寥几支火箭能够触及到云梯车,更何况云梯车外面都会涂抹防火的膏泥,除非是大火焚烧,很难将其点燃。那几支火箭只是燃烧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星,便又旋即消散了。 而床子弩发射的粗大铁箭,更多的是在攻城的士卒当中犁出一条血路,然后在人群中轰然炸裂,掀起漫天鲜血和碎肉。 一道道云梯这时候已经搭在了城上,如果远远地看上去,那爬着梯子的蒙古士卒就像是一道道一直蔓延向城头的黑线。只不过这些简易的云梯高达还真的没有放在眼里。 若是泸州被这些简易的云梯都给攻破了,那才是真正的贻笑大方了。甚至不用高达吩咐,宋军士卒熟练地抬起礌石从城垛口处扔下去,而城下送上来的金汁以及烧得滚烫的热油也纷纷倾泻,可以不断的听到城下蒙古士卒的惨叫声。 在这迎面泼下来的金汁和热油面前,任你有三头六臂也只能抱头鼠窜。一面面盾牌徒劳的高举,一寸寸皮肤散发出滚滚热气! 当然这些还不是最绝的,在泸州守军震惊的注视下,叶应武麾下的百战都士卒手中拿着火蒺藜一拥而上,同时抛向城下,密集的爆炸声和惨叫声在城下此起彼伏,而城上的守军也下意识的吸了一口凉气,这些家伙下手可真是歹毒。 只是他们也还真是好大的胆子,要知道火蒺藜这种东西,放眼整个泸州怕也只有少数几名老卒有这泼天的胆量敢拿在手里扔出去。 对于周围泸州守军的神色,叶应武只是微微一笑。作为手榴弹前身的火蒺藜之所以没有受到重视,并且在对付北方骑兵中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和士卒的胆小有很大的联系。 这个时代的士卒,也不过就是随便操练两下就拉上战场,哪里有这个胆量投掷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新鲜玩意儿?要知道在后世,想要将手榴弹扔的精确,也是需要下一番功夫的。 其实现在百战都也不过只是点燃了胡乱扔下去,但是总比其余的泸州守军连扔都不敢扔,只能借助床子弩发射出去好。而高达等泸州将领看向百战都的神色也有所改变。 天武军号称强军,果然名不虚传。 宋军城头上仿佛扔不完的守城器械,让城下的蒙古士卒吃了大苦头,不过好说歹说,自家的云梯车已经缓缓出现,虽然密集的火箭不断的打在上面,而且有一辆云梯车已经冒出了滚滚浓烟,不公终归有还是要比没有强。 撞城巨木也和云梯车一起缓缓推上来。更多的蒙古骑兵呼啸着从城下飞驰而过,手中弓弩一阵乱射。这些蒙古骑兵实际上也是在强忍着作战,现在正逢夏季,对于他们来说早就浑身大汗很是不舒服,可是一看到前赴后继的自家袍泽和猖狂的宋军弓弩,已经到了这个时候的蒙古骑兵也纷纷强打精神,说什么自己不能掉了链子。 不过刘整也知道蒙古骑兵的斤两,令旗挥动,蒙古骑兵犹如潮水一般退却。而原本攻城的蒙古步卒大队也开始缓缓退后,弓弩手拼命放箭压制城头。 三台云梯车越众而出。 第一百二十四章 泸州长怨(上) 倾宋 作者:然籇 云梯车这种东西,饶是高达征战半生,也不得不小心对待。而叶应武对此也是万分谨慎,真正让云梯车名扬天下的,是在很多很多年后李自成攻破北京。正是仗着云梯车的强大威力,雄踞北方的京师被李自成踏在脚下,而那曾经发出“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时代最强音的庞大王朝也随之轰然倒塌。 宋军颇为猛烈的火矢的确让云梯车四处冒火,但是这个庞然大物依然迎着无数的箭矢爬上城外的缓坡。而随着云梯车最终轰然靠上城墙,蒙古军当中爆发出一声欢呼。 当即就有严阵以待的蒙古士卒怒吼着顺着云梯车直冲城墙,而还有很多的蒙古士卒因为实在是挤不上这区区几条快捷的通道,索性孤注一掷,更多的云梯在呼喊声中搭上城头,密密麻麻攀登的蒙古士卒犹如出动的蚁巢。 没有所谓的试探,刘整一出手就是全军压上。 这是最疯狂的赌博,一旦这一次进攻被打退,那么蒙古军必将损失惨重,但是如果就此攻上城门,整个泸州城也会一战而破,这对于其他地方的宋军士气将会是致命的打击。 而且刘整上来就全力以赴,也可以避免万一水师失利或者张珏的大军赶到和城中守军里应外合。 而且随着天色渐晚,蒙古营寨已经打起了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将半边天照得通红,正在陆续抵达的成都府蒙古军也在抓紧休息,随时准备接替前方拼命血战的潼川府袍泽。 “百战都,上!”杨宝手中长刀划过一道巧妙甚至有些诡异的弧线,一名蒙古士卒应声扑倒,首级飞出数步,鲜血如注喷溅在杨宝脸上,平添了几分杀气。 百战都所驻守的城墙一段正好有一台云梯车,蒙古士卒登城的速度也不可不谓之快,虽然百战都和另外的泸州士卒拼命堵截,可是难免会有一两个勇猛之人冲上城头。 叶应武也是佩剑在手,死死盯着前方,江铁没有动,就像是铁塔一般站在他的前方,若是使君都需要拼杀在最前面,那他们这上城的百十号弟兄哪还有脸面见人。 更何况城中还有将近四百百战都随时准备上城接替呢。 身处乱军当中,叶应武倒还算是镇定,旁边文天祥也是负手而立,丝毫没有因为不远处的浴血厮杀而有所畏惧。这家伙的胆量叶应武也算是见识过了,所以也懒得再找人把他架下去。 因为十有**是架不下去的。 不只是东门,除了正面向大江的那一面,另外两个城门处也是锣鼓阵阵,杀声不断。虽然知道那不过是佯攻,可是任谁也不敢疏忽大意,王世昌和刘雄两员庐州城中的文武重臣更是亲自带人守在那里。 几名铁塔一般的壮汉从云梯车上连续迈出几步,宋军弓弩手还没有来得及扣动扳机,他们就已经跳到了城墙上,手中大刀舞的滴水不漏,刚才冲杀正狠的杨宝也不得不向后连退几步。几名手持长矛的宋军士卒急匆匆越众而出,长矛刺破重重刀影,却只换来连续的响声,长矛头被硬生生的劈断! 有这几名壮汉开路,后面竟然陆陆续续冲上来十多个人,占据了城墙上不小的地方。而宋军士卒和他们缠斗在一起,弓弩手也不敢射击。这几名壮汉着实不好对付,怕应该也是军中精锐,这个时候拿出来打开道路也说得过去。 杨宝怒吼一声,拼着手臂上受了一刀,硬生生撞入两名壮汉之间,大刀随手一丢,两把短刃已经从腰间出鞘,无声的卷动着风直直捅入两人的胸膛,更多的鲜血溅满他身上的衣甲。受到杨宝的刺激,百战都士卒犹如打了鸡血一般扑上来,手起刀落。打头的几名壮汉多数身首异处。只不过趁着这个功夫,后面涌上来的蒙古士卒已经越来越多! 宋军在城墙上回旋的余地越来越小,而叶应武也死死咬住了牙。刘整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固然让麾下儿郎死伤不少,但是不得不说确实很有效,泸州城若是让他就这么拿下了,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 “江铁,**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上啊!”叶应武狠狠地踹了江铁一脚,本来就被前面血战激的心头火热的江铁又平白无故的挨了一脚,自然是心头大火,一声不吭的就向前冲。 而叶应武身边的亲卫也都纷纷抽出刀剑怒吼着冲上去。更多的百战都士卒甚至城中民壮也顺着上城步道大步而来,沿着城墙,不只是蒙古军在拼命,宋军也在拼命! “杀——!”江铁爆发出一声咆哮,他本来身形和杨宝相比要更强壮一些,打起来也更加霸道,一把马刀狠狠地捅进迎面的蒙古士卒的胸膛,因为被肋骨卡住,马刀拔不出来,他索性随意一松手,抬手一挥衣袖,一支袖箭呼啸而出,没入另外一名蒙古士卒的咽喉。 等到几名蒙古精锐士卒注意到这个横空出现的宋军骁将的时候,江铁已经从背后抽出大斧,将整个蒙古队形都冲散!一人威力,骇然如斯!而更多地百战都士卒见到自家都统如此勇猛,自然也是不甘人后,百战都就像是一柄利剑,扫荡整段城墙! “放,抛射!”叶应武长剑一举,身侧宋军弓弩手也尽最大的努力阻断云梯车上登城的蒙古士卒。不断有百战都从叶应武身边掠过。怒吼着冲入前方的城头,而杨絮则默默地仗剑挡在他前面。 杨宝浑身浴血,从死尸堆中钻出来,看着同样是一身鲜血的江铁,咧嘴一笑,转身扑入最近的战阵。江铁摇了摇头,刚才的冲杀有些猛,搞得他现在眼前都是金星,但是现在怎么是犹豫的时候,身后可还站着使君,站着无数的儿郎! “天武军——杀!”江铁手中巨斧舞动,依旧冲在前面。 而叶应武也随手抢过一把神臂弩,就要向前冲。吓得文天祥和杨絮急忙死死拽住他:“使君不可犯险!” 叶应武的双眼通红,前方自家儿郎正在浴血厮杀,只要是还有些血性的统帅,怎么会坐视他们在前面奋战而自己就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的站着?! 文天祥微微一怔,叶应武这样的表情倒是很少见了,在他的印象中,这个曾经纵横临安的叶衙内怕也只有在那一次和吕家的冲突中有过类似的表情,几个月以来他已经习惯了叶应武深沉而胸有成竹的样子,却险些忘记,这是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 他有着他澎湃的热血! 刹那间就连文天祥都有跟着他一起冲上去的冲动。 见到文天祥缓缓松手,杨絮秀眉微蹙,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的跟在叶应武的身边,向着前方冲去。 “天武军,某叶应武在此!”叶应武抬手射穿一名和杨宝捉对厮杀的蒙古士卒。 刁钻,狠辣,这一箭出乎意料的准确! 百战都浴血厮杀的将士们爆发出一声欢呼。而叶应武随手扔了神臂弩,握紧佩剑便要向前,杨絮心头一紧,急忙超前半步,长剑挽出剑花无数,几个呼吸间前方拦路的几名蒙古士卒便饮恨剑下。 使君亲自冲上来,江铁和杨宝心中都是一震,手下更是一点儿余地都不留了,只有抓紧将这些蒙古鞑子砍杀干净,才能保证使君那里的危险最少。 文天祥看着前方的厮杀,轻轻吸了一口气。借助几台云梯车,蒙古军确实打了宋军一个措手不及,整个城墙上厮杀的如火如荼,只不过好在几个敌台上宋军弓弩手拼命射击,总算是将云梯车全部点燃,而且这其中还不断伴随着爆炸声,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直接将火蒺藜绑在了箭矢上射向近在咫尺的云梯车。 “长矛!”江铁怒吼一声,一斧头劈开迎面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和杨宝已经背靠背。城头上的蒙古军总算是越杀越少,但是为此宋军也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百战都毕竟是精锐还好,其他的泸州守军和上城助战的民壮足足有数十死伤。当然给他们陪葬的是近百蒙古士卒的尸首,铺满整段城墙。鲜血肆意的流淌。 听到江铁的吼叫,后面同样杀得天昏地暗的几名长矛士卒急忙涌上来,将最后一名铁塔般的蒙古壮汉硬生生钉死在城墙上。其余身材比较瘦小的蒙古士卒也很快被剿杀干净。 从城头上看去,几台云梯车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炬,照亮暗淡的天空。而城上七横八竖都是宋军的士卒,一番血战下来,虽然宋军死伤要远远少过蒙古军,但是也是难以弥补的死伤。更何况这一次甚至连作为预备队的民壮都动用了,足可见战况之激烈。 最致命的是登上城的蒙古士卒破坏了足足三台床子弩,使得守城的压力倍增。 但是泸州城,在第一次攻击中无论如何是守住了。 叶应武下意识的侧头看去,所有或躺或卧、或走或站的宋军将士也都侧头看去。夜幕当中,火焰映衬之下,一面面赤旗迎着凉爽了些的夜风猎猎舞动,有的旗帜虽然已经残破,有的旗帜虽然已经黯淡。 但是它们依旧这样无所畏惧的猎猎舞动!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叶应武扶着城头,忍不住感慨。 微微诧异的看着已经漆黑的天空,杨宝和江铁一脸不解。自家使君该不是打仗打魔怔了吧,哪里来的残阳? 但是当他们相互搀扶着站起来的时候,却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城墙外,几台云梯车犹如巨大的火炬熊熊燃烧,再加上城外原野满地的火把、前方灯火通明的蒙古军营寨,将整个天空照亮。 不是残阳,胜似残阳! 而那远方连绵没有尽头的山峦,不正是如海的苍山么! 喧嚣声渐渐大了,几人连忙侧头看去,高达、王世昌等人联袂而来,就连高达的衣甲上也有不少鲜血,看来这位老将就算没有亲自上阵杀敌,恐怕也曾经距离第一线很近过。 高达一说,叶应武才知道,实际上这里还好,另外一边城墙是刘整麾下大将刘元礼亲自带人攻打,这员猛将是憋足了力气想要报资水之仇,自然比这边攻势还要猛上三分,最后竟然也是高达带着亲卫冲上去堵住,方才将刘元礼杀退。 想到就在刚才,泸州城命悬一线,现在属于劫后余生的几个人面对面,都忍不住暗道一声侥幸。刘整上来就是这样的打法,却是让他们措手不及。然而说句实话,就算是准备充足,在这样不要命的攻击下,恐怕也得冒几重风险。 不过无论如何,终究还是将刘整杀退了。 “抓紧休息,某绕着城再看一看。”高达拍了拍叶应武的肩膀,这个时候并肩站在一起,是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高达有着足够的信任。 深深点头,叶应武没有再说什么。 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个关头,节省力气,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 城下已经烧了松针水和饭食送上来,这个时代大多数的士卒患有夜盲症,无论是叶应武还是高达,都没有本事保证士卒们鱼肝酱这种东西的供应,所以还是靠松针水靠谱一些。 也是托了夜盲症的福,蒙古大军怕是今天夜里不会再折腾了。 看着一锅锅热腾腾的饭食,叶应武和高达对视一眼,微微点头。这个时候若是能够杀出城去,必然能够让刘整措手不及。张珏的援军还不知道在哪里,而水师也迟迟没有结果传回来,所以这泸州城内内外外还得靠自己。 高达和叶应武并肩走到一角,声音很低。 而杨宝等人也纷纷站起身,将两人周围护住。 —————————————————————————— 不是张世杰不想传达战报,而是现在战局的发展有些出乎意料。 就在泸州守城战如火如荼的时候,荆湖水师和渝水水师也进行了最惨烈的碰撞。这称得上是川蜀最强大的两支水师一碰面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都是往死里招呼。 而张世杰一开始释放的火船因为渝水水师早就做好的准备,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不过总算是将渝水水师的阵型冲散,紧接着咬上来的蒙冲船队确实险些给渝水水师带来灭顶之灾。 可是渝水水师反应也很是快速,被蒙冲船队咬住的几艘战船干脆抛弃,几艘楼船一马当先仗着大江江面辽阔,从两侧包围上去,竟然让荆湖水师的蒙冲船队损失惨重。 只不过渝水水师占据的上风很快又被扳了回来,顺流而下的张世杰连环楼船确实威力巨大,再加上在楼船之间穿梭的宋军战船不断借助楼船巨大的身躯作为掩护射箭,所以猝不及防的渝水水师接连损失了两艘楼船,方才勉强挡住这疯狂的攻势。 对付连环战船,最好的方法就是火攻,不过宋军战船围绕着连环楼船一层又一层,火船根本冲不上去,报仇心切的渝水水师再一次壮士断腕,旗舰一马当先,带着十多条战船硬生生的撞进宋军船阵当中! 把楼船当成火船来用,恐怕也就只有刘整这个水战天才带出来的兵有这个胆略。 被连起来的三艘楼船,包括张世杰的旗舰都燃起了熊熊大火。双方旗舰同归于尽的确是出乎意料,不过好在张世杰还有兵力优势,而且旗舰被毁,荆湖水师士卒也打出了血性,几艘尚且完好的楼船带着无数的宋军大小船只犹如饿狼一般扑上去。 而这个时候重庆宋军水师也从夔门急匆匆而来,一头扎进了渝水水师的背后。整个大江之上,只要是不同旗号的战船就拼命攻击,导致现在张世杰浑身湿漉漉的站在另外一艘楼船上,根本不知道胜负如何,只能死死咬牙看着前方冲天的火焰。 大江之上,水师已经混战难分。 第一百二十五章 泸州长怨(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夜空如墨,露出些许清辉。曾经漫天星辰此时也是寻不见一个踪影。只有泸州城内外同名的火焰还在提醒着这漆黑的夜幕下,是已经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惨烈战场。 而比泸州内外蒙宋大军的火把相比,更远的地方那烧亮了天边一角的火焰更是让人心中忐忑不安。想来荆湖水师和渝水水师也是陷入了胶着,否则战况如何应该早早地就派人传递过来了。 虽然是盛夏时节,江上的风依然带着凉爽,甚至还有浓浓的烟气和血腥味。这气息也可以察觉到不知是泸州东门战场传来的,还有很多是从江上传来的。 张世杰临走的时候给留守的几艘宋军战船下的是死命令,所以几艘战船依旧停泊在黑暗中,如果不是船上星星点点的火焰,恐怕已经和黑暗融为一体分不清楚。也多亏了这几艘战船的及时支援,佯攻泸州另外两个城门的蒙古军并没有起到太大的牵制作用,毕竟有人从身后放箭,任谁也不可能拼了劲的攻城。 叶应武就站在泸州西南角的神臂门上,和东门外面的开阔地势、南门外面的辽阔大江相比,神臂门的确是整个泸州城最易守难攻的地方,否则也不可能将这座城门和泸州城命名为同一个名字。 整个泸州城所在的神臂山就像是伸入江水中的一条手臂,而这神臂门正是整条手臂最坚硬的地方。即使是泸州城被攻破了,神臂门也可以变成一座关城继续防守。 只不过作为现代人的叶应武,听到“神臂”两个字,总是莫名其妙的想到“麒麟臂”,不过这种搞笑的念头也就是大战之后的空闲时分拿来自我调剂一下。 而此时,也不是调剂的时候。 在叶应武的身后,城门下已经有数千宋军士卒严阵以待,刀剑如林。而且所有人都是偃旗息鼓,毕竟宋军赤色的战旗即使是在天光黯淡的黑夜中,依旧有些显眼。 高达脸上带着疲惫的神色,虽然老将一直不服老,但是身体的也日渐衰弱的确是他不得不面对的,或许这也是为什么高达看到以叶应武为首的新一批年轻人的崛起反而会感到由衷的喜悦吧。 这是一种后继有人的快乐。 “准备好了?”高达凝神看着叶应武,这个实际上没有什么武艺的年轻人却有着自己所不能比拟的影响力和号召力,让高达也不得不心中暗暗感叹,年轻真好。 “时刻准备着。”叶应武的声音中流露出轻松,只不过他这后世耳熟能详的话语,在古人看来却是颇为新奇的。 高达点了点头:“年轻人稳重些,小心行事。既然准备好了那就可以出发了,某在城中随时准备接应。” 叶应武冲着高达一拱手,转身走下神臂门。潼川府刘整率领的蒙古军经过泸州攻城血战,死伤惨重,再加上几台云梯车被毁、数次强攻都被宋军打退,士气自然也是低落,而初来乍到的成都府蒙古军立足未稳,再加上很少和潼川府的军队并肩作战,所以双方之间必然缺少几分默契。 如果过几天等到双方磨合的差不多了,恐怕想要偷袭都没有这个机会了。所以虽然张珏的援军还不知道走到哪里,高达和叶应武也并不打算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时机。 当然,如果说刘整和刘元振两员蒙古大将意识不到自家的问题、没有防备,那也说不过去。 叶应武是信誓旦旦的走下城门,但是心中却没有底。 这一次夜袭以三百名百战都骑兵作为刀锋,两千泸州士卒作为骨干,最后是王世昌亲自率领一千多人压阵。并且这参加夜袭的三千余名将士,百战都却不用说,其他三千多人也都是泸州城中的精锐,而且大多数没有参加黄昏时候的守城,袍泽兄弟在城上打的一身血一身汗,自己却只能在城下干瞪着眼一直到最后才有机会冲上去,任谁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既然杀出城去,那便非得剁下来几个鞑子的首级给城里的兄弟们看看,而且蒙古汉卒的首级不算,就得是实打实的蒙古鞑子的! 所以叶应武这三千儿郎,当真是士气高昂。 ———————————————————— 大江之上,一艘艘曾经纵横一方天地山水的战船在熊熊大火中只能无助的漂浮,江水拍打在船身上,转而又碎成了无数的白沫,消散的一干二净。两侧的江滩上,那嶙峋的怪石之间,已经有不少残破的船只构件和各式各样的兵刃器械洒落。 火焰照亮江面,江水皆赤。 张世杰扶着楼船的栏杆,屏住呼吸。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烧焦尸体的味道,江面上的火焰和黑烟实在是太大了,根本看不清敌我的情况,就在张世杰身边,楼船的一大段栏杆都破碎了,原本在那里的一台床子弩已经没有了去向。 正是在刚才张世杰所在的楼船和一艘蒙古战船狭路相逢,因为这蒙古战船也是刘整带去北上的曾经泸州水师战船,所以形制样式和宋军战船没有什么两样,以至于双方到了照面竟然都没有认出来,直到一名眼尖的蒙古士卒看清了一侧楼船桅杆上的赤色旗帜,方才醒觉。 事发突然,双方只能拼命向近在咫尺的敌人释放火力,奈何那条蒙古战船虽然比普通战船略微大一些,却要比楼船小很多,所以除了一开始猝不及防下被硬生生的打掉了一台床子弩之外,宋军楼船几乎是在吊打蒙古战船。 最后怒火中烧的宋军战船统领看了一眼紧皱眉头的张世杰,下令将水中喊着救命的蒙古士卒一一射死。自己的旗舰被渝水水师的旗舰一命换一命烧了个通透也就罢了,结果竟然还差点儿在一条小很多的蒙古战船手里翻船,任谁都不会笑嘻嘻的。 更何况自己顺流而下、以多攻少,还有重庆府水师从后面跟着捅刀子,竟然硬是吃不下一个渝水水师,就连楼船都有三艘战沉了,如果说出去岂不是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而他张世杰也将会被贴上无能的标签,正愁抓不住他把柄的贾似道自然也会拼命攻击。 这一辈的打拼算是完了,自己对于大宋苍天可见的忠心最后也只会落下个黯然离去的下场。 这不是张世杰所想要的命运! 狠狠一拍战船栏杆,张世杰霍然站直身子,看向前方:“集结周围所有的战船,在江面上拉网箱下游进攻,不能有一条鞑子战船从咱们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还有派出几艘蒙冲回泸州,严防漏网之鱼,顺便通报此处战况。” 见到本来有些意志消沉的都统一下子站起来,早就等候多时的宋军将领喜上眉梢,急忙纷纷应答后快步而去。抬头看看桅杆,自己的将旗和大宋的赤旗相互辉映,张世杰握紧拳头,渝水水师,既然某已经下了血本,就不能让你安然走脱! 很快宋军战船就开始集结,毕竟是此时纵横江淮的实力最强的水师,在混战之中若是没有一点儿应对变化的能力就说不过去了。张世杰的楼船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另外一艘刚刚扑灭大火的楼船紧随其后,尽情地向两侧还没有反应过来的蒙古战船倾泻火箭和弩矢。 前方火焰依旧明亮,几艘燃烧着的蒙宋战船被体型庞大的楼船硬生生撞开,张世杰看着眼前的混战,轻轻松了一口气。不得不说重庆府水师打得也很猛,他们被渝水水师一路撵到夔州,自然也是憋屈,现在从背后直接捅了进来,仗着渝水水师主力损失过半和自家都是新锐之师,竟然打得难解难分。 恐怕渝水水师也很是郁闷,曾经被自己吓得四处乱窜的重庆水师这个时候痛打落水狗倒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留手,可是无奈之下也只能强打着精神迎战。 双方就这么胶着在一起,难怪一直没有人来找张世杰的麻烦。 毕竟重庆水师实力弱小,仗着偷袭占了上风,不过很快就被掰了回来,不甘受辱的渝水水师战船竟然纷纷掉头向着他们冲去,一直没有用到的火船也毫不犹豫的释放,竟然在这江面上又掀起一阵熊熊大火。只不过渝水水师还没有笑出声,张世杰所率领的荆湖水师残部就突然从火海中杀出。 “放!”张世杰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 “放!”更多的宋军水师将领手握佩剑,直至前方! “放!”无数的宋军将士拼命的扣动了手中的扳机、松开了紧紧绷住的弓弦! 密集的箭矢没入黑暗,又重新在火焰的光芒中出现。又一次腹背受敌的渝水水师死伤惨重,大多数战船的甲板上已经看不到了站立的人。而不用张世杰吩咐,宋军战船一拥而上。 辽阔的大江上,通明的火焰里,千帆竞发! 而张世杰死死攥紧拳头,眼睛眨也不眨。不管身后泸州怎么样,不管身后火海中还有多少人在挣扎,也不管前方渝水水师到底还有几条船能够继续漂泊在江面上。 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 泸州城外的水战,总算是在黑夜中落下了帷幕。 宋军荆湖水师和重庆水师惨胜,蒙古渝水水师全军覆没。 下意识的回头看向背后,在熊熊燃烧照亮天际的火海另外一端,是整个泸州之战最关键的地方——泸州城。泸州城没有收到水师的消息,水师又何尝没有收到泸州城的消息。张世杰至今也不知道泸州那边到底怎么样了,虽然他相信凭借着泸州城和叶应武、高达,刘整就算是有天大的本领也不可能在短短半天之内就破城而入。 但是毕竟生死未卜总是最让人牵挂。 远烈,姊夫帮你把江上该打的打干净了,陆地上的就看你的了。 不只是张世杰不知道,甚至就连泸州城中的高达和已经率领着麾下儿郎衔枚急进的叶应武都不知道的是,就在张世杰水战的北岸十多里外,一支同样偃旗息鼓的大军几乎要和黑暗融为一体。 一直行踪不明的张珏大军,与焉现身。 ———————————————————— 长长的步骑延伸了很远,而几名将领策马直上道路旁的土丘。十多里外江上的火焰已经照亮了半边天空,而派出去的哨骑也已经联络上了重庆水师,现在江面上是一边倒的屠杀。 几名宋军将领犹如群星拱月,他们中间那人不过也就是中年,但是就这样坐在马背上,身姿挺拔,黑眉如剑,眼睛中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而那几名宋军将领看向他,也是七分敬仰佩服更带三分热血澎湃。跟随着将军征战,死而无憾。 放眼整个川蜀,有如此魅力、如此气质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大宋兴元府诸军都统制、利州东路安抚使并合州知州,张珏。 只不过在更多的川蜀将领心中,张珏更是王坚、余玠这些名将的继承者,是带领着他们立于不败之地的统帅人物。而历史也证明张珏确实不负众望,在南宋灭亡的最后关头,他凭借着一己之力险些扭转整个川蜀形势,使得一时间川蜀元军阵脚大乱。 不过毕竟面对一个国家,几个州府的力量太渺小了。张珏最后也是兵败身亡,但是这并不代表着他的实力没有得到认可。 “水师一战是胜了。”张珏轻声说道,“反倒是泸州城那里,却迟迟不知道消息,刘整和刘元振这两人倒是封锁得滴水不漏。” “那使君咱们应该怎么进攻?”一名年少气盛的宋军小将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水师大胜,那么他们这些步骑将领也不能丢人,说什么也得冲上去大杀一通! 张珏看向远方泸州城的方向,皱紧了眉头。 然而就在此时,几道身影从黑暗中闪现,而从一侧缓缓前进的大军竟然没有发现之前这左近有人走动。数十名宋军骑兵急匆匆的围上去,自家张使君就在一侧,这几个夜里出现的不知敌友,不过肯定不是什么良民,若是让他们冲撞了张使君,那就真的是丢人丢大发了。 不过那几个从黑暗中出现的人都是也没有反抗,只是当先一人向前几步,手中金色令箭在微弱的月光中闪动着光亮。领队的宋军骑兵虞侯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 那赫然是泸州最高镇守才有资格使用的加急令箭,泸州和重庆、合州本来就是唇齿相依,常常作为斥候和传令兵的这些宋军骑兵可是没有少见这种令箭。 得到消息的张珏已经策马而来。二三十名亲卫也就地散开,将几名突然出现的黑衣男子包围在其中,若是他们敢对张使君有什么不利,这些亲卫会毫不犹豫的扑上去将他们碎尸万段。 双方甚至没有一丝言语,领头的黑衣大汉看着张珏,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上去。张珏微微错愕,不过还是急忙接了过来,信因为写的匆忙,所以字体可以说是龙飞凤舞,而且想来是急迫,没有阴干就折了起来,导致有些字模糊,好在并不影响阅读。 而在信件的一脚,所用的印章正是古篆体的“叶远烈”三字。 张珏的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冲着黑衣大汉点了点头:“某心中已然有数,也多谢叶将军提醒。只是某还是颇为好奇,几位身手如此矫捷,又担负重任,想来是军中精锐,泸州、合州、重庆府某也算颇为熟知,为何原来并未见过。” 黑衣大汉一愣,旋即笑道:“不瞒张将军,我等几人却是叶使君麾下儿郎,自然张将军并未见过。” 听到黑衣大汉的解释,张珏点了点头:“那辛苦了,几位壮士抓紧回去复命吧。” 看着重新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就连一向高傲的张珏麾下几名骁将也忍不住暗暗咋舌,这叶应武倒是有不少精锐啊。而张珏轻声说道:“某听闻叶将军麾下除了百战都还有几支劲旅,只是不知道今天所见是也不是。” 不待周围人回答,张珏转而说道:“罢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衔枚疾进,速速赶往泸州城!” “遵令!”一众将领轰然应答。 第一百二十六章 泸州长怨(下) 倾宋 作者:然籇 夜色深沉,只有营寨中三三两两的火把尚且照亮了方寸土地。 刘整站在营帐外面,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而他的亲卫也已经得了命令,都是远远的站着,谁也不敢上前打扰。 对于刘整来说,黄昏时候的攻城大战让他麾下精锐儿郎死伤惨重,虽然刘元振的大军已经陆续到达,但是毕竟成都府的蒙古士卒平日里的训练程度和士卒本身的体质都比不上刘整麾下。 想要在发起一次像今天黄昏时候那么凶猛的进攻,恐怕是太难了。更何况现在又像是雪上加霜一般送来渝水水师全军覆没的战报,这也就意味着宋军水师可以从容的沿着大江掩护泸州城。这对于攻城将士们既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心理压力,也是实打实的增强了守城的力量。 没有想到自己再一次率领大军浩浩荡荡来到这伤心之地,却怕还是一次铩羽而归。刘整轻轻叹了一口气,一名将领雄赳赳的走过来:“启禀将军,都已经布置妥当。” 刘整随意的看过去,正是自己麾下猛将管军总管刘恩。这员骁将脸上带着些许急迫的神色,更或者说是跃跃欲试。在黄昏时候的攻城战中,主要是想要一雪前耻的刘元礼冲杀在前,刘恩根本没有找到带人冲上去的机会,所以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气。 “现在就是守株待兔了。”刘整有些自嘲的说道,“面向泸州城的哨骑都可以收回来了,但是对符合州和重庆方向的一点儿都不能松懈,还是没有张珏军的消息么?” 刘恩讪讪一笑:“还是没有。” “传令失力答,派出更多的哨骑,务必要将张珏找到!”刘整声音转冷,“张珏找不到,我们头上就像一直悬挂着一柄剑,怎么着都不能放开手脚拼杀,” 刘恩不敢怠慢,急忙转身去了。 而刘整则继续目视前方,黑暗中泸州城上点点星火。夜色已经更深了,高达、叶应武,你们有本事倒是放马过来啊,某刘整在这里恭候几位的到来。 就当刘整思绪万千的时候,呼啸的利箭从天而降,旋即震天动地的杀声犹如潮水一般从四周原野上涌起,一浪又一浪拍打着寨墙。刘整下意识的咬了咬牙:“是什么方向?!” “前寨,南蛮子打的是前寨!”