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只想做米虫》 第一章 回京 酷暑六月,灼灼的日光蒸烤着,柳树沾了密密麻麻的蝉,叫得人心慌,道上的牛马味让日头一晒,更加浓郁,平日里尘土飞扬的官道上竟冷清下来,远远看去,还能看出燎燎的热气自路上蒸腾起来,直往脸上冲,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商旅们避在林荫处七七八八躺着,挨到日薄西山凉些再出发。 三辆马车缓缓越过岗来,在官道上毫不起眼,马儿行了半日,又在烈日下,早己气喘吁吁,这日头叮着皮肉晒,仿佛能炙烤出油味儿来,当真是受不得的,打头的汉子穿着简单的短褐,手里却提着一刃刀,轻挑竹帘:“郎君,左右今日是进不了城,不如歇歇脚,给马喂点草料。” 竹帘后,一素衣美男子正在小憩,枕在一只竹夫人上,一袭不凡的轻纱白袍随意铺散在车中,闻声拿开遮在脸上的折扇,秀致的眉眼,细长高挺的鼻,拉出优雅的弧线,轻抿薄唇,只是,叼着根茅草的样子,有点…嗯…… 透过竹帘的碎光洒在他修长的身上,温润如玉,似蒙了一层光晕,竟不见半分连日赶路的狼狈,缓缓睁开眼,理理微皱的衣摆。 “嗯,喝点茶水吧。” 岗上茶棚打盹的伙计在一群歪瓜裂枣中见来了这么一个清风朗月的人儿,赶紧过来招呼:“郎君喝点什么?今儿暑热,备了梅汤镇在井里,极解暑气。” “不必,来碗凉茶就好。”摸出锭碎银扔给小二,打发他去喂马。 邻桌散坐着几个货郎,挨着口出凉气的古井,正口沫横飞的讲着近日京城的趣事儿,一个买荞面的特意压了声音。 “今早进城赶场,在城门那查得那么严,还出动了平都府,你们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众人来了兴致 他卖了个关子,喝口茶水才清清嗓子。 “就昨儿夜里,正德侯爷打阖定门那过时,竟有几个刺胆敢行刺,那几个刺卖了命,直奔侯爷而去,还好侯爷宝刀未老,一脚就结果了宵小,再抽刀将欺身上前的两人斩于马下…” “啐…当时候爷醉酒,那刺武艺高强,左右侍从阻挡不得,电光火石间,还是正德侯大公子空手接白刃,救下了侯爷…” “大公子空手接白刃?哈哈哈…你就吹吧,谁不知道正德侯府大公子是个药罐子,娘们儿一样的弱鸡,能接得住嘛!”众人哄笑起来。 素衣美男子放下茶碗,起身上车。 “郎君?”劲装男子坐上车辕。 “姜武,今日闭城前回京……” 赶在宵禁鼓响过最后一下前,马车驶入了皇城,平日里虽有宵禁,夜里却也还热闹,如今竟这般冷清,哒哒的马蹄声在巷中显得格外清幽,月色如水,竟有丝丝寒意。 “何人在此纵马?”巡逻的卫队很快发现他们。 “官爷,府中有些变故,赶着回去。”姜武道。 “可带有身份凭证,近日京中不安,我等冒昧打扰。”京畿之地,非富即贵,卫队长并不想得罪人。 帘中伸出一只葱白修长的手,只见一枚小小的羊脂玉佩,上用古篆刻了“云王”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光。 “小人不知是世子车驾,冒犯了。”卫队长半膝行礼。 “无妨。”车中人淡淡应声,车驾再次起行。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进了朱雀街,云舒抬头看着气派的正德侯府,离开快两年了,这里还是这样熟悉。 管家早己等候在一旁,见云舒下来,笑着道:“云郎君,侯爷自收到你的传信,可一直盼着呢,现在还没歇下,在书房等着。” 云舒跟在管家后往府中去,院中家奴恭敬行礼:“见过世子殿下。” 云舒淡淡应了,脚下不停:“对了,我在路上听说伯父遇刺,可有大碍?” “诶!昨儿个太后娘娘千秋,侯爷带着大公子去宫中赴宴,回来路过阖定门哪,几个恶徒竟行刺车驾,幸有大公子替侯爷挡了一刀,侯爷倒也无事,只是大公子膀上挂了彩,因着这事,武安侯在城中搜捕同党呢。”说到此处,管家哧笑一声“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云舒听说没有大碍,松了一口气:“你下去歇着吧,我自己过去就好。” 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是,老奴告退。” 把灯笼递给身旁的小厮。 饶过花园,自游廊穿过,书童推开书房的门,云舒绕过博古架,房内熏着去湿的檀香,屏风后的人听到动静出声:“是玹儿回来了吗?” “伯父,我回来了。”云舒听着宋渊略显沙哑的声音,突然心酸起来,云家当年受难,老王爷去世后,弟弟云述被接到药庄调养,宋渊怜他孤苦,接到正德侯府中照料,他自幼在正德侯府长大,宋渊待他如亲子,自被迫外调,己经快两年没回京了。 “不是说明日才回嘛,天气暑热,何必急急赶路。”宋渊缓缓从太师椅上站起,扶住行礼的云舒。 “行那些虚礼做甚,好了,回来就好,两年了,高了,也瘦很多,在歧州肯定吃得不好。”他摸摸云舒的肩膀,云舒才看到他的脸,寸长的伤疤虽结了痂,但狰狞的样子可见当时受伤之深。 宋渊见他愣住了,悻悻的转了过去。 “昨日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吧,要不是庭儿,今日我恐怕不能见到你归来了。” “可有线索,莫不是那位… 他竟如此大胆。”云舒说,敢在平都对宋渊下手的,除了正德侯府的宿敌,还真没有几个有胆子。 “都是死士,又能有什么线索。” 宋渊又问了他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如何,拉了一会儿家常,又绕道朝中局势上来。 “楮贼把控朝政,在朝中结党营私,前日里竟妄想取消士族的荫袭,他这不明摆着冲我们两家来的嘛!” 他又缓缓坐下:“玹儿,你年近弱冠,云王府一脉就只有你和桓儿,可惜了他的腿,管着庄子田产还可以,其它事情怕是不能的…”宋渊叹了口气。 “诶,好在你回了京,朝政上我怕是有心无力了,庭儿是个性子疲软的,如今看来,唯有你顺利承袭云王位,咱们两家才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啊……” 云舒点点头:“是,楮氏虽权倾朝野,但根基不深,朝中门阀的利益冲突日益明显,居高位反而更易招惹是非,此次回京后我定当全力以赴,拿到祖父留给我的东西。” “嗯,好孩子,你自小是最聪明懂事的,我不担心,行了,今日你定也乏了,先去用饭休息,你大哥在等你呢。” 从书房出来,云舒抬头望天,方才的繁星早已消失在厚重的乌云中,狂风吹得府中树叶翻飞,空气中泛着泥土的腥气,灼热了多日,今晚应该会有场暴雨。 这时候的卫尉府,楮铭停下正在批的公文,抬头看了一眼卫队长。 “你说,云世子今晚回京了?” “是,戌时,世子进的城。”卫队长回避武安侯的目光,他虽只着了常服,端坐案前,到底是威势逼人。 不错,不声不响的就回来了,这几年在外边也浪够了吧。 “嗯…要回来,就回来吧。”他收回目光,继续批注公文。 脑海里,两年前那个稚嫩却执着的少年,又再次清晰起来,很好,都聚齐了,京城又要热闹起来了。 第二章 时局 窗外瓢泼大雨,水雾漫进屋内,一切声音都湮灭在暴雨声中。这一方天地却一灯如豆,温暖安宁,云舒正伏在桌上大块朵颐,满嘴油光也顾不上。 “你瞧瞧你,哪有个世子的模样,活脱脱的饿死鬼。”宋鹤轩扶额,他这个玹弟,人前温润如玉,公子无双,人后却吊儿郎当的。 云舒扯过他的白袍擦了擦嘴,自个再撕了个鸽腿。 “大哥,你不知道,歧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什么瘴气湿气,毒虫蛇蚁都是小菜一碟,重要的是人穷啊,我想吃块肉,还得姜武上山蹲守几天,没酒没肉的,这嘴里,都淡出鸟来了。”他委屈巴巴的再消灭了一盘安春蛋… “我知道你在歧州辛苦,当年若不是侯府被珲王所累,你也不必出京避险,这几年来,武安侯摄政弄权,在朝中打压士族,日子倒越发艰难了,你这次回来,可得做好准备。” 宋鹤轩给云舒倒了杯茶,把清蒸鱼往他面前推了推。 云舒停下手中动作:“诶,月有盈亏嘛,况且这几年在外,我大多游走各处,也算见多识广,当年武安侯羽翼未丰,没能贸然对两家动手,现在这小子膨胀得很,最怕他吃撑了搞事。” 当是时,是大正三年,先帝壮年驾崩,幼帝继位时年仅八岁,太后楮氏倚仗母家,胞弟楮铭原只是不见经传的龙武卫统领,却迅速成为重臣,受封侯爵,还和几位阁老摄政,这楮铭不仅人长得不错,手段也不错,大正元年,新帝继位不久,托孤重臣却逐渐被排挤在野,整个大靖,就他能横着走。 新帝的四皇叔珲王是个不开窍的主,很快以主少国疑,打着谋反专用——“清君侧”的名号,自封地起兵,联合朝中不满的清贵门阀准备来一场大型斗殴。 还别说,真能搞起事儿来,战火迅速席卷天下,北方的白兰勾结秦国趁火打劫,劫掠边镇,一时朝局动荡。 话说这珲王妃乃是出自正德侯府的族女,正德侯本该站在乱军这边,可惜这珲王原是先祖皇帝最宠爱的儿子,刚愎自用,好大喜功, 还曾被议储,属于本事不大野心不小的那种货色。 先帝通过非常手段继位,他自然被打压贬谪,又有多少家底儿? 不知是受了何人撺掇,竟不自量力,那时自己从御学出来不久,己兼任忝都御史,鸿胪学士,宋鹤轩也已经入门下省观政,虽说都是些喝墨文官,可正德侯府和云王府向来交好,两府经营多年,在朝中树大根深,这些不过走走过场,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放着吃香喝辣的权臣日子不过,谁愿意和你搞造反,况且据云舒观察,此人手段之拙劣,脑筋之愚蠢,反应之迟钝,实在令人发指,吃吃喝喝还勉强可以,夺嫡这种高技术含量的事,还是省省吧。 于是云舒非常明智的选择没有鸟他。 果然,楮铭以平叛为由接管国之重器—靖西军,又以雷霆手段大败来犯的白兰,威慑边镇蠢蠢欲动,想趁火打劫的众人,珲王兵败如山倒,某个夜黑风高夜被部下给……灭了。 楮铭那厮呢,一战成名,不仅在朝中立稳脚跟,还手握重兵,更能清扫碍眼的士族,一时权倾朝野。 云舒叹了一口气,又幽怨的啃起鸡腿来,都怪自己以前不懂事儿,早知道楮铭这孩子后来这么有出息,当初应该和他拜把子的。 结果当然不言而喻,正德侯府和云王府首当其冲,被弹劾打压,珲王曾向云家通信拉拢,其实就是些没用的屁话,后来此事被有心人大加利用,用来攻击云家和叛军勾结。 ……得勒,可真看得起他,自己在平都浪迹多年,平时没少做混账事儿,现在都报复回来了,那些个文官们整日唧唧歪歪的,云舒就是那个时候不得不自请外调,暂避锋芒的。 你大爷打不起,还躲得起。 两年了,云舒以即将加冠为由回京述职,实则为受封云王作准备。 大靖官制沿袭前朝,甚至王朝都是由手握重兵的权臣发展而来,权臣结党,形成霸府,只要是为了军事上的便利,都可以打破常规,霸府的中心人物就是将领和慕僚,等霸府发展成了王朝,将领就是统治者,幕僚就是行政中枢。 当年先祖就曾是手握重兵的权臣,而云家就是幕僚之一,一起喝酒一起吃肉,一起在朝堂上蹦跶,后来实在不想干小弟了,就蹲个山头谋反了,帝业既成,自然是头一份的从龙之功,先祖甚至册封了异姓郡王,历代云王既可入朝为官,也替皇家掌有重兵,这样的位置,既是荣宠,也是悬刃,好在云家历任云王都挺有本事,皇帝就是看不爽了,也还不能怎么样。 憋屈这么多年,云舒只想大吼一声: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这次只要有了爵位,就有了府兵,食邑……就能在朝中有立锥之地,所以,这次同楮氏的争斗,事关以后几十年能不能继续做米虫,当然不能掉以轻心。 又与宋鹤轩回顾过往,展望未来,吹了大半宿,才回去睡了。 窗外大雨滂沱,云舒一夜好梦,睁开眼,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之感,望着陌生的纱帐迷惘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回来了,离京两年,他辗转各地,觉都没好好睡过。 渍渍渍,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 推开窗,清思居后面是一片荷塘,昨晚暴雨将连日来的灼热尘土一洗而净,深吸一口气,清凉直入肺腑,盛夏的荷叶笼罩在薄雾中,荷塘中有曲廊,直达湖心,建有书阁。 宋鹤轩逆光坐着,郎中正在给他上药,招手叫他过来,少时他寄居侯府,就与宋鹤轩十分交好,硬要搬来与他同住,可惜宋鹤轩自幼体弱,侯爷怕过了病气给他,另辟暖阁,就是如今他住的这儿,当时他们每日在湖心书阁谈书论道,忍不住性子偷溜,夫子就罚他在这抄录,宋鹤轩就是牢头…宋鹤轩身体不好,在府中甚少走动,却任由他带着出去厮混。每每天明才尽兴而归。 桌上他的仍是大鱼大肉,宋鹤轩的却是清淡的款冬粥,一如他们多年来的习惯。 用罢早膳,辞别宋渊,今日他要去一趟药庄,接弟弟之桓回府,昨日他禀明宋渊,自己年近弱冠,入秋大祭父王母后,就上表承袭云王爵位,所以不能再赖在正德侯府了。 与姜武打马出城,远远的便见瓦官寺前设了回避,龙武卫将长干里就近的街道都封了,穿程子衣的卫兵手持马槊,夹道肃立,呵!好大的排场。 待寺中僧人诵完了《地藏经》,才见方丈陪了一队人马出来,为首的男子生得高大,一身绛紫暗纹的常服,腰间一块小巧的楠木令牌,脚蹬六合靴,腕上竟还绑了麝皮护腕,剑眉星目,薄唇轻言,窄袖胡服勾勒魁梧身材,眉目流转间气势逼人,让人不敢轻视,对周遭人的恭维不冷不热,通身的傲气不怒而威。 云舒嗤笑,这男人,还是这样。 “陛下此次发痘突然,太后担忧陛下龙体,有意为寺中供奉香油,劳烦方丈为陛下诵经。”一副将把装帧精良的佛经取来。原是为陛下祈福来了。 看着人群中冷傲的男人信步走来,竟觉颈间凉飕飕的,缩了缩脖子。 “云世子是在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吗?”己经转身的男人又转回来看了看他,玩味地笑道。 云舒:…………… 这也,太直白了吧。 “侯爷说笑了,今日侯爷白龙鱼服,有幸得见故人,又恐侯爷早忘了我,所以没上前见礼,侯爷莫怪。” 心内腹诽:倒了血霉,回京第二天遇到你。 楮铭看着眼前只到自己下巴的小世子,明明是武将世家,却生得瓷白如玉,眉眼细腻,活脱脱的奶油小生,无半点男儿气概,面若敷粉,唇如凝脂,两年没见了,眉眼间的痞气却还在。 狡黠的眸子还转来转去,还和当年一个样。 “无妨,既然你回来了,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说罢跨马而去。 云舒在风中凌乱了,这是……下马威! 第三章 狗血的身世 弟弟幼有腿疾,药庄有地热温泉,名医孙衍又隐居在此,所以便在这里调养,这孙衍是个老顽童,最喜欢有趣的花鸟,每日必下山弄花逗鸟,中意的,不惜千金。所以这次云舒特地命人训了一只鹦鹉。 “学舌鹦鹉,有什么稀奇的,我这多的是。” 老头正在院中翻晒药材,看也不看自己。 “弟弟承蒙先生费心多年,一只鹦鹉自然不够,以后只要用得着在下,先生尽管开口,这鹦鹉虽只能学舌,却熟知百余种汤头,给先生聊以解闷。” “哦,真的,那你说说麦门冬煎如何制取,如何服用啊?”孙衍拎过笼子,对着其中色彩斑斓的鹦鹉道。 “春秋采根去心,捣汁和密,以银器重汤煮熬,如饴为度,贮之磁器,温酒化温服,滋补多益。“ 那鹦鹉口齿伶俐的说完,弹了弹羽毛又道:“小老儿,你早没牙了吧,还能吃得了如饴的冬煎吗?” “嘿!你个扁毛畜生,有两下子,我喜欢。”孙衍将它从笼里放出来,任其站在臂膀上。 “那你再说说,小儿惊风有几种治法………” 后院晨光里,药童正在给云述按摩,常年坐在木椅上,少年脸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很好,云舒和云述都随当年名动京畿的美人——云王妃,有匪君子,如琢如磨,温润如玉,当年云舒还有“玉面学士”的雅号呢。 “是世子殿下呢!”待立在旁的阿景先看到了云舒。 “长兄!你回来了。”云述转身看到他,激动的转动轮子, “嗯,昨日到的平都。”云舒疾步上前稳住他,掏出面巾擦掉他额上的汗。 “之桓,我来接你回王府,我们回家。” “好,好…我们回家,你终于回来来接我了,大哥,这些年我好想你,又担心你一个人在外面,可惜先生不准我去找你。” 小时候他是最粘云舒的,虽然很少见面,却每次离开都眼泪汪汪的。 “我知道,我在外边也很好,以后,我再也不离开云王府了。” 父母,还有老王爷相继离世,这世上,只有弟弟和自己相依为命了,云舒每每恐慌,怕自己不能护住弟弟,好在他十分懂事。 云述环住他:“好,再也不离开了。” 当年老王爷好静,云王府没有建在热闹的朱雀街,而是选了依山傍水的南湖里,云王府己不复当年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门庭冷落,这些年都是老管家程伯在打理。 安顿好弟弟,云舒召集府中管事。询问中馈,又收了府中对牌,这些是他离京前交给程伯打理的,云王府有开国从龙之功,老王爷在时极受荣宠,太祖皇帝甚至赐下了汤沐邑,加上王府也有些隐密私产,日子倒还过得下去。 云舒的院落在王府腹地,却修得清雅,翠竹环绕,书房天井中一瀑清流水声潺潺,是议事的绝佳地点。 回到房中,遣姜武到院外守着,放下了纱帘,从小伺候她的奶娘给他递来面巾,云舒解下套在外面的直裰,酷暑非常,内衫几乎湿透,露出了里面雪白的生缎裹胸,一层层拆掉,云舒才感觉又活过来了,没错…………云舒是女子! 当年云王妃叶氏有孕时误食毒物,一直用药压制,临产之日便毒发身亡,小郎君一生下来就身中剧毒,性命几乎不保,幸有神医孙衍施以药石,将毒逼到双腿,虽保住了性命,却也算是废人一个。 痴情的云王,在王妃死后几乎癫狂,神志不清,在王府中不到一年便郁郁而终,而当时先帝初登帝位,云王府和珲王沾亲带故,早就看不惯云家,迟早要被清算,帝王若以小公子不良于行为由,或者小公子早夭,那云王府将失了爵位,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而那时,云王府两岁的嫡长女,云蓁,养在深闺人未识,云王妃生她的时候也不是在京城…… 老王爷戎马一生,什么场面没见过,手腕狠,胆子大,当时府中眼线众多,朝局汹涌,云翦迅速清洗了知道云蓁身份的人,将她秘密送往亁灵寺,对外宣称她是云王府嫡长子,出生时体弱,方士有言需在佛门中寄养方保无虞,就这样,在云王出殡之日,云蓁变成了云舒,成为了云世子,出现在世人面前,为了云王府的生死荣耀,她从只知女红针幣的女子,变成了扛起一族生死的男儿! 奶奶的,这么狗血的身世,最扯的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偏偏云舒就是这悲催的世子殿下。 谁能想到云家的世子会是个女娃,谁这么大胆敢犯满门抄斩的大罪,可偏偏云翦就是做了,当真是最蠢的法子往往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这些年来,她努力麻痹自己,没错,我就是个男孩子,言行举止,学识思想,好在她当男人当得很上道,迄今为止还没被拆穿。 在那样的情势下,又如何有更好的选择,瞒天过海是为王府续命的唯一方式。 可毕竟不是男子,身份大白的那日,恐怕就是云王府的末日,老爷子躲进棺材板里倒是清闲了,留下她这些年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错,压力大啊… 云舒叹了叹气,走一步算一步吧,又立刻绾好裹胸,换了件素色长衫。 “郎君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奶娘王氏看着云舒身上深深浅浅的伤痕,落在粉嫩的脊背上触目惊心,眼眶就红了。 云舒无所谓的笑笑,若王府没有她这个世子撑着,只怕早已被先帝清洗得干干净净了,如今多活一天都是赚的,又有什么可惜的。 闲了几日,云舒拜见了几位云家的故交,也见了几个这些年她在朝中经营的势力。陛下的龙体也己大安,终于想起召她这个闲云世子进宫述职,云舒在议政殿等了半日,方见一群宦官簇拥着一团圆滚滚,胖乎乎的身着皇袍的小皇帝而来,小皇帝呼哧呼哧的爬上龙椅,云舒竭力保持着严肃,怎么就两年,就胖成了这样! “罪臣云舒,叩见陛下。” “哦,你是?那个…云家的小世子?”小胖墩皱眉想了想。 “正是微臣。” “那你说说,这几年在外面做官,感觉如何啊?”小胖墩从袖子里掏出瓜子嗑着……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样子。 “承蒙陛下鸿福,治下百姓安居乐业,只是徭役之事………” 就这样,云舒陪着百无聊赖的小皇帝啰嗦了快一个时辰,恐怕他听进去的不到十句,最后把她扔到了光禄寺任右寺卿,表面上是九卿,实际上只是个没有实权的闲职,谁不知道,光禄左寺早己大权独揽。 云家虽有爵位,但子弟读了御学,也是能通过荫袭做官的,未出京前,云舒其实是挂过职,再到忝都御史观政,不出意外的话,她还是能握些实权的,只可惜,意外来得太突然。 回到后宫,小皇帝向楮铭抱怨:“舅舅,干嘛要让那个小世子当寺卿啊,直接不理他,让他闲赋在家不就好了。” 楮铭停下批奏章,“陛下可听过捧杀一说?云王府虽式微,但积威犹在,历任云王手中仍握有骁骑卫军权,朝中武将大多曾追随过老王爷,若陛下对云世子太过苛待,反而会让他有大作文章的机会,如今给他九卿的闲职,反而让他发作不得。” “哦哦~舅舅的意思是,先冷淡他,再逐渐…”小皇帝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楮铭:…………好像带坏小孩子了。 第四章 软柿子 夜里,几位发小在醉春楼设了宴,为云舒洗尘接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云舒肩上多了一只爪子:“玹玉,如今你回来了,咱们几个,又凑齐了,哈哈哈…”张先嘻皮笑脸的勾着云舒的肩。 张先这个人,是张阁老的宝贝儿子,整日里斗鸡走马,浪荡纨绔,但他有个绝活,四海之内皆兄弟,整个平都,上至高居庙堂的三公九卿,下至巷尾街头的七大姑八大姨,他都结交。 从街头哪个大人私养了小妾,到巷尾的小媳妇又给哪个汉子递了手帕,鸡毛蒜皮,家长里短,了如指掌…… 被京城人封了个百晓生的绰号,他还当真了,真在乌衣巷开了家名“无不知”的门店,专替人家打听事情,张家也算名门,怎能容忍他如此胡闹,张阁老不知追着他打了多少次,次次都避到云舒那去。 席上还有一位云舒的好友——王绥,今日因着给云舒接风,特意告了假来,他是骁骑卫将军王撼岳的儿子。 骁骑卫,由老王爷一手建立,曾直接隶属于云王府,云王府式微后,由皇帝派监军,但是,历任云王依旧拥有调动它的权力。 王撼岳是当年老王爷戎马天下时的年轻副将,也是如今骁骑卫中,能与监军平起平坐之人。 王绥因其母是异族,大靖世庶不婚,从小饱受白眼,云舒少时和老王爷到军中视察,正遇上他与人发生口角争斗而被罚,一百军棍打下去,他仍屹立不倒,不吭一声,云舒敬他刚勇,没少为他费心,去年他顺利考取了武科甲第,倒不枉费了她栽培。 “你这些年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回来了,就好。”他给云舒倒了杯酒,还是老样子,惜字如金。 “哟,我们冷面将军王大人也学会心疼人了,稀奇得紧呢,阿玹,你这两年沙子没白吃…哈哈哈哈” 王绥因为张先的玩笑有点窘迫,但很快如常,又坐到角落里一言不发了。 又被他们灌了不少才饶过,嫌车驾晃得人头晕,慢悠悠的走回府,路过巷尾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云世子?” “嗯!?” 云舒不太灵光的转了一圈,才见巷子口有个小摊铺,有个老伯正拿着只大勺笑眯眯的看着她。 “真的是殿下呀!我还以为看错了。” 云舒慢慢的晃过去坐下:“是你啊,难为你还记得我。” 他憨厚的笑了:“殿下以前最喜欢吃薯芋丸子,怎么样,还来一碗?” 不说还不觉得,一直空腹喝酒,确实不太舒服,便乖乖的坐在木桌旁等他煮圆子,看着这张黄梨木桌,感慨良多,这平都,果然还是太大了,空荡荡的。 以前她整日游逛,不是和好兄弟们去哪儿围猎,就是和张先四处做生意,不想回王府的时候,就到这吃一碗薯芋丸子,那日子,恍若隔世了。 动手将冒着热气儿的圆子吞了,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还是这个最甜,最好吃。 楮铭从卫尉府出来的时候,正看见云舒坐在巷口那摊铺里吃圆子,停了一下,翻身下马。 长街灯火阑珊,行人匆匆赶路,淅淅沥沥的小雨如帘幕隔开,她一身藏青长袍,端坐在简陋的木桌旁一口一口的吃东西,微微摇晃的灯笼在她瘦削的身上投下一片暖光,朦胧而又熟悉。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刚刚入主卫尉府,常常见她蹲这吃东西,后来她就离京了,这样的场景,已经很久没看到了。 桌前出现一双暗纹的六合靴,云舒下意识抬头,却见楮铭正居高临下的盯着自己。 “没想到堂堂云王府世子,竟然喜欢这样粗劣的吃食。” 把软糯的圆子全咽了下去,满足的砸吧砸吧嘴,云舒才缓缓道:“侯爷果然不同凡响,吃食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心中是佛看啥都是佛,心中是屎看啥都是屎,本世子向来没这么多讲究的,就喜欢这样的零碎。” 楮铭也没有计较她的夹枪带棒,自顾自的坐下了。 云舒没有和他故人相见促膝长谈的打算,道了声告辞,就慢悠悠的走了,可谓相当有脾气了。 看着碗边那十两银子,楮铭嘴角抽抽,果然是家有千金,行止由心。 这么好吃的吗? “给我来一碗和她一样的。” 云舒上任不久,就扔来了个烫手山芋,乌孙要来人了…… 按理说,两国邦交并没有什么,可这乌孙虽然离大靖最远,手却伸得够长,与大靖向来不合,偏偏又只有胆子在边缘试探,乌孙的新任大昆莫加兜靡是个野心勃勃的,当年白兰趁火打劫时,他就纠结了龟兹侵扰边境,结果大军刚准备挺进,珲王那个扶不起的阿斗就败了,朝中局势也迅速被掌控,他只好装模作样的说是来帮忙平乱来了,绕了一圈又回去。 如今又来人,恐怕不是简单的闲得蛋疼串门来了,不是打秋风,就是找碴。接待使臣这件事,办好了无功,办砸了可就是大过,朝里那些个人精,惯会捏杮子,竟然一致举荐她。 能接吗?当然不能啊,摆明了想整她嘛! 这种时候,缩脖子也得憋成个龟。 “微臣离京多年,对京中事物不甚明了,况且臣刚到光禄寺,人事不熟惗,恐怕怠慢了使臣,还是交给专司接待的鸿胪寺比较妥当。”云舒特地加重了“专司接待”,外邦接待本来就是鸿胪寺的事儿,光禄寺一个管祭祀的,哪凉快,哪待着呗。 楮铭并不打算放过她,不紧不慢的说道:“云大人离京前曾任鸿胪学士,想来对接待颇有见识,况此次乌孙来使是昆莫的弟弟,只有云世子的地位才能不显怠慢。” 地位?她没听错吧,在平都,在楮铭那厮眼里,她能有什么地位? 众人看有武安侯撑腰,更加没了顾忌。“云大人,下官愿率鸿胪寺听侯差遣,全力协助接待事宜。”鸿胪寺卿立马顺杆爬。 小皇帝:“云舒,你就别谦虚了,这次接待乌孙使臣,非你莫属,朕命你全权负责,万不能丢了大靖的脸面。” 楮铭看了看憋屈的云舒,顿觉好笑:“云大人年轻有为,必定不负众望。” 云舒嘴角抽抽,颇为无奈的缩了回去。 丹壁前,楮铭友爱的拍拍云舒的肩,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他人长得俊朗,笑起来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可惜在云舒看来,他这是奸笑!!立马象征性的像拍掉脏东西似的拍衣服。 “云大人,方才在朝上本侯助你一臂之力,也是想着你刚回京,有个表现的机会,你无需挂怀。” 呵…这人,地厚八荒,未及其颜! 云舒咬牙切齿的蹦出:“是,下官多谢侯爷栽培,来日定当厚答。”你小子,等着! 再过十几日,使臣就要踏入大靖了,这次乌孙使臣打的是互通商文的名头,那就得寻上几位大儒和奇人异士用以切磋,沿途的接待,饮食起居,到京后的安排,这些不过按图索骥,是云舒的老本行,虽繁乱了点,倒也不难安排,怕只怕那使臣故意找茬来了,自己当了炮灰。 第五章 使臣 和弟弟用过饭,云舒在草拟文书,这是明日之前要递去各地驿站的。 云述就在旁烹茶,窗外漫天繁星,夏日的暑热都散了,透过阵阵香风来,夏虫躲在草丛里,尖着嗓子叫唤,书房外面有一株杜英,这几日都放了花,云舒很喜欢杜英花,淡淡小小的,不仔细看根本不知道它藏在绿叶间,香味很沁人心脾,不馥郁浓烈,很能安神。 之桓笑道:“兄长,你看窗外。” 云舒见月上中天,疏云间很浓烈的月晕,倒也难得。 “月光这么好,我们去院里走走吧,阿景说花厅旁的蜀葵都开了呢。”之桓望着云舒,确实,回来这么久了,她每天早出晚归,都没有好好陪他。 “兄长,你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吗?”云舒推着阿桓,两人在花园里赏景。 云舒心不在焉的答:“没有啊,阿桓怎么这样问。” 他扭过头来:“兄长烦心的时候,喜欢用手指描眉毛。” 云舒心中一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习惯,弟弟竟然观察如此入微,她早年寄居寺庙,一年见不了之桓几次,老王爷走后,她又被接到了正德侯府,她们从小聚少离多,感情却很深厚,越是这样,她越想守护王府,无论自己吃多少苦都值得,让弟弟一辈子都无忧无虑就好。 “没有,只是我刚上任,事物繁忙,过几日便好了,等忙过这阵,陪你去你喜欢的南巷。” 南巷是平都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有杂耍,各地吃食和新鲜玩意儿,之桓很喜欢哪儿。 云述突然反握住她的手“兄长,你无需骗我,如今楮氏锋芒毕露,你日子肯定不好过,我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帮你分担王府的担子,如今我废人一个,反而是你的累赘。” 云舒蹲下来与他平视,“阿桓,你怎么会是累赘呢?当初王府墙倒众人推,我们日子过得艰难,都扛过来了,现在说什么丧气话。” 她注视着云述清澈的眼睛:“我们等了那么多年才团聚,多不容易啊,就快要过上好日子了,没了你,大靖云王府能不能振兴又有什么用,你可懂吗?” 云述握着她瘦削的手腕:“我知道了,兄长,我以后定会好好守着你,守着王府的,不管云家如何,我们都相依为命。” 云舒有时觉得阿桓有点奇怪,想来是腿疾的缘故,不想让他小小年纪就背负这些,奈何他却是个心智敏感的。 “侯爷,夔州的事己经安排妥当了,不日便会传信回来,另外,云世子派人去请了学士,还在使臣途经驿馆增派了衙役,其余琐事,也并无不妥。” 他是楮铭的近卫裴越,风尘仆仆,披风上还沾有碎叶,刚从外面回来。 “嗯,辛苦了,下去歇了吧。” 楮铭正在案前看一本古籍,刚沐浴过的墨发随意散在肩后,只一枝细青竹簪着,一只黄白相间的肥猫卧在他怀里打呼噜,这是楮铭捡的猫,唤作於菟,很亲他。 裴越犹豫了一下,问道:“嗯…侯爷,我们要不要和下面的人打声招呼?” 谁啊?云家那小子呢,让谁好过也不能让他痛快啊,想当年云王府和武安侯可结着梁子呢。 楮铭从书简中抬起头:“裴越,当初在龙武卫,你对军中的蝇营狗苟十分憎恶,为何如今到了和他们一样的位子,反而向他们靠拢呢,云家的事,我自有计较,不必用人不齿的手段。” 裴越不情不愿的道:“是,侯爷。” 这时府中管事进来禀报:“侯爷,杨姑娘来了。” “夜深了,让她回去。” 门外的女子听说楮铭拒绝,急忙跨了进来:“侯爷,我熬了去暑的莲子羹。” 楮铭修长的手再次拿起书简,淡淡的说:“放下吧,以后这些事你不必做。” 裴越在旁边扫了一眼:精致装容,华美的广袖流仙丹红裙,梳着长发碧螺髻,金钗绾发,银饰金镯。 此等红妆加身,倒也算得上小家碧玉,显然是有备而来,只不过这心思用在楮铭身上,算是白瞎了,平都谁不知道武安侯不近女色。 杨若莺试探着开口:“侯爷…” “我还有事要忙,没事的话都下去吧。”楮铭头也不抬,继续翻动书简。 “是,那侯爷记得用,若莺告退了。”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裴统领请留步!”杨若莺追上先行的裴越。 他转过身来,也不行礼:“杨姑娘有何事?” 杨若莺绞了帕子:“嗯……统领大人也是知道的,我来到侯府也快五年了,得侯爷照顾,我和阿母才能过上如今这般的日子,说来惭愧,若莺一直把侯爷当做再造恩人,想好好报答侯爷,可是侯爷一直不冷不热…若莺想知道,侯爷,是不是怕心仪之人误会,若是那样,若莺和阿母就搬出府去。” “杨姑娘误会了,你对侯爷有大恩,侯爷把你当作义妹,这府中一切任你享用,只是这侯爷的私事,并非裴越分内事,爱莫能助,告辞。” 他这个人,性冷孤傲,除了楮铭,对其余人都不假辞色。 “诶,裴统领且慢……”她还想问什么,却见裴越脚下不停,拐过走廊不见了。 “莽夫!”杨若莺嘟囔一句,跺跺脚,回自己院里去了。 云舒一身厚重朝服穿着,倒也像模像样:“陛下,乌孙使臣不日将进京,安排在鸿胪寺南馆下塌,两国递交国书后,宫中将有一场饮宴,后安排乌孙学士同大靖学士切磋,具体礼宾事宜礼部商榷己经得当。” “云大人办事倒挺利索的,这次你要办好了,朕重重赏你。” 小皇帝打打哈欠。赏嘛,是不可能的。。。。 下了朝会,云舒正打算去一下南馆,坐上马车,展开手中的字条,这是刚刚楮铭身边的裴越送来的。 沉吟片刻,心里更加糊涂了,这厮在搞什么? 还是对车门外的姜武道:“去人来人往。” 约她到酒楼,她倒要看看,有什么花招。 到了‘人来人往’,柜上的伙计似识得她,径直引她到二楼的雅间去了,其间早有人在等候。 云舒缓缓道:“说吧,你家主子要干什么?” 来者是个年纪尚轻的少年,不卑不亢的拱手行礼。 渍渍渍,没想到楮家一个细作质量都这么高。 “侯爷让小人转告云大人,此次来晋的阿拓靡是昆莫的弟弟,此人阴险毒辣…” “这些我都知道,侯爷费心了。”云舒不欲浪费口舌,转身欲走。 “那大人知道早在一月前,阿拓靡就先改装入晋,会合大队使臣后,又断断续续拖延了十余日。” 云舒停住了,她也觉得阿拓靡拖延的时间太长了,见云舒听进去了,复又说:“他每到各州郡,府道,就重金贿赂官员,以换取各地山形图,甚至是详细的边境图纸。” 图纸?使臣收集图纸,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云舒回头看了他一眼:“多谢侯爷提醒。”脚下不停,离了酒楼。 第六章 不省心的使臣 武安侯的车驾正缓缓驶过人声鼎沸的长街,马车内楮铭正闭目养神,裴越在旁道:“侯爷早知那阿拓靡狼子野心,为何不拆穿他,反而把功劳让给云王府。” 他睁开眼:“裴越,你觉得这件事是功劳?” 裴越不解。 “若这件事云舒管了,势必会和乌孙撕破脸,甚至引起两国交恶,那帽子可就扣得大了,若云舒选择明哲保身,我们就得管,那他这个接待使轻则落个大意不察,重则可就是致大靖于不顾,本侯现在,还不想趟这趟浑水。” 回到王府,云舒就径直进了书房,姜武跟进来:“郎君,武安侯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会不会有什么阴谋?万一并无此事,我们岂不开罪了使臣。” “他不过是想把我当枪使罢了,是不是真的,一试便知,研磨!” 写好了信,云舒招了一个程子衣的侍卫来,快马送往扶风郡守府,希望还来得急。 晚上扶风郡守府灯火通明,歌舞升平。 郡守李镔正在设宴招待阿拓靡一行,乌孙使臣是前日到的扶风郡驿馆,可昨日给他却送了好些珍贵的皮草过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退回去后,今日使臣竟然亲自来拜访,他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推杯换盏间,阿拓靡说道:“李大人,这扶风郡是三辅之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风景优美,和西域大不相同,本王此次来到贵国,真是大饱眼福啊!” 李镔笑道:“哪里哪里,王爷自谦了,贵国自有浩翰豪迈之景,也是令人向往啊。” 阿拓靡再饮一杯:“可惜,小王不日就要归国,可能此生难再领略扶风美景,想留个念想,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大人能成全……” 他还在酝酿如何说出口,却见有人进来了。 就在这时,守卫见了云舒的令信,片刻不敢耽搁,对李镔附耳说道:“大人,有急报。” 如果是一般的事,守卫不会如此不开眼,这时过来打扰,想必不简单,李镔告了罪,随守卫到了厢房,云王府的人早己等候,拿出信来奉上:“请大人亲启。” 看完信件,李镔只觉内心波涛汹涌,好险!刚刚那阿拓靡,分明就是想求这扶风的舆图,自己肯定是要严词拒绝,那可就不能图谋后面的事了,如今,云世子要求把其他的舆图都设法拿过来,要他拒绝容易,拿到其他舆图却不是简单的。 他在屋里踱着步。 “岳父大人现在何处?”他府上,还住着一位大人物——玄清先生,他是白梅书院的讲经先生,是当世大儒,他和云世子,都是玄清的第子。只不过,他和先生还有翁婿之谊。 老先生正在花阁盘着腿玩算筹,被打扰很不爽:“玹玉这臭小子,仗着官比你大就只知道发号施令。” “岳父大人,现在怎么办才好,那阿拓靡岂会拱手让出舆图来?” 玄清脸一沉:“瞧你那怂样,怪不得玹玉能对你发号施令。” 得,左右就只有云舒是你的嫡亲弟子,在门中的时候,玄清就十分偏爱云舒,许多家门更显赫的,他都瞧不上,整日小玹子小玹子的,喜爱得不得了。 他将算筹搁下了,抬头望他:“我问你,郡守府中有现成的舆图吗?” “有。”李镔答。 “有个屁!” 李镔:…………… 玄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没有怎么办?当然是现画啊。” “我再问你,舆图纵横勾勒,工程浩大,需各郡参照,府中画师技艺高超?能画舆图吗?” 李镔心领神会:“府中画师技法拙劣,只擅长画人物花鸟。” 某画师:啊啾~~ 老先生又玩起云舒送的那副象牙算筹来:“记住,别让人看出破绽来,打草惊蛇。” 李镔到了门口,故意大声说:“让她闹!都别管她,脾气都是惯出来的,这次,本官要让她知道什么叫夫为妻纲,哼!” 师爷很配合的道:“大人息怒啊,还有贵在呢。” 回到席间,阿拓靡假装什么也没听见,曾听说这扶风郡守是个惧内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夫人一点破事,就能撇下人去那么久。 李镔呵呵笑道:“王爷,实在惭愧,治下些许小事,刚刚王爷说到哪了?” 李镔越掩饰,阿拓靡越瞧不起他,看来,这扶风郡守,是个草包嘛。 “无碍,李大人公务要紧,刚刚小王说到,若能求得扶风一副舆图回国纪念,也好有那归去凤池夸的美事。” 果然如此。 李镔食指敲了敲桌面,顿住,他人生得英俊,这番做派却也堪堪有几分贪官的样子。“哈哈哈…按理说这舆图…嗯…是不能轻易送出的。” 阿拓靡示意侍从,递上了一个描金的匣子,往李镔方向推了推。 “小王听闻李大人素爱高雅的文玩,所以特地挑选了一些小玩意,粗鄙之物,不成敬意。” 李镔看那匣子上竟嵌有橐陀纽,看成色绝不差,能抵他大半年俸禄了,再抬眼看匣中,好家伙,粗鄙之物?? 有指大的猫眼,玳瑁,翡翠等物,满满装了一匣,恐怕价值千金,这乌孙使臣,果然包藏祸心。 李镔看看那个匣子,久久不能放手,颇为舍不得的抚摸着。 “诶呀,王爷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扶风郡舆图不能轻易外流,但王爷身份尊贵,现在乌孙大靖又共结邦交,一副舆图,当然是给得的了。” 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让阿拓靡很受用,怪不得会看不上区区几张貂皮,扶风郡守呢,贪的会是简单的嘛。 他拱拱手:“那还请李大人通融。” 李镔沉吟:“额,只不过,还有个问题,这郡中现在还没有画好的完整舆图,本官催了好几次,这衙内的画师啊,只知道画些花啊鸟啊的,竟不知如何构图,再请画师肯定来不及,下官听说王爷可是己经收集了好些地方的舆图,不如借给画师一览,本官亲自监督,一定在明天下午王爷离开扶风前完成,王爷意下如何?” 阿拓靡迟疑了一下,但见李镔盯着珠宝目不转睛的样子,谅他也不会出什么幺蛾子,遂命随从去驿馆中取来。 出了郡守府,阿拓靡身边的一个护卫问道:“大人,为这扶风郡费这么多力,值得吗?不日就要到平都了。” “当然值得,这扶风郡是三辅之一,平都门户,破了这里,就掐住了靖国咽喉,等拿了这里的舆图,我们就快马进平都,免得拖的时间长了,惹人注意。” 低沉的说话声消失了,皓月之下,长街又恢复了宁静。 这时的郡守府,李镔的处境就不太妙了,因为啊,他家那只母老虎…啊呸,老婆大人,生气了… 一位身着百花缠枝襦裙的年轻妇人正坐在梳妆台前,手搁在凸起的肚子上,皮笑肉不笑:“郡守大人不是要振夫纲吗?怎么,是打算给妾身点颜色瞧瞧?” 李镔也不敢坐下,远远的立在门边:“夫人啊,当时情况紧急,为夫也是情非得已,脱口而出。” 见陈嫣阴恻恻的瞪了自己,嘿嘿干笑两声,搓搓手慢慢挪进来。 “是情非得已还是情不自禁,情急之下说出了心里话吧!” “夫人,冤枉啊……我” 陈嫣从榻上扔给李镔被子:“好了,今晚你睡书房去吧。” “不要,本官好歹也是一郡之长,被夫人赶去睡书房像什么话,夫人会落了个悍妇的骂名,于夫人名声会有损,要是夫人气还没消,我就…我就…!” 说罢大义凛然的……打了地铺。 第七章 包藏祸心的使臣 云舒看着桌上的舆图,这是李镔刚刚遣人送来的,从乌孙边境关隘到天子脚下的扶风郡,近十余份舆图,还不知以前收集了多少,若让他们拼凑成图,那乌孙对大靖,岂不是了如指掌,如入无人之境。 姜武正在清点宝物:“郎君,这些东西,要在朝堂上呈上吗?” “要,但不是这个时候,你把私自将大靖图纸卖给阿拓靡的官员,整理出来,这次,要给大靖清一下蛀虫。” 这时就和乌孙撕破脸,对她有什么好处,这次,就让他们先吃吃哑巴亏,再严惩一下那些敢顶风做案的官吏,至于其他的事,就留给楮铭来做。 第二天傍晚,乌孙使臣来郡守府取舆图,李镔正在府里的荷塘给夫人采莲蓬做羹,他擦擦手,一脸无辜:“舆图?什么舆图,昨日你们王爷不是说喜欢扶风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让画师画一副给他做纪念嘛!这不就是,本郡最有名的吴画师的《猎秋》” 侍者看着手中的画,枯败的荷花塘,成群的寒鸦,落诗“不知天高远,极目是乾坤。”这不是讽刺他们不知天高地厚嘛,乌孙使臣气得发抖。 “既然如此,请大人归还昨日借阅的舆图。” “哦,你说那些其他郡的舆图啊,不提还好,这事儿真是要不得,大靖机密,如何能轻易示人,还千万别叫朝堂知道了,坏了两国邦交可就不好了,下官就私自将它们烧毁了,希望王爷能明白下官的苦心啊,若王爷想纪念,吴画师倒可以多画几幅风景图…” 阿拓靡听了侍从的回禀,气得砸了许多东西:“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狡猾的怆佬,奸诈小人!” 那些图,费了他那么多金银和心血,这大半年来,他借出使为名,查探各地官员,他们的软肋也被他摸了个遍,大靖的风土人情和地域地形,他都做了了解,等回乌孙绘成了全图,还不怕有朝一日踏马山河,可惜啊,现在都功亏一篑了,他怎能不恨! 武安侯府,楮铭正看着手中的名单,这是此次涉及里通乌孙使臣的官员,他们中,有的可不只向阿拓靡出售舆图那么简单,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乌孙给的条件够好,随时可以倒戈。这份名单是云舒送来的,也确实,是他想要的。 裴越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按理说这侯爷应该和云舒势同水火才对,怎么现在,共享起这么重要的消息来了,这也是姜武想不明白的,他一整理出名单来,云舒就让誊写了一份送去侯府,郎君就不怕,武安侯抢了功,先人一步,将这些人呈到朝堂上,搞不好,还能咬云舒一个体察不严的罪。 云舒但笑不语,她当然知道,楮铭早知阿拓靡包藏祸心,收买沿途官员,却迟迟不动手,就是为了看看有多少蛀虫,敌暗我明不好下手,就等着这一网打尽呢,自己得了他的人情,自然要给他一份名单,看看里面有他的多少人,他好清理门户。 至于抢功一事,她倒巴不得楮铭能出头,因为啊,那些个封疆大吏可都不是好惹的,里面利益错综复杂,她才刚回来,没站稳脚跟,不敢也不能妄动。 根据她浪迹江湖多年来的经验,人怕出名猪怕壮,万事莫要强出头,就是这个理儿。 楮铭折好名单,提笔批起奏折来,嘴角却带着有意无意的笑,看来这云舒,还算有点眼力见,很好,平都来了个好玩的人,这日子啊,过得才有意思。 第二天云舒和鸿胪寺卿郭晟从辰时就在城外侯着,到了未时,依然没见阿拓靡一行。 郭晟急道:“云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啊,陛下还等着复命呢!” 云舒勉强还能维持微笑,我不生气,我不生气…… “这乌孙,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靡的皆是贵族出身,这次来的阿拓靡虽是乌孙大昆莫加兜靡的庶弟,却十分得昆莫倚重,难免心高气傲了点,郭大人莫急。” 等到日薄西山,这郭晟茶都换了好几盏,才见乌孙一行人姗姗来迟,为首的人着特有的服饰,看样子是狼皮制成,花纹也骚包,他人长得黑,颧骨很高,西域特有的容貌,眼神深幽,薄唇轻抿,盯着人很不舒服。 一马当先,其余人稍迟,看他们一样的服色,是汉子的护卫,那这个一脸倨傲又欠揍的,想必就是阿拓靡了。 “天气暑热,路上赶得慢了,劳二位大人久等。” 他的口音很重,却吐字清晰,想必学习晋文时间不短。虽是道歉,却轻描淡写,毫无诚意。 云舒缓缓从椅子上起来,把茶一搁:“昨日王爷己到扶风,牛车都不过半日,想必是王爷的马脚力不行,诶呀,这驿衙也是的,也不知道给王爷换一匹我们大靖的好马,实是下官不察了。” 让你大爷等这么久,还这态度,云舒打小不挑食,就是不爱吃亏,她自找小跟着张先在平都都是横着走的,谁还不是个二世祖咋地。 “平都虽为大靖国都,官道却艰涩难行,自然不比宽阔的草原…” 云舒摇着扇子,装模作样的扇着,打断他的话:“也是啊,这西域人迹罕至,百里之内鬼都不见一个,当然不比平都举袂如云,比肩接踵,也罢,王爷不曾见过这等场面,自然走得慢,理解理解。” “不知这位大人是?” 他在乌孙也是有头有脸的王子,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顶撞他,阿拓靡抑下心中怒火,这少年看起来年纪轻轻,模样也俊得很,像哪家的奶娃娃,却身着重臣服色,气度也不似普通人,能被派来接待使臣的,身份应该不简单。 郭晟在旁边看着,虽然对阿拓靡摆谱生气,却不敢发劳骚,这云世子也是,不怕把事搞砸咯! 忙上前打哈哈:“王爷有所不知,这位大人乃是云王府世子,现居九卿位的云舒云大人啊!哈哈哈哈…” 他自各儿笑了半天,发现更本没人附和,便悻悻的闭了嘴,看得旁边的云舒和阿拓靡嘴角抽抽。。。。 “原来是云老王爷的孙子啊,幸会幸会。”当年云老王爷随高祖经略天下,威震四海,后来的云霆又曾大败龟兹,到底是一门枭雄,可惜啊,到了云舒这一代,倒是个奶娃娃的模样了。 大家都是官二代,说起话来就简单多了,两人又打了会儿嘴仗,便各自休息去了,明日,将在宫中设宴。 第八章 宫宴 因着天气和暖,国宴设在御苑,周围夏花竟放,湖水粼粼,远处连廊的宫灯影照水中,颇有朦胧美感,这边琼树花间,丝竹齐鸣,宫娥端着果品忙碌其间。 众臣都落座了,才见武安侯陪着陛下而来,众人忙起身行了礼,皇帝问起阿拓靡在大靖可还适应,还让云舒多带使臣们到平都逛逛,一派和气。 楮铭的座席仅在皇帝之下,一身绛色朝服,发冠高束,干练威仪,举手投足间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年轻俊朗,手握重权的摄政侯爷,大靖不能忽视的存在。 今日国宴,必着正装,云舒着正四品大员的朝服,广袖窄领,她生得修长,又刻意穿了增高的厚底皂靴,在男子中也不算矮的,底子可摆在那呢,莹白肌肤吹弹可破,明眸皓齿,清丽无双,容色又是极俊秀的,还冲给她斟酒的小宫女眨眨眼睛,弄得人家脚都快软了,朦胧灯影间笑得邪魅,甚至还带有坊间的痞气,虽是一身朝服,却不像身居庙堂,反而像隐逸山水的闲云野鹤。 楮铭看了她一眼,真是刺眼得紧。 众臣看着二人,真真觉得如此风光霁月的人儿,将大靖的清贵世家之风演绎得淋漓尽致,只是这云王府本是将门,云世子却是这么个文弱的,楮氏,是弘农的书香大家,祖上一门九卿也是有过的,如今的武安侯却是个手握重兵,杀伐决断的将军,真是风水轮流转。 你以为云舒不想继承她老爹和爷爷的威武霸气啊,可惜自己的身体不允许啊,小时候被老王爷操练了许久,最多是学了点防身的半吊子,方便和张先爬墙翻院罢了。 最后老王爷仰天长叹一声,得,你还是学点阴谋诡计保命算了,所以就把她送去白梅书院,玄清先生门下了,她又是个生得白的,平日里还得往脸上涂点黄粉,服用孙衍的汤药,让声音变得粗哑,孙衍又曾为她的脖子施过针,让那里因筋脉堵塞而鼓起一个小包,看起来如男子的喉结一般。 大靖崇尚文土的阴柔美,别人对她也只是惊艳欣赏,不然,这身份,不知要招惹多少祸患。 “陛下,自小王来到贵国,一路上受各驿使照顾颇多,十分感激,只是……途经扶风郡时,不知如何得罪了郡守李大人,大人似乎对乌孙有些成见,毁了小王准备带回乌孙的一些收藏。小王初到贵国,若有做得不妥当的,还请陛下见谅。”阿拓靡一脸惋惜的样子。 皇帝登位不久,祸患不少,如今乌孙好不容易示好,他当然倍加重视。 “这李大人想必是误会了什么,不知王爷喜欢什么,朕再命人下去准备。” 底下的臣子开始窃窃私语:“王爷是大靖的贵,西域风土与大靖多有不同,就是有做得欠缺的,也不能苛责,诶,这李大人真是的,怎的如此无礼。” “是啊,陛下应惩戒一下李镔,给王爷一个交代。” “这李大人还像当年一样莽撞…” 云舒冷笑,这是以为毁尸灭迹了,想反咬一口? 扶风是要害之地,李镔两年前和她一同被贬谪,后来他因赈灾有功提前被调回来,算是空降提拔,朝中不满的人自然不少,这时候能踩一脚,当然不会错过。 她缓缓站起来拱手道:“陛下,李大人冒犯王爷一事另有隐情,这件事微臣也是事先知道的,微臣以为不过些许小事,不好上奏,也是怕伤了两国和气,如今惹得王爷不快,是臣的错,请陛下降罪。” 吏部的余乾,以前云舒在御学的死对头,现在能有这样的机会蹦跶自然不会放过:“哦,那云大人的意思是你知情不报,私自做了决定包庇李镔咯,云大人真是好气魄,如今两国邦交都不放在眼里。” “余大人用了包庇二字,是认定李镔做错了事,如今事情明细尚且不知,何必作东墙之吠,急着泼脏水呢。” 这是骂他像不明真相的疯狗乱吠呢,不错,自己骨子里可能还是有点女子的优秀特性的。 “云世子,到底是什么事情,这李镔无故冒犯使臣,你也隐瞒不报,若你不能给朕个合理的理由,就和他一起治罪。” 呵,看不出来嘛,小皇帝才十来岁,倒也端得起君王的威仪来。 “是,请陛下稍等片刻。” 云舒对伺候在外廊的姜武低声吩咐:“去马车的隔层取来。” 幸好她防着今日阿拓靡发难,早有准备。 坐回席上,云舒看看楮铭,他仍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死样,仿佛这周遭的争端,与他全无干系,修长的手握着柳州的青瓷,不紧不慢的品着酒,看样子味道还不错,又喝了一口。 云舒嘴角抽抽,不过,只要他不落井下石,就烧高香了。 姜武不过片刻即回,云舒打开匣子,呈给小皇帝,他摸了摸,迷惑的问楮铭:“武安侯,这是什么?” “各郡的舆图。”楮铭看也不看,声音波澜不惊,他没想到,这云舒真的把所有的舆图都骗了过来,他还以为,云舒不过是去调查了那份名单而己。 众臣听说是大靖的舆图,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乌孙使臣竟然包藏祸心,换做谁知道有人不怀好意的盯着自己的地盘都会不舒服,更何况是乌孙这样不安分的。 阿拓靡自看到姜武捧着那个盒子出现,脸上就一阵青一阵白的,他以为李镔就算不毁掉那舆图,恐怕也还留在郡守府,他先告了一状,再打死不承认,好歹出了口恶气,没想到,证据这么快就出现在了宫里,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个云舒指使的,他才是幕后主使。 皇帝是真的生气了,就算他再不懂事,也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乌孙王爷,你收集大靖的舆图,这作何解释啊。” 阿拓靡站了起来:“这……本王只是仰慕大靖的风土人情……” “王爷确实是想了解大靖的风土人情,只是这沿途的郡守们都会错了意,误将山川风景图送成了无聊的舆图,所以李大人才私自交换了而己,如今大靖乌孙交好,怎能因为这些小事伤了和气,先师曾曰:‘不越尊俎之间,而折冲于千里之外。’现在能在宴会上解开这些心结,也是为了两国邦交好,希望王爷不要误会。”云舒打断他的话 “可是,这舆图…” 楮铭淡淡的道:“陛下,正如云大人所说,是这沿途郡守会错了意,私下罚了便是。” 云舒白了一眼他,你大爷的终于舍得发话了,谁不知道皇帝除了你,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次舆图己经骗了过来,还让阿拓靡吃了个哑巴亏,大靖也没什么损失,没必要和乌孙撕破脸,乌孙为了找理由出兵什么事做不出来,况且此事一直追究也无益。 宴会在众人的各怀心事中结束,云舒被人引到了一处书阁,果然见皇帝和楮铭,还有几位阁老重臣在。 丞相江昌首先忍不住问道:“云大人,这乌孙使臣私自收集大靖舆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回丞相大人,几日前微臣得到消息,说各地有官员私卖舆图给阿拓靡,微臣便将此事上奏武安侯,侯爷为了不打草惊蛇,故先传令让李大人想办法扣留图纸,李大人获得舆图后,使臣正好到了平都……” 口干舌燥的忽悠了半天后,终于才把她放过。 第九章 当年隔阂 从宫里出来,己经过了宫门下钥的时间,她是没有资格在宫道里乘马车的,宫道到御街还是有点距离的,只得走着出宫。 楮铭透过竹帘,看朦胧的月光下缓缓走来的云舒,绯色的官服下,身量笔直如竹,那张足以让女子羞愧的脸那样淡然从容,似乎一张白纸,又似乎隐藏太多,让人读不懂,看不透。 虽在这重重宫宇间,却像漫步松间般,宛如精魅从黑暗中披月而来,这京中的风流人物,她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楮铭别过目光,让裴越请了她同乘,云舒心中有点不平衡,这楮氏虽是名门,却也是前朝的事了,后来渐渐在平都的贵门中排不上号,楮铭的父亲更是个碌碌无为的人,从仆射的官位上下去后都是闲赋的。 可人家运气好啊,楮家先出了个皇妃,再出了个武安侯,再次显赫起来,她好歹是云王府的世子,未来的云王,却活得憋屈多了。 “刚才你不必那样说,本侯不缺这点功劳。”楮铭漫不经心的转动手上的扳指,那小巧的指环,通身的碧玉,无一丝杂色,是上等的玉种。 云舒邪气的眨眨眼:“侯爷想必清楚,我扯上你不过是怕树敌太多,况且,有些事只有侯爷有能力做。” 刚刚在书房,云舒奏明事情的同时,还把这次能杀阿拓靡一个措手不及全说成是楮铭的英明神武,先见之明,把他夸得像朵花儿一样的。 不对,他可不就是朵花嘛… 楮铭哧笑,拉他当挡箭牌这种事,说起来一点都不惭愧,很无赖,很云舒。 “其他的倒也罢了,霍州县尉张镐,霍州的舆图绝不可能是他泄露的,把他从名单里剔除吧。” 云舒愣了愣,张镐,这个人,不是当年挤掉楮铭父亲仆射位子的人嘛! 这件事当年还闹得沸沸扬扬呢,楮铭的父亲任仆射时,私放印子钱,也就是放贷给百姓,大靖是严令禁止这种事的,他的事情被时任御史丞的张镐查到了,先帝震怒,而张镐曾受正德侯宋渊的提拔…… 官场互相倾轧再正常不过,所以,最后弹劾的折子上,除了楮铭的父亲楮敬斟,还有和正德侯府作对的许多人,楮铭自然在内。 而当时,楮铭和云舒正在徐州郡平息匪患,云舒那时候初入官场,很需要立功来升迁,这监军的差事,还是宋渊争取来的,当时是胶着时刻。 朝中传来了楮家的事,有人上奏说楮铭己不能再继续统领龙武卫平叛,先帝下令让他即刻回京,而此时回京,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 只要有宋渊他们添油加醋,他将再无翻身之日,当时云舒听说要临时换将,也不知是脑子抽了还是咋的,竟然上奏给先帝让楮铭将功折罪,还说什么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 现在想想,当年还真是太年轻了。 后来怎么样她不太记得了,只知道他杀敌很卖力,仗打得很漂亮,她回京也被骂得很惨。 后来楮家得势了,张镐这个人自然也被贬到了民风彪悍的霍州,云舒还以为,这次他要趁机公报私仇呢。 见云舒一脸茫然的,楮铭挑开竹帘看着这月色下的长街,白日里人喧马啸的,夜里却能如此沉静,秋雾如烟,抚在人身上凉得很。 他缓缓说道:“张镐这个人,出身寒门,为人却正直不阿,当年他的奏表里,只有我父亲而己。” 云舒心虚的摸摸鼻子,感情剩下的都是宋渊加上去的,她这个好伯父,真是不放过任何打压对手的机会啊。 车里陷入了沉默,只能听到车轴的轱辘声,车驾算不得宽敞,一晃晃的让他们不可避免的若有若无的靠在一起,楮铭身上的藻豆味和淡淡的酒味混在一起,不难闻,甚至有点特别,世家子弟都有熏香的,想来他不喜欢这些脂粉气,云舒别扭的往旁边挪了挪。 好在马上到了朱雀街,武安侯府就在这,楮铭下了车,吩咐裴越送云舒回南湖里。 楮铭立在檐下,看马车慢慢消失在月色中,眼前突然浮现起当年,他被污蔑,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在寒冬中策马飞奔几十里,追上他,气喘吁吁的说:“他们让你回去…咳咳…你就回去了吗……蠢货!等你立了功,再回去还怕什么……” 她因此受寒病了,高烧不退,提前回了京城。 等他带兵平定匪患,得胜归去,想把她曾说喜欢的,匪首的玉扳指送给她,却偷听到她在和正德侯府的郎君说:楮敬斟放印子钱是受他那小妾的蛊惑,其他人本就无过,彻查下来也不会受太大牵连,还不如卖楮铭个人情…… 卖他个人情!他当然知道宋渊构陷楮家,父亲是咎由自取,可是他以为,云舒是信他为人才仗义执言,没想到,也不过是卖他个人情罢了,当真看得起他。 想要用心待一个知己好友,却没想到终究还是抵不过追名逐利。 他叹口气,掌心是那枚通体碧玉的扳指,喜欢这种东西,俗气! 在花厅门口,就听到云述的笑声:“这么说,后来那个笨贼没敢摸钟咯!哈哈哈哈……” “是啊,阿玹料定他做了亏心事定然不敢去碰…咳咳咳…果然就是他拿了佛像。”是宋鹤轩的声音。 “大老远就听到你们在说我编排我呢,说出来一起乐一乐。” 云舒跨进屋里,就看见宋鹤轩在摆饭,云述坐在旁边,手里拿着新做的药囊。 宋鹤轩放下食盒,接过碗来给她盛饭:“正说起你当年在乾灵寺破的那件案子呢。” 为圆当年的慌,老王爷让云舒每年要到乾灵寺寄居一段时间,十二岁那年,寺中有法会,有一件纹银打造的卧佛像在法会期间失窃了,这佛像是名家雕刻孤品,十分贵重,住持还报了官,将众人都扣了起来,可法会当天鱼龙混杂,能接触佛像就有十几个人,案子破了几日都毫无头绪。 云舒计上心来,她让知府把那禅房里的大钟用黑布蒙上,告诉他们自己得到被窃佛像的感知,小偷去摸了钟,佛祖就会显灵让钟响起来,然后让他们一个个走进去摸钟,等人全部出来后,云舒让他们打开双手,果然有一个人的手上干干净净,而其他人双手都沾满了墨汁,下令将那个手上干净的抓起来审问,果然找到了被他藏起来的佛像。 “兄长,当时若那个贼和其他人一样去摸钟了,你又如何做呢?” 云舒一边在婢子端来的温水中净手,一边说道:“也就赌一把咯,他既然来法会,有可能是个信鬼神的人,偷了佛像心虚,害怕去摸涂满墨汁的大钟,自然会暴露了。” 当年她才十二岁,因着这件事,还小燥了一把呢,也算是为她后来顺利进入御学铺个垫。 第十章 张子辰的生意 “好了,你今日进宫赴宴,肯定没吃什么,快来用饭吧,今天还有你喜欢的红豆饭呢…咳咳咳…”宋鹤轩以手遮掩住他苍白的唇色,轻咳起来。 云舒给他递了款冬花茶,是他常备有饮的:“怎么感觉更严重了,请大夫过来看看?” 他喝了茶缓了缓才道:“我没事,老样子了,因着膀上用了点伤药,可能是有些影响吧。” “对了,前日京兆尹说是那批人是与侯府曾有过节的人买凶所为,平都府那边也结案了。” “哼,查得不明所以,又没抓到活口,当然是任意交代了…咳咳咳…不过是给些警告罢了,都是江湖上拿钱办事的人,查不到什么。” “嗯嗯,还是让王将军那派点人手过来,保险要紧,诶,你今日怎么想起过来?” 云舒看着香糯的红豆饭,觉得确实有点饿了,她从小喜甜,老王爷因为这件小事还说过她几次,只有宋鹤轩纵着她,等老爷子走了,她越发肆无忌惮,做人嘛,最重要的当然是开心啦。 “明庭哥哥当然是想我们了,然后来小住几日,对了,我听阿景说南巷来了一群大食的杂耍艺人,十分有趣,改天我们一起去吧。”云述提起玩,一脸兴奋。 “杂耍而己,又有什么新鲜的。” 云舒顿了顿,看看弟弟,终是不忍,又道:“不过既然阿桓想去,我们就去吧。” “嗯嗯,等送走阿拓靡一行,应该就没什么忙的了。” 第二日,乌孙使臣在议政殿进献了些礼品,大靖也回赠许多,后来还一起移驾御乐苑切磋了些音律。 云舒倒也没什么事,溜须拍马她也做得累了,就去张先的“无不知”逛了逛,这货正在开门做生意。 “张先生,我夫人最近不知怎么了,总是早出晚归,而且每次回来都一副很累的样子,我白日里又在书馆里当差,实在走不开,问她也不说,今日路过无不知,所以想抽空来问问你,她是不是…” 张先翘着二郎腿儿,喝了口茶,翻动眼前的簿子:“你媳妇,是那个杨氏吗?” “正是拙荆。”文士打扮的书生摇着扇子答道。 “哦哦,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她啊,每日都在给别人洗衣缝补挣钱呢,你呢,自诩清高,又是个极好面子的,她当然不会告诉你了。” 书生站了起来:“啊,她竟去做这些事!” “诶诶…这些事怎么了,要不是你那书馆先生入不敷出,她用得着这么辛苦,她靠劳力吃饭,怎么了?”张先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好了好了,下一个,最见不得你这种死要面子的臭书生。” 云舒手里的花生掉地上,她也是个臭书生。 “张先生,是这样的,我家有头猪。” “是那头黑猪吗?” “对对对…就是它!” 张先又喝了口茶:“它怎么了?” “昨儿还好好的,今天早上起来,它就死在槽里了,快入秋了,这头猪是准备给孩子们买冬衣的啊,我怀疑,是哪个杀千刀的,给它喂了毒……” “张先生,我想问长干里槐花巷香烛铺子隔壁的铁铺家的二姑家的小女郎是否有婚约…” “张公子,给我看看这玉佩,昨儿花十两银子买的,看看值不值…” 云舒就在旁边,看张先断了一早上鸡毛蒜皮的案子,不得不佩服,张先,确实对得起他这个“百晓生”的浑号啊,也怪不得,张阁老每次都打他打得那么狠呢,该!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张先的生意只做早上,下午是他走街串巷,收集情报的时间。 “阿玹,你难得来一次,我请你去醉春楼吃松鼠鳜鱼,还有他们那道什锦汤,灶上新来了位歧州的师傅,做得特别地道。” 云舒扯扯嘴角,松鼠桂鱼,歧州的师傅?那是他从太守府挖来的,当然地道! 云舒笑得阴恻恻的:“张子辰~,张大头~”。 正在收拾的张先突然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一回头,就被云舒拧住了耳朵,疼得他嘶牙咧嘴。 “张子辰,老实交代,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总是去醉春楼赊账。”云舒垫着脚,提起他的耳朵。 “云舒,你多大的人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你先放开…啊啊,疼…疼…疼…” 云舒又加大了力道:“还不老实交代,说不说,知道什么?” “我能知道什么,不就是…不就是,醉春楼是你开的嘛,啊啊啊…你放手。” “叫大爷,我就放手” 张先:………………… 云舒手上再用力 “云大爷,放过小的吧。”张先从小娇生惯养的,最是怕疼,他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他在家里被母亲宠得要命,从小也就云舒敢去拧他耳朵。 “你是怎么知道醉春楼是我的,最好老实交代。”云舒翘起腿,醉春楼确实是她的,云家的私产也不只这些,这京中的许多权贵,都有自己的私产,大家心照不宣而已,她是朝廷官员,不好摆到明面上,平日里都是程伯和阿桓他们在打理。 “本来呢,也不怀疑,可是你那楼里有个说书的,你知道,混我这碗饭的,少不得要去这些热闹的地方,我呢,去的次数多了,就发现,那先生老爱讲你和云王府的旧事,而且每次,都把你讲成英明神武,风流倜傥,睿智无双,总之,往成神了的夸,你是什么货色,我会不知道吗?还有,你刚回京,那就来了个歧州的师傅,还做你喜欢的鳜鱼做得特别好,所以,我就怀疑了,然后…” “然后,你就开始吃霸王餐,料定程伯他们不敢为难你,是不是?早知道,就让他们打得你满地找牙。” “诶,阿玹,我们俩的交情,吃你点东西怎么了,好了,走走走…今天,就在你的地盘上,请你吃回来。” 云舒又绕道他旁边:“刚刚你说,我是什么货色来着,嗯~” “啊啊啊…疼,别拧了……” 二人闹着往醉春楼去了。 云舒的雅间自然是环境视角最好的,大堂中的先生还在说着云舒当年大义灭亲,讨伐叛逆珲王的事,云舒听着那先生口沫横飞的讲着,觉得此番议论皇家有些不妥,这酒楼虽然后台不软,也不能太嘚瑟不是。 便唤小二来,让他以后少讲这些事,那些个才子佳人的话本子不是很走俏嘛,再不济,就讲王公贵族家后院那点事,百姓最爱了。 第十一章 珲王 当年珲王蹦跶着谋反时,起先确实有拉拢云王府,还说云王和王妃的死有蹊跷,云舒自然知道父王母妃的死有蹊跷,但也不想被人利用,被傻傻的当了枪使,没掺合珲王,这些事,不值得拿出来大肆宣扬。 张先一边拈着花生米,一边说:“阿玹,当年的事不必太介怀,毕竟大家立场不同,各有所谋而已,对了,我听我爹说,珲王的那个儿子,也快回来了。” “珲王的儿子,他回来干什么,他不是无诏不得入京嘛?” 张先特意压低声音:“我听说啊,是瑞安长公主的寿辰快到了,长公主借机让他回京呢,想必是请了旨。” 珲王的儿子,司马昂,他的存在是个禁忌。先帝那么疑心病重的人,早己忌惮珲王,左不过差个理由除去他罢了,珲王的元妃也就是宋氏生下司马昂后,不久就被接到宫里来了,明为照顾,实为质子。 他一直在宫里到弱冠之年,老子轰轰烈烈造反的时候,他还作为质子被扣在宫里,后来珲王反叛,早己不在乎宋妃和司马昂的死活,兵败后,珲王妃自戕而亡,正德侯府和瑞安长公主力保司马昂,只是被削了爵位。 但好歹也是皇室血脉,所以有了自己的一小块封地,先帝下令他无诏不得入京。 张先想不明白,楮铭那厮前几日不是排除异己排得很开心嘛:“那武安侯,都不管的吗?” 云舒觉得,不是楮铭不管,而是管不了:“长公主和驸马都尉都是倚老卖老的,还有朝中不满楮氏的人也巴不得他们掐架呢,自然扇风点火。” 张先点头,这瑞安长公主和珲王都是当年先祖的宠妃江贵妃的子女,当年江氏一族也是权倾朝野的,瑞安长公主的驸马,都是光禄大夫赵家的长孙呢,虽说受珲王的影响,在朝中被打压,但是百足之虫还死而不僵,在大靖的实力是不容小觑的,被皇帝打击了这么些年,还稳稳当当的站着,这些年依附的世家也很能搞事情。 “罢了罢了,让他们掐吧,反正对你这小世子没影响,怎么样,下午去我庄子里玩玩?” 张先手里有些赌庄的产业,云舒一向瞧不上的。 一个爆栗给他:“还敢弄那些不三不四的,规规矩矩做生意不好吗?” 他抱着头躲到一边:“这年头,老实人活不下去!” 回到府中己经是酉时,宋鹤轩在翰林院有学正的供职,应该在和同僚们商议明天同乌孙的切磋,云舒从醉春楼带了阿桓爱吃的菜,到他的房里去找了一圈,都不见人。 程伯道:“小公子午时出门去了,说去醉春楼查查各庄子新送来的账册。” 心里一惊,“不可能,我一直在醉春楼,他根本没有去过。” “那许是,在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来人,备马车,我去找。” 宋家刚刚遇刺,云述的腿又不方便,他身边也没有多少护卫……云舒越想越怕,程伯也不敢耽搁,下去备马了。 云舒刚到影壁,就看到阿景推着云述回来了。 “兄长,你要去哪?” 云舒蹲下来:“你去哪了?这么久都不回来。” 云述面色无波,却轻轻握了一下衣摆,复又放下,开口道:“我去查账了,一时忘了时间。” 云舒闭了闭眼:“阿桓,一下午我都待在醉春楼,你根本没去过…” “大哥,我出去玩了,但是我没走远,只是到平都里逛了逛,下次不会了。” 云舒看着弟弟可怜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酸起来,他从出生就一直泡在药罐子里头,还得一直提防着腿上的毒复发,虽说后来勉强能站起来,却还是不能正常的行走,他在平都也没有什么朋友。 这些年一直四处奔波,从来没有好好陪过他,越想越愧疚,她突然觉得喉头堵了什么,又酸又疼,咽不下,吐不出。 云述怕她生气,赶忙说:“兄长,你别生气,我以后好好待在府中,哪也不去了。” “没有,没有,我没有生气,以后,阿桓要去哪都可以,我陪你去,或者带上护卫,好不好。” 余晖笼罩在他们身上,金色一片。 凤阙宫楮铭正在指导小皇帝如何参看朝中局势,可小皇帝一直盯着宫人端来的果脯,心思早己游离天外,上首的太后看着儿子的样子,忍俊不禁,她穿着淡紫缠枝合欢花的宫装,发髻上也只是简单的白玉嵌翠碧玺簪,虽入宫多年,却浑身透着柔美和善的气质,只是那对狭长的丹凤眼增添些许精明,她的容貌当年也是京中世家贵女中上等的,不然先帝也不会宠爱多年。 楮铭看小皇帝心思全然不在处理政事上,放了奏折。 “来人,把这些全撤下去,以后,不许再进除御膳外的饼饵果品。” “舅舅,你怎么能这样,母后,你看看,舅舅要不给朕饭吃了,要断朕的口粮了。”小皇帝蹬着小短腿,满脸不配合。 “好了,陛下今日也乏了,就先到这吧,下去歇歇,玥姑…” 待宫人领了陛下离开,太后才正色道:“你可知道,那个人昨日回平都了。” 楮铭喝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知道,他其实早到了平都,暗地里都将人拜访了个遍。” “知道你还让他回来,你就不怕,他那些幺蛾子。” “朝中,不满楮家独大的人很多,巴不得有人能分庭抗礼,给了长公主机会,而且,他的理由很正当,我们没办法阻止。” 太后叹叹气:“呵…算了,他的身份摆在哪,谅他也不敢翻什么风浪,你姑且留意着吧。” 她拿起玉骨扇,忽然想到什么:“对了,这次长公主寿宴大办,你得去吧,璟瑜,这次去的许多世家女子,都是门户相当的,你仔细看看,若有中意的,给阿姊说,阿姊给你指婚。” “好了,阿姊,家国未定,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你呢,就不要操心了。” “现在不考虑,那你要什么时候考虑,你都快二十五了,你看看这京中,那个世家的公子不是及冠之年就有家室了,像你这样的,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以前,是我们楮家门庭冷落,现在你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哪家的闺女不是想高攀的,你身边也就只有那个杨若莺一人,莫不是,你要给她侯夫人的名份。” “太后!我待杨若莺只是义妹,这些事,我自有主张,太后若闲,可以多请宗妇们进宫来解闷,军中还有事,告退了。” 楮铭知道,太后要是管起他的事来,没完没了,索性溜之大吉。 楮颖看着他苍促的背影,扔了玉骨的团扇:“每次和他讲这些,他都避之不急,玥姑,长姐如母,这些年来,他连个身边伺候的人都没有,你说我能不急嘛。” 玥姑是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最是能揣摩她的心思,拿起案上的团扇给她轻轻扇风:“太后,这侯爷是个谋大事的,对这些事难免不上心,这样,前些日子怀恩侯家选亲的贵女册子还在,太后先给侯爷把把关,待看到合眼缘的,再给侯爷撮合嘛。” 为了打发宫中无聊时光,太后巴不得找点事做:“那快派人去侯府取来啊。” 第十二章 使臣中毒 “殿下,不好了,南馆出事了!” 云舒手里的馒头掉在了桌上,颇为不爽的抬眼看气喘吁吁的小吏。 “把气喘匀了再说。” “是…是使臣中毒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站了起来:“怎么回事,说清楚点。” “辰起用过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乌孙王爷便上吐下泻,脸色紫青,郭大人已经派人去请御医了。” 中毒,还是在南馆,谁要对使臣下毒,针对她还是阿拓靡? 云舒赶到的时候,护卫们已经把院子给围起来了,御医在里面诊治,乌孙的护卫守在门边,一脸愤怒。 郭晟见云舒来了,立刻从旁边奔过来。 “云大人,你可算是来了,你看看这…这…可怎么办啊!” 接待使臣是他们两个,如今出了事,两边都不好交代。 云舒颇为艰难的把郭晟从眼前移开,问旁边服侍的人:“乌孙王爷是吃过馆里提供的早饭才中毒的吗?” 那主管早已经吓瘫了,“是,王爷起床后我们就端了早饭进去,结果王爷刚用完就发作了,那早饭是伙房做的,大家都吃的,我们都没事…怎么就,就这样了,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 “哼,分明是你们往王爷的粥里投了毒,还想狡辩!”阿拓靡身边服侍的人怒目圆睁的吼道。 云舒抬手,“行了,还是看看王爷中的什么毒吧,都唧唧歪歪的干什么。” 正准备往屋内走,那些个护卫却拔刀相向,一副忠心护主的模样。 “现在王爷是在你们平都中了毒,与你脱不了干系,不能让你再靠近王爷,否则别怪我们不气。” 云舒嘴角微扯:“不让本世子靠近?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就凭你们区区几个人,要动手还犯得着费那功夫下毒,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真相,给你们,也给本世子一个交代。” 两国邦交,出了事云舒这接待使确实不讨好,那护卫犹豫片刻,便放云舒进去。 那阿拓靡正躺在床上,御医在旁把脉,云舒缓缓的进去,站在旁边,只见他脸色蜡黄,牙关紧闭,床边放着舆盅,散发着一阵阵酸臭味。 见御医收回了手,云舒才问:“情况如何?” “回殿下,确实是中了毒,好在发现得及时,都催吐了出来,好好休养几日就无碍了。” 云舒见桌上还放着那早饭,海碗里的粥已经见底了,还有几碟酱肉和腌萝卜等,配粥喝也并无不妥。 “可知道中的什么毒?” 御医把手擦干净,拿起那海碗闻了闻,又用一块银片试了试痰盂,并未变黑。 “从呕吐物来看,应该是巴豆霜。” 云舒皱眉,“巴豆霜?…” “是的殿下,巴豆霜有时也用在药方中,干炒后服食少量基本是无毒的,使臣粥里的,只是生的巴豆霜,及时用了矾水也并不致命。” 云舒踱着步子,既然下毒,却又不下剧毒,还做得这么漏洞百出,到底想干什么。 “云大人,抓到了…下毒的人抓到了!” 门外传来郭晟的声音,云舒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那御医说:“此事许多蹊跷,先不要声张。” 抬步出门,便见护卫们架着一个小吏模样的人。 “今天早上给乌孙王爷端早饭的正是此人,派人去拿时正在屋子里收拾细软,看样子是想畏罪潜逃了。” 那小吏早已经腿如抖筛。 郭晟喝道:“说,为什么给使臣下毒,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他立刻便跪下了:“大人,大人我不能说啊!说了小人就没命了…” 云舒站在他面前冷冷道:“你要是不说,立马就没命了,供出幕后主使,还有一线生机。” 他抬起头来看看云舒,牙一咬:“大人救命,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小人一家老小都在武安侯手里…我不得不这么做啊…” 云舒挑眉,楮铭?他做的? “两位大人,现在王爷在你们南馆中了毒,是不是该给我们乌孙一个交代啊?” 云舒道:“这是自然,待审问完毕本官会亲自向王爷赔罪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便见有群禁军进来了,为首的人径直到云舒面前拱手行礼:“云大人,陛下听闻使臣中毒一事,派我等来带相关人等入宫查问。” 郭晟凑上来:“云大人,我们快入宫吧。” “你不觉得,事情太顺利了。” 他把云舒拉到一边:“您没听那人说嘛,是武安侯,楮家谁敢惹啊,还是先入宫吧。” 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云舒便押着人一起进宫去。 偏殿里人还来得挺齐,不仅皇帝早就到了,丞相和楮铭也在旁,神色不明。 司马凌:“乌孙使臣好好的待在南馆,怎么就中毒了,云舒你怎么搞的?” “回陛下,事发突然,何人给使臣下的毒臣还在调查中。” 江昌看了看皇帝,颇为忧心的道:“阿拓靡身份尊贵,况且这么些年来乌孙一直不安分,若他们以此发难,只怕我们会理亏,云大人还是尽快查明真相为好。”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朕还要你们两个有何用。” 被皇帝这么一吓,郭晟立刻便吓得跪下了,“陛下,下毒之人已经抓到了,他亲口承认受人指使,只要传上来审一审,立刻便能水落石出。 “还不带上来。” 那小吏被禁卫一押上来跪下,他抬头扫了一眼众人,立刻便垂下了。 廷尉正周勋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说吧,谁人指使你给使臣下毒,若你有所隐瞒,廷尉百来种酷刑任你尝个遍!” 他吓得抬头,盯着楮铭,嚅嗫着道:“是…是武安侯,对…是武安侯!” 此言一出,众人都下意识的去看楮铭,司马凌也从龙椅上站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楮铭没有丝毫慌乱,缓缓背起手,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声音波澜不惊。 “哦?你是说本侯指使你向使臣下毒,陛下面前信口雌黄,看来你是觉得这两条腿是累赘了。” 来自上位者的威势令人忍不住臣服,他是谁?大靖武安侯,朝堂真正的掌权者,杀个人如同碾死只蚂蚁,谁敢去怀疑他?找死吗! 楮铭对禁卫道:“此人污蔑本侯,拉下去砍了。” 那人大惊失色,挣扎着坐了起来。 “啊!不…不…侯爷饶命,饶命啊!小人错了…” 他竟然挣开禁卫的桎梏朝云舒扑来,直抓住她的朝服。 “大人…救我,…我不干了,大人饶了我吧,银子…对,银子我不要了…”他从怀里掏出几锭银子来,胡乱的往云舒身上抓,禁卫一时还摁不住他。 第十三章 自证清白 众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弄蒙了,不是武安侯吗?怎么突然就变成云舒了,而且这架势,莫非是云舒让他污蔑武安侯? 云舒眯了眯眼,怪不得她说怎么这么顺利呢,原来在这等着她啊,这一出戏唱得真不错。 “关云大人什么事?你最好从实招来,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 他爬起来,断断续续的道:“是云大人,是他让小人给使臣下毒,还说到时候只管让我一口咬定是武安侯指使的就行,他会护我一家远走高飞…小人一时糊涂,就…就被迫答应了,小人也是被逼无奈啊,陛下,陛下饶了我吧…” 众人各怀心思,云家与武安侯向来不对付,这云世子也是平都出了名的纨绔,这等栽赃陷害确实像他会做的事儿。 司马凌也看蒙了,不过,要是能打击云家,这样的机会岂能放过,“云舒,你作何解释?” 云舒心里转过几转,立刻拱手道:“陛下,此人胡言乱语,臣既然接待使臣,他们出了事还不是臣的责任,况且要污蔑武安侯,怎么会做得这么拙劣…” “好了,朕没空听你狡辩,你直接说能不能证明你是无辜的,不然…”他一记眼刀甩过来,那意思不言而喻。 云舒想了想,现在只能赌一把了,他走到那小吏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你说是本官指使你对使臣下毒,那可有证据?还有,本官将你家人押于何处?再者,你是如何做案?你倒是好好说一说!” “大人你前日说被使臣侮辱,咽不下这口气,给了我一小包药粉,让我伺机洒在使臣的食物里,事成后只管污蔑武安侯就好,至于家人,他们现在何处,小人也不知道,这儿,还有剩下的药粉。” 他哆哆嗦嗦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包药粉来。 好家伙,人证物证准备得还挺齐,看来是铁了心要泼她脏水了。 “大人,这赤银可不是谁都给得起的,你可不能抵赖啊!” 话答得滴水不漏,云舒都有点佩服他了,这心思用来陷害她,也不亏。 他继续道:“小人观察了几日,终于在今日辰时趁给乌孙王爷送早饭的机会,将药粉撒在了肉酱上,这才事发的,陛下,这就是经过,小人能招的都招了,求陛下饶小人一命…” “云舒,你还有何好说!大靖和乌孙交战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两国言好,你却为了个人恩怨,致黎民百姓于不顾,愚蠢至极!来人,把这个败类给朕押下去。” 云舒站了起来,正准备说什么,却被禁卫给押住了,此番正中皇帝下怀,看来今天,是免不了一顿牢狱之灾了。 “且慢!” 众人回头看一直冷眼旁观的楮铭,他要干什么? 他走上前来缓缓道:“陛下,这件事还疑点颇多,不能就这么定案了,不如再…” 云舒无意间看着自己脚下刚刚那人掉下来的药包,已经被她挣扎间踩出来了许多,脑海里突然浮现起早上在使臣屋里的场景,竟然是…! “我知道了!” 正准备阻止皇帝的楮铭被她的一惊一乍打断了,回过头来看着她。 云舒挣开禁卫蹲下看那黄色的药粉,用手指捻起一些,仔细的想了想,了然的点点头。 众人不解的看着她,药粉,有问题? 云舒从容的站起来,拍掉手上的药粉。 “陛下,臣知道这件案子的漏洞在哪了,请陛下再给臣片刻。” 司马凌不耐的挥手,“有什么话快说。” 云舒又来到那人面前,“你刚刚说本官给了你这包药粉,然后你把它撒在使臣的早饭里了是吗?” 那人一脸疑惑,搞不懂云舒要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是,没错。” “粥上撒了吗?” “没有,白米粥撒黄粉太明显了,而且当时小人心里害怕,没打开食盒的底层,就把它撒在那几碟小菜上。” 云舒不再追问,转身对禁卫道:“你速去南馆取使臣房里的早饭来,包括食盒,顺便把御医也叫回来。” 禁卫抬头看了看皇帝,司马凌挥手让他照做,他倒要看看,云舒要怎样为自己开脱。 方才剑拔弩张,现在一时安静下来,竟然有几分不自在,宦官又进来给众位大臣换了热茶,云舒看看楮铭,不管如何,都得感激他刚刚为自己仗义执言,还是在她被污蔑构陷他的情况下。 楮铭迎上她的目光,无所谓的笑笑,今日确实很多蹊跷,他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禁卫片刻即回,手里提着那阿拓靡房里的食盒和小菜等物。 云舒端起那海碗,让众人看里面果然只剩一层白米粥。 “陛下请看,这白米粥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黄粉和油珠,想必那乌孙王爷都还来不及用那几碟小菜,又如何会中这个人下在肉酱上的毒?” 司马凌又看了看,果然见那白米粥还是清淡的,没有一丝油色。 地上那人见情况不好,立刻伸长脖子看着那几碟小菜,“那,可能是使臣没有把肉酱放入白米粥中,直接吃了?” 云舒笑笑:“今日我进去的时候,这筷子都还没有从食盒里拿出来,根本就不可能用过,还有这勺子。” 云舒把那双筷子和木勺取出来,用里面备着擦嘴的白色手帕在上面仔细的擦了一遍,再展开。 “诸位请看,是不是一点油污都没有?” 江昌接过去看看,果然见白帕光亮如新。 云舒厉声道:“既然乌孙王爷碰都没碰你下毒的肉酱,那他所中的毒又如何是本王指使你下的,所以,你刚刚的言之凿凿是在污蔑本官!” 那人早已经吓瘫了,怎么会这样,使臣没有吃这肉酱,那他怎么会中毒? “这…小人不知道,当时云大人只说这毒只消一点,就能让阿拓靡死,许是他不小心碰到了,所以就中毒了…” “你还在说谎!御医,你来说。” 御医上前来,对皇帝行了礼才道:“微臣刚刚验了,这药包里的黄粉是剧毒的蕃木鳖和川乌粉,和肉酱上的是一样的,沾唇即肝肠寸断,口眼乌青,七窍流血而死。” 他缓了缓又道:“而乌孙王爷中的毒,只是普通的巴豆霜而已,生的巴豆霜呈白色粉末,确实能混入白米粥中让人不能察觉。” 这点云舒也很纳闷,为什么,一份早饭里会有两种毒。 那人已经瘫坐在地,他也没想到事情会离奇到这样,乌孙王爷中的毒根本不是剧毒,那自己信誓旦旦的说云舒让他下了剧毒,这不是摆明了贼喊捉贼嘛。 云舒拱手道:“陛下,这件事另有隐情,微臣是无辜的。” 既然使臣中的毒根本不是云舒指使下的,那她确实可以开脱。 皇帝看看楮铭,想让他说句话,楮铭缓缓说:“也许真的是有人陷害云大人,挑拨离间。” “那,虽然阿拓靡中的毒不是这人下的毒粉,但他还是中毒了,这件事你身为接待使还是要查明真相。” “是,陛下,臣一定查得水落石出,给使臣,也给臣一个公道。” 自己不捏柿子,也不代表就要一直做被捏的柿子,几次三番,云舒脾气也上来了,她倒要看看,谁要在后面整她。 第十四章 真相 才出了宫门,云舒快步追上前面的楮铭。 “侯爷请留步。” 楮铭转过身来,云舒喘了口气正准备说话,楮铭已经先一步道:“多余的废话就不要说了,这朝堂虽然世家门阀争权夺利,可也轮不到有心人肖想,你现在还不能洗脱下毒的罪名,还是自求多福吧。” 就从容的走了,连给云舒开口的机会都没有,看着他笔挺的背影,云舒苦笑,她只是想道个谢,用得着这么避如蛇蝎嘛,搞得她多想要热脸贴冷屁股似的。 罢了罢了,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 楮铭坐上车舆,就唤了车辕上的裴越进来。 裴越大概猜得到是什么事,有点不敢抬头。 楮铭许久未有所动作,这般钝刀子割肉更加让人难受,片刻之后,才传来他清冷的声音。“不要再有下次,自己下去领军棍。”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他。 裴越这才抬头,眼里满是不解。 “侯爷,难道你忘了,当年宋渊云舒他们是怎么陷害楮家的了?现在朝堂上最大的宿敌就是云家,你这么几次三番维护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跟着楮铭出生入死多年,不仅有主仆身份,更有兄弟的情份,他是真的,不懂楮铭的忍让,这些年他们在朝堂上也没少排挤世家,为啥到云家这里,就畏手畏脚了呢? 楮铭抬眼看街外,夕阳西下,空气中像浮着碎金,长街繁华,酒肆商铺纵横,人流如织,这是繁华安宁的平都,这些年,他耗费了多少心力。 许久他才缓缓道:“何必呢,锋芒毕露又如何,委曲求全又如何,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子而已。” 像说给裴越,又像在说给他自己听。 云舒直奔南馆,那阿拓靡已经醒过来了,撑着在床上喝药,也不搭理云舒。 “王爷,此番是下官的疏忽,在这里先给你赔个不是。” 他放下碗,诚惶诚恐的道:“当不起,我不过是在国宴上和云世子开了几句玩笑,世子就往我粥里投了蕃木鳖,谁还敢让您赔礼啊。” 云舒心里想笑,这小子,也是个好玩的。 问了他几句,云舒又往厨房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便让人把那些物证都收集好送回王府。 夜里云舒趴在桌上,一脸幽怨,到底还有谁往阿拓靡粥里下了巴豆霜,那粥从出锅就只有一个人端着送去给他的,而且锅里剩下的粥其他人也喝过,竟然都没事儿。 第二天云舒又到廷尉去审那小吏,没想到嘴还挺硬,硬是不说是谁让他诬陷云舒的,刚刚转身去了趟药铺,半路上就听见那人触壁身亡了。 看着白布盖着的人,云舒叹了口气:“没想到还挺刚烈,罢了,好好埋了吧。” 折腾了一天云舒觉得饥肠辘辘,便顺道在陈老伯那吃一碗薯芋圆子。 