一名亲卫将领脸上流露出喜色,自家将军当真是料事如神,提前将久战疲惫的潼川府军和成都府军调换了位置,此时在前寨中的正是严阵以待的刘元振麾下儿郎。 这可是刚刚修整过来的上万步骑,就算是泸州守军倾巢而出,也够好好喝一壶的。 就在蒙古军前寨,营寨箭楼上的蒙古军士卒已经应声倒下,密集的箭矢呼啸着越过寨墙,虽然已经有所防备或者说是严阵以待,但是在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下成都府军依然不可避免的有了损失。 “架弩,举盾!”刘元振按着佩剑,高声吩咐。 为了防止偷袭的泸州守军有所怀疑,营寨中的士卒都是或蹲或坐,丝毫不露头,而且弓弩盾牌等器物也没有敢举起来,万一被对方找个高地看出什么端倪来,就前功尽弃了。 成都府军反应也很是快捷,比偷袭的敌军更加密集的箭矢片刻之后就已经呼啸而出。无数的火把也同时举了起来,将天空照亮。 那些马上就要冲到寨墙处的宋军士卒被这突如其来的箭矢打击,当下里就有半数人惨叫着倒下,只不过后面的士卒反应不可不为之快,一面面盾牌举起,而且这些盾牌都不是轻兵携带的圆盾,而是真正战场冲杀用的大型盾牌。 盾牌轰然落地,一支支长枪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去。 原本进攻营寨的宋军竟然在片刻功夫就转为防守。而此时营寨大门也是洞开,两支蒙古骑兵千人队卷动烟尘无数,从左右两侧迂回冲上来,而更多的步卒的紧随其后,正面冲击宋军方阵。 宋军阵中传来几声号令,没有盾牌保护的侧翼士卒迅速后退两步,手持长枪的宋军士卒则向前迈出,旋即半蹲于地,一支支长枪后端戳在地上,三排长枪整齐地排列,赫然是小小的拒马阵。而在这些长枪兵的身后,手持突火枪和神臂弩的宋军士卒目光炯炯,丝毫没有畏惧呼啸而来的蒙古骑兵。 此时刘元振已经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但是事到如此,也已经来不及退缩。就在下一刻,蒙古骑兵和宋军拒马阵轰然相撞。长枪的折断声、马刀的呼啸声、突火枪的低吼声,原本沉静的黑夜瞬间被打碎,取而代之的是血腥的杀戮。 火焰冲天,宋军已经没有了隐藏行踪的必要,火折子点燃,一支支火箭划破黑暗没入前方蒙古军的营寨。 急迫之下刘元振急忙吩咐几支百人队前去救火,而自己则纵马驰出营寨,前方豁然开朗,宋军方阵就像是一支铁乌龟,虽然在蒙古步骑的挤压下缓缓后退,但是丝毫没有溃散的可能。 看上去这方阵不过也就是不到两千人,而且携带了像大盾、火矢这种绝对不是来偷袭的武器。刘元振心中暗暗叫了一声不好,再傻的人也不会只派出不到两千人然后带着这些东西跑出城偷袭! —————————————————— 蒙古军后寨外。 杨宝和江铁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流露出的笑意。 “这一次倒是苦了王知州。”江铁看着前方的冲天火光,抽出自己的佩刀,“咱们也抓紧行动吧,使君在后面看着呢。而且如果让刘整反应过来,就真的是功亏一篑了。水师张都统胜了,在这陆地上咱们天武军也不能认怂!” “儿郎们,泸州成败,在此一举,杀!”杨宝低吼一声,策马直冲! 黑暗里三百百战都骑兵就像是一柄利剑,轰然出鞘! 飞驰的马背上,江铁哈哈一笑,一手握刀持缰,而另外一手,则是猛地扣动了扳机。百战都配备的短弩属于手上弩,和神臂弩这种脚**相比所用的力道小,自然射程也短,但是此时已经足够了。 不只是江铁,其他百战都骑兵也扣动了扳机,密集的箭矢将营寨后方本来就不多的箭楼覆盖,而箭楼上的蒙古士卒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现这突然从黑暗中杀出来的敌人。 单薄的营寨门根本无法阻挡骑兵的冲击,三百骑兵就像是杀入羊圈的恶狼,在黑暗中咆哮。一支支火折子随手扔向最近的营帐,而更让人庆幸的是蒙古大军的粮草就在后门左近,火折子扔上去,当即卷起了熊熊大火,整个蒙古军后寨则已经被浓烟和火焰所笼罩! “南蛮子,敌袭!”刘整的吼叫声嘶力竭,没有想到自己千算万算,最后却还是被叶应武识破了,别说已经被吸引出营寨的成都府军,就连自己麾下的潼川府军也正在集结随时准备支援前寨。 可是谁曾想到,敌人从身后而来! 百战都骑兵一分为二,江铁带着一支向着马厩的方向掩杀,而杨宝则直接冲向刘整的营帐。在百战都的身后,叶应武亲自率领着宋军步卒大队拥入营寨当中。 潼川府军匆忙之下纷纷掉头迎击百战都,这是这些蒙古步卒甚至连宋军的骑兵都没有见过,哪里有对付骑兵的经验,更何况此时整个营寨都已经乱作一团,长枪兵、盾牌兵、弓弩手四下乱窜,早就已经是兵将互不统属,各自为战了。 刘整狠狠咬了咬牙,若是叶应武的人手再多一些的话,恐怕今天晚上就是全军覆没的局面! 久战疲惫的潼川府军被卷动烟尘左冲右突的百战都杀得溃不成军,唯一可能抵挡他们的蒙古骑兵因为天气炎热,再加上黄昏时候一番冲杀,都提不起精神,早早都休息了,此时自然同样是被杀的措手不及,看着马厩的几名蒙古士卒刚刚翻身上马,就被怒吼着的江铁整个儿的劈成两半! “杀,把马都放出来!”江铁身上、脸上都是鲜血,但是此时已经顾不上了。这员叶应武的亲信大将在火焰中怒吼,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刹那间周围的百战都骑兵都被自家统领的英姿所感染,也顾不上那些吼叫着步行扑上来的蒙古士卒,纷纷纵马挥刀砍向马厩拴马的大绳、 数百名宋军士卒从斜地里冲出来,刀枪并举,将甚至衣甲不全的蒙古士卒杀退。一名年轻小将全身披挂,策马上前,有些沙哑的声音中却带着赫赫威风:“你小子倒是好大的威风,给某把前面的都杀散!” 江铁二话不说,高举马刀,其他百战都骑兵驱赶着这些慌乱的蒙古马向着前方连绵的营寨冲击!使君就在他们的身后看着,血火就在他们的身旁燃烧,曾经不可一世的蒙古骑兵就在他们的马蹄下**! 而叶应武看着前方大开杀戒的自家儿郎,轻轻舒了一口气,反倒是下意识的看向东方,张珏,张将军,张使君,此战能不能成,某叶应武已经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更多的宋军士卒从他的两侧怒吼着向前,任何漏网的蒙古士卒都被无情的淹没。一面面赤色的旗帜招展,仿佛要和那熊熊燃烧的血火融为一体。 整个蒙古军后寨,已经乱作一团。 而就在蒙古军后寨的一侧,寥寥几道黑影急匆匆而来,声音由远及近传来:“张珏!张珏就在后面!!” 然而为时已晚,就算是他们将消息送到了,也没有什么用了,整个蒙古军后寨濒临崩溃,而刘元振的成都府军则被王世昌统帅着两千余宋军将士死死拖住。 更何况,他们的消息是送不到了,几支利箭从黑暗中呼啸而出,没入几人的后背。而他们甚至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一支足足四五百人的宋军骑兵从他们尚未倒下的尸体旁掠过,马刀闪动寒芒,将几名蒙古哨骑的头颅砍下。 在这些犹如黑旋风卷席而来的宋军骑兵身后,大队的宋军步卒像是黑色的浪潮,大步向前! 一面面赤色的旗帜在夜风中舒展开来,就在这紧要关头,张珏率领着大军如期而至。 宋军的杀声从远处传来,泸州城上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应自家袍泽的宋军士卒爆发出欢呼。 看着冲天的火焰和仓皇退却的蒙古军,高达狠狠一拍城墙:“老夫果然是没有看错这小子。传令下去,各部依次出城,给老夫狠狠的杀!” 一直紧闭的泸州东门轰然打开,大宋的赤旗在前,无数的泸州守军踏过满地的敌人尸体,走过已经被烧得坍塌的攻城云梯车,手中的刀剑,直直指向前方。 这一战,宋军终究是赢了! —————————————— 天渐渐亮了。 可以看见盘旋不去的乌鸦。 燃烧了半夜的火焰,终究被天光所取代,只剩下丝丝缕缕腾空而起的烟尘。曾经连绵不断的蒙古军营寨尽数付之一炬。从泸州城下一直延伸到远方,遍地都是随意丢弃的兵刃、无主的战马。而更多的,则是吸引了那乌鸦的尸体。 蒙古军的、宋军的,足足数万的尸体铺开,仿佛述说着一曲悲壮的血与火的歌。 相互扶持着在战场上来回的宋军士卒,虽然疲惫,但是脸上都是由衷的喜悦。这一仗,无论是陆地上还是水面上,都是自家赢了。而且是大获全胜。 刘整的潼川府军全军覆没,刘元振的成都府军虽然撤退的及时,却也是伤亡过半,达州、嘉定等处的宋军已经陆续出动,准备在这支仓皇北逃的蒙古军身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来。 短期之内,整个川蜀宋军都将拥有转守为攻的实力。而对于大军主力云集襄阳的蒙古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不过美中不足、最让叶应武遗憾的是,刘整终究还是逃过了一劫,在刘元礼、刘恩等麾下猛将的率领下,杀出重围和刘元振汇合。刘整还在,宋军心头压着的大石也就没有粉碎。 不过万事都不可能完美,看着漫山遍野的蒙古军尸体和丢弃的大量粮草、器械、辎重,叶应武除了叹了一口气,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周围的将士们满脸的喜悦,若是自己挂上一副悲哀的神情,那岂不是说不过去了。 无论如何,泸州总算是打完了。自己所能给川蜀宋军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剩下就看张珏他们的了。 文天祥缓缓地走到叶应武身边,这是刘整中军营帐的位置,就在叶应武的前方,刘整的将旗飘落到地上,已经满是脚印。不过周围倒下的蒙古士卒很多,看来他们也曾经为了保护将旗浴血厮杀。 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烧焦**的味道,很是难闻,正常文官没有见过这种血腥场面,恐怕来到此处非得又吐又呕不可。 不过文天祥连眉头都没有皱,只是轻声说道:“远烈,此间的战事怕是已经结束了吧。” 站在叶应武一侧的杨宝、江铁等人也都是有些期待的竖起耳朵。毕竟这里是泸州,不是兴州,再怎么样也不能给他们一种家的感受。还是和天武军的弟兄们在一起更好。 叶应武轻轻一笑,目光在文天祥、杨宝、江铁还有杨絮身上依次扫过,方才说道:“没错,结束了。咱们回家,带上百战都战死的弟兄们,咱们一起回家。” 刹那间几个人心头一震,隐隐有泪水闪动。 不再看几人,叶应武笑着迎上前方走来的身影。 张珏、高达、王世昌。 几个人在晨曦中,相视大笑。 第一百二十七章 滚滚长江天际流 倾宋 作者:然籇 金错刀行 陆游 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 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 京华结交尽奇士,意气相期共生死。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呜呼!楚虽三户能亡秦, 岂有堂堂中国空无人! 黄梅时节的雨最是连绵,若是对于诗人来说,可能是诗兴勃发的时候,一壶茶、一册书,便能听着这雨声悠哉悠哉一天。可是对于一向有赖床习惯的叶大官人来说,简直是煎熬。 文科生应该有的情怀都让他丢得一干二净,只是埋在毯子里面呼呼大睡。下雨天睡觉可是多少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梦寐以求的,现在终于有这个机会了,叶应武可丝毫不吝啬。 当然,叶应武这么跟甩手掌柜似的窝在家里不动弹,文天祥、陆秀夫等人在心里不知道将他骂了多少遍,然后也只能哭笑不得的做该做的一份事去。毕竟叶使君是从泸州大胜而还,在军中自然也是威名大盛,现在谁人不知,放眼整个大宋,让贾似道都头疼、让吕文德等人吃了不少亏的刘整,就只有咱家使君能够挡得住! 在这临近乱世当中,虽然文官依旧压武将一头,但是已经不再是原来那样一二品的武将见到六七品的文官都要毕恭毕敬的行礼。更何况叶应武是以天武军起家,对于这支大宋隐隐的第一强军有着很大的依赖,他麾下的文官自然也难以压得住武将。 文武平分秋色也正是叶应武想看到的。 外面雨声不大,却总是没完没了。甚至因为雨的连绵,已经有不少叶子飘落庭院,竟然带着三分秋天的韵味。池塘中也总是荡漾着涟漪,白墙上的青苔也在蔓延。 正是江南的风味。 绮琴坐在床上,手中捧着书,毕竟是盛夏时节,家中后院,只是在褙子外面披了一层轻纱,而她身边叶应武睡得跟一头死猪一般。外面伺候的丫环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微微侧身,肩膀直抽抽。 “你们都退下。”外面传来铃铛轻轻的吩咐声,紧接着这个俏丫鬟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娘子,外面苏将军和文先生联袂而来,求见使君······” 微微一怔,绮琴下意识的看去,叶应武一个手臂、半只腿都压在她身上,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枕头,口水都流了下来,一点儿都不像一家之主,更像是一个童心未泯的半大小子。也难怪铃铛进了屋之后就一直低着头,因为她怕看到之后也会不由自主的笑出来。 谁能想得到在外面杀得尸山血海的叶使君,在家中后院却是如此。 “夫君。”绮琴轻轻推了推叶应武。 也不知道叶应武梦到了什么,猛地大吼一声:“杨宝、江铁,给老子杀上去,刘整要是跑了,你们两个提头来见!” 这么平地一声吼叫,绮琴和铃铛一惊,面面相觑。 不过叶应武也醒了,便是片刻功夫,竟然激出了满头大汗、看着目瞪口呆的主仆二人,叶应武一边喘着粗气,一边缓缓的躺倒。绮琴急忙拿起手帕,替他抹去汗水:“夫君又梦到沙场了?” 叶应武苦笑一声:“午睡梦回,倒也难免。” 在梦里,终究还是捉住了刘整。然而现在是白日,不知道这梦算不算是白日做梦。 “苏将军和文先生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夫君在留在妾身这里,终归是不好。”绮琴躺下来细声说道,“回来也已经有些时日了,夫君继续徜徉后宅的话,怕会有什么风言风语。” 叶应武翻了翻白眼,在泸州这些日子一直紧紧绷着一根弦,现在这根弦总算是没有断,平平安安的松下来了,真是庆幸以自己原来的神经承受能力,没有的战后综合征,已经谢天谢地了。 不过谢枋得他们前来问安可以不见,都是心腹,没有必要那么客气,但是苏刘义和文天祥可不能扔在外面。苏刘义年届三十,也是在战场上没少拼杀过的人,自然也知道叶应武的疲惫,若是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而文天祥陪着,更是说明此事严重。 铃铛已经拿好了叶应武的衣服,叶使君匆匆披上,然后随手让绮琴用黑巾束住头发,大步走出去。 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惹事,睡个觉都不舒坦。 目送叶应武离开,铃铛方才换上一脸坏笑,凑过来:“娘子,一直没有动静,昨天你和郎君可是着实折腾了大半宿,应该没问题了吧。上一次回府,奴看叶家老妈妈也是心焦气燥,若是娘子再不能······这就大事不妙了。” 绮琴俏脸通红,狠狠地剜了她一眼,然后忍不住叹息一声,伸手轻轻抚摸平滑的小腹:“这时候,还是没有最好。” 铃铛微微一怔,旋即脸色变了再变。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看向绮琴的眼眸之中流露出些许担忧。而绮琴却是微微一笑:“你这丫头,倒是明白的透彻,在我看来,若是还没有动静,便也让你这通房丫头顶上来,夫君没有子嗣,终究难以安抚麾下万千儿郎。” “娘子,你怎么说话这么没羞没躁!”铃铛娇嗔一声,两人就在床榻上滚作一团。 ———————————————————— 叶应武急匆匆的走到议事堂,因为直接从堂前风雨中穿过的原因,他的衣襟都已经湿了,而头发上、脸颊上都有雨水滴落,但是叶应武却也顾不上那么多,因为对面文天祥和苏刘义都是面带忧色。 见到叶应武出来,苏刘义也顾不上在意他的狼狈,急忙说道:“启禀使君,梅雨连绵,天气转凉,蒙古铁骑已然南下掠夺蕲州、黄州,大队步卒紧随其后。” “襄阳呢?襄阳怎么样了?!”叶应武旋即看向文天祥。黄州和蕲州再怎么重要也比不上襄阳,以阿术的本领,不可能放过襄阳,三番两次的攻打黄州和蕲州。 文天祥摇了摇头:“具体情况不清楚,六扇门和锦衣卫已经出动了,但是一直和襄阳联系不上,十有**是被蒙古大军截断了来往通信道路。鄂州那边据说和襄阳也是消息不通。” 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此时天武军已经尽数撤回大江南岸,可是蒙古步骑却再一次冲上来,总不能坐视黄州和蕲州被长久地占据,这样就意味着襄阳的侧翼暴露给了蒙古军。 “使君?”苏刘义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即使是他征战沙场多年,对于这种扑朔迷离的战场情况,却也是束手无措。毕竟在对面茫茫大江和连绵细雨背后,谁也不知道正在紧锣密鼓发生着什么。 缓缓坐在椅子上,虽是夏天,叶应武却感觉到脊背发凉,刚才萦绕的困意也消散的一干二净。 黄州和蕲州原来转移民众,只是叶应武依据历史的惯性,认为阿术只是过来掠夺一番,不会占领,毕竟真正的历史上黄州和蕲州一直坚守到了鄂州失守。 可是现在,难道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风雨交加的时节,蒙古骑兵固然受到了影响,可是宋军的各种兵刃器械的锻造和火药的制作同样受到了很大的影响,甚或者是粮草的转运、营寨的搭建都会或多或少的被干扰。 黄梅时节,可不是动兵的大好日子。 难怪阿术出手,所有人都感到震撼。 暗暗骂了一声阿术这个时候也不让人消停,叶应武微微皱眉,旋即说道:“沿江的营寨搭建的怎么样了?” 没有想到叶应武开口询问却是这个,不过苏刘义对此早就烂熟于心,当下里毫不犹豫地回答:“从半壁山一线到永兴县码头,营寨连绵,布置床子弩,埋设震天雷,天武军前厢、左厢、右厢依次排开,而在永兴县外,则是中军和后厢。” “先去看看。”叶应武淡淡说道,“无论黄州和蕲州如何,兴州此处不可有失。” 苏刘义和文天祥心中一惊,对视一眼。叶应武什么心思他们已经猜得**不离十,叶应武这是在赌博,赌的便是阿术进攻黄州和蕲州只是做做样子,真正的进攻目标依然是襄阳。 可是再一再二不再三,阿术已经连着两次佯攻黄州了,难道这一次依然是走这个老路子么? 倒是好大的一场赌注,双方下注的,用的是整个襄阳战场的平衡。 若是天武军北上,而阿术只是再一次派出诱饵,那么黄梅雨时节,劳民伤财折腾一番,天武军在士气上甚至实力上都会受到打击,黄州大战还没有恢复元气的各厢将在短期甚至半年内都没有办法北上支援襄阳。 而如果天武军不北上,而阿术却是实打实的派出主力,那么就意味着黄州和蕲州将会成为蒙古大军跨江作战的桥头堡,而襄阳的侧翼也会暴露在蒙古铁骑的前方。要知道鄂州之战忽必烈之所以快速的挺近,也正是绕过了襄阳,从兴**一带横渡大江。 任谁也不敢拍胸脯保证阿术不会故技重施。 文天祥和苏刘义的对视当中,都看出了对方的担忧。 天武军上上下下超过三万将士,怕也只有叶使君一人敢和阿术这样面对面的赌博下注吧。若是换上其他任意一人,恐怕都会患得患失最后落荒而逃。 “走,到江边看看去。”叶应武冷静的吩咐。他最放心不下的实际上还是江防。守江必守淮,然而在兴州的北面却是一马平川,根本没有依凭,叶应武所能够依靠的,就是被经营的犹如铁桶一般的兴州。 ——————————————————- 如果说整个兴州就是横亘在江南的一道铜墙铁壁,那么半壁山就是这面墙上的制高点,也是必须攻破的点。此时文天祥等人还意识不到这座只是造型有些独特的山丘的重要性,但是叶应武心中却很清楚,半壁山在,就能够扼守大江,除非是迂回包抄,兴州不可攻破。 而且现在不只是半壁山,在半壁山对岸,同样也是一道天险,山下有村镇,名为“田家镇”。而从田家镇向东北,青山连绵,大江在青山间咆哮,号称“四十里关山”。 上一次黄州血战时,天武军后厢一度兵临田家镇,并且天武军的粮草也是在此处转运,所以留下了很多虽然简陋但是仍然能够使用的营寨。再之后坐镇兴州的陆秀夫没有请示叶应武,毅然决然的再将大部队天武军撤到江南的同时,也派出了的大量的民夫修筑田家镇城池要塞,尤其是那四十里关山之间,更是大小营寨林立,旗帜飘扬。 江北田家镇,江南半壁山。 而现在叶应武迎着细雨,就站在半壁山堡垒的顶端。半壁山的顶端并不算平整,在勉强整理出来的一大片空地上垒起来青石堆砌的堡垒,堡垒不大,却足够俯瞰周围,沿着堡垒一圈,床子弩上都搭有棚子,即使是下雨天气照样可以从容使用。 “使君以为如何?”苏刘义站在叶应武身后,轻声问道。 叶应武伸出手拍了拍城垛,细雨飘摇,洒在手上很是清凉。从半壁山上看去,天武军的营寨连绵一直到永兴县脚下,即使是雨声不小,依然可以听见透过风雨传来士卒的喊叫声。 一批又一批的天武军将士就是在这泥泞中翻滚打爬,也正是在这风雨中无所畏惧的向前! 风雨铸就了天武军,也铸就了天武军将士上下同心、坚忍不拔甚至无所畏惧的气质。 滚滚的大江在叶应武的前方流淌,虽然这一段长江号称九曲十八弯,但是并不代表着在青山间激流回荡的江水就会平静。江上有一层薄薄的雾气,看不清楚对面田家镇的情况,而在山下的码头处,跟随张世杰回来的荆湖水师战船也是严阵以待。 “田家镇修建的怎么样,天武军可否来得及过江?”叶应武的声音冰冷,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一股上位者的气质浑然而生。任谁也都想不到,开口的实际上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田家镇那里的营寨堡垒还都在修筑,甚至当地的百姓都只有部分转移到了兴州,所以天武军并没有进驻。 “田家镇营寨现在可以有两个厢天武军驻扎,不过各处关卡都是简单的木头搭建,恐怕难以坚守。”苏刘义有些迟疑地说道。 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此时没有修筑完成的田家镇在如此形势下倒还真的是有些鸡肋,天武军过江,有可能被蒙古大军攻打,不但田家镇搭进去,天武军也要平白损失。而如果天武军不过江,就等于将修筑了半成的田家镇拱手让人,以阿术的本领,自然能够看得出来此处的重要性,不会轻易还给天武军。 田家镇和半壁山这两个要塞有多么易守难攻,叶应武心中了然。在这个没有后来大炮的时代,想要攻克重兵把守的这两座要塞,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真又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啊。 叶应武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风雨扑面而来:“天武军前厢、左厢过江,右厢、后厢留守。” 这滚滚流向天际的大江,终究是要过的! “使君?”陪同而来的苏刘义和文天祥微微一怔。 叶应武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伸手拍打着墙砖:“吾意已决,无须再说。堂堂天武军还不至于害怕过江!这大江,也不是第一次过去了,又有哪一次是狼狈而归?!” 被叶应武的话语一震,苏刘义心中仿佛有火焰燃烧:“是末将胆怯了,还请使君恕罪!使君但有吩咐,末将定然身先士卒,万死不辞!” 叶应武哭笑不得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伸手直指北方:“不要总是千死万死的,咱们都要好好活着,然后一起,向北!” 文天祥和苏刘义下意识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茫茫大江上弥漫着雾气,青山隐隐水迢迢。但是仿佛他们都能够看到,那一方烧焦的土地,那一方无数的人魂牵梦萦的土地。 汉唐故土! 第一百二十八章 看此间潮灭(上) 倾宋 作者:然籇 兴州千里之外,毗罗耶岛。 几艘体型庞大的海船静静的停泊在天然的海港中。轻柔的海水拍打着银色的沙滩,也拍打着海船的躯体。 一面“叶”字大旗在船头迎风飘扬。 已经有些磨损的靴子踩在海水中,透过清澈的海水甚至可以看见细细的沙子和隐藏着的贝壳。只不过靴子的主人却是没有丝毫的停留,只是大步向前。海水也渐渐地从他的靴子临近最高处降到了脚腕处。银色的沙滩从眼前展开,茂密的树林一直延伸向远处的低矮山峦。 王达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就在他前方的沙滩上,格格不入的摆放着十多具尸体,都是一箭致命。在大宋冠绝寰宇的弓弩之下,这些想要驱逐入侵者的土著就像是吱吱乱叫的猴子,没有什么威胁。 但是杀人立威,在这上面无论是李叹和白怒涛,还是张贵和王达,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只有这样才能够让岛上四散的土著明白,这一次前来的,不再是之前和气生财的商船,而是想要占领着山水的军队! 一块石碑已经被士卒们抬着立在沙滩后平地上,上面是红色的两个大字,“夷洲”。 据说这是叶使君亲自起的名字,王达也不想知道名字有何而来,既然使君想要改成夷洲,那便改成夷洲。毕竟毗罗耶这三个实在是既绕口又不好听、 一支身上只穿布衣,手中却是各式各样精良武备的士卒从树林当中走出来,看到王达,急忙收起刚才吊儿郎当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到达台湾岛后,船队一分为三,张贵、白怒涛和王达各带一队,李叹居后策应。三支船队从三个海湾登陆毗罗耶岛,然后从陆地上汇合。 在这三个带队将领当中,白怒涛最是豪爽,张贵则很是随和,偏偏这位王达王将军,看上去也是豪爽汉子,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绷着脸,即使是平日里不怎么惩罚士卒,将士们见到他心里也直打鼓。 可是这位王达将军倒也真的是有几分真本事,而且杀伐果断,几个反抗的土著都被王达眼睛都不眨的灭掉了,其余大小部落纷纷投靠,一时间王达这一路竟然风生水起,比其他两路挺近的都要快。 而一众将士们自然也是无比服气,安心的听从调遣。 “此次怕是没有收获吧?”王达努力地想让自己挤出来一丝笑容,不过还是放弃了。 听到自家将军似乎有些指责的语气,这一队士卒顿时垂头耷耳,带队的都头讪讪的说道:“回禀将军,确实没有。这些土著能跑的都跑干净了,弟兄们一路上看见两三个村落,都是空无一人。” 王达皱了皱眉头,自己本来还是想杀人立威,可是现在却好了,将这些土著驱赶到了岛深处的深山老林里面去,就更难抓住了,到时候怕也就只能采用利诱的办法。 不过这些不是他王达应该操心的,自从来到这夷洲,虽然王达依然对于李叹有所排斥,但是终归还是意识到此人的聪明才智对于这支人数远远少于当地土著的远征大军的重要性,所以对于李叹也可以称得上是言听计从了。 “这样也好,倒是现在少了很多麻烦。”王达淡淡说道,“各军都头、虞侯都准备,该向岛里面走了。” “遵令!”沿海村落已经空无一人,这些多是海寇出身的都头、虞侯早就摩拳擦掌准备到内陆去发横财了。毕竟这岛上的土著都是自给自足,所以临近海岸的部落实际上并不多。 王达看着朝气蓬勃的属下,轻轻吸了一口气,空气虽然有些闷热,但是清爽的海风总是时不时的拂面而过,已经有一些士卒脱去了里面的汗衫,只是在外面松垮垮的挂着轻甲,而还有少数大胆的甚至连衣甲都没穿,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走在茂密的丛林里。 无论如何,这些海寇在水师士卒的协同带领下,总算是有了些正常大宋精锐将士的样子,否则王达真的以为自己也不过是这东海上的一个流寇头目呢。 海上流窜和开疆拓土,可是大相径庭的事情。王达下意识的回头看了看海船上高高飘扬着的“叶”字大旗,作为一名大宋忠心耿耿的臣子,他在李叹甚至幕后的叶应武一连串动作中并没有看出想要造福大宋江山社稷的举动。 甚至就连在场的这些无论是水师还是海寇,脸上更多的憧憬和敬佩,来自的也不是那个已经虚弱、日薄西山的王朝,而是这海船上飘扬的旗帜,而是那个千里之外昂然奋勇的年轻人和他手下同样朝气蓬勃的精锐力量。 但是现在无法抗拒的潮流正在推动着王达,孤身一人在这千里之外的海上孤岛,王达已经是身不由己,只能跟着这面旗帜,一步步的向前。别说他麾下的儿郎不知道明日将会前往何方,他这个统帅这些儿郎的大将,又怎么会知道? 更何况从清澈的海水里看看自己,这些天海上航行,又是马不停蹄的各处烧杀抢掠,王达早就顾不上整理仪容,哪里还有当初从兴**离开的时候衣冠严整、大将之风的样子? 怕是到最后,被同化的是自己吧。王达心中暗暗感叹一声,抬头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落到了队伍中间,更多的士卒精神抖擞,沿着前面袍泽用刀斧劈砍出来的道路艰难前进。 就在这时,不远处同样传来响动,而且声音越来越密,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这周围的部落都已经被清扫干净的士卒们下意识的对视一眼,眼神中流淌着的不知道是震惊还是惊喜。 王达屏住呼吸,冲着身边几名虞侯打了一个手势,一支支神臂弩微微抬起,向前探出,本来就是木质的弩身已然隐没在林子茂密的枝杈中。而其他士卒也是弓着身子,手握刀柄。 “前方可是王将军麾下?”远远的传来一声呼喊。 微微一怔,王达还是急忙回答:“正是,不知对面?” 在这荒无人烟的毗罗耶岛上,能够见到说这么流利的大宋话语的,也就只有自家人了。而既然称呼是王将军麾下,那么想来应该是其他两路的士卒。 对面传来欢喜的声音,绰绰约约竟然足有上百人出现,而王达也急匆匆走上前,隔着这么远他已经看清在这一众士卒当中簇拥着的,有一名灰袍大袖、青布头巾的男子,和其他士卒手持刀枪、凶神恶煞的打扮格格不入,否则也不会这么引人注目了。 “王达见过长惜先生。”王达上前毕恭毕敬的说道。虽然在他心中李叹有千百般不是,但是毕竟是整个庞大船队的核心灵魂,也是确实很有谋略的一个人,他所为的,看得出来也是叶应武和天武军。 李叹额头带汗,轻声笑道:“将军不用如此,某这一次带着这百十号弟兄向西而来,也是为了看看此间地势,东面某已经看过了,怒涛正在带人修筑营寨城池,这西面自然也不能清闲。” “难道不向岛内进发了么?”王达微微一怔,李叹怎么做固然有他的理由,但是王达还是想要问清楚。 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古木,这大树参天,怕是有些年头了,李叹从容的抹了抹汗水:“暂时不能走。在整个岛北面,从西向东,三座营寨沿海排开,一来可以和过往的商船贸易,二来也算是步步为营,毕竟咱们手头的兵力并不雄厚,岛上土著又多数居于内陆,其实力强弱不得而知,然而我们甚至连一场战败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王达抬头看看被草木遮挡住半边的天空,微微点头。 李叹说的是事实,王达不得不承认。似乎察觉到王达流露出来的隐隐担忧,李叹轻轻一笑,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现在都是这岛上相互依靠的兄弟,放开胸襟,既然来了,便替叶使君好好经营这夷洲。狡兔三窟,如此海上孤岛,无论是以后叶使君带着天武军退走,还是朝廷前来,都是很好的落脚之处。” “朝廷?”