楮铭从卫尉府出来的时候,下意识的往对街看去,怎么又是她!看来确实挺喜欢这小食。 楮铭也不气,自来熟的直接坐到了云舒对面。 “来一碗豆沙馅的。” 听见声音,云舒抬头,不是楮铭那厮又是谁,怎么哪都有他。 楮铭抬头看她,风吹得头顶上唯一的灯笼微微晃动,她如玉的侧脸忽明忽暗,整个人氤氲在腾起的热气,朦胧而温暖。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各自吃着碗里的圆子。 云舒看他点了豆沙馅,一时玩心大起:“今日那小吏撞死了,红白的脑浆糊了一墙,就像豆沙圆子,一口下去,噗…脑浆迸裂…” 以前她和张先吃饭,总爱说恶心的事儿,看谁先坚持不下去。 楮铭嘴角微挑,没想到老大个人了,还像小孩子家的幼稚,脸上波澜不惊,从容自若的把那碗红白相间的圆子给吃了。 “那日阿拓靡不是上吐下泻吗?云世子心思缜密,观察入微,想必还记得他吐的吧,隔夜的酒肉,黏稠的肉粥…可不像这薯芋圆子般花花绿绿…” 云舒捏勺子的手已经动不了了,嘴里含着的圆子都已经变了味儿,吐出来不是,咽下去也不是,脑海里顿时浮现起阿拓靡房中那散发酸臭的痰盂…… 楮铭好整以暇的抱胸靠在椅背上,满意的看着云舒绿着个脸鼓起的腮帮子,这模样,又好气又好笑。 云舒跑到墙边一口吐了,又漱了口。 “你恶心死了!” 楮铭也不计较她恶人先告状,笑了笑才道:“阿拓靡粥里的巴豆霜,是裴越下的。” 云舒端着茶水愣住了,裴越?那他现在告诉她干什么,自首? 想想也是,以裴越对云家的厌恶,整一下她也合情合理。 楮铭继续说:“他本意不坏,只是想让你受个罚,往煮好的粥里加生的巴豆霜,沸煮后最多让阿拓靡拉一下肚子,可赶巧那小吏没等多久就把粥给盛走了。” 云舒了然,所以那阿拓靡吃的还是生的巴豆霜,而同一锅里其他人的粥已经被煮沸了,少食无碍,可真是赶巧啊! “嗯,那你现在是想求我放过裴越吗?” 楮铭笑了,他看起来像求人吗? “求你倒不必,反正你没证据。” 云舒:…………能不能别这么瞧不起她。 “不过,这阿拓靡也是个有问题的,巴豆霜用麻油炒制,生巴豆霜虽然无色,可味道却不轻,裴越也是想着他闻到那麻油味儿,是绝不会再喝的,这样整你的目的也达到了,至于下蕃木鳖的人,这个我会去查,你不用管了。” 云舒觉得,这看不惯她的人可真不少。 阿拓靡刚刚躺下,云舒就拍门拍得震山响,只得不耐烦的让护卫把她放进来。 云舒坐在他塌边一脸姨母笑,看得阿拓靡阴恻恻的。 “麻油飘香的巴豆霜好喝吗?” 他脸色微变,旋即又笑了。 “你什么意思?” 云舒也不管他,接过姜武递来的海碗闻了闻,虽然量少,可还是闻到了淡淡的麻油味儿,可想而知一大碗的时候这味道有多重,就这样的,他还喝得快见底了,这兄弟,可真拼。 “别装了,不就是想将计就计嘛,轻了可以教训教训不识好歹的本世子,重了是不是要让你们乌孙发兵给你讨公道啊?” 阿拓靡见她都知道了,也索性开诚布公。 “你们大靖,表面上繁华强盛,没想到背地里勾心斗角这么激烈的,本王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你不是也没背黑锅?” “那活该你上吐下泻,你最好乖乖的把这件事压下了,否则我就说这巴豆霜是你自己下的,就为了诬陷本世子,话说得委婉点。” 欺凌弱小什么的云舒最在行了,泼皮无赖她也不弱,开玩笑,当年的平都小霸王可不是吹出来的。 阿拓靡一口血梗在心,他受了这么多罪,到头来还是咎由自取嘛! “你也不想想,能有哪个傻子能对着这么一碗粥下得去口,况且南馆里那么多人和你吃一锅粥,他们怎么就没事,最好不要把事情闹大,不然的话,你看看是你有理还是我无赖。” 放完狠话,云舒满意的拍拍他的肩,又换上慈爱的笑。 “王爷初到平都,水土不服也是正常的,好好将养几日就好了,你好好休息,本官就先走了。” 阿拓靡虚弱无力,气得晕了过去。 第十五章 叶家 第二日南馆使臣果然上书给司马凌,说是阿拓靡水土不服才导致生病,让皇帝不要费心。 既然苦主都不追究了,其他人又能说什么,反正在朝堂上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虽然这件事解决了,可云舒心里还是疑惑,到底是谁,敢指使人毒害阿拓靡,他的目的,可不只是构陷她那么简单,要是乌孙使臣死在了大靖,那挑起的,可就是两国的战火。 朝堂上的世家们虽然不睦,却也没人会这么做,看来,有人存了谋反的心了。 云舒在鸿胪寺为阿拓靡一行践行,今日还来了一个不速之,太傅大人,大鸿胪,国丈——叶温如,这叶家和云王府,可真是大有渊源。 叶温如是先帝太子时太傅,叶氏的嫡长女,就是先帝潜邸时的元妃,却在先帝登基不久,暴毙了。暴毙这种死法,让人很有想象空间,据说这位太子妃,嚣张跋扈,气焰很盛呐,弹压着太子府中各路侍妾,威风八面,后来她怎么突然在封后前暴毙的,这里面就说不清了。 而叶家还有一个女儿,容色倾城,时人盛誉:色若春晓,清雅出尘。 她名动平都,琴棋书画这些小事不在话下,重要的是,她不仅人美,而且多金有才,她拥有平都最繁盛的琴行,拥有最精妙的琴技,甚至有人将她与名士嵇康齐名,她为一张琴题字,千金难求,京中风雅士都以拥有叶家女一张琴为荣,更有兰中君子的雅号。 她就是云舒的母亲——叶河清,当年平都人人称羡的云王妃。 云舒的母亲身份就没有那位太子妃娘娘高贵了,她是太傅的外室所生,本该一辈子见不得光的,可叶河清在京中甚有美名,甚至连当年宫里的太妃们都有耳闻,常请她入宫演奏。 那时云蔚已经承袭王位,第一次见到她便惊为天人,云王爷是个痴情的,不顾她的身份,竟然要十里红妆娶她为正妃。 这件事当年京中传为佳话,先祖还亲自为他们赐婚。 这些,是别人听到的,实际的残酷无情才让人唏嘘,叶温如极好面子,怕叶清河母亲瘦马出身对他的官途有影响,对叶清河母子避如蛇蝎,任她们自生自灭,叶河清早年清苦,当她成为云王妃后,叶家却假惺惺的接走了卫氏,还抬为平妻,掩盖抛弃她们的丑事。 那时先帝还是太子,疑心云王拥兵相助珲王,竟让太傅诱骗云王妃回府软禁,必要的时候作为质子,王妃早有察觉,挺着大肚子后脚就跟到了云蔚的军营里,所以云舒才会在云蔚出征边疆时出生。 叶温如,一手扶持先帝登位的有功之臣,云王府,和珲王沾亲带故,这两家人,本该是水火不容的,岂会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庶女改变,哪怕叶河清成为云王妃后,云王府与叶家的矛盾,都不会有任何缓和。 后来先帝登位,珲王反叛,两家在朝中针锋相对,互相倾轧,可是毫不手软的,更何况,当年父母的蹊跷过世,云舒心里总对叶家存有怀疑。 叶温如故作和善的拍拍她的肩:“玹儿啊,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回京这么久了,都不来看看我这老头子。” 呵,当年自己被贬,还不是他的手笔,要不是她溜得快,指不定要被整成什么样呢,叶温如,此人狡猾如狐,但凡他要下手,只论利益,无论亲疏。 余乾走过来:“太傅大人,现在云世子可是位列九卿了,日理万机,怎的还有空闲去孝敬您老,这云王府身份高贵,行事自然由心呢。” 外人面前,云舒不想与他们多做纠缠:“是,云舒失礼了,改日再带弟弟到太傅府拜访。” 叶温如看云舒不过推脱之词,使出了杀手锏:“我也就罢了,只是你外祖母想你们两个想得紧,每每念叨着要见你们呢,只可惜啊,她身体不好,不能出门。” 云舒顿住,外祖母卫氏,就是叶河清的母亲,当年母妃死后,她不久便疯了……一个疯了的人,又怎会记得她与弟弟,叶温如,不过是想刺激她罢了。 云舒转过来,直视他,当年她初入官场,叶温如可没少“照顾”她,幸好自己也不是什么纯良之人,又年少轻狂的,两家没少针尖对麦芒的干过。 “太傅大人教训得是,不过今日是国事,你我间的家事恩怨还是暂且放一放吧,毕竟,来日方长,不是吗?” 叶温如抚抚打理得当的美髯,笑得满脸褶子都挤压在一起。 “那世子殿下得抓紧了,毕竟这生死虽有命,却还得看这命掌握在谁手里。” 云舒答道:“云舒受教了,多谢太傅提醒。” 宋鹤轩看她脸色不太好的走过来,又看看得意的余乾小人,顿时明白过来,云舒,从小最受不得别人拿她父母的死做文章,更何况还是叶家。 云舒饮尽杯中酒:“急什么,终有一日,我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宋鹤轩拍拍她发颤的手,叹了叹气。 阿拓靡举杯过来:“云世子,这段时间,多谢‘款待”,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 就在昨日,楮铭清算了名单上的人,算是敲打他,里面,难免有乌孙的暗桩,她和阿拓靡的这个仇,算是结上了,不过阿拓靡也是个妙人,对云舒这个小世子还挺感兴趣,奸诈的人不少,像她这样摆上明面上的却不多。 “王爷气了,不过下次王爷来,可别再拿错图了,也别再乱吃东西了,不然就没这么好运了。” 云舒无所谓的笑笑,虱子多了不怕痒。 楮铭正坐在庭下,管家为难的说:“侯爷,刚刚杨姑娘派人过来说…想和侯爷一起去瑞安长公主的寿宴。” “那种场合,不适合她去。” “她说想去长长见识。” 楮铭终于从公文上抬起头来,他脸上没有愠色,说出的话却足够冰冷:“你收了她多少好处我不想追究,但是,若有下次,这府中也该进新人了。” “…是,是老奴僭越了。” 管家搽搽汗,退了下去。 守在门口的杨若莺,立马上前:“怎么样,侯爷答应了吗?” “杨姑娘,恕老奴爱莫能助,侯爷决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你还是找别的法子吧。”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若莺咬咬牙,不行,这次她一定要想办法和侯爷一起去长公主寿宴。 第十六章 遇刺 华灯初上,秦淮河畔热闹非凡,江上画舫传来歌姬悠扬的歌声,裹着阵阵奢靡的香风传遍这张灯结彩的十里长街,好一场盛世繁华。 彩灯交错,烟火朦胧,旁边的秦楼楚馆,满楼红袖,划拳猜酒好不热闹,青石铺就的大街上各色衣着的人来来往往,吆喝其间,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整个南巷笼罩在一片灯火辉煌中。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纷纷。 平都南巷,汇聚四海,在这里,不仅可以饱览大靖风物,各地各国的货郎也扎堆其中,杂耍吃食多种多样,到了夜里也不宵禁,是笙歌燕舞聚集之地。 云舒换了便服,作书生打扮,宋鹤轩折扇轻摇,眉目如画,举止风雅,云述虽然坐在轮车上,也是一个俊俏的小郎君,三人一出现,登时成为长街一道清隽的风景,惹得街边秦楼楚馆看的姑娘们时不时上前搭讪,都被姜武面无表情的挡开了。 云舒看着弟弟一会儿碰碰这个,一会儿翻翻那个,他只有到这,才会开心得像个孩子。 “伯父的伤,没事了吧。” “用了玉痕膏,只有淡淡的疤,倒也无碍。” 云舒和宋鹤轩在后面慢慢走着,说了些朝中政事,却又绕道白天的宴席上。 宋鹤轩道:“阿玹,你还在查当年的事吗?” 他侧过身看了看云舒清冷的侧脸:“如果云王和王妃在天之灵,恐怕也希望你放下的。” 她目光平视,空蒙的望着远方:“父亲希望我放下,他不想让我牵扯进来而己…” 那时云舒只有三四岁,模糊的记忆,好像在明亮的屋子里,很温暖,很香,有个温柔的妇人常常抱着她,给她喂吃的,每当她咯咯的笑,就会被高高的举起来转圈,那个高大的背影,想必就是父亲。 这些场景常常在她午夜梦回里出现,可后来这样的记忆越来越少,她再回首时,都是板着脸的云翦,教她如何去做一个世子的谋士们,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她。 一切的碎了,那样温暖安宁的浮光掠影,这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 他们深眠泉下泥销骨,而害他们的人,凭什么手握重权,锦衣玉食,活得那么滋润,太不公平,太过诛心。 当年云蔚弥留之际,曾写过几封信留给她和弟弟,亲述一切皆是自己的选择,希望他们两个孩子能率性而活,不要步他后尘。 宋鹤轩知她性子倔强,这么多年来又一直被老王爷逼得太深,差不多成了复仇的工具,很是担忧:“阿玹,你莫要执念太深了,时过境迁…” “好了,大哥,你只比我大两岁,怎么就像伯父一样,整天念念念,我长大了,这些事,自有分寸,相信我,只是量力而为。 我们去看阿桓说的杂耍。” 说罢云舒赶上姜武他们。 宋鹤轩看着云舒的背影,叹了口气,他知道按她的性格,若不能为父母报仇雪恨,不会善罢甘休的,这是她多年的执念。 任她去吧,何况如今的云舒,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云家小世子了,她想要的一切,会用她的方式去夺得。 在南巷最热闹的牌坊下,有一群杂耍艺人,什么吐火吞剑,胸口碎大石,这些平都人都看腻了,比较新鲜的是,他们能大变活人。 云舒以前也看过把人变消失的,并不觉稀奇,只是云述喜欢,一直盯着那台子。 只见一个黑脸大汉让一个妙龄女子坐进一个大箱子里,往她身上盖上一块红布,再装模作样的念上咒语施法。 然后再揭开红布竟然空空如也,众人哗然,竟有人跑上台去翻看道具。 云舒轻笑,她离得近,听到那汉子念的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各路仙官相助…阿弥陀佛………”这都哪跟哪。 “兄长,你说,他是怎么做到众目睽睽之下把人给变没的。” 云舒笑道:“他不是请各路神仙来帮忙的嘛,不过,变个戏法都得动用这么多大神,他一天变这么多次,神仙们还不得烦死。” “阿玹,这是别人谋生的手段,何必取笑。” 宋鹤轩看看那个箱子,转头低声对冥想的云述说:“阿桓看那个箱子,厚重且不易移动,这台子又这么高,藏个女子又有何难。” “哦,大哥你是说,那箱子底和台子是联通的,可以翻下来。机关再做得精巧点,自然发现不了破绽,可是箱底就没有裂纹吗?不行,我要靠近点看看。”云述向前移了车子。 “嗯…不过也别揭穿别人,坏了他的生意。” 有人起哄,要那黑汉子再把人给变回来,他卖起了关子,说施法耗费精力,得让他缓缓。 班子里的学徒们这时候翻着筋斗出来了,吆喝几嗓子后就用锣去人群里接了一圈,倒也有人给了碎银铜钱。 待那汉子再次把红布盖在箱子上,众人都瞪大眼睛盯着它,生怕错过这精彩的瞬间。 “阿桓小心!”云舒突然大吼一声,吓得众人都愣在当场,发生了什么?! 一直站在台子旁边的她看到红布下有尖锐的棱角,混迹多年,直觉告诉她,那是兵器的轮廓! ……来不及多想。 说时迟那时快,云舒快步上前推开弟弟,而此时红布下果然跃起两个黑衣人,挥动手中的刀,用力向他们砍来,云舒抱着阿桓滚到一边,躲过他的致命一击。 一击失败,他迅速撸起衣服,对着云舒狂射,箭镞划过空气的声音在耳边呼啸,竟没入青石地砖,是袖箭!! 从四面八方跃起更多的黑衣人,他们都不管不顾的冲向地上云舒,云家隐藏在周围的暗卫也迅速围过来,厮杀在一起,惊慌的百姓四下逃窜,方才热闹的大街顿时人仰马翻,姜武护在云舒旁边往后退。 “兄长,流血了!你受伤了!?” 云述惊恐的声音响起,云舒这才感觉肩膀上越来越痛,往后一探,鲜血立刻便染红了手,她中了一支箭! 宋鹤轩护住云述,对姜武喊道:“快带阿玹往前走!有卫队。” 眼看刺越来越多,云家的人渐渐不敌,黑衣人却涌起一波又一波,显然有备而来,姜武也管不了其他人,杀出一条血路扶着云舒突围。 且战且退,但似乎所以刺的焦点都在云舒身上,一直穷追不舍,这样下去,今天她的小命就得交代在这了。 云舒感觉越来越无力,意识也渐渐模糊,不好!怕是箭上有问题。 被拖着往街边去,她连抓住姜武的力气都没有了,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吾命休矣!” 第十七章 七叶镞 姜武拖着她越过牌坊,却见前方又有一队人马奔驰而来,尘土飞扬,很快与刺交战在一起,兵刃相接。 “京都卫尉在此!拿下刺!”这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是裴越! 一辆马车驶到他们身边,楮铭伸出手来:“上车!” 云舒己经全然没了力气,只知道她被提上了马车,远离了南巷。 姜武焦急的道:“侯爷,我家郎君中了箭…” “出去赶车!” 楮铭将云舒翻过来,检查她的伤势。箭头入肉很深,恐怕伤了经脉,血液染红了她的白袍,还在汩汩的涌出来,看来得先把血止住。 “你干什么!” 己经半昏迷的云舒迅速抓住楮铭准备给她脱衣的手,一双眼布满了血丝,额上的汗沾湿了碎发,语气冷冷,就像一只危险的兽。 楮铭眯了眯眼:“入骨的箭头得拔出来,你想死我不拦着,只是别连累我,毕竟是我救上车的,却死在我手里。” “你…不可以脱衣服…就这样把箭拔了!还有…箭头上…有毒。”云舒咽了咽口水,明显的感觉到呼吸困难,全身忽冷忽热,一阵阵发颤。 “不脱衣服怎么看得见!什么时候了还摆世子的臭架……子。” 楮铭看着颤巍巍指着自己的匕首,气笑了,竟然从靴子里拔出了匕首来指着他…很好,你很强,早干嘛去了! “让你拔你就拔…废话什么!” 两人对峙一眼,还是云舒别过脸,拢了拢自己微敞的衣领:“姜武……你来!” 必须要尽快把毒逼出来,但是,她的身份,也绝不能暴露在楮铭面前,她就是死,也不能! “他懂什么…”楮铭拍掉她的匕首,将她按在腿上,在背上撕了一个小口,硕大的箭头嵌在肩上,皮肉已经肿了起来,翻起的血肉一片模糊,任他见惯沙场血腥,也觉得头皮发麻,那血己经变成了青黑色,果然是有毒的。 楮铭拿过她的匕首,从车壁上拿出一只蜡烛点燃,匕首过了火,楮铭划开箭伤周围,不禁皱了皱眉。 “是七叶镞,入骨很深。” 七叶镞,是攻击力很强的箭头,楮铭在晋陵曾遇到过,顾名思义,七叶镞自箭尾分七脉汇于箭头,而七脉上又分别分有细脉,细脉上,有无数的倒刺! 因为箭头造得很大,箭身很短,射得不准,七叶镞一般不用于远程,许多时候用在袖箭、轻弩,一但入肉,想要拿出来就得挖掉一大块肉,若嵌入筋骨,就得忍受剔骨挑筋的痛苦。 更有恶毒的,用青铅做倒刺,脆而易断,入肉后断裂,拔箭时倒刺几乎全断在肉中……… “有点疼,你最好能忍。” “你再磨叽…就不用救了…”不仅是七叶镞,上面还粹了毒,云舒感觉钝痛越来越严重。 她不能死,绝不能倒下,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绝不能死在一次小小的刺杀里,不能! 离南湖里还远,她不得不把性命托付在楮铭手中。 姜武为了平稳,把马车停在街边,楮铭握住箭尾,深吸一口气,突然用力把箭往里再扎深,疼得云舒闷哼一声,抓住车壁的指甲都折断了。 吓得姜武拔刀,楮铭竟然把箭插得更深了,他会不会趁机谋害云舒,若是如此,自己真是万死莫辞! 还不待他反应,楮铭己经发力将箭头拔了出来,她的肩上,立刻出现了一个血洞,血液喷涌而出,迅速撕下自己的外衫,给她止血。楮铭用匕首剃掉沾满血肉的箭头,检查了,还好是铁的,不会有倒刺留在肉中 姜武见箭头拔出来了,才放心到外面去赶车,得尽快回王府才行。 楮铭见她趴着一动不动,只是不断在喘气,豆大的汗珠划落,脸色更加苍白吓人。 常人若忍受这种剔骨的疼痛,活活疼晕过去也是有的,她竟然一声不吭,只是死死咬牙硬撑,倒让他刮目相看。 楮铭又给她放了毒,应该不是什么剧毒,不久血就是正常颜色,给她随便包扎了。 一边包扎一边问她:“死了吗?” 云舒眼珠这才动了动,艰难地闭了闭眼,她刚刚想到老王爷云翦了,有时候她很恨云翦,从小把她当做保住云家富贵的棋子,不顾她的选择让她担上这么重的担子,像今日这种刺杀,她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了,一路走来,徘徊在生死边缘,对她来说不过家常便饭。 老王爷有没有想过,她有一天身份暴露了怎么办,自己的以后怎么办? 她一辈子就被这个身份禁锢了,所以常常忤逆他,常年在外面游荡,有时候住在正德侯府几个月也不回去。 但当老王爷死后,云家式微,她才渐渐明白,权势,真的是个极好的东西,她看过太多失势的世家被欺压甚至迫害一门,甚至惨烈百倍的大有人在。 云家显赫多年,树敌颇多,打江山时仰仗你,赐你富贵权势,荣耀满门,天下太平时又疑你功高震主,赐你白绫毒酒,这是将相宿命,只有手握权势,才能为家族续命,而碍于她的身份,桓弟才有避身之所,父母当年的悲剧才有大白那天。 刚刚楮铭再推箭的时候,她在想,如果就这样死了,老王爷,会不会觉得,当初果然看错人了。 她吃力的动了动:“疼…疼死了,你不会故意的吧。” “现在才反应过来疼。”楮铭擦擦手,不知道为什么,楮铭突然觉得,云舒还是当年他认识的那个少年。 可能只有在脆弱的时候,才会表现出自己柔软的一面吧。平日里看她张牙舞爪惯了,现在她脸色苍白,气若游丝的躺着,突然就不想追究当年的事了,也许,她有苦衷吧。 不得不,与他为敌,耍他害他的苦衷。 王府门口,程伯看着楮铭抱着云舒从马车上下来,着实惊了一下,立刻迎了上去:“姜武,还不快扶少主进去!” 王氏站在旁边,看着浑身血迹的云舒,早哭成了个泪人,手忙脚乱的。 楮铭放下云舒,从容的理理皱了的白袍:“裴越己带人去剿灭刺了,云述他们不会有事,倒是他,中了七叶镞,箭头上还粹了毒,得赶快把余毒逼出来。” 程伯一揖:“是,今日多亏了侯爷出手相救,大恩大德云王府无以为报,等少主伤好,定当上门拜谢,护卫来报,刺己悉数擒获,小郎君无虞。” 他看着楮铭的白袍上沾了血迹,还撕裂了许多。 “还请侯爷入府稍作休整。” “嗯,也好,这件事发生京都卫尉的辖下,我也有些细节想问问云述,给我拿件干净衣物。”踏入云王府中。 第十八章 怀疑 简单洗漱,楮铭试了试桌上的衣服,想必是照云舒还是云述那竹竿子身量做的,十分瘦窄,穿着逼仄得很,他吩咐伺候的小厮去拿一件府中护卫的衣服过来,小厮诚惶诚恐的去拿了一件新衣。 信步走去前厅,早听闻云老王爷不爱金玉,寄情山水,这云王府中也是修得古朴大气,竟在院中植北方高大的云杉。 还有几棵一人难抱的香枫,这种枫树十分金贵,雅名唤做“露沾衣”,四季艳丽,香味清雅,有令人心情愉悦的功效,后宫也就有两棵,宫人常取叶佩在身边,或做成香囊,这还有许多奇花异草,整个王府都笼罩在香味中,楮铭揉揉鼻子,果然还是太香了。 “程伯,城门关了,孙大夫进不来!”一个身穿程子衣的暗卫奔过来。 “大胆,你有出示云王府令信吗?人命关天的大事呢,少主是什么身份,出了事他担待得起吗!” 程琮暴跳如雷,少主还等着孙衍诊治呢! “说了,守城卫说近日京中严查,不得政令不能擅开城门…” 楮铭跨进正厅:“云舒身上不过余毒未清,在城中请个普通郎中给他去毒包扎下伤口即可,何必兴师动众到城外请郎中。” 程琮没注意他会出现在这,只是,这云舒的身份,知道的也就几个人,为保险起见,孙衍,就是专门给云舒看病的,其他郎中,是从来不请的,更何况如今还是伤在肩部那样的地方,别人一看,铁定知道她是女子。 “城中大夫医术有限,为保险,还是去请神医孙先生。” 楮铭微微皱眉:“所以就任由她毒发?我府中有当年随军的大夫,医术精湛,也曾遇到过七叶镞的伤口,去请他来吧。” “不可!” 程伯叫住准备出发的暗卫,又侧过身来对楮铭说:“额…多谢侯爷关心,只是,不便劳烦府上的大夫,还是……” 楮铭从未见过如此冥顽不灵的人:“你到底在阻拦什么,莫非,想眼睁睁看着你家少主死。” “不敢,只是,只是…少主幼年体弱,身有顽疾,不能为外人知道,还望侯爷见谅。” 程琮牙一咬,没有什么比保护世子的身份重要。 说了顽疾二字,本来就是大秘密了,外人如何能再打听。 “咳咳咳…”楮铭听到顽疾二字,又联想到云舒那弱不禁风的样子………他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事关王府名声,还望侯爷保密。”程琮脸色不太好看。 “嗯…既然如此,拿本侯的令牌去吧。”他解下腰间的楠木令牌递给暗卫,那是武安侯的令信,可比云王府这有名无实的令牌好使多了。 这时云述和宋鹤轩赶也回来了:“程伯,阿玹没事吧。” “兄长!兄长呢,他中了箭。” 程伯推过云述,拦住他进屋:“小郎君莫慌,少主没事,幸好侯爷给及时拔了箭。” “今日多谢了,武安侯。”宋鹤轩行礼,虽为答谢,可却没多少诚意。 楮铭也不在乎:“举手之劳。” 这时裴越才上前来抱拳:“侯爷,全是死士,牙里藏了毒,就剩一个活口了,他们买通了杂耍班子,想来是特意引云郎君过去的。” “带上来!”只见两个军士押了一个浑身是血的黑衣人上来,裴越上前挑起他的头,凶狠的目光,下巴张着,喘气间不断的流出血水来,想必是被卸了下颌。 楮铭慢慢转过身去,冰冷出声:“卸了手脚,回去再慢慢审。” “是。” 院子里响起惨叫,不一会便安静了,众人噤若寒蝉,出身龙武卫的武安侯果然名不虚传,胳膊腿说卸就卸了。 今日云舒受了伤,多留无益,还是明天交给下面的人去查问,楮铭便离开了。 “麻烦二位明日到卫尉府来一趟。”裴越对云述和宋鹤轩说完,跟上楮铭的脚步,离开了云王府。 “你慢点,诶哟,我这老骨头都快被你拽断了…放手!” “孙大夫,郎君还等着你呢,还磨蹭什么。” “那小子死不了,就是死了,我也能把她从棺材里拽出来咯!” 孙衍很不爽,自己一只闲云野鹤,平日里逗逗鸟,喝喝茶,不知道多美,却因为当年欠云翦那一份恩情,得一辈子给他云家人操劳,还得随叫随到,造孽。 绕过影壁,见一队人正出来,打头的人虽着护卫服色,却长得芝兰玉树,俊美无俦,举止间很有风范。 他放下药箱,微微行礼:“草民拜见武安侯。” “哦,你是那个孙衍?” 楮铭觉得很有意思,他记忆中好像从未见过孙衍。 “能走在龙武卫前头的,身份自然不一般,小老儿斗胆猜测。” “嗯,不错,云世子还等着你。” 待人走远了,孙衍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副好皮囊,果真是出众的人啊,怪不得玹小子斗不过。” 旁边的姜武白眼直翻,不就长得好点,权势大点嘛,他家郎君哪点差了! 刚跨上马,楮铭就对跟上来的裴越道:“裴越,把话说完吧。” “侯爷,那些人除了对云家人的行踪十分了解,投其所好外,身手还十分了得,我们折了不少人马,还有…” 他看看左右,方才靠近楮铭说:“他们身上有火牌,所以才畅通无阻的进了平都。” 火牌,是斟别官署身份的验符,常供将士用来传递紧要消息时过关卡查验,到驿馆出示也能有补给提供。 “火牌?不是军政署统一发的吗,核实身份十分严格,但是能弄到的地方却不在少数。” “看来这次不是一般的匪徒,来头不小,明日将军政署官也一并叫来吧。” “侯爷,我不明白,云舒不就是遇刺了吗,我们静观其变就好,何必去淌这趟浑水。” 下午有人用箭射了一封告密信到卫尉府,说云舒在南巷遇刺,侯爷接信后竟然亲自赶过来,还折了些人,说白了,这云舒要是死了,关武安侯何事,云家在朝中一向桀骜,不会轻易向任何人靠拢,不是朋友的就是敌人,没了云家,对他们不是更有利。 “不想淌浑水,可惜别人偏要向你泼脏水,上次利用使臣挑拨离间的事还没查出来呢,这回云舒中的是晋陵特有的七叶镞,还有,靖西军都尉,轻松就能有火牌,若朝中有人借此发难,反而被动,不如先发制人。” 缓缓走在长街,楮铭越想越觉得今日有些奇怪,也许是马车上云舒突然的警惕太过意外,也许是抱他下来的时候,没想到一个男子竟然能轻成那样,还有那云王府管家的种种表现,也很让人寻味。 一个在心里盘旋了很久的猜测,又浮了起来。 他打马离去:“先回卫尉府吧,还有个人要你去请。” “是。”裴越跟上。 第十九章 疑云 云王府里,孙衍正坐在榻边给她拆开布条。 “臭小子,那么多暗卫不用,艺高人胆大是吧,栽沟里了吧,叫你得瑟。” 取出柳叶小刀,再轻轻破开皮肉,检查伤口。 “好了,孙先生,郎君也是情急之下才挡的,她的伤势如何,你先驱毒吧。” 奶娘在旁边用手帕给云舒擦着汗,她只不过轻轻的碰她的额头,云舒便皱着眉躲,可见是疼得厉害… 孙衍看云舒面白肤冷,脉象轻颤,再看看舌苔,箭头必然是抹了川乌和蛇藓草的。 “嗯,幸好先拔了箭头,粹在箭上的毒还来不及散到天宗大椎两处穴位,去取点蜜来。” 孙衍一边从药箱中取出银针,一边道:“武安侯这取箭的手法还是可以的,七叶镞不能硬拔,否则附骨而过的倒刺必然挑筋断脉,难以修复。” 程琮在屏风外,听得孙衍的话:“七叶镞!是晋陵的七叶镞,想不到平都竟然有人用这等恶毒的暗器。” 宋鹤轩向来是不信楮家的,毕竟楮铭向来不是什么善类。 “这次的事,武安侯到底是仗义出手,还是早有预谋,毕竟他出现得凑巧。” “都怪我,都是我的错。”云述握着衣角,双目赤红,宋鹤轩拍拍他,云述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偏要缠着云舒去南巷,还害得她为了保护自己中了箭,那么大的箭头,肯定很疼。 孙衍叹气,不再言语,这平都,外表繁花似锦,富贵奢华,内地里多少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整日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朝不保夕正常不过,像云家这样的多了去,哪个的尊贵不是用命搏来的,还不如待在他的药庄刨土安逸。 取蜜内服,口含解毒膏,又扎了几处大穴,放血去毒,孙衍才开了几副药给程伯,从解毒到调养,免得三天两头的,又要去叨扰他。 一匹马停在城外一个不起眼的庄子前,来人扣响生锈的门环,里面的人看了一眼腰牌,把他让了进去。 走廊上都立满了黑衣人,却在黑夜里听不到一丝声响,整个院子黑洞洞的,静得可怕,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他被人引着,转入内屋。 小几前的人握着一块玉石,在细细的雕着什么,玉屑落了一地,漫不经心的问道:“得手了?” “禀少主…没有。” 下首跪着的人清楚的听见磨砂的声音顿了一下,少倾,才又慢慢的磨起来,沙沙的细响在夜里听得格外清晰。 一滴汗落在青砖上,他仿佛看到自己微颤的肩膀。 继续回禀:“有人,给卫尉府递了信,武安侯带人赶过来,截杀了我们。” “楮铭?”他轻笑。 “有意思,武安侯果然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他此番救人,倒也得了个人情,我们反而不好做手脚了。” “少主,不严查是谁给卫尉府递了消息吗,我们一直隐藏得很好,不会教人发现,定是内鬼…” “不必了,这次本来也是我们做得过了,那人不是让我们别伤了云舒性命嘛,也算给她个教训。” 他站起来,写了消息,从鸽笼里选了只,打开窗户放走。 “处理好后面的事,最近都不要动作,别让人抓了尾巴。” “是,小人告退。” 窗前人磨挲着一枚圆润的青玉,思绪却飘远了,这平都,还能平静多久。 第二日午时云舒才醒过来,张先蹲在她床边嗑了一早上的瓜子,见她醒了,弹起来探探她的头。 “还好还好,不热了,昨晚你发了烧,你奶娘给你擦了一整晚的汗。” “先给我,倒点水。”云舒感觉喉咙都快冒烟了,整个人晕乎乎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许是失血过多,整个人更加苍白。 “哦哦,你渴了。”张先转过身去倒水。 “你怎么来了?” “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来嘛,昨晚守城的有人告诉我,云家夜里派人去请了孙大夫,孙衍是专门给你瞧病的,我一想,你肯定是出事了?” 云舒喝了水,才慢慢坐起来。 “你消息果然灵通,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死不了的。” “还不是大事,你差点就被人刺杀了,那伙人个个都是一顶一的死士,想来也是谋划己久,要不是武安侯赶到啊,你小命就交代了。”张先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 云舒苦笑,她这么弱的吗? “阿桓他们呢?” “早上卫尉府的传他们去问话了,想来也快回来了,我说,你这些年在外面是不是惹上什么人了,到底是谁,敢这样对云家动手。” 云舒昨晚出去的时候,云家的暗卫也是随行的,只是偷袭突然,让她中了箭,虽有暗卫护着,但对方人多势众,且攻守谋略有序,要想脱身确实不易。 到底是谁?有这样的实力和谋划,还是在平都对她下手,胆子不小。 张先看着云舒若有所思:“七叶镞是晋陵的,但是你没到那过啊。” 福至心灵般一拍脑袋。 “晋陵…以前有个陆清漪,她是那的一个县主,你还记得嘛?老爱跟我们屁股后面那个小姑娘,特嚣张那个…当年七叶镞不是曾作为陆家府兵的标配嘛。” “当然记得,后来被你给踹下河了嘛,你倒是爽了,害得我被老爷子揍得不轻,你还好意思提!” 云舒简直不想回忆和张先当年的陈芝麻烂谷子。 “嘿嘿,我后来不也是翻墙去给你送吃的嘛,不过话说回来,这陆清漪仗着她娘是公主,嚣张跋扈点挺正常,要说让她下狠手来杀你,不太可能,再说了,人家不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嘛。”他撇撇嘴,打量起云舒来。 “看什么,我哪知道他们为什么想杀我,这些年来这种事遇到还少吗?” 云舒外放这几年,明里暗里的刺,简直数不过来。 张先越说越有劲:“你是不是,在外边欠了风流债,始乱终弃,然后人家因爱生恨,找上门来了,当年,人家可是跟在你后头,一口一个‘世子哥哥~’ 给你说过多少次,你这张脸在平都不知道祸害多少良家妇女了,到了外面,就给我遮起来…” 云舒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话,这都哪跟哪,不过他倒是提醒自己,晋陵陆家,是南方士族中比较有实力的。 大靖南迁后新贵欺压南方士族,这些年确实摩擦不断,她承袭王位后的封地也是夺人家的,若是他们看不爽下的手,也不是没可能,只是选她这个不成器的世子下手,未免太看得起她。 第二十章 谁下的手 裴越问道:“云公子的意思是,你府上的小厮也是无意中知道南巷来了新的杂耍班子。” “我身体不便,故而阿景常常到外面去给我打探好玩的事儿,遇到有趣的,便会回来同我说,更何况南巷我们去过多次,这很正常。” “可是我查过,杂耍班出现在南巷不过一天时光,郎君贴身的小厮便知道了。” “这有何难,阿景素来机敏,消息灵通,何况还是一两天。” 云述抬头:“裴大人,你什么意思,是怀疑阿景吗?” 他很不爽,倒不是他不配合,只是一上来裴越就一直怀疑云家的人,却对那些歹徒只字不提,难道怀疑是云家人对自己的世子下手不成。 “云郎君误会了,下官也只是想排查线索,见谅。” 他再问了宋鹤轩几个问题,便让他们回去了。 出了卫尉府,云述回头看看守卫森严的大门。 “兄长这次遇刺,歹徒竟和上次袭击伯父的一样吗?” “嗯,虽然他们进退有序,装备精良,身手却高低不同,来历像是江湖杀手临时组建的,抓住审的哪个,也是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些刀口舔血的,一向认钱不认人,更加不好查。”宋鹤轩扶云述上了马车。 “那就是有人不想暴露身份,买凶杀人,竟这般谨慎,但兄长中的七叶镞,是晋陵的,楮铭他们曾到过晋陵…” 宋鹤轩止住他的话:“阿桓,楮铭要做,不会这般明显,也不会这样漏洞百出。” 不说别的,昨日楮铭曾救过他们,他若想对云家下手,不需要做这些表面功夫,有一万种方法,可以做的滴水不漏,他虽然不喜楮家,这些事实倒还看得清。 卫尉府西苑,王绥正在观察从云舒身上取下来的箭头,再翻看从南巷带回来的。 裴越在旁边轻轻问道:“王将军可有发现?” 王绥也不答他,拿起箭头照光处转着看,玄铁制造的箭头,根根倒刺在阳光下泛着寒光,上面还有血腥味儿。 他看了一会便放下了,若有所思。 “箭头是上好的成铁制成,勾刺也打磨得非常精巧,这么多箭镞,竟没有任何一根倒刺断裂或者敷衍,想必造的要求很高,而且箭头箭身分离,是后来才熔上的,可能是为了用到袖箭上去,箭头不圆滑,想必使用时间也不长。” 楮铭看着那堆箭头,若有所思:“用料讲究,制作精良…” “七叶镞是晋陵响马的标志,后来也被当地的一些护军和匪徒模仿,但是这么费时费力…” “不是晋陵的!” “不是晋陵的。” 楮铭和王绥异口同声。 王绥再缓缓道:“晋陵用七叶镞的,没这个财力,他们的箭头,也用不起玄铁,倒刺更是敷衍,地势多为防守,箭头要小一点便于远射,却往往在上面涂上川玉须顶,马钱子等剧毒,见血封喉的,而这个,却涂了不是那么致命的蛇藓草。” “显然是有人想把注意力转移到晋陵,才做的这些障眼法。” “没错,上次正德侯遇刺,凶手没有用这个,所以到底是买凶的人提供的七叶镞,还是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还不知道。” 王绥接过楮铭递过来的帕子擦手。 “此番劳烦王将军。” 骁骑卫中走南闯北的大将不少,有经验比龙武卫的多,裴越本来是到骁骑卫找个兵器库的人过来的,谁知道王绥听说后亲自来了。 “无妨,我也正好要出来探望世子殿下,侯爷若无事,末将先告辞了,查案还劳烦卫尉府费心。” 楮铭看着大步离开的王绥,神色不明,此人处事稳重,治军严明,却甘愿在骁骑卫中任副将多年,任皇帝百般拉拢都不为所动。 楮铭一直想不明白,王家为何多年来都对云王忠心如此,这等年轻有为,在军中十分有威望之人,有大将之风,却偏偏,效忠手无缚鸡之力的云舒,真让人想不通。 王绥站在云舒的床边注视着她,看着她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缓缓说:“我会调巴凌给你。” 语气算不得好。 “不行,巴凌是你培养出来的,在你身边做事多年,是你的左膀右臂…”云舒挣扎着要起来,张先赶紧窜出来给她垫上迎枕,又默默退到一边,他向来觉得王绥面冷,不好相与,又不喜欢自己,还是别凑跟前去了。 “你身边的都是废物,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 他听说云舒自己挡的七叶镞,还是武安侯给她拔的,心中浮起一股无法压抑的戾气,那样细弱的人,自小金尊玉贵的,他一捏就能碎的骨头,怎么能受得住这些。 “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嘛,姜武也很意外,调巴凌过来,你让他如何自处。” 王绥生得比她生得高大许多,往这一站,像堵墙似的,气势又逼人,云舒知道他这次生气了。 想起有一次,她到军营里找他,一时贪玩偷偷爬上马背,那性子烈的军马可不是开玩笑的,带她奔驰许久后才被救下来,她亲眼见王绥单手折了马场边的旗杆,只一下,那匹高大的军马便被穿喉而过,登时气绝身亡…… “反正,我不同意,我不会要你的人。”云舒被他盯得有点心虚。 “你是世子,这京中想你死的不在少数,大祭又在眼前,你自己想想清楚,王氏受老王爷恩惠多年,在别人眼中就是你云家的人,你若有闪失,必受牵连,你若担不起云王的身份,也不配统领骁骑卫!” 说完拂袖而去。 云舒被他骂得一口气梗在心头,她担不起云王的身份,是啊,老王爷,父亲,当年都是威震平都的人,她却连柄剑都拿不动,更别提排兵布阵,统领骁骑卫了,她这个样子,的确让人信不起来。 张先见她尴尬,赶忙出来打圆场:“咳咳咳…这厮就是这样,爱之深责之切嘛,别往心里去啊。” “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很没用。” 云家式微,她很清楚,只是从没被人如此面斥过而己,她以前和张先在平都可是出了名的纨绔,想来许多人都瞧不上她们。 张先认真的看了她一眼,语气严肃的说道:“是,但是我不敢像他那样骂你。” 云舒:……………真是好兄弟。 第二十一章 长公主寿宴 此番云舒遇刺,也是在平都闹得沸沸扬扬,世家们关心朝堂局势,女郎们关心心上人,看热闹的关心刺是谁雇的。 云家得罪权贵,被教训的,抑或是云舒作恶被报复的,百姓向来喜欢在这些事上发挥想象,只是,京中竟有不少女子是云舒的拥趸,心疼云舒受伤之外,竟还有人偷偷把药材送到门房来,那些个不能出门的闺中女子,只能在各种小姐妹的聚会中八卦芝兰玉树的云世子是如何重义舍身救弟的,卫尉府也没有抓到凶手,竟成了悬案,皇帝准了云舒几日休养。 风和日丽的傍晚,落霞如锦,虫声阵阵,云舒手里抱着新进的柑橘,坐在湖心亭听下面的人回禀事。 “殿下,七叶镞太过狠毒,晋陵几家的府兵早几年就已经没有再用,而且此番歹徒入平都,竟一路手持火牌,晋陵的几个世家,没这个本事弄到它。” 云舒轻轻剥开橘子,新鲜刺激的味道果然很舒服。 “嗯,知道了,既然不是晋陵人干的,武安侯这边也支支吾吾,我却也不能白挨一箭,这样吧,杨度在骁骑卫里边不是挺能折腾的嘛。” 云舒将酸甜的柑橘一瓣瓣吃完,才缓缓开口道:“以前是觉得他这个草包,留着也就留着了,换了聪明的反而不好,如今我回来了,他可以回去歇着了。” 线人心领神会,拱手道:“末将这就下去办。” 红霞映在她如玉的脸庞上,绯丽无双,拿刀不行,耍耍阴谋诡计还是会的。 瑞安长公主寿宴大办,皇帝亲赐了寿礼,休沐竟还延长了一日,这是无上的荣宠,朝中大小官员都有收到帖子。 云舒也应邀前去,张先向来也是喜欢这些场合的,也一起去,公主府宾盈门,系了红绸腰带的小厮赶忙来套马。 “竟是云王府世子和张小郎君到了。” 阶上迎的公主府管家,赶忙下来见礼,又遣小厮去通报,亲迎了云舒他们进府。 云舒先去拜见了驸马都尉、中常侍赵淮安等人,堂上己有不少官员在了,仆射尚书、中书监,还有张先的父亲等大员坐着饮茶。 云舒看到几位以前和她一起在御学的同窗,大靖等级森严,高官显贵家的子弟,是不用选官的,生来就能凭自家荫袭做官。 但是自小得在御学里接受政事教育,能进御学的家族非富即贵,由朝廷选派治书侍御史专门教导,有时还有朝中大臣亲自去为他们讲治国理政,未立储的皇子也和他们在一起学习,等太子身份确立出阁后,还会从御学中选派出众的作侍读。 说白了,就是为未来的天子培养智囊团,培养心腹的地方,御学出来后,到各司观政几年即可授予四品以下的官职,这也是清贵门阀世家荫袭的一种。 在给事中任从事的楚仁笑着说:“玹玉,早听说你回来了,怎么不走动呢?” 楚仁的父亲只是六品的中散大夫,可他自小出众,词赋很有名气,所以也收进了御学中。 云舒摇摇扇子:“你在先生门下,我是最怕他的,你天天在衙中应卯,去找你也怕老先生不高兴。” 管家引他们坐到园中席位上,一众青年才俊围在云舒旁边,恣意谈笑,更衬她的姿容倾城。 “你现在己经是光禄寺卿,倒是自由许多,不像我们还在熬日子。” 是另一个同窗,他们其实身份算不得显赫,只是自己有些才干,或是走后门进的御学,其它皇亲国戚是不屑与之为伍的,云舒就不同,从不摆世子的架子,还时常约着去游玩喝酒,为人也随和,倒是受欢迎许多。 女眷们陪着长公主在花园里游园,今日长公主借着寿辰,办了赏菊会,虽只是初秋,园中倒也陈列着好些珍贵的菊花,竟还有宫里的孤品,众人也看个稀奇。 园中搭了彩棚,张灯结彩,婢子捧着美酒瓜果穿梭其间,言笑晏晏,长公主由几位宗妇和诰命夫人陪着叙话。 年轻的女眷们便在园中赏菊闲谈,时不时的偷瞄前厅的郎君们,平时她们被拘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能借着这些机会相看,遇着合适的,倒也成就自己的姻缘。 长公主的儿子赵琅,己经二十四了,想来长公主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选定未来的儿媳妇。 哪怕得不了公主的青睐,其它的郡王世子,还有诸位大臣家的爱子,也是不错的,是以这些贵女们,拿出浑身解数,珠钗美服,胭脂水粉,现在可不是可惜的时候,高绾花髻,巧戴明珠,一片莺歌燕舞。 开席的时候女眷和外臣间虽然隔了一条花廊,却能从隐隐绰绰中看见对方,长公主自然坐在上首,她虽然五十多岁了,但是保养得宜,依然荣光焕发,贵气逼人,她笑着听旁人介绍宾,时不时有夫人领了自家的女儿小辈去见礼。 赵家世代显赫,长公主是如今皇亲里身份最贵重的,那赵郎君又生的俊,年轻有为,御学里出来就到御史台做了编修,是和云舒,楮铭,宋鹤轩并列平都青年才俊的四公子,将来少不得也是进内阁的,女儿一嫁过去就是诰命夫人,高人一等的,这样的好亲事谁还能坐得住。 但是也有例外的,几个小姐对赵家长媳可不感兴趣,围坐在一起议论云舒,她今日只穿了件织锦暗纹的月白常服,里面裹着纱罗,更加显得修长。 颜如渥丹,肤白如脂,眉眼如画,一举一动间潇洒自如,风流无双。 平日里冷清的面容,因为同僚的玩笑而染上淡淡的笑意,让人如沐春风,在一群官宦子弟中越发显得出众,看痴了一众贵女。 一个稚嫩的女声:“要我说,如今在座的,都比不上云世子半分,身份那么尊贵,却不拘小节,没有摆那些臭架子装高冷,笑起来真好看啊。” “真不知道能嫁给云世子的该是怎样的女子,能让他对着笑一笑的,都心满意足了。” “云世子马上就继任云王爷了,能得他唤一声王妃的,才是天大的福分,云王妃呢,光是想想骨头都酥了。” “就是不知道世子继位后会不会立妃呢……” 加入讨论的贵女越来越多,平日里在府中被逼着端起架子,现在都是同龄人,讨论这些问题越发大胆起来。 云舒觉得那些若有若无扫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有些贵女竟然不避嫌的盯着自己看,苦笑摇头,这样明送秋波不太好吧。 第二十二章 司马灵均 门外喧闹起来,有着宫里宦官服饰的黄门郎进来。 笑得要多喜庆有多喜庆,要多巴结有多巴结:“长公主大安,杂家奉陛下太后旨意,特来为公主殿下添寿礼来了。” 原是陛下的赏赐到了,众人恭敬的跪下,长公主上前来,先祖只有一个公主,从小宠爱有加,曾有令,长公主不必向皇帝和后妃行跪拜,可见瑞安的地位。 “兹有瑞安长公主,贵惠有礼,福寿筹绵……特赐赤金二百两,白银二百两,潞州贡锦二十匹,紫檀木雕嵌百寿字镜心屏风一架、寿福禄鼍龙鼓各一架、灵兽呈祥绣锦珠绫帘子一顶、如意枕一对………以彰皇恩。” 长长的礼单念完,众人才起,又有十几个宫女提着食盒鱼贯而入,将宫里赏赐的吃食摆在宴席上,这是天家恩典,一般人还没有这待遇,瑞安谢了恩,又给了宫人红封打赏。 “大人,武安侯到了。”管家进来向赵淮安禀报,门口一队人簇拥着楮铭进来。 他竟然也着了一身月白袍,平日里见惯了他朝服加身,今日只是束冠白袍,真是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步履从容,颇有龙章凤姿的感觉,众人更加看得痴了。 女郎们坐不住了。 “是侯爷…侯爷!” “我在这儿呢!侯爷…” 云舒扯扯自己身上的白袍,嘴角微抽,你丫的,就不能挑个别的色儿吗? 等武安侯入座,宴席才正式开始,舞姬们开始献舞。 楮铭看她被众人簇拥着,如玉容颜映衬花间,傍晚的夕阳照着她的侧脸,拉出动人心魄的弧度,就算笑也是有些清冷的,让人看不透的,一如当年他第一次在酒楼上看他打马过街。 那个云世子,玉面白衣,身骑骏马,肆意风流,众星捧月清秀妍丽如女子般,看着看着,心里就生出些异样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有了那样的猜测,自己总是忍不住去印证它,心里忽然浮现起一句:“青裙玉面如相识,九月茶花开满路。” 他若是个女子呢,又该是如何的惊艳。 云舒对这些吵闹的歌舞不感兴趣,避到花园中来透气,张先那厮一看他老子也在,早溜之大吉了。 武安侯一来,席上的贵女们更加激动,比起赵家儿媳,云世子妃,如今武安侯才是这京中手握重权,地位显赫的香馍馍,明里暗里的往这边瞄。 长公主有点不高兴,今日本来是给她自己的儿子相看,结果风头都被这两位抢尽了。 她附耳问旁边的嬷嬷:“公子呢?” “一早出去了,还没回呢。” 她气得将酒杯掷到桌上。 “肯定又去找那个野丫头去了!” 嬷嬷便遣了小厮去找赵琅。 众人过来敬酒,都被楮铭身边的裴越挡掉了,他面上带着风轻云淡的笑,看看刚刚云舒坐过的空席,就这么讨厌他,溜得这么快。 就在云舒准备回府的时候,一个侍卫打扮的过来请她,毕恭毕敬的行了礼:“我家郎君有请世子殿下。” 侍卫带着她拐进后园,到了一个临水小榭,远远地只看到有个人立在窗前,会是谁要见她? 姜武不放心的守在门口,云舒进了亭子。 “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他闻声缓缓转过来,云舒怔愣了一下,司马昂,竟然是他! 当年他被贬黜出京的时候,云舒曾见过他一面,那时他穿着一身孝衣,抱着宋王妃的灵位,跪在乾元门外,求皇帝准他的母妃以王妃的名号葬入宋氏祖坟,当时他特别瘦,人也特别憔悴。 云舒出宫的时候,他听说云家的车驾来了,抬头看了她一眼,云舒至今记得那样的目光,仇恨,绝望… 他见云舒怔住,轻笑一声,如今他的脸上没有了当年的稚嫩,取而代之的是温润平和,或者说,更深的伪装。 “你我算得上是旧识,也是同病相怜,何须这般见外。” “嗯,是,太久没见到殿下了。”云舒反应过来。 ”他笑着说:“嘘!如今我己不再是什么殿下了,你可以称我为灵均,我应该年长你三岁。 云舒听着他一口一个我,特别不是滋味,曾经的龙子皇孙,如今却找不到合适的称谓,只能以平民自称。 “灵均兄,当年的事,云家也是情非得已,希望你能体谅。”云舒正色道,毕竟,云家算的上是珲王的催命符,而最终最无辜,受伤最深的,就是这位,云舒对他不是没有同情和愧疚。 他笑了一下,给云舒倒了茶水。“好了,时至今日,我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只盼能留在平都,守着残躯度日而己,莫要再提那些了。” 云舒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尬聊了半天,就告辞了,脚下匆匆,却在转过游廊时撞了人,差点将来人拌倒。 旁边的丫鬟赶紧把她家小姐扶起来,喝斥道:“谁不长眼睛,走这么急干什么!” “放肆,这是云世子。” “姜武,不得无礼。” 云舒虚扶了地上的人一把,拱手道:“因有急事,鲁莽冲撞了女郎,实在惭愧。” “无妨,也是我不小……心…”女子一边扶着发髻,一边抬头,待看清云舒的样子时,突然怔住了,瞳孔微缩,她扶着丫鬟的手,骤然捏紧,指甲甚至掐进了她的肉里… 丫鬟吃痛,忍耐着说:“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我没事,冲撞了世子殿下,请殿下恕罪,我…我先告辞了。” 几乎是用逃的,扶着丫鬟的手走开了。 云舒觉得这女子好奇怪,但想来可能是不常见外男的缘故,没放在心上。 待走远了,杨若莺才停下来,心有余悸的问丫鬟:“香霏,刚刚那个人,他是…他是云世子吗?” “好像是的,他身边的人称他为世子殿下,应该是云王府的那位云世子。” 杨若莺出神的喃喃自语:“云世子,他竟然是世子。” 丫鬟见他这个样子,试探着问:“女郎,你怎么了,我们还赶着去前厅呢,宴席己经开始了。” “不去了,我们回府。”她甩开香霏的手,大步走在前面。 “诶,女郎,我们好不容易才来的,不能就这么走了。” 香霏想到这个机会是去讨好了张侍郎家的小姐好久,才有机会和她一起来的,怎么就突然回去了,侯爷还没见着呢。 “我说回府,快点!”杨若莺也不等她,自己就朝门外走去。 第二十三章 异动 平都细柳营赵琅立在靶场边,温柔含笑,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场中的人。 只见玄色铠甲下,一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骑着高大的骏马跑了两圈。 一撩披风,拉弓搭箭,流矢飞射,正中靶心。 场边的军土跑过去唱靶:“正中红心、正中红心、正中红心……” 十个靶都是正中红心,箭无虚发。 场外的军士们齐声叫好,他下了马背,走入场边的帐篷,解下头盔铠甲,露出里面的青色直裰来,如瀑长发简单盘了发髻,修长身量竟然凹凸有致,眉眼细腻可爱,竟是个不爱红妆爱武妆的女子。 她也不看跟进来的赵琅,大马金刀的坐了,自己倒了桌上的茶喝,大口一饮而尽,再倒一杯,却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按住了。 “茶凉了,喝多了不好。” 王婳微微皱眉,喝个凉茶怎么了,哪那么多讲究,拍开他的手继续喝。 赵琅也不生气,从袖子里拿出了一瓶药膏,拉过她的手,掀开衣袖,只见藕臂上交错着几道不浅的擦伤,己经结痂了,里面却夹杂着沙土,泛着黑。 刚刚看她抽箭的时候缩了一下,果然是受伤了。 王婳看着他用手帕轻柔的给自己擦去血迹,捧着她的手臂,就像捧着多贵重的珍宝般,一时竟忘记拍开他。 “别动,伤口都裂开了。” 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醇厚的,这样的声音,是很温柔的。 王婳觉得这种小伤算不得什么,她背上,腿上,刀伤箭伤,惨烈多少的伤那么多,又有什么的,都习惯了。 他上完药,拉好衣袖:“婳婳,这几天别射箭了,也别碰水。” “我说赵琅,你还有完没完了!” 赵琅看着她的眼睛,兀自笑了:“没完,一辈子都没完。” 他这样的痴汉样子王婳已经不为所动。 “今天不是你娘寿辰嘛,你不在跟前尽孝?” 他洗了手:“想巴结的人那么多,不差我一个的。” 她笑得没心没肺:“听说,今天你娘在给你挑小媳妇呢,你就不想去看看?” 他顿了一下,觉得她的笑真刺眼:“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 挑开帐子离开了。 王婳无所谓的耸耸肩,赵琅是从小养尊处优的赵氏长孙,公主爱子,而她是从小在男人堆里长大的野丫头,云泥之别嘛,说错了吗? “父亲呢?”她一边解着护腕一边问副将。 “将军在大公子那里。” 王婳顿住:“兄长,他不是去夔州了吗?” “应是有事提前回来了,有五六天了。” 五六天,不正是云舒遇刺的时候嘛,竟然赶回来了,她心下了然,挥手让副将下去。 王撼岳正在中军和王绥说话,巴凌亲自守在门口,一脸的生人勿近。 “你是说,那里的屯兵人数有问题?”王撼岳眉头一皱。 “是,在编的军士人数浮动,可能不简单。” 变动名册,就是隐藏兵力,这可不是小事,谁这么大胆。 王撼岳将茶杯放下:“为何没有收到探子的消息?” “夔州的暗桩被拔了许多,更何况是靖西军,不好安排,名册的事,做的十分隐秘,我也是潜入都尉府,才看到那份名册的,人数,却少很多。” “嗯,虚报人数,要么是私调兵士,要么,就是骗取军饷。” 要是骗军饷,那么一大笔银子,都到哪去了,王撼岳磨着茶杯,若有所思。 靖西军在各地都有驻军的,夔州,是人数最多的,如今靖西军握在武安侯手中,确实不好动手,得有十足的证据。 “这件事不好办,你暗中留意,不要打草惊蛇,还有,给世子递个消息。” “是,父亲。” 云舒回王府就进了书房,提笔写了几封信,唤了隐在暗处的近卫出来。 “传给各处我们的人,暂时不要用飞鸽,特别是夔州和柳州。” “是,殿下。” 探子得令而去。 一直立在旁边的姜武道:“郎君是在担心司马昂与夔州的异动有关?” “嗯,今天晚上见我的,正是他。” 云舒再次展开手中的信,是刚刚在公主府门口王绥遣人送来的。 “啊!他竟然明目张胆的回来了,可是,这靖西军,现在在武安侯手里。” 她缓缓走至案边,烧了信件,扔在笔洗里:“在谁的手里不重要,得看他们能听谁的号令。” 云舒在歧州的时候,挂的虚职是歧州县署丞尉,小到不能再小的官儿,不必每日应卯,完全形同虚设,所以她得以游历各地,江南烟雨,塞外古道,南疆蜀中,甚至,潜回京城…… 夔州她也去过,当年,老王爷和她父王虽然都曾统领过靖西军,但都是战时接管,战后立即归还兵符,内部拉帮结派,冗杂很严重,根本来不及管制。 可近年来靖西军在楮铭治下,行令有度,军纪严明,是真正的铁血之师,如今为何会突然有异动。 她是不想多管闲事,只是如今她承袭爵位近在眼前,一但受封云王,将统领骁骑卫,与龙武卫,左右翎卫,还有皇帝的禁军,合称为五军,是拱卫京畿的防线。 五军在京中所司各不同,皇帝禁军自不必说,是只保卫皇室,听命于天子的,龙武卫下设六府,每府轮流担任京中重地的防守,现在,由楮铭统领,也是除禁卫外实力最强的近军,左右翎卫多为驻军,以备不时之需,还编有皇亲的卫队,而骁骑卫,自前任云王死后,一直由王撼岳任中军,皇帝亲派监军。 云家失去骁骑卫的统领权,己近七年,从先皇,到楮氏,都在不断渗透蚕食骁骑卫,安插人手,替换云家的势力。 如今陛下猜忌,楮氏独大,司马昂又善恶未明,当真是群狼环伺,让她如何不警惕。 “你手里的人,先把查当年的事放一放,盯着楮氏,还有,去查司马昂这些年来做过什么事,见过哪些人。” 她觉得,司马昂决不像他表现的那么无害,就凭他敢出现在平都,就不简单。 “是。” 云舒踱步到窗边,月光下竹林笼在薄雾中,入秋了,露沾衣的味道越发的浓厚,透过竹林穿进云舒的书房来,真的像露水般,若有若无的沾在衣物中,闻着这熟悉的味道,云舒想起乾灵寺的安源禅师曾说:“世间有为法,如露亦如电,如梦幻泡影,万象繁华,不过弹指一瞬…” 不管是王府的兴衰,还是权利的更替,都不必汲汲所求,得幸失命而己。 只是,桓弟,父王母妃,这些要她如何放下,从她成为云舒的那天起,她就没得选了。 所以,她也绝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种纨绔,做戏嘛,总要逼真些,如今已经到了这样的关头,想必她也不用再装多久了。 第二十四章 贡品被盗 杨若莺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出神,连手里的木梳滑落都没察觉。 她想起今日在公主府中的那个人,翩翩公子,面肤如玉,行为举止完全是个男子,却和当年的那个人那么像,那样出众的眉眼,别人见过一次绝不会忘,更何况这么多年一直是她的梦魇,世间真有如此相像的人吗?还是,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看见香霏端了水盆在旁边,正瞪大眼睛看她。 “女郎,你怎么了,从公主府回来就一直怪怪的,奴婢叫了你好几声呢。” 她放了手里的珠钗,接过香霏的面巾:“我没事,就是太累了,伺候就寝吧。” “对了,你近日悄悄去打听一下云世子,不要惊动任何人” “打听什么世子?不准去!” 门外一个妇人掀开门挡进来了,约摸四十几的人,满脸皱纹,唇薄额高,戴了个半旧抹额。 “小蹄子,让你好好去侯爷跟前露脸,结果呢,去趟公主府面都没见着,你当请先生教你弹的琴是闹着玩的啊,还有,给张小姐的那些布料子,可花了不少钱。 没出息的东西,现在又想勾搭什么世子,啐,就你这样的,还想做世子娘娘呢?” 她越骂越来劲,她娘的嘴一向是不饶人的,这时候杨若莺只得受着。 “侯爷抬举你,才让你住在府里,我告诉你,你最好安安心心伺候侯爷,若是敢弄什么幺蛾子,老娘饶不了你,和你爹一路的赔钱货…没眼色儿的…” 杨若莺早己习惯了,等她娘骂累了自然会消停。 当年她无意间救了重伤的楮铭,她父亲是个赌徒,输得裤兜都给当了,家徒四壁,她和她娘给人没日没夜的洗衣挣钱,她爹还是想把她们卖了,一输钱回来就打她们。 她救了楮铭后,侯府替她们还了赌债,还把她们接到侯府来住,她再也不用忍受整日的毒打,在侯府过上的,都是大小姐的日子,她不能回到过去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决不能…… 今日是朝会,众人起得早,秋高气爽的,众臣都站在堂上昏昏欲睡,就等司礼监那句退朝,好回去睡个回笼觉。 突然有个言官站出来道:“臣有本启奏,臣要参太府寺胆大包天,监守自盗,偷换皇室贡品!” 敢动皇家的东西!这可不是小事,激得众人瞌睡都醒了。 小皇帝一听立马精神了,勉强能坐正胖胖的身躯:“哦,敢动内宝库的东西,这可真是胆大包天啊,太府寺卿何在?” 出列的陈寺卿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头,这种年岁的人,见惯官场沉浮,不会被这种突然发难乱阵脚。“臣在…不知道孙大人何出此言,太府寺掌皇家宝库,一直兢兢业业,大人为何出言污蔑。” “哼,没有十足的证据,微臣断不会污蔑好人,昨日应长公主之邀,与拙荆到公主府赴宴,真定徐氏舞坊的班子为公主祝寿还未归去,席间长公主请出陛下新赐的福禄寿灵鼓,与乐阵合奏。 那击鼓的乐师正是徐氏舞坊的坊主,一曲未了,他便察觉出灵鼓不同,仔细察验后,才发现灵鼓根本不是御贡的鼍龙皮制成,而是以次充好的黄牛皮…” 昨日长公主还办了小宴,延请她择定未来儿媳人选的大臣及家眷,这件事云舒是知道的,不想还发生了这样的插曲。 “陈大人的意思,是太府寺调换了灵鼓,哼,太府寺掌内宝阁多年,从未出过纰漏,从御赐出库,到长公主府,经过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经手,如今只凭你一面之词,如何就能判定是太府寺出了问题…” 这个陈大人,可能也有女儿被长公主看上了,所以在此为公主府讨公道,也是想为女儿加码,果然十分卖力。 “寺卿大人是说问题出在公主府吗?且不说时间太短,光是公主府谁敢如此?昨日事发,公主和驸马都尉都想息事宁人,觉得这是内官的疏露,不能有损皇家颜面,只是微臣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能姑息养奸,所以,请陛下下令彻查。” 赵淮安敛了朝服,作惋惜状,这个时候,什么都不用做,不用说,别人会为他做好…只管扮演好受害者的样子就行。 小皇帝觉得他们吵来吵去,磨唧唧也没多大用:“好了,这件事是内官的纰漏,有损皇家颜面,若用这些假货赐了别人,岂不惹人笑话,武安侯,依你看,这件事是要如何处理?” 楮铭位在首列,闻言缓缓道:“如张大人所说,灵鼓虽为太府寺内官看管和运送至公主府,其间能调包的机会还是有的,不能一口咬定是在太府寺库房就出了问题,臣觉得,应该好好查一查太府库房的司库、公主府库再做决定。” 司马凌也想不出其他好办法,便道:“那好吧,就依武安侯所言,张大人,这事出在你太府寺,朕命你彻查此事,给长公主一个交代。” “微臣遵旨…” 今日是宋鹤轩正式到詹事府任职,云舒下朝去城南文画馆提了一方红丝石砚贺他。 这是她去青州的时候,当地有个很有名的黑山,那里有一个叫“红丝石洞”的窟,特产这种红丝石,色如晚霞,丝如鸡血,坚而不脆,触手生温,难得的是,它能去掉墨中的油松味,宋鹤轩常年咳疾,向来是不喜油松的。 云舒又请文画馆雕了梧桐玉蝉,宋鹤轩君子端方的,很配他的身份。 小二到后面作坊去取,云舒百无聊赖的看着墙上的名家大作,楮铭挑开帘幕进来的时候,正看见云舒盯着墙上的一架葡萄看,那葡萄画得十分传神,个顶个紫黑溜圆的,一颗颗肯定酸甜多汁… 云舒甚至微微伸长了了脖子,夕阳照在她如玉的侧脸上,清冷的面容蒙上柔和的暖光,如小扇子般的睫毛投下一小片影子,如鹿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葡萄,有种摄人心魂的美,又有种不谙世事的可爱。 楮铭突然觉得很渴,他咽了咽口水,咳了咳,云舒才注意到他,过来见礼。 没头没脑的一句:“侯爷不是应该去兵器铺子吗?” 楮铭才反应过来她在讽刺自己一个手拿大刀的武将,也到文画馆来附庸风雅,简直不想理她。 小二正捧了砚台出来,在找盒子给云舒装上。 楮铭瞥了一眼那方精致的砚台,在光下一照,竟有剔透如血玉的感觉。 “红丝石砚?” 他抬头看了一眼云舒:“你到过青州?” “别人送的。” 云舒接过砚台,也不看他,径自走了,要多傲娇有多傲娇。 楮铭想起刚刚她那般可爱的姿态,长发收在冠里,露出后面雪白的颈子,柔和许多,如今这样冷言冷语,竟然判若两人,摇摇头,自己真是魔怔了,竟觉得云舒有时候还有点女子的娇媚可爱。 第二十五章 立威 宋鹤轩的院里冷冷清清的,只有小厮懒懒的守在门口,云舒来了也不招呼。 他坐在窗边看书,烛火都没人进来点上,听到动静,才看到云舒,笑着过来点蜡烛。 云舒把盒子递给他:“贺你升官的。” “不过是过场而己,有什么好贺的。” 云舒看着他瘦弱的背影,在收拾飘落的纸张。 “这些事你不必做的,你是侯府公子,他们还敢如此怠慢你。” 他将纸张在书案上放好,才转过身来看云舒,眼里还是那样温润的笑,好像没有什么事能惹他发怒。 不甚在意的道:“小事罢了,既然你过来了,也一起用晚饭吧…” 云舒快步走到书案前,一伸手将案上的纸笔,笔洗等拂落在地。 “来人,这院里的人都是死了吗!” 小厮立马跑进来,看见云舒满脸愠色。 “去把院子里当差的,跟前伺候的人,都给我叫来。” 他也不敢耽搁,去唤了众人进来。 等人都来得差不多了,云舒冷冷道:“跪下。” 一个中年男子笑道:“云世子有什么话自说便是,何必动火气。” 他是这院里的主事,现在宋府侯夫人江氏的陪嫁奴才,他是不太瞧得上云舒这等闲云世子的。 有他出头,其余人面上也嚣张起来,觉得云舒也不会有什么事,最多训话而已。 云舒笑着看看他们,很好,以前她住在这里的时候,就知道他们对宋鹤轩的各种苛待,只是那时寄人篱下,不好替他出头。 她缓缓走至窗,拿起茶碗。 “啪!”茶碗被甩落那主事的脚边,瓷片飞溅,众人唬了一跳,才觉得云舒是真生气了,几个丫头立马就跪下了,瓷片刺了膝盖也不敢吭声。 “姜武!”云舒唤了一声。 姜武立马闪进来,压住了那中年男人,朝脚弯就是一踢,他登时便跪下了。 云舒坐到椅子上,目光扫过众人:“黑灯瞎火,凉茶冷水,积灰散乱…很好,这就是你们伺候主子的样子,是不是觉得,大公子不敢拿你们怎么样。” 她手指抹过桌面,果然一层黑灰:“服侍大郎君不尽心,还敢和主子顶嘴,此等刁奴也不能要了,男的重责五十,遣到别处去,女的发卖出府。” 她笑了笑侧头对宋鹤轩说:“大哥你觉得如何?” 宋鹤轩面色无波,平静的道:“就这样办吧。” 众人才慌了,重责五十,不残也得休养个半年,若能留在府里,也只能做些下等的苦活儿,女婢若被主人家发卖出府,以着这个年纪,那更是不敢想的,如今她们伺候着大郎君,在侯府里都是高人一等的丫鬟,月俸也能供家里过好日子的。 众人才赶紧磕头求饶,刚刚那主事也松了脸色,他虽是夫人的陪嫁,可如今这位世子和侯府交好,夫人是不会为了一个奴才和云王府脸僵的。 “你们平日里消极怠工也就罢了,竟然敢克扣大公子的用度,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嗯…”云舒一字一句鞭打在众人心头。 “给郎君写字用的是穷书生都不用的黄麻纸,郎君只喝的款冬茶,用性苦寒老君眉来敷衍,还有,这蜡烛黑烟这么浓,想必也是香烛铺子里的普通货色。”她偏头看看案上的蜡烛。 “真是好算计!想必这么多年,赚了不少吧。” 主事腿微颤,他没想到,平日里看着温温和和的小世子会有如此毒辣的眼光,如今是真的要收拾他们了,只能求求大公子,他向来性子善的。 “大公子,大公子饶过奴才一回,再不敢了,奴才再也不敢了,求公子看在夫人的面上,饶了我这一回…” 云舒冷笑,还想搬出江夫人来,无耻。 宋鹤轩避过身去:“没听到世子的话吗?押下去。” 旁边听着训话的赶紧来押了他下去,宋鹤轩平日里是不想撕破脸皮,如今,也没什么必要了。 丫头们赶紧进来麻利的收拾了,她们庆幸自己没被发卖,再不敢怠慢。 “你何必和他们置气,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己。” 云舒倒了酒,这是孙衍配的屠苏酒,少饮养身。 “大哥就是性子太好了,你在侯府不立威,多年来受了多少苦。” “母亲去后,我身体也不好,以前住在梅庐尚且清静些,这里许多腌臜事。” 他把近前的蜜糖酥肉移到云舒面前。 梅庐修在宋氏族地边。宋鹤轩的母亲在他四岁的时候便没了,宋渊后来娶了继室,江氏很快为正德侯生了儿子宋鹤亭,又生了两个女儿,十分得老夫人的欢心。 宋鹤轩身体不好,他早年一直住在梅庐,在母亲身旁守孝,可他终归是正德侯府的嫡长子,一次宫中饮宴,先帝突然策问,席中众学士答非所问,吞吞吐吐,只有他从容不迫,引经据典,对民生理政见解透彻,先帝也十分惊叹。 他可是没进御学的,先帝虽不喜正德侯府,却也赐了他秘书令史,在翰林观政,自那起他的处境才好点,搬回了正德侯府来。 云舒来到正德侯府时,江氏也是想让她和宋鹤亭交好的,只是云舒虽然自己不咋地,却还是有点挑的,不喜欢那种一无是处的纨绔,慢慢的便生疏了。 “大哥淡泊,只是,这正德侯的爵位,终究是不能让的,有时候…”她止住了,宋鹤亭的品性,若是继任了正德侯,在如今的情势下,没有强硬的手腕,恐怕衰败得更快。 “你可明白吗?” “我知道,是我的,谁也夺不去。”他淡淡的说,望着窗外皎洁的月,杯中酒一饮而尽。 姜武突然进来禀报:“郎君,光禄寺出事了。” 云舒顿了顿:“什么事?” “太府寺卿查问了内宝库司库,得知灵鼓先前一直是存在光禄寺里的,只是十几日前为了赐给公主,才从光禄寺移回来,而司库一口咬定,直到公主寿辰,都没有人进过内宝库,更严重的是,之前一直存在光禄寺的其它物件,也有被调包的,现在,太府寺正在请鉴宝司鉴别。” 宋鹤轩问:“确定有问题的都是之前存在光禄寺库房的吗?” “是,我们的人看了名单,都是以前光禄寺从内宝库借去完成祭祀的。” “这件事就棘手了,云舒你刚刚升任右卿,管的,刚好就有光禄寺祭祀的宝库。” 姜武也是一脸凝重:“太府寺卿己经去请左巡使的人来查问了,想必是想在明天朝堂上说。” 云舒转着酒杯。 “既然如此,我们也去看看吧,大哥,今天这贺酒,喝得真是不安宁。” 她站起来,惋惜的摇摇头。 “你去吧,小心点,哪怕真是你手下人所为,你才刚上任,想必也不会受罚太重。” 第二十六章 曾渠 “青铜九醨百合大鼎、彩云贡盒、合欢缂丝屏风……”内宝库的库房里,鉴宝司的人正对内宝库的贡品一一查验,将赝品记录在册。 太府寺卿张大人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面无表情,左巡使的人,森森然立在旁边,手里按着剑,司库和几位掌事,跪在下首,大气也不敢出。 这么多皇家宝物,竟然,变成了以次充好的赝品,还是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随便一件都抵得过他们的身家性命,怎么着,也得有个监察不严的罪,汗沿着司库的帽檐滑落,他不敢抬手去擦。 听到门口似有动静,偷偷抬眼瞧了一下,只见是个俊俏的郎君进来了,众人行礼,看那气度,官不小。 老头子慢慢起来行了礼:“世子殿下。” “张大人。” 她进来扫了一眼司库等人,坐到了另一边。 “这么晚,殿下怎么过来了。” 张大人准备打太极,事发突然,若明天能在朝堂上说,云家的对头们,也能大做文章,自然没人再盯着太府寺不放,却没想到云舒来得这么快。 “晚辈听闻,这贡品被调包还和光禄寺有关,所以过来看看,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老头子端起茶喝了一口:“哦,几位主事说,出问题的贡宝以前确实放在光禄寺,现在多少有问题,鉴宝司正在查,世子殿下来了正好,一起看看吧。” 鉴宝司的录了名单,呈递上来,云舒一看,其中是赝品的四件,全部来自光禄寺,夹在光禄寺曾保管的十八件贡品中。 张大人示意旁边的左巡使:“那现在,就请殿下传唤光禄寺的司库过来对证吧。” “慢着。”云舒突然发声,旁边的张大人愣了一下。 “殿下莫非有异议。” 云舒笑笑:“没有,顺便,把左寺卿曾大人也请过来,毕竟,贡品被换不是小事,对吧,张大人。” 在她没上任之前,管着光禄寺宝库的可是左寺,如今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独自背锅呢。 “殿下考虑得周到,你,速速去请了曾大人过来。” 两个人又坐下来喝茶,各怀心事,下首跪着的众人更加大气都不敢出。 一盏茶的功夫,库门口有库吏提了灯笼探路进来,后面跟了许多人,楮铭竟然也在! 张大人赶紧过去见礼,云舒看着楮铭还穿着下午那套衣服,想必是直接过来的。 不过,他过来凑什么热闹,似看出她的疑惑,他看了一眼云舒,道:“本侯正好和曾大人在文画馆,闲来无事,一起过来看看。” 说完就坐到了云舒刚刚的位子上,真的像是顺便过来看场热闹而己,他旁边的男子,也是个年轻的。 简单的常服,很随和的样子,竟有一双桃花眼,摇着一柄骨扇,似笑非笑的,不是左卿曾渠又是谁。 他上朝不用天天应卯,以前也是外放在各地,云舒还没见过,只是听过,他乃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官选出身,未加冠,就到光禄寺任寺正,又连升几级,由寺丞做到寺卿不过五年,还把光禄寺那点实权,都牢牢的握在手里,让左寺一度形同虚设。 重要的是,他不是出身勋贵,寒门中少有做到他这样的,在云舒印象里他只做好自己的事,滴水不漏,在士大夫中很受推崇。 他和楮铭一起去文画馆?如今看来,关系匪浅。 “世子殿下,幸会幸会,在下曾渠,光禄左右寺,算得上是一家人。” 他笑眯眯的样子,倒是真的很和善。 “云舒年纪轻,又刚到光禄寺,如今库房出了事,还劳烦曾大人惫夜而来,真是罪过。” “无妨,既然这几件贡品之前是存于光禄寺库房的,你们且去传光禄寺的司库来。” 他收了扇子,坐到胥吏搬来的椅子上。几个人一起喝茶等,三个寺卿一个权侯,就在这诡异的气氛中相对无言,好在左巡使的人动作也快,不多时便将光禄寺有关人等都带了过来。 曾渠先问了一遍,云舒发现,曾渠此人虽外表和善不羁,逻辑却很强,时间漏洞,行职范围,一针见血,有吞吐隐瞒的,立刻就被他逼问得哑口无言,果然是有些才干的。 一番排查下来,便扣住了几个关键人物:光禄寺库房的主事,他掌有库房的钥匙,这钥匙他和库房的出纳一人一把,平日里的巡查打扫,是他在负责,他可以不限时间的进出库房,是以嫌疑最大。 第二嘛,就是这出纳,他负责记录各宝物的出库入库及查验,而内府寺来取走赏赐公主那批贡品时,也是他负责查验,记档簿上也并无不妥,也就是当时贡品经他手上入库和出去时,记录着是真的,到底那时候贡品确实是真的,还是他这时候就以次充好了,也有嫌疑。 第三嘛,自然是这内宝库的司库,他负责宝物的入库及看守,而内宝库的钥匙有三把,分配和光禄寺差不多。 只是,这里内宝库的嫌疑要大几分,宝物入库竟然没有查验的记档,所以不知道是在光禄寺就出了问题,还是在内府库被调的包,毕竟皇家宝物,一般人没这个胆子盗取,不会三番五次的查验,倒给了可乘之机。 又审了半夜,众主事似乎都有嫌疑,但都没可能在守卫重重中夹带宝物,又做出水准极高的赝品来替换,一时陷入僵局,张大人见几位大人都乏了,便先扣了相关人等,明日再审。 出了内府寺,曾渠摇着扇子踱到楮铭身边,看看云舒走远的马车,又看看他,忽然笑道:“这就是当年诬陷你家的那个小世子?看起来人没那么坏嘛,长得,也还可以,一个男人像根水葱似的,水嫩嫩的。” 楮铭白了他一眼,也不多言,翻身上马,他是脑抽了才会想来这看看,听着审了一晚上的废话,看热闹?他是那种爱看热闹的人吗!一定是最近太闲了,一定是… 曾渠看他径直走了,赶紧追上去:“诶…我说,他看起来不是什么聪明人,据说当年也不过是个斗鸡走马的纨绔,一晚上屁都没憋出来一个,要不要,哥哥给你报当年的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报就憋个大的。”他凑上去一脸认真。 楮铭也不看他,还是那个深沉的死样子,闷葫芦一个,曾渠觉得没趣,也不逗他了。 云家世子,多拉风的身份,多惹事的地位,以后在朝堂上注定不平凡。 第二十七章 心存善念 第二日在朝堂上,皇帝知道丢了更多的宝物,十分生气,这件事也成了一件严重的案子,只是内宫的事不宜移交廷尉。 因为涉及光禄寺,查找贡品云舒也有份,丞相等人还奏请了卫尉府来协同。 到内府寺刚审问,众人就异口同声的将嫌疑引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司务袁长生。 他负责贡品的修缮保养,虽没有钥匙,却能记档入库,还能携带工具进入库房中,失窃的宝物都比较小件,他平日里背着个大木箱,完全能夹带贡品。 重要的是,他师从鉴宝师,修理古物能以假乱真,所以才能在光禄寺贡职,若他做赝品替换,而司库主事们毕竟不是行家,没能辨别出来,也是可能的。 还有人反应过来,就在前两天碰见袁长生去钱庄提银子,神色慌张…… 此人竟然还没有被传唤到内府寺来,张大人立刻命人去将他带来。 胥吏去了半日才匆匆回来:“大人,那司务昨日就离开平都了。” “不好,怕是畏罪潜逃了,快带人去追。” 又遣人去他的住处搜查,竟然还真的在床底下找到了两件贡品,鉴宝司的人看了,确是皇家遗失的贡品无疑,立刻增派人手去追查袁长生,众关隘守卫也传了画像。 不过,让人想不到的是,傍晚那袁长生竟然在平都城门那被逮了个正着,他大摇大摆的进城,被守卫押下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被押到内府寺来,他抬头看着云舒和张大人,还有这满屋的人,还是一脸茫然。 张大人重重的放了茶碗:“大胆袁长生,区区司库,竟然敢偷换天家宝物,现在人赃并获,还不交代另两件贡品在哪?” 他听闻自己偷换了宝物,猛然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呆愣了,反应过来立刻摇头,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张大人皱了眉头,光禄寺的主事立刻上前回禀:“袁长生自小就是个哑巴,是鉴宝司以前有个大人看他可怜,才收在门下学些打理宝物,后来那个大人致仕,便举荐他到光禄寺来贡个职糊口,平日里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谁知道胆大包天。”那主事还一脸惋惜。 张大人立刻能举一反三:“你在坊间做了赝品,再利用职务之便换走贡品,你屋内的是来不及销脏的,如今败露,你还有何话好说。” 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再审下去了。 “来人啊,押下去,问出他其余的贡品到哪儿去了。” 袁长生竭力想为自己辩解,想抽出手来打手势,却被胥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双手被踩在地上磨破了皮,却也只能“啊…啊”的摇头,被拖了下去。 在这件事上,云舒不过是个旁观者,她觉得哪不对,可是又说不上来,可能是太过顺利了,好像怀疑什么,就立马出现了线索,将嫌疑引到他身上。也可能是那人的眼神太无辜,没有半分被人赃并获的慌乱,只是对这件事的茫然。 晚上奶娘给云舒换伤药,已经快要愈合了,只是这几日痒得很,云舒总想着去挠,又怕破皮,只能趴到罗汉床上无奈的挠枕头,奶娘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笑了。 世子在外面清冷持重,是云王府的天,回到自己的地方,却还像个小孩子,便去要了点薄荷膏来给她涂上,云舒趴着,背上凉凉的很舒服:“奶娘,我今天看一个人的眼神,觉得他不是坏人,可是所有证据都指向他。” 奶娘轻轻给她按摩肩膀,闻言笑了笑:“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还年轻,没见过人心的丑恶,如何能凭一个人的相貌判定他是不是坏人,这凡事啊,还得讲证据……” 云舒渐渐便昏昏欲睡,奶娘才轻轻退出来。 第二天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那袁长生被打得奄奄一息,十根手指头都被上了夹棍,肿得像几根萝卜,这下他消停了,不再比划什么。 卫尉府的人出手,果然很快,袁长生在供词上划押了,他利用职务之便接触宝物,又知道内府寺不会查验,一但赏赐给贵人们,很少有行家能懂,也不敢怀疑皇室的贡品是假货,便萌生了用赝品替换的心思,他对自己的手艺十分自信,所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替换了四件。 岂料真定徐氏的坊主会演奏那架鼍龙鼓,他是行家,自然能听出鼍龙皮与黄牛皮的差别,见事情败露,便出手了两件宝物,换成银子准备潜逃… 看起来确实是能衔接上,云舒却觉得漏洞很多,张大人己经宣判,杖责八十,流徙千里外。 呵,就他现在这样,挨卫尉府的二十个板子恐怕就是一摊肉泥了,哪还用得着流放。 袁长生从地上抬起头来,双眼因为疼痛充血,扫了一眼众人,突然发狂了,他牙上全是血,这样无声的挣扎,可怖悲凉,众人只当他是疯了。 出了府衙,云舒叫住正准备进宫回禀的张大人:“寺卿大人,这件案子还有些疑点未明,能否再仔细查一查?” 张大人皮笑肉不笑,一个声色犬马的废物,知道什么案子,不过是想在自己面前摆谱罢了。 “世子殿下,这件事时间紧迫,长公主府还等着交代呢,现在还有什么疑点未明?恕老臣直言,殿下初入官场,年轻人难免意气用事。” 云舒见他如此,也不再说什么,行礼后扭头上了车驾。 入夜,卫尉府地牢。 雕着硕大狴犴的狱门,在火光下若隐若现,十分狰狞,有人提了灯笼在前面引路,通过一条狭长的狱道,飕臭味血腥味扑面而来,脚步声惊得夜里出来的耗子四下逃窜。狱卒引他们到一间号房前:“殿下请快些,此事不合规矩。” 姜武塞给他一袋银子,接过灯笼。 云舒蹲了下来,看着角落里那个蜷缩一团的身影,开门见山:“喂,你到底有没有冤屈?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闻言动了动,看见是今日坐在堂上的那个少年大人,今日她一句话也没说,深夜竟然造访死牢。 云舒见他只盯着自己看,便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她也不想管这些闲事的,只是好歹是她手下的人,不能判得不清不白。 背后传来铁链声,云舒的衣角被一双肿成熊掌的手给抓住了,她又蹲了下来,示意姜武,姜武从袖中拿出纸笔来递给他,他蘸了碗里的水,在纸上艰难的写起来。 第二十八章 突然的示好 死牢外,两匹马隐在门口的榆树下。 “侯爷,我们还要不要进去?” 是裴越。 楮铭收回目光,“不必了。” 说罢轻提马绳走了,任马慢慢游荡在寂静无人的长街。 他今日也看了张大人的奏折和那份供词,打算夜里再过来,没想到云舒还早一步,只是云舒的行为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一个高高在上的世子,哪管得着袁长生这种人的死活,以前对她的看法,真的是错了。 “你回去查查卫尉府是谁审的袁长生,是否有屈打成招。” 裴越看着楮铭笔直的背影,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太浅陋了,侯爷日理万机,却还如此上心一个小吏的死活,一如当年他们在军中,立身不乱,而他只看见与云王府的恩怨,刚刚他还想着能利用这件事,泼云家一盆草菅人命的脏水,拘泥于朋党之争,当真惭愧,也有点懂侯爷为什么一再对云家忍让了,他是权侯没错,却不是排除异己的奸臣。 云舒看那纸上那歪歪斜斜的笔迹,袁长生是城外善堂长大的,前不久官府收了那片地要发卖,将孩子老人们都赶了出来,他没办法,四处筹钱来买地,这时光禄寺的郑主事突然答应借给他一笔钱,他便拿着银子去城外安顿… 这就是为何他会被怀疑潜逃,还在城门那被抓了,而在他家搜出的贡品,恐怕也是趁他出门被放入栽赃的。 他言语不便,又证据确凿,那卫尉府的酷吏将他打得半死,又夹断他的手指,被按着手画了押。 他无亲无故,无权无势,在这京中如同碾死一只蝼蚁那么简单,所以他看到云舒,还以为自己做梦了。 袁长生看着云舒走了,觉得这个大人对自己的冤屈也没办法吧,毕竟他与郑峰借钱,没有其它人在场,连借据都没一张,他当时还感激郑峰仗义,却不知自己己是他的替罪羊。 第二天在朝堂上,张大人果然将此事禀告,皇帝很生气,众人还奏请将那袁长生杖毙。 云舒缓缓出列:“陛下,这件事还有许多疑点,请再宽限些时日。” “哦,云大人和我一起审的案子,那袁长生也供认不诲,不知道云大人觉得还有什么疑点?莫不是人出在你光禄寺,云大人便想护短了。” 是张大人,昨日云舒一言不发,今天却又说有疑点,不是打他脸吗? 云舒侧身:“若是袁长生盗买贡品,他本可以远走高飞,为何又回来自投罗网,还有,他是如何销赃如何仿造,都没有清楚,他因为言语不便,几乎没有为自己争辩过一句,这还算不上疑点重重吗?” “他自恃不会查到他头上,所以回来,或是回来取物也是可能的,他常年接触这些宝物,会没有些渠道,在坊间销赃又有何难。” “袁长生屋内陈设没有大变动,值钱的东西也都还在,甚至于厨具都打理得有序,抓到他时也没有发现细软衣物等,不可能是打算亡命天涯的,最后一点,他曾向光禄寺的郑主事借钱去安顿善堂,这件事府尹能作证,是以,臣觉得,此事尚有隐情,请陛下宽限时日。” 昨晚云舒潜入袁长生家,又传信询问府尹,袁长生确实赎回了城外的善堂。 “云大人是如何知道那袁长生借钱安顿善堂的,还有…” “是本侯让她去查的,陛下,昨日臣看了张大人的奏表,觉得事情尚有蹊跷,恰巧云大人想夜探死牢,臣便准了。”楮铭打断张大人的话。私自夜探卫尉府,云舒是没这个资格的。 众人都一头雾水,先是这一向低调的云世子和张大人为一个小吏当庭争执,再到势同水火的武安侯帮云世子说话,这朝堂的变化,真是莫测,就连云舒都震惊了,这楮铭,不会挖了什么坑吧,大哥,麻烦你走寻常路。 “咳…既然还有问题,云舒,朕就再给你两日,若是不能查明,你监管不力,也要受罚的。” “谢陛下。” 御道上,云舒追上他:“刚才多谢侯爷仗义执言,微臣感激不尽。”这句谢云舒是发自内心的。 楮铭回头看了看她,缓缓道:“好歹是条人命,不是只有你嫉恶如仇的,这件事,卫尉府的人确实是屈打成招了。你既然接了这摊子,就有始有终,不然更容易落人口实。” 云舒之所以要管这事,到底还是觉得不忍,若有一天她如袁长生这样任人宰割,希望有人也能帮帮她。 两人就这样慢慢的走着,初秋的暖阳照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云舒忽然发现自己以前不太了解楮铭,她一直觉得他身居高位,手段冷酷,甚至玩弄权势陷害忠良,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他执掌权秉,却公正清明,边境安宁,百姓也安居乐业,自她回京以来,他也没有对正德侯府和云家有什么动作,算得上是坦荡的君子。 云舒一到光禄寺便让人去传郑峰来,只是来人回禀,郑主事得了麻疹,不能见风,卧床不起,己经告病快一个月了。 “哦,是嘛,那本官亲自去探望他。”云舒笑笑,真的领着一班人马去看那郑峰。 云舒看着位于乌衣巷的三进大院,嘴角抽了抽,这是一个主事家? 这地段,这规模,渍渍渍…… 仆人将云舒等人引到郑峰的卧房,确实门窗紧闭,还拉起了深色的帘子,架子床的隔帘掩得紧紧的,当真密不透风。 郑峰的夫人闻讯赶来,一见面就哭。 “郑夫人莫忧心,麻疹不是什么大病,慢慢将养便会好的。”又问她最近几日郑峰可曾出门。 “如何能出门呢,大夫说半点透不得风,又烧的糊涂,一日没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的,吃喝都靠人喂着。”说罢又是哭,云舒很怕这种女人。 如果他没有出门,又如何去借钱给袁长生,而家丁们也说除了几个交好的来探过病,并没有人其它人来过府上,他现在昏迷不醒,也不能对质,到底,他们谁在撒谎。 “本官身为他的上司,他病得如此重,理应来探望。” 云舒说着挑开帘子,慢慢向那密不透风的床走去。 那郑夫人眼泪登时就止住了,“大人不可!大夫说许是麻风,不能让大人沾染了。”就要过来掩帘子。 云舒拂开她:“无妨。” 郑夫人见她目光一凛,也不好坚持,云舒看着躺在床上的郑峰,脸上,颈子,还有一双手,都生满了红疹,倒是做不得假的。 掩了帘子,云舒环视一周,在转身时却脚下不稳,歪了一下,搁在杌子上的一大碗药全洒在了她的衣袍上,众人唬了一跳,姜武过来给她擦,被云舒制止了。 郑夫人忙道:“大人先到房去换件干净衣服吧,看看有没有烫伤。” 云舒摆摆手:“没事,回官署再处理,既然如此,就辛苦郑夫人好生照顾了。” “应该的,多谢大人体恤。” 第二十九章 抽丝剥茧 出了郑府,云舒在马车上撕了那片衣角,递给姜武:“把药煮出来,找个大夫看看是什么。” 原来她刚刚是故意扑到杌子上的,就为了拿走那碗药,果然多智近妖。 “可那郑峰躺在床上那么久了,世子如何看出他有问题。” “久卧病床的人木椸上会放着外出才穿的袍子吗?鞋跟下压,脚踏上有黄土,和郑峰鞋上沾的一模一样,还沾着新鲜的草。 想必他是刚去过花园里,听说我们来了,才急忙躺上去的,身上又有疹子,既然能见风,就不会是麻疹,那又是什么病呢? 打算用过早饭再喝的药都还是热的,药是来不及伪装了,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所以从这入手。” 云舒坐在椅子上,望着那几件真品和赝品,外观上真的一模一样,足以以假乱真。 她也不能直接抓了郑峰来审,一切都还只是她的臆测,没有证据,搞不好还会被人倒打一耙,她也是刚刚才知道,这郑峰是兵部侍郎的侄子,呵,在京中只混个主事的职,还是委屈他了。 她拿起那件公主府中发现的假灵鼓细细摩擦,问旁边侍立的鉴宝师:“这两件东西有何不同?” “这鼍龙皮细致紧密,纹理繁杂而不乱,做成鼓声音空灵悠远,而黄牛皮按之松弛,鼓声沉闷,但是鼍龙皮难得,一般人根本无法比较,无法判断。” 