王达一惊,煌煌大宋早就不复当年,现在也不过是在苟延残喘,支撑不了太多时日了,这是天下大多数人心知肚明的。但是像李叹这么说出来的,却是少之又少。 李叹深深看了王达一眼,王达此人的确可以作为支撑一方的大将,但是和张贵比起来,未免对于大宋有些愚忠。叶应武绝对不是一个从骨子里面忠诚于大宋的人,李叹看得出来他真正忠诚的实际上是这个青山九万里的华夏土地,而王达和叶应武不同。 迟疑片刻之后,王达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李叹方才松了一口气:“你我便在这里,看着天下潮灭。” 话音未落,这个中年男子径直向着王达等人来的方向走去。他麾下的百余名精锐儿郎急匆匆跟上去,李先生要是有三长两短,他们可都是死罪。而其它的王达麾下儿郎也看向自家统帅。 “某愿意追随先生。”王达咬着牙说道,带着一股韧劲。 李叹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不是先生,是使君,叶使君!” 静静地看着李叹消失在远处树林当中的身影,王达沉思片刻,你忠诚的是叶使君,可是叶使君忠诚的,可还是煌煌大宋? —————————————————— 叶应武在风雨中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鼻子。 不知道是谁惦记着自己? 梅雨时节,整个营寨里都是泥泞不堪,运送粮草的辎重在泥水中艰难的前行着,一队队经历过血火厮杀的士卒依旧坚守着自己巡逻的路线,沿途防护床子弩、投石机的顶棚、油纸布都不能有损坏。 前方的校场上更是杀声连续不断,叶应武缓缓策马向前,一群又一群浑身都成了泥人的天武军士卒正在泥水当中拼命地扭打,手中的木剑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现在大多数人都是拼命的将自己的拳头送往对方的要害部位。 甚至就连站在风雨中观战的几名指挥使都有些忍不住了,江镐更是大声喝道:“王进,你小子,你看看你带出来的兵,嗯?都怂成什么样子了,被老子的人压着打,成了小媳妇了!” “哎呦,老江,你好的大口气!你他奶奶的拿两个都打老子一个都,另外几个都被老子胖揍,还好意思在这里逞威风!”王进自然不能让江镐出风头,当下里便跳了出来。 这两个家伙如果说八字不合、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平日里却总是勾肩搭背。可如果说是关系好的铁打一般,一遇到内部的事情,便总是非得争出个你死我活来。 张顺等一众天武军将领只能苦笑的看着风雨中两个堂堂天武军厢都指挥使吵得不可开交。 “战场上耍嘴皮子的功夫,早就已经决定胜负了!”一声暴喝从风雨中传来,却是叶应武不知道什么时候策马而来。这位叶使君自从回到兴州,就一直是埋头呼呼大睡,任谁都没有想到今天竟然会冒着风雨直接来到了此处。 张顺急忙带着一众将领上前,而王进和江镐听到叶应武的刺激,哪里还犹豫,纷纷带上亲卫便一头冲进泥泞里。想当初几个月前大家伙儿都是在这泥泞当中挣扎着爬出来的,谁怕谁! 两名厢都指挥使上场,本来就热火朝天的校场更像是炸了锅一样,没一名士卒都拼命向对方扑过去,嘶吼声透过风雨像是潮水拍打着点将台,声声不息。 “此军可用。”一直默默跟在叶应武身后的苏刘义,突然开口说道。 叶应武只是伸出手,风雨从掌心处汇聚。 自己所需要的是天武军不假,但是自己需要的却不只是一支强大的天武军,在强大的孤军在犹如潮水一般的敌人面前,也终将会迎来崩溃的那一天,更何况天武军自始至终都是险中求胜。 想要能够在襄阳抗击住蒙古大军,不只是天武军,他手心中还需要掌握更加强大的力量。就像是这风雨汇聚成水洼,水洼汇聚成溪流,溪流汇聚成河流,河流汇聚成大海。 虽然叶应武现在对于未来长远的道路怎么走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打算,但是至少目前,他需要掌握一支足够强大的力量,需要在即将到来的襄阳之战中扭转乾坤! 第一百二十九章 看此间潮灭(中) 倾宋 作者:然籇 对于在盛夏梅雨时节突然间出现的蒙古大军,叶应武并没有太多的惊慌。毕竟依托大雨的缘故,蒙古军的弓弩使用和骑兵移动都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麻城一战、黄州一战都证明了这些。 更何况,叶应武打心底就没有相信过,这一次阿术是来真的。 从半壁山回来,叶应武也没有来得及转回家中,径直带着人向通山而去,通山知县叶应及送来通报,震天雷等一众火器生产的已经差不多了,尤其是突火枪这种叶应武比较重视的火器,工艺已然相当成熟,补充天武军各部不成问题。 想要对付蒙古骑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拥有一支与其同样强大的骑兵,但是至少在短期内这是不可能的,而且在蒙古骑兵独步天下的骑射面前,宋军的强弓硬弩所能带来的优势并不是很多。现在叶应武手中所能够依靠的就只有火器。 火蒺藜、震天雷、突火枪,这些分别对应着未来手榴弹、地雷和步枪的原始火器,对于叶应武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非得在通山组建火器大营,江南西路的火器工匠云集此处;也是为什么叶应武将自己颇有几分能力的老哥安在这里。 只有最忠诚的人,才能够守住这个秘密。而放眼整个大宋,没有谁像叶应及这样既有主持军器监的能力,又有绝对的忠诚。 百战都的两百骑兵再加上五十名一袭黑衣的六扇门和锦衣卫,这只小小的骑兵队伍在风雨中一路狂飙,前往通山县。 叶应及已经得了命令,早早的动身前去通山城外。此时正是梅雨时节,火药极其容易受潮,叶应武收到自己的通告之后快马加鞭的赶过来,此间自然也不可能只有一层意思。急迫想要看看火器研发的成果是其一,突击检查下雨天火药的防潮是其二。 这一次倒算是一举两得了。 对于自家的弟弟,叶应及向来是以一个值得依赖的父兄的身份出现的,毕竟叶应及是家中母亲晚年所得,叶应及看他与其说像是一个兄长,倒不如说像是叔叔看侄子。 更何况叶应武本来就是叶应及看大的,两人的兄弟感情非同一般。 现在叶应武算是出人头地了,叶应及自然也打心底的为他高兴。爹爹家业自己可以继承,现在也不用担心二弟难以成家立业的事情了。 前几个月叶应武请他前来担任通山县知县,叶应及自然也是义不容辞,虽然当自家弟弟的手下在外人看来的确有些憋屈,可是叶应及却是心甘情愿。能够为弟弟分担这份很重的担子,叶应及非但心中没有芥蒂,反而很是乐意。 叶应及对于自己深切的兄长关怀之情,叶应武自然是也是感触很深的,更何况自己的兄长在历史上虽然没有留下来什么功绩,但是在青春大好年华追随着老父归隐山林,誓不降元,这份骨气是有的。 再说,就算是没有这些,对于一个前世的独生子女,在这举目无亲的七百年前能够遇到一个真心待自己好的兄长,岂不是幸事。 通山县附近青山隐隐,不过为了方便各种矿石和器材的运输,通往山上营寨的道路都很是宽敞平坦,而且感觉得出来都是很多次夯实过的,骑兵在上面飞驰而过,最多会留下一个小小的泥印。 道路两侧青草依依,茂密的林木向着远处舒展,任谁也不会想到就在这青山当中,却坐落着整个天武军也是整个江南西路最大的火器营地。从大冶县甚至江南西路其他州府运来的矿石源源不断的输送进来,最后转化为杀人的利器。 风雨中前方道路尽头,几道身影肃然而立。 叶应武远远地便下马,快步走上去:“兄长,怎能让你在这风雨中等待,这不是折煞小弟耶?” 斗笠下那人正是叶应及,伸出手去拍了拍身前弟弟的肩膀,虽然隔着一层雨蓑,依然能够感受到自家弟弟这一两个月不见,又结实了很多,不过他孤身带着五百百战都前去泸州,也的确算是铤而走险了。只不过万幸的是最后大胜而还。 感慨的看着更加成熟的小弟,叶应及接着说道:“什么折煞不折煞的,为兄这不是想要早早地看你一眼?为兄虽然不是什么聪明过人之辈,但是这营寨内外大大小小的事务总是能够给你打点清楚的,现在出来等你片刻功夫,难不成还嫌弃碍事?” 话音未落,兄弟两人已经放声大笑。 整个通山火器营占地很大,山前山后如果远看什么都没有,但是真正进入其中才会发现大大小小的炉子隐藏的很好,而制成的成品都堆砌在几个天然的山洞中,排列整齐。 而一堆又一堆堆放整齐的各种矿石,都已经做了妥善的防水处理,叶应武随手查看了几个,里面甚至连一点儿湿气都没有。对于自家兄长的能力,叶应武这一次总算是安心了很多。 趁着梅雨时节山中雾气重,整个火器营自然也是忙忙碌碌,再加上营中说句实话人并不是很多,所以大多数的人都是忙得脚不沾地。而叶应武也发现叶应及和周围几名陪同的官吏脸上都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疲惫神色。 不过叶应武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松懈,毕竟战争比拼的除了统帅的谋略,还有双方的实力。随着自己的到来,太多的历史进程已经被改变,襄阳大战到底什么时候到来叶应武心里面一点儿都没有,所以从现在开始囤积火器,并不早。 叶应武时间宝贵,叶应及也没有打算再有过多停留,一众人风尘仆仆的直接向后山走去。 如果说前山囤积的多数是原料矿石和成品的话,那么后山才是整个火器大营的灵魂所在,包括驻守在此处的天武军,两千人当中倒有一千五百人是在后山。 各式各样的火炉、流淌着铁水的池子在后山星罗棋布,再加上供工匠和士卒居住的营房,一直延伸到另外一座山的山腰。而就在山脚下,有两片占地颇大的空地,一片自然就是天武军的校场,在这里驻守火器大营的都是天武军当中的精锐,平日里的训练也是一丝半点儿都不能松懈。 而另外一片空地,自然就是整个火器大营的靶场了。 当初叶应武对于叶应及的要求其实并不是太高,也没有要求他集中工匠研发更加强大的火器,毕竟现在宋军所能够掌握的火器已经称得上是傲视寰宇了,而且生产这些火器的技术还是有些不太成熟,若是继续向前研发,反倒是有些揠苗助长。 叶应武只是要求能够尽量保证在下雨天火器能够正常使用。 而事实证明叶应及做的的确不错。 清冷的山风扑面而来,伴随着细细密密的雨点,但是拱卫在叶应武身边的人谁都是一动不动。叶应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人当先走去遮挡风雨的草棚,雨蓑除去,叶应武是一袭黑衣,叶应及是一袭白衣,兄弟两个倒还真是相映成趣。而后面百战都自然本来就是轻甲在身,连雨蓑都没有披带,而杨絮带着的六扇门和锦衣卫精锐则和叶应武一样的黑衣,在风雨中流露出肃杀之气。 和叶应武相视一笑,叶应及朗声喝道:“开始!” 紧接着火光乍现,“砰砰”的响声接连不断,草棚当中的人也是下意识的看去,只见靶场中的几个草人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东倒西歪,也不知道那身体上已经镶嵌进去了多少铁珠。 这是突火枪。 枪声未绝,十名天武军士卒赤着上身,手中火折子点燃火蒺藜,径直冲到风雨中,猛地大吼一声后十枚火蒺藜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放眼整个大宋,也就只有天武军接受过投掷这种圆是手榴弹的训练,其他地方的将士一般是没有这个胆量的。 恐怕这也是为什么手榴弹在华夏这片土地上渐渐消失,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才被西方人再一次用手榴弹炸开大门。 爆炸声此起彼伏,一枚枚火蒺藜在草人身边炸裂,铁片横飞。事实证明经过通山火器大营的能工巧匠专门打造的火蒺藜,效果要比之前天武军用过的还要好,叶应武的嘴角边总算是泛起了笑意。 最后的震天雷自然也是效果不错,这种最原始的触碰式地雷本来就是守城宋军突发奇想研制的,经过改良之后自然是效果更好。 三种主要的火器都已经验收,叶应武拍了拍叶应及的肩膀,自己所能做的怕也就只有这些了,谁让自己是一个实打实的文科生,甚至连科技树都没得爬? 不过就在这一刹那间,脑海中一道闪光,叶应武的眼睛也是随之一亮。自己怎么把这个大家伙给忘了?要知道这个家伙可是要比什么震天雷、火蒺藜制造起来还要简单呢! ———————————————————— 这一次叶应武来通山可以说是收获颇丰,天武军的火器也算是有了一个很大的保障,一车一车的突火枪等火器就算是冒着大雨也在源源不断的向着天武军驻扎的各处输送。 既然来了,叶应及自然也不能让弟弟就这么离开,一行人从山上下来便直接去了通山县城。和上一次叶应武前来,通山县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直阴沉沉压在每一个人头上的乌云消散干净,风雨中街市上依然可以听到欢声笑语。 不过毕竟是下雨,街道上的人很少,也没有谁注意到这支犹如旋风一般卷席而过的骑兵有些不太正常,更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恩人叶使君就在身边飞驰而过。 不久之后,叶应武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叶应及对面。屋中只有两兄弟对坐,包括杨絮、江铁等叶应武心腹亲卫都在门外候着。环顾四周,书架倒是占了三面,自家兄长爱好读书的脾性叶应武也是知道,今日见到方才知道兄长怕是深爱读书了。 “远烈,听闻北面黄州又有大军?”叶应及抿了一口茶水,轻声说道,“还有心情来此处,你倒是很镇定。” 叶应武笑道:“雷声大雨点儿小,某还真不信在这鬼天气下阿术有这个本事前来。毕竟他最重要的还是襄阳,就算是黄州真的丢了又能够如何,某只要占据江北田家镇、江南半壁山,这大江还是在手中,襄阳依旧可以轻易支援。” “也难怪你有恃无恐。”叶应及点了点头,“现在兴**改成了兴州,再加上黄州等地迁移过来的民众,兴州三县之地倒是有繁荣的景象,但是你下一步准备怎么办?这三县之地,定然不够你施展手脚。” 这种话怕也只有叶应及这个当兄长的能够说的出口,叶应武苦笑一声:“三县之地现在已经头疼万分,哪里还敢有更多的诉求?某现在为了这个襄阳,也算是提心吊胆了。” “真的?”叶应及的语调微微变化,已经带着些许笑容。 叶应武的手指轻轻敲打桌子,天武军的文武官员都清楚,这是使君思考的时候一贯的动作,而叶应及只是静静的看着叶应武,茶水的热气升腾,将他的面容遮掩住。 “或许现在是真的。”轻轻叹息一声,叶应武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自己的雄心壮志也没有必要再叶应及面前遮掩,自家兄长到底是什么心思他却猜不出来。 叶应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且看看吧。” 这天下大事,叶应武在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们这些人一边跟着,一边在看。只是叶应及心中很清楚,自己已经是这条路上的人了,就算是看得见也不能再退了。 但是自己不也从来没有后悔过么?放眼天下,能够挽回这即将到来的天倾的,怕也只有自己对面这个年轻的弟弟了。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当中,只不过叶应及微微探身,再一次准备开口。叶应武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公事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就只有私事了。整个叶家最大的家事,他们两个都很清楚。 “远烈,你年纪也不小了,也已经立业,该寻摸着成家了。”叶应及迟疑片刻后还是说了出来,“身居如此位置,家中只有一房侍妾,于情于理都说不过来,对内妈妈已经期盼很久,对外将士们卖命也需要一个盼头。” 叶应武缓缓点头,叶应及不是为了让他娶妻,而是为了让他抓紧诞生后代,这样叶家才算是有延续香火的希望。确实就像是叶应及所说,于情于理都不能再拖了。 更何况自己这个兄长此时说出来这个话,想来也是家中老父老母送来消息吩咐的。绮琴对内持家孝顺,对外相助叶应武部署锦衣卫,当真是一个靠得住的妾室,但是两人聚少离多,能够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长,肚子迟迟没有动静自然也是情有可原,更何况就算是她生下来儿女,也是庶出,没有什么作用。 叶家的嫡长子,还是需要正妻来生。 可是正妻在哪里?叶应武知道自家人相中的正是陆秀夫的妹妹陆婉言,而自己和婉言姑娘也是有情,两人离别依依不舍。只是现在襄阳大战已经到了箭在弦上,哪里有这个功夫前去镇江迎娶? 无奈的叹息一声,叶应武看向对面的兄长。 叶应及只是一笑。 打开的窗户外传来风雨声。 第一百三十章 看此间潮灭(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歌声在风雨中回想,甚至听不见外面来来往往的车马声。 一身不起眼的布衣长袍,叶应武站在邀月楼的外面,他身后只有一名小厮打扮的清秀年轻人,手中撑着一把油纸伞,倒是映衬出来三分贵家公子的气质,只不过这贵家公子除了腰间一块玉佩之外,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富贵之气,想来应该是家道衰落了。 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尤其是这风雨时节,好不容易赶到兴州的商旅行人,与其待在阴冷的客栈中,不如到这邀月楼中一醉方休。更何况兴州邀月楼的名头,早就是响遍周边州府。 “衙内,可是要进去?”身后的青衣小厮轻声问道。 布衣年轻人一笑:“这里面有没有狼没有虎的,为什么不能进去?” 青衣小厮微微一怔,脸上竟然流露出些许红晕。 而路过的人也注意到这一对颇为英俊的主仆,再加上听到年轻人的话,忍不住窃笑。不知道这一对主仆平日里是不是真的穷的吊儿郎当,这邀月楼想来是第一次来了。 这兴州一等一的销金窟儿,怕是让他们有罪受了。 年轻人很是从容的向前走去,第一次来?笑话,整个邀月楼都是老子的。倒是身后的青衣小厮一脸苦样,自家使君行事总是这么稀奇古怪,平日里自己坐镇邀月楼,走的都是后面,说句实话这还是第一次从正门光明正大的走进去。 可是对于一个女人,青楼的前面主楼也没有什么诱惑力。所以看着叶应武的背影,杨絮只能无奈的轻轻叹了一口气。 邀月楼的**扭动着腰肢迎了出来,这也是个半老徐娘,也是醉春风**春芳刚刚进入此行时关系很好的姐妹,现在在这里也算是颐养天年了。当然,这个**只是放在外面的面子工程,真正的幕后主持是邀月楼的花魁琼鸾。 “这位爷,挺年轻的,不会是第一次来吧?”**想要靠上去,叶应武下意识的微微侧身,杨絮还在后面看着呢,自己自然不能过分。再说了一个徐娘半老,自己也没有太大的兴趣。 当下里从袖子里抓出一把碎银子塞了过去,然后径直向前走。那**一看来者出手豪阔,根本不是身上这一袭破旧布衣所能够代表的,当下里便是一怔,旋即看向叶应武身后的青衣小厮,眼睛更是瞪得乌溜溜的圆。 杨絮使了一个眼色,毕竟是风月场上的老将,那**惊讶的表情瞬间变成欢喜的神色,将叶应武和杨絮迎了进去。 外面风雨,邀月楼里却是人声鼎沸,颇为热闹。 “今天是什么日子?”叶应武看向身边的一名青楼小姐。 那女子纤腰一扭,白了他一眼,娇笑着回答:“这位爷,今天可是大日子,爷竟然不知道?今天咱楼里的花魁娘子要出场弹琴,然后得到花魁娘子赏识的那人可以有机会上楼一叙。爷没有看到,今天可当真是贵客云集。” “那倒是热闹。”叶应武轻轻一笑。 身后杨絮闻着浓浓的脂粉味,忍不住秀眉微蹙。自家使君今天也不知道是怎地了,从通山县回来之后依旧是没有半点儿紧张的样子,仿佛他就要这样坐看北面潮生潮灭,任由阿术折腾。 邀月楼大堂当中已经坐了很多人,既有风度翩翩轻摇折扇的公子,又有满身珠宝笑而不语的商贾,当然也不缺手提酒坛豪气万丈的黑白道上人士,倒也算是一个小江湖了。 大堂的正前方,高台已经被粉红色的帘幕遮挡起来,高台两侧的乐师弹奏着舒缓的曲子。 叶应武饶有兴致的找了后面一个空座坐了下来,他旁边的却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书生,和其他人相比,脸上少了几分期待,更像是一个来看热闹的。 “敢问兄台?”那书生竟然先上来套近乎。 叶应武笑道:“本地杨氏,单名铁字,字号永宝。” 杨絮强忍住笑容,静静的站在叶应武身后。这姓名根本就是从叶应武身边左右两位亲信大将那里盗过来的,甚至连杨宝的后一个字都被强行塞到了表字里面。 书生一愣,显然没有听说过如此人物,不过看他打扮也知道是没落家族,没有听说过倒也正常,便从容的一拱手:“那就斗胆称呼永宝兄了,小弟乃是衡山人氏,姓赵,单名一个璠,尚未加冠,所以没有表字。” 叶应武微微点头,没有想到竟然和这样一个未来的抗元英雄在此处相逢,只不过想来此时的赵璠还没有考取功名,史书上记载的那个“衡山进士”,现在也不过是一个没有功名的白身。 也难怪他是一脸看热闹的神情,就算是有这个心,也没有足够的实力进去和这位花魁一会。不过赵璠似乎心中并没有怎么羡慕,反倒是笑着问道:“敢问兄台,是为何而来?” 毕竟叶应武现在至少在穿着打扮上甚至还比不上赵璠,十足的像是一个败落家族中人。 叶应武一笑,伸手指了指前方的帘幕:“前来此处,自然是想要一睹芳容,毕竟琼鸾姑娘大名赫赫,身为兴州人,却是没有见过,这怎么说得过去。” 没有想到叶应武承认的这么爽快,赵璠倒是心中平静,眼前这位仁兄看上去衣着打扮很是破败,可是倒是一个爽快之人。当下里也不再迟疑,赵璠打开扇子挡住半边脸,轻声说道: “不知兄台是否知道,这位琼鸾姑娘可不只是人美如花。据说这邀月楼后面站着的可是兴州叶使君,琼鸾姑娘当初在隆兴府的时候,也曾经被叶使君一亲芳泽。怕是也因为得到如此英雄人物赏识,方能够吸引来那么多人吧。” 叶应武忍不住翻了翻白眼,那天晚上自己可是什么都没有做,怎么这么大一个帽子就扣了上来。不过现在想解释也没有地方说理去,叶应武只能略微一笑掩饰住自己的尴尬:“提到叶使君,某从小也就是走走周围州府,还真不知道叶使君之名竟然传的这么远?” 提到兴州叶应武,赵璠眼神中流过几缕精光,爽朗一笑:“那是当然,现在放眼整个大宋,谁还不知道兴州叶使君?麻城、黄州,哪一战不是荡气回肠?据说泸州一战也是叶使君身先士卒,方才最后扭转战局于败军之中。这些事情别说市井流传,就是茶楼瓦舍里面的说书人,也是天天挂在嘴边!” 树大招风,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叶应武按捺住心中的苦笑,这也难怪,江万里等人门生故吏遍天下,只要是稍微指点一下,恐怕各处官吏都拼命的帮着宣传叶应武的战绩,毕竟这是长自家威风,打贾似道之脸的不二之选。 虽然在官场上江万里等人还不是贾似道的对手,但是在掌握天下士林和民心方面,江万里他们拥有的优势就太多了。 叶应武刚想要开口说什么,一直低沉的乐声突然高昂起来,坐在前面想要一睹芳容的一众人等自然也是下意识的微微倾身,更有热心者已经随时准备站起来了、赵璠虽然知道自己无论是财力还是文采,都还没有这个资格,但是并不妨碍他心中激动。 伸出手轻轻拍了一下叶应武的肩膀,杨絮依旧直直的看着前方。叶应武微微颔首,这意味着整个邀月楼内外,叶应武亲卫已经便衣而来。叶应武的亲卫是从天武军各厢、百战都以及六扇门和锦衣卫层层遴选而来,不但忠诚能够保障,一身功夫更是不用说,这也是为什么叶应武的亲卫只有区区五十人,毕竟这样的人太少了,找到几个统领的指挥使也是千方百计的不想放人,只能由叶应武亲自出面。 粉红色的帘幕向两侧分开,一队衣着单薄的舞女已经快步而出,虽然外面风雨交加,但是毕竟是盛夏时节。 歌声从后方响起,只是唱歌的人却看不到。顺着歌声和乐声,舞女们整齐的舞动着,下面坐着的第一次见识到如此场面的人,已经开始下意识的咽口水。叶应武倒是有些不屑的一笑,作为一个经验丰富人氏,别说和自己的前世相比,就是和临安那些青楼相比,这些舞女穿的也有些多了。 饶是如此,赵璠这个看上去明显是初哥的家伙喉咙不断起伏,想来是受到了很大的诱惑。叶应武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戏还在后面,贤弟可千万要忍住啊。” “忍住有什么用,只能看看。”赵璠苦笑道。 此人倒是实在,叶应武没有再过多的说什么,因为一名彩衣飘飘的女子从楼上缓步而来,前排几个肥脑油肠的商贾纷纷开口:“这琼鸾姑娘当真是名不虚传。” 而那女子却轻轻开口:“我家娘子还在楼上,诸位莫要认错了人。” “一个侍女,却又如此姿色,这邀月楼倒是好大的手笔!”反应过来的几名商贾忍不住感慨。当先一人更是说道:“据说这邀月楼后面是叶知州,怕也只有如此,才能够解释的过来。” “难怪难怪!”这一次不只是几个商贾,就连那些一向看不起他们的士人也忍不住随声附和。 “当!”一声脆响,也不知道是钟声还是磬声。 二楼紧闭的房门打开,一道青色的身影径直从楼上一跃而下,水袖飘飘,这飞身而来的女子身轻如燕,真的人如其名,就像是一只美丽的青鸾,展翅翱翔。 喝彩声如雷,只不过青衣少女却只是悠悠然站住,一层薄纱笼住半张俏脸,看不出后面的表情。她的侍女微微向前两步,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娘子,叶使君就算是没有到后院,怕也是在路上了,所以此间还请娘子速速解决。” 琼鸾秀眉微蹙,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邀月楼第一次花魁出场,总是需要撑住场子的,否则邀月楼的牌子就真的砸了。不过好像也就是前面这一片热闹一些,其他地方竟然还有些许身影闪动,这些年轻人看上去并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更像是来这里探查些什么。琼鸾心中一紧。 难道是皇城司? 温柔如江南三月春水的目光从人群中扫过,一些看着她的商贾士人都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凉气,虽然隐隐约约看不清这花魁娘子的容貌,但是刚才那惊艳的出场方式,还有这仿佛含着柔情的目光,让很多人心中迷醉。 一名青衣小厮站在人群中,倒是清秀很多。琼鸾一直紧绷着的心总算是松了下来,杨絮在这里,想来没有什么事情。可是能够让六扇门和锦衣卫的统领扮成小厮追随,放眼整个兴州,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果然就在杨絮的前面,衣着普通的年轻人正在和身边另外一个少年有一句没一句的谈着。 赫然便是兴州叶使君。 花魁娘子下场后竟然有些沉默,这让台下的士人们和商贾们都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不过想来或许是台下有什么人吸引了这位花魁娘子的注意力。但这个时候谁也不想侧过头去看花魁娘子的目光是看向何方,那就等于主动的认输了。 琼鸾收拾心神,轻声笑道:“诸位能够前来捧场,是邀月楼之幸,也是琼鸾之幸。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诸位皆可以提出。” 坐在这里见花魁娘子可不是来挑刺的,一名一身白衣、风流倜傥的士子当下里站起来朗声说道:“不求其他,但求一睹芳容,与娘子共饮几杯。” 见到此人竟然跳出来抢了先,其他人也是纷纷站出来,说什么也不能被抢了风头,就算是今天达不到目的,也要在花魁娘子这里留下来一个印象。 当然,这里面并不包括很有自知之明的赵璠和一副穷困潦倒样子的叶应武,两个人当真是置身事外的样子,就那么坐在那里看热闹。若是琼鸾摘下来面纱固然最好,不摘也没有什么关系。 反正老子看过,叶应武心中如是想。 反正看看也不能怎么样,还不如不看,赵璠心中如是想。 “诸位如此,当真让琼鸾受宠若惊,可是毕竟邀月楼规矩,此周奴只能和一人相见,所以如何争取这一个人的名额,就要看诸位的本事了。”琼鸾的声音少了几分清脆,更多了几分柔媚。 下面商贾和士子们也是被撩拨的心神荡漾,看向身边人的目光也多了三分敌意。一名商贾也不想落后于士人,跳出来说道:“敢问娘子是想要比试什么?某等奉陪到底。” “当比财富!”另外一名商贾急忙站出来。 “当比诗词歌赋!”士子们自然是不甘示弱,要是真的比钱的话,他们那是这些肥的流油的商贾的对手。 也就只有这两种呼声,毕竟在青楼当中,不是财富,就是才能,从古至今好像也没有其他的比试方法。 琼鸾的侍女上前一步,笑着说道:“我家娘子若是比试这两种的话,岂不是落了俗套,再说了天下有才有德者甚众,家财万贯者亦有,泯然众人矣的比试有何意思。” 士子们和商贾们都是一惊,看向对方。 “比什么,北方强敌压境,大宋有危,此乃天下人共知,谁若是能够说出战胜北方之敌的策略,我家娘子相中者,便可入娘子闺房。”琼鸾的侍女紧接着说道。 台下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而叶应武也忍不住微微倾身,他似乎明白琼鸾想要做什么了。这个小姑娘倒也是精明,一来这些行走天下的士子和商贾的确是探查情报的不错来源,二来若是能够将邀月楼变成为叶应武出谋划策地方,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某身为商贾,却也知道大宋所面临之危,若是官府准许,某愿意捐献半数家财,收拢人手、打造甲胄,抗击蒙古鞑子。”一名年轻的商贾第一个开口。 紧接着不少年纪较轻的商贾们纷纷随声附和,他们本来都是年少之辈,或多或少血都是炽热的,此时一受刺激自然纷纷开口。 而那些士子们自然也毫不犹豫,当下里纷纷口若悬河的说了开来,南宋末年清谈之风甚盛,别看这些士子整日里寻花问柳,但是没有事情的时候也喜欢坐在一起高谈阔论。 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一群人坐在一起吹牛x。 嘴角边泛起一丝冷笑,叶应武依旧端坐。台上的琼鸾听到这些杂七杂八的言论,心中也是暗淡了很多。她作为六扇门和锦衣卫大本营的执掌者,天下情报自然也是知道的,现在听到这些人不着边际的高谈阔论,自然是很是失望。 放眼大宋,能够挽救天倾的,怕也只有叶使君一人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赵璠也注意到琼鸾微微皱起的眉头,忍不住说道:“兄台,是不是花魁娘子并不喜欢如此说法?” 可是让赵璠吃惊的是,刚才人还在的叶应武,已经没了踪影。倒是叶应武的那名青衣小厮依旧站在这里,目光却已经越过很多的人。赵璠顺着目光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叶应武已经挤进了人群中。 “······大宋外强中干,当扼守两淮、东川而战襄阳,深挖洞、高筑城、广积粮!”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倒是很容易分辨出来,尤其是其他的人都下意识地收住声音的时候。 这言论倒是很少见,大宋士子清谈,不是说国家危亡、无力回天的悲观言论,就是拼死北伐、直捣黄龙的主战言论,这种说法真的很少听见。不过看上去现在朝廷采取的,似乎就是这种方式。 深挖洞、高筑城、广积粮!这正是天武军现在在兴州做的。 只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明澈的总结出来。 “你这人,却是连一点儿上阵杀敌的勇气都没有!蒙古鞑子不过是些荒蛮未化之人,怎能抵挡我大宋兵锋!”一名士子从人群中跳出来,若不是几名体形肥胖的商贾挡住去路,恐怕就要将开口这人扑倒在地了。 叶应武有些诧异的看向那个大吼的士子,没有想到大宋竟然还有如此之人,当下里只是冷冷一笑:“某没有上阵杀敌的勇气,这位兄台怕是连刀都拿不住吧。” “莫要欺人太甚!”那名士子的同伴纷纷站出来。 而刚才和他们争论的主和派士子自然不甘示弱,撸起衣袖便要大战一场,别的不说,自家不能在花魁娘子面前落了下风。 “小子猖狂!”几名年轻商贾也纷纷冲着叶应武怒吼,“兴州天武军治下有如此胆怯之辈,当真是耻辱!” 苦笑一声,叶应武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有人拉扯他的衣袖,却是赵璠。赵璠在人群中推来挤去、满头大汗,有些喘息的说道:“兄台,还是不要在此处惹事了,咱们走吧。” “这小子要走!”正准备争论一番的主和派和主战派同时发现了这个中间派,自家一时半会儿是分不出胜负的,反倒不如先将这个出来捣乱的收拾一通。 没有想到台上一直沉默的花魁娘子却是开口说道:“不知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奴倒是想要请兄台上楼呢。” 本来喧闹的大厅突然间安静下来。叶应武有些诧异的指了指自己,琼鸾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不是他还能有谁? 赵璠松开了他的衣袖,显然也有些吃惊。 “哪里来的不知名的野小子,花魁娘子莫要被他蒙骗!”几名士子开口喊道,这孤身一人的中间派最后取得胜利,他们自然看不下去了。不知道这位花魁娘子是怎么想的。 叶应武却是不慌不忙的看向赵璠:“贤弟可是想要考取功名?” 赵璠没有想到他现在问出这个问题,不过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叶应武也不看周围无数能够杀人的目光,随手将腰间玉佩解下来递给赵璠:“无论考取功名与否,但有困难可以来找某,虽无能耐,必当助君一臂之力。” 微微一怔,赵璠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位杨兄台虽然打扮寒酸,可是给他一种值得交心的感觉,尤其是刚才几句对于天下大势的判断,更是刺中心田。此时若是将杨兄台留在此处面对这么多人,反倒是自己不仁不义了。 见到赵璠不走,叶应武微微一怔,这小子倒是倔强。当下里也不再说什么,叶应武抬头看向琼鸾。 琼鸾眼光流转。 几名商贾士子已经挡在了叶应武的前方,拳头缓缓握紧。 “刚才是谁问某的姓名?”叶应武没有丝毫的畏惧,缓缓开口。 “正是本人,能奈我何?”刚才开口的那名士子冷笑着说道。 摆了摆手,叶应武声音却是转冷,杀伐之气已经油然而上:“前面的人,给某让开。” 被这杀气一震,前面的商贾士子却咬了咬牙,怎么都不肯让步。若是让这个寒酸小子一睹芳容、一亲芳泽,自己岂不是丢脸丢大发了。只不过似乎意识到这个场面,叶应武苦笑一声: “看来某杀的人,还是太少啊。” “你倒是猖狂!”一名年轻商贾冷声一笑,“不知天高地厚!” 叶应武一挥衣袖,身上那颇有些见不得人的布袍飘落,露出里面黑色的劲装:“某的姓名,诸位倒是听说过。兴州知州,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不才正是在下!” 不等一众士人商贾反应过来,叶应武亲卫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虽然并没有抽出刀刃,但是一股肃杀之气笼罩在厅堂之中。叶应武,叶使君,飞扬跋扈一如当日! 在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而赵璠更是看着手中的玉佩,怔怔出神。 “给某让开!”叶应武冷哼一声,径直向前。杨絮紧随其后,衣袖微微抬起,里面的袖箭已然准备。 上位者的气息再也难以掩饰,前面拦路的人面无人色,纷纷侧开身,没有谁敢阻拦。叶应武大步走上高台,看着琼鸾轻声笑道:“这一次可是你自己倒贴上来的,某要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可怪不得某不知怜香惜玉了。” 琼鸾俏脸飞红,不过好在有面纱遮挡,却也看不出来。 上一次是隆兴府商贾一起将她送给叶应武的,这一次却是实打实的自己倒贴上去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笑千般变化(上) 倾宋 作者:然籇 “荒唐!真是荒唐!”陆秀夫狠狠一拍桌子,“堂堂知州,竟然到邀月楼跟一群商贾士子争风吃醋!成何体统!你们倒是说说,使君这是怎么了,还嫌满城风雨不够猛烈么?!” “君实,你先歇口气,不必如此。”文天祥苦笑着说道,安慰怒火中烧的陆秀夫。 风雨声大作,雨点拍打着窗户外面的翠竹。 “使君如此,应该也是有所需求。”苏刘义倒是镇定如常,坐在椅子上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水。 虽然斥候还没有发现蒙古大军的踪影,可是并不代表着蒙古大军不会在这个时候来到黄州。可是堂堂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刚刚从通山县回来,却又去了邀月楼,而且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现在谁都知道大军压境,也谁都知道作为主心骨的叶使君,不在江北田家镇,也不在江南半壁山,而在邀月楼中和花魁对饮。 “苏将军,你倒是镇定。”陆秀夫声音中带着冰冷,“使君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嗯,你们两个一文一武倒是跟某说说。” 文天祥苦笑一声:“远烈这么做,或许有他的苦衷。你什么时候见过这小子吃亏?不过他的心思,余似乎也猜测的**不离十。去邀月楼历来是走后门,这一次从前门进去也就罢了,还大闹了一场。” 文天祥话未说完,苏刘义笑着接上去:“先是通山,又是邀月楼,这是明摆着告诉兴州,只要跟着他一起坐看北面涛声云灭,便没有什么大碍。某已经去看过了,使君大闹邀月楼的事情传出去,整个天武军紧绷着的那根弦倒是松了很多,若是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恐怕就算是天武军也支撑不了太久。” “北面,黄州,阿术到底是什么如意算盘?使君如此,可又能应付的过去?”陆秀夫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却依旧带着怒气问道。 苏刘义抿了口茶:“天武军已经有两个厢渡过大江,荆湖水师也是随时可以扬帆,不过北岸田家镇倒是一直没有消息传来,恐怕斥候至今尚未发现蒙古步骑。” “远烈想的恐怕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时候咱们不能被阿术牵着鼻子走,否则兴州就得一直处于备战的状态。”文天祥淡淡的说道,他自从被朝廷追责下来丢失了官职之后,原本有些暴烈的性格倒是柔和了很多,甚至有些宠辱不惊的样子。 陆秀夫无奈的叹息一声:“你们两个人都如此说,某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只能陪着使君就这么看着了。” “看吧,谁最后能够搅动这天下风云。”文天祥轻声笑道,拍了拍陆秀夫的肩膀,“使君是撂挑子了,咱们可不能松懈,某前去半壁山走一圈,江北就麻烦苏将军了,君实,此处你可一定要看好。江北田家镇、江南半壁山再重要,也比不上这根基所在。” 苏刘义站起来点了点头:“分内之事,必当全力以赴。” 陆秀夫却只是苦笑一声,看着文天祥:“你这个当师兄的还真是尽职尽责的给师弟分担忧愁啊,” ———————————————————————— 叶家前院。 铃铛站在堂前,看着眼前英俊的少年,虽然往返川蜀,皮肤晒得有些黝黑,但是衣甲下隆起的肌肉还有那纹丝不动的勃勃英气,总是让人心驰神往。虽然和叶使君相比少了很多上位者的威严霸气,但是却更加符合一个少年应有的形象。 轻轻咳嗽一声,铃铛开口说道:“江统领,官人前去邀月楼,你为何并不陪同,反倒是在这堂前守着了?” 每次内宅出来通知采买或者叶应武有什么吩咐,都是铃铛居中传话,这绮琴的俏丫鬟年纪虽然不大,却也将内宅外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或许是见面机会多了,这江铁和铃铛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看对眼了。 只是铃铛少女初长成,尚且羞涩,而江铁又认为这应当是自家使君未来后宅侍妾,不应该有所觊觎。所以两个人就这样牵肠挂肚的,却从来没有互相表示过心意。 听到铃铛开口,一直站在台阶下发愣的江铁下意识的“啊”了一声,脸上颜色更深了半分,不知道是不是害羞所致,讪讪一笑:“小娘子,使君前去邀月楼,絮娘统领已经陪着去了,使君亲卫也去了大半,某自当守在此处,以防其他······” 铃铛似动非动的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而江铁则轻轻舒了一口气,毕竟事实真相是叶应武当时踹了他一脚,说“老子去邀月楼办正事,你一个大老爷们跟着再看上哪家小姐,岂不是丢老子的脸”。 当然叶应武这个解释似乎更加牵强。 铃铛一向待在后宅陪着绮琴,前宅倒是很少来,江铁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下里鼓足勇气轻声问道:“不知小娘子前来此处有何贵干,可是后宅有什么需要采买之物?” 摇了摇头,铃铛笑道:“前宅后宅都是本姑娘帮着打点,这前宅怎么就不能走一走看一看?此处雨打青竹,景色却是最好,站在此处观赏难道将军还不准了?” “不敢不敢。”江铁依旧是讪讪一笑。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士卒甚至连雨蓑都没有披带,冒雨而来:“启禀统领,使君在邀月楼和一群商贾士子对上了,虽然现在事情倒是平息下来,不过杨统领还是请统领带着得力属下过去一趟。” 江铁翻了一个白眼,自家使君还真的是能生事,不是说去邀月楼只是为了谈正事么,怎么还争风吃醋起来了。不过杨絮带着的人太少,叶应武当时是微服而出,自然不能带着一群人招摇过市,现在身份都已经亮出来了,若是没有人保护,怕是会被皇城司逮住机会。 当下里也不敢怠慢,江铁有些不舍的看了铃铛一眼:“姑娘请恕罪,某失陪了。” 看着江铁急匆匆消失在门外,铃铛反倒是一怔,旋即心头脸上都是火热,本姑娘也没有让你陪着啊!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刚才那黑衣士卒所说的铃铛也是一个不漏的听到了耳朵里,急忙转身回后宅,怎么着也得给自家娘子招呼一声。 尽管使君在外面如何折腾,自家娘子想来只是悠悠然一笑。 雨敲打着屋檐的瓦片,声音很是轻灵。 绮琴一身素衣坐在水榭当中,身后铃铛的脚步声很是急促,看着前方水面上泛起的涟漪无数,绮琴只是柔柔一笑:“铃铛,有什么事情这么慌张,肯舍下你的江统领了?” “娘子,这个时候了你还说笑!”铃铛喘着气说道,不过话语中倒还真的没有责备的意思,反倒是多了几分被说中心思的无奈和羞涩,“咱家官人在邀月楼大闹了一场,可是搅得满城风雨,要知道如此,当时就不该让他去!” “他去邀月楼是为了天武军内部之事,又有絮娘陪着,谁敢阻拦?”绮琴轻声一笑,依旧不慌不忙的翻动手中的古书。 铃铛一怔,旋即苦笑道:“娘子,你倒是坐得住,难道你不知道北面蒙古鞑子蠢蠢欲动,这个时候使君去邀月楼光明正大的寻花问柳,说出去怎么是好?” 绮琴将书放下,看着前方的风雨如画:“夫君和琼娘又不是没有见过,当时也没见他动手动脚,现在自然也称不上是见猎心喜。去邀月楼闹得这么大,怕也是有所缘由的,你这小丫头可不要听风就是雨。大战之前寻花问柳,天武军的将士们怕也能够跟着松口气。” “天武军都松口气,那仗还打不打?”铃铛缓过来,坐下轻声问道,“难不成官人就真的没有认为鞑子会攻打黄州?” 略有些俏皮的眨了眨眼,绮琴笑道:“余常常自诩为聪慧女子,但是遇到夫君之后方才直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如何打算,咱们还是不要去揣摩了。恐怕这个时候陆通判、苏将军他们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呢。放眼兴州,真正了解天武军的只有使君一人,真正能够和北面蒙古鞑子抗争的也只有使君。” 铃铛忍不住笑道:“娘子,你要不是聪慧女子,恐怕奴婢还有这满庭的家仆都是世间最蠢笨的人了。” 绮琴轻轻翻动着书页:“你这丫头倒也知道恭维人了,是不是想急着把自家嫁出去?等到夫君回来,倒是可以和他说说,毕竟国刚将军也是夫君的心腹爱将,不会委屈了你。” “娘子,你怎么尽说这些羞人的事情!”铃铛羞恼着便要扑上来,“上一次说给使君暖床的是你,这一次要把奴急匆匆嫁出去的也是你,奴婢看啊这后宅中说话最不能算数的就是娘子你!” ———————————————————————— 半壁山下,大营当中训练依旧是如火朝天。 尤其是叶应武的中军护卫百战都,更是时刻不能停歇。 马刀挥舞,前方的草人被拦腰斩断,马上的骑士继续向前跑了几步,方才握紧缰绳,长舒一口气。其他骑兵看向这个明显马术还有些不太熟练的年轻人,却满满都是敬佩。 这年轻人正是新任的天武军百战都都虞候,吴楚材。吴楚材在黄州一战中一鸣惊人,被江镐赏识提拔。叶应武回来之后,听闻此时,自然不能让这么一个未来英才屈居天武军前厢的都虞候,所以在江镐鄙夷的目光中将人拉到了自己的百战都当中。 吴楚材倒也很是坚韧,尤其是一番射箭功夫和马下拳脚,凭借他瘦小的身材施展开来,百战都当中鲜有人敌。于是百战都都统制江铁带头向吴楚材学习,而吴楚材也不耻下问,向其他百战都骑兵学习马上战术,正是得益于他这种精神,方才能够在百战都当中赢得赞誉。 “吴虞侯,你听说没有,使君在邀月楼大闹了一场,狠狠地抽了那些只会说大话的读书人一个嘴巴子。”和吴楚材关系很好的一名年轻十将策马走过来,“当真是解气!” 吴楚材斜楞着眼睛看着他:“你知不知道某也是读书人?” 周围围上来的几名将士哄然大笑,而那名十将讪讪说道:“虞侯,您老和他们可不一样,要说起来,咱家使君不也是读书人?可是打起仗来一点儿都不含糊,天武军的威名正是使君打出来的,咱百战都大小袍泽弟兄能有今日,也是使君一手造就的!” “是啊!”几名将士纷纷感慨。 狠狠地敲了那名十将一个脑崩儿:“是你个大头鬼,邀月楼是什么地方,兴州一等一的风月**窟儿,使君在里面大闹一场,是想要告诉咱们,北面的阿术就算是来的再凶猛,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跟着使君,吃香的喝辣的还能打胜仗!你看看你们,不学无术,一天到晚就知道拍马屁,使君想表达什么意思都看不出来!” “虞侯是读书人,咱们怎么能够相比?”那名十将嘿嘿一笑,全然没有羞怒的意思,“听说使君打算在军中办识字班,到时候弟兄们也去上两节课,熏陶熏陶!” “什么去不去的,都是必须去。”吴楚材冷冷一笑,“你们谁都跑不了。看在你们几个实在是没有什么脑子的份上,某先来教你们几个字,免得到时候丢人现眼。” 几名百战都哈哈大笑。 ———————————————————————— 叶应武一身黑色劲装,坐在琼鸾的对面,只是细细的把玩着手中的瓷杯。而杨絮依旧是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目光有些游离。 琼鸾上下打量一番叶应武,自失的一笑:“将使君邀入奴家的闺房当中,倒是奴家鲁莽的,还请使君恕罪。实在是因为使君突然出现,奴家也有些措手不及。” “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们知道,你们要是有所准备,某反倒要怀疑其身边人来了。”叶应武笑着说道,“这杯子倒还真不错,通体没有纹理,釉色光滑圆润,当为唐代越窑青瓷,传世不多,虽不是精品却也算得上是难得了。” “使君倒是见识多广。”琼鸾轻轻一笑,自己房中虽然没有男子踏足,但是青楼姊妹来往,还真的没有一个人看穿这个小小瓷杯的来路,最后指出来的竟然是叶应武,也算是出乎意料了。 废话,不看看老子是学什么的。叶应武腹诽一句,脸上依旧带着笑容:“明珠藏于沙,光芒遮掩;这青瓷杯和其他茶杯放在一起,却也是不显山不露水,来往人等取用,总归是看不出来的。不知道琼娘如此施为,可是心中有意?” 叶应武站起身,目光咄咄逼人。而他身后的杨絮瞪了瞪眼,终归是讲话都憋了回去,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琼鸾一怔,不敢直视叶应武的目光。这位年轻的叶使君当真是话里有话,是自己认为主持这兴州六扇门和锦衣卫是大材小用,还是说什在邀月楼中就像是仙子落于凡尘和庸脂俗粉一起? 无论是琼鸾想要表达哪个意思,都会让一手安排出这个场面的叶应武心中恼怒。 叶应武冷冷一笑:“难道是某多虑了?” 琼鸾咬着牙迎上他的目光:“奴家没有太多的意思,只是想说身在此间却无人赏识,能赏识者方为奴家心中之人。” 这次倒是轮到叶应武尴尬了,在这个理学渐渐占据上风的时代,琼鸾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自己若是还不明白就伪装的太假了。只是现在妾有意,郎却有没有情? 说句实话,对于琼鸾叶应武并不是很排斥,毕竟这姑娘和自家绮琴相比,少了几分仙气,更有些灵动神色,并且也称得上是花容月貌,正常的男人自然抵挡不住这种诱惑。 “咳咳。”杨絮很有眼色的咳嗽两声。这是不知道她这几声咳嗽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和目的。不过至少回过神来的叶应武想起来身后这位和自己还有些小暧昧,而琼鸾也是俏脸通红,不知道是不是在心中后悔刚才有些太大胆了。 很是尴尬的叶应武和琼鸾目光错开,同时坐下。叶应武缓缓说道:“这些都先放到一边,北面黄州可曾有消息传来?” 叶应武主动找了台阶下,琼鸾也不再说什么,毕恭毕敬地回答:“启禀使君,虽然在黄州北面麻城等处有发现蒙古侦骑,但是大军踪影依然全无,邓州等处的锦衣卫还没有联系上,想来是戒备森严。” “嗯,不能松懈。天武军可以松下来,六扇门和锦衣卫不可以。”叶应武冷声说道,眉头已经忍不住皱了起来,“不过还是要尽量的减少暴露的机会,毕竟能够将一两个探子和线人安排进去,的确费尽了心思,此间的劳苦你们都曾经历,某也不再多说。” 但愿自己的推测都是对的,叶应武只能在心中暗暗祈祷。毕竟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在赌博,若是输了付出的代价虽然不算惨烈,却也是难以挽回的, “遵令!”杨絮和琼鸾同时低声应答。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笑千般变化(中) 倾宋 作者:然籇 风雨渐渐平息了,只不过经历过江南梅雨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小会儿的喘息,在夏天未过的日子里,还将会有更多的风雨。风雨洗礼了几天,庭院里面的松竹上悬挂着水珠,映衬着那几分翠绿。 空气中弥漫着凉爽的气息,盛夏的暑气虽然没有消散干净,却总要比当时在川蜀当中的闷热好很多。叶应武伸了一个懒腰,头顶上已经是皓月当空。丝丝缕缕的清辉倾洒在青石板上,像是流淌着的溪水。 铃铛已经吹灭了书房中的灯火,紧紧跟上来两步:“郎君现在可是要沐浴歇息?” “洗洗倒是舒服,去烧水吧。”叶应武微微皱着眉头,雨后的空气很是清新,若是叶应武当初刚刚来到这个时代,恐怕会对于这种从未见到过的清新空气而感动。 门外脚步声突然响起,杨絮急匆匆而来:“使君,江北传来消息,鞑子侦骑已经挺进到大江南岸,苏将军率领天武军各部固守田家镇,并未出动。蕲州、黄州的急报也应该在路上了。” 叶应武一怔:“还是侦骑?没有大队步卒?” “没有。不过邓州等处的锦衣卫传出消息的,大约有三四个蒙古千人队已经陆续集结,大有南下的姿态。屯驻在黄州和蕲州北面的几个蒙古千人队也是整装待发,若是利用晚间夜色进发的话,恐怕很难发现。”杨絮有些焦急,语气很快。 叶应武微微点头:“阿术终究还是不敢下手啊。” “使君?”这一次轮到杨絮惊讶了,“鞑子已经出动了五六个千人队了,再加上担当斥候的几支百人队骑兵,如何称不上不敢下手?” 叶应武冷冷一笑:“难道阿术以为凭借着这不足万人的力量,就能够撼动天武军么?之前麻城、黄州接连两战的教训,他心中恐怕比我们都清楚。阻挡这些蒙古鞑子,天武军两个厢就已经绰绰有余了。” 杨絮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杨宝和江铁便联袂而来,只不过和杨絮相比,两人倒是颇为镇定。江铁微微侧后一步,杨宝上前说道:“启禀使君,江北送来消息,一支蒙古百人队骑兵试图逼近田家镇,已经被击退,双方损伤微乎其微。” “蒙古骑兵只是试探了一下,便退却了。”江铁紧跟着补充了一句。 点了点头,叶应武看向天空的明月星辰:“趁着风雨平息,蒙古骑兵活动活动筋骨倒也说得过去。百战都也不能再呆着了,抽调三百骑兵立刻过江,将整个黄州和蕲州的蒙古大军动向给某探摸清楚!还有通知田家镇苏将军,哨探不能松懈!” “遵令!”杨宝和江铁齐声应道,转身离去。 叶应武又看向杨絮:“将此间情况告知东面南康军、西面鄂州、北面襄阳,虽然现在还看不出来阿术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各处州府却不能松懈。就算是他们不听咱们的,通知一声也算是尽仁尽义了。” 杨絮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然而杨絮还没有离开,又是一道身影急匆匆而来。叶应武苦笑一声:“片刻功夫,某这里摩肩接踵怎得这么热闹?” 来得正是郭昶,这个曾经被叶应武耍的团团转的荒唐衙内,现在更多了几分干练的神色,惨白的皮肤也晒得黝黑,张嘴一笑一口白牙,看上却更像是一个从农村山间长大的小伙子。 “启禀使君,江北锦衣卫急报,蒙古步卒千人队陆续开进黄州,行进缓慢,按照这样下去怕是明天早晨也不会到达麻城。更不要说黄州了。”郭昶朗声说道,“但请使君吩咐。” 叶应武提到嗓子眼的大石总算是落地,郭昶和杨絮脸上也流露出轻松的神色。不过叶应武轻轻咳嗽一声,还是谨慎地说道:“六扇门和锦衣卫的人手也都可以派出去了,不管阿术这一次是想要瞒天过海,还是暗度陈仓,咱们都得把他盯得死死的!” 说句实话,这还真是阿术送上门来的锻炼天武军斥候和锦衣卫的机会,叶应武当然要把握住。斥候是大军的鼻子和眼睛,有时候斥候战的成败可以影响整个大局的变动。 “好了,天色也不早了,命令传达下去,也早些歇息。”叶应武轻声说道。 看着郭昶和杨絮离开,叶应武方才自失的一笑,这一番折腾却也已经有一刻钟功夫,等到他从书房走到后院的时候,水池中的水不得已是第二次加热了。 铃铛冲着叶应武坏坏一笑,飞快的跑开了。叶应武有些狐疑的看着铃铛,前方水池中热气蒸腾,四周帘幕低垂,只不过这一切都遮掩不住一道曼妙的身影。 绮琴抿着笑迎上来:“又有什么事情,耽误了这么长时间?” 伸出手揽住绮琴,叶应武笑道:“没事的,只是恐怕今天晚上是睡不安生了。你要是累的话,便且先去歇息吧,某自己也能洗的。” 倚靠着叶应武宽阔的怀抱,绮琴柔柔一笑,眼眸中流转着浓浓情意,就像是一杯美酒,诱人心动:“既然已经要和夫君共看潮起潮灭,这个时候,妾身怎能临阵脱逃?” 和一向的温婉不同,现在的绮琴翦水秋瞳当中就像是燃烧着两团火焰,要将叶应武的身心全部融化。当日临安花魁应有的风情已经毫无保留的展现出来。 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绮琴这种风情,叶应武更下意识搂紧怀中人儿,绮琴身上最后的丝衣也随之飘散,碧玉簪掉落,乌黑的秀发犹如瀑布倾泻,两个人拥抱着翻落水中,激起水花无数。 过了良久池子中的水方才不再泛起波澜,水已经有些凉了,虽然是盛夏时节,不过毕竟是雨后,夜风很是凉爽,叶应武在绮琴俏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美人已经蜷缩在怀里,红晕未散。 不再过多言语,叶应武小心翼翼的擦拭干净两人身上的水,然后将已经浑身无力的自家娘子拦腰抱起,径直向卧室走去。而看着他走远,铃铛方才带着一群同样红着脸的婢女们进来收拾。 叶应武随手披上衣服,黑夜中眼睛瞪的很大,绮琴从背后搂着他,声音轻柔:“睡不着?” “不敢睡。”叶应武苦笑一声,“再怎么样,终究还是摸不透阿术。某现在是在和他赌,虽然感觉快要赢了,可是万事皆有突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绮琴轻轻叹了一口气,坐起身:“这样下去总不是个样子,你能熬过一天两天,难道还能接着熬下去?身子都不是铁打的,还是先歇息吧,该来的总会来,跑也跑不掉。” 转过身看向绮琴,叶应武忍不住一笑:“你倒是想得开。只是这担子太重,任谁也心中不踏实。整个兴州,整个天武军,两万大军数十万百姓,更何况后面还有整个江南西路,还有整个大宋。” 靠上来轻轻吻了一下叶应武,绮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叶应武的手:“那妾身便陪着,天色尚早,难道夫君就打算这么枯坐一夜?” 看着近在咫尺荡漾着柔波的眼眸,叶应武知道绮琴是想要自己放松下来,再想起来叶应及关于叶家子嗣的叮嘱和托付,这个时候自然也没有别的缓解紧张的法子了。 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么衣冠禽兽了?翻身上马还得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叶应武自失的一笑,径直扑了上去。 “你轻点儿!”绮琴笑着拍打叶应武的背,“对了,先跟你说件事儿,等会儿在来。” 箭在弦上,叶应武苦笑一声:“什么事,这么着急?” 绮琴伸出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知道自家夫君忍得很辛苦,便不由得一笑:“铃铛看中了江铁江统领,这江统领怎么想,便不知道了。只是夫君有没有兴趣在这里面穿针引线?” “你倒是会挑时机,这个时候某什么都答应。”叶应武爽朗一笑,压在心头的那份重担似乎也轻松了不少,这些神马都是浮云,还是抓紧办正事儿要紧,“别操心这个了,老叶家的根儿还得靠咱们呢。” 绮琴还想要说什么,却已经被叶应武深深吻住,只能唔唔两声。 —————————————————— “使君,使君!”外面传来晴天霹雳一声呼喊。 叶应武晕晕沉沉的睁开眼睛,些许阳光从半掩的窗户处洒了出来,外面传来几声急促的说话声。紧接着房门便被猛地推开。叶应武猛的惊醒了,随手抄起被子裹在身边绮琴身上。 至于自己一丝不挂······那就一丝不挂吧。 只不过换来的自然是杨絮一声尖叫。而门外的铃铛则暗暗庆幸自己虽然没有拦住冒冒失失的杨絮,却也没有跟着就这么直直冲进去,否则使君的美好风光都看到了,可怎么好意思再见人? “你这流氓无赖!”杨絮慌慌张张重新冲出来,俏脸通红,脚下也忍不住有些踉跄。 伸手指了指自己,叶应武忍不住苦笑一声:“大早晨的你自己冲进来,为什么说我是流氓无赖?冤枉啊!” 只不过铃铛却是很不给面子的从门外说道:“郎君,已经日上三竿了,不能算是大早晨了。絮娘也是在前院等了一会儿,实在没有看见使君出来,方才冒冒失失进来的。” 日上三竿?叶应武一怔,旋即看向身后朦胧未醒的绮琴,单薄的衾被裹在身上,勾勒出美好的曲线,当真是日上三竿了······苦笑着挠了挠头,叶应武朗声说道:“那个,铃铛,抓紧把门关上,让絮娘在外面等一会儿。” 话音未落,叶应武伸手在绮琴的翘臀上拍了一下:“别装睡了,抓紧起来伺候夫君更衣。” 绮琴吃吃一笑:“拜夫君所赐,妾身当真是浑身无力。夫君还是自食其力吧,这也算是自食恶果了。” “琴儿,你这就不厚道了。”叶应武嘿嘿一笑,重新扑了上去。 听着屋子里面重新又响起的声音,铃铛红着脸皱了皱眉:“娘子和郎君都已经折腾了半夜了,怎么还不消停。” 而杨絮则恨恨一跺脚:“这个好色如命的家伙,竟然,竟然······白日宣······无耻至极!” 铃铛无奈苦笑一声:“絮娘可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杨絮哼了一声,走远几步:“能有什么事情,还不是这个家伙竟然活生生的蒙对了,阿术各路蒙古大军已经陆续撤退了,若是出现什么捅破天的大事,岂不是早就冲进去说了。” 铃铛掩嘴笑道:“那这不是也冲进去了?” “那是因为你家郎君风姿潇洒、一表人才,絮娘自然忍不住想要一睹风姿了。”身后突然传来叶应武的声音,“刚才倒底是谁诬赖我,某不过是亲个嘴儿,看你们闹得跟什么大事样的。” 背对着他的铃铛被吓了个半死,急忙退下,而杨絮则白了他一眼,将手中的一封密信递给叶应武:“自己看看吧,今天早晨黄州送过来的,邓州、唐州、襄阳等处都已经证实了。” 绮琴从叶应武身后趋步上前,将外袍给他披上:“毕竟是雨后,莫要受凉,还有那么多事情担着呢。” 杨絮忍不住微微抬起头,六扇门和锦衣卫当中,只有她和琼鸾等寥寥可数的几名女子有资格直入后宅,只不过就算是进入后宅,也只是在叶应武的书房处盘桓,所以这还是杨絮第一次直接面对绮琴,这位声名在外又很是神秘的临安花魁。 当真是倾国之色,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眉目之间尽是柔和之气,和想象的倒是很不一样,杨絮忍不住怔在那里。 “这位便是杨统领,絮娘吧?妾身在后宅,却也常常听闻,当真是巾帼。”绮琴轻轻一笑,叶应武和杨絮这对儿狗男女的事情虽然他不是条条清楚,却也已经揣摩到一二,“念人生万事,芳情缱绻当由心,妹妹也是天姿国色,莫要社燕秋鸿零落飞。” 杨絮微微一怔,旋即隐隐约约明白些什么,俏脸一红,下意识的躲开叶应武和绮琴的目光。 而叶应武自然是哈哈一笑,声音很低的说道:“你倒是体贴,就不怕家里人多了,争宠?” 绮琴淡淡一笑:“就算妾身不帮着夫君招揽,夫君也不会放过的,妾身做个好人,何乐而不为呢。” 叶应武不可置否,看着手中的信件,在阳光下长长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阿术这一次又算是服软了。自己一直牵挂和担忧的事情,也算是尘埃落定。 两个人隔着数百里斗法,周围州府如临大敌,现在总算是结束了。虽然叶应武和阿术都没有损失什么,但是阿术知道自己输了,毕竟叶应武守着田家镇纹丝不动,蒙古大军几番调动、跃跃欲试,都没有诱使他北上,最终阿术抢占襄阳侧后方和汉水下游的战略计划也算是泡汤了,毕竟阿术还没有那个胆量放着天武军不顾,径直攻占黄州,然后发动大军围攻襄阳。 叶应武和天武军依旧像是卡在阿术喉咙上的一个鱼刺。而阿术和他的十五万蒙古大军,也像是死死顶在南宋丹田处的一柄利刃。现在双方都是冷冷的看着,默默积蓄实力。 “这一番折腾,襄阳怕是要更热闹了。”叶应武忍不住苦笑一声,任由那张锦衣卫费尽力气弄到手的情报随风飘落,“这边总算是消停一会儿,看来是时候会一会另外一个人了,险些把他忘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笑千般变化(下) 倾宋 作者:然籇 永兴县,邀月楼,后院地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面甚至没有一线阳光。