云舒指着一件雕花漆器:“那这件呢?” “这是件前朝的描彩漆,是古法漆木的集大成者,时间越久色泽越好,制作十分繁复,对匠人手艺要求也高,而这件赝品,是用了现在坊间十分流行的堆漆而己。” 去请郎中验药的姜武踏进门,也拿起那件假漆器:“怪不得是假货,闻着都一股臭味。” 云舒确实没闻到什么气味,她又拿起凑近闻了闻:“臭味?什么臭味,我怎么没闻到。” 鉴宝师端着看了看:“会不会是椴木的臭味,这木料是椴木隼接的。” “不会,这是血腥味,和椴木不一样。”姜武刀也是饮过血的,他很确信这味道。 云舒觉得,这件漆器不简单:“现在坊间流行的堆漆做法,你细细说来。” “先做好漆器灰胎,再取调好的漆灰先堆画于雕饰,晾晒后又取稠漆描画,晾晒,层层堆叠,如此反复,直至均匀即可。” “那可有加入血的情况?” 鉴宝师沉吟:“嘶…按理说是不应该的,但是有一种情况会用到血,调灰胎的时候,若没有熟漆,可用生漆来调,用的方法就是猪血点石灰调漆。” “生漆?”云舒想了想,嘴角轻挑,这一团乱麻,好像有点头绪了。 云舒示意姜武:“你那药,验出来是什么了吗?” “哦,大夫说那是土麻黄,确实是治麻疹的。” “姜武,陪我出去一趟。”她站起来,还有些疑惑没解开。 云舒她们往城外去了,直奔东郊,自己没记错的话,这里住着许多漆农。 “你说啥?大生意,嗯…”一个戴着草帽的汉子正坐在自己家门口翻晒割漆的工具,充斥着刺鼻的味道,闻言沉思起来。 “嗯,漆是存不了的,都是当天夜里割了,早上就立马卖掉,漆这种东西,时间不同,成色不同,要说大生意,大概一个月前,确实有个官人,预定了五斤的漆,别看区区五斤,这俗话说,百里千刀一两漆,可难弄勒。” “那你知道,土麻黄是干啥用的吗?” “土麻黄?你说的是笔头草吧,这笔头草啊,用处可大了,它…” 漆农再说什么她己经听不清了,心中已经明了,云舒觉得有点痒,赶紧逃也似的离开了。 回到府衙,云舒让人去押了袁长生和郑峰来,他夫人哭天抢地的不让出门,卫尉府的人可不是吃素的,用块门板就把他抬到了堂上,姜武在旁边盯着他看,拳头捏得咔咔响,这厮才悠悠转醒,还十分震惊自己为什么到这来了,装,继续装! 云舒拍拍手道:“郑峰,你才是那个利用职务之便,盗取贡品的人吧,你以前,也是鉴宝司的人。” “大人如何能凭空污人清白,不能因为小人曾在鉴宝司,就断定我偷取贡品…我卧床多日,什么都不知道。”他挣扎着从门板上起来,虚弱得好像回光返照。 “你若什么都不知,现在不是应该问:‘什么贡品?发生了什么?’”云舒笑道,戏都不会做,这个果真是个人头猪脑的。 “你也不用急着辩解,本官既然敢抓你,自然有十足的证据,让我们来看一场栽赃陷害的好戏。” 云舒大咧咧坐了,看着他们,娓娓道来:“你做这个勾当时间恐怕不短了吧,利用光禄寺内府寺的漏洞,还有贵人们不敢质疑皇家赏赐的心理,偷换贡品。 本来顺风顺水,可是这次徐氏的坊主发现了假的鼍龙鼓,你听说了在长公主家宴上的事后,担心事发,从而想到嫁祸给到处借钱的袁长生。” “大人这些还不是凭空推理,我染上麻疹己经许久,什么公主家宴尚且不知,我卧床不起,又如何借钱给袁长生,可有人证物证?”他有恃无恐,一张肥油脸腆着。 袁长生看他这个样子,激动得站了起来,可惜依然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又怒又急。 云舒摆手示意袁长生不要莽撞,再转首过来:“你一个月前动了一个前朝的漆器,熟漆难得,在京中购买还得留有记档,目标太大,你无奈只能从漆农那里收集生漆自己熬制,漆的成色难以掌控,你只能亲自上阵,沾上生漆会浑身长满疹子,于是你便谎称得了麻疹。 而你叔父家女儿甚得长公主欢心,他们也参加了那次家宴,所以一事发,你便知道鼍龙鼓出了问题,你便将计就计,装作久病卧床不起,来排除自己的嫌疑,又借钱让袁长生出城,再偷偷将剩下的两件宝物藏在袁家,让我们第二天抓了个正着,我说得对嘛?” 云舒不疾不徐的说完,成功看到郑峰得意的笑垮了下去,他动了动,还想再说什么。 云舒蹲下来与他对视,压低声音:“你与卫尉府的府吏也有勾结吧?你让他对袁长生屈打成招,想让他永远闭嘴。 还有,那碗土麻黄,民间俗称笔头草,漆农们用它来治生漆过敏。 只要顺着往下查,卫尉府的人,还有那些漆农,或者搜搜你的宅子,人证物证,都会有的,如何?还需要更多证据吗?” “大人…我…”他脸色彻底青了,还想辩解,却发现路都被云舒堵死了。 “押下去。”云舒不想再听他辩解,冷冷发声。 府吏们便将软如烂泥的郑峰拖了下去。 云舒让人给袁长生请了大夫,便收拾回府了,她的身上,也长了疹子,她不过在那漆农的院子里站了一下,如今却也有点麻痒,真要命。 第三十章 不识抬举 云舒才刚回府用过晚饭,便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拿了名帖来拜访,两个小厮抬着一只楠木箱子,看样子应该不轻。 正坐在花厅喝茶的云舒,接过管家的名帖看了:“郑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世子殿下,明人不说暗话,那郑峰是老爷的内侄,在殿下的手下供职,他年轻不知轻重,犯在了殿下手里,还请殿下开恩呐。” 他示意小厮将那箱子抬上来。 管家笑着挥手,侍卫便将木箱打开了:“这是老爷的一点心意,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这分量之重,这颜色之深,差点闪瞎云舒的眼,一整箱银子啊! 这么有钱,还犯得着去偷贡品! 云舒放下茶碗,抬眼看那管家,换上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管家是吧,来…来…来,请坐,喝茶,我府上就这劣茶,管家莫要嫌弃。” “殿下真是折煞老奴了,万望殿下能高抬贵手,郑公子,自小是家里老爷夫人的宝,若殿下能通融这次,阖府上下,感激不尽。” “好说…好说…本官省得的。”云舒面上带着姨母笑。 你家郑郎君是宝,那袁长生和城外善堂十几条人命就是草? 云舒虽算不得什么高风亮节的良人,却也看不惯他们这草菅人命的做派。 那管家看云舒这么好说话,还在心理鄙夷,身负王爵又如何,不过是个破落户,几百两银子就给打发了,面上喜色更甚。 “郑大人真是太气了,如何判别,本官心里有数的,这银子,管家还是带回去吧,这不合规矩的。” 管家以为云舒是不好意思:“那怎么行,这点小心意,殿下无论如何都得收下啊。” “诶!本官办案是应该的,如何能收郑大人的银子。” 管家看云舒一脸正气的样子,心道这厮真是能装,也不好再坚持,便乐滋滋的回去复命了。 第二天朝堂上,楮铭看着云舒红红的鼻子上,有几点红疹子,脖子上也有抓痕,她是个生得白的,红点十分明显,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不安分的挠着,样子十分好笑。 怎的查个案,还搞成这个样。 直到张大人问了她,云舒才停下乱挠的爪子,站出来,她清了清嗓子,瞥见前头的郑待郎回头看了她一眼。 云舒才朗声道:“回陛下,这贡品失窃一案已经水落石出,系光禄寺主事郑峰,偷换贡品在先,栽赃嫁祸在后,这是供词及案情提要。”司礼监将她的供词呈上。 云舒见郑侍郎的脚准备迈出,接着又道:“陛下,郑峰任主事己多年,恐怕指染的贡品不只是这几件,贵人们碍于天家情面,也许有察觉,也许还不知,微臣深感兹事体大,所以己将此案移交廷尉来彻查。” 云舒清楚的看到郑侍郎的脚默默的缩回去了。 众人闻言都倒吸凉气,皇家贡品是价值连城的,这次的事,没想到牵连这么深。 小皇帝特别生气,自己宝库的东西被换成了假货,搁谁心里也不会好受。 云舒不是傻子,一回来就得罪郑家,只是她现在若不将此事捅破,终有一日倒霉的还是她,余下的就交给廷尉来查吧,以后也能推脱得开。 “云舒,这件事你办得好,但是你身为右寺卿,没有提前察觉,只能算将功赎罪,廷尉的人,好好的给朕查这件事,朕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云舒早习惯皇帝的偏心,反正她也没想邀功。 散了朝,郑侍郎追上云舒,待到僻静出,他气得抖胡子:“云世子,你昨晚明明答应好的,为何出尔反尔?” “郑大人,我昨晚确实答应贵府管家,会秉公办案,有问题吗?”云舒笑答,谁让那管家曲解她的意思。 看她这个欠抽的样子,郑侍郎再也忍不住:“你…你…你这个小人!竖子狂妄! 好得很,云舒,好得很,我倒要要看看,你能嚣张到几时!” 他指着云舒的鼻子,恨不得动手收拾云舒一顿。 她邪魅一笑:“郑大人,云舒是不是小人不重要,廷尉彻查马上就到了,郑家是清清白白的就行,至于我,人生苦短,能嚣张到几时算几时~” 郑侍郎气得牙痒痒,拂袖而去。 姜武担心云舒逼人太甚,会有报复。 “殿下对郑家如此绝情,以后怕是结仇了。” 云舒慈爱的拍拍他的肩,转身向车舆走去。 “傻姜武啊,不说这件事我们牵连不得,就说在这朝堂,他们该整你的时候,会手软吗? 老实人在官场都活不下去的,所以,别有啥心理负担。” 当年有从龙之功的世家不在少数,可几乎都倾颓了,云家之所以能成为幸存者,除了手握兵权,皇帝轻易动不得,就是不参与这些党派之争。 不管是当年的珲王,还是后来的楮氏,云家其实都无意去纠葛,只为自保而己。 舒舒服服的当条米虫不好吗,整天打打杀杀的多费神啊。 云舒揉着额头上的小包,疼得她嘶牙咧嘴,这个姜武,驾车真是越来越差了,刚刚她正十分专注的弯腰挠着腿上的疹子,马车突然一个踉跄,她就嗑在了车壁上。 看来这个月的工钱是不想要了。 “殿…殿下,您没事吧?前面有人。”姜武刚刚也听到了云舒嗑车壁上那一声闷响,在帘子外试探着问。 “绕过去,走!”大白天的,讹钱吗? 好家伙,真是世风日下了,这等流氓事,以前只有她做的。 “好像是那个什么长生,殿下,你下来看看吧,他好像有话和你说。” 周围百姓一看马车是云王府的徽标,都来了兴致,人围得越来越多。 云舒终于知道王绥为什么鄙视她身边的人了,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姜武真是空长得如此膘肥体壮了,一点恶仆的觉悟都没有,跟着她那么多年一点也没学到。 云舒只得顶着满脸的红疹和一个亮堂堂的大包走下马车,众人见是惊尘绝艳的云世子下来了,大姑娘小媳妇那个激动啊!殿下…殿下… 不过今天世子的画风不太对啊? 云舒看着跪在马车前的袁长生,还有他身后的几个半大孩子,觉得刺眼得紧。 “干嘛呢,上坟啊,起来。”云舒就要上前将他拽起来,不过,这力气贼大,怎么都拽不起来。 云舒只得悻悻的缩回手,袁长生递给云舒一张写好的纸,上面大概是他和善堂的孩子都十分感激云舒,希望报答云舒。 “救你是顺道的,不用什么报答,你们都回去,好好吃饭,好好长身体,以后做个对大靖有用的人啊,呵呵呵…” 袁长生身后的孩子说:“这次多谢殿下的救命之恩,你是我们一家老小一辈子的恩人,长生哥哥的手坏了,不能再待在官署里做活,我们几个还能干事情,可以给云王府做牛做马。” 袁长生的手缠着厚厚的白布,他哀戚的看着云舒,其余几个孩子也大眼无辜的,仿佛她敢说个不字,就哭给她看。 云舒不怕威胁不怕刺杀,最怕眼泪和矫情,见围观群众这么多,难为情起来。她觉得他们一定是故意的,让她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拒绝。 云舒只得妥协:“好吧,不用做牛做马,王府有田庄,会开工钱给你们的,快起来吧。” “好!世子真是菩萨心肠。”一个围观的络腮胡大哥说。 “殿下好英俊…” “那是,笑起来有天人之姿。” “不笑也是仙人!…” 街边的百姓你一言我一语,云舒坐在马车里傻笑,没人不喜欢当好人。 第三十一章 解开心结 日子过得快,渐渐起了秋风,云舒送弟弟到药庄去养病,那儿暖和些,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乾灵寺为父王母妃贡长明灯,入秋古木萧瑟,笼在茫茫的白雾中,山道上落满了梧桐的枯叶,踩来沙沙作响。 云舒在这住的时候,云翦把她托付给安源禅师教导,师傅是真的严苛,除了每日的功课,还要和僧人们一起做早晚课。 云舒那时候才七八岁啊,同龄的孩子都在父母跟前承欢膝下,她每日天还没亮便必须起床打扫这长长的山道,等从山脚一阶阶扫完,眼晕得走路都打摆子,若扫得晚了,误了寺中早饭的时辰,就只能饿肚子。 那时候云舒边扫边哭,她觉得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现在想来,云舒依然觉得发自内心的悲凉。 远远看见爬满薜荔的山门口立了一个人,林深雾浓,影影绰绰的不分明,但云舒觉得身影很熟悉。 果然,不是楮铭那厮又是谁,他也没想到会在这遇到云舒,云舒见他额上的细发都沾了清晨的露珠,想必是在这站了很久。 “侯爷为何清晨在此?” 云舒觉得他这样居高临下的站在阶上看自己挺别扭,便上前行礼。 “来探望人的,你呢,又来干什么?” 云舒觉得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浓浓的落寞,和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武安侯一点也不像,看裴越手里确实提着个大包袱。 “额,有些事要来。” “咚……咚……咚………”悠远的晨钟敲响,是早课的时间到了。 云舒觉得这样的楮铭有点陌生,让她觉得不太自在:“那侯爷,请吧。” 到了寺院中,云舒往宝相那边去了,楮铭也不紧不慢的跟在后头,云舒以为他也要进香,却不想他全程在那看着云舒点灯,又像是在走神。 云舒上前晃晃手:“侯爷?侯爷…你没事吧?” “没事,一起吃早饭吧。”说完头也不回的先走了。 小沙弥给她们端来斋饭,云舒见有蒸得裂皮喷香的糖蒸酥烙,浸在樱桃蜜酿里,还有黍米糕,上面淋了炒香的芝麻酱,这味道只有乾灵寺能做得出来,香糯软口的,还有淡淡的香草味。 云舒以前最爱这些,可是却没吃上几回,如今和楮铭一起,倒沾了他的光,她也顾不得楮铭,几筷子就把碗里的甜糕吃了。 云舒有点梗到了:“今天有煮鸡枞汤吗?” 小沙弥点点头:“稍等。” 楮铭有点意外她知道乾灵寺的斋饭。 “你以前来过这里?” “何止是来过,我在这住了两年多,每年秋天,寺里都会有美味的鸡枞汤,我还知道许多生鸡枞的地方呢!”云舒得意的说,顺便端过楮铭面前的黍米糕,这才是她的最爱。 楮铭很惊讶,云家的世子竟然在这古寺中住了两年多,他一直以为云舒算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千宠万爱的锦绣堆里长大。 看她十分喜爱甜食,楮铭突然觉得有点……嗯…可笑,怎的像个女郎般,喜欢如此甜的东西。 用完早饭,云舒摸着鼓鼓的肚子,觉得十分满足,也难得的对楮铭有好语气:“侯爷要看什么人,还不去吗?” “嗯,现在就去。” 云舒觉得,楮铭在逃避着什么,他说要去看人,却站着不动,楮铭会有什么人住在这里?能让他百忙中来看的,想来也是很重要吧,云舒也不想打探别人的事,便告辞了。 楮铭看着枣树下的妇人,一身单薄的青布衣,盘起来的头发己经长满根根银丝,不着任何发饰,翻着那本明度经,絮絮念着。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母亲。” 妇人停下诵经,抬头看他,眼里却古井无波, 楮铭觉得心口丝丝闷痛蔓延起来,但还是定了定,把话说完。 “我给您带了秋衣来,渐渐冷了,多穿点。”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手紧紧握在袖子里。 “嗯,放下吧。” 像以前所有次一样,这个他的生身母亲,见到他没有表现出丝毫高兴的样子,只是淡淡的应了。 楮铭放下包袱:“那…我回去了。” 桓氏侧过身去不再看他:“回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楮铭扭头就走,他没办法再待下去,母亲,到底为什么,狠心抛下他这么多年,对他不闻不问,见面更连陌生人不如,哪怕他权倾天下,位极人臣,依然连她正眼相看都得不到,为什么会这样?到底为什么? 云舒去拜访了安源师傅出来,看见楮铭竟然还没走,负手站在亭子里,想来是等她,玄色窄腰胡服,麝皮护腕包裹修长的手臂,清清爽爽,长身玉立,正在看着岭间云海。 默默走到他身边,太阳己经出来了,透过山间的白雾,像一根根剔透的光柱,很是好看。 “你觉得我们是敌人。”楮铭突然出声,他转过来,目如朗星,眼波流转。 继续说:“朝中处处提防,还在靖西军中搞小动作。” 云舒眯了眯眼:“侯爷指的是夔州异动吧,且不说军中大权尽被侯爷掌控,就说这样做,对云家有什么好处?” 楮铭不会怀疑,上次的谎报人数是云舒动的手脚吧,她可没这么大能耐。 “我不会阻止你统领骁骑卫,因为现在大靖,没有谁比云家更合适,但能不能成为真正的云王,还要看你的本事。” 现在朝中都想动骁骑卫这块肥肉,获得和武安侯叫板的资本,还有那些对云王府虎视眈眈的世家,更加不会放手。 “侯爷应该清楚,云家向来不参与这些党派争斗,统领骁骑卫,比任何居心叵测的人都安全。”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你我都希望大靖安宁,想来也算得上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答应暂时不会动世家的荫袭,但是你应该清楚大靖需要的是公平的人才选拔,现在我不做,将来也总会有人做。” 云舒其实挺佩服楮铭,大靖荫袭自开国便有,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勿论学识高低,只看家族地位,他现在敢如此大张旗鼓的动世家,恐怕就得成为众矢之的,这种事儿,也就这货敢做。 他捏捏手,又轻轻放下了,缓缓说:“我记得以前你都是直呼我名字的,怎的现在如此拘礼了。” 云舒觉得,有些话,他们之间是时候说开了,便定了定神:“当年你父亲的事,我很抱歉,可是我有我的立场,朝堂沉浮身不由己,你应该会懂。” 云舒不再说什么,也知道他听懂了,话不用说得太明白,明白人自然会明白的。 以前他们一起去平叛,两个人常常一起潜入村寨打探消息,一起在外边烤野味,一拍即合互相欣赏,倥偬少年,对酒当歌,那段岁月真的很难忘。 楮铭抬眼看她,一双眼睛真诚坦荡,落落大方的站在他面前,心里好像有什么坚冰慢慢融化了,这些年,他在气什么呢? 不是他构陷楮家,而是当年他们曾那么真诚待彼此,一起出生入死,却抵不过区区朝堂利益。 就好像你好不容易想对一个人好,他反手就给了你一耳光,打掉了他们之间的点滴温情,也打掉了他的骄傲,他这些年,在气的是这个。 楮铭呼出一口气,笑了笑:“这些年也没少给你使拌子,就当是扯平了吧。” 他倔了这么久,不就是在等他一句道歉嘛。 云舒眨眨眼睛,轻快的道:“那我以后私下叫你璟瑜兄。” 璟瑜是楮铭的字,还像以前般直呼他名字也不妥。 觉得好像解开了一个很久的结,她与楮铭,像多年前就熟悉的老友,也不习惯侯爷侯爷的叫他。 他轻轻答道:“嗯,好。” 艳丽的秋阳彻底从浓雾里浮出来了,山峦间光芒万丈,金紫潋滟。 第三十二章 加封云王 筮卜云舒的加冠礼在秋尾,程伯近日也在府中操办起来,云家是郡王位,位列一品,冠礼和许多士族不同,加上还有云王和王妃的大祭一起,到底繁复。 云舒请了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世伯做大宾,云王早逝,赞冠由正德侯宋渊来担任,当年孤儿寡母的云王府,又要出一位郡王了。 夜里,程伯亲自到书房来见云舒,吞吐半日才试探着道:“可要打开西园来打扫?” 闻言正在写字的云舒停下笔,西园里的庭华阁是以前父王母妃的居所,当年云王逝后,那里便被云翦封了,只有人去打扫,云舒她们是不踏足的,庭华阁是王府的禁忌,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天井中的流水潺潺,云舒走了一会儿神,轻轻的说:“打开吧。” 云家,是大靖最后一个异姓加封的郡王,虽沉寂多年,但当年云翦和云蔚,两任王爷,都是手握重兵,功绩斐然,如今云舒也如此风华无双,恐怕王府振兴指日可待。 许多世家应邀前来观礼,叶温如也来了,他虽然与云家不和,这等面子还是要揭过的,与王撼岳等人坐在堂上套,楮铭到底是摄政的,他携了皇帝的加封来,也坐在一边,众人过来寒暄见礼。 云舒着织锦的素衣出场,墨色长发只用一只碧玉轻轻簪了,飘然出尘,清瘦如竹,如岩上青松,如碧莲玉立,清俊不可方物,许多还没见过云舒的都暗暗赞叹,真乃玉人也。 静静跪在下首,抬头望父王母妃冷冰冰的灵位。 据说当年她出生的时候,被围困在一个叫均望的边镇小城,父王在城外血战,母妃在一个农家里挣扎了一天才生下她,云蔚满脸血污的抱着小小的她,喜极而泣,铁血大将哭得像个孩子,取了名字——云蓁,其叶蓁蓁,是妻女的名字… 可惜,这个名字见不得天日,这些父母之爱她也不配拥有。 云舒闭了闭眼,一滴薄泪没入衣袍中。 宋渊解开她的束发,理顺,再绾好,一品郡王的冠礼是三加,由素衣到玄服,自此身份贵重。 一进,加淄布冠,大宾唱礼:“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介尔景福。” 二进,加三梁进贤冠,这是公侯才有的殊荣,“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永受胡福。” 三进,加爵弁服,是一套外玄里赤的暗纹丝质玄衣,蓍草纹绣滚边,宽袖厚襟,华贵庄重,着碧玉带。 云舒站起来,张开修长的双臂,宋渊给他着衣,少年郡王风姿出众,五官如画精致无双,眉如远山,任人伺候着装,目光平和,让人见之难忘,弟弟云述亲捧着华服,伺候云舒着衣。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爵德,黄老同寿。” 云舒叩首,贵重的身份,出众的容貌,滔天的权势,她所拥有的,也将成为桎梏她的,至死方休…… 宋渊取过贡奉在案前的那枚象征云王身份的玉佩,给她戴上,这块玉,时隔七年,再次戴在了新一代云王身上,宋渊颤抖地将云舒扶起来,引她到云蔚的灵前:“好孩子,来,恩平,阿玹接过了云家的担子,你在那边,也放宽心吧。” 云舒抬眸,云家,一门生死,都在她手里了。 司礼监拿出陛下册封云舒的圣旨,众人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云氏嫡子讳舒,性资敏慧,端庄淑睿,率礼不越,有故乃翁云王之风,着即册封为云王,以彰潜德,望克令克礼,能袭云家忠烈,敬奉君王,钦此。” 圣旨没有提到骁骑卫,在云舒的意料之中,给了她云王的位子,却不让她碰骁骑卫,而其他人,断不能越过她去动骁骑卫,等到需要谁卖命的时候,再给你兵权,既平衡了其他世家,也制约了云家,还能让云家为皇帝效命,楮铭,当真是耍得一手好计谋。 楮铭见云舒一身博带褒服,冠带紧束,嵌玉冠帽扣住青丝满头,肤色如玉苍白,更衬得她眉目如画,眸若点漆唇红齿白。 只是,那肩膀实在太瘦削了,像根竹竿子似的,在人群中接受恭贺,淡漠疏离,没有因为成为郡王而喜形于色,云舒这样的人,能冷如高岭之花,也能不正经的嬉皮笑脸,越是这样,越让人看不透。 姜武越过宾,附耳对云舒说:“司马昂来了。” 说完就见他含笑着向云舒走来,接过身后小厮的礼盒,递给云舒:“有事耽搁,来得晚了,不过也怨不得我,谁让你那天不说。” 众人都愣了,认识司马昂的自然知道他尴尬的身份,云舒何时和他冰释前嫌了?不认识的见叶温如,宋渊神情不太自然,不明就里。 司马昂这句话可谓暗藏玄机,既透露出他们交情不浅,也暗示他们见过面。 司马昂回京许多人并不知道,他这样一搅和,少不得让人误会云家支持他回来,拉云家下水,司马昂这是借这个机会出现在世家眼前呢。 他依然笑着,手里的礼品也没有要拿开的意思,云舒平静的接过:“无妨。” 楮铭见二人如此熟识,但笑不语,这个云舒,背后手脚挺多。 赵琅将王婳堵在曲廊里,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我去细柳营找了你许多次,他们都说你没在,干嘛要躲我?” 她越过赵琅,撞得他一踉跄:“你少自作多情,我没有躲你。” 赵琅追上来,围着她说:“那和我去覆舟山玩,赵家在那有庄子,这几日过去摘葡萄,还有许多果蔬,好不好?” 王婳径直往前厅走去,置若罔闻,赵琅突然握住她的手腕,王婳用力挣了,竟然挣不开。 “放手!” “你到底怎么了?”他盯着王婳的眼睛,有点生气,以前婳婳虽然对他也冷淡,却不像如今这样对他视而不见,若不是他今天堵到王府来,还见不着。 “放手吧,赵琅。”她泄了力气,似请求,似无奈的哀叹,现在放手,以后也放手吧。 他还想再追问,却被王绥拉开,她转身走了,王绥上前一步拦住他,拱手行礼:“赵公子请自重,末将听闻长公主殿下己为你择婚,以后还是与家妹保持距离为好。” 他郑重的说:“我自己的婚事自己会做主,我说过,此生只会娶婳婳。” 王绥看了看他,淡淡的说:“家妹既己抽身,赵公子何必痴缠。” 赵琅看那抹身影消失在转角,喃喃:“你不会明白的。” 王绥没再说什么,想起刚刚那清丽的容颜,披上一层层华服,一步步登上他永远也够不上的位子,他不会明白吗?只怕他比任何人更能体会这求不得之苦吧。 第三十三章 情深不寿 夜里,万籁俱寂,云舒推开庭华阁的门,姜武为她点好灯,便退了出去。 云舒一步步越过精致的屏风,雕花的博古架,露台上放着小几,她以前也来过这里,这么多年了,陈设未变。 奶娘说当年庭华阁是王府最华丽的阁楼,平都冬冷夏热,云蔚便耗巨资将暖阁建在高台之上给爱妃居住,又有凉亭露台点缀其间,遍植幽兰,王妃常常在其间抚琴。 暖阁更是修得奢华,珠玉为饰尚且不论,竟用名贵砗磲来点缀窗杦,夜里不用点灯窗外也像夏夜繁星般,云王妃喜欢枫树,云蔚便派人千里寻来金贵的露沾衣,亲自悉心照料……… 云舒拂过圆润的案角,那是叶河清怀上云舒的时候,云蔚下令将王府所有的桌角磨圆,所有犄角包上棉絮,王妃出行一定如影随行。当时云王对王妃的宠爱让平都多少人艳羡。 可是后来他们都死了,佳话不再,云家败落,越美好的东西,消失得越快,破碎得越彻底。 情深却不寿。 案上放的是母亲的琴,是那把千金难求的枯桐,云舒一直没有学琴,也不愿去碰和音律有关的东西。屏风上挂满了母亲的画像,还有书案前的一只大瓷缸,里面也是叶河清的画像,一颦一笑都画有,这是云蔚画的,母亲死后,他整日只在这屋子里画妻子的画像,直到最后。 窗外露华渐浓,冷风浮动竹帘,她静静的坐在庭华阁里,思绪悠远,身上还是那身贵重的郡王爵弁服,这位子对她来说,是权势,更是枷锁,注定了她这辈子的喜怒哀乐。 冬日总是阴沉,平都又是多雨的,凉气丝丝透入骨缝,云舒的厚底靴还是湿透了,从官署出来,正准备往王府赶。 姜武挑开帘子,示意云舒,却见街旁那个身影又出现了,那女子今日穿了件杏色对袄,躲在廊柱后探头探脑。 快小半月了,起先云舒以为是某个仰慕她的,这样的事不在少数,也没太在意,谁知道这样的冬日,她竟能日日守在御街旁等她。 云舒进了车驾,姜武递给她汤婆子捂着,护卫才缓缓驾马,云舒捏了捏冻僵的手臂,淡淡的说:“去查查。” 姜武笑道:“许是哪家小姐爱慕郡王。”毕竟云舒生了张倾国倾城的脸,打小起就容易招蜂引蝶。 云舒拍拍他的肩:“姜武,这还是冬日里呢,怎地春心就萌动了?昨天见你还收了隔壁王二花一双鞋呢。” 姜武促狭的别过脸去。 “什么二花,人家叫雯华。” 云舒也没再取笑她。 程伯等在门口,见云舒回来了,递给她一张帖子:“是侯府送过来的。” 云舒边走边看,原是今日皇帝赐了楮铭些野味,请她去吃鹿肉锅子呢。 近来她与楮铭关系缓和些,她也乐得如此,也邀他参加一些世家子弟的聚会,他上次主张取消荫袭和世家闹得很僵,云舒也做过和事佬,想必今日是谢她。 奶娘打了热水来给云舒洗脚,看她一双玉足冻得紫青,心疼得不得了:“姜武那蛮子如何伺候的,竟让脚晤在湿鞋里,郡王身子弱,岂是受得寒的,孙大夫的药也不好好喝。” 云舒喝着暖融融的姜汤,吐吐舌头,这事她也很郁闷。 孙衍说她有宫寒的毛病,月事几个月没来是常事,每次一来她总是疼得脸色铁青,腹如刀狡,站都站不直,孙衍开了药方调理,云舒不喜欢吃苦,每次都推脱,在她浇死窗前第三盆矮子松后,王氏终于发现了,日日盯着她喝药,喝得她脸都绿了。 诶,做女人真是麻烦。 路滑车慢,云舒到时已经开席,在座的都是楮铭的好友和军中将领,见他竟邀请了云舒来,都挺意外,停下了酒杯,生硬的行了礼后坐下,有意无意的盯着她看。 云舒披了件细绒大氅,身量修长,金冠束发,冷风吹得她肤色苍白如玉,宛如冰莲。 还是曾渠先反应过来:“我说璟瑜怎么不让我们动鹿腿呢,原是等你,来来来,坐我边上来,他们都是舞刀弄枪的榆木疙瘩,整日里无聊得紧,咱不掺合。” 果然是人精,既掩了贡品一事的不痛快,也避免了云舒尴尬,让人顿感亲切。 云舒拱手行礼:“雪天路滑,来迟了,侯爷见谅。” “无妨,今日不过小酌,大家都放开些,快入座吧。”他今日穿了件滚边的月白长袍,袖口绣着精致的竹叶,举手投足间流光浮动,正适合此等闲适小坐。 云舒跪坐小几前,解下氅衣递给侍立在一旁的姜武。 众人因为云舒的到来有点放不开,曾渠便提议让几个副将比剑,到底是武将,喝了几杯酒,又说了军营里的趣事,才闹哄哄的热闹起来。 云舒其实不喜欢鹿肉,觉得膻味重,但侯府庖厨挑了鹿腿和里脊来烤,皮脆金黄,肉质香嫩,又在上面洒了胡粉香料,最妙的是将香橙皮烤脆研成粉掺入其中,肉香和橙皮的清香交织。 这是龟兹的制法,平都竟有人知道。鹿肉锅子武火熬至香烂,再淋了陈年老酱,入口软糯,再加迷迭香提味,当真回味无穷。 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也就曾渠和她说着话,楮铭举起酒杯遥敬她,云舒的脸被炭火烘得红红的,璨若星河的眸子蒙上了一层水光,连鼻尖也红红的,十分俏皮。 发现楮铭在打量她,竟还勾唇一笑,楮铭突然发现她惊心动魄的……嗯…美,握着的酒杯颤了颤,一仰头饮尽,掩饰自己的失态。 虽然饮酒是世家男子的必修课,云舒也不敢多喝,原因很简单,饮酒会露出女态,她也怕醉后发生不能掌控的情况。 送走喧闹的众人,楮铭懒懒的斜靠在小几上出神,刚刚在门口云舒笑着道:“多谢璟瑜兄盛情款待,改日我们还一起去长干里喝。” 他竟然想都没想就应下了,那分明只是云舒的套话,弄得她也一愣。 自己这是怎么了?总是下意识的在人群中寻找那道明丽的身影,好奇她狡黠的笑,捕捉她的小动作,甚至牵动了自己的喜怒。 刚刚她和曾渠在交头接耳,相谈甚欢,自己竟然迫不及待的敬她酒……在干什么! 楮铭越想越烦燥,挥手把案上的醒酒茶拂落在地,氲氤的热气飘散出来,吓得旁边服侍的婢女大气也不敢出,於菟慢慢的滑过来,蹭了蹭他的手。 “你是说侯爷今日邀了那云王来府上?”刚刚躺下的杨若莺坐起来。 香霏挽了纱帘,点点头:“是,刚刚听马房的说有云家的车驾,要小心伺候。” 杨若莺抿抿唇:“那…看来侯爷和云王关系也算不得差。” 她回过神来:“好了,你继续让人去盯着那里,多打探些消息来。” “是。” 她躺在锦被里,却怎么也睡不着,既然云舒和侯爷熟识,那为何不相认呢?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这两个人,只是容貌巧合想似而己。 第三十四章 卫氏 落过两场雪,平都越发的冷,年关将至,光禄寺也在紧锣密鼓的准备祭祀还有封赏,云舒回到王府己经很晚。 却见还有个小厮等在厅中,见云舒回来喜形于色,过来行礼:“小人见过郡王。” 云舒把手放在炉子上烤,可冻死她了,待暖和些,才不紧不慢的问:“太傅大人有事吩咐?” “哪里,是明日冬祭,太傅大人想邀郡王和小公子一起…” “不用了,叶家冬祭关王府何事。” 对于叶家,云舒半分面子也不想给的。 “太傅本也无意叨扰郡王,实是如夫人近来身子不爽,太傅也是好心,想让如夫人多见见外孙。”小厮说着瞥瞥云舒,只见他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明天本王会去的。” 云舒站在弟弟房门前,阿景提着灯笼在旁边欲言又止。 “这几日腿还疼吗?” 阿景愣了愣,只好照实回答:“连日阴雨,确实是疼的,刚刚服药躺下了。” 云舒叹气,本想让云述待在药庄,那有地热温泉,可他死活不去,还说离了王府就没有家了,云舒也坳不过他,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才回去。 第二天到太傅府,云舒与众人行过礼便坐在一边,她特意挑晚了去,冬祭早已结束。 叶温如也没说什么,倒是叶家长孙叶伽和余乾实在是看不惯她的做派,奈何人家现在是一品郡王,看不惯也得忍着,待到席间,叶温如举杯共邀众人,却见云舒只是神色淡淡,依旧坐着不动。 余乾搁了杯子忿忿道:“王爷虽位高,但太傅是你长辈,姗姗来迟也就算了,还如此拿乔,到底有没有将大人放在眼里。” 云舒听着他义正言辞的说完,站起来不紧不慢的抖抖衣袍,才道:“余大人似乎对本王很不满?” 她环视一周,“可是余大人,此乃太傅家宴,你与本王都不过是外人,本王是做不到像余大人一般不见外,可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本王,还是说你己把太傅府当做自己家了?” 她笑了笑又道:“太傅大人见你在槛外卖力,才准你到屋里来,莫要还这么没眼力劲。” 明里暗里都把他骂成看门狗,偏偏还这么理直气壮,也就她云舒了。 余乾都二十七八了,还认了差不多能当他阿翁的叶温如做义父,抱上了叶家这条大腿。 一大把年纪还混进了御学里,整日跟在叶伽后面作威作福,到了吏部,也是叶氏的应声虫。 如今被云舒这样讽刺,脸色青白交加,云舒也没空看他调色,招手姜武过来给她披上大氅。 “太傅大人,今日云舒来,只是想探望外祖母,烦请方便。” 叶温如见她如此不识抬举,也不想再做什么表面功夫,让管家带她去后园探望卫氏。 卫氏依旧是神志不清的样子,坐在窗前看外边白茫茫的落雪,云舒站在隔扇前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轻柔的唤她:“外祖母?” 她缓缓转过身来,云舒又试探的说:“我是阿玹,以前和之桓来看您的。” 卫氏依旧两眼无神,云舒上前一步,卫氏才慢慢的说:“阿玹?我不认识。河清,你认识吗? 怎么她长得和你这么像? 嘻,不过都没有我们阿清好看…”她笑着,云舒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捏着个那个半旧布偶。 云舒也没再说什么,服待的婢女说卫氏最近身体是有点不好,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内火旺,应到通风的地方多走动,可惜她不肯出房门。 云舒转向婢女:“给夫人拿氅衣来,我陪她到园里走走。” “是。” 卫氏倒也平和,随云舒牵着她瘦弱的手,颤巍巍的出了她住的内院,云舒虽是外男,可这太傅府又有谁正眼瞧卫氏的,哪管她失不失礼,云舒也不想顾及,稳稳的握着卫氏。 府内小厮将小径上的落雪扫得很干净,在两旁安了喜庆的红灯笼,覆雪的青松一蓬蓬的,很是可爱,卫氏脸上一直带着笑,紧握着云舒暖融融的手,云舒在说着自己和弟弟的事,不管她是否能听得懂,难得的天伦之乐。 山墙那边传来笑闹声,一群人簇拥着过来,原来是太傅夫人和她的儿孙儿媳们,见云舒陪着卫氏游园,不情不愿的过来见礼,云舒淡淡的应了,准备牵着卫氏走。 “啊!是你,是你杀了我的阿清,是你,你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你……” 卫氏突然指着太傅夫人徐氏嘶吼着,挣开云舒,不管不顾的扑向徐氏,徐氏身边的丫鬟护着她后退,一向平和的卫氏却像突然发狂般,义无反顾的冲向她,指甲甚至抓伤了丫头的脸。 事发突然,众人都被震摄住了,没反应过来。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这个满嘴疯言疯语的女人拉开,拉开她!” 徐氏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吓得连连后退。 众人就要上来碰卫氏,云舒冷冷出声:“本王看谁敢动!” 姜武隔开众人,云舒去扶她,却被一把推开。 “啊…!不要碰我!不要碰我!…我要杀了你们为阿清报仇…我的阿清,我可怜的女儿…啊…” 撕心裂肺,闻者为悲。 众人冷眼看着云舒扶起地上的卫氏,她哭得颤巍巍的,浑浊的泪水大滴大滴的涌出来,从颤抖的嘴唇间滴落,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偶,喃喃道:“阿清莫怕,莫怕哦哦…有娘在,娘杀了那个女人给你报仇…杀了她们…呜…呜” 云舒赶紧扶着卫氏回去,在旁边安抚好久,才喝了安神汤睡着了,手里还是紧紧的搂着那布偶,云舒坐在床边,替她掖好被子,叹了口气。 她知道母亲的死对卫氏打击很大,对叶温如和徐氏十分仇视,云舒以前也怀疑过是叶家对母亲下手,却苦无证据,叶温如屡屡拒绝她将卫氏接到王府,恐怕也是担心卫氏胡说什么。 云舒傍晚才回到王府,之桓已经在等她用晚饭,云舒若府衙中无事,都会提前回来和弟弟一起用饭,听说她去了太傅府,云述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的扒饭,云舒叹气,阿桓比她还讨厌叶家,每年也是她求了好久,才能陪她去看卫氏。 云舒接过婢女递来的热帕擦手,不经意的问:“我听程伯说,你今日领了一个女孩儿回来?” 她这个弟弟,很少管这些闲事,突然这样领个人回来,倒让她惊奇起来。 云述放下碗,淡淡的说:“路过长干里的时候,有个人伢子本来打算卖进阁里的,她逃到我马车里来,便买下了。” 他今日到南巷取药材,回来路过长干里的时候,那个女孩竟然不顾云家的护卫冲到他的马车前,瘦弱的身子骨,哭声却大得出奇,梨花带雨的,想来是确实不想入那花阁,他便出手买下了。 “嗯,王府不收来历不明的人,让程伯去查查底细,若是干净的,养一张嘴吃饭也没什么。” 就接过碗盛了豌豆煨蹄花给他,之桓还是太瘦了。 云述抬眼见云舒伸过来的手腕上一片很深的伤痕,便放下了碗抓住她的手,冷冷问道:“你手怎么了?” 云舒挣脱手腕,拉下袖子掩住,微微笑道:“不小心擦伤而已,不碍事…” “是在太傅府弄的? 你还要去那里干什么!别人的死活与我们有什么关系?你还要去管那些事干什么!” 他吼出来,反而让云舒怔住了,他为何如此生气,这么大反应? 云舒试探着叫他:“之桓?” 云述避开她,闭了闭眼:“我不想再提起那家人!”说罢转着轮车走了,留下云舒愣在当场。 第三十五章 算计 年底骁骑卫查帐的时候,出了一件不平常的事儿,椽吏发现府库中少了两枚火牌。 火牌是各军中用来传递紧急消息的重要凭证,凭它可以不受宵禁,关隘,甚至是各处禁地的限制,是以各军中的数量都有严格控制,如今突然丢了,能是小事嘛。 立刻层层上报,前不久云王南巷遇刺,歹徒身上携带火牌躲过平都府搜查,这件事才过去不久,如今就在骁骑卫中出了这样的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块去,是以很快引起了王撼岳和几位参军的重视。 军帐中,王撼岳问道:“负责调用斟别火牌的曹军可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几年太平,根本用不到火牌!” 曹军是个年纪稍长的,也没有慌乱,他拿起手里的记簿,翻动了几下后,指着一处给众人看:“六月廿一,杨副将领走了那两枚火牌,至今未还。” 一个校尉似无意的看了看监军杨度:“杨副将吗?他凭什么领走了火牌?” 曹军答道:“他当时手持杨监军手令。” 这一下,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杨度,杨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微扬:“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我当时有份紧急公文要送去边疆,对,边疆路途遥远,走官驿方便,就让杨副将去调了两枚火牌出来。” 王撼岳侧身问道:“那几个月都过去了,为什么不及时归档!” 杨度这些年有皇帝撑腰,作威作福的,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摆摆手道:“许是他忘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让他立刻还回来就是了。” “杨监军可知,前不久行刺云王殿下的歹徒正是手持火牌,现在杨副将最好能把火牌还回来,不然,卫尉府一直查的幕后主使很有可能就出在咱们骁骑卫!” 杨度眯眯眼盯着那个说话的人:“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是行刺云王的幕后主使?” 那人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副将,早就看不惯杨度和他那个表弟在军中的所作所为,不卑不亢的说:“那好啊,既然行得端坐得直,又有什么好怕的,来人,去把杨副将请来!” 瓦楞间细雨绵绵,山岳雾霭沉沉,水雾渐渐晕染出彻骨的凉意来,云舒正在廊下修剪那几盆矮子松,姜武端着水在旁边,有探子过来,低声道:“殿下,那里动手了。” “咔!” 斜枝被锋利的剪子拦腰剪断,修剪出云舒想要的样子来,她满意的端详了一下,接过姜武的手帕擦手,一边缓缓说:“嗯,打蛇要打七寸,不然就会被反咬一口,东西都准备好了?” 暗卫点点头:“张郎君都打好招呼了。” 她扔了帕子,缓缓转过身:“去办吧。” 第二日,忽然有几封折子投到了御史台,个个都是弹劾杨度的,桩桩件件都是大罪,楮铭拿着奏章,微微挑眉。 杨度,身为骁骑卫监军,滥用职权,下属竟大摇大摆的用官驿供奉,还经营暗娼赌坊等腌臜产业,豢养爪牙买卖奴隶,传递加急件的火牌被他用来做躲过官府搜查的护身符…… 楮铭越往下看眉头越皱,这厮,干的真不是人事啊! 楮铭问站在旁边的裴越:“这是怎么回事?” 昨日的事裴越也有耳闻,却没想到能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据说是骁骑卫中查出丟了两枚火牌,是杨度授意副将调用的,一查那个副将,却发现他用火牌随意进入各郡官署,买卖…买卖抄没的官奴,还有一些受难的孩童,充为瘦马小倌。” 大靖虽有官奴,干的却都是正经行业,私自买卖奴隶也就罢了,更何况堕入娼门,传出去还不引起轩然大波。 “骁骑卫动作也快,顺藤摸瓜,发现他名下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众将一时愤慨难平,便押了他。” 楮铭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若有所思:“既然他做了这么多天理难容的事,为何今日才揭发出来?” “探子来报,是前不久云王殿下遇刺,匪徒身上有火牌,所以骁骑卫中才会深查下去,却意外发现了他的这些事儿。” 楮铭顿时了然,嗤笑道:“意外?只怕这一步步都在算计之中吧。” 裴越上前道:“侯爷,是怀疑有人栽赃?” “栽赃倒是不一定,只是这个点用的好。” 云王遇刺,追查火牌,歪打正着发现监军的私产,一切都是这么水到渠成,如今这事可大可小,小嘛,就是杨度私产被查,身败名裂,可若云王揪着火牌这件事不放,说不一定还能给杨度扣个刺的帽子。 而杨度这个人,明面上可是皇帝和他武安侯安插在骁骑卫中的人,这些年都无风无浪,如今云舒刚刚继任爵位,就迫不及待的买凶杀人,往浅了说是杨度不甘郡王统领骁骑卫,往深了说可就是背后的武安侯授意了。 待蜚短流长再如此这般的添油加醋一番,还不是啥都是真的了,而他这个云王,自始自终都是受害者。 环环相扣,层层算计,弄得他如今可是骑虎难下,只能舍了这只伸入骁骑卫的手。 云舒这出戏,唱得精彩! 而这时的杨度,正在骁骑卫暗牢里暴跳如雷,一脚踹在旁边的杨益身上,真是拜他这个好表弟所赐,从堂堂监军沦为了阶下囚,他指着杨益的鼻子骂道:“你说说你,用什么不好,要用火牌走官驿,扣这点钱干什么?!” 他一直以为,交给杨益的事儿都做得滴水不漏,能用到火牌的地方不过是出入各官署,可是这废物竟然大摇大摆的领着那些瘦马奴隶走官署,这般打眼,如何能查不出来! 杨益捂着被打的侧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以前也是本分的饶过官署的,可是后来他发现只要出示火牌,官驿能包吃包住,还提供车马,他收买得那些衙役,有时候能带着一大帮人不花一分钱的出门,所以就…… 杨度扶着腰,挺着偌大的肚子说两句就喘。 “还有!