外面酷热的阳光而或者连绵的风雨,和这牢房似乎都没有一丝半点儿的联系。 翁应龙呆呆的靠在墙壁上,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有多久了,也不知道叶应武到底想把自己怎么样。只是知道从夔州被抓住的那一刻起,自己坦荡的前途随之风消云散。 这里的牢房并不大,也不是很多,大约也就只有十来间的样子,牢房之间都是有墙壁隔开的,翁应龙只是偶尔能够听见隔壁的声音,却不知道隔壁而或者对面关押的是谁。 根本没有狱卒看守,每天按点按时会有那么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小伙子进来,送些勉强维持温饱的饭食。一开始的时候翁应龙对于这些随便扔到地上的饭食没有一点儿的食欲,只不顾到了后来肚子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泥土污渍。 皇城司的牢房以及临安府大狱翁应龙是见过的,总算是没有牢狱里面常见的老鼠以及各种各样说不上名字的生物,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否则翁应龙也不清楚自己到最后会不会被逼疯。 没有人护卫,没有人在意,一种冰冷而孤单的感觉正在侵蚀着自己,每时每刻。这个在临安达官贵人卖力讨好的翁先生,贾府左臂右膀小郎君,现在却濒临崩溃。 “砰”!一直紧闭的房门打开,在翁应龙模模糊糊的视野中,几个人陆续走进来。 “使君,统领,就是这个。”那名送饭的年轻小厮轻声说道。 杨絮忍不住捏着鼻子细细打量翁应龙,房间中的味道的确令人恶心,一想到当初如果不是二叔杨风当机立断投靠叶应武,恐怕这牢房当中也少不了自己。而站在杨絮身边的叶应武只是暗暗叹息一声,翁应龙虽然做事为人不堪,但是也算得上是这个时代的人杰了,没有想到现在竟然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带走吧。”叶应武轻声吩咐,几名悍卒大步上前,提起翁应龙便走。而杨絮也紧紧跟着走了出去,这里的气息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在翁应龙随地排泄了很多东西之后。 拍了拍年轻小厮的肩膀,叶应武也跟了出去,只不过临走之前忍不住问道:“这些牢房里面,都有人?” 年轻小厮快步走出去:“启禀使君,有的有,有的没有,都是各路弟兄们陆陆续续送过来的,除了这位,倒还真的也没有什么大人物,主要都是些贪官污吏,或者和北面或者和临安有关系的人,具体的名单使君上去之后若是想看,属下便呈上。” “某到还不怕六扇门和锦衣卫能背着某干什么。”叶应武淡淡一笑,径直走出去。 几名悍卒将翁应龙架到了邀月楼后院一座小屋,虽然里面也算得上是装饰华贵,但是也就是邀月楼普通小姐迎客的地方。叶应武和杨絮一前一后跟进去,几名彪壮妇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不由分说将翁应龙身上肮脏的外衣脱下来,披上一件新衣,邀月楼的丫鬟也送来了几道精致的酒菜。 叶应武只是抿着嘴,而杨絮则下意识的侧过头,毕竟今天早晨她刚刚目睹了一些不该看的,现在虽然翁应龙只是换外衣,却也无意间触动了心结,能不看自然不堪。 陆陆续续进来的人都出去了,叶应武方才缓步上前,却是一言不发。而翁应龙也是脸色阴沉,直直瞪着叶应武。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 不过毕竟这里是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地盘,也是叶应武的地盘,翁应龙不敢托大,只能冷笑着先开口:“皇城司待你杨家不薄,杨家为什么要背叛皇城司,做下如此欺君之事?” 杨絮一怔,旋即便要开口争论,却被叶应武一把抓住了手臂,饶有形式的打量着翁应龙,叶应武不紧不慢地说道:“背叛皇城司便是欺君之罪,某倒还真是好奇,皇城司所忠诚的,是官家,是君么?” “你这竖子,信口雌黄!”翁应龙拍了一下桌子,冲着东方一拱手,“皇城司正是忠诚于官家,忠诚于大宋。而你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还在此处组建私兵,这不是欺君之罪是什么?从古到今,像你叶应武这样飞扬跋扈、暗藏心机的人物,都是不得好死!杨絮你自己要看清楚,跟着谁走才是对的!” 翁应龙的目光咄咄逼人,杨絮轻轻哼了一声,却是一点儿都不退避,也不顾叶应武拉着衣袖:“杨家这么多代人为了大宋出生入死,最后却沦为皇城司和朝中那位贾相公的兵器,上一代叔伯尽数倒下你们还嫌不够,整个杨家到了断子绝孙的地步,最后只剩下我和叔叔两人,依然还不放过!翁应龙,你倒是说说,杨家有哪里负皇城司,皇城司又有哪里对得起杨家?!” 翁应龙冷冷一笑:“那是你的叔伯学艺不精,出来卖弄,怎能不死?某看你这是不识好歹,偏偏要跟着叶应武这个乱臣贼子!” 这个时候翁应龙也顾不上什么,摆出一幅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而杨絮银牙一咬,抽出腰间佩刀就要砍过去,叶应武惊呼一声,急忙把这位小姑奶奶抱着向后拖。 “使君,姓叶的,叶应武,你放开!我要劈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杨絮拼命挣扎,这么些年皇城司里面对于向来忠义的杨家的打击是有目共睹的,无限的心酸和苦楚涌上心头,在这一刻尽情的释放出来。 叶应武苦笑一声:“来人,把这家伙给某看住!” 然后也顾不上别的,叶应武将杨絮拖到院子中的小楼里。叶应武的手臂强劲有力,杨絮挣扎不脱,索性就张开嘴一口咬了下去。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凉气,却不敢撒手: “絮娘,絮儿!你听我说,这家伙虽然可恶,可是还有用处,贾似道身边机要以及皇城司不为人知的一些弱点,都在这家伙的脑子里面,絮娘,大局为重!杨家的仇不是不报!” 杨絮不再挣扎,只是静静地靠在叶应武怀里,泪水肆意流淌,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松开手。而杨絮则转过身,只是死死抱着叶应武,任由泪水浸湿两个人的衣领。伸出手拍打着杨絮的背,叶应武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等到杨絮心情平复下来,已经是一盏茶功夫,一直锁在叶应武腰上的手臂触电般松开,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两个人衣服上淡淡的湿痕。杨絮俏脸惨白的退后一步:“使君,是属下失态······” 叶应武摇了摇头,有些趁人之危的伸手揽过她:“人之常情,普天之下若是连这点儿激愤都能够掩饰住的话,这个人的血怕也已经冷掉了。天武军,某叶应武,不需要这样的同伴。” 杨絮微微一怔,只是柔柔一笑。 天武军,凭借的不就是那一腔热血和勇气么? 叶应武并不是抵触阴谋和政客,毕竟想要在这乱世当中立足,没有几分冷血和区别于堂堂之阵的阴谋是不行的,只是现在尚且处于襁褓中的天武军不需要这样的人来玷污叶应武刚刚缔造出来的军魂。 杨絮的笑很柔和,像是三月的春光驱散外面聚拢的阴云。叶应武下意识的挠了挠头,不敢再看,径直向着外面走去:“翁应龙既然这么不给面子,那咱们也不用客气了。” 对于翁应龙来说,刚才将杨絮激怒逼得叶应武不得不离开,算得上是一场大胜了,只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得意的太早了,进来看住他的悍卒脸色都有些冷,甚至如果不是叶应武让他们保证翁应龙安全的话,恐怕会毫不犹豫的扑上来将这个家伙大碎八块。 要知道这些六扇门和锦衣卫的人都是在天武军当中挑选出来之后由杨风和杨絮叔侄训练出来的,所以对于杨絮,这些人虽然还没有达到对师傅的尊敬,但是也有将她视为师兄长辈之意,现在翁应龙惹恼了杨絮,这些人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拉出来。”叶应武的声音很是冰冷,从门外传来。 翁应龙不是被拉出来的,而是被扔出来的,只不过叶应武装作没有看到。翁应龙并没有被绑住,这个时候还能够用手揉一揉疼痛的膝盖,只不过他并没有逃跑的意图,这里是叶应武的大本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要是能够跑出去才怪了呢。 不过叶应武似乎也没有防范他自杀的意思,或许在叶应武的心中,翁应龙根本没有自杀的勇气,这从他在夔州束手就擒就可见一斑。 “翁先生,刚才你也算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叶应武冷冷笑道,蹲下身,看着他,“不知道翁先生喜欢怎么个方法?你现在要是说的话恐怕某还会考虑考虑,若是还嘴硬,那就莫怪叶某手下无情了。” “说什么?”翁应龙一扭脖子,这个时候翁应龙可不愿意服软,毕竟叶应武虽然话语凌厉,却还没有流露出要杀他的意思,“刚才就已经说过了,某翁应龙没有什么可说的,要想某背叛官家,背叛皇城司,这是不可能的。” 抬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叶应武笑道:“这个时候翁先生说话还是滴水不漏,某也算是佩服。可是不知道翁先生有没有听说过几个比较有趣的刑罚?” 话音未落,已经有人搬着一张椅子过来,只不过和正常的椅子不同的是,这张椅子的扶手和脚部都有绳索,看来是可以将人固定住,而扶手的末端可是两块平板,可以将手放上去。除了这个有些怪异的椅子,还有一桶红油油的辣椒水,一把很是骇人的钳子。 叶应武拍了拍翁应龙的肩膀:“十指连心,若是将指甲拔出来,感觉会是怎么样的?若是再浇上辣椒水呢?” 翁应龙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声音已经有些颤抖:“叶应武,刑不上士大夫,你莫要太过分了!” 叶应武站起来,自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有些怜悯的看向翁应龙:“其实比某还要过分的,是翁先生你啊。当然了,还有你那助纣为虐的皇城司,还有贾似道这个湖上平章,整个大宋,虚弱如此,翁先生功莫大焉。” “你!信口雌黄!无耻小人!你敢!”翁应龙声音颤抖着,勉强鼓起最后的勇气,好像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坚持多长时间。 手持钳子的士卒缓缓走过来,身影越来越高大。 叶应武淡淡笑道:“没有事的,翁先生,也就是那么一下两下,不会很疼,疼过去了也就不疼了。某现在只是好奇,到底应该怎么捉弄你这个将死之人?若是挖个沙坑,然后从你的天灵盖上打个洞,把水银浇进去,据说可以获得一张完整的人皮,说实话某还是很期待的。” 翁应龙身体一抖,不只是翁应龙,包括叶应武身后的杨絮等人都是心头一震,自家使君平时笑起来和蔼可亲、人畜无害,但是心里面想起来害人的点子的时候,却是无比邪恶、手到擒来。 不过叶应武看着翁应龙还是不想开口,接着说道:“这个有伤天和,还是算了。只是不知道翁先生认为全身涂上蜂蜜,扔到蚂蚁和蜜蜂比较多的地方,又是什么感觉?万蚁噬身?” 翁应龙额角处不断地有豆大的汗珠流淌,而下体也传来一阵骚味,竟然已经**了。这位烜赫一时的翁先生眼睛一翻,在晕倒之前勉强支撑着说道:“我······我全都说!叶大人,叶使君,饶命啊!” 看着转眼晕过去的翁应龙,叶应武忍不住一笑,这家伙这个时候出来装强硬,还害得老子不得不把满清十大酷刑搬出来,只是还没有说几个怎么就晕过去了? 其实最好玩的,不应该是木驴么?看着细皮嫩肉的翁应龙,叶应武邪恶的一笑:“来人,东西都搬下去了。好好伺候这位翁先生,等他醒了之后,该说的都别漏了!” 所谓的好好伺候,也就是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去,翁应龙尖叫一声,悠悠转醒,几名早就等候多时的刑讯高手将翁应龙架走。这几个人也都是叶应武颇费了些心力从江南西路各处州府搜罗来的,平日里在这邀月楼后院也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只不过今天听了叶使君的这一席话,几个人汗颜的同时,也忍不住对叶使君倍加崇拜。 真正的刑讯高手,正是深藏不漏的叶使君啊! “刚才的那些,也就是说说,你们能不来真的就不来真的。当然要是还不管用的话,某这里也有一些招式愿意和诸位聊一聊。”叶应武朗声笑道。 “我等受教!”后面空着手的几个人急忙转身,冲着叶应武一拱手。 杨絮笑着拍了拍叶应武的肩膀,和刚才的伤心判若云泥。 叶应武无奈的摇了摇头:“有伤天和,有违阴德,这些事情还是不要自己做的为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江南云轩翥(上) 倾宋 作者:然籇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七百年前的歌声回环嘹亮,站在校场点将台上的叶应武微微眯眼,看着台下成排的天武军操练。叶应武当初照搬后世陆军操练方式组建百战都,后来经过文天祥、苏刘义等人层层修改之后,整一套有别于大宋其他军队的训练方式训练出来的天武军,的确有强军之范。 尤其是叶应武一直没有放弃步兵分列式和正步走。 正步走是采用的后世德式或者说是中式的中低抬腿,在叶应武看来,那些所谓的高抬腿,只能算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传统,甚至向印度和巴铁那样演变成民族和民族之间的比拼,实际上对于新兵的训练没有太大的用处,还是这种德国人创造、俄国人继承、中国人发扬光大的抬腿姿势有用。 正步走和分列式看上去只是一支军队的整齐度训练,属于表面功夫,实则不然,一支军队的团结力量,正是在正步走和分列式的训练中有所萌芽并且经过战火洗礼后铸造的。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士卒普遍的都属于文盲,使用正步走和分列式既能最快的培养他们的归属感,也能使得天武军更加团结如一。同时这对于士卒的意志也是一种训练。 在叶应武的坚持下,文天祥而或者后来苏刘义都没有取消,随着分列式和正步走的效果体现出来,两个人便也不再说什么,甚至还和叶应武一样变为支持者。有时候苏刘义也会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和将士们一同训练。 虽然叶应武不得不吐槽苏将军的正步实在是有些丢脸,还不如叶应武这个大学军训出来的速成品呢。似乎也有自知之明,苏刘义也就是偶尔去感受一下千军万马紧随身后的瘾,毕竟要真的献捷这些大礼上面,他身为天武军副都指挥使是需要骑马的。 至于被贾似道强行按在头上的什么赣北沿江制置使、安抚使,苏刘义还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本来就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衔。 “这又是五千新兵吧?”叶应武看着下面的队列,轻声说道。 身后的苏刘义轻轻嗯了一声:“刚刚到兴州才六七天,这些训练也都是才开始没多久,所以看上去很不整齐。这些人是打算留在半壁山和兴州的,镇守后方。” 叶应武摇了摇头:“不行,也要拉上去,至少要拉过江。天武军当中所有的厢都要轮流顶上去。某并不想看到天武军当中还分可以打仗和只能留守的三六九等。蒙古鞑子压境,所有天武军将士都要有投入第一线的决心!” 苏刘义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只是伤亡恐怕会大了。” 叶应武转过头,看着苏刘义,语气很是严肃:“天武军从某这个都指挥使到下面每一名士卒,有害怕战死之人么?有临战退避之人么?只有血火洗礼出来的,才是天武军欢迎和需要的人!” 苏刘义心头一震,直直的迎上叶应武的目光。 “我们不是残忍,而是为了······”叶应武迟疑片刻,看向远方,“而是为了这片天空,这万里山河,为了是让堂堂华夏傲立于此间,让四方来贺。” 静静地看着叶应武,苏刘义的眼眸之中已经有晶莹滚动:“使君,这是天武军的梦么?” 被苏刘义这么突兀的一问,叶应武怔了片刻,轻轻一笑:“不只是天武军的梦,更是无数人的梦,祖祖辈辈都在默默看着你我,看着天武军,因为这又何尝不是他们的梦······就这么,走下去,看下去吧。会有一天,这不再是梦。” 身后传来声响,江铁大步走上前:“使君,章将军求见。” 叶应武已经答应将铃铛许给江铁,这小子几天来一直是笑容满面的,连杨宝这些老兵油子百般刁难让他请客,还是照样哈哈大笑,可是现在却是脸色沉重,想来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苏刘义有些诧异的看了叶应武一眼,虽然他知道六扇门和锦衣卫是叶应武的禁脔,平时就连文天祥等叶应武的师兄弟都不会轻易触碰,但是他也大概清楚,平时禀报消息都是杨絮负责,现在一向不露面的章诚竟然亲自来了,想来事情不小。 “一起去?”叶应武冲着苏刘义一笑。 迟疑片刻,苏刘义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跟上了叶应武的脚步。 见到叶应武和苏刘义一前一后走过来,章诚微微一怔,迎上去:“使君,临安醉春风已经有五六天没有传回来消息了,而且就在昨天晚上,我们南面泉州、东面庆元府、东北面扬州的六扇门也都受到了攻击,不过损失并不大。” 叶应武皱紧眉头:“皇城司在报复?江南西路各州府可有异动?” “六扇门对于江南西路各州府的控制今非昔比,皇城司倒还没有这个实力能够闯进来。”章诚勉强镇定下来,只不过脸色有些怪异了,“现在只有镇江府的六扇门尚未遭到攻击,不过这也应该算是得益于当地陆家豪门的有意庇护。” “镇江?”叶应武一怔,镇江陆家是陆秀夫的家门,也同样是陆婉言的家门,想到那个灵动活泼的小姑娘,叶应武心头没来由的一暖。陆婉言是老爹给自己相中的儿媳妇,这个叶应武心里很清楚,更何况本来陆婉言在兴**的时候两个人也算暗生情愫。 “皇城司这一次的打法很有套路,”章诚接着说道,“最先被攻击的是平江府(今苏州),杨老统领带着人手驰援,总算是将皇城司挡住,平江府六扇门损失惨重。可是自此之后临安府醉春风处就没有消息传来,杨老统领不敢轻举妄动,紧急上报。” 调虎离山,而且还是攻敌所必救。 轻轻吸了一口气,叶应武看向身边的苏刘义。苏刘义知道这些事情自己不知道最好,知道了自然装作没有放在心上更好。只不过现在叶应武看过来了,他也不能瞪着眼睛一言不发,只能有些迟疑的说道:“使君,天武军可要出动?”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叶应武淡淡的说道,“既然贾似道这么不留情面,那么也不怪某叶应武无情了。这天武军的聚将鼓,也有些时日没有敲响了!” 苏刘义心头一震:“诺!” 片刻之后“咚咚”的鼓声从校场上回荡,也从整个大江沿岸回荡。半壁山下到永兴县外,原本平静的天武军各处大营迅速喧闹起来,各厢都指挥使、都虞候飞快的向着鼓声最密集的方向打马奔驰。 叶应武则转身走入帅帐,苏刘义在左,章诚在右,杨宝和江铁护卫前后,当真是大帅风范。 第三通鼓响过之后,即使是最远的半壁山下的天武军前厢江镐也已经气喘吁吁的跑到。帅帐当中这些天武军群英荟萃。 自从进入帅帐之后,叶应武就一直面向中央大座后房的木图怔怔出神,三通鼓后,叶应武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霍然转身。看着一身衣甲,昂然站立的叶应武,下面众人屏住呼吸,轰然单膝跪地: “末将参见使君!” “都在,很好。”叶应武淡淡说道,“都是天武军自己人,某也没有什么好避讳的,就直说了。六扇门除了镇江府之外,在江南西路以东各个州府都受到了攻击,临安六扇门更是音信全无。个中原因想必诸位都心知肚明,这是皇城司和贾似道欺到咱们头上来了。” 下面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吸了一口气,静静的看着叶应武。 “既然来了,那么天武军不能束手待毙,也要让贾似道知道,天武军有天武军骄傲所在!”叶应武的话音转冷。他并不需要下面的将领们大声附和,只需要他们一道道坚实和信任的目光。这是叶应武的依靠,也是他打拼了半年所铸造的成果,“众将士听令!” 天武军不想搞内斗,但是并不代表着天武军不会搞内斗! “末将在!”从苏刘义到下面天武军一众都虞候,一起朗声应道。 叶应武伸出手,在木图上狠狠一敲:“天武军右厢,向东挺近南康军,逼压饶州,全部向东的商旅,不准通行!天武军左厢,向西挺进德安府,一切通往襄阳的辎重和粮草,适量通行,不可使襄阳断粮,却也不能让襄阳城中大军有出城野战之力!” “末将遵令!”右厢都指挥使张顺和左厢都指挥使王进一齐喝道,转身雄赳赳去了。 “天武军前厢,固守江北田家镇,就算是蒙古鞑子压境,就算是黄州和蕲州都丢干净了,你们也不能退后一步!”叶应武转而看向江镐,“天武军后厢和中军由苏将军亲自率领,坐镇兴州,大军安营南康军东侧,各处都要有所照应,不能有失!” “遵令!”苏刘义和江镐同时应道。 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只是可惜现在台湾传来消息,李叹只是刚刚在那里立足,现在还不能暴露,否则从海面上同时威逼泉州甚至临安,贾似道头上的压力就真的大了。 不过现在也等于是将贾似道封锁在江南东路以及两浙、福建。 “宋瑞,君实。”叶应武接着喊道。 文天祥和陆秀夫虽然是文官,并不受三通鼓声的束缚,但是他们这个时候也不敢怠慢,很快也到了。此时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叶应武开口呼应,两人急忙站出来。 “帮某写一份奏折,申明天武军此次调动只是因为兴州等处有蒙古哨骑和探子流窜,不得不有所戒备,还请官家谅解。另外再给南康军江相公、隆兴府诸位相公写信说明情况,快马加鞭送过去。”叶应武的语气变缓,“最后一封信,却是送给那位葛岭上的贾相公,不用过多废话,就说大敌当前,贾相公要好好掂量掂量。这边翁应龙某也送还给他。” 文天祥和陆秀夫面面相觑,叶应武的所作所为已经是欺君犯上、大逆不道,但是两个人竟然找不出其他反驳的理由。更何况现在在场的人谁不知道,叶使君正在气头上,只不过可以压制罢了。 不过苏刘义等人却是没有丝毫想要压制的意思,一个大写的“杀”字仿佛刻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整个营帐当中也是杀气腾腾,肃杀万分。 “那使君?”杨宝轻轻吸气,开口问道。 叶应武闭上眼:“杨宝,你坐镇中军,协助苏将军。江铁,你和杨絮、郭昶随某放船镇江。还有通知荆湖水师张都统,让他协助着封锁南康军以东的大江,并且严密注意北面阿术的动向。老章、老马,你们两个务必看好江南西路。” 对于叶应武的安排,下面仅剩的几个人都是一怔,只能缓缓点头。叶应武既然说出这些话来,说明他心意已决,大家全力以赴便是,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了。 叶应武也算是把能用的人都用上了,杨宝留在后方,本来这个老兵油子对自己忠心耿耿,掣肘一下苏刘义,顺便帮着打点一些事务叶应武是放心的。然后带上杨絮和郭昶,是为了更好的联系六扇门和锦衣卫,更何况叶应武的贴身亲卫也是杨絮在统领。 江铁出动,说明百战都必然随同叶应武。而章诚和马廷佑作为六扇门和锦衣卫的最高统领,自然不能轻举妄动,需要坐镇兴州。这么细细一想,倒也算是天衣无缝了。 目光在陆秀夫身上扫过,叶应武接着说道:“君实,此次前去镇江,你也可以顺路回家看看,便跟在某身边充当一个幕僚如何?不知道君实可否认为大材小用?兴州的大小民政,便让宋瑞替你打点,可好?” 陆秀夫想起来自己这么多年漂泊,先是在李庭芝幕府,后来又跟随张世杰,再后来转投叶应武麾下,当真是四方流落,却从来没有回过家门。只有小妹曾经来看过自己一次。无论是如何,自己这个当初的进士,也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出身,有脸回家见乡亲父老了。 看着陆秀夫郑重点头,文天祥也笑道:“万里游子最思乡,此间大小事情,君实便也放心,某虽然不是天纵奇才,难以经天纬地,但是和君实旗鼓相当的信心还是有的。” “宋瑞你就寻我开心吧。”陆秀夫故作生气。 而听到“万里游子最思乡”,叶应武眼眶也忍不住有些湿润,自己离开七百年后那个时代已经半年了,父母的音容笑貌却依然烙在脑海里,难以忘怀。世上一切美好的事物,果然只有在失去后才最懂得珍惜,可惜已经没有可以珍惜的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何其悲哉! “试问天下客,谁人不思乡。归去也好,归去也好。”叶应武淡淡说道,微微侧过身,除了一侧的杨絮,谁都没有发现这个总是坚强甚至冷酷的使君,眼角有泪痕闪动。 而杨絮脸上的震惊神色也是一闪而过,酸楚滋味泛上心头。 世间怕是没有别的能够让使君流泪了吧?而自己,当初占据皇城司半壁江山的杨家,不也是凋残零落,只剩下自己和叔叔形单影只了么,甚至没有一个乡,能够寄托自己的惆怅······ 世间最毒是相思。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南云轩翥(中) 倾宋 作者:然籇 青山隐隐,细雨飘扬。 从兴州向东过南康军、池州,转而向东北,过太平州,便是建康府,秦汉称之秣陵,三国称之建邺,两晋避讳称之建康,后隋唐数异其名,而今又谓之建康。 建康府,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叶应武伸手拍打着穿上栏杆,忍不住低声吟诵。虽然对于金陵,对于南京,对于十里秦淮,他更喜欢的还是后世太祖那“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可是在梅雨时节看到此间凄凉景色,又怎么会有豪情壮志? 建康府曾经在高宗的时候被金兵攻破过,之后城垣残破、宫殿焚毁,高宗也没有心情重新返回这伤心之地,将临安开辟为行在之后,建康府虽然作为江防第一重镇,依旧有大兵屯驻、多加修筑,可是再也不复当年鼎盛之姿。 “使君只言片语,却有忧思故国之情。”陆秀夫微微皱眉,站在叶应武的侧后方,雨水顺着他们两个前方的船篷落下,“滴滴答答”。 陆秀夫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叶应武也听出来他的话里面带着劝告的意思。建康府是整个南宋朝廷的耻辱之地,也是官家最不想听到的地方之一。若是叶应武在此处逗留,并且大发思古之哀情,那岂不是将把柄向贾似道手里送么? “怎么,君实,别人近乡情更怯,你陆君实难不成近乡胆更怯?”叶应武轻轻一笑,看向陆秀夫,“过了建康府,前面便是镇江府了。” 叶应武虽然明面上是责备陆秀夫,但是实际上却是将话题从建康府转移到了镇江府上。陆秀夫心中暗暗点头,轻声笑道:“使君笑话了,余还真是近乡情不怯,在外漂泊些许年头,现在也算是有功名在身,总算不辜负家中父老的期盼。虽然不学楚霸王,衣锦还乡,但有所交代终归是好的。” 静静地看向陆秀夫,又转而看着在风雨中时隐时现的石头城,叶应武轻声笑道:“不辜负?身为兴州通判,君实兄的倒是好追求,只是君实兄之才能,某和宋瑞他们也算是有所共识,难道君实兄就仅仅满足于一个小小通判么?” “男儿有志当高飞,自然不满足。”陆秀夫和叶应武也没有打算藏着掖着,径直爽朗的笑道,“七尺男儿,在外打拼。所求的不就是功名利禄,报效家国么,这一点儿余还真的不打算遮掩过去。” 叶应武微微眯眼,轻声叹息:“是啊,某也不满足啊。” 这一次轮到陆秀夫心头剧震了,叶应武不满足,他现在不满足什么?麻城、黄州、泸州,接连三场大战,已经确定了叶应武在赣北不可动摇的身份威名,到时候救援襄阳朝廷也要多多仰仗天武军。但是叶应武却还是不满足。 “使君年方二十,身居兴州知州,并统领天武军健儿无数,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陆秀夫小心翼翼的试探道。放眼大宋,年方二十身居如此,就算是靖康之后、天崩地裂,也未曾有过。 纵观历史,如此年轻之人,除了少数的甘罗十二拜相,都是出现在国家濒临崩溃之时,已经无才可用之日!陆秀夫如坠冰窟,他是一个很现实的人,可从来不认为现在大宋是全盛之时,能够保住这东南一方天地,便已经算是列祖列宗保佑了。 讪讪一笑,陆秀夫缓缓开口:“使君,欲速则不达,一些事情,还是不要操之过急。使君大才,世人皆知,以后只要有些功绩,自然便可以平步青云,位居人臣之巅峰。” 叶应武轻轻“哦”了一声,只是笑而不语。 人臣之巅峰么?是不是有些矮了?只不过这些话叶应武现在还真的没有胆量说出口,即使是面对已经算是左臂右膀的陆秀夫,甚至是面对绮琴这样的枕边人。 “若是能在北固山上舒展豪情,也是不错之选择。镇江号称有“天下第一江山”,既然来了,某到要见识见识。”叶应武淡淡说道,也算是给了尴尬和紧张的陆秀夫一个台阶下,“君实,镇江陆门以诗书传家,你祖辈放翁更是一代天纵英才,某甚是敬佩。不知道看到眼前这万里山河,君实是否诗兴大发?” 陆秀夫额角已经冒出了汗珠,叶应武这和理科生一样跳脱的神经,让他根本跟不上节奏,虽然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扯到陆游身上的,陆秀夫却也很是快速的一拱手:“让使君见笑了。心中思念家乡,诗性淡薄,不敢卖弄······” 有些失望的看着风雨中的两岸山河,叶应武轻声说道:“是么?那还真是可惜了。某倒是想起来两句,先来卖弄卖弄。” 话音刚落,不等陆秀夫回答,叶应武便开口诵道:“华夏金瓯若有缺,泉下何颜见放翁!” 陆秀夫一怔,目光有些游离,苦笑道:“放翁祖父临走之时喃喃‘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今日能够得到使君应和,怕是心中会有几分慰藉吧。” “某会完成他的遗愿的。”叶应武淡淡一笑,转身走入船舱,任由大好山河在身后展现。 迎着风,叶应武最后一遍展开手心中紧紧握着的纸条,轻轻叹息一声,紧紧皱着的眉头却是缓缓松开。纸条顺着风从手中飘开,却是已经被叶应武撕成了碎片,消散在水天之间。 侧过头,烟雨江山如画。 —————————————————————— 船过建康府,顺风顺水,镇江府很快就呈现在眼前。 镇江现在的确也算的上是江南沿江重镇,向北可以和扬州隔江呼应,向东向南保护临安这个大宋行在的安危,向西也可以照应建康府等处,是整个沿江防线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从镇江向南,是常州(今常州、无锡)、平江府(今苏州)、湖州、嘉兴府,宋军层层布防,拱卫着行在临安。但是如果说险要形胜之处,怕也就只有镇江这一处了。 茫茫夜色当中,一叶扁舟从下游飞快而来,迎上顺风顺水之下的船队。虽然叶应武所在的船队也不过是三四条商船,但是和这一叶扁舟相比,也是大船了。 江风轻柔,灯火摇曳。 郭昶看着小舟上刚刚送来的消息,迟疑片刻之后急匆匆走进叶应武的舱房。郭昶脸上有焦急之色,站在门口的江铁也不敢迟疑,先一步将房门打开。 叶应武还没有睡,借着明亮的烛火翻动手中的书卷,却是《晋书》。千古以来,华夏已经经历了两次南渡,晋人南渡,风景不殊。而今是宋人南渡,也是快到了家破国亡之际。叶应武此时看《晋书》,个中寓意即使是郭昶也能揣测一二。 本来应该守着叶应武的杨絮,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伏在一侧的桌子上睡着了,身上还披着叶应武的外衣。 “可是有什么事情?”叶应武和郭昶也算是熟稔,开门见山的直接说道,“小些声,絮娘已经睡着了。” “平江府、常州等处的六扇门尽数遭到蒙面人等的攻击,无奈之下已经陆续撤出。平江府和嘉兴府是江南重镇,也是临安府背面最后屏障,所以平日里六扇门布置的人手颇多,总算是将这些蒙面人杀退。周围常州、湖州、广德军等处的六扇门已经尽数撤回这两地。”郭昶很是担忧的轻声说道。 叶应武只是点了点头,想必自己的警告贾似道也收到了,现在竟然有不管不顾的发动了第二波进攻,看来是想要比拼一下到底是谁心狠手辣了,叶应武从容一笑:“临安还是没有消息?” 郭昶苦笑道:“没有,一开始派过去的人都是音讯全无,再后来就不敢再派人过去了,否则就是让弟兄们自投罗网。” “廖莹中倒是挺狠的手段。”叶应武冷声说道。贾似道可不会管这些事情,十有**是廖莹中接手了皇城司之后在幕后指挥运作,“既然如此,咱们也不用再留情面了,天武军各部,可以更进一步了。” 郭昶微微一惊,不过还是一咬牙,朗声说道:“遵令!” 看着郭昶离开,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如此人才,却只是和某内斗,当真是可惜了。” “使君是在叹息廖莹中?”杨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火光中水灵灵的眼睛炯炯有神。 叶应武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只是廖莹中,还有翁应龙,还有很多很多人。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当真是一字不差,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却还不忘在自己人背后捅刀子。” “使君和他们,不能算是自己人吧。”杨絮俏皮的说道,她一向对外冷漠,包括叶应武也很少见到这个一手训练出了六扇门和锦衣卫的女孩天真灵动的一面。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不过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她平时只不过是将自己的一切都掩盖在了冷漠和肃杀之中罢了。 “至少,我们还都忠诚于一个官家。”叶应武淡淡说道。 恐怕这是自己所能够找出来的唯一的共同点了。只是不知道这是自己的悲哀,还是贾似道他们的悲哀,而或者说是整个大宋的悲哀? 杨絮收敛笑容,一言不发。 “你也早些歇息吧,估计明天早晨就到镇江府码头了。”叶应武轻声笑道。夜色已经深沉,虽然是顺风顺水,几艘船也都下意识的减慢了速度,万一在这最后一步出了些什么事情,总归是不好交代的。所以叶应武倒也知道几个船老大的苦衷,并不勉强。 杨絮重新闭上眼睛,似是梦呓:“已经过了三更了,属下就在这里趴着小憩一会儿,使君不会有意见吧?时候不早,使君也抓紧休息吧,明天在镇江府事情也少不了。” 本来杨絮就是住在外舱,叶应武倒也没有说什么,反倒是细细端详一番这个清秀的女孩,被她刚才几句梦呓般的吴侬软语撩拨起来无名之火熊熊燃烧,浑身滚烫。不过叶应武也知道现在不是干那事的时候,杨絮本来就是自己吃定了的,早一天晚一天也不打紧。 “好好休息。”叶应武轻轻一笑,转而吹灭火烛,自己却睡不着,向外面走去。 等到脚步声渐远,杨絮方才重新睁眼,听着渐渐消散的脚步声,唇角边泛起一丝微笑,伸手拉了拉叶应武披在自己肩膀上的外衣,江风清凉,又是夏末,这外衣披在身上很是暖和。 有如那天在邀月楼紧紧搂住她的胸膛。 不只是叶应武睡不着,船头上郭昶也是看着浩荡流逝的江水,默然不语。虽然白天的雨已经停了,但是天空中依然阴沉沉的,没有一丝月亮,否则恐怕就可以看到明月清晖洒满江面、波光粼粼的景象了。 “怎么?心中可是有所羁绊?”叶应武悄无声息的走到郭昶身后。 郭昶吓了一跳,急忙转身:“使君前来,属下不知,未曾见礼······” “有必要这么客气么?”叶应武皱了皱眉头,“你小子当初在萍水楼飞扬跋扈,谁也没有放在眼里,现在怎么变得这么恭敬守礼了?还真是天下一大怪事也。” 听到叶应武说起当初萍水楼的事,郭昶脸上一红,低下头:“当初小子不敏,冲撞了使君,当真的大罪。使君不计前嫌,又将锦衣卫副都指挥使交由小子,是小子的荣幸,使君与某有再造之恩,小子怎能不感恩戴德,恭敬守礼。” 叶应武饶有兴致的听着,片刻之后方才说道:“说完了?” 郭昶一怔,讪笑道:“说完了。” “哦,”叶应武点了点头,“让某猜一猜,这个口气,怕是谢叠山教给你的吧?” 郭昶的脸更红了,手指有些扭捏的绞在一起:“正是叠山先生,属下已经拜他为师,学习文史。” 叶应武侧过头看着大江浩荡,和兴州那里的九曲十八弯不同,大江在下游已经是宽阔,更有一番好大的气势:“谢叠山倒是不错,当得起一代大师,不过千万别把他这文绉绉的风格照本宣科的搬过来,某可不吃这一套。马屁再香,不如实打实的功绩。” “是!”郭昶大声应道,将原本已经想好的“使君教诲,概莫能忘”硬生生的吞回了肚子里面。 “脚踏实地,天武军从来不会埋没有功之人。”叶应武笑着说道,负手看着江流浩荡,今天夜里,心事重重,怕是辗转难以入眠了。恐怕这同样一片天幕下,还有很多人难以入眠,和自己一样吧。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南云轩翥(下) 倾宋 作者:然籇 第一抹晨曦破晓。 京口北固山已经呈现在天边,江流回旋。而在比北固山更近的地方,就在江心沙洲的小山上,一座庙宇昂然伫立。寺庙依山,殿宇厅堂,幢幢相衔,层层相接,将整座小山包裹在金光闪闪之中,在晨曦中山与寺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看着这壮观的景象,郭昶等人已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栏杆,震惊的张着嘴依然难以开口感叹。倒是叶应武只是静静看着,和周围人的表情迥然不同。 陆秀夫上前两步:“使君倒是好定力。这景象即使是余常常看到,也不难以掩饰震惊之情。” 叶应武笑道:“来过,看过,自然不会震惊。” “使君,这是?”郭昶迟疑片刻之后,只能抱怨自己的不学无术。 叶应武看向陆秀夫,陆秀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叶应武自失的一笑:“要在镇江人面前弄大斧了。这寺名为泽天寺,只不过千百年来都是以另外一个名字流传,金山寺。” 在前世叶应武是来过这个赫赫有名的寺庙的,水漫金山的传说伴随着的是香火不断。只不过那个时候金山寺所在的沙洲已经和陆地连为了一体,再加上康乾时期皇帝几次下江南,多加修缮,所以叶应武看到的金山寺要比此时宋代已经缺少维护的金山寺好得多,也壮观得多,否则可能叶应武的表情和其他几个人没有两样。 “可是瓦舍当中说书人常常说的《白蛇传奇》中那个‘水漫金山’的金山寺?据说高宗圣人对于这《白蛇传奇》都很是喜爱。”郭昶迟疑的问道。《白蛇传》的传说从北宋时期开始流行,并且随着宋人南渡,白素贞和许仙相恋的地方也渐渐的从北方的村庄小屯转移到了南方的烟雨水乡,转移到了天上人间般的临安西湖。 更随着时间的更迭变迁,故事当中的金山寺也从当初西湖边上的嘉祐金山禅寺转移到了镇江府金山寺。而这个美好的人间传说也经过宋高宗等皇帝的追捧而在宋代民间流传广泛。 白素贞和许仙突破禁忌的爱恋在这个时代有着深远的影响,甚至还对于宋代朱明理学禁锢人性起到了一定的抵抗和缓和作用。 看着叶应武久久不语,陆秀夫还以为他不知道,急忙出来打圆场:“使君走神了,余且来回答吧。没错,这金山寺正是《白蛇传说》中的金山寺。” 叶应武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急忙打了个哈哈。其实他刚才心中一直在想的是怎能才能引导着朱明理学走上正确的道路,可以拿来控制和引导人心以及社会风气,但是又不会禁锢整个民族的进步。 现在也容不得他细细思考,船队绕过金山,前面便是北固山,北固山下,京口码头上已经有人在等候。 这一次名义上是陆秀夫回家探亲,但是谁都知道叶应武也必然在船上,否则陆秀夫没有必要在这个紧要关头从兴州千里迢迢跑回来探亲。而五百百战都骑兵,则直接从路上疾驰而来,估计下午就可以到达镇江府。 镇江陆门是陆秀夫的父亲、陆门家主陆元楚从楚州盐城长建里迁过来的,当时陆秀夫三岁,尚且处于懵懂未知的阶段,所以对于陆秀夫来说,镇江已经算是自己的家乡了。 除了陆元楚这一脉,还有兄弟叔侄很多旁支跟着自家祖宗祠堂一起迁了过来,所以虽然是搬迁不过二十多年,陆家在镇江俨然有一方豪门的姿态,并且子孙繁衍很是迅速。镇江陆家继承了陆元楚的祖父、陆秀夫的曾祖父陆游陆放翁的爱国忠君品质,陆秀夫在崖山抱着年幼的宋帝投海消息传来,陆家竟然陆陆续续有数十名直系子弟投水自尽,向大宋、也向华夏表现了自己的忠贞和血性。 对于这样一个家族,叶应武还是很是尊重的。 一艘艘船缓缓靠岸,叶应武的亲卫甲士先行下船,开始整队。虽然身上没有披甲,但是一个个精壮汉子在码头上一站,队列整齐划一,腰间佩刀隐隐待出,这气势已经非凡。 即使是镇江城外驻扎的宋军精锐,也没有这等风范。 站在晨曦中的陆家家主陆元楚心中也是暗暗赞叹,天武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人赞叹为“大宋第一雄军”,他们这些千里之外的人还未曾相信,现在看来不相信也不成了。 站在陆元楚身边的是他的兄长陆元质,这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如果不是今天太阳好,而且夏天未过,晨风中也带着暖意,恐怕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都不会到码头上来走一遭。 而陆元楚身后的则是两个儿子陆传彦、陆传道以及自己的侄子陆传弘。至于陆元楚的两个女儿自然不适合抛头露面在码头上迎接,已然在家中相候兄长。 如果单是陆秀夫回来,自然不能摆出这样的场面,让二伯和爹爹迎接,这码头上的人所迎接的,是站在陆秀夫身边的这个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大宋兴州知州并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 甚至或许叶应武的兴州知州这个头衔都不值得他们迎接,真正有分量的是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这个五六品的武将官衔。因为这个年轻人嘴里的一句话,可能就代表着天武军的兵锋所向! 放眼大宋,似乎还找不出来一支劲旅拥有天武军这么强悍的实力。连年的征战,已经让宋朝的文官心知肚明,现在虽然依旧是重文轻武,但是谁掌握了兵权,谁就说了算,已经不分文武了。 船刚刚靠岸,陆秀夫便三步并作两步跑上码头,单膝跪在陆元楚的面前:“爹爹,孩儿不孝,孩儿回来了!” 陆元楚看着近在咫尺的归家游子,眼眸中也有晶莹闪动:“回来了,你这孩子,在外面闯荡了那么久,终于知道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不只是爹爹想你了,你阿妈也已经念叨你好久了!还有你兄长、你妹妹,谁不是常常将你这个不归家的兄弟挂在嘴边?!” “君实,你抓紧起来。”陆秀夫的长兄陆传彦见到自家爹爹激动地手足无措,急忙上前一步搀扶陆秀夫。 陆秀夫在家中兄弟里面排行最小,下面只有两个妹妹,虽然算不上陆元楚晚年得子,但也是临近中年,再加上少年天资聪颖,所以家中老少对他都很是喜爱,陆元楚更是力排众议,没有让陆秀夫按照家中的“传”字辈起名,而是以“秀夫”二字命名,有希望这个儿子未来能够卓然屹立众人之上的意思,期间自然是饱含希冀。 当然陆秀夫最后也没有给陆家丢脸,崖山临危不乱处理政务、教导小皇帝以及最后那惊心动魄、名垂史册的壮烈跳海,都让他对得起父亲的期待,对得起祖辈的疼爱,对得起兄长的呵护。 “对对,抓紧起来。”陆元楚急忙说道。 看着陆家一众人激动难耐,叶应武只是一笑,什么都没有说。江铁想要上前,也被叶应武拦住了。至于昨天晕晕沉沉睡在叶应武书桌上的杨絮,依旧是一身白衣青巾男儿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更添了几分女儿灵动神色,站在叶应武身后笑着说道 “使君,是不是快要见到陆家小娘子了,很是激动?” 叶应武回头看了她一眼:“吃醋了?” “就是吃醋”杨絮顺口说道,突然间意识到不对,“谁吃醋了,谁吃你的醋了!” 被杨絮这样一闹,陆家父子几人这才发现正主儿一直被晾在码头上,陆秀夫急忙对爹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爹爹、二伯,几位兄长,这位便是叶衙内。” 陆元楚点点头,上前一步,叶应武急忙拱手:“老爷子精神矍铄,当真是佩服佩服。” 没想到叶应武开口便说中了自己心中一直骄傲的事情,陆元楚顿时哈哈大笑。而陆秀夫也向叶应武引荐自家几位兄长,不管是真的假的,大家开口自然也都是“久仰久仰”。 叶应武也没有打算大张旗鼓,否则陆秀夫刚才也不会说是“叶衙内”了。在码头上寒暄几句,陆家早就已经准备好了马车,陆家父子三辆,叶应武一辆,另外有十多匹马可以供叶应武的亲卫骑乘。 眯了眯眼,叶应武冲着身边的郭昶使了一个暧昧的眼色,郭昶本来就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懂得这位同样的行家是什么意思,当下里就带着叶应武的亲卫上马。这位郭衙内的马术也已经很是精良,轻松地控马挥鞭。 因为已经事先跟陆家打过招呼,所以马匹的数量正好的,毕竟陆家也没有太大的本事搞到那么多马。叶应武冲着郭昶投去一个赞赏的目光,然后看着身边的杨絮,杨絮一咬牙: “既然没有马,属下驾车便是。” 叶应武淡淡一笑,根本不容她反抗,径直将人揽到怀里,反正现在陆家众人已经上了车,根本看不清楚后面的情况,否则当着未来可能的岳父老丈人的面撩拨杨絮,叶应武还是没有这个贼胆的。 “使君”杨絮轻声嗔道,俏脸已经通红。 “你让国刚怎么办。”叶应武冲着江铁一努嘴,江铁已经快步跑到车辕一侧,随时恭候自家使君和杨絮登车,“和这么一个大老爷们在一起,某还真没有这个心理准备,难道你舍得?” 轻轻地擂了叶应武一拳,杨絮除了羞涩的将螓首埋进叶应武的胸膛,也没有别的反应了。 不远处的郭昶坏坏一笑,冲着周围看稀奇的亲卫吼道:“看看看,看什么看!没见过怎么地,都给老子把头扭开!” 一名胆儿正的亲卫笑道:“郭衙内,您还别说,不是没有见过,只是没有见过杨统领这样。咱家使君到底是使君,手段就是不一样。兄弟们跟着熏陶这么些日子,受益匪浅啊!” “这倒是。”郭昶也忍不住感慨道,“絮娘这种,怕也就只有使君能够降的住了。” ———————————————————————— 叶应武刚刚坐上马车,声音随之变得平淡:“先谈正事。今天看到陆元楚,某总感觉有些不太对,这样,迅速联系你二叔,务必要问清楚平江府、嘉兴府、湖州等临安周围州府的情况。还有,镇江是沿江重镇,六扇门和锦衣卫都有布置,让指挥使速速前来见某。” “陆家不对?”杨絮有些诧异的看向叶应武。 微微皱眉,叶应武靠在软垫上:“总感觉陆家这些人,似乎心中有什么愧疚的事情。否则不会大张旗鼓的前来迎接,最后却只是和君实热热闹闹的诉衷情,对于咱们这个真正的客人只是寒暄几句。如果陆元楚真的是想儿子了,也没有必要跑到这码头上这样。” “使君,是不是多虑了?陆元楚陆老爷子见到自己最喜爱的小衙内回来,有些激动很是正常,再说了码头上并不是细细交谈的地方,大家寒暄几句倒也正常。”杨絮迟疑的说道,只不过与其说是在解释,倒不如说是有些牵强在找理由。 叶应武坐起身,用手托着下巴,刚想要开口,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保护使君!”江铁怒吼一声,狠狠的一拽缰绳,驽马毕竟不是天武军百战都的战马,顿时慌作一团,反倒是跑得更快。 几支箭矢“噗噗噗”的从窗帘外面射进来,叶应武纵身跃起,将杨絮扑倒在地,箭矢擦着杨絮的秀发飞过去,割断了青巾。两个人就在马车里面滚地葫芦一般来回翻滚,更多的箭矢从头顶呼啸而去,外面的刺客显然没有想到叶应武竟然这么快速的就扑倒,箭矢的高度都是比照着人坐在马车里面射出的。 马车终于缓缓停下来,紧接着江铁、郭昶的呼喊声,叶应武轻轻吸了一口气,方才想起来现在软玉满怀,当下里急忙微微侧身,杨絮俏脸通红,却也不敢爬起来,衣袖一抬,手腕上绑着的袖箭已经随时可以发射。而叶应武也抄起放在车厢一角的神臂弩,不管再怎么样,这点儿防范的武器还是有的。 车帘掀开,江铁肩膀上中了一箭,手中提着刀,刀刃上一滴一滴的鲜血掉落,染红车板,看着叶应武和杨絮都没有事,江铁方才轻轻松了一口气:“使君,这刺客来得好生凶猛,用的竟然都是神臂弩。外面还有几个在负隅顽抗,还请使君” 话音未落,杀声再起,竟然又是一批十多名灰衣刺客从街道两侧的房顶上跳下来,挥刀直扑叶应武所在的马车。 江铁暗暗骂了一声,也顾不得再多说,飞快转身,叶应武的亲卫刚才被这么一下子偷袭,只有两三名中箭伤亡的,但是胯下战马倒下了不少,或许在这些刺客们眼中,射到这些马不但可以让叶应武的亲卫更容易宰割,而且还可以断绝叶应武夺马而逃的途径。 奈何他们打错了算盘,叶应武的亲卫都是层层遴选出来的,都是天武军几番大战仅剩的老卒精锐,哪是他们这些平日里搞搞暗杀、刺探刺探情报的皇城司刺客所能应对的,第一批二十多名刺客被叶应武亲卫以寡击众,杀得的只剩下三四人,叶应武亲卫却少有带伤,无奈之下,第二批准备接应的刺客只能扑上来,完成袍泽未竟的事业。 郭昶倒是很精明,坐在马背上无疑是活靶子,所以这家伙早早地跳下来,躲在前面陆家马车阴影里,刺客们只是攻击了叶应武的马车,陆家几辆马车都没有箭矢顾及,陆家两个老爷子受了些惊吓,被子侄辈护在中间倒也无恙。 “放!”郭昶怒声吼道,在镇江府沿街行刺,这是他们锦衣卫和六扇门的失职,他怎能不生气。几名手持神臂弩的叶应武亲卫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而堂堂叶使君也径直从车中冲出来,手中神臂弩“砰”的一声,箭矢穿透近在咫尺的一名刺客,强大的箭矢惯性拖带着那名刺客狠狠撞在街道一侧的墙上。 第一百三十七章 陆门多恩怨(上) 倾宋 作者:然籇 镇江府。 大街之上厮杀依旧。 看着被自己一箭射倒的刺客,叶应武摇了摇头,佩剑“铿锵”出鞘,在晨曦中闪动着光彩。身后杨絮也是抽出佩刀,紧紧护住叶应武。见到使君出来,叶应武亲卫们也不敢怠慢,缓缓退后靠拢。 第二批灰衣刺客明显武艺高强,而且刀剑刁钻,叶应武亲卫一场厮杀下来,体力本来就有所损耗,陡然遇见如此难缠的对手,竟然有小半数人都已经倒下,鲜血从街角一直流淌到叶应武的脚下。 更多的灰衣人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向着叶应武所在的地方冲杀。郭昶指挥的弓弩手射出的稀稀落落的箭矢已经很难阻挡他们。叶应武冷冷一笑,在场中恐怕最镇定自如的就是他了,就连久经战阵的江铁,也是面色铁青,握刀的手有些颤抖。 “使君,让杨统领护送你出城,弟兄们在此处死守,定然不能让这些天杀的追上你们!”江铁低声喝道,其他叶应武亲卫则下意识的握紧刀,叶应武对他们有知遇之恩,这个时候谁都不会犹豫,因为他们是天武军,保护叶应武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他们要对得起天武军数万将士的托付,对得起叶应武带给他们的光荣和骄傲! 拍了拍江铁的肩膀,叶应武笑道:“还是不是天武军的儿郎?天武军上上下下,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更何况还是某叶应武。既然来了,那弟兄们一起迎着便是了,怕个球。” 江铁眼眶一热,什么都没有说。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不知道是谁带头唱出来,这本来就有悲壮韵味的《精忠报国》,此时在鲜血的映衬下,更加雄浑壮烈!不只是叶应武,也不只是江铁,杨絮、郭昶,在场的每一名天武军将士都迎着这些刺客的刀剑,朗声歌唱,然后毫不犹豫的挥刀向前! 前面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同样也是放声高歌,不是陆秀夫还是谁!虽然他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有所怀疑是自家做的,但是这个时候,每一个天武军的将士,都没有退缩的道理! 陆秀夫就这样一挥袖子,甩脱身后兄长的拉扯,迎着扑上来的灰衣刺客,放声高歌。 “让他去吧,天武军,对得起‘大宋第一雄军’的威名。”陆元楚轻声说道,“是陆家对不起叶知州。” 陆元楚话音未落,马蹄声犹如狂风骤雨,在天边由远及近。一面赤红色大旗迎着晨曦猎猎舞动,数百名骑兵怒吼呼啸而来,他们的马刀上已经沾满了鲜血,想必是刚才径直砍杀的守护城门的士卒直接冲入城中的。 策马冲在最前面的正是在黄州大战中崭露头角的吴楚材,叶应武归来后将这个一度不得入天武军之门的年轻人提拔为百战都都虞候,成为江铁之下百战都第一人,而现在这五百骑兵也是由他率领,从兴州走陆路一路飞驰而来。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五百名骑兵放声长啸,天地为之震撼。 灰衣刺客们再是武艺高强,却也阻挡不住这些马速飞快而且久经战阵的精锐骑兵,刚才还杀气凌人的刺客顿时作鸟兽散,被天武军最精锐的百战都追杀的满大街乱跑。 而叶应武轻轻松了一口气,吴楚材终未负我。昨天过建康府的时候,平江府杨风处送来急报,镇江府陆家这些天行事有些古怪,而且就在昨天镇江府六扇门也失去了联络,情急之下叶应武传令百战都快马加鞭不能再有迟疑,然后行程不变,船速却减慢了许多,终于拖到今天早晨方才赶到镇江府。 总算是保住了自己的一条小命。 镇江陆门,当真负我!不只是叶应武,一众亲卫看向前面几辆马车的目光中,也已经有火焰跳动,他们也都是聪明之人,隐约猜到这场刺杀中必然和镇江陆家有所联系。 骏马嘶鸣,百战都五百骑兵一个不少,缓缓汇聚。镇江城外的屯驻大兵已经纷纷调动,镇江府四面城门轰然关闭,而城墙上甚至城外金山、北固山等高处,都有士卒云集。 “这应该算是第二道坎了吧。某叶应武大难不死,没想到贾似道竟然还有后手。”叶应武淡淡一笑,言语之中尽是冷漠。而五百百战都骑兵脸上甚至没有丝毫的退缩,反倒是多了些许好战的神情。 陆秀夫趋步而来,低着头,轻声唤道:“使君” “和你无关。”叶应武冷冷回答,却是看也不看陆秀夫,“只是可惜了,若是五百百战都全都战死在这镇江城中,战死在自家人的刀枪弓箭下,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悲哀。” 陆家几人已经被江铁和郭昶从马车上拽下来,陆元楚脸上露出凄凉仓皇的神色,而他一直寡言少语的年迈兄长陆元质更是直接晕厥了过去。陆传彦、陆传道两兄弟紧紧靠着陆元楚,而陆传弘则怀中搂着自己的爹爹,目光中尽是不知所措。 “爹爹,兄长,你们为何行如此之事!”陆秀夫看向自家爹爹,既是不解,又是愤恨。 陆元楚摇了摇头:“君实,你却是忘了,镇江终归是贾相公的地盘,在这里陆家想要安安稳稳的延续香火,还需要听从贾相公的吩咐。更何况叶应武占据赣北,虽是宋臣,实为宋贼,陆家何必要为了这样的人而违抗官家和贾相公呢?” “你们!”陆秀夫心头无名火起,却也不好和父亲争论。 陆传彦接着摇头补充道:“三弟,不要忘了,咱们陆家,忠诚的可是大宋,可是官家。” 陆元楚和陆传彦的话就像是雷霆,一下又一下的劈打在陆秀夫的心头,但是他已经没有力量站起来反抗,只是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默然不语。叶应武嘴角含笑,走上前两步拍了一下陆秀夫的肩膀: “他们和咱们,追求的不一样。” 陆传道年轻气盛,当下里跳出来喊道:“叶应武,你这乱臣贼子,蓄养私兵,天武军已经成为你的亲军,割据赣北早就有不臣之心,镇江陆家忠孝传家,怎么会向你效忠?!三弟,你莫让这个人迷了心窍!” 陆秀夫有些凄然,自己兴高采烈的回到千里外的家中,最后却是这样的变故,这样的结局,为何自己却置身其中?! “好一个乱臣贼子!”叶应武冷冷一笑,“却不知道,放眼大宋,谁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朝中那位贾相公,难道是你们眼中的周公不成?岂不闻世人诗云‘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蟋蟀相公,如此人物,难道就是大宋的栋梁之才?就是大宋的忠心之人?荒谬之至!” 郭昶站在叶应武身侧,手中提着刀,半边身子都是鲜血,也不知道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声音很是洪亮,甚至有些颤抖:“天武军转战赣北,威名震慑阿术,使得襄阳侧翼无忧,此是天下一等一的功绩,在你们嘴里,不是保扶社稷的功臣。竟然成了意图谋反的贼人,当真是荒谬,看来是你们被朝中那人给迷了心窍吧!” 大队的镇江府屯驻大军已经陆陆续续开上街头,将百战都所在的街道两侧封堵,城墙上以及周围较高的院落围墙上,都是手持神臂弩严阵以待的士卒。 叶应武依旧冷冷一笑,转身跨上战马:“区区镇江府,能奈我何?!” 一名武将迎面而来:“前面是那个黄口小儿,留下姓名。爷爷镇江府屯驻大军都统制洪起,奉官家之命,剿杀乱臣!” “洪起么?”叶应武心中已经松了一口气,如果自己没有记错的话,不过就是一个酒囊饭袋,看着来人挺着浑圆的肚子,手中提着一支长矛甚至有些发抖,忍不住一笑。 而后面百战都骑兵没有那么多的顾及,看着洪起的样子就已经笑了起来。再看周围镇江府屯驻大军,所谓的大宋主力精锐,竟然不是面有菜色,就是目光游离,大多数的士卒显然根本就没有打算在这里追随着洪起厮杀卖命。 早就已经知道了这样的事实,叶应武还是忍不住心中感慨,如此大军,虽然人数众多,朝廷花费了巨大的开支供养,最后却无一战之力,当真是天大的笑话。此时的镇江府屯驻大兵,怕是和当初汴京城外一触即溃的禁军没有什么两样。 而和天武军,更是云泥之别。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洪起继续呼喊,似乎是在瓦舍里面听说书的听多了,这一张开口竟然也带着评书的味道,不只是百战都骑兵笑了,就连很多镇江府屯驻大兵也是哈哈大笑。 叶应武却是脸色冰冷:“大宋兴州知州、天武军四厢都指挥使叶应武在此!本官为朝廷命官,世受恩泽,某看谁敢放肆!” “天武军在此,谁敢放肆!”百战都五百骑兵一齐高呼,纷纷控制胯下骏马,战马长嘶,竟然有冲击的姿态。 骑兵冲击,即使是只有五百人,放在这古代并不算宽阔的街道上,依旧是震天动地,尤其是一些见识过北面蒙古鞑子骑兵冲击的士卒,已经开始回头打量有没有犄角旮旯能够让自己藏身。 洪起也是打了一个寒战,他胯下的战马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场面,当下里便掉头向后跑去,全然不顾洪起的控制!自家都统制掉头就跑,其他屯驻大军顿时作鸟兽散,撒丫子紧随着统制官就去了,丝毫没有认为自家超过对方数十倍的兵力是一种优势。 毕竟对面的可是天武军,是百战都,也是这满街的尸体的凶手。 “天武军百战都全体都有!洪起密谋杀害朝廷命官,私自调动屯驻大军进城,乃是十恶不赦之罪过,百战都身为天武军之精锐,应当为国杀敌!冲!”叶应武怒声高喝,手中佩剑迎着阳光向前一指! 百战都本来就为了掩盖行藏,不得不在一路上昼伏夜出、露宿荒郊,冲进城中也只是随随便便手起刀落就结束了战斗,一口气还憋在胸膛里呢,现在叶应武亲自率领冲锋,哪个会落在后面?! 五百骑兵就真的在街道上横冲直撞,雪亮的马刀虽然一直没有落下,但是驱赶着四散逃命的镇江府屯驻大兵向城外涌动。四周城墙上和高墙上的弓弩手更是没有胆量射箭,同样跑下来跟着自家兄弟一起大呼小叫的逃窜。 “朝廷养育千日,竟然无一人能用,何其痛心,何其痛心!”刚才还斗志昂扬的陆传道,看着眼前的景象目瞪口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镇江府屯驻大军竟然被天武军百战都五百骑兵追赶着满大街跑,甚至没有一个人有勇气回头厮杀! 难怪叶应武有胆量带着十多名亲卫前来,难怪叶应武只有五百百战都就能够在此处有恃无恐! 陆秀夫只是回头看了自家兄长一眼,冷冷哼了一声。 “生擒洪起者,千金之赏!”声音随着晨风鼓荡,谁不知道洪起是贾似道的爪牙,谁不知道整个镇江府洪起算得上只手遮天。然而叶应武就是这样飞扬跋扈,就是这样无法无天。 洪起必须死! 不只是百战都在呐喊,就连镇江屯驻大兵也跟着四处呐喊、四处跑动,因为这个奖励是对于所有人的,真的打仗不行,但是要是能够把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抓住,倒是很简单。 甚至还有一些百姓手中抄着扁担和菜刀,也冲上街头。洪起在镇江没少鱼肉百姓、剥削民脂民膏,现在全城内外尽是“捉拿洪起”,这些百姓也毫不犹豫的跳了出来。 满城尽是呼喊声,镇江府已经沸反盈天! 陆元楚喷出一口鲜血,在陆家三兄弟的惊呼声中倒地。 “爹爹!”陆秀夫距离他近,第一个冲上去。陆元楚缓缓睁看眼睛,任由鲜血染红白须: “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陆家负了叶应武,负了镇江府阖城百姓,到头来却是打水一场空。什么忠诚于君王,什么忠诚于大宋,不过是自己骗自己的谎言罢了,全城的百姓都已经在告诉他们,他们忠诚的,是怎样一个君王,怎样一个大宋! 镇江府半数民心,已经被叶应武调动起来,滚烫如火。 看着陆传彦,陆传道小心翼翼的说道:“兄长,虽然天武军一时气盛,但是叶应武擅离职守,恐怕也是大罪一条吧?” 陆传彦微微一怔,看着陆秀夫将自家爹爹抱上马车,急忙大步上前,看向陆传道的眼神中尽是无奈和担忧:“二弟,还是不要想这些了,更何况难道你忘了,家中四妹尚且待字闺中,如果不是今天这反目成仇之事,恐怕和叶家便成了亲家。” 陆传道心头巨震,恨恨一跺脚:“怕是那叶应武连这条退路都已经想得清清楚楚!” 第一百三十八章 陆门多恩怨(中) 倾宋 作者:然籇 “臣叶应武再拜顿首, 臣父叶公位居高位,执掌江南西路之牛耳,乃是天下显贵清高者。镇江陆氏,诗书传家、门风秉正,且陆家之英才为某之同僚通判,常有往来。顾此日有幸,与陆门三衙内君实兄同回镇江,以期赤诚之心,求取正室新嫁娘于陆家,永为秦晋之好,再续佳话。” 叶应武的声音抑扬顿挫,站在身后的杨絮只是翻了翻白眼,而坐在前面的陆家几人已经脸色惨白。只不过叶应武却是悠悠然一笑,接着念着手中的奏章: “奈何镇江府屯驻大兵都统制洪起骄奢淫逸、图谋不轨,竟公然率领将士兵卒于大街之上堵截臣属,所幸臣属所贴身十余名亲卫,具是百战余生之精锐,奋力血战。阖城百姓并大军士卒苦于洪起之淫威久矣,当真一呼百应,全城上下齐力同心,臣之亲卫身披十数箭,冲杀在前,浴血街头。