赌坊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手里的人会和赌坊勾结?!” 杨益声音发颤:“兄长,是张阁老的儿子,就是那个张子辰算计我的…对,是他的,赌坊是他的…和我没什么关系啊!” 前不久张先告诉他,他在平都的些许生意没人撑腰,要是自己能给他做个后台,以后这一片的赌坊生意,他们五五分成。 这样官商勾结的事在平都早已经司空见惯,他想着自己手里好歹能调动些人,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就鬼迷心窍的答应了,帮着做了几桩事情,没想到还留下把柄来了。 杨度快气出血来了,这么明显的算计都看不出来,张先?那是谁,是云王的发小!他要找后台,会找你这样的烂狗屎吗! 他抬头闭了闭眼,一脸的痛心疾首:“事到如今,只有你自己承认火牌是去做了这些事,不然的话,再扣个谋害云王的帽子,你死得更惨。” 这些年,杨度都躲在后面,什么脏事丑事可都是他去干的,现在要翻船了,就把他踢下去了,杨益也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爬起来抓住他的袖子:“兄长,你可不能不管我啊!我做这样可都是你让我做的啊!” 杨度甩开他,面露狠色:“我管你?要怎么管,你自己见钱眼开,自作孽不可活,现在我只能大义灭亲了!” 他扒在牢门上冲外面大喊:“来人!来人啊!本官是冤枉的,本官要见武安侯…” 第三十六章 醋味儿 夜色沉沉,凛冽的寒风下反而碧空浩渺,疏星点点,云舒端坐案前,手里拿着一本《寒山集录》看得津津有味。 姜武领着一个人进来了,来人戴着黑色的帷帽,隐在夜色里几乎能和黑暗融为一体,到了屋内,他才取下来,双手交叠恭敬的行礼,不是那骁骑卫的军曹又是谁。 “殿下。” 他双手捧上两枚令牌,通身的赤色,小篆刻写:“火牌”二字。 当初杨益用令牌做见不得光的事,自然小心翼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归档的时候,云舒的人根本就没有把这两枚令牌放回去,如今再来一番死不认账,那蠢货又找不到证人,自然能让他们做文章。 云舒放下书抬头,语气淡淡:“事情办得不错,不过还不够,那些人,要一个不留,明白吗?” “卑职明白,不过杨度现在吵闹着有冤屈,要面见陛下和武安侯。” 云舒摩挲着那令牌上的花纹,漫不经心的道:“楮铭不会见他的,现在啊,他已经由家犬变成了丧家犬。” 现在武安侯和皇帝对杨度恐怕避之不及吧,生怕他说出什么话来,要是被她大做文章弄成了他们才是谋害她的幕后主使,只怕以后都要被动了。 这次闹得这么大,还牵扯到她遇刺,她在朝堂上却闭口不谈,就是在以防万一,要是楮铭敢包庇他,就是她卖惨讨公道的时候了。 等待皇帝和武安侯的,将是言官的口诛笔伐和朝野内外的舆论浪潮,又怎么还会救他。 杨度千盼万盼,终于等来了皇帝的诏令,他惊喜的爬起来,只要他能从这出去,就能东山再起,他可是陛下在骁骑卫中的耳目啊。 骁骑卫中的校尉施施然开口:“罪臣杨度等人,滥用职权,经营私产,所犯罪行罄竹难书,陛下震怒,移交廷尉彻查。” 杨度彻底傻眼了:“不,不是…陛下,我要见陛下!陛下…” 暗牢外的裴越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神色无波无澜。 棋子,就得在必要的时候舍弃,侧身对旁边侍立的属下说:“让廷尉的人好好招待他们,不要传出任何诋毁侯爷和陛下的只言片语。” 属下拱手:“是。” 这次,云舒这招祸水东引用得不错,不仅把皇帝安插在骁骑卫中的参军给撸了,还顺道把那些个看不惯的暗桩都给拔了。 司马凌吃了个哑巴亏,偏偏她还一副委曲求全,顾全大局的样子,让皇帝如何不气,朝堂上没少对云舒甩眼刀子,可云舒偏偏就是这样没眼色,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和朝中一众年轻士子打得火热。 楮铭在王家公子的赏雪宴上还看到她,一脸的人畜无害,热络的过来的行礼,仿佛前几日算计自己的不是她一样。 王家长孙王旻之算得上是当代王家的代言人吧。之所以说算得上,那是因为先祖开国南渡后,以前的煊赫世家门阀已经渐渐被新兴的贵族代替,琅琊王谢,河东卫氏,这些老牌贵族当初没有站对地方,在后来的权力洗牌中被云舒爷爷这辈吊着打,元气大伤,能活得下来的,不是孙子装得溜,就是根基扎得好。 王家,属于后者,毕竟曾经的“王与马,共天下。”可不仅仅是吹出来的。 王家人才辈出,虽然八王之乱时凋谢不少,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依然是大靖一顶一的书香门第,皇帝赏赐琅琊太守之位,族中侯爵荫袭照旧,倒也活得滋润,王旻之延袭了王家代出风流的优良传统,字写得好,人长得俊,是族里比较拿得出手的。 云舒正和楮铭这边打着哈哈,便见一位修长俊朗的男子过来了,风神俊秀,爽朗清举,动而天成风韵,笑如天边流彩,一把拉住她的宽袖,笑道:“玹玉,你太不够意思了,当初你到琅琊时我好吃好喝的招待你,现在我好不容易回京一趟,你就给我摆郡王的架子。” 云舒反握住他的手,笑着说:“哪里,确实是你琅琊物华天宝,什么好东西没有,我反倒不好献丑,不过,倒是寻得一样好东西给你。” 她转身接过姜武手里的酒坛,上面的泥封都未开,却有悠悠的香气飘散出来。 “解忧阁的雪鸿,你不是一直念叨着写字的时候没有好酒助兴嘛,这个,给你聊以打发。” 楮铭在旁边嘴角微挑,倒不是惊讶于她拿千金难求一闻的雪鸿给别人助兴,而是意外云舒和王旻之的交情,一个侯门世子,一个在野郡守,还有过上一辈的恩怨,如今却能如此热络,不是有交情,就是有奸情。 ……啊呸,他在想什么?! “哈哈哈…不错不错,还是你懂我,就知道你不会拿那些金玉阿堵俗物。”王旻之赶紧拉着云舒坐到席位下,开始家长里短的唠嗑。 楮铭嘴角抽抽,他记得,刚刚他是送王旻之一方小叶紫檀镶金底座的笔山… 众人看王旻之竟然把堂堂武安侯就这么晾在一边,背后都浮起一层冷汗来,武安侯是谁啊,杀伐决断的摄政王,您见到老朋友再怎么高兴也不能把这尊大佛给忘了吧! 武安侯不是简单人,王旻之也不是什么软柿子,他这是故意冷落楮铭呢,想当初他王家在朝中尚有一席之地,可是他楮铭一来就闹着取消荫袭,与云家再有过节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了,与楮铭这个人是私仇,他向来是不屑他这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外戚权侯。 其实呢,最主要的是他喜欢云舒这种人,不装腔作势,吊儿郎当的很合他胃口,这傻孩子,越看越喜欢。 其他人怕楮铭尴尬,赶紧轮流上去寒暄,在楮铭连续听了好几句今日天色宜人后,那王旻之仿佛才看到武安侯在场一般,颇为惶恐的过来行礼赔罪,赶紧请他上座:“侯爷见谅,实在是旧友重逢,怠慢之处还请侯爷多多包涵。” 楮铭酸溜溜的道:“想不到王大人竟然与云王也有如此深厚的交情。” 第三十七章 疑惑 王旻之落座在云舒旁边才笑道:“我与玹玉相识早在他还是世子时,说来也是一桩趣事,有一日我策马过街,偶然见一方华丽的车驾风挑竹帘,其间一位俏丽佳人的侧颜风华无双,一时失魂落魄,回去后百般打听。 你们猜,这位美人是谁?” 有人起哄,“谁不知道王郡守阅人无数,谁还能让您失魂落魄…” 他一拍掌:“竟然是我们的云王殿下,是不是姣好若女,哈哈哈…” 这话任谁说来都是登徒子,搞不好还会得罪人,偏偏真风流的王旻之说来是韵事,众人也笑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楮铭侧身看云舒垂眸浅笑,面如秋满月,眼如青莲华,眉眼间确实是女子的妩色,容貌竟比女子还细致。 浑身却有贵胄之气,举手投足间玉质璋华,稳重克制。 他的身上,蕴含了太多太多,这样的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旻之仅凭一张侧颜就误会他是个女子,看来不止是他有这样的猜测,云舒,过分美丽了,超出一个女子的美,不同于一个男子的美,惊心动魄的美。 门外的张先朗声道:“若他真是个女子,只怕求娶之人能排出平都了,还轮得到你吗?” 王旻之也不恼,请他侧坐过来。 “佛曰:爱如烛光,万火引之,其火如故。 爱美之心人皆有,美好的事物自然人人都是欣赏得的了,莫非以后子辰娶了美娇娥,要锁在屋里只准你一个人瞧不成。” “好歹是一郡之长了,还说这些浑话。” 张先遥遥向楮铭行礼,不卑不亢,不伦不类,他一贯的做派。 大靖盛行清谈,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可谈,今事往事明天事,事事能言,简单具体点:就是吹牛皮。 王家不愧书香门第,清贵世家的公子,自然是个中能手,王旻之在席上侃侃而谈,引经据典,轻松诙谐,惹得众人笑闹不停,倒也不冷场。 大靖崇尚风流,这样的筵席少不了貌美的家伎舞姬,楮铭一脸生人勿近,美人们自然不敢上前,只有婢子规规矩矩的斟酒。 别的公子就不同了,只差没有在大庭广众左拥右抱了,一众白斩鸡中,席上云王殿下可谓清风朗月了,几个有点姿色的美人跃跃欲试,难得云舒今日心情不错,递来的酒食来者不拒,一位小美人大胆的倚靠着云舒的胳膊,她也没有推开。 不是她突然色心大发了,而是直觉告诉她,楮铭的眼神不对,他向来心思缜密,若是对一件事有了怀疑,只怕要追根究底。 云舒故意就着美人的手去喝那酒,那眼神要多风流有多风流,举止要多轻浮有多轻浮,惹得女人们娇笑连连:“殿下真坏!” 云舒握着她白嫩的小手,解下腰间的一块佩玉放在手心,笑得那叫一个淫荡:“本王坏?这块周代的玉璋赏你了,本王还坏吗?嗯…” 张先在旁边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今日这厮怎么了,本性暴露了? 王旻之并不觉得有什么,勋贵间互送美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搁下酒杯道:“玹玉若喜欢,就收用了吧,她略通歌赋,到底能给你解解闷。” 云舒放开那歌姬,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文识浅陋,这等妙人还是你自己留着红袖添香吧。” 上首的楮铭看他果真是个纨绔,与那些酒色之徒又有何分别,可能是他这幅皮囊确实好看,倒让自己迷惑了。 古怪的是,心里竟然生出遗憾来。 他不是女子,自己又有什么遗憾的? 被云述捡回来的那个女孩,先暂时住在空着的耳房里,陈景知道来了一个水灵的丫头,热情得很,还屁颠屁颠的带着她四处逛,云述夜里等了好久,都没见他送今日的药来,伺候的婢子说是陪刚刚来的女郎去了,云述放下药碗,微微皱眉。 前几日刚刚到府里倒是殷勤得很,端茶倒水鞍前马后,结果没过几天惫懒的本性就露出来了,偏偏阿景又很吃她这一套,一天天烧鸡烤鹅的供着。 “屋子里的帷幔都沾上灰了,叫她都卸下来浣洗熏香。” 伺候的丫鬟愣了一下,这些事不是粗使丫头才做的嘛,小公子真让人琢磨不透,旋即点头称是。 云述叫住准备退下的她,又道:“叫阿景去南庄里把年前的租子都收上来,明日就去。” 他带回来的人,可不是享清福的,该干什么就得干什么。 这几日朝堂上倒是安分许多,快年节了,有什么仇什么怨也积着力气明年再报。 丞相领着百官在太庙前恭候皇帝祭祀,烈烈寒风中旌旗飘展,重重宫阙在飘飞的大雪下更加巍峨,百官朝服加身,夹道肃立,约么过了个把时辰,才见皇帝从太庙里出来。 他站在金戺玉阶上俯瞰这方天地,极目是朗朗乾坤,壮丽江山,他想起昨晚司马昂跪在地上说的话,现在他才是这河山的真正主宰者,是一言九鼎的天子,所有人,都应该匍匐在天子的脚下。 事实上呢?世家制肘,权阀倾轧,朝堂上黑云压城,这不是他想要的。 再给他几年时间,再等等,等他羽翼丰满,一定会彻底的清扫这些碍眼的权臣。 立在下首的众臣压根就没想到他们的皇帝陛下在想着如何除掉他们,只想快点结束这繁琐的祭祀,快点回去。 楮铭从宫里出来,裴越见他后面竟然跟了一个女子,倒觉惊奇,侯爷能接受太后娘娘塞的女人了? 楮铭没坐马车,而是翻身上了裴越的马,面无表情的先走了,裴越只得上了护卫的马追上去,吩咐卫队护送那姑娘回府。 那女子见侯爷如此不待见她,眸若秋水,瞬间溢满盈盈泪光,泫然欲泣,她又生得柔美,一番楚楚可怜,最后还是不情不愿的上了车驾。 楮铭没有回侯府,而是策马去了长干里,路过巷口,却见云舒那家伙和宋鹤轩,有说有笑的从马车上下来,拐进了一家酒馆。 马奔出好远,楮铭又突然掉头回来,弄得裴越一愣,楮铭将马绳扔给他,大步进了屋朗声道:“两坛梨花白,一桌酒菜。” 小二正准备引云舒他们去雅间,听到声音,云舒回头看向大堂。 这不是楮铭嘛,他也看向自己,云舒只得下来见礼。 栓好马的裴越这才进店来,看见云舒才明了,怪不得呢… “云王爷不是答应请本侯来长干里喝酒嘛,怎的先约了别人来。” “没有…没有,是兄长今日碰巧来王府,才一起过来的。”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楮铭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拈酸吃醋,而云舒的极力否认倒像是被捉奸的猫腻啊。 姜武和裴越双双扶额,宋鹤轩咳了咳,“那不如请侯爷一起吧。” 就这样,姜武和裴越给里面的三个人带上门,守在门口面面相觑,他们也搞不清楚现在是什么情况。 第三十八章 卫氏出事 楮铭端坐如山,宋鹤轩施施然喝着茶,三人一人占了桌子一面,气氛有些微妙,指望这两位大爷热络是不可能的了。 云舒只得没话找话:“额,璟瑜一个人也点这么多梨花白吗?” 宋鹤轩倒是惊奇他们关系何时这般好了,静静坐着不说话,只喝茶。 楮铭拍开泥封,给自己的碗里倒了酒,没好气的道:“以前在军中清苦,一年也喝不了几次酒,你不是知道的嘛。” 云舒想起来了,以前她们在徐州郡,有次打了胜仗,她十分高兴,刚到军中也想收买人心,私自去买了酒,请几个副将还有楮铭喝。 喝的时候他啥也没说,待喝完,转身就让让几个副将下去领十军棍,自己挨二十棍,看着他赤脯在院中领棍,那时候云舒还挺生气他如此不通情理,不知变通。 待到后来在战场上见龙武卫军纪严明,令行禁止,再到他摄政,接管军政大权,皆做到以身作则,威严甚高,才真真佩服他。 云舒也倒了小碗:“那军中禁酒,我买来的时候你干嘛不阻止,大家喝完了才罚?” 楮铭仰头喝完一碗,皮笑肉不笑的说:“怕你觉得我针对你,背后给我使绊子。” 确实,那时候他们可是对头,谁知道云舒是什么样的人。 她是这种背后穿小鞋的人吗?云舒见他这么爽快的就承认了,也干了半碗。 “最重要的,是我自己确实也想喝。”他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来。 云舒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哈哈大笑,原来位高权重的武安侯也有这么可爱的时候。 “是你自己不能犯规矩,拿我当了枪使吧?还害我内疚许久。” 楮铭只是笑。 宋鹤轩坐在旁边,看她们在说着过往,似乎真的是关系很好的老友,自己倒像个插不上话的外人了。 楮铭又喝了一碗:“宋郎君不喝点吗?”看向宋鹤轩。 本来和善的一句,在宋鹤轩看来倒像是挑衅。 云舒:“大哥身体不好,不能饮酒。” “喝点也没什么。” 宋鹤轩也取了一个碗来,倒了酒,竟然一饮而尽! 云舒按下他的碗:“好了好了,大夫说你不能喝,逞什么强,莫非你也是馋了。” 楮铭看着云舒按这他的手,心里不太舒服,嘴角却轻挑,真能装。 月过中天,点点繁星在寒风凛冽下更加分明。云舒越喝越迷糊,红红的脸,只趴着戳盘子里的花生,半天也吃不到,索性扔了筷子,懊恼的用手去拈,楮铭却越喝越清醒,剩下的酒真的都被他喝完了。 最后姜武扶着迷糊的云舒回王府,楮铭还神清气爽的骑马回府,一路上都带着若有若无的笑,看得裴越瘆得慌,侯爷这是怎么了? 刚刚脸还黑得能蘸墨写字,今日吹的是什么妖风?真是越看越怕。 一回府楮铭就径直去净房洗了澡,乖乖的躺在床上睡觉,像个孩子般,不吵不闹,酒品真的好。 夜里他感觉有人在柔柔的抚摸他的脸,像在梦里,又轻轻的解开了他雪白的中衣,探了进去。 楮铭皱了皱眉,捉住了不安分的手,在唇边吻了吻:“别闹了,我当然知道你冒着危险买的酒,不然也不会喝的…” 江初凝心都快跳出来了,却听到他没头没脑的胡话,什么酒? 她凑近了想听得更清楚:“侯爷,什么?” 楮铭听着这软软糯糯的声音,登时便醒了,睁开眼己是一片清明,看见江初凝披散着头发坐在自己塌边,自己还握着她的手。 一把将她甩到地上,掀被站了起来,拿过木椸上的白袍套上,动作行云流水,倾刻间便衣衫整齐。 江初凝伏在地上,手腕刚刚触到了地上,现在火辣辣的疼,白嫩的柔荑也擦破了皮,她委屈的哭道:“侯爷,是初凝啊,你怎么了?呜…” “来人!” 楮铭也不看她,声音冰冷,门外侍奉的黄门郎赶紧进来跪下。 “是不是以后来个刺,你也放进来?”楮铭隐忍着怒气,黄门郎只跪下磕头求饶。 是这位江姑娘说她是太后让来服侍殿下的,还给了他一锭银子,他想着既是太后所赐,卖个人情也没关系,如今看侯爷雷霆震怒,当真是触了他的逆鳞了。 闻讯赶来的裴越看到地上哭着的江初凝,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把江小姐送回宫里去,还有,以后裴越亲自守着这里。” 那黄门如蒙大赦,过来扶着江初凝,逃也似的离开了,江初凝是哭着回了宫的,她是丞相江昌的女儿,父亲送她入宫服侍太后,太后也有意将她赐给武安侯的。 虽为妾室,但她不过丞相庶女,况且侯爷如此风华无双,以后抬为贵妾也是欢喜的,却没想到,楮铭如此绝情,太后安慰了好一会儿才止住。 看着这水灵灵的美人哭得梨花带雨,太后在旁边我见犹怜,真不知道这璟瑜是怎么了,越想越气。 楮铭坐在榻边平复了好久,依然毫无睡意,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早己不是当年那个鲁莽的毛头小子,可是为何今日如此失态。 别人只当他是不满江初凝擅作主张,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梦到了谁,那温言软语是对谁,他大发雷霆赶走江初凝,只不过是她窥见了自己的秘密,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自己会对云舒有那样的心思,不能,也决不可以。 於菟卧在它的小窝里,两只眼幽幽的盯着楮铭,喵了一声,又埋下头去,枕在自己胖乎乎的肚子上,不一会儿就发出呼噜声,大概它也觉得,楮铭魔障了…… 小皇帝是喜欢热闹的,吩咐年节要热闹点,云舒便和各司商讨年下各种宴会和祭祀的细节,却见姜武行色匆匆的进来,欲言又止,云舒先吩咐众人下去准备。 姜武附耳过来:“太傅夫人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屋里,如夫人竟然晕倒在旁边,现在都认定是如夫人杀了她…” 一席话说得云舒头皮发麻,怎么会? 赶去太傅府的路上转过许多心思,难道是外祖母神志不清去报仇了,还是有人栽赃陷害?要对卫氏下手。 云舒摇摇头,卫氏不会这样的,这么多年了,她不会现在才动手,她也没有这个能力,那若是有人栽赃,目的呢,是想对付卫氏?还是想对自己发难? 也犯不着绕这么大个圈子,这件事太突然,太意外了。 第三十九章 对峙 云舒赶到的时候,平都府的人已经来了,屋内哀嚎一片。 云舒看见卫氏坐在角落的地上,伺候的丫鬟护着她,头发衣衫都湿透了,瑟瑟发抖,想必是他们用水将她泼醒的。 云舒便将自己的狐裘脱下来裹在她身上,她抬眼看了看云舒,突然凄厉的大笑。 “阿清!哈哈哈…那个狠毒的女人死了,那个女人死了,你不用怕了,谁也不能再威胁你……阿清,她死了…” 她苍老的声音嘶哑可怖,双眼凸出,布满血丝的混浊眼眶里闪着异常兴奋的光,癫狂得更加严重,众人都被她这个样子震摄住了,叶温如愤怒的上前来就要动手:“你这个疯妇,竟敢谋害主母!” 云舒护在卫氏前面,挡住他:“太傅大人,现在案件未明,你如何能动手!” 叶家长子叶俊良,从徐氏榻前起来,双眼盯着云舒她们:“我一定要让这个毒妇为母亲偿命!” 众人也怨恨的瞪着卫氏,徐氏出身贵戚,有诰命夫人的位份在身,而卫氏不过侍妾,如今不管真相如何,也要在太傅和两个公子面前表忠心。 叶温如勒了云舒一眼,回头对衙役们吼道:“来人!把这个疯妇拉出来!” 云舒冷冷发声:“本王看谁敢动!” 云家的护卫立刻便将自家的郡王围住了。 云舒护着卫氏,准备来拉她的衙役们也不敢对云王动手,一时剑拔弩张。 看着这互抄家伙的架势,平都府尹压力很大啊,平都乃天子脚下,街上随便一撸,都能撸一大把的官,个个不好得罪。 下面各州郡的长官倒是能评断自己郡里的事,但在这平都,上有廷尉,下有各衙门,他平日里不过断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今儿这可是当朝太傅的家务事啊,一个满门公卿,天子恩师,一个开国公侯,一品郡王,这…开罪哪一方都不好啊,他怨恨的瞪了一眼接案的衙役,不开眼的东西。 他上前先向叶温如拱手,再对云舒行礼,“两位大人,如今这案子还一点头绪都没有,能不能,先容下官审问一番。” 多拖无益,卫氏的情况很不好,云舒得尽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遂扶她到堂上坐下。 她现在是堂堂郡王,她要包庇人,谁也不敢说什么。 平都府尹坐在中间,两边端坐了太傅和云王,府尹强打官威:“仵作验尸,结果如何?” 一个身穿白卦的胥吏上前回话:“回大人,死者徐氏,颌下三寸有掐狠,确系窒息而死,身上无其他伤痕,有挣扎痕迹,初步预测死于寅时。” “府中婢女,你们来说说徐夫人从昨夜到今早被发现的所有细节。” 一个大丫鬟模样的跪下回话,声音里都还打着颤:“昨夜老夫人早早便睡下,奴婢和素竹就在耳房里值夜,今早我们去伺候老夫人起床,谁知道房门却是开的,如夫人晕倒在榻前,老夫人…老夫人在床上…” “你们可有听到异响?” “没有…奴婢和素竹做针线大概到了亥时,还去夫人的房里看她是否要起夜,此时都还没有异样,谁知道我们回来睡了,会发生这样的事…”说罢哭起来,服侍的主母就这样死了,她们难辞其咎。 “那如夫人的婢女呢?” 伺候卫氏的丫头上前道:“昨夜夫人服了药便睡了,并无异样,因为如夫人没有半夜醒来的习惯,奴婢便回隔院的下人房里睡了,奴婢是今早才发现如夫人不在房内的。” 府尹还想再问什么,却见叶伽愤愤的站起来,指着卫氏:“府尹大人,案情还有何不明? 这毒妇多次表示要杀祖母,这可是有目共睹的,昨夜疯病又犯,才痛下狠手,掐死睡梦中的祖母,此等毒妇,当削首示众。” 云舒面向他,不卑不亢:“且不说外祖母久病衰弱敌不过身体建朗的徐夫人,难道徐夫人打斗或者吼叫声都发不出半点吗? 如夫人一直住在偏僻的东园,离徐夫人的院子横跨太傅府,中间还隔了偌大一个花园,她神志不清,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准确无误的摸黑到徐夫人房里杀了她,难道不觉得这本来就很不可思议吗?” 云舒觉得这件事如此蹊跷,怎么看都是栽赃陷害。 “当时老夫人在睡梦中被下手,如何能反抗,况且老夫人在府中向来和善,并未树敌,倒是府中众人皆知卫氏十分仇恨老夫人,那日王爷不是亲眼所见,众目睽睽下她都敢对老夫人下手,她若装疯卖傻的想置老夫人于死地又有何难。”说话的是叶家的儿媳。 下人们也表示如夫人确实仇视徐氏。 姜武觉得这些欲加之罪,真是何患无辞:“那如夫人犯案后为何不趁夜逃脱?还留在现场等天明被抓。” “都说她是疯病,自然时醒时迷。” ……………… 众人争论,府尹头都大了,这还有他发话的地吗? “够了!都闭嘴!”一直沉默的叶温如颤巍巍的站起来,向府尹行了行礼,他立刻还了大礼。 “是我德行有失,管教不严,让内宅发生如此丑闻,如今拙荆殒命,是老夫之过,还望大人能明查,若真是这疯妇所为,老夫决不手下留情。” 一番话将自己说得情深大义,云舒只觉心寒,不过是徐家不好交待,而卫氏能随意拿捏罢了,好个叶太傅啊! 府尹沉吟:“既然现在众说纷纭,卫氏又嫌疑最大,便将她先收押,待仔细查疑审问再做定夺。” 又转过头来问云舒:“殿下,也要体谅下官的难处,下官也是秉公办案。” 云舒头也没回,离了太傅府,直接回府。 待到夜色朦胧,月下乌啼,两匹马自南湖里,过长街,直奔乌衣巷而去,停在深巷里一扇朱门前,两人才解下斗篷,姜武上前扣了扣门。 管家亲自引了云舒,带他们到门外:“大人还在书房。” “有劳。”姜武对管家拱手,立在门边。 “子卿。”云舒在门外轻唤,书房开了一条缝迎云舒进去。 “郡王今日来,想必是为了太傅如夫人一案,可我也明确的告诉殿下,这个案子被压下了。” 韦琰也没和她套,直接开口,转身拿过书案上的一张纸条,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叶家命案,听从廷尉正判决。 下午平都府尹就把案子呈报给了廷尉。 大靖廷尉掌天下刑狱,设廷尉正一人,有裁决案件的最高权力,而下设的左右监,左右正,左右平各一人,数椽吏。 皆没有裁决的权利,廷尉正,多选律学世家,世代承袭,前朝有吴雄一脉,三世廷尉,后有郭躬一家,垄断长达七世,几乎只手遮天。 现在的廷尉正周勋,也是承袭父位,而他,是徐氏的姻亲…… 云舒生平第一次,厌恶世家承袭。 送走云舒,韦琰才让屏风后的楮铭出来,毕恭毕敬的行了礼:“侯爷,下官该如何做?” 楮铭坐到案前,拿起廷尉正和云王府传来的字条,笑得风轻云淡:“周大人不是教你们如何做了吗?” “是,下官明白了。” 第四十章 别把本王当简单人 韦琰恭敬的送走武安侯,才转身去书案前写信件。 韦琰是寒门士子,像他们这样的身份,即使入朝为官也是闲职低位,云舒尚在御学时就开始接近他,自己仕途困顿,而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竟然答应用云家的能力让他能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还能保他做高官。 后来他发现,云世子绝不是外界传言的只知春江花月的纨绔子弟,他身边聚集了许多像他这样有能力却得不到重用的寒门学子。 云世子,绝不是简单人。 他见过云舒阴谋设计给他们安插职位,也见过他经营强大的人脉帮他们在朝站稳脚跟。 平日里他和所有清贵世家的公子无异,绝不轻易和他们牵连,也没有利用他们的知遇之恩为自己谋利,但他手里,却或多或少握着他们的把柄,足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把柄! 云舒帮他们的唯一要求,就是在任何情况下保云家平安,否则,大家鱼死网破。 谁也不敢用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锦绣前程去试探云家会不会这么做。 先帝忌惮门阀世家,有意提拔寒门,云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哭天抢地的搞对立,搞世庶阶级,而是顺势而为,私下拉拢寒门才子,让这些人尽为所用,哪怕云家被打压,可这招以退为进,将让云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云家,布下了这么大一个局,怪不得这么多年在朝堂上看似摇摇欲坠,却多少次化险为夷,视为眼中钉的先帝也奈何不得,实则才是真的树大根深。 云舒,他才弱冠之年!这是怎样的心智,是何等的手段… 楮铭骑马在长街上,马蹄踏在雪地上咔咔作响,雪片刮在脸上生疼,就像抽耳光一般从火辣辣到麻木。 他虽然知道云舒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却没想到他竟然隐藏得如此之深,光是廷尉这个地方,除了廷尉正和左监、左平,和几个不中用的椽吏,几乎全是他的人! 要不是这次卫氏出事,他递了信,露出马脚,他还以为云舒不过是在寒门学子中吃得比较开的贵公子而已。 原来他的眼光从来不在那些纨绔子弟,怪不得,哪怕没有把骁骑卫的统领权给他,也是那样有恃无恐,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真好。 云舒啊,以前真是小看你。 待他们出了巷口,云舒和姜武才从暗处出来,她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我说韦琰为何没有回信呢,原是攀上了武安侯这棵大树了。” 她料到叶家肯定会向平都府尹施压让他呈报廷尉,传信让廷尉里的几位主事无论如何也要拖着。 只有右平事韦琰一声不吭,偏他又是个握权的,能在狱中照料卫氏,一声不吭,原来是被楮铭给拿捏着呢。 姜武担忧的道:“武安侯会不会知道什么了?” “他当然知道,也会查下去。”云舒转身上马。 “不过也没关系了,王八做得久了,偶尔也想伸伸脖子。” 姜武嘴角微抽,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自己。 冷冷的话传来:“吃我的用我的,却不帮我办事,韦琰,不用留了。” 第二日朝上,御史中丞参廷尉左平事韦琰循私舞弊,收授贿赂…数条罪状,证据确凿,判抄家,流徙。 楮铭看着稳稳走在前头的云舒,衣袂翻飞,金冠高束,够惊尘绝艳,也够冷漠无情,真正见血的权利博弈中,没有儒者,更没有仁慈。 是因为韦琰忤逆了他的意思吗?还是他发现韦琰己经投靠他,所以成了弃子。 云舒突然停了下来,等楮铭走上来,悠悠转过身来道:“我们喝一杯吧,侯爷。” 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宛如春花竞放,惊尘绝艳。 她没有再唤他璟瑜,恐怕以后也不会再唤了吧,今日,是摊牌的时候了。 是在云舒的醉春楼,云舒推开二楼的隔扇,下面是热闹的街市,人声鼎沸的长街正热闹,闭眼嗅了嗅,她很迷恋这烟火气,可是她能活着都如履薄冰,平淡无忧的日子她向来是不配拥有的。 云翦很清楚,让她女扮男装绝不是天衣无缝的事,若有朝一日败露,云家真的会毁于一旦,他当时冲动,后来也后悔了,可惜覆水难收,便把云舒送到白梅书院。 玄清先生门下弟子,多为寒门,本来一生仕途无望,若有人能让他们改变门阀身份,当然求之不得。 云舒就是那个人,她天资聪颍,大智若愚,是玄清得意弟子,白梅书院的人才几乎尽为她所用,云家也将这些人渐渐送入官场,后来她进入御学,一边继续收拢低品官员家的子弟,一边开始了她金尊玉贵的世子生活,成为贵族圈里的新秀。 这样一条路,她走了十年!无数的撕杀,无数的阴谋诡计,无数威逼利诱,铺天盖地,层出不穷…… 她就是从这不见半点刀光剑影,可顷刻之间便粉身碎骨的修罗场爬出来的。 她玩世不恭,锦秀踏马的贵人生活伪装得滴水不漏,从来都是那个一笑倾心了整个平都女子的无双世子,可是背地里要耍多少手段,扛多重的担子?谁知道。 她也累过,但是绝不能有半分松懈,梦到过阿桓在屠刀下挣扎,王府被满门屠戮。 先帝亲兄弟都敢杀,又如何容得他们这些卧榻之侧的世家,这些年看过的血腥,还少吗? 就像今日,外祖母被人任意泼脏水,她却无能为力,只有这种时候,她才清楚的知道,权利,真是个好东西。 “韦琰是你的手笔?”楮铭出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又给她斟了酒,这次没用碗。 “侯爷说的哪里话,御史参他的桩桩件件,哪一条有假?”笃定的语气。 楮铭也不看她:“昨晚的事,你知道了?” 云舒痞痞的靠在椅背上:“是,侯爷要挖墙角也没什么错,可是韦琰以为抱上了武安侯的大腿就得意忘形,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至少,得像以前一样虚以委蛇,忍辱负重的,这样不稳重的人,想必侯爷也用他不久。” 云舒啄了一口酒,漫不经心的继续说:“他昨天,应该回我口信的,害我大冬夜的白跑一趟,却见旁边栓了侯爷的马,让我如何不生气…” 原来如此,也是他大意了,云舒这样聪慧的人,只怕早已看透他的做戏,昨夜一言不发,暗地里就利落的把人打发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能让那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 其实收买人心谁不会做,却往往尾大不掉,招致利益冲突,少有人做到像云舒这样却不被反筮。 云舒淡淡的说:“因为我对他们无所求,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奁中待时飞,云家将他们一辈子也碰不到的机会捧到眼前,保他们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却只让他们做些份内小事,这有何难。” “为何要如此做?” 云家虽式微,却也是身份显赫,没必要如此费心经营,这是楮铭想不明白的。 “为何?” 云舒像听了个玩笑,没想到楮铭也有如此天真的时候,她笑了一下,望向窗外,目光悠远。 “侯爷想必也听说了我外祖母杀害太傅夫人一事,若我今日只是个闲云野鹤的郡王,恐怕也只能眼睁睁看她含冤受死!” 第四十一章 合谋 云舒向来对位高权重没有过多贪恋,只是为了自保而己。 荫袭迟早会被寒门冲击,这点不止是楮铭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只是她没有楮铭做得大张旗鼓。 楮铭看着他,虽然平静无波,他却听得出里面无尽的悲哀和无奈,他是如此,自己呢?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 “你做这么多,也不仅仅是为了保命吧,还记得在栖月山我们谈过的,废除世家荫袭,没想到你竟然早就把持朝中大半的低阶寒门,若你我联手,必然事半功倍。” 云舒没想到他竟然还没死心,也佩服他的胆识,放下酒杯,眯着眼看他:“我现在是承袭的一品郡王,算得上是门阀世家里的显赫之一,你这样,不是与虎谋皮吗?” 楮铭戏谑的说:“你应该很清楚,世家无能的子弟却把持高位,尸位素餐,而北方的秦国,还有虎视耽耽的乌孙龟兹日渐强盛。 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这平都繁华就是铁骑下的烟花泡影,你这个一品的郡王,也没什么威风了吧。” 云舒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不过他说的也是事实,只是云舒不想管那么长远罢了,家国大义?可笑!关她鸟事。 她自问没那么高尚,取消荫袭可以,但是得慢慢来,从长计议。 “既然做的是这样的营生,那我也要提两个条件。” 楮铭示意她:“愿闻其详。” 云舒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能提条件的时候,千万别顾及什么兄弟情,既然话说开了,也没什么好扭捏的。 她最喜欢提条件了,“第一件,我要你同意廷尉和三公尚书同审这次太傅府的案子。” 楮铭沉吟:“你是担心叶家和廷尉勾结?不过此案确实疑点颇多,这条件不算过分。” “不是担心,是肯定,你也不用插手这件事,只要个公平的机会,我就能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 楮铭自上次贡品的事,也知道云舒心思缜密,他放话的事,一般心里有底。 他抿了一口酒:“可以。” “第二,我要属于云家的东西。” 云舒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完:“骁骑卫的统领权。” 云舒见楮铭愣住了,拍拍他的肩,笑了笑:“要干大事得有实力吧,笔竿子能横得过真刀真枪?再说了,现在我们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我的还不是你的,不能便宜了别人不是?” 楮铭见她洋溢着一脸流氓笑,心跳都快梗住了,感觉刚刚那个运筹帷幄的云王好像是自己的错觉。 云舒好像想到了什么,不太好意思的搓搓手:“杨度的事儿是我做得不光彩,没有先给你打个招呼,你没放在心上吧?” 楮铭扶额苦笑:“现在云王殿下的话我还能信几分?刚刚坦陈相待完,反手又给我捅一刀,可以认为你是死性不改吗?” 云舒想起当年她们在徐州确实是称兄道弟的,还有那日在栖月山,也说好不再为敌,结果呢?好像自己确实不太厚道。 云舒老脸一红:“那是手底下的人做事没个分寸,以后不会了,本王保证。” 特真诚的伸出手来发誓,逗得楮铭笑了。 “…那意思是,我暂时还不能拿骁骑卫吗?” 楮铭看着她这般灵动的姿态,忍俊不禁:“现在我说不,还能拦得住你?” 当然不能…… 回到王府,云舒就收到了正德侯府递来的书信,宋渊让她弃卒保车,务必置身事外。 她不意外,也不生气,宋渊顾全大局没什么错,只是让她没想到,就连阿桓,也劝她不要为了卫氏和太傅作对,不要引火烧身。 “阿桓,外祖母除了是我们的亲人,更是知道当年真相的证人之一,如何能见死不救。” “兄长如何知我心里不难过,可她终究是叶家的人…” “她不是叶家的人,她是母妃要托付给我们的人。” “你什么时候都以别人为先,他们的死活又关我们什么事,兄长,不要再提当年的事,不要太优柔寡断了!” 云述吼出来,摇着轮车走了,阿景告了罪追上去。 云舒知道他对当年的事敏感,可是也没办法,现在她顾不了这么多了,云舒提笔写了奏折,让姜武呈给御台。 第二日,朝臣们都被云舒的要求给震惊了,虽然三公尚书和廷尉共审案件不是没有先例,但如今为了一桩内宅命案如此,也太过兴师动众。 最让人意外的是,武安侯竟然同意了,朝臣更加迷糊,不是说楮氏和云家势同水火吗?如今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啊。 三公尚书与廷尉几乎没有牵连,为了在御台中刷存在感,自然会卖力,这也是云舒选中他们的原因。 虽有人反对,却瞬间被驳得哑口无言,何况还是武安侯首肯了,除了佩服云家的手段还能干什么。 云舒让人在狱中照顾着卫氏,她情绪还算稳定,下午她也有份和几位御史一起去查看命案现场,周勋和叶家虽然对她十分不满,却阻止不了,仵作再次验了尸,结果仍是窒息而死。 云舒到了徐夫人的房间,她总觉得有哪不对劲,徐氏死时衣着整齐,却是趴在床边,痛苦挣扎的模样,她还打翻了榻边盛水的碗,这样子,如何看都像是垂死挣扎,绝对,不是外祖母在她睡梦中下的手,云舒放心下来。 廷尉中的一个监事,盯着窗台看了许久,才道:“这隔扇好生奇怪?” “怎么了?”众人都被吸引过来。 “普通人家隔扇上不会装纱窗的,而这里不仅装了,还装着厚厚的两层,但是又为何会在雨雪天大开,这里都还飘进了雨水。”他指了指窗下的罗汉床,果真被飘进的雨雪打湿了,看水渍应该不是今天的。 徐氏出事后,现场都是被看管起来的,绝不会有人进来动这些窗户,在冬日里,也不会轻易打开隔扇的。 这样说来,这隔扇是在徐氏出事那晚打开的,为何会有这种反常举动? 云舒见窗下也没有痕迹,凶手潜入室也用不着打开这么多窗。 众人传了素竹她们来询问。 “本来老夫人房中的隔扇也没有装纱窗的,是近日总有白絮从雕花里飞进来,夫人便吩咐装上了纱窗。” 一个御史抓住了重点:“老夫人为何如此讨厌柳絮?” “因为老夫人有哮喘,毛发,花粉还有那些细絮,都会让她咳喘不止,绝不能吸那柳絮的。” 第四十二章 翻案 云舒灵光一闪,唤来旁边的仵作:“你确定徐夫人的死是呼吸不畅?那颈上的瘀痕确实是致命伤?” 一语点醒梦中人,仵作再验了尸,发现那於痕只是浅浅一道,再翻看了喉骨,也不像那些被掐死或者上吊者一样变形甚至断裂,这样说来,徐夫人可能不是被掐死的,但确实是无法呼吸而死。 姜武道:“会不会是用什么捂死的,捂死,再做出於痕。” 仵作立刻否定了:“不会,她趴着去碰旁边的水碗,而且捂死的人手脚抽筋变形,不会如此平和。” 那她,到底是被谁杀的,又是用什么手法,凶手又为何想到去诬陷卫氏? 云舒在房里在转了一圈,目光停在榻前那个镂空的火炉上,火炬上沾了许多白灰,这是主母内室,丫鬟们不会连火炉这样脏都不擦的。 她箭步上前提开火炉的盖子,拿起里面的木炭,掰开,发现竟然是湿的! 有人过来接过云舒手里的木炭,“竟然湿的?” “殿下,炭火痦水会产生毒气。” 她轻笑起来,果然有猫腻。 又来到窗边,翻看那隔扇和厚厚的纱窗,原来如此! 一切都对得上了。 众人被她弄得莫名奇妙,但见她似拨开云雾,想必是发现了什么。 云舒胸有成竹的说:“众位大人,案情已经明了,可否将太傅府众人传唤来对质。” 他们都懵了,这就结束了?就知道是谁了? 周勋也没说什么,很快就将众人召唤到大厅来。 云舒也不故弄玄虚,清了清嗓子:“想必府中人都知道,徐老夫人有哮喘,不能接触飞絮,但是在这大冬月里,却有大量的飞絮飞入夫人的院里,于是,老夫人便吩咐给雕花的隔扇装上纱窗,对吗?”她停了停,看向众人。 管家答话:“是有这事,因为老夫人,这府中都没有栽柳树杨树的,前几日却飞进许多白絮,老夫人还咳了几日,便装上了纱窗。” 云舒冷冷道:“只是老夫人不知道,这白絮是有人故意吹入她房里的。” “啊…”众人皆惊。 云舒接着说:“目的就是让老夫人装上纱窗,可是她没想到,这将成了她的催命符。” 都知道现在别打扰她,大家只屏息听着。 云舒侧身吩咐:“姜武,去剪一块那纱窗来。” “等老夫人装上纱窗后,凶手便开始行动了,前日他守在老夫人院中,等耳房的丫鬟睡着,就潜入老夫人的房中下手,可是他没想到,素竹她们为了赶冬衣竟然熬到亥时,所以他不得不改变了计划。” 叶温如抖着胡子问:“他是如何下的手?” 云舒懒得回答他,径直来到杌子前端起一碗茶,转身淋在堂上的火炉里,通红的炭火被水一泼就熄了,冒出浓烈的白烟来。 众人都了然了,那徐氏屋里的湿炭就是这样来的,云舒让人把火炉端下去。 这时姜武也回来了,云舒接过他手里的纱窗,用手指轻捻切口,先撕下了一层网纱,再取下一层,最后竟然还有一层网纱! 她举着那网纱向众人示意:“普通的纱窗不过用一层网纱,而这个,不只用了两层,中间夹的这个,是浸了桐油的纸,几乎不会透一丝风,而凶手的作案手法,就是要活活闷死老夫人。 让她在无知无觉中死去,自己还能不被怀疑,他计划在所有人睡后潜入夫人房中用水浇熄炭火,毒烟就会弥漫。 可是他没想到素竹她们这么晚还没睡,怕冷掉的炭火引起注意,就等她们也入睡,所以才说,他不得不改掉了计划,这也是如夫人为何被栽赃的原因。” 众人虽知道炭火淋水会有毒,使人昏厥而死,却还是不太明白凶手的作案过程。 云舒继续说:“他下手后担心时间太短不能闷死老夫人,便还守在院中,等到寅时,他竟然听到老夫人房中打碎汤碗的声音! 一来时间不多,不到两个时辰就天明,二来这样下去必然会惊动隔壁的丫鬟,他便用手掐住了老夫人的脖子,本就奄奄一息的老夫人,没多久便断了气,可是她的脖子上也留了於痕,仵作,说说徐夫人的情况。”云舒示意旁边的仵作。 “确实如此,从死者脖子上的於痕来看不足以让其死亡,而且於痕后颈深于前面,确实是在趴着的时候被掐住的。” “然后他想到了如夫人对徐夫人的仇恨,甚至就在前几天,如夫人还当众说要杀了徐夫人。 对他来说真是天赐良机,所以他溜到如夫人的院中,或者打晕她,或者诱骗她,把她带到徐夫人的房中,又担心弥漫房中的炭气会闷死如夫人,便打开了窗户透气,做完这些,天色想必也快亮了,他自然金蝉脱壳。 至此,凶手巧妙的利用了如夫人的仇恨和神志不清的疯病杀掉了徐夫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这样? 旋即又反应过来,这案中所有细节,所有疑惑,都被解释得清清楚楚,再无漏洞,今日,真是领略了云王爷的心细如发,说起事来条理清晰,真是对他刮目相看。 周勋终于发话了:“如此说来,这个人应该熟知太傅府,能知道两位夫人院中的情况,也能知道如何避过丫鬟和巡夜的家人,这个人,就在太傅府中!” 众人哗然,面面相觑,杀人凶手就在他们之中! 云舒喝了口茶:“周大人说得没错,而且此人与老夫人要么有旧冤,要么有新仇,这样一来,就好查了。” 云舒既然证明了卫氏的无辜,接下来他们如何查案都与自己无关,周勋也不好扣人,云舒便去廷尉接卫氏出来,到破案,不过半日。 这时坐在书房中的楮铭,听着一个探子绘声绘色的讲着云舒的英明神采,嘴角噙着笑,眼前浮现出那人明丽的容颜来,冷静睿智,从容不迫,有时又调皮狡黠,顾盼神飞… 裴越发现,他家的冷面侯爷,越来越爱笑了,只是,为什么是对云家那小子。 