洪起不臣之下属与我大宋忠良将士血战激烈,最终不负众望,洪起枭首。臣冲杀在前,甘冒箭矢,幸有天家列祖列宗之庇佑,安然无恙。镇江府混乱局势具体处置,还请官家定夺!” 随手将自己的奏章扔到桌子上,叶应武指着还有的足足堆砌成小山的奏章:“这是天武军各厢都指挥使、江南西路兴州各县主官、荆湖水师各路统制的奏章。” 站在叶应武身后的杨絮看着自家使君有些洋洋得意的表情,忍不住偷偷吐了吐舌头,小人得志!不过这个时候却也不敢怠慢,将另外一摞奏章抱上来放在桌子上。 叶应武轻轻咳嗽一声:“这是江南西路三位相公和各州府的奏章,另外这几本是江南东路、川蜀各路、南方各路的安抚使、制置使的联名奏章,不知道在座诸位想要听哪个?某倒还真的不嫌有口舌之劳,只要诸位想听,某便念出来。” 虽然已经是夏末初秋,天气转而凉爽,陆传彦、陆传道和陆传弘背后都是大汗淋漓。 叶应武这一次牛刀小试,所展现出来的手段和力量让他们完全震惊住了。镇江屯驻大兵都统制洪起的首级就悬挂在城门之上,每天路过的人不知道有多少都要狠狠地吐两口吐沫。而镇江屯驻大兵数万人,竟然被叶应武带着五百骑兵硬生生的镇住了,再加上正在陆续赶来的水师战船,这些平时没少在街上横行的士卒,竟然都老老实实的蹲在大营里面。 占据了道义制高点,叶应武自然是毫不犹豫的登高一呼,奏章前脚快马加鞭送到临安,后脚洪起叛乱的消息就已经沿着大江直传入川蜀。本来就在泸州一战中受到叶应武恩惠的张珏和高达自然是毫不犹豫的跳出来,而江南西路坐镇的王爚、章鉴和叶梦鼎自然也毫不犹豫,雪花般的奏章直接飞入临安! 而天武军甚至还没有接到圣旨就已经全面出动,天武军右厢由荆湖水师护送,直走镇江府。而天武军中军和后厢也快速集结,现在已经驻扎在江南东路饶州城外,城中知州看着这样雄壮的军势,自然也不敢怠慢,急忙好酒好肉供应着这些大爷。 叶应武冷冷的看着下面陆家三兄弟,自从陆元楚病倒之后,陆秀夫便衣不解带一直伺候在身侧,而这三兄弟因为是和贾似道、洪起谋害叶应武的罪魁祸首之三,现在叶应武把他们叫过来,还真的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陆传彦毕竟是兄长,叶应武该耍的威风已经耍完了,而已经年迈的伯父卧床不起,自家爹爹吐血之后一直昏迷不醒,他总不能让两个弟弟站出来说话,当下里一咬牙,缓缓站起身: “叶使君” “使君是你能叫的么?”江铁冷冷喝道,丝毫不留情面。 陆传彦脸色更惨白三分,他的两个弟弟也是死死咬着牙。不过陆传彦还是谦恭的说道:“是,是鄙人的口误。叶知州,陆家这一次确实是对不起知州,更没有看破洪起背后的狼子野心,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还请知州知晓陆家立足镇江,背后的难处所在。” 叶应武冷冷哼了一声:“难处所在?镇江有我天武军将士二十余人,在此群狼环饲之中,犹且艰难生存,一个堂堂楚州陆家、镇江陆门竟然好意思开口说难处?二十三位将士,都是麻城、汉水,和某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没有战死在沙场,也没有死在奸佞手中,而是被你们诗书传家堂堂陆家害死的,他们又上哪里说自己可怜?又上哪里说自己的难处?” 听到叶应武提及被陆家偷偷下毒毒死的锦衣卫和六扇门二十三名将士,堂上江铁、杨絮和郭昶都是脸色铁青,就连站在堂前的百战都将士都下意识的将冰冷的目光投过来。 只要叶应武一声令下,他们会毫不犹豫的将这几个人劈成碎片。 陆传道和陆传弘低着头,而陆传彦艰难的想要开口分辩,最后却发现自己连反驳的勇气都没有,更没有抗争的言语。 贾似道是什么样的人,他们心底实际上分外清楚,现在官家就是傀儡,贾似道奸臣弄权,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已经是心知肚明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陆家搬出来的什么“忠诚于官家、叶应武是逆贼”的言论,只不过是一种遮掩罢了。 他们之所以选择背叛,根本原因是贾似道威胁到了整个镇江陆家的利益,而镇江陆家没有足够的利益驱使着他们和贾似道翻脸。投靠现在尚且弱小的叶应武。毕竟就在镇江城外,有洪起控制的数万听从于朝廷号令的镇江屯驻大兵,毕竟贾似道现在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然而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贾似道的精心布置竟然如此不堪一击,两批灰衣刺客被百战都杀的片甲不留,前来围堵的镇江屯驻大兵临阵倒戈,将洪起枭首,整个镇江府在短短两天内天翻地覆,本来还在观望的知府、通判以及大小官吏不是仓皇出逃就是登门拜访,而得益于叶应武重视商贾的名声,镇江府大大小小商贾几乎是毫不犹豫的选择了改弦更张。 而驻守在镇江府以东的两淮水师都统夏松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不知道这小子实际上算是半个叶应武的人,更何况张世杰率领船队主力西去川蜀,夏松没有看住两淮水师,结果导致自己现在只有十多条战船,其余战船和士卒都被范文虎拐走到鄂州去了,所以夏松早就憋了一肚子气随时准备“戴罪立功”。 本来夏贵将自家宝贝衙内调回大江两淮,也是为了不想让他过多的卷入贾似道和江南西路诸位相公的恩恩怨怨里面,谁曾想正愁没有地方施展的夏松,却被叶应武迎头撞上了。 镇江变乱的下午,两淮水师的战船就驶入镇江府码头,帮助维持秩序,水师战船装备精良,再加上屯驻大兵的营寨就位于江边,没有两淮水师的震慑,恐怕叶应武凭借着五百骑兵还真的弹压不住数万镇江府屯驻大兵。 现在有了夏松封锁北面,百战都震慑南面,叶应武当真算得上是镇江府说一不二的第一人了。更何况还有天武军右厢和荆湖水师正在兼程而来。 陆传彦有些战战兢兢的看着叶应武,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其实还有一事,鄙人不得不启禀知州,家中小娘子婉言,已经和朝中贾相公小子订下婚约,生辰八字” 不敢再说下去,陆传彦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叶应武,叶应武若无其事的从桌子上端起茶,轻轻抿了一口:“婚书可曾交换?” “未未曾。”陆传彦汗流浃背,腿脚也在发头,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不断滴下。 “拿来。”叶应武淡淡说道,“订下婚约又能如何?毁了便是。” 陆传彦两眼一翻,吓得晕厥过去。而陆传弘急忙站起来搀扶陆传彦,担子尚且大一些的陆传道站出来说道:“知州有所不知,若是毁约的话,陆家百年名声,也会随之毁于一旦,又有何颜面聘娶他人子女?悔婚一事,陆家怕是做不出来。” “是么?”叶应武冷冷一笑,“不拿出来么?” 死死咬牙,陆传道摇了摇头。 “啪!”茶杯掉落在桌子上,发出脆响。叶应武脸色铁青,看向江铁和郭昶:“一柱香的功夫,你们给某想好了。江铁、郭昶,若是一炷香之后他们还是这个口吻,我看以后陆家三兄弟也不用走路了,腿都打断吧。然后带人进去搜,陆家老爷子是不是活的日子不短了?可以去黄泉路上等着你们了!” 江铁和郭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使君这是动了真怒了!一道道目光看向站在叶应武身后的杨絮,这个时候也就只有絮娘能够稳得住这座濒临爆发的火山了。 “上香。”杨絮轻声说道。 几名百战都将士捧着香炉走进来,一炷香随即点燃。 陆传弘附道陆传道耳畔:“你名义上是去那婚书,实际上去把婉言妹妹叫过来,见到真人,叶应武的怒气恐怕也能消停些。” 也不敢多说什么,陆传道急匆匆的跑去了。抬头看了一眼闭目养神的叶应武,陆传弘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早就说当初婉言妹妹前去兴**就是个错误,现在好了,这一男一女估计是早早就看上眼了,女儿家本就外向,让陆家许配婚约在这么一折腾,还不知道向着谁呢!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陆传弘现在也只能徒呼奈何,希冀自家妹妹能够保住陆家。 杨絮站在叶应武身后,苦笑一声:“这小子是进去找陆小娘子去了,难道你看不出来?” “知道。”叶应武并没有睁开眼,“由他去吧。” 伸手在叶应武肩膀上一拍,杨絮嗔道:“你啊你,这个时候还发什么慈悲胸怀,难不成是真的忍不住想要见见了?在镇江府这几天,对于陆家小娘子是提也不提,现在终于忍不住了?” 叶应武淡淡一笑:“絮娘,你这醋味可真是太大了,还没有入我后宅,就已经嫉妒成这样,可不好。” “谁要入你后宅!”杨絮冷冷哼道,“自作多情!” 叶应武并没有接话,而是轻声说道:“镇江府死难的弟兄都要妥善处理,家中后恤。还有平江府、嘉兴府等处的消息时刻不能懈怠,杨老统领那边不能也全军覆没。” “二叔还没有蠢笨到那个程度。”杨絮也顾不上叶应武“打情骂俏”,急忙说道,只不过语气中已经带着担忧。毕竟镇江府陆家临阵倒戈,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即使是陆家对于平江府等处的六扇门所知不多,但是也难免会导致平江府这几个仅剩的地方独木难支。 回头看着杨絮,叶应武轻声说道:“但愿吧。” “好了好了,先别提平江府的事情了,这柱香已经烧了一多半了。”杨絮嗔道,“这一次倒要看你怎么收场。” 话音未落,身后便传来脚步声,一名婢女有些害怕的看着厅堂上的几个人:“哪位是叶知州?厅堂之上,内眷不宜见人,我家娘子请叶知州移步侧院顾山楼。” 冷冷一笑,叶应武站起身来:“婚书何在?” “我家娘子已然手持婚书,于顾山楼上等待知州,还请知州移步。”那名婢女鼓起勇气说道,“略备薄酒、菜肴,还请知州赏光。” 尚且待字闺中的女孩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邀请,已经算是惊世骇俗了。叶应武也不想在逼迫,毕竟陆婉言是他心悦的女子,也是计划中的未来叶家正妻,自然不能搞得夫妻还没有成亲就已经深仇似海。 叶应武回头瞪了一眼江铁和杨絮,两个人都装作没有看到,江铁是因为护卫叶应武责任重大,谁知道陆家还会不会搞出什么鬼来,所以就算叶应武再生气自己也要跟着,而至于杨絮,那就不得而知了。 “有我跟着就可以了,江统领留在这里吧。”杨絮回头看了江铁一眼,径直追上叶应武的步伐。 “你!”江铁一怔,却也不敢反驳。而一直沉默的郭昶走上前笑着拍了拍江铁的肩膀: “这是使君的家务事,咱们还是在这里慢慢等着好戏吧。” 第一百三十九章 陆门多恩怨(下) 倾宋 作者:然籇 陆家侧院,顾山楼。 虽然名义上是侧院,但是实际上这就是一个依山傍水的花园,只不过因为修建在宅院靠近北固山的一侧,所以名为“侧院”。而顾山楼就在整个侧院的中央,楼高三层,站在最上面可以清楚的看到不远处的北固山和山上北固亭。 陆家虽然并不算百年豪门,但也是镇江府的望族,不过这顾山楼却并不是想象中的豪华大气,而是更多有江南园林小家碧玉的气质。领着叶应武一路前来的婢女轻声说道: “顾山楼修建之后,娘子最喜欢到这楼上,却并不是看北固山的风光,而是常常望向西方,也不知道她看的是不是金山。从顾山楼上看,金山并不太清晰,远没有北固山好看,却不知为何娘子总是这么倔强的坚持。” 叶应武一怔,却是默然不语。身后杨絮轻轻叹息一声,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江铁不在,叶应武的安全都由她来负责,即使是现在陆婉言独自邀请,也不有所懈怠。 陆婉言每一次向西看,看的怕不是金山,而是更西,是叶应武所在的兴**。这件事情那名婢女不懂,叶应武和杨絮却是心中杜明。 顾山楼近在眼前,楼梯从一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当中延伸出来,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石头堆砌的空中走廊,还是木头搭建的楼阁复道。江南的园林叶应武也算是常常前去,这样的建构倒也不足为奇。但是现在江南园林尚未兴盛,杨絮虽然长在江南、耳濡目染,却忍不住轻轻惊呼一声。 那名婢女倒也不奇怪:“前来家中做客的人,登上这顾山楼之前,往往吃惊于上楼台阶设计的精巧,像叶知州这样见到之后反而没有什么反应的倒是少数。” “使君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小小的顾山楼自然看不上眼。”不冷不热的感慨从楼上随着风悠悠然飘荡下来,声音依旧是离别时候的灵动,但是其中包含着的愁苦和低沉却同样触动人心,更是曾经吸引叶应武的清脆声音,已经被丝丝喑哑所遮盖。 叶应武心头没来由的一痛,下意识的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冲上来了台阶。就在台阶的尽头,盛装的少女迎风而立,夏末秋初凉爽的风吹拂,衣袂飘然若仙。 只是唇角常有的笑意,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 “八月风高秋好处,江南楼上又逢君。”陆婉言微微侧身,让叶应武上来,“与使君久别重逢,使君风采依旧不减当日,更多三分飒爽配这秋日天高,当真是别来无恙。” 叶应武苦笑一声:“怎么这个时候恭维起来某了?当日堂前花草,只道自此长离。今日相见,倒也不远,却哪知已经是地覆天翻。” 两个人并肩走入楼中,杨絮撇了撇嘴,只是站在门口。 顾山楼的三楼并不是很宽阔,中间摆着一张桌子,然后是两方软榻,四面开窗,楼梯的对面有门可以出去凭栏眺望北固山。只不过此时陆婉言和叶应武谁都没有心情出去看风景,两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了桌子上那个锦盒上面。 几名婢女端着酒菜缓步而来,但是叶应武一摆手,杨絮轻轻哼了一声,却还是径直堵住门,手中刀一横:“且现在此处等候。” 那些婢女也不争论,只是静静等着。 “这就是婚书?”叶应武看向陆婉言。 陆婉言苍白的俏脸上泛起红晕,按道理女儿家的婚书自己是不能看的,但是现在叶应武拿陆家满门相威胁,谁还敢讲究什么礼数。微微闭着眼眸,陆婉言点了点头。 叶应武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去,放在锦盒上。陆婉言惊呼一声,素手紧随其后,按在叶应武的手上:“你想做什么?” “你想嫁给他?”叶应武反问。 陆婉言有些诧异的看向近在咫尺的年轻男子,两个人已然是鼻息相闻,而且手还紧紧的压在一起。勉强让自己振作起来,陆婉言只是静静的看着叶应武,两行清泪却终究还是忍不住流淌下来: “父母媒妁之命,小女子无论是否心甘情愿,都难以推脱。” 叶应武冷冷一笑,迎着陆婉言的目光:“我只想听你的真心话,你是想嫁给他,还是想嫁给我?” 听得一清二楚的杨絮下意识的吐了吐舌头,自家使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霸道了。 陆婉言被这话打在心头,怔在当场,旋即松开手,整个人都坐倒在软榻上,抱着膝盖只是流泪不止:“你这个冤家,你自己说呢?!” 看着哭泣的少女,叶应武轻轻叹息一声,打开锦盒。一纸婚书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就像是礼教的束缚,也是陆家准备脚踩两只船的明证。伸出手缓缓拿出来这薄薄的一张纸,叶应武看向陆婉言。 陆婉言瞪着眼睛看向叶应武:“使君使君你这样,会让贾相公彻底记恨上你的。” 叶应武转而看向杨絮,杨絮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目光游离也不知道盯着那片天空,但是叶应武知道她的耳朵一直是竖起来静静听着这边动静的。 “某和贾似道的仇,早就已经没有办法化解了。”叶应武淡淡一笑,在话语声中,这一纸婚书也被撕成碎片,随风飘散。这婚约还没有交换过,根本算不得什么,尤其是对于向贾似道这样的政客来说。就算是换过了,叶应武也会照样撕碎。 陆婉言娇躯一抖,终究还是没有阻止,缓缓跪倒在地上,轻声说道:“使君请不要伤害爹爹,小女子愿意嫁入叶家,为妻为妾但听使君吩咐。陆家上下也将有感与使君大恩大德” 径直走到陆婉言身边,叶应武蹲下身,从怀里面掏出来一方手帕,想了想,却是伸出手去替她轻轻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没有事的,这方天地还有某,还有太多的大好男儿一起支撑着。” 话音未落,叶应武缓缓张开手臂,陆婉言就像是一只小鸟,扑入他的怀抱中,紧紧搂住。 “堂前花草,可是长离?”叶应武轻声笑道,正是当初两人离别时所对的几句话。 陆婉言俏脸通红,却还是喃喃回答:“东归孤雁,终会西还。” “任他青山重重,依旧满庭芳。”叶应武哈哈大笑,将怀中女子搂得更紧,“放心好了,你爹爹不过是鬼迷心窍,只要以后不再执掌陆家,饶他一命又有何妨?” 废话,不管陆元楚到底值不值得死,以陆婉言孝顺的性格,陆元楚死了,这姑娘非得服三年丧不可,服丧期间的女子是不能谈婚论嫁的,自家后院这正妻的位置,自然也不可能再等三年,那家中爹娘非得暴走不可。 不过话说回来,陆家三个家伙都不是什么善茬儿,这一次想来是没有少跟在陆元楚后面给自己下绊子,将陆家交给谁自己都有些不太放心。更何况镇江府作为江南重镇,也是临安的屏障,叶应武说什么也要掌握在手中。 至少在江防失守的时候,能够有预警的作用。 杨絮重重的咳嗽了一声,侧开身,一队陆家婢女缓步走上来,手中盘子托举的都是各色果蔬菜肴以及美酒。 听闻脚步声,陆婉言微微一惊,急忙一把推开叶应武,两个人跌坐在软垫上,叶应武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杨絮这个醋坛子回去应该好好教训教训。而陆婉言则是羞红了脸,只是低头不语。 婢女们有条不紊的放下盘子,四面窗户依次打开,这些婢女也是训练有素,不该看的绝对不看,都是低着头行了一礼,转身就出去了。 “使君请安坐。”陆婉言勉强镇定下来,轻声笑道,桌子上杯盏都已经摆放整齐,“外面风大,絮姊姊可否也进来与你我共酌?” 这妮子倒是精明,想来是生怕自己酒后失态,做出什么事情来,顺便也算是安抚一下杨絮,毕竟凭借叶应武和杨絮背后那点儿打情骂俏的事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絮娘,横竖无事,进来且饮几杯如何?”叶应武也不好推脱,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传出去也有碍名声,当下里便朗声喝道。 “你和陆家娘子对饮吧,属下没有兴趣。”杨絮远远的回答道,已经是悠悠然下楼去了,现在不想再听着里面这一对儿不知羞耻的狗男女接着做更见不得人的事情。 叶应武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陆婉言也是苦笑一声,玉手纤纤,提起酒壶:“可惜这绍兴黄酒,絮姊姊倒是无福享受了。” “可是花雕酒?”叶应武后世红酒、香槟倒是没有少喝,但是这黄酒却只有市面上常见的花雕酒有所品尝。 陆婉言一笑:“绍兴黄酒分为四种,元红、加饭、善酿、香雪。元红酒便是天下闻名的‘绍兴女儿红’,而以元红为水,再次加入糯米酿造出来的便是加饭酒。以加饭酒为水,三酿而出的便是善酿,也就是使君所说的花雕酒。而花雕为水,四酿而出的便是香雪。这一壶酒便是家中所藏的香雪酒。” 叶应武轻吸了一口凉气,虽然自己也算得上是历史系毕业的,但是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酒文化,还真的没有了解,也算是长见识了,当下里笑着说道:“香雪甜如蜜,美人颜如玉,请了。” 两人一碰杯,陆婉言迟疑片刻,还是喝尽一杯酒,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叶应武一惊,若是常人初次饮酒,有如此反应倒是正常,可是陆婉言对于花雕酒侃侃而谈,不像是初次饮酒的人。 “没有事,只是呛到了,还是请使君恕罪。”陆婉言柔柔的说道,“已经临近正午,时候不早了,再加上江风凉爽,使君请动筷吧,免得菜凉了。” 叶应武点了点头,看向那桌上菜肴,小盘中盛的是芦芽、紫苏两样江鲜小菜,都拿热水燎过,不加佐料最是新鲜;而大盘中则是鲥鱼、刀鱼和河豚这赫赫有名的“长江三鲜”,有清蒸、有红烧,分装在盘的两侧,而在长江三鲜的另外一侧,则是白汁鮰鱼,只是可惜现在没有春笋,否则这白汁鮰鱼配上春笋却是绝佳。 鮰鱼和小菜还好,中间那长江三鲜要是放在后世,怎么也得是上万的架势,只是在这宋代,鲥鱼、刀鱼、河豚都属于再常见不过的了,即使是像当初东坡公身受贬谪,依然可以天天享用这些。 而在叶应武的面前,则还有一个小碟子,里面摆放着一个长相可爱的小汤包,想来就是镇江蟹黄汤包了,在后世也算是一道名吃,而在汤包的一侧,则摆放着皮白肉红、卤冻透明的一条肴肉,镇江肴肉同样也是名气不低。 这汤包和肴肉只有叶应武这里有,陆婉言那里只是一碗酒酿小圆子,却是要素淡很多。 “妾身所食颇素,连累的使君受苦了。”陆婉言轻声笑道、。 叶应武苦笑一声,眼前这山珍海味的样子,自己好像来到这个七百年前的南宋末年之后还是第一次见到,当然在隆兴府和泸州几次大型宴会不算,毕竟在那种宴会上菜肴只是一个摆设,在座之人谁都不会认真品尝的。 自己最常吃到的,反倒是军中油腻腻的肥肉或者很是考验牙口的干粮,而或者是绮琴亲自下厨侍弄的几盘清淡小菜,这些都是在前世连碰都不会碰的,来到这里几个月,却吃的津津有味。 “怎么能算是受苦,这在某看来,也已经是山珍海味了。”叶应武淡淡一笑,两个人很随意的碰了一下酒杯。 风正好,从窗户外面呼啸而来,北固山就在不远处,上面北固楼、北固亭胜迹仍在。酒不醉人人自醉,叶应武几杯香雪酒下肚,已经是不知今夕何夕,只道在天上宫去了。 至于他对面陆婉言,俏脸通红,早就不胜酒力晕晕沉沉了。 ———————————————————————— 天旋地转,心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叶应武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却已经不在顾山楼上,正是自己的卧房。本来陆家前院就有几间招待客人用的卧房,叶应武这些天也毫不犹豫的占为己有,却是一直不入陆家后院,这一次和陆婉言对饮,倒还是来到镇江后第一次见到她。 “使君醒了?”声音很是轻柔,熟悉的脸颊映入眼中,正是杨絮。 杨絮伸出手握着湿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脸颊,笑着说道:“你说你啊,和陆家小娘子对饮都能喝醉了,你们两个倒是够豪爽,两坛绍兴黄酒喝了一个底朝天,现在你在这里躺着,陆家小娘子也被婢女背回房中,同样昏睡不醒。” “什么时候了?”叶应武猛地坐起身来,反倒是吓了杨絮一跳。 “不过是睡了一个半时辰,不晚。”杨絮轻声说道,“先把这碗醒酒汤喝下去吧,陆通判已经在外面相候了。” 叶应武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杨絮已经换上了一身女装,淡蓝色的长裙没及足面却不拖地,露出绣花鞋的尖儿,正是当下最流行的装束,而里面的褙子也是浅白色,虽然不像大多数的青楼女子身着心字罗衣、艳丽夺人,却也平添几分风味。 最重要的是,平时一股飒爽英姿的气势已经褪尽,取而代之的是大家闺秀的温婉之姿,和陆婉言有些江南小家碧玉的气质截然不同,至于和绮琴一向素雅低调的风格更是大相径庭。恐怕也只有这习武女子,能够支撑起这么大的气势吧。 见到叶应武的眼睛如火一般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杨絮俏脸一红:“怎么了?可是属下有什么不妥?” “什么属下不属下的,你这身装扮,还以为自己是杨统领不成。”叶应武轻声笑道。 杨絮并不争辩,而是迎上叶应武火热的目光:“好看么?” “好看,”叶应武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人比花娇。” “那奴家和陆家妹妹哪个好看?”杨絮直勾勾的盯着他,对于这个答案似乎很是期待,但是又有些紧张。 叶应武微微一怔,旋即坏笑着眨了眨眼:“当然是婉言好看了。” 杨絮一震,火热的内心就像是凌空泼了一盆冷水,银牙暗咬,自家已经这么曲意迎合了,怎么就换不来一声“你好看”呢。不过还是强打精神掩饰住内心的失落:“为什么?” 叶应武手指轻轻敲打着床沿:“废话,哪家男子不说自家娘子好看,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难道我不是”杨絮脱口而出,却又后悔了,这才明白叶应武是变着法儿套自己的话,随手放下醒酒汤,伸出手就要打,“你是不是找打!” 伸出手抓住杨絮的手腕,肤若凝脂,很是柔滑。叶应武笑了笑:“那到底是不是啊?” 杨絮一震,俏脸通红,不敢再看向叶应武,轻声说道:“你说是那就是吧。” “是的话那就好办了,”叶应武哈哈一笑,猛地一用劲,杨絮猝不及防径直栽倒在他的怀里,两个人在床榻上滚葫芦一般滚了一圈,叶应武方才笑着将害羞的人儿揽住,“刚才竟然还敢打自家夫君,看来得行叶家的家法了。这家法你绮琴姊姊某还不舍得,至于絮儿,习武之人,多打两下应该没事。” 被叶应武拦腰抱住,杨絮惊呼道:“什么家法?” 话音未落,****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这就是家法!” 第一百四十章 平江风雷动(上) 倾宋 作者:然籇 陆秀夫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院子中。 已经是夕阳下山的时辰,阳光打在身上,暖暖的。 陆秀夫却是一点儿都没有挪动步伐,眼睛也是直直的看着前方,仿佛要一直等到房门打开的那一刻。这些天他显然食宿都不好,不但黑眼圈挂在脸上,身体也消瘦了很多,和那个站在船头毅然决然指挥着天武军后厢攻打蕲州的陆通判判若两人。 江铁和郭昶就站在陆秀夫身后的前堂门里,两个人虽然忙着处理天武军各厢来往通报和六扇门、锦衣卫的调动联络,但是忙里偷闲还是有些担忧的看向这道孤单的身影。 在他们看来,或者说在所有人看来,这件事情是陆家几个人自作孽、不可活,和陆秀夫没有一丝半点的关系,可是陆秀夫一边是自己吐血病重的爹爹,一边是被自家背叛了的天武军,他夹在中间很难做人。更是想到可能今后镇江陆家将会永远衰败下去,而天武军也将把自己看作异路人,自然忍不住心中叹息愁苦。 更何况还有六扇门和锦衣卫被害死在镇江的那些弟兄,陆秀夫都不知道自己有何颜面去见他们的家属。平日里天武军战死将士只要是家属在兴州的,陆秀夫都会亲自上门慰问,但是这一次,确实说什么也没有这个脸见人了。 第一次,他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彷徨。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陆秀夫依旧直直的站在那里,目光坚定不移的看着走出来的那道身影。而江铁和郭昶等人也是有些担忧的停下忙碌,毕竟陆秀夫之于天武军有不可磨灭的贡献,谁都不想看到他被叶应武心生芥蒂而排挤。 伸了一个懒腰,叶应武眯了眯眼,看着前方的陆秀夫:“君实兄,可是找某有什么事情?” 陆秀夫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上前两步,跪在地上:“陆家满门,请使君开恩。是陆家一时让朝中那位迷了心窍,现在已知悔改,还请使君全活陆家众人。” 叶应武急忙迎上来,伸手搀扶陆秀夫,低声说道:“中午婉言跪下来,这黄昏了又是你来跪,你们兄妹两个还真是不让某消停。” 陆秀夫轻轻叹息一声:“余自知陆家罪孽深重,此间芥蒂怕是难以化解,自会辞去兴州通判一职,只是想请求使君不要辜负了妹妹对于你的一份心意” 叶应武猛地推开陆秀夫,陆秀夫措手不及,在地上摔了一个踉跄。而叶应武也不去扶他,手指着陆秀夫冷声喝道:“好你个陆君实!你胆子倒是不小,还想辞去兴州通判,是想学关云长,挂印封金,不跟着某这个曹贼;还是想学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认为某麾下尽是贪官污吏?!你自己倒是说清楚啊,就在这里,给某说清楚!” 陆秀夫跪倒在地:“使君,你未曾负陆家,是陆家负了你!” 江铁、郭昶等人一见陆秀夫重新跪下,急忙跑出来,而杨絮也是从屋中走出来,拉住叶应武:“你想干什么?!” 叶应武一甩衣袖,任由江铁和郭昶一左一右搀扶陆秀夫:“某只是想问问他?天武军、兴州,大好的江山,是某和无数弟兄前赴后继用鲜血和汗水打拼下来的,你陆秀夫现在临阵脱逃,弃天武军三万将士、兴州十万百姓于不顾,是何居心?!某从未见过有如此推卸责任之懦夫!什么陆家负我,只要你陆秀夫堂堂正正未曾负我,管他做什么?!难道就为了这件事,天武军上下就不认你这个通判了么?难道那些战死的弟兄们就像眼睁睁的看着你滚蛋么?!” 陆秀夫僵在那里,脸上眼泪纵横恣肆。 “你倒是说啊!”叶应武冷声喝道,抬脚就要踹上去。 “愣着干什么!”杨絮急忙抱住叶应武,冲着郭昶和江铁喝道,“快把陆通判扶下去!” 被叶应武一席话说的心中万分震撼的江铁和郭昶初入梦醒,不由分说带着陆秀夫退下。而叶应武气哼哼的一跺脚:“这两个兔崽子,这个时候跑的倒是挺快。” “舒服了?”杨絮轻轻叹息一声,松开手,“这一次,终归应该能够帮着陆通判打开心结。” 叶应武苦笑一声:“毕竟是栋梁之才,不忍心就此折断啊。这一次,便算是打磨打磨,也是好的。” 杨絮沉默片刻,轻声问道:“然后呢?还要待在镇江府?” 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某之前已经给隆兴府爹娘写信,婚事会有他们负责,这个倒还不用某接着操心。现在最不放心的不是西面襄阳,而是南面。不把贾似道打的缓不过气,天武军也不敢在襄阳放手一搏,毕竟背后顶着刀子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接着南下?”杨絮重新伸手搂住叶应武的腰,“皇城司当中尚且还有忠良为国之辈,不要赶尽杀绝,算是妾身求你了。” 握住杨絮的手,叶应武轻声笑道:“你是要陪着某南下的,再加上杨老统领也在,谁忠谁奸,谁好谁坏,某看不清楚,你们两个终归是在心里面知道的。” —————————————————— 临安府,葛岭。 贾似道冷冷的看着站在对面的两道身影。 都是一样谦恭的弯着腰,一言不发。只是左边一个衣冠工整,在夕阳中拖出长长的背影,而另外一个则是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挫折才来到这里。 “洪起死了?”看着桌案上如山的奏章,贾似道的声音有些沙哑,并且夹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左侧廖莹中打了一个寒战,急忙说道:“嗯,此人一味讨好相公,背地里却是荒唐**,竟然引来阖城百姓追杀,这一次也算是罪有应得了。只是可惜了镇江府屯驻大兵近十万,在洪起的带领下已经是乌烟瘴气、虚弱不堪,难当大用。” “难当大用?!”贾似道狠狠一拍桌子,“好一个难当大用!