云舒将卫氏安顿好,坐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其实这次栽赃得漏洞百出,明眼人一看就能发现端倪的,却都想置她于死地,真相不重要,结果才重要,这就是权利。 云舒这次能正大光明的接卫氏到王府赡养,也算给母亲一个交代。 第四十三章 拿我该拿的 冬日里云述每每骨痛难眠,他披衣下床,踉踉跄跄的坐上轮车,陈景那厮鼾声如雷,叫都叫不醒,看来得自己去拿药了。 他主卧的旁边就是茶房,备的药都放在泥炉子里煨着。 却见门当竟是打开的,一丝烛火透出来,云述缓缓进去,却见一个身着青色襦裙的女子正弯腰在炉子边,看身影不是阿箩又是谁。 “你在干什么!” “啊!…” 云述突然发声吓得她轻呼一声,赶紧转过身来。 “没…没干什么。” 云述看着骨碌骨碌滚到自己面前的馒头,再看看她,嘴角都还挂着馒头屑,这是…在偷吃? 云述来到近前,见自己的药果然已经被移到旁边了,眼里闪过一丝狠厉。 “是你动了我的药?” 他背对着阿箩,微微转动手上的铁质戒指,上面寒光闪动,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其实已经动了杀意。 “是…嗝…是啊…” 刚刚吃那冷面馒头本来就急,被云述一吓,竟然嗝到了,阿箩急忙捂住自己的嘴,轻轻拍着胸脯,如实答道。 云述眯了眯眼:“你知道胆敢对云家动手的人都有什么下场吗?” 看他的脸色,阿箩终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了。 “你怀疑…嗝…我给你下毒?” 阿萝指着自己,震惊得合不拢嘴。 “不然呢?说,谁派你来的?不然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箩慌了,她不过是午夜梦回饿了,才到厨房里找吃的,怎么就被误会成刺了。 “我动你的药…是…嗝…是因为我要埋蕃薯!” 她用钳子在火炉里扒拉了几下,果然从炭灰里弄出两个蕃薯来。 云述依然冷眼看着,她怕他不信,又倒出一碗药来,毫不犹豫的一口闷了,把碗底对着他,示意是没毒的。 “我…我…虽然穷,但是为人还算…正直…嗝 …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嗝…做不得,怎么会对你下手!” 云述嫌弃的瞥过脸去,再给她倒一杯茶递过去,这样一直打嗝像什么话。 “也是,哪有你这样蠢的刺。” 阿箩拍拍胸脯,还想反驳。 “你!…嗝…这个,怎么停不下来…嗝…” 见她因为打嗝眼泪汪汪的,那粉嫩的双颊也红红的,竟有几分调皮可爱,云述想起阿景养过的一只狗,对,就是这委屈巴巴的样子,突然福至心灵的笑了一下。 这一笑,可把阿箩吓得不轻,要打的嗝竟然都给咽回去了,他竟然笑了,刚刚还在想如何让她求生不得,现在这样笑了,怪瘆人的。 “小…小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吃你的的蕃薯吧。” 云述莫名的心情不错,疼痛都减轻了,也没有再喝那药,径直回房。 留着她怔在原地心有余悸的拍拍胸脯,刚刚差点踏进鬼门关了。 叶家的事很快水落石出,叶家长媳多年来无所出,在府中过得艰难,徐氏不仅没有给管家权,还动辙打骂。 在发现她弄掉待妾肚子里的孩子后,威胁要按七出休掉她,万念俱灰之下,那长媳竟然伙同舅家,对徐夫人下了手。 虽然严令封口,可是这丑事还是在平都传得沸沸扬扬,众人只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叶太傅称病,上书乞骸骨,本来是想皇帝给他一个台阶下的,没想到楮铭竟然顺水推舟卸了他大鸿鸬的职,还赏赐贵重药材,派遣御医,让他安心养病。 这下,他是真病了。 这点云舒还是挺欣赏楮铭的,在马车里听姜武说那叶温如气得大骂楮氏弄权,一口老血喷出来,那模样着实解气。 “王爷小心!有刺!” 门外的护卫看着突然出现的十几个大汉,个个手持利刃,向云王的车驾杀来,姜武就要掀帘出去,云舒却按住他,平静的摇摇头。 几支箭射到车门上,却没有一支飞入马车中,姜武见她端坐如山,没有丝毫慌乱,也放下心来,果见很快就有卫队赶来护驾,那歹徒见打不过,登时便跑得没影。 云舒这才换上一脸惊慌的表情,颤巍巍的下了马车,捂住手臂,作痛苦状,护卫就要上前查看,却被云舒一把大力推开:“没事,只是小伤。” 姜武:……… 那护卫脸一抽一抽的,伤?哪有伤? 但还是赶紧跪下谢罪,周围百姓见她们家病娇美弱的王爷脸色苍白,心都要化了。 气氛差不多了,云舒才一脸哀戚:“想我云家世代忠烈,曾为大靖开疆拓土,抵御外侮,没想到啊,到了本王这里,却屡屡被小人暗算,真是无颜见先王。” 众人想到云舒自回京来,确实是个挺能惹事的主儿,三天两头被刺杀,搞得他们都怀疑平都的治安了。 “本来那些人让我安分守己,可我如何能置像袁长生这样的弱民于不顾…”说完还硬是挤出几滴猫尿,诶嘛,丕感动了。 众人都了然了,原来云王爷总被刺杀不是人品不好,而是不遵守官场的规矩,他是为了谁? 无权无势的百姓呢,云舒这吊儿郎当的云王,形象瞬间就高大许多。 云舒见效果达到,就慢悠悠的扶着姜武回去了。 云王爷遇刺受“重伤”的消息在半天之内就传遍平都,张先反而是最后才知道的,一脸惊讶,又…又…被刺了?这小子可以啊! 他老子这几日将他鞠在家里,正好借此机会逃离,火急火燎的直奔云王府,却见门口真的增派了护卫。 “玹玉…你没事吧!”边进门边喊。 在见到大摇大摆坐在案前啃猪蹄的云舒时,生生逼回了要出口的话。 云舒淡定的擦擦满嘴油光,盯着张先看了看,语气调侃:“没事,小老弟你乍了,哟,不会哭了吧?来…来…来,给哥哥看看。” “谁哭了,风给刮的!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是被刺了吗?伤哪了?”他跃上来翻动云舒的衣服。 云舒按住他:“没受伤,人是我安排的。”她又拿起那只猪蹄啃起来。 张先坐着想了想才道:“你是想要骁骑卫?” “呃。”云舒眼皮都没抬一下,她说过,会拿回云家的东西,现在,时机到了。 其实云舒不必如此麻烦的,只是得给楮铭一个台阶下,毕竟现在在别人眼中,她们还是宿敌,她也不想这么快就和楮氏走得太近,总得找个理由逼一下皇帝。 “那武安侯,会乖乖的交出来吗?” 云舒递给他一对筷子,漫不经心的说:“他没得选,本王比起别人,更加可靠,现在他露出了想动世家的心思,他们绝不会再容他了。” 怪就怪这兄弟之前做人太嚣张,把削蕃摆到了明面上,也不看看敢动世家的下场。 她虽然不一定会支持取消荫袭,却没像那些世家对他乌眼鸡一般。 张先嫌弃的放下筷子:“大靖门阀把持朝政多年,没那么容易撼动,虽然表面上一盘散沙,可要是真的有人动作了,只怕会咬成铁板一块,掀起腥风血雨也未必能平息众怒,楮铭桀骜狂妄,目空一切,那是人家有资本,你有啥?最好离他远一点,别跟着掺合。” 云舒感动的拍拍张先,大是大非上还是兄弟靠得住。 “放心吧,他未必看得上我,这些事上我有分寸的。” 第四十四章 蛰伏之路 没想到年末最后一次上朝,竟然是争论要不要恢复云家对骁骑卫的统领。 云舒“伤重”没有上朝,众臣更加肆无忌惮,对骁骑卫还存有幻想的世家自然是极力阻止,如今盛世太平,不能起用骁骑卫,况且云家己无人参军,如何能统领将士们。 许多低阶官员一改以前的沉默,力挺云王统领骁骑卫,骁骑卫以前不过是云家府兵,在两任王爷呕心沥血下,成为大靖的精锐,如果只在内忧外患时让云王出生入死,不用人时却让云舒履次陷于险境,着实让人令人寒心呐。 皇帝焦灼的盯着楮铭,却见他始终一言不发,垂手肃立,便将此事压后再议。 回到内宫,小皇帝不满的对楮铭说:“舅舅,真的要把骁骑卫给云舒吗?” “陛下,我们拉拢骁骑卫多少年了?” 楮铭也没直接回答皇帝,而是叹了口气:“不是我们说不给就能不给的,自先帝起,不管是打压贬谪,还是安插人手,甚至是将云家军改编成了骁骑卫,都没有让这支人马变成皇家的,只要云王一声号令,将士莫有不从,云王剑指处,就是骁骑卫剑指处。” “莫非他们忘了,吃的是谁的俸禄,谁是这天下的主人吗?”皇帝怒了,哪个天子能允许自己的臣子拥有这样一支唯命是从的军队,更何况还是五军之一的骁骑卫,大靖数一数二的铁血之师! 司马家几位皇帝的努力,终于压制了一点自开国以来的门阀割据,权臣当道,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可到了云家这儿,还是深深的无力。 真可谓流水的权臣,铁打的赖皮,说的就是云家。 “先帝也对云家军做过怀柔政策,可是,当年老王爷云翦自创立云家军,吃住同在,每次立功的封赏皆与将士瓜分。 后来云蔚也是七岁入军,和普通将士无异,当年他率军出征,王府倾尽财力安顿将士家属,哪怕后来的云舒,也是七岁入军,而他入仕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自愿将王府供奉和食邑补贴骁骑卫,云家为骁骑卫做过的种种,不会被轻易抹杀的。” 这些事别人做来,桩桩件件都是谋逆大罪,可是云家就不同,从云家府兵到骁骑卫,都与云家有斩不断的联系。 似乎已经成为共识,无论朝堂如何变幻,权利如何更迭,骁骑卫,就是属于云家的,谁也无法让它真正易主。 这匹野马,只有云家才能驯服,而皇室,只有善待历任云王,才能握紧这条缰绳。 云家才是真的聪明,当年和先祖踏马山河,一手缔造这大靖,俗话说狡兔死走狗烹,功成身退才是最难做到的,皇帝猜忌之心与日俱增,所以,保命的筹码从一开始就紧紧握在手中。 司马凌无力的跌坐在龙椅上,他这个大靖的天子,朝政上寸步难行,随便什么人都能给他甩脸色,军政上毫无话语权,指挥不了一兵一卒,这皇权,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平都落下年前的最后一场雪,天地间纯粹洁白,所有嬗动,都掩盖在了这厚重的寒冷中,等待勃发。 御台下达皇帝旨意,加封云王云舒为辅国将军,赐近军骁骑卫统领权。 自此,云家时隔快十年再次成为京中的焦点,郡王食邑,权臣重兵,她都收入囊中了,蛰伏多年,终于又重新成为炙手可热的煊赫门阀。 云舒进宫谢恩,接受皇帝亲赐的印绶,楮铭盯着缓缓走来的云舒,他一身庄重的绀青礼服,腰缠白玉带,着厚底靴,只佩带那枚古篆云王的羊脂玉,轻纱进贤冠下是如玉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冷淡疏离,一举一动间贵气天成。 忽然记起半年前他们在瓦官寺的再见,云舒还是被贬他乡的小世子,前途渺茫,任他拿捏。 不过短短几个月而已,他就顺利承袭了云王爵位,现在,还是手握重兵的辅国将军,成为能搅动大靖朝政的重臣! 他觉得,当年云舒所谓的被迫离京,不过是他韬光养晦的借口,只要他不想,别人如何能勉强。 云舒入夜才回到王府,一进门,院子里便是呼啦啦一阵行礼声,众人齐呼:“末将参见郡王!” 是骁骑卫的各府将,云舒缓步走过他们,这样的场景,十七年前有过,王府缟素,众人肃立,落雪飘飘,天地同悲。 众将皆绾黑纱,送别和他们出生入死的云蔚,云家的顶梁柱塌了,云翦牵着三岁的云舒走在灵杦前面,云舒当然不记得他们的神情,可是也体会到了危如累卵的恐惧。 而七年前,云舒却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再牵着她了,因为那个人躺在了楠木棺材里,众人漠然无言,注视着她,瘦弱的云舒一身雪白孝衣,越过众将士。 这道高墙外,皇家视云氏一族为眼中钉,世家时刻想着取而代之,就连云家人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也猜疑丛生,那个显赫大靖的云王府,还有吗? 云舒只说了一句话:“从今往后,我云舒在,王府就在!” 她隐入御学,对皇帝给云家军安插人马袖手旁观,对楮氏崛起毫不关心,云家军变成了骁骑卫,追随云家的将领被各个击破,云家的势力被分而食之。 而她呢,斗鸡走马,流连风月,笙歌燕舞才是云府世子的常态,云家的神话,似乎终结在了她的手里。 胸中有沟壑,只不过不得不对时局妥协。 她在等一个时机,好在,没多久就让她等到了,三年前,先帝驾崩,蛰伏多年,是收网的时候了。 珲王乱冲击朝政,世家忙于和楮氏夺权,没人注意到她,云家军散落到各处的将领,被她重新聚集到了一起,形成滴水不漏的铁桶,为免猜疑,她离开了平都,却依旧掌握着朝局的动态和云家军的重建,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势不可挡。 厚积才能薄发,这一天,她等得太久了! 程琮老泪纵横,老王爷,先王,云家憋屈了二十几年,苟延残喘,终于等到世子掌权的这一天了。 “侯爷,云王的身世并无不妥,当年云家对王妃和世子的一切都保护得很好,我们查不到什么。” 楮铭立在窗前,看园子里枯萎的芭蕉叶上渐渐落满雪花,从轻盈到湮灭,不过一瞬,没有理会背后半跪的探子。 少倾才传来冷淡的声音:“那就继续查。“ 没有人能做得天衣无缝,他越是表现得这么完美,就越是在掩盖什么。 云舒,他身上太多谜题,每当想放过他的时候,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只是云家的顶梁柱,也不该只是这样一个人,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人刻意的抹去了。 第四十五章 再见故人 这几日好不容易忙完了年节的祭天节礼,云舒本来想好好休息的,可是有人偏不让她清静。 被张先嫌弃那个县君陆清漪,跟着她娘回平都了。 她母亲是是宫中一个不太受宠的宝林生的公主,和瑞安这样的长公主自然不同,甚至出嫁多年才得了一个嘉定的封号。 但是嫁得也不差,是南方世族中颇有实力的陆家,大靖受北方秦国侵扰,自先帝起己大规模南迁,而这向来盘踞南方的士族,有名的几个就是陆家和顾家,还有一些土司,好歹是别人的地盘,皇帝为收拢人心,类似的和亲不在少数。 云舒因为与这陆清漪有些旧识,皇帝便派她负责接待嘉定公主和县君一行,这大冬天的,不讨好的差事自然是她的。 云舒的车驾在城门那等得没多久,就见远远驶来一队马车,打头的车驾朱顶宽帐,车身上挂了香囊银铃,饰软烟罗,嵌了碧甸子绿松石等物,是贵女常有的装饰,徽记是陆家,想必就是那位县君。 姜武上前出声:“来者可是公主车驾?” 马夫缓缓拉马过来,小厮安好马凳,才见有位圆脸的婢子撩开帘子,扶里面的人下来,只见来人高梳丫髻,簪青玉步摇,再饰花钿,细腰上碧玉绸带环佩,着绯色滚边大袖襦裙,披着雪白大氅,盈盈一拜,再抬首时羞涩一笑,蛾眉淡扫,目若星河灿烂,鼻若悬胆小巧,真是好俊的一位美人呢,云舒竟然有种惊艳的感觉。 “臣女清漪见过郡王。”声如清铃。 “县君有礼了。”云舒虚扶一把,这还是,当年那个跋扈的县君? 怎么稳重这么多,美得也太惊艳了,变化也太大了吧! 后面有婆子扶了一位妇人模样的过来。 云舒行礼:“云舒见过公主殿下。” “这天寒地冻的,有劳云王久等了。” 嘉定公主笑着,上下打量云舒,丰神俊朗,眉目温柔,彬彬有礼,大靖又颇好阴柔美,云舒真可谓此间佼佼者,他年纪轻轻就是近卫统领,还是大靖唯一的异姓郡王,嘉定真是越看越满意。 再看自家女儿恨不得眼珠子都沾在人家身上,嘉定了然的笑道:“本宫还要进宫去面见太后,那就麻烦王爷先带清漪回南湖里。” 陆家有私宅在南湖里,当年也是因着这个原因,陆清漪才能三天两头往王府跑,这次嘉定回京,也是在这里下榻。 本来是可以住在宫里的,却要来多年闲置的私宅,云舒刻意不把自己想成那个原因,开玩笑,这辈子她最不能招惹的就是女人。 云舒让姜武护送嘉定进宫,自己带着陆清漪回南湖里,路过热闹的街市,百姓们见云家的车驾后面还跟了一辆贵女装饰的马车,旁边走着丫鬟婆子,想必是个女子,云舒的拥趸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王爷竟然亲自领了个女人回来,不行,王爷是她们的! 嘤…嘤…嘤… 这时侯车帘撩开了,一张美丽的容颜出现在众人眼前,看了一眼街市,又垂下了帘子,只余一群惊为天人的百姓和咬牙切齿的女郎们,能得王爷这样的身份亲自去接的女子,想必不简单,还长得这样漂亮,王爷己经弱冠,这是要立云王妃了吗? 云王妃啊,云家出情种,几位王爷都只有一位王妃,还都宠爱非常,这是二十年来多少女人的梦想,如今这称呼要属于别人了吗?女郎们心碎成了渣渣…殿下千万不要糊涂啊! 陆清漪坐在马车里,想着刚刚那个日思夜想的人,竟然对着她温柔的笑,这样的天,他却穿了件玄色的窄袖胡服,紧束护腕,干练劲朗,身后白茫茫的雪色,更称得他俊美出众,宛若遗落这人间的仙魅。 这样的男人,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越想脸颊越红。 到了陆家私宅,门口已经有管家在迎接,陆清漪才恋恋不舍的和云舒作别,不过她们相隔不远,倒是可以常常做。 云舒不是不知道陆清漪对自己的心思,可是她也很无奈啊,大靖没有那么多男女大防的规矩,小时候陆清漪就总跟在她后面跑,有一次还让张先那货给掀湖里去了,还是她一个猛子扎下去救的人。 她却被云翦不由分说的抽了一顿家法,还发着烧罚跪,别说这些儿女情长她招惹不得,就是她从水里出来的时候,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若被有心人去追查,必将大祸临头。 那些看到她这个样子的奴才,都被云翦各种方法善后了,所以后来,像这些可能暴露身份的事,云舒都不再沾染了,她幼年亲近的玩伴,除了神经大条的张先,其他都疏远了,她只能是高高在上的云王,永远。 老爷子的担心是对的,自此陆清漪却更加粘她,好在后来云舒进了御学,陆家也派人将她接回去了,才清静些。 云舒这辈子还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可能真的要孤家寡人一生了吧,以后为掩人耳目,可能会有侍妾,至于云王妃,还是不要祸害人家姑娘了,她望天叹叹气,上马回府。 每年元日前一天都会有宫宴的,今年也是,因为先帝三年的丧期满了,今年还格外的隆重热闹,群臣欢宴,六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眷参加,这是多年来少有的恩典。 上首是皇帝和太后,云舒的坐席就安排在楮铭对面,依次下去才是公主皇子和各位重臣,她有一等爵位在身,也是重兵统领,这个位子,本来也是云家该有的,她坐得坦坦荡荡,老爷子出生入死换来的荣耀,不用白不用。 宫宴设在潜光殿,紧挨繁华的御街,这是宫里能清楚看到皇城外灯火映天,也能清楚听见百姓们游玩笑闹声的殿宇。 在这设宴,取普天同庆的意思,此时百姓们在燃竹节,发出嘭…嘭…嘭…的声音,到底也有了年节的喜庆。 炭火烧的旺,殿内温暖如春,宫人都穿上了新衣,端着瓜果酒食鱼贯而入,丝竹管弦,歌舞曼妙,众人谈笑敬酒,热闹非凡。 楮铭在和皇帝太后说话,他今日是宽衣博带,微敞衣领,露出如玉的肌肤,肌理分明,风流俊朗,玉簪束发,作文士装扮,平添了儒雅,倒是云舒今日着高领中衣,外穿深色爵牟服,窄袖上也绣了暗纹的纹叶,随动作间时隐时现,贵气非常,金冠高束,紧束纤腰,是标准的武将装束。 众人心道,这是两人终于换回来了吗? 这几日云舒常常到骁骑卫去,所以大多穿着胡服劲装,让本来弱不禁风的形象,也有了男子气概。 下首的陆清漪想上前去给云舒敬酒,又觉得十分不妥,只能装作有意无意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第四十六章 立威 彩羽宫姬们正轻舞长袖,眉目送情,在这里竟还排了龟兹名舞《小天》来,云舒在边境也有幸看过,这舞对器乐要求极高,取佛鄂罗似叹非叹,似人似佛之意,飘渺柔美,这妩媚的宫姬跳来,倒也可圈可点。 各部照旧上前说了一圈的吉祥话,百姓是如何安居乐业,天子是如何圣明,大靖是多繁盛,总之,不管是能作几句酸腐辞赋的,还是马屁拍得出神入化的,只管上前来,哄的皇帝高兴了,少不得赏赐的。 “这是新酿的椒柏酒,众卿家尝尝。”皇帝笑着举杯。 椒柏酒其实就是花椒叶和侧柏叶泡的酒,和桃汤是年节里必喝的,众臣谢了恩,便有宫人捧了酒壶出来斟酒。 重臣可携私卫在旁,姜武侍立在旁边,见内侍倒着酒,突然大喝一声:“慢着,有脏东西!” 云舒这才抬眼看那杯酒,淡黄的酒液里泡着几颗椭圆的黑粒,椒柏是包在纱布里泡的,酒液是滤过的,这东西,绝不是泡酒的。 云舒什么场面没见过,淡定的说:“是老鼠屎。” 众臣哗然,老鼠屎?怎么会在酒里? 姜武握得拳头咔咔作响,一拳捶在案几上,震得酒食都跳动起来,一手擎住那内侍的领子就准备动手,云舒出声:“不得放肆。” 姜武放开他,退到一边,那内侍吓得酒壶都摔了,连声磕头告罪。 云舒还没有说话。 “众卿的酒都没问题,唯独云王的里面有老鼠屎,在这样的日子,不知道是不是什么示警啊,云王可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以防被误认为德行不端啊!”小皇帝迫不及待的冷嘲热讽,叶家人难得抓住机会损她,也在下面冷言冷语。 什么德行不端,狗屁!她丫的就不信这堂上谁的德行是端的,她可比他们良善不知多少。 云舒顿觉好笑,这么幼稚的把戏,这很明显的是皇帝要让她难堪了,不慌不忙的将酒液倒掉:“确实是上天的示警呢,既是内宫所酿的椒柏酒,想必大家喝的都是同一个坛子里的,要是里面掉进了老鼠屎,在座的谁能幸免,反而是本王先发现了,没有喝这酒,倒是本王德行太好,得了上天警示,不知众位大人,味道如何?” 论胡扯,小皇帝还是太嫩了,众人想着刚刚喝下去的酒,竟是泡了老鼠屎的,脸都绿了,己有人忍不住反胃干呕。 楮铭看了看小皇帝,对他摇摇头,止住他要说的话。 云舒用筷子将杯底的老鼠屎夹起来放在几案上,用筷子将它碾开,了然一笑,接过姜武的手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不过众位大人也不必惊慌,这老鼠屎确是只有本王一人的酒壶里有,不过也不是什么上天示警,而是有人故意为之。” 她瞥了一眼那斟酒的内侍,声音冷冽。 “因为这老鼠屎,是刚刚放进去的。” 伏在地上的内侍吓得瑟瑟发抖:“奴才什么都不知道,郡王…郡王恕罪啊!” “哦,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是早就掉进坛子里的老鼠屎,肯定就全泡湿了,或者早就泡化在酒中,而这几粒,里面却是干的,分明刚刚放进去不久,你还什么都不知道吗!”云舒将手帕扔在他身上,神色一厉。 “好了,许是取酒的时候看管不力,掉进了脏东西,这奴才也是无心之失,云王息怒吧。”太后这时候打破沉默,他肯定知道是皇帝想要让云舒出丑想出的鬼点子,这也太不稳重了。 云舒并不打算宽宏大度,开玩笑,她当年在平都街头混的时候,都是她混账,何尝受过这等窝囊气,朝堂上,谁不是先装孙子再当爷爷,孙子她已经装得够久了。 “太后仁德,可是此事如今只是发生在小王身上,便能污蔑云舒德行有失,若有一天这刁奴将老鼠屎投进了陛下的杯中,或者将老鼠屎换成了其他的,那还得了,本王如何能置陛下于危墙之下?” 太后无奈,只得放缓语气:“云王言重了,那依云王看,该当如何?” 云舒盯着小皇帝,嘴里却轻飘飘的吐出冰冷的两个字:“杖毙。” 那内侍早己吓瘫了,不住的磕头。 “郡王饶命啊,陛下…陛下救奴才…” 小皇帝已经被云舒冷凛的眼神震摄住了,那蠢货竟然还敢向他求救,这不是告诉所有人,就是他授意的嘛。 他只是想戏弄一下云舒的,没想到他真的会要了那个奴才的命,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敢动手,到底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对那奴才吼道:“你先滚下去!” 云舒提高声音:“陛下,臣可都是为了您的安危着想啊,帝王亲贤臣远小人,这些个刁奴待在陛下身边,臣实在不放心。” 她还想怎么样?管皇帝的事?不,她在敲打那些背后怂恿司马凌的世家们,动作别太大,否则别怪她不气。 楮铭给他说云家惹不得,他还不以为然,今日才体会到,若有朝一日,他成为权臣,不,他现在就已经是权臣了,自己将如何自处? 众人心里也清楚,这次是皇帝处事不稳重,却没想到一向温吞性子的云舒会如此狠辣,动不动就要打杀陛下身边的人,想必是要立威了,一时气氛尴尬。 还是楮铭咳了咳,笑起来如沐春风,缓缓道:“云王真是一片赤胆忠心,不过这年节里不宜见血光,还是重责二十杖,以儆效尤好了,来,本侯敬你一杯,别让这些小事扰了兴致。” 云舒也没想真要那个内侍的命,只不过是想警告那些想趁火打劫的人,现在的云家,已经不是以前他们能任意拿捏的那个云家了,至于皇帝,向来对云家恨不得除之后快,怎样做都是奸臣,不必理会。 她也笑笑:“本来也是吓吓他的,既然侯爷发话了,本王也不好再继续开玩笑。” 姜武重新斟了酒,云舒也遥敬楮铭一杯。 内侍磕头谢恩,众人重新热闹起来,开玩笑吗?刚刚云王眼中的杀气可不像假,默默看向上首那两个对饮的人,如今这大靖,顶级的权势几乎都握在这两人手里了,以后说话做事,得好好掂量着。 皇帝太后兴致缺缺,不久便先退了,云舒随后也大步离开,得,都走了,众人也巴不得没人拘着,尽情饮宴。 第四十七章 谗言 回到内宫,小皇帝气得砸了许多东西,楮铭在旁边面无表情,不能说什么,也不会说什么。 太后溺爱,小皇帝自登基以来这许多疑难杂事都是他一力抵挡,现在他开始怀疑了,这样的方法真的对吗? “…云舒,不过是庶女生的野种,竖子狂妄!” 楮铭眉毛一跳,这些混账话是谁教陛下的。 “陛下可还知道自己是一国之君,今日所作所为,和无知孩童有何分别,不过是自失身份,有损威仪。” 司马凌侧过身来指着他:“威仪?这天下是朕的,这大靖是司马家的,可是天子威仪朕何曾有过! 武安侯,你告诉朕?你看看立在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他们眼里又有没有朕!又有谁畏惧朕的天子之怒?” “陛下应该要懂得为君制衡之道,朝堂如今的局势恰好是最稳定的…” “够了,武安侯,你屡屡纵容云舒那奸逆,是不是真像坊间传闻那样,喜欢云舒的好颜色!” “陛下慎言!” 楮铭见他越说越离谱,心里的火气也上来了。 “既然今日陛下盛怒,听不进臣的话,臣先行告退。”说罢疾步离开了内宫。 “滚!都滚吧!” 他拿起手边的茶杯掷在内侍的身上,瓷片飞溅,可怜的内侍脑门上立刻便开出一朵血花,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脸,却还是跪在地上生生忍住了,宫人们大气也不敢出,陛下最近,脾气越来越暴躁了。 “陛下息怒啊!…” 司马昂从隔间里出来,在皇帝面前蹲下,温和的道:“陛下息怒,何苦那样揭武安侯的短处,是云家那妖物放肆。陛下是这大靖的天子,如何需要对一个臣下忍气吞声…”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盒子来,只见里面的缎布上有几粒药丸,循循善诱:“陛下,今日的神仙丸还没用呢,来,消消气。” 司马凌缓了口气,才接过那药丸服下,顿时觉得全身舒泰轻盈,忍不住将领子解开了些,如身在云端,飘飘然起来。 司马昂见皇帝瘫软在龙榻上,表情十分享受,嘴角噙着笑:“天师昨日说又取鹤露炼了几粒,待供奉几日后再呈给陛下。” 司马凌闭着眼呼出一口浊气:“好,还是你知道讨朕欢心。” “陛下莫要忧心,这大靖啊,迟早是您的…” 又安慰了小皇帝许多,才哄得他去睡了,司马昂依旧带着那和煦春风的笑,离开内宫。 云舒让姜武驱车去了南巷,街道狭窄,人潮拥挤,她不得不下马车步行,因为上次在这遇刺,姜武神情很紧张,云家的暗卫也隐在近处,将云舒牢牢护住。 来到一家挂满各种花花绿绿饰品的铺面,云舒弯腰进去,看见老板正在理着货。 “孙老板,托你带的东西,可到了。” 那老板看见云舒,两眼一亮,放下手里的活:“到了到了,可巧昨天赶在年前回来了,不过郎君的东西越来越不好找,这次可花了大力气,你看,这价钱…嗯?” 孙老板一边从货架上翻出一个木匣子递给云舒,云舒打开看了看,是那几样珍贵的药材,她点了点头:“我知道孙老板不容易,但我们也是多年的老主顾了,钱的问题好商量,只是一定要费心给我找这药材。” 姜武上前递给他一袋银子,孙老板惦了惦,份量不少,笑得合不拢嘴。 “这是当然的,哪怕不进其他的货,郎君的东西也会先备齐的,郎君尽管放心,给你的药材,都是顶好的。” 云舒笑笑准备离开,却见他门边挂了个精美的陶笛,做成老虎的模样,还有圆润的包浆呢,看这花纹,应该是吐谷浑的,云舒解下来放在手里把玩。 孙老板凑过来,脸笑得像朵开皱的菊花:“弄巷里的小玩意儿,郎君若喜欢,权且送给你解闷。” 云舒想阿桓那小子可能会喜欢,便收在袖中。 “多谢。” 快到亥时了,家家户户都把满街乱跑的孩子唤回来,围在一起吃东西,拉家常,街道上只有燃竹剩下的一个个火堆,忽亮忽暗的,照亮这平都的天空。 转过街角,姜武挡了她一把,“小心!” 云舒还没反应过来,一个小胖子误打误撞的扑到她的面前,手里拿着的糖葫芦沾在了她华贵的衣袍上,糖丝立刻便在布料上晕开了。 云舒还没说什么,那小子看云舒旁边的护卫个个凶神恶煞,吓得立刻哭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嗓门还贼大,已经把周围的人断断续续的引过来了。 百姓最爱看恶霸欺凌弱小,只怕已经构思了一出纨绔公子当街霸凌幼童的戏码…… 楮铭从御街里出来,恰好就看到了这一幕,他挑开车帘,静静的注视着。 姜武护着云舒就要走,她却蹲下来,与那小子平视,语气可谓温柔:“小胖子,你哭什么?你弄脏了我的衣服,我都还没哭呢?” 小胖子把两条乳白的鼻涕虫吸进去,抽泣着道:“这糖葫芦…是…是…娘亲买给我的,我要…带回去给妹妹的…哇…现在都没有了…呜…呜…我要让娘亲来骂你…” 云舒故作委屈状:“嘁…你是在瞧不起我没有娘亲撑腰吗? 我告诉你,我也有个弟弟,他还没你胖,没你黑,没你爱哭鼻子,他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说要保护我呢。” 楮铭忍不住笑了一下,和一个孩子争,还好意思。 云舒把小胖子扶起来,摸出刚刚放进袖子里的那只陶笛,轻轻放在唇边,悦耳的声音便悠扬的传了出来,是一首欢快喜庆的小调,如春风拂面,如阳春白雪,让人顿生欢喜。 这是云舒在边境偶然习得的吐谷浑小调,唤作《都美儿》意思好像是“春天里的石榴花”。 那小屁孩的注意力立刻便被吸引过来了,连震耳欲聋的哭声也止住了,众人都沉浸在乐曲中,竟然忍不住拍起手来,乐曲却戛然而止,云舒失神的放下陶笛。 低头看那孩子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手里的陶笛,云舒笑了一下:“想要吗?” 他努力的点点头,云舒解下来递给他:“那给你吧,把这个给你妹妹。” 她怎么忘了,之桓不喜音律的,整个王府,都不应该有乐器的。 姜武跟上失魂落魄的云舒,试探的问了一下:“郡王?” 云舒摆摆手:“回府吧,我没事。” 第四十八章 心迹 第二日便是新年,云舒领着弟弟在王府中祭祀了老王爷和父亲母亲,便是下给各主事家奴赏钱。 众人用过饭,穿了新衣,在前厅里恭贺云王和小公子,程伯把云舒吩咐好的赏赐分给他们,众人喜笑颜开,王府好歹染上了几分喜庆热闹。 繁华落幕,书房一如既往的冷清,云舒负手站在窗边看落雪飘入竹林,沙沙作响,她想起以前这种时候,她就蹲在栖月山上,看这一方繁华灯火,自己身边只有孤月冷风,仿若自己是这世间最可怜可悲的人,只能按老王爷的期望去做,去成为云家需要的世子殿下,她是不是傀儡,是不是危机四伏,都不重要。 而现在,她就在这棋局中,哪怕举步维艰,她也义无反顾去抓住那一丝温暖,因为她孤单怕了。 有这种习惯的,可不止云舒一人,还是像以前那样,楮铭没有让裴越跟上来,独自提了酒,跑到别人的房顶上喝,那么大一个侯府,这年节里却还是冷冷清清,而墙外就是热闹的街市,他不喜欢那种感觉。 以前,他和母亲还有阿姊,住在府里一个偏僻的院子,父亲从来都不来看他们,但是母亲却很爱他和阿姊,他们没有去族学,是母亲一字一句的教他们读书习字。 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有他和阿姊养的一只长得特别像於菟的猫,府中都是趋炎附势的人,总是克扣他们的用度,分给他们的东西都是不好的,素汤冷饭,粗衣布衫,燃了会拉肚子的蓖麻油,一年也难见油荤,他和姐姐饿得面黄饥瘦,母亲的首饰一件件都当完了…… 府中的姨娘越来越多,庶子庶女都能随便欺负他们。 但是他依然喜欢那样的日子的,至少他在乎的人都在身边,其他不相干的,又有什么重要。 可是突然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母亲将父亲最喜爱的一个姨娘推倒了,因为她摔死了他和阿姊养的那只猫,那个姨娘从石阶上滚下去,磕得血肉模糊。 母亲被他那个好父亲带去了祠堂,第二天她才回来,只是搂着他和阿姊哭,然后就一句话也不说,开始收拾行李,再然后,他就不记得了,反正后来,他再没有见过母亲。 他后来去了军营,就是龙武卫,他被别人打倒在泥浆里爬不起来,被欺凌,被压榨,挨过差不多让他再也醒不来的军棍,受过半年也下不了床的重伤。 可能人总是下意识的去遗忘那些不好的东西,他也不太记得自己经历了什么,只知道,自己从那么多世家公子中脱颖而出,成为了最年轻的龙武卫统领,多年苦心经营,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再一步步踏上了大靖权利的顶峰。 而他最爱的两个人,阿姊被他父亲送进了宫墙里,讨好年过四十的先帝,母亲被逼到了乾灵寺,清灯古佛了此残生…… 不管是阿姊,还是母亲,她们都变了,对他冷漠无情。 阿姊快生司马凌的时候,毫不犹豫的让他去除掉碍手的宫妃,后来,还想让他逼迫先帝传位给司马凌。 而母亲,对他冷言冷语,还说自己是她一切痛苦的根源,此生到死,都不会想再见到他。 权倾朝野又如何,手握大权又如何,想得到的他依然都触碰不了。 所以他对造成这一切的人都十分狠辣,父亲放印子钱他早就知道,却一句话也没说,还有那些,陷害母亲的舅家,让她成为罪臣之女的世家,也被他陆陆续续清算,无论手段是否磊落。 自己就像被仇恨支配的傀儡,去做不计后果的事。 楮铭从怀里掏出那只陶笛,细细摩挲着上面的花纹,就像摩挲着那个人的脸,似乎还隐隐带有他的体温,这是昨晚他在云舒离开后用十串糖葫芦和那孩子换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只是忍不住,去靠近他,去参与与他有关的一切。 自己以前,是清冷的武安侯,是杀伐决断的摄政王,可是最近他发现自己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暴戾,变得惜命了。 他忽然觉得也许除了复仇,可以有其他的东西,他知道,是那个人,让他有了隐密的期待。 从以前在徐州郡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他吸引,可是他不该的,不该对云舒有那样的感情的。 直到现在,他发现自己对云舒的感觉越来越奇怪,就像一滩死水里的鱼,突然能离开这个让他喘不过气的地方,自然要奋力抓住机会。 所以,他派人去查云舒,发现云舒的身世,还真的有很多疑点,每次他面对那张妍丽得过分的脸,心里的那个猜测都会冒出来,和他接触得越多,越觉得可疑。 想到那个人可能是个女子,他的心就止不住的狂跳,有种战栗的,抑制不住的悸动要呼之欲出。 若他是个女子,就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对他有那样的感情,就不是荒唐的畸恋,若真的是个女子,真是上天对他最好的补偿。 刚刚颓废的感觉一扫而光,一口将剩下的酒都喝光了,跃下屋顶回府。 轻松的日子总是过得快的,云舒带着弟弟去正德侯府小住了几日,几个好友风雅,去郊外踏雪寻梅,处理了一些琐事,这不就到了年节尾巴,今日便是元宵了。 张先提着两个丑得不成看的花灯奔进王府。 “阿玹…阿玹,快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云舒正蹲着给阿桓捏腿,看着他提的“花灯”,嘴角抽了抽,这厮多年来的习惯,还是没改掉,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 多大一个人了,还像以前一样,他自家的阿姊兄长每次都嫌和他出去赏灯丢脸,只好来赖云舒陪他,为了不失去这唯一的发小,每年云舒都和他傻不拉叽的提着两个画风独特的“花灯”走在街头,今年,云舒决定不能再忍了! 云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子辰兄,你这个…是鸟笼吗?” 张先将被风吹脱的纸重新吐了口水沾上去。 “傻孩子,什么鸟笼,这是我特意给你兄长做的桃花灯笼,能照亮红鸾星的,小孩子不懂别瞎说。” 云述无辜的说:“哦,我说怎么这么粉红。” “怕是给我挡桃花的吧!”云舒接过婢子的毯子给云述盖上腿。 张先忿忿道:“诶,我说阿玹,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个媳妇热炕头了,现在你和武安侯的传言在坊间那么嚣张,你要是娶了个王妃,这传言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说起这个云舒也很无奈,因为一些朝政上的事,她最近也和楮铭出去过几次,走得也比较近,没想到就有了这些风言风语,真希望,这破灯笼真的能挡桃花。 张先催着云舒:“快去换衣服,要那件织金线的,快点…还有,之桓你今天一个人在家要乖乖吃饭,我和你兄长去给你弄个嫂子回来!” 云述白了他一眼,还织金线的,扶着轮车走了,他反正也不喜欢这些。 第四十九章 呼之欲出 云舒刚到前厅,就见程伯引了陆清漪进来,张先那厮明显是被震住了,陆清漪今天穿了件粉色的襦裙,绯色袿衣,挽了清丽的茶白飘带,眉目顾盼生姿,步摇一步一动,娉娉婷婷而来,真是芙蓉半开倾城色。 张先竟然看痴了,只是…这个美人怎么有点眼熟? 云舒苦笑,看来这灯笼真是招桃花的,这不立马来了一朵粉色的嘛。 “清漪见过郡王。”陆清漪款款行礼。 “啊!你是那个鼻涕虫!”张先从旁边奔过来,恍然大悟状。 云舒:………… 程伯:………… “张子辰,你混蛋…” 张先小腿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于是,陆清漪装了多日的淑女被张先给搅得荡然无存,张先心中的美人也被陆清漪的突然发飙给吓到了九霄云外。 最后,云舒还是提着那盏丑到没朋友的花灯跟着张先逛街,只是今年还得不断忍受走在她两边的一对活宝斗嘴,云舒觉得,今年她热炕头的媳妇儿又泡汤了。 好在她也没被折磨多久,就看见侯府的众人也出来逛了,楮铭面无表情的走在前面,他后面竟然也跟了一个女子,一直在和他说话,但是这厮只是淡淡的应着,脸上明显的不耐。 他抬眼突然看见满脸憋屈的云舒,面上维持着古井无波,脚下却走得飞快,果然他是今日要出来的。 语气里带着他都没察觉的欢喜:“想不到在这里还能遇到玹玉。” 云舒嘴角微抽,这长街南面接南湖里,北面是朱雀街,能不碰上嘛,角都不带拐的,真是好缘分啊。 众人见礼,云舒觉得跟在楮铭身后的女子很眼熟,直到看了香霏才想起来。笑道:“你不是那天在公主府的那位姑娘?” “是…是…郡王竟然还记得我。”她抬头看了一眼云舒,又立刻垂下了。 云舒觉得她好像很怕自己,也没有再说什么,倒是楮铭很奇怪:“你们认识?” “不认识!”杨若莺抢着说,觉得不妥,又道:“王爷如何会认得我,只是在公主府一面之缘而已。” 这次云舒没说话,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有问题。 有外人在,张先和陆清漪倒是收敛了许多,只是暗中较着劲。 慢慢的靠近秦淮河,人潮越来越拥挤,云舒虽然被云家的护卫包围着,竟还是被别人踩了脚,姜武怕出事,便让几个人去护着张先和陆清漪,自己则在云舒前面挡开人群,引云舒往清静的地方去。 云舒只顾低着头跟在姜武后面往前拱,突然手臂被一只有力的大掌握住,她惊慌的抬头,却见楮铭戏谑的笑:“再往前就掉水里了。” 云舒见几步开外果然是绿幽幽的河水,老脸一红,姜武也真是的,带的什么路。 楮铭牵着她往桥边去,她不习惯被人拉着,哪怕是手臂,想挣脱,却被楮铭握得更紧:“你是还想再走丢一次?” 云舒只得作罢,楮铭的肩很宽,有他在前面开路,根本没人近得了身,他的手掌也很厚很暖和,握在云舒的手臂上,哪怕隔着衣料,也传来让人安心的温暖。 这边姜武就没这么妙了,他只管开路,一回头,郡王竟然不见了,天呐!他把郡王那么大个人给弄掉了,赶紧吩咐剩下的暗卫去找。 楮铭刻意往反方向走,他生得高大,在人群中也很显眼,轻易就隔开了人流,回头看一看云舒,低着头乖乖的跟在他后头,真的就像很好拐的孩子一样,嘴角噙上温柔的笑。 只顾着回头没注意,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满身酒气的跌跌撞撞穿过人群过来,刻意往大姑娘小媳妇身上撞,看了云舒这样的,也想过来楷楷油水,还没撞上来,云舒便被楮铭揽着腰往旁边一带,两人贴身而过,呼吸相闻。 楮铭放下她,再狠狠一脚踢在那人腿肚,他的力气岂是开玩笑的,那人瞬间就扑倒在地,刚刚被占了便宜的众人,刻意不去注意他的呻吟声,往那一大团肥肉就是狠狠一踩… 他引着云舒避到桥下,才放开她的手,云舒道谢,却见他似乎心不在焉。 楮铭还在回味刚刚那贴身而过的馨香,他没想到云舒的腰竟然那么细,那么软,他轻轻一圈,还没有他的臂弯宽,他更加确定,云舒,是个女子! 云舒问道:“璟瑜,你没事吧?” “没事,你这个是什么?”楮铭看了看云舒手里还提着的那团纸。 云舒提了提那灯笼:“哦,你说这个啊,是子辰给我做的桃花灯。” 因为刚刚被挤了不少,灯笼已经完全变形了。 “是招桃花运的吗?”他好笑的看着云舒,自己不就是招来的桃花嘛。 云舒:“是驱邪的。” 楮铭:……… 她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就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袍,装作无意提起:“刚刚看璟瑜对身边的美人很冷淡啊,要学会怜香惜玉呢。” “落花无意,流水无情而己,玹玉不必取笑。”他确实没有对其他的女人动过心思,所以他才能这样清楚的感知到自己对云舒的不同。 河边也有人放花灯,还张挂有灯笼,朦胧的亮光印衬她如玉的容颜,那双眼睛里似乎能装下漫天繁星,让人看不透,猜不着。 云舒盯着他的眼睛,认真的问:“那璟瑜可是有爱慕的女子?” 楮铭停顿片刻,才直视她:“只怕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云舒笑着避开他的目光:“想不到还有堂堂武安侯求之不得的女人。” 楮铭看着灯下朦胧的云舒,淡漠疏离,仿若梦境般不真实,心里涌起一种无奈的哀伤,云舒这样的人,哪怕知道了她的身份,若她无意,自己又能如何? 一时气氛微妙,两人都看着河边的花灯,没有再说话。 “郡王,你在这啊!让我好找,可吓死我了。”姜武绕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他们。 云舒看了看楮铭:“今日真是多谢璟瑜,子辰他们可能还在找我,先走一步。” 楮铭点头:“嗯。” 云舒毫不犹豫的转头走了,很快淹没在人群中,旁边的裴越才过来,楮铭盯着云舒消失的方向,头也不回的问他:“去均望的人回来了吗?” 裴越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人群中,点点头。 “嗯。” “带他们来见我。” 第五十章 身份的恐慌 云舒再没有心思逛什么灯会,张先的桃花灯被她扔在了街边。 姜武见她一脸严肃,似乎心情很沉重,刚刚不就和武安侯多待了一会儿,就出事了吗? 脚下不停,直接赶回了王府,云舒进了书房,撑着案几闭眼沉思,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姜武静静等在旁边,不一会儿,云舒一贯冷清的声音响起:“姜武,你跟了我快十年了,你有没有,怀疑过我的身份?” 她缓缓转过身来,盯着姜武。 姜武知道此事非同寻常了,单膝跪下,抱拳坚定的道:“姜武知道郡王身份特殊,可是无论郡王是何身份,都是云王府的天,姜武只知道,誓死效忠郡王!” 