整整十万人再加上那么多皇城司精锐,竟然被叶应武区区十余名亲卫和后来赶到的五百骑兵杀得丢盔弃甲、满城乱跑?当真是荒唐,可笑!就算是十万头猪,他叶应武也抓不过来吧!” 廖莹中欲言又止,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神情。而站在他旁边的翁应龙则是轻轻舒了一口气,廖莹中犯下的过错越大,自己身上的罪责自然也就越小。毕竟在贾似道身边,除了自己和廖莹中,再找不出来其他得心应手的幕僚了。 廖莹中微微侧脸冲着翁应龙使了个眼色,翁应龙却是闭上眼将装作没有看到,虽然自己欠了廖莹中一个人情,但是现在还不是还的时候,否则这镇江府变乱的罪过自己也得分过去一半不可。 “前些日子从临安醉春风中抓住的那个女人,也有什么交代么?”贾似道接着冷声问道,“之后陆陆续续向叶应武在江南的各处密探据点发动了攻击,效果如何?” 额头上已经是汗珠流淌,廖莹中苦笑道:“那女人很是嘴硬,而且各种刑罚已经试得差不多了,恐怕是说不出来什么了。至于叶应武在江南的各处密探据点,皇城司攻击尚且算得力,但是平江府、嘉兴府等处叶应武麾下人多势众,不好下手,而且还有杨风这个熟知皇城司的叛徒居中调度,几次三番想要下手都扑了个空。” “这叶应武是什么时候凭空发展起来这么大势力的?甚至就在江南都奈何不了他。从两浙向西,恐怕现在皇城司能够控制的地盘已经超不过江南东路了吧?老夫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看到过襄阳、川蜀的奏章了,今天这些弹劾洪起的,还算是第一次看到!” 廖莹中和翁应龙更是低头不语。叶应武之所以发展得迅速,所依赖的正是各地的青楼瓦舍、驿站商队,这些都是皇城司不屑一顾的,自然从来没有注意过,甚至竟然让醉春风就这么大摇大摆的重新在临安经营了起来。 连一个小小的兴州知州都能够在临安埋下自己的钉子,那么更何况那些在外面拥兵十余万的各地屯驻大兵都统制了,更何况北面那个庞大而强盛的令人害怕颤抖的蒙古了。 皇城司的颓废和衰败已经可见一斑。 贾似道看向他们两个:“应龙,你从兴州被叶应武放回来,一路上也是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既然叶应武这一次将你放回来,也是想要表达一些诚意,更何况天武军身在襄阳后路侧翼,关乎到襄阳屯驻大军的安危,不可轻举妄动,先给叶应武些好处,把他稳住,等到襄阳一战打完了再说。” “敢问相公,应该许给什么好处?”廖莹中急忙问道,贾似道空泛泛的说“好处”,若是自己自作主张给叶应武的好处超过了贾似道的预期,那么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 伸出手敲打着桌子,贾似道懒洋洋的说道:“加沿江制置副使,节制赣隆兴府以北、蕲黄两州以南水路兵马,镇江府陆家厚厚有赏。那陆家几人不是投靠咱们么?镇江府可以交给他们,要是能够争取过来的话继续争取,为我所用。” “是。”廖莹中轻轻松了一口气,这一次也算是出血了,沿江制置副使算得上是一个实打实的头衔了,比之原来封赏的什么“赣北沿江安抚使”,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朝廷还没有委派沿江制置使,贾似道心中内定的是李庭芝,毕竟这是除了吕文德和他关系最好的军中大将,但是现在蒙古在两淮一线多有佯攻试探,李庭芝一时走不开。另外沿江制置副使只有范文虎一人,虽然此人能力不足、胆小怕事,但是对于贾似道却是忠心耿耿。叶应武担任沿江制置副使之后,就等于和范文虎平起平坐了。 放眼沿江从江南到川蜀各个州府,已经是最大的官了。 贾似道抬头看向天空,夕阳西下,斜晖洒在三个人的身上。对于叶应武,对于现在的大宋,他突然间有一种无力感。仿佛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说一不二的当朝宰执,而是一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就像是这已经将要下山的太阳。而叶应武便是那晨曦后的阳光,自己已经没有力量阻挡他继续向前了。 可是不甘心啊,他贾似道纵横朝堂这么多年,什么大大小小的风雨没有见过?就算是推行“公田制”引起各方豪强全力抵制、最艰难的时候,自己也要咬咬牙没有放松过,最后总算是步履蹒跚的走了下来。可是现在,竟然会让一个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子打败。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打在沙滩上。此时的贾似道心中就是这样的一股荒凉感觉,恐怕此时叶应武心中和自己当初年少的时候号令群臣的感觉差不多吧,那时候江万里、叶梦鼎这些人,不也就是自己随意贬谪提拔的小小官吏? 甚至就连这个大宋,也就只剩下了表面上一个官家圣人,可是谁不知道这个官家只不过是贾似道的傀儡,每日里都是吃喝玩乐、骄奢淫逸,根本没有什么作为。 且不说叶应武,就是自己最亲信的吕文德,坐拥十五万大军于襄阳,又有几回听从过自己的命令?北方两淮李庭芝,和自己关系不错,可是不依旧该捅刀子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含糊?而再向西面,川蜀高达、张珏或多或少都和自己有芥蒂,可是偏偏动不得。 因为再也找不出其他人,能够和他们一样勉强支撑住这片天空了。 贾似道抬头看看夕阳渲染的天穹,这片破碎的天空还不知道能够支撑多久。**年前鄂州之战的时候,他就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天穹即将崩塌,因为蒙古鞑子,是比当年金国悍卒还要难缠的对手,孟珙、余玠陆续死后,大宋再没有人能够匹敌战胜他们。 除了叶应武。 但是老夫怎能坐看你叶应武崛起,将老夫的一切毁为一旦?!贾似道心中一颤,几乎是歇斯里地的喊道:“该封赏的还要封赏,但是该打击的一点儿都不能放过!平江府、嘉兴府乃是临安北面屏障,不容有失,各处叶应武的密探力量,全都给老夫连根拔起!” 刚想要告辞离开的翁应龙和廖莹中一怔,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心中的无奈和苦闷。这不是逼着叶应武出手和贾似道彻底决裂么?要是将叶应武逼反了,那就是天大的罪过,整个大宋也将彻底割裂。 即使是擅长内斗的廖莹中也不希望看到这些。 但是贾似道在气头上,两个人也无计可施,毕竟还需要一些成果前来回复,否则保不住的就是他们的项上人头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平江风雷动(中) 倾宋 作者:然籇 明月高悬,清辉如许。 一叶扁舟摇摇晃晃的从运河当中缓缓驶出,向着前方幽深的汊道而去。前方是一座拱桥和简易的码头,虽然经历过多少年风雨,但是依旧这样伫立。而在另外一侧,也是一座石桥,桥甚至比前面这座拱桥还要高上不少,两座桥相映成趣。 月光正从东方天空中倾洒下来,穿过拱桥,洒在水面上,也洒在船上,而水面无风有如未莫之镜,可以清晰的看见水下倒映的明月。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叶应武一身黑衣,几乎要融入到黑暗当中,看着眼前的景象忍不住轻声吟诵。就在小船的右前方,一座塔楼伫立,此情此景,仿佛也能听到那并不存在的钟声。 前方是枫桥,一侧是寒山寺。 而不远的地方,高大的城墙连绵,正是平江府。 此时的平江府正处于历史的上升时期,在经历了五代十国更名吴县的默默无闻之后,古老的苏州赐以嘉名号为“平江”,升格成大宋州府中最高级别的府。而叶应武知道,百年之后,苏州将会成为整个江南仅次于金陵的中心,并繁荣明清两代。 饶是现在,在城外,连绵的原野、低矮的山丘,无时不在彰显着“苏湖熟,天下足”的富足和强盛。 对于叶应武来说,宋代有最大的好处,便是永远不要担心财富,毕竟这是身处中国上下五千年最富有的朝代,大宋的船队通达四海,天下财富汇集江南,而宋军的军饷也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再加上叶应武一直对于商人有着很大的好感和亲近,这让本来一直被士人阶层所排挤的商人们纷纷靠拢。 六扇门和锦衣卫之所以能够发展迅速,和这些商人的暗中臂助有着很大的关系。 小舟缓缓在码头靠岸。这是数百年前张继“枫桥夜泊”的码头,然而时光流淌,只剩下这古老的码头与古老的枫桥依旧守望着明月一轮。平江府虽然城内河道纵横交错,人相往来皆乘船只,但是几座城门当中只有位于西南角的盘门是水陆城门,所以叶应武也不好张扬着大半夜进城。 更何况码头上已经有人相候。 小舟靠岸,叶应武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身后是杨絮带着五名亲卫,而江铁率领的百战都骑兵为先锋,陆续到达的张顺天武军右厢居后,五千余天武军劲卒则由陆路过常州,兵锋直指平江府。 至于所打的旗号,自然是“洪起余孽作乱,天武军平乱”,本来贾似道就已经将安抚镇江府的事情丢给了叶应武,叶应武自然毫不客气的拿来大做文章。 反正南宋只在沿江各个州府屯驻有大兵,内地各个州府只有少量厢军和维持秩序的乡兵驻扎,根本抵挡不住天武军,甚至连和天武军正面交锋的胆量都没有。 这从常州四面城门大开恭迎天武军入城便可看出。 一道瘦削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码头上的柳树下,看着叶应武大步而来,身后杨絮紧紧跟着寸步不离,方才流露出一丝笑容。 “二叔!”看到这道身影,杨絮惊喜的低声喊道。 杨风大步走上前,一拱手:“属下杨风,参见使君。絮儿年幼,跟在使君身边,有劳使君照拂费心了。” “二叔,谁让他照拂过我?”杨絮顿时有些调皮的嗔道,“他连他自己都还照顾不了呢,还不得我护着他。” “絮儿,不可无礼!”杨风低声喝道。他身为年长者,对于杨絮和叶应武一颦一笑中流露出来的情意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但是现在毕竟是公众场合,该守得礼仪还是不能松的。 杨絮自幼丧父,实际上是杨风带大的,所以对于杨絮能够和叶应武暗生情愫,杨风终归还是放心的。毕竟叶应武的性情他很是了解,这是一个值的托付的人。 杨絮俏皮的吐了吐舌头,没有说话。 不再看她,杨风轻声说道:“夜半时分,入城的话容易引人注意,所以今夜暂且在枫桥镇歇息,使君这边请。” 叶应武点了点头,就在枫桥连接的沙洲上,便是枫桥镇,数十间房屋整齐排布,其中还有不少是客栈酒楼,方便前来观赏游玩的游人歇息饮食。 而六扇门在姑苏城外的落脚点,正是这枫桥镇上一家并不起眼的酒楼。白墙黑瓦,一样的江南风情。墙上已经生了绿苔,却不知道这建筑是不是当初张继枫桥夜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 杨风也不敢多逗留,虽然波光粼粼的河上并没有船只,但是谁能保证什么时候不会突然来一两个游兴大发的人,正撞上这些人在码头上鬼鬼祟祟,那时候可就说不清楚了。 房间很是素净,没有什么过于华丽的摆设,打开窗面对的就是滚滚北上的运河,甚至可以看到河面上来往的几艘商船,即使是夜色中依然趁着今天月光好接着赶路。 “这几间客房都没有人,使君可以放心休息。”杨风轻声说道。 叶应武点了点头,坐了下来:“临安到底是什么情况?” 杨风轻轻吸了一口气,苦笑道:“当初皇城司突然对平江府发动攻击,城中几处据点都被人进攻,虽然陆续杀退,但是平江府人手损失惨重,平江府是情报传递重要一环,又是来往商旅云集的地方,最容易搜集消息,不容有失,所以某和春芳娘子商量之后,便带着十余名精锐人手赶来支援。 之后和皇城司在平江府大大小小交手五六次,双方两败俱伤,不过皇城司法线无机可寻,再加上各地商会都开始聚集人手,所以陆陆续续退了出去。谁曾想到,等某派人前去临安府回报的时候,却是再无音讯。听临安来的商人说,临安府醉春风已经被查封,一干人等尽数抓捕,具体抓到了哪里就不清楚了,此间消息是密不透风,再加上最近的湖州、绍兴府、嘉兴府等处的六扇门都受到了突然袭击,损失惨重,更难以查询。” “临安,春芳阿妈都知道多少?”叶应武的手指敲打着扶手。 杨风苦笑道:“倒是不多,春芳娘子知道自己不通武艺,所以平时只是帮助着套取些消息,真正的来往书信都是某负责的。但是醉春风在各地所开设的大小青楼酒楼,她都知晓。更何况临安醉春风还留下了不少精锐人手,并且开挖了数条暗道,但是从外面进攻,即使是突然袭击,也不可能全军覆没。” “有内奸?”叶应武缓缓站起身来,抬头看向窗外流淌的运河水。 杨风轻轻嗯了一声:“除此之外实在是想不出来还有别的可能。不过平日里醉春风当中知道这些秘密的人也是屈指可数,而且某都很是了解,的确难以判断,不过好在这样的内奸,恐怕也就只有一个,既然已经暴露了,至少平江府等处可以松一口气了。” 叶应武点了点头:“不可掉以轻心,毕竟这里距离天武军太远,距离临安府太近,是在贾似道的眼皮子底下。不过这一次已经将天武军右厢拉到了常州,荆湖水师战船也已经进去运河河道,放眼整个江南尚无能够匹敌之人,也可以放开手和皇城司一决胜负了。” 杨絮烧好了水,沏了一壶茶端上来:“你们一老一少说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说口渴,当真是怪事。” 杨风慈爱的看向她:“些许日子不见,絮儿怎么变得这么勤快了?可否说与二叔听听?” 叶应武接过话茬,笑着说道:“杨老统领,这你可就得感谢鄙人了,跟着某,絮娘可是很是用心的,这么贤惠勤快,也有某的几分功劳在里面啊。” 杨风和叶应武相视大笑,杨风指着杨絮笑道:“女大不中留,这是心中有了人了,否则还不知道给老夫撒娇成什么样子。原来这家中什么活计她曾经干过?” 杨絮放下盘子,狠一跺脚:“你们两个,一个为老不尊,一个油嘴滑舌,不理你们了。” 看着俏脸通红转身跑掉的身影,叶应武笑着摇了摇头,几句调笑,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总算是活泼开来。杨风自失的摇了摇头:“这丫头也罢,使君,咱们接着说。现在和皇城司决一胜负,是不是有兄弟阋墙的隐患” 叶应武苦笑着端起茶杯:“没有办法,皇城司将咱们施为眼中钉肉中刺,咱们又何尝不是将他们看作大敌。兄弟相互猜忌已经到了这个程度,没有办法再联合起来了,只有快速的分出胜负,才能有更多的精力迎接北面的强敌。毕竟某也不想着天武军出征在外,背后有人暗地里捅刀子,甚至光明正大的送来十二道金牌。” 轻轻吸了一口凉气,杨风郑重的看着叶应武:“使君想做岳武穆,匡扶江山社稷?” 叶应武眼神再一次凝重起来,直直盯着杨风:“若是不为岳武穆,却是想要做什么人?” 杨风下意识的打了一个寒战,苦笑着摇头不语。 若是不为岳武穆这等忠臣,便是学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或者直接就是王莽篡汉,甚至就是像大宋艺祖赵匡胤一般,黄袍加身,直接坐了这天下! 英雄如红颜,不许见白头,除非英雄变为枭雄,改了忠诚,篡夺这万里山河。 叶应武心知肚明,杨风又何尝不知道,只是两个人相视一笑,终究没有将答案说出来。叶应武不知道杨风到底想要自己成为怎样的人,或者说什么样的人才是他心中的效忠对象。而杨风也不知道叶应武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否则选择错误了自己这一副残躯倒是没有什么事情,只是可惜了从小养大的侄女跟着叶应武承受无妄之灾。 叶应武放下茶杯:“皇城司在平江府内可还有据点?应该除掉的一个都不能留,不只是平江府,嘉兴府、湖州、绍兴府,临安周围各个州府必须要有大量六扇门,就算是临安中的消息时断时续,是十死无生之地,那也要将临安外围死死控制住。” “平江府中在城南盘门内瑞光寺中有十余人,只是我们怀疑,另外在山塘似乎有大量皇城司人手,城中六扇门走到山塘,或多或少总会有形迹可疑之人尾随其后。”杨风轻声说道,“至于城中六扇门,还有二十多名精锐好手,在报恩寺(今苏州北寺塔)和定慧寺(今苏州双塔)处分头藏身,另外平江河沿岸有大小三家客栈打探消息作为接应。平江府六扇门的总舵设立在韩园(今苏州沧浪亭),这座园子原为蕲王世忠的住处,韩家没落之后,园子辗转数人,最后落入六扇门手中,小心经营,多加修缮,也算是周围州府一个比较大的据点了。” 叶应武轻轻舒了一口气,寺庙来往上香的人众多,而瑞光诸寺都已经有些年头了,平日里也需要人打扫庭除、多加修缮,所以寺庙往往是不错的藏身之处,尤其是在江南,“南朝四百八十寺”,众多的寺庙无疑提供了很好的联络通道,并且起到了掩饰作用。 至于韩园,沧浪亭,前世这是叶应武最喜爱的江南园林之一,小巧玲珑当中暗藏富贵大气,而且“沧浪”之意更是悠远浑厚,令人忍不住回想起浩瀚流淌的历史长河。 不过现在后来赫赫有名的狮子林还只是一堆乱石,拙政园和留园更是一片普通屋舍,苏州园林只有韩园勉强有些园林的样子。反倒是最后都消散的寺庙,此时在平江府中占据了很多的土地。 “明天从寒山寺以西的胥门入城。”叶应武低声吩咐,“百战都五百骑兵将不会在常州停留,而是分为两队,一队进入城西北的虎丘山,一队进入城西南的灵岩山,一旦有变,五百骑兵便是很强的助力。” “请使君放心。”杨风站起来拱手说道,“平江府内皇城司必可不日而平,另外灵岩山上姑苏台、灵岩寺,虎丘山上云岩寺中都有六扇门从各个州府汇集撤退出来的人手,同样有二三十人,具是精锐,随时可以听从调遣。” 叶应武皱了皱眉:“这些弟兄都是从皇城司的围追堵截中厮杀出来的,同时还有受伤的人,能不动还是不要动。毕竟骨干力量不多,以后各个州府六扇门重建还要依靠他们。” 见到叶应武如此说,杨风点了点头没有再反驳,毕竟这二三十个人在城外,如果突然事发,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杨风之所以说出来,也是不像有什么隐瞒着叶应武,毕竟以后若是叶应武知道了,对自己有所猜忌的话,那就是自找苦吃了。 叶应武似乎也揣摩到了他的心思,只是淡淡一笑:“今天天色也不早了,等到明天入了城,某亲自看一看情况,在决定是不是要提前下手。另外嘉兴府那边可以通知,只要合适,下手便是,会有人在海上接应的。” “海上接应?荆湖水师难道还会出海?”杨风脸色微变,荆湖水师在大江上来往纵横也就算了,若是真的出海的话,恐怕就会引来朝野非议。更何况水师中没有几条海船,就算是强行出海也很危险。 叶应武笑着摆了摆手,没有回答。君失秘即失国,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叶应武还不想让杨风过早知道。毕竟和东极岛海贼联手经营台湾,是叶应武走的最远的也是最提心吊胆的一步棋,只要稍稍有所泄露或者有所偏差,就可能万劫不复。 这一次为了配合嘉兴府六扇门,叶应武尚没有到达镇江府就已经派快船前去东极岛,再由东极岛致信李叹,李叹的回答今天白天也已经到了,几艘快船正星夜兼程赶往嘉兴府,另外东极岛留守的几艘战船也纷纷出动。 杨风见到叶应武没有回答,自然知道自己不应该知道,当即便也不再问什么:“时候不早了,使君也早些休息吧。属下便先行告退了。” 叶应武点了点头,负手站在窗前,看起滚滚流淌的运河,嘴角边泛起一丝微笑。 第一百四十二章 平江风雷动(下) 倾宋 作者:然籇 瑞光寺,又名瑞光禅院,乃是这姑苏城南第一大寺,香火旺盛。而且在北宋景德、天圣年间,在原来孙权为报答母恩建造起来的十三级舍利塔遗址上重修了七级宝塔,俯瞰平江城南,很是壮观。 更有人说宝塔顶端时常有佛光现世,致使这瑞光寺名副其实的有了“瑞光”,每天都有大量慕名而来上香的虔诚之人,甚至香火要比寒山寺还旺上三分。 浓重的香火气息扑鼻而来,络绎不绝的都是衣冠华丽的富家子弟娘子,这瑞光寺也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名门大寺了,虽然还没有猖狂到入门索要香火钱,但是平民百姓看着这些出入的富家贵族,自然就很自觉地止步了。 纸扇迎风“啪”的一声打开,叶应武轻声笑道:“杨公子,请。” 杨絮微微一笑:“叶公子无须客气,请先行吧。” 两个人在瑞光寺门前礼尚往来的一般做作,倒是没有人好奇,甚至大多数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哪天没有几个士子前来参观游览,毕竟瑞光寺的名声也不只局限在这平江府中了。 “那就不客气了。”叶应武爽朗一笑,扇着扇子便迈步向前。他扇扇子并不是因为天气炎热,而是因为寺庙的香火气息实在是难以忍受。若是平日里家中所点的香气,叶应武倒还并不怎么排斥,毕竟古人点香确实有平心静气、提神醒脑的作用,可是这寺庙的香火,可是就让人敬而远之了。 甚至叶应武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这香火也是造成了不少雾霾吧,毕竟自己前世已经对雾霾有了太深的心理阴影。 “叶公子可是不喜欢这香火气息?”杨絮轻声笑道,半个扇子遮面,虽然是女扮男装,但是大多数的人实际上都是可以看得出来的,只是这个时代女扮男装出门很是方便,所以人都是心照不宣,并不点破此中关节,更何况还可以装作看不出来找个机会占便宜不是? 叶应武打了一个哈哈,看向四周,姑苏盘门三景前世是来过的,当时的瑞光塔就是仿照着宋代七级塔重修的,所以也勉强算得上是故地重游。当然和后世空荡荡一个瑞光塔相比,现在不但是香火浓郁,而且屋舍林立、人来人往,好一番热闹景象。 轻轻摇着扇子,叶应武笑道:“曾经有人笑称在下是‘佛门不度之人’,所以对于这佛教,想来是敬而远之。相比之下,还是在这红尘当中游戏人间来得好。” 话音未落,叶应武装作无意的在杨絮手上拂了一下,哈哈大笑。 杨絮俏脸一红,刚想要嘲讽两句,却听见一侧传来女子的声音:“好一个‘佛门不度之人’,娘子,奴婢还没有见到过这么猖狂不知大小的人,看来是需要找一位大师点化点化。” 叶应武和杨絮都是一怔,回头看去,却是一名长相娇俏的丫鬟,陪着一名年纪看上去不大的纤弱少女,那少女脸上蒙着一层薄纱,只是隐隐约约看得清脸颊轮廓,却不知道相貌如何。 “这是哪里来的牙尖齿利的丫鬟,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佛门圣地出言不逊,看来真正需要点化的,是你啊。”叶应武不慌不忙的说道,“天下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信仰,你又有什么必要非得逼着一个人去信佛呢?当真是可笑。” “诶,那你不信佛祖,来这瑞光寺干什么?!难不成是想看哪位相公的家眷不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丫鬟顿时气鼓鼓的回答,“也不知道是这城中哪条街上的地痞无赖,装扮的人模狗样的。” 地痞无赖?叶应武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还别说,老子真的是地痞无赖,就在一年之前,去问问临安三十六花街柳巷,方圆十里谁不知道堂堂叶衙内? “就算是地痞无赖,你奈我何?”叶应武置之一笑。 咱现在不是地痞无赖了,是衣冠禽兽。 “晴儿,不要和这位公子置气。”那少女终于忍不住开口制止,眼前这白衣男子给她一种隐隐说不上来的感觉,还是不要在外面过多逗留为好,“这位公子,是我管教不严,给公子请罪了。” “无妨,无妨,”杨絮轻轻推了叶应武一把,这家伙还真是老脾气上来了,见到个女子就走不开,“刚才也是我兄弟出言鲁莽,还请小娘子不要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人群中突然有人猛地向前一窜,冲着叶应武和杨絮打了一个手势。叶应武心中一凉,径直向前一扑,怀中搂住那名蒙面少女,两个人在惊呼声中滚作一团! 而杨絮也毫不犹豫,一把推开还在气头上的丫鬟,飞快后退。 几支利箭从人群中呼啸而出,从叶应武刚才站着的地方飞掠。 “杀!”足足十名衣着普通的寺中俗家弟子、佣工从怀里抽出雪亮的兵刃,冲着叶应武扑过来,他们不知道目标为什么突然警觉,但是这个时候也不能再犹豫了。 能让四五名好手在周围人群中隐隐保护的,绝对不是什么小人物。即使是六扇门现在在平江府的统领杨风,都没有这么大的排场。 “絮娘,小心!”叶应武怒声喝道,衣袖飞扬,一枚袖箭已经呼啸着没入最近的灰衣刺客的胸膛。而杨絮则轻轻吸了一口气,怀中短刃已经出鞘,迎上这些刺客。 “保护使君!”人群中平地里传来一声大喝,远远近近十多名六扇门精锐抽刀而出,他们大多数打扮成前来上香的贵族士子而或者家仆,所以并不引人瞩目。 这些刺客突然腹背受敌,一时间难以向前,只能且战且退,向着大雄宝殿之后藏经阁等处奔逃。 “快追,一个不能放过!”杨风带着另外十多名六扇门士卒从寺院门口怒吼着而来,没有想到这些皇城司已经是在城中孤立无援了,竟然还有这么大的胆量行刺叶应武,杨风已经被彻底触怒了。 这是在火辣辣的打脸。 十多名手持兵刃的士卒包围上去,这些都是从天武军层层遴选的精锐,虽然刺杀技术或许比不上皇城司,但是要是论这正面对决,却是实打实的高手,战场之上血火厮杀锻造出来的精锐,岂是这些平时小打小闹的刺客所能匹敌的? 六扇门精锐也不继续紧逼,而是直接解开背后包裹,转瞬手中都已经握着一把精巧的手弩。这手弩在天武军中也就只有锦衣卫、六扇门和百战都三支绝对精锐有所配备。 叶应武站起身,这才想起刚才被自己压在下面还有一个娇弱的女孩,急忙蹲下身伸手扶起她,风吹动少女脸上的面纱,受到刚才惊吓和一个陌生男子突然的拥抱,让少女露出来的半边脸色很是苍白,眼眸微微闭合,不想和叶应武直视。 “是某唐突了,事且从急,还请小娘子见谅。”叶应武急忙很是歉意地说道,“敢问小娘子可否告知家门,必当登门道歉。” 少女低着头,柔柔说道:“告诉你家门,岂不是想要将今天的事情弄得家中人都知道。请公子放心,妾身知道公子刚才难处,身上的尘土自会解释是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叶应武尴尬的挠了挠头,却不防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你这个登徒子,竟然还敢占我家娘子的便宜!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刚才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么?!”杨絮虽然看着叶应武和人家姑娘搂搂抱抱心中很是不爽,但是也知道叶应武是无奈之举,更何况两人本来就已经算是定了终身,现在自然心中不忿站出来维护。 “属下护卫不周,还请使衙内恕罪。”杨风急匆匆跑过来,他反应倒是快,一见有外人在场,急忙改口。 叶应武轻声咳嗽两声:“杨兄弟无需责备这位小娘子,刚才确实是鄙人的错。这行刺之人,和我家有世仇,好在家中家将很是得力,总算化险为夷,让两位小娘子受惊了。” 那少女看着叶应武,虽然杨风称呼他为“衙内”,但是刚才袭击突然间出现的时候,少女听得很清楚,有人大喊了一声“保护使君”。不过在这“都统多如狗,使君遍地走”的时代,一个贵族家的子弟随便走走门路就可以获得诸如“团练使”这样的虚衔,自己蓄养的家将仆人称呼一声“使君”倒是很正常。 更何况此人手持折扇,看上去就是纨绔浮夸之人,怎么可能是什么厉害的人物。至于他所谓的仇家,看来也不过是在哪个青楼瓦舍争风吃醋的时候结下的,只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些什么,竟然让人家恨不得取了性命。 无论如何,这样的人还是敬而远之。少女轻轻舒了一口气,拍打了一下衣裙上的尘土:“晴儿,我们回家吧。” 被称为晴儿的丫鬟早就看着叶应武不顺眼了,自然飞快的点了点头:“娘子,车轿还在寺外等着,娘子小心。” 杨絮轻轻哼了一声,刚想要上去阻拦,要知道刚才这晴儿可是实打实的狠狠推了叶应武一把,怎么找都算是杨絮这个使君亲卫的失职,所以杨絮还真没打算让她们两个就此离开。 “絮儿,不要招惹事端了。”叶应武看着前方六扇门士卒飞快的扣动扳机,誓死不降的皇城司刺客惨叫着倒下,忍不住轻声叹道。皇城司在平江府的布置安排六扇门已经揣摩的差不多,也没有必要再要这些虾兵蟹将般的俘虏。 只是可惜这瑞光寺中真正的大鱼估计早就逃之夭夭了。 那两名女子还没有来得及走,更加密集的脚步声就已经接连响起。瑞光寺就在平江府最重要的水陆城门盘门下,六扇门和皇城司折腾出来这么大的动静,任谁都会察觉到的,毕竟平江府的厢军和乡兵再不济,也不是吃干饭的。 迎头而来的是一名都头打扮的将领,手中握刀,冷声喝道:“前方是何人斗殴,竟然在这大庭广众、朗朗乾坤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叶应武一怔,冷冷一笑。这都头身宽体胖,走起路来一摇三晃,就算是手中拿着刀,却也很难给人威胁。平江府就算是城池坚固,依凭着这样的人怕也难守住。 那名都头还没有接着说话,脸色就已经变了。足足二十名六扇门精锐士卒手持手弩从慌乱的人群中越众而出,直指着这些只是随便拿着刀、甚至没有披甲的士卒。宋朝弓弩锋利,就算是披甲也很难抵挡这劲弩的抵近射击,更何况身上只穿布衣? 那名都头只带着四五十人过来,这一通箭下去,非得倒下一半不可。而且他还站在最前面,射箭也是他先中箭。 早知道如此,就带着上百号弟兄,四五十支弓弩过来了! 可是现在后悔已经没用了,因为叶应武悠悠然走到他的面前:“你是盘门上的都头?” “嗯嗯,”那名都头已经有冷汗顺着粗大的脖子流淌,“不知道不知道这位衙内有何指教?” 叶应武整好以暇的说道:“守城而不披甲、作战而不带齐兵刃,敢问该当何罪?” 那名都头不知道这位大爷是什么来头,但是一看他背后的架势,在意看这一身打扮,便知道应该是这平江府不知道哪位自己得罪不起的官员的衙内公子,否则自己戍守盘门这么多年,还没有见过如此猖狂当中杀人还若无其事的! 不过这都头还是强打精神:“敢问敢问衙内是?” 叶应武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牌:“奉天家旨意,清缴追杀镇江府洪起叛军,这瑞光寺中有这么多叛军藏匿,你身为盘门都头,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却没有丝毫察觉,当真是可笑!” 那就是临安府皇城司的人了,那名都头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这平江府中哪位官员的衙内不对!刚刚掉落的大石又旋即提了起来,都头脸上的表情更是难堪,豆大的汗珠不断滚落。 皇城司,放眼江南谁不知道,这是当朝贾相公的绝对亲信,赖之维持朝政的秘密力量。这群杀神可是最不好惹的,怎么就让他们在瑞光寺里面抓住了这些该死的叛贼!当真是造孽啊!谁不知道贾似道作为当朝宰执这么多年,倚靠着皇城司解决掉了多少明里暗地的对手? 若是论起来现在大宋谁最飞扬跋扈,非叶应武莫属,就连皇城司也在叶应武手里吃过瘪,而且不是一次两次,但是这并不代表着在这些江南官吏眼中,皇城司就是吃干饭的!前几天临安城大索,皇城司冲在最前面,就连这平江府中官吏商贾也是着实提心吊胆了一通。 自己得罪了城中哪位达官贵人的衙内,大不了丢了这城门守卫的官,可是自己得罪了皇城司,恐怕都不知道明天脑袋是不是也会悬挂在盘门之上呢?! 那名都头腿脚一软,缓缓跪下,一股骚臭味传来,竟然尿了裤裆。 叶应武皱了皱眉头:“当真是好男儿啊,煌煌大宋正是有你这样的人,才沦落苟且如今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