云舒眯了眯眼,看来姜武也是有所察觉的。 “那我现在告诉你,我是个女子。” 明显看到他肩膀抖了抖。 云舒继续说:“你还敢跟着我吗?” 这等欺君之罪,被发现就是满门抄斩的灭顶之灾,以前她被逼到病急乱投医,没怕过,而现在,顾及的越来越多,牵连的越来越多,这安宁的日子实在太宝贵,她怕了,真的怕死。 云舒淡淡的说:“如果你怕了,我不会怪你,我会给你安排好后路。” 确实,这条不归路是她的宿命,是她自己选择走到今天的,没必要拉着那么多人陪自己。 “姜武没有怕,姜武知道,这些年若没有郡王在,根本不会还有什么云王府,而姜武因郡王而生,自然不惧为郡王而死。” 字字真诚,云舒说不感动是假的。 当年的姜武,是大臣家的死契下奴,他家公子暴虐成性,常常将他打得血肉模糊,云舒救他,不过是因为禅师说她生性凉薄,人情冷漠,所以为了气一气他,云舒就花大价钱买下姜武。 无心的举动,却没想到能换来他这样珍贵的忠心。 云舒把他扶起来,拍拍他明显比自己高的肩:“好,现在你知道了这个秘密,许多事我也不再瞒你,我信不过别人,还得你去帮我做。” “郡王是说,武安侯在怀疑你的身份?” 看来也不傻嘛。 “是,刚刚我试探了一下他,他似乎已经认定,只是还抓不到把柄和证据,现在我们只能尽可能的打消他的怀疑,如果做不到,也要拖延时间,让我找到能制衡他的筹码。” “那要做什么?” “你上次说,跟踪我们的那个婢女是侯府出来的,这样愚蠢的行为肯定不是楮铭吩咐的,而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的确很奇怪,我们就先从她入手。” “是,我下去查一查她的底细。” 夜里,奶娘给云舒沐浴,她坐在木桶里,长发披散在单薄瘦削的肩上,身边氤氲着水汽,将她苍白的脸也熏得红润,瓷白的玉骨闪着粉红的光,在花瓣里若隐若现。 云舒其实是不喜欢别人伺候的,凡事亲力亲为,但是奶娘总是喜欢这样。 王氏用木梳细细的给云舒梳理她的一头长发,眉目含笑,云舒自小就是她贴身打理的,从小就是美人胚子,越长大,越发美得让人挪不开眼,她也曾幻想过,这样的美人,若是生在玲珑锦绣堆里,珠玉宝钗,环佩璎珞的将养着,该是怎样的倾城绝色,只怕是比当年名动京城的王妃,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出众的美人,平都那些贵女们又怎及她半分,只是她性子冷淡,每日还得殚精竭虑,王氏心疼得不得了,连带着也怨恨老王爷。 云舒看着铜镜里这样披发的自己,这是她完全女态的样子,眉目如画,冰肌玉骨,平日里要装纨绔,端威仪,这样的自己,竟觉得有些陌生。 今天楮铭对她说那样的话,除了震惊,就是悲哀,如果自己只是普通的王府贵女,被楮铭这样的人喜爱,只怕是真的金玉良缘,皆大欢喜,可惜她不是,这样的感情,对她来说是灭顶之灾,是半点不能沾染的。 所以她才会怀疑,楮铭是要对王府有所动作了,对她的身份有怀疑了,他这样,无非是对自己的试探,这样的关头,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闭上眼叹了口气,这日子真累。 这日云舒在书房看各地传来的信件,程伯带了赵琅来,他行了礼,也不多套:“不瞒郡王,仲卿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云舒想了想,才道:“你是为了王婳?” 云舒很奇怪,赵琅这个人与云家并无交际,他也是京中炙手可热的贵公子,可是偏偏这样骄贵的一个人,却喜欢王婳这么多年,还搞得平都人尽皆知,云舒以为,他不过图一时新鲜,却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他还是如此执着。 “嗯,不怕王爷笑话,我没什么大志向,只是想一辈子守着婳婳,仲卿知道郡王也是性情中人,望郡王能成全。” “可这是你们的事,本王有心也无力。”王婳的性格云舒是知道的,骄傲得不得了,让她像其他女人一样,委屈求全的讨好长公主,或者成为高门宗妇,去弄那些勾心斗角,宅门内斗,恐怕不太可能。 “婳婳昨天对我说,王爷派她去夔州,我知道这是只她的借口,可是我不能阻止她走,她这一走,恐怕我们此生都会错过了,所以,仲卿想对王爷提个不情之请。”他站起来对云舒拱手行礼。 “我想到骁骑卫做郡王的参军。” 云舒见他神色认真,想必深思熟虑,只是有些意外。 “从前途光明的中书侍郎到我门下做个参军?”云舒眯了眯眼,显然是觉得这种自毁前途的事,不是该他能做得出来的,在大靖,参军甚至不是朝廷属官,只是将领或者高官的幕僚。 “仲卿知道,郡王为朝政有许多考量,但是我可以保证,进骁骑卫只是为了婳婳,没有安插人手的心思,郡王大可放心。”毕竟一直以来,长公主都与王府不怎么对付的。 云舒笑了一下,给他倒茶,“没有,犯不着你这样一个人才来安插,本王只是想不通,你这样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郡王身居高位,志谋远大,自然不能体会我等俗人的心思,无所谓舍不舍得,只看怎么选而已。” 他这种人,权势的得失反而不是难事了。 “好吧,本王会下令让王婳留下来,至于其他的,就靠你自己了,她这辈子遇到你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是缘分,还是不幸。” 赵琅十分高兴,临出门前,他还回头行了礼:“现在郡王还不能体会,以后是当局者,恐怕就不会笑话下官了。” 云舒笑了笑,当局者?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第五十一章 心里的柔软 夜里云述突然高热不退,程伯遣了人去请孙大夫来,他自小体弱,每次生病都是鬼门关里出来的,还好腿上并无大碍。 孙衍给他用了针,又开了退热的汤药。 “这小子,让他慢慢来,偏要急,这下好了吧,他这腿,暂时不要乱动了,王府没有地热,他是万万受不得湿的,今年冬天必须得在药庄了。” 云舒看着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弟弟,心内一揪一揪的疼,他不肯去药庄,又常常需要站起来活动,对他来说,每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疼,自己整日都不在他身边,每次都是他兴冲冲的跑去找她,大老远就欢喜的叫她“兄长…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然后对着她人去楼空的园子失望而归。 昨夜还杵着拐杖到书房去找她,许是汗凉,今天就发了高热。 王氏看云述还盖着一床薄被:“昨夜风变,身边伺候的人也不小心些,换床厚点的被子。” 阿景立在旁边后悔得要死。 “郡王恕罪,昨夜小公子说想去湖边看锦鲤,回来的时候淋了点雨,没想到会这样,都是我的错,都是我大意了。” “还不快去拿条厚点的被子来,这个月的工钱别领了…” 云舒闭了闭眼,她自己都没有尽到责任,又怎么能苛责别人,摆摆手:“你下去吧。” 夜深人静,云舒怕晃着他,房里只燃了一盏昏暗的蜡烛,坐在榻边,绞了帕子给他敷在额上,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以前疲于奔命,他们常年分隔,那时候阿桓是真的可怜,身边一个玩伴也没有,他是个敏感的,很在乎别人看他的那些眼光,渐渐的也就门都不出去了。 后来虽然住在一起,她却每天有做不完的事,云述在做什么,在哪里,她根本不清楚,他喜欢去南巷,以前总缠着她一起去,可上次她在那遇刺后,云述就只能自己在云家水泄不通的护卫里去逛一逛,自己真是亏欠他太多。 她起身去关窗,隐约听到他呓语,“…别走……别留我在这…” 她心里一跳,回身来到他的榻边,不知道是不是幻听了,刚刚仿佛听到云述唤她阿姊。 云舒在榻边照顾了一夜,天快亮时才回去准备朝会,却见一个小丫头端着铜盆立在廊下,云舒觉得面生。 “你叫什么名字,新来的吗?” 阿箩没想到郡王会注意到她,定了定神屈膝行礼:“回殿下,奴婢叫阿箩,是上次小郎君在长干里赎回来的。” 云舒记得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见眼前的女孩竟然长得这般灵秀可爱,心内也有几分疑惑,弟弟什么时候能接受婢子贴身伺候的,以前不是只有一个陈景嘛。 “嗯,既然在小公子身边伺候,就放机灵点。” “是。” 阿箩望着郡王远去的背影,没想到她竟然见到了云王爷,果然和外界传言的那样,温润公子,貌若仙君,好俊的人儿呐。 想起里面那位,同样是王府公子,差距咋那么大,她记得那日她逃出来,龟公打手满大街的抓她,慌不择路躲进了云述的车驾。 本来打算趴在座椅下逃走的,却没想到进来的云述会发现她,一急就往他后颈上一记手刀,结果手都给她劈肿了,云述竟然纹丝不动! 明明她听走南闯北的江湖人士说,只要往后颈上一劈,大汉也能撂倒的,难道是姿势不对,她又扬起手准备再试一次,却被云述按倒在车上,云家的护卫也冲进来把她抓了出去。 眼看就要被龟公拖走,她可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嚎,才见云家的车驾缓缓掀帘,露出云述的冰山脸来,不过竟然是要买下她。王府婢女总比逼良为娼好,她想想就果断的抱上了他的大腿。 那龟公买她明明只花了五两银子,却以为遇上了个大户好生宰一宰,竟然要卖她五十两,奶奶的,她被卖了这么多次,第一次这么值钱过,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身价大涨雀跃,就听见云述淡淡的说:“三两。” 那龟公自然不干,他便让云家的护卫将他们都架了起来。 “我昨日听王兄说,近日平都中混入细作,方才这婢子对我动手,莫不是你指使的,现在我怀疑你们是秦国细作,不如到衙内去喝喝茶,我们再谈。” 没想到竟遇上云家的小公子,一副我就是仗势欺人,你能拿大爷我怎样。 龟公自认倒霉,三两银子就把她给卖了。 就这样,她在被转手三次后,终于来到最后一个买主手里,本来以为能在王府吃香喝辣的,却没想到云述竟是那样小气的一个人,就是为了报复自己对他下手,把她当粗使丫头使唤,饭还不让吃饱,简直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哼!” 她来到屋内,越想越气,看了看床上的人,应该还没醒,果断的往他的粥里加了一大勺糖。 云述是最讨厌甜粥的…… 楮铭前些日子派人去了均望,那是云舒出生的小城,当年云蔚在这里抵御吐谷浑来犯,王妃也是在这里生下的云舒,差不多快一年才回京,等他们回到京城,便是先帝登位,云家被接连打压贬谪,这个时候,云家竟然还相信所谓的方士之言,送长子去清苦的寺庙,这不是疑点重重吗? 楮铭让人去当年的地方打听,可有人知道王妃和世子的事。 可惜,费了好些功夫,不管是当年服侍王妃的人,还是接生的,都以各种方式离开或者不在人世了,在均望,甚至连云世子是谁都没有人知道。 越是这样天衣无缝,越是说明被人动了手脚,云舒的身份,一定有问题。 这几日在朝堂上,云舒也只是规规矩矩,就连小皇帝的冷嘲热讽她都没有还口,自那天以后,云舒有意疏远楮铭,一见他就绕道走,回府就忙骁骑卫的事。 与此同时的,云舒也在大力查访,父母当年的事也有了一些眉目。 她找到了以前外祖母她们寄住的那个地方,而这家房主说,有个衣着不凡的公子常常来找母亲,云舒把叶家和云家所有年龄差不多的都画了像给房主看,却都不是。 这条线索很重要,加上这些年来掌握的,她怀疑当年有人威胁母亲,而这个人,也很有可能是最后的凶手。 越接近事情的真相,这么多年压抑的暴戾越难以压制,等到猜测被印证的那天,只怕自己会做出很偏激的事吧,毕竟这么多年来,加诸她和弟弟身上的种种不幸,都是当年那场变故造成的,他们的仇恨无不是与日俱增的。 第五十二章 当年手贱 杨若莺和孙小姐分开后,又去布庄看新到的绸缎,忽见姜武从拐角闪出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女郎莫慌,我家郡王有请叙话。” 她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是云王身边的人。 云舒还是坐在雕花轩窗边,春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温暖和煦,笑容淡淡,让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她替对面拘谨的杨若莺倒了茶水,才缓缓开口:“杨姑娘,你见过本王三次了,每次表现都很有意思,不知道你对本王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郡王说笑了,若莺只是不常见外人,又被郡王的姿容震撼而已。” 云舒嘴角微翘,痞痞的笑道:“哦?本王以为女郎是璟瑜爱重的人,没想到总是见贵府丫鬟尾随,你这样做,不怕璟瑜伤心吗?” 杨若莺听她如此说,一张小脸顿时红透了,她觉得,可能真是自己记错了,这样的云王爷,怎么可能是那个女人。 “还是女郎另有隐情?如果女郎是真的爱慕云舒,云舒自然会让你得偿心愿的。”云舒笑得更加温和,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这样挖兄弟的墙角有什么不好。 “没有没有,郡王千万不要误会,若莺只是觉得,郡王很像一位故人,所以才派婢子打探的。” 云舒饮了一口茶水:“哦…原来是这样,那本王可就不太高兴了,爱慕就爱慕,还假托故人。” 她彻底被云舒的无耻打败了,看来坊间传闻云王风流倜傥确实不假,这样的云舒反而更让她放心。 云舒自信的抱手:“本王自认为长得俊秀非常,竟不知道这平都还有人有本王的几分风韵,女郎莫不是开玩笑?” “真的,只不过她是个女子,可是长得很像郡王,而且…而且她好像认识侯爷,但是侯爷却不记得得她了。” 杨若莺还怕云舒不相信,想了想又说:“而且,她左手掌心有一颗痣,对,是一颗红痣,我记得很清楚。” 云舒的笑僵了,镇定了一下才说:“哦…是…是吗?这可真巧。” 云舒喝了一杯茶掩饰,“不过真是遗憾了,本王和璟瑜也是近来才认识,若本王是那个人,如何会记不起璟瑜来,女郎这样怀疑,真是欠考虑了。” 杨若莺听云舒这样说,想必她真的不是当年那个人,彻底放下心来,解开了许久一个心结,心情大好。 “是啊是啊,是我愚钝莽撞了,让郡王见笑。” “诶,要是那样,本王也能见见和自己长得像的女子…” 姜武送喜笑颜开的杨若莺出去,云舒才坐正身体,展开紧握的左手,掌心赫然是一颗鲜红的痣! 她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楮铭,还有杨若莺,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刚刚她说,楮铭只是想不起她了,那现在,楮铭这些反常的举动,是因为想起来了吗? 如果连杨若莺都知道她的身份,楮铭呢,也知道吗? 思绪转过万千,云舒缓缓拿起了桌上的茶壶。 “嘭!” 瓷片四溅。 姜武冲进来,却见云舒拿起一片尖利的瓷片,毫不犹豫的在左手掌划了深深一道,汩汩的鲜血立刻流了下来,滴在云舒的白袍上,宛如血溅白莲。 “郡王!”姜武跪了下来,用手帕给她止血,却见云舒只是轻轻皱眉。 姜武:“可是这女人知道什么?” “她当年见过我,而且知道我的身份。” 姜武撕下衣角给云舒包扎好,才面露杀意,冷冷地说:“郡王莫慌,我会让她永远也没机会说出这个秘密。” “恐怕已经迟了,武安侯,他也知道……” 若她的身份暴露了,她该怎么办? 楮铭远远便看见那一身绯色官服的云舒站在他的车驾边,衣袂翻飞,眉目如画,在这暖融融的春光里,缱绻美好。 云舒笑道:“璟瑜,等你好久了。” 他挑眉:“玹玉今日怎么不躲着我了?” 云舒迎着他的目光笑道:“这不是避嫌嘛,你前几日动了怀恩侯家的小公子,他夫人还天天往我那跑呢,要是知道是我们一起弄的,还不恨死我。” “春寒还有,郡王要小心身体。”姜武上前来给云舒披上披风,楮铭见竟然是毛绒绒的兔儿卧,好歹是个将军,还围这种女里女气的东西,不伦不类的。 “明日休沐,今日左右无事,出去喝一杯吧。”云舒不见外直接坐进了他的车里,楮铭也没扭捏。 他侧头看了云舒一眼,见他脸上无波无澜:“你最近没听到京中的传言吗?还敢这么顶风作案。” “是那个说你我断袖的传言吗?想不到璟瑜会怕这些无稽之谈,再说了,就本王这样的英俊颜色,要亏也是本王亏。” 他撇了一眼云舒,嘴角微挑,“还真是有自知之明。” 玩笑着往长干里而去,还是挑了一家临水的酒馆,众人见皆身着重臣服色的云王爷和武安侯又结伴出游了,还亲密的共乘一车,顿时燃起熊熊的八卦之火。 两个权倾朝野的青年才俊,都是不近女色,还常常结伴出游,绝对的有猫腻啊,这怎么看,都有问题,平都少女们的心都提起来了,千万不要是那样啊! 云舒看着江里漂浮着的桃花瓣,漫不经心的问:“璟瑜,我昨天见了你府中那位杨姑娘,她说你当年身边有个女人,你这么多年都没娶妇,可是因为那人?” 楮铭想了想:“女人?并没有,我十岁入军,哪有什么女人。” 她侧过身来坐正,“哦,这样啊,对了,还没问过你,是怎么结识的杨姑娘?” “玹玉似乎对她很感兴趣?”楮铭试了一口凉菜,做得还可以。 “哪有,只是听璟瑜那天说的话,好奇而已,你知道我这个人,跟子辰待久了,也沾了他的臭毛病。” “也没什么,是五年前我在覆舟山下受了伤,她恰巧救了我一命罢了,后来知道她家中辛苦,就让她们住在侯府,我一直把她当做义妹而已。” 昨天云舒只是有了点印象,几年前她确实救过一个重伤的人,那人昏迷不醒,血肉模糊,后来,究竟如何,她早已记不清了,反正只是一件小事,这些年走南闯北,她也做过不少。 现在听他提起覆舟山,云舒更加确定,自己当年无意中的出手,没想到就是后来的武安侯,真是孽缘啊… 她用力握了握左手,刺痛让她冷静。 云舒面上无波,也吃了一夹凉菜,竟是春槐芽。 “是吗?没想到还是美人救英雄的故事。”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午时快过了才各自回府。 第五十三章 时日无多 回到府中,姜武才进来禀报:“殿下,事情都办妥了。” “嗯,知道了。” 云舒跪坐案前,有一封夔州传来的密件,用的是红泥封,表示有重要的事。 云舒打开看了,眉头微皱。 她缓缓走到窗边,盯着竹林间的流水出神。 姜武静静的看着她的背影,他知道云舒在想事情,不敢打扰。 半饷,她又坐回案前,一边平静的提笔写信件,一边道:“这封,用以前那个渠道传走。” 她又把另一封放入竹筒中,用红泥封好,递给姜武:“这封走会馆。” 这平都有的是人查各世家的传信渠道,包括她在内,所以为了麻痹别人,云舒一向准备几个传信路径的,哪封是真,一般靠口头约定的暗号。 这几日裴越在查乾灵寺的时候,发现了一条很重要的线索,一个负责采买的菜农,说以前住在这里的世子曾让他办过奇怪的事,他便把这个菜农带到了侯府。 “你是说以前世子经常服药?” 菜农第一次进这么豪华气派的府邸,又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公子是位高权重的武安侯,话都说得不利索了。 “是…回殿下,以前世子好像常常生病,所以,托我去药铺抓过一两次药,但是每次都警告我不要申张,还有,他还每次都会把药方子收回。” 楮铭沉吟片刻:“除了这些,还有吗?” “嗯,还有,有一次夜里世子犯了急病,是住持吩咐我去请的郎中,结果不到一两天,那个看病的郎中就消失了,再没看到他出现。 世子好像,从来只让一个城外的大夫看病,无论多晚,都只会去请他。” 楮铭想,想必就是上次那个孙大夫。 裴越送他出去,在门口停了一下:“今日的事,不要声张。” 他恭敬的点头:“是…是…是,一定的。” 菜农回到家,就看见桌上有一袋银子,他老婆说,是前几天过来的那个人送来的,还说这件事,让他永远烂在心里。 两三天前,有个蒙面人找到他,给了他几锭银子,让他如果有人去乾灵寺查问云世子,就说刚刚那套说辞,事成后必有重谢,他在乾灵寺采买,其实根本不认识什么世子殿下。 开玩笑,云家世子再不济,身边也是护卫重重,犯得着他去抓药? 而那个所谓“被迫搬走了。”的郎中,现在也正坐在郊外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面前这个人气度不凡,还带有侍卫,想必是身份不简单的人。 楮铭开门见山:“江大夫几年前是不是曾在一个冬夜里到乾灵寺给云世子看过病,然后,就突然搬走了,放弃了顶兴药铺的坐堂大夫,可是因为云家施压?” “没有…哪有,我不在顶兴,是因为他家给的工钱少,和什么世子,有什么关系。”他眼神闪躲,揉着手中快成粉末的草药。 “不妨告诉你,云世子现在身涉大案,本侯正在查证,已经掌握证据你当年确实和云家的人接触过,若你还这样支支吾吾,是想连坐吗?” 楮铭神色一厉,吓得他立刻便跪下了,磕头求饶。 “侯爷饶命,小人是无辜的,真的,小人是无辜的,不知道什么大案啊,小人只是给云世子看过一次病,然后…然后就离开了平都,什么也不知道…” “那云家为什么让你离开平都,你最好从实招来。” “是…其实是世子殿下身体不好而已,但是这件事涉及王府名声和安危,所以,小人也是心甘情愿离开平都的,但是殿下还是赏给了我许多钱安顿。” 楮铭皱了皱眉:“世子是什么病?” 他一副为难的样子:“真的要说?这些事和案情也有关?” 旁边的裴越不耐烦的喝道:“侯爷让你说就说,废什么话!” 他咬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道:“是…是先天不足,好像是世子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殿下本来身体羸弱,年纪轻轻便有油尽灯枯之象。” 他抬头看看楮铭,硬着头皮接下去:“可是王府强用补药吊着命,表面无事,其实血滞内於,而且…而且,世子强用药的后果,便是毁伤心肾,伤及根本,可能,捱不过而立之年啊!” 他跪下磕头,再没听到声响。 楮铭在听到云舒命不久矣的时候,震惊,怀疑,恐慌,心疼……交织一片,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缓了一下,才慢慢的捋起来,当年,年轻的云王随王妃而去,云家危如累卵,先帝夺了云家兵权,世家也已经蠢蠢欲动,而云家两位小公子,都有先天之症,如果让先帝知道,他绝不会同意云翦册立世子,下放骁骑卫。 那么云家将再无翻身之日,所以,云翦才会清洗均望知道云舒和王妃身体情况的众人,为了不让先帝看出端倪,把云舒送入乾灵寺医治,后来送入白梅书院,这些,全部都是云家能掌控的地方。 他突然想起,云述的腿就是娘胎里的病,云舒似乎一年四季都脸色苍白,走两步就喘,所有的聚会都不大喝酒,即使是暖和的春日,姜武也小心翼翼的给他披兔儿卧,还有前几日,他曾在云舒身上闻到过药味…… 原来他已经露出这么多破绽,而他却只关注到了的身份。 楮铭还是不确定的问出口:“那他……是男是女?” 江大夫惊讶的抬头,“世子虽然身体虚弱,可也是堂堂男儿,侯爷为何有此疑问?” 他倒觉疑惑,复又说:“男女脉象有别,是小人亲自把的脉,确是男子无疑。” 楮铭放开紧握的手站了起来,似乎缓了好久,才道:“好了,我知道了,本侯今天没来过这里,这些往事,你也不要再对别人说。” 楮铭走了以后,他才心有余悸的爬起来,自己也算不得说慌,当年确实是不满顶兴的工钱才离开的,谁让他不信的。 夜里,楮铭抱起於菟坐着发呆,他自今天回来就一直这样失魂落魄的。 裴越看了他一会儿,才将一封云家的密函递给楮铭,这是他今日才从云家常用的传信渠道抄来的。 楮铭打开纸张,上面是云舒给各地亲信的密令,说他已经察觉到楮铭在查自己身体的事情,让各地小心行事,还有,若是自己不测,一定不要贪恋权位,立刻交出骁骑卫保命,换皇帝赐给弟弟一个闲王的位子,还吩咐,在各处找找楮氏的把柄,若有一天他们要对弟弟动手,要不惜一切手段……俨然是交代后事的语气了。 纸张飘落,楮铭毫无知觉。 第五十四章 坦白心迹 自从知道云舒是身患绝症,时日无多后,一向勤政的武安侯竟然破天荒的休了几日假。 总领朝纲的人突然抛下朝政消失了,每日的奏章堆满了卫尉府的案头,多少军政大事等着他拿主意,乱成一团。 司马凌没奈何,只得勒令他尽快还朝。 裴越看了看禅房紧闭的门,对传御令的人摇摇头。 “让侯爷自己待着吧,你回去向陛下禀告,侯爷身体不适,需要静养几日。” 内官很为难,“裴统领…这…” 却突然见门开了,楮铭出现在晨曦里,墨发披肩,一身素净的竹青宽袍,脚踏木屐,满院落花下款步走来,潇潇肃肃。 裴越见他神色有些憔悴,想来这些天确实神伤,试探着问了一句:“侯爷?” 他停在院子里梨花树下,任落花飘满身前发间,抬头看这暮春,鹧鸪悲啼,芳菲落尽,到底是有些伤感的。 “你先回去复命吧,我稍后就会回平都。” 那内官一喜,立刻行礼退下了。 楮铭往宝相去,桓氏果然还在诵经,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的跪坐在旁边。 桓氏放下木鱼锤,也不看他,淡淡的道:“何所疑而来?何所见而去?” “疑所疑而来,见所见而去。” 一切层层剥开,都是这般血淋淋的残酷,母亲离开,云舒身世,他的宿命… 他也许真的是注定孤独的,母亲阿姊冷眼相待,好不容易有了想亲近的人,却还是这般蹉跎。 桓氏终于侧过身来看着他,这个她骨肉连心的孩子,她当然知道,他对何人动了心。 “佛经里说: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你见所见,却往往非所见。” 楮铭微诧抬头,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他想再说什么,桓氏却站起来走了,留他一个人跪在佛前。 这几日云舒有点郁闷,楮铭那厮好不容易消停了几日,也不知道上哪去了,然后回来看她的眼神都变了。 有谁起哄去喝酒,他都会冒出来阻止,云舒着凉朝堂上咳了几声,他便一直盯着自己,吓得云舒硬生生忍住了,有一天更过分,众人一起聚会,他递了面前的一盘新鲜桃子给云舒,众人笑得讳莫如深,这个,是传说中的“断袖分桃”吗? 云舒盯着自己手里的食盒,是早上楮铭送过来的,说是如果喝药苦的话就可以加这些,打开,竟然是满满的三大盒蜜饯,这种东西,好像是秦国的礼品,吃了不腻牙也不会催内火,还挺贵重,这个武安侯,她是喜欢吃甜食,可是也不会像孩子一样喝药要吃蜜饯的。 第二天是一篮子的葡萄,云舒也不知道这季节他上哪弄的葡萄,但是还挺好吃,楮铭带的话是,上次见她盯着葡萄画看,想必喜欢,让她想吃什么就吃。 …这是,以为自己快不行了? 在第三天云舒见他拿着乾灵寺的粟米糕后,终于忍无可忍了:“璟瑜,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他看了看云舒,叹了口气:“我有话和你说。” 于是百姓们又看见一身朝服的云王和侯爷“鬼鬼祟祟”的进了一家小酒馆。 他认真的说:“玹玉,我都知道了,你要是心里难过,就什么也不要管了,朝中的事你也不用担心,你就在王府中安心静养,我答应你,有生之年都不会对云家怎么样。” 云舒知道他肯定是中计了,心下欢喜,面上露出哀戚神色:“璟瑜,既然你察觉了,我也知道你私下去查过,不想骗你,你知道当年云家的处境,不能没有顶梁柱,好在我多年经营,云家现在足己自保,只是…我还放不下桓弟。” “你不用忧心的,有我在一天,一定能帮你护住云述。” “我自知欠你良多,只是残躯苟延残喘,没办法再帮你。” 云舒都快被自己给感动了,她现在,可是没剩多少时日的人了。 却见楮铭笑了笑:“我都想通了,这乱世之中,谁又能活得多长久,我在朝中多年,树敌不少,多少人想置我于死地,只怕还没有你时日多,所以你要放宽心好好将养。” 云舒知道,太后自上位初就屡屡让楮铭替她做事,还有他那个父亲,也不是省油的灯,就是小皇帝能登位,这当中也有楮铭的铁血手腕,现在皇帝还未亲政,便让楮铭去和制肘的世家作对,为皇帝扫平道路,等到楮铭没有利用价值了,便会被推出来做替死鬼,给皇帝拉拢人心。 他这样的人,现在看着权倾朝野,其实不过是挡脏水的棋子而已,楮铭心智聪慧,又如何看不透,他只是心甘情愿而已。 云舒竟然有点同情他。 楮铭看向窗外的秦淮河,正是杏花微雨的暮春时节,江面上笼着一片白茫茫的烟雨,这样的冷,让人凭空生出许多愁苦来,小雨淅淅沥沥的落在瓦棱上,汇成一涓流,再滴落瓦檐,最终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少有的伤感:“因为母亲是罪臣之女,父亲自小就不喜欢我,后来母亲也离开了,我在军中受尽苦难,以为能有所改变。” 他望向窗外:“却没想到,处境变了,人心也会变,阿姊希望我能保她的一世荣华,我答应了,父亲希望身居高位,我也答应了,最后,阿姊让我助她的儿子成为大靖的天子,踏着我的尸骨上位,所以说,我这种人的命,一生都被别人利用得干干净净。” 他喝了一口酒,云舒已经停下了吃糕点的手。 “但是我没觉得怎么样,反正没人会在乎我的死活,活得多久,多大的权利,又有何区别,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算计要如何让我发挥最大的价值,阿姊吃苦怕了,若能让她一辈子无忧,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我也没有遗憾的。” 他又灌了一口酒,盯着云舒,语气突然变得冷厉起来。 “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全都是因为你,我开始动摇了,竟然生出不甘心来。” 云舒有点怕他这样,心里酸酸的。 “为什么?凭什么?你们都能放肆的活在光下,而我却一开始,就注定要去死,是你让我以为,我能像常人一样的,哈哈哈… 是不是很可笑,一枚棋子竟然敢这样想?” 他笑得凄凉,喉结上下滚动,云舒从未见过意气风发的楮铭这样过,心里更加难受,握住他的手腕。 “璟瑜,你可以不做棋子的。” “云舒,是你搅动了我的生活,沙丘里垂死的人,突然喝了一口甘甜的水,如何能轻易放弃。” 楮铭突然扑过来,抓住云舒的肩膀,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光:“我这次去了乾灵山,我都想通了,佛生三十二相,何必执着于皮囊呢?不管你是男是女,让我陪在你身边,司马凌现在十三岁了,说不定,我们俩黄泉路上还能作伴呢。” 云舒如遭雷击,这是什么情况,被他的话震懵了,这是,要和她搞断袖吗? 先前对他生出的一点点同情,立刻被击碎了。她辛辛苦苦谋划,可不是为了这个结果啊。 “楮铭,你喝醉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你竟然敢说出口,我一直以为你是正人君子。” 一直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不会还这么执迷不悟冒天下之大不韪,却没想到这厮幼年这么缺爱,自己真是造孽了,怕是对他有一点好的,都加倍的报答人家,光是看杨若莺就可见一斑。 他笑了起来:“正人君子?你高看我了,我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我只要你!” 云舒被他这个样子吓怕了,不知道是触了他哪根筋,眼高于顶的武安侯,竟然要逼她断袖? “可是我在乎,我还有王府,云家一门忠烈,我还盼着自己死后,能留个好名声,你再这样,我们就当从来没认识过,告辞!” 云舒挣脱他的桎梏,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酒楼。 剩楮铭伏在桌面上出神,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他哪怕是快死了,也不愿意让自己陪他到最后。 云舒越走越快,她没想到,楮铭竟然对她有这样的心思,自己虽然是女子,却一直被当成男儿养大,接受正统的的学识思想,楮铭刚刚所为,对她来说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小感言 写作是小萌无意间的冲动,具体表现为多巴胺的异常分泌导致的机体行为异常,临床表现为神经元抽搐或大脑皮层间歇性高度活跃,江湖人称——脑抽了。 某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下午,窗外是夕阳西下,枯藤老树,讲台上是秃顶的高数老师,然后课间梦回的小萌,觉得大学生活除了挂科刺激一点,其他的都提不起兴趣,于是就拿起了手机,找到了某度,下载了软件商店,安装了ps…………(此处省略一万字具体步骤???) 总之,从此以后,小萌就走上了没羞没臊的码字生活,在继高考汪、单身汪、理科汪后成功变态发育成了码字汪。 拥有了自己的江湖,打造了自己的世界,探访那些尘封千年的过去,叙述或惊心动魄的或缠绵悱恻的或凄美哀婉的故事(画风错了…) 不过没想到,身为纯种理科汪的小萌(专业生物工程),竟然能坚持下来,这已经很不容易了,真的要感谢那些陪伴我鼓励我的朋友,感谢给我机会分享自己故事的编编们,让混吃等死的大学生活充满一次次感动。 所以写作的初心是喜欢自己构建的世界,不想雁过无痕,呐,小萌在这里还想说一句,无论未来如何,都要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啊。 (最后,划重点!小萌一定会完本的,如果有泥萌的票票就更好了ヾ(●′?`●)?哇~) 第五十五章 治理洪灾 楮铭的反常越来越明显,太后终于也察觉到了,把他叫到宫里问话。 “你到底是怎么了? 难道真的是看上云家那个小子,你知不知道,现在朝野都是怎么说你的,这种下三滥的登徒子才有的恶习,你是堂堂武安侯啊!” 太后越说越生气,楮铭这样,丢的脸可是整个楮家,她甚至还听到一些大逆不道的传言,说她当年也是这种不三不四的狐媚子,才获得先帝专宠。 “给你安排的那些女人你看不上,江家的闺女你也不喜欢。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相看,但是谁都可以,你却偏偏看上了个男人!” 楮颖越想越气,人言可畏这句话,她太能体会了,现在主少国疑,楮铭又身居高位,稍不注意就会被那些世家们攻击专权失德,那后果将不堪设想,玥姑忙给给太后顺气。 楮铭站在下面,漠然不语,楮颖看他这个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现在你已经影响到了楮家的颜面,我不能再坐视不管,你过几日去河东卫家提亲吧,他家小女儿卫月檀,相貌好,人品好,等你有了妻室,就不会再有这些荒唐想法了。” 楮铭终于抬头了,眼里是不可置信:“卫家?太后莫不是忘了,外祖和卫怡之一起因为贪弊案下的狱,母亲一家被贬被杀,而卫家却安然无恙,还不是因为是滔天的世家!” 所以他执掌权柄后,第一件事,就是提出要削除世家的势力,这些年来,或多或少剪除了世家不少的羽翼。 而现在太后让他去联姻,不就是要他向世家妥协吗? “卫月檀是不是人好,又有什么关系,只要她父亲是河东太守就够了!” 太后也知道这样不好,放缓语气:“那都是多久的事了,现在卫怡之是河东太守,卫月檀长兄又掌管武陵兵马,卫夫人前几日进宫来,也有意冰释前嫌。 你的心思放在云王身上,可是云家还不是有意和晋陵陆家结亲?” “云舒和谁结亲并不重要,我答应太后的事自然会做好,也请太后不要再干涉我的私事。”楮铭冷冷说完,拂袖而去。 楮颖恨恨的扔了帖子,她这个弟弟一向稳重听话,今日竟然如此顶撞她,楮颖认定,就是云家那妖物蛊惑的。 看来,得她亲自出手干预了。 夏汛来得突然,各地连日暴雨,新安郡更甚。 河道阻塞,水淹千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加急令一封封递入京城,新安郡年年夏涝秋蝗,官府竟然没有余粮可发,各郡怕暴雨殃及自己,个个都捂紧自己的粮食,朝廷也征不出多少粮来,一时间陷入僵局。 在派下去几个大臣都于事无补后,楮铭决定亲自去新安郡赈灾。 不用天天躲着他,云舒乐得如此,还能趁他不在平都,搞点小动作,简直不能再好。 大靖虽设丞相,却并不握着实权,能在政事上发号施令的录尚书事,移在中书省和门下省手中,皇帝未亲政,又增设了御台,相当于内阁,拿定国家大事,而楮铭的摄政之权,就是因为他掌握着御台。 他还没到新安郡守府,就见路边饿殍遍野,并不繁华的街市,现在已经完全凋零,就为一口吃的,光天化日竟然有年轻人拉伙洗劫民宅。 这样发展下去,迟早会爆发瘟疫或者匪患,甚至是大规模的民乱,这个楮铭深有体会,当年的徐州郡,就是旱灾过后,有心人蛊惑民众所致,战火甚至绵延几个郡。 他在城中转了一遍,发现大发难财的商家还真是不少,特别是米商和药材商,压着成堆的米粮,每日还限量高价出售,所有的米行老板都勾结好了,宁肯让粮食在仓库里发霉,也绝不会降价卖米给百姓救命。 是以,每日聚在米行的百姓数不胜数,有点钱的倾家荡产来买米,没钱的要么逃荒路上死。要么直接等死,而官府能拿出的那点可怜的粮食,早已被瓜分殆尽。 官府是不能强制出面让他们降价的,这些米行后面,或多或少的都站了朝中官员,或者直接就是世家的私产,如果用强,他们就会抱成一团,恐怕明天弹劾他的折子就会雪片一样飞入御台,不出三天就会联名罢免他。 就是这样讽刺,平日里如何爱民如子,满口天下百姓,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可一旦触及了家族的利益,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得翻脸,所以他不会这样做,这样只会得不偿失。 夜里,闪电惊雷,窗外还是瓢泼大雨,水雾漫进屋里来,潮得不像话,楮铭的肩背又酸又疼,几乎握不住笔,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每逢阴雨潮湿,浑身的旧伤都拧着疼,他喝了一口泡水的甘草,继续用笔在一副舆图上勾勾画画。 裴越担心他受不住新安郡的潮气,点了檀香来驱湿。 “你过来。”楮铭放下笔,想了想。 “明日我们去米行转一转,带上郡守府的众人,然后,配合我演一场戏。” 他让裴越附耳过来,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番。 “是,侯爷,我这就下去安排。” 而平都也在下着雨,沙沙的雨声在这竹林中甚是好听,瓦楞上的水柱倾泻而下如幕帘,云舒负手在窗边,忽然想起在新安郡的那个人,自从他开始对世家动手,就陷入了被孤立的境地,这次的赈灾那么棘手,想必他举步维艰吧,朝中众人可瞅准机会抓他小辫子呢。 不过,他如何,又关自己什么事,云舒摇摇脑袋,想把他甩出去,可是一闭上眼,都是那日他哀戚的神色,自己时日无多是假,而他的悲哀却是真的。 云舒放开紧攥的手,楮铭,你到底,有几分可信… 第二天,武安侯带着郡守和众县丞到各大米行转了一圈,每到一家米铺,楮铭都吩咐裴越清点有多少米粮,还记录在册,看得众米商心里毛毛的。 回到郡守府,楮铭就直接和裴越进了后院书房,裴越报了米粮数,楮铭点点头:“若是把这些米粮全部征收来发给灾民,完全绰绰有余。” 裴越忧心的劝道:“侯爷不可,若是惹怒这些米商后面的世家,只怕众怒难犯,到时候难以收场啊!” “哼,现在是本侯摄政,弹劾的折子怕是连陛下都不知道吧,区区几个世家又能翻出多大风浪,你不必再说了,下去准备吧。” 楮铭和裴越看着窗外那片阴影隐去了,才放低说话的声音。 “你再派几个人去城中散布武安侯要收缴米商粮食来平价出售的消息。” “是。”领命而去。 于是,不出半日的时间,武安侯要用武力强平粮价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们欢呼雀跃,米商们忧心忡忡,毕竟现在这武安侯,可是只手遮天啊,在朝中手撕世家都是毫不手软的。 第五十六章 理政之才 楮铭见新安郡库房中还有几千匹丝绸织纱,又生一计,新安郡多养桑蚕织纱,织锦也是大靖一流,甚至是皇家贡品,只不过现在涝灾,找不到销路而已,若能迅速卖掉这些丝纱,将是不可估量的一笔银子。 打定主意,楮铭让裴越在新安郡盯着米商的事,自己则连夜轻骑回京了。 云舒刚刚用过早饭,便见有小厮捧了一个木雕花的礼盒进来,上面还有一张名帖。 竟然是楮铭送来的,说是让她帮个忙,今日午时务必要穿着盒子里的纱衣去聚福楼吃个饭。 盒子里果然是一件织锦的华丽白袍,连云纹的织锦,外面再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走动间宛若流光浮动,熠熠生辉。 云舒沉吟,这个楮铭,到底在搞什么,不过光天化日之下,还在平都最热闹的酒楼,想必他也不会做出什么越距的事。 到了聚福楼门口,云舒才发现是她想多了,因为这次可不止她一人受邀,凡是这平都有点头面的年轻公子都来了,而且都穿着纱衣或者丝质宽衫,想必是楮铭有意为之。 果然,刚刚从侯府车驾上下来的楮铭,也是一件滚边的纱质宽袍,将发随意披散,一只白玉簪,一枚蓝田玉点缀腰间,闲散风流,楮家世代书香,他虽然是武将,却眉目如画,很有书卷气,这一身纱衣更衬他俊美无俦,风华无双。 一帮权臣贵胄,青年才俊刚刚出现在聚福楼门口,便挑起了百姓们的热情,瞬间便被围了一圈,偏生楮铭特意吩咐,让他们在门口等他一下,已经有女子抛来鲜花手帕,贵公子们也乐得如此有脸面。 一行人在酒楼吃了饭,楮铭又提议一起去长干里逛逛,众人欣然前往。 楮铭朗声:“你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日里除了高居庙堂,还应该为百姓谋福,如今新安郡洪涝,朝中拨不出多少银子,库里还有些珍贵的丝绢,众位今日也试过了,轻薄透气,夏日穿最好不过,不如为家眷添置一些。” “啊,这是当然,别说是买几匹丝,就是为百姓散财纾难,也是我们应该的。” “是啊…是啊,能为陛下分忧,是我等荣幸…” 楮铭回首道:“百姓定会感念众位仁心。” 众人难得有机会巴结武安侯,自然好好表现。 一群人又高调的在长干里转了一圈,云舒和楮铭两位重臣走在前面,光影流动,身上的纱衣仿佛散出彩光,两人姿如远山,貌若皎月,倾身交谈,真是养眼得紧。 “这是你筹钱的方法?”云舒对于他这样宰熟人不太高兴。 他侧身笑道:“其中一部分而已,这些贵公子想在陛下面前露脸,这些小钱根本不会放在眼里,这样做又有何不可?” 云舒没好气的瞪他:“那我呢?最近王府开销很大的,没钱穿丝衣。” 他轻飘飘的说:“你自然不用买,我只是,想看你穿而已。” 云舒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完了完了,她以前认识的那个高岭之花武安侯到哪儿去了。 云舒站在一个柜点前,面前是一只血玉簪,做工十分精美,通身的白玉,簪顶再嵌上一颗颗圆润赤红的血玉,像一颗颗红艳艳的石榴,纯粹的白与热烈的血红,竟然有种惊艳的美妙。 她忍不住摸了摸,只可惜,这是女子的发簪,云舒只看了看,便走开了,装作对旁边的佩玉很感兴趣的样子。 回到王府,云舒报了店铺,让小厮去买回来,兴奋的搓搓手,她只是买着偷偷的把玩,也不过分吧,嘻嘻。 片刻回来,小厮说那只玉簪刚刚被人买走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她喜欢的东西不多,云舒叹了口气,算了,她不该碰那些东西。 且说楮铭他们穿着纱衣这么一招摇过市,风流倜傥的形象彻底成了百姓们追捧的对象,大靖好美成风,平都的世家也纷纷出钱购置丝纱。 富人们,还有一些士子,也附庸风雅,以穿丝衣为荣,就连小老百姓,也穿上白袍过过瘾,一时间丝纱供不应求,价格翻了好几倍。 楮铭带回来的那几千匹丝绸,不到两日便被抢购一空,一笔巨款筹集到手,他也开始动手赈灾了。 楮铭知道云舒有私产,其中就有米粮药材的,向云舒借了一支商队,一起去新安郡。 原先他只带了几千石的米粮来,他没有把粮食直接发给百姓,因为杯水车薪,而是让裴越把这些米粮偷偷给了新来的一个张姓米商。 新安郡自洪灾以来,粮价飞涨,许多商家慕名来发财,表面上张老板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个,其实他是云家部下控制米行的舵主之一。 不过,最近他突然降价出售米粮,这样破坏了规矩,自然会有其他米商来干涉,都是干伤天害理的事儿,凭啥你要高风亮节。 “众位老板有所不知,前几日武安侯清点了我们的存粮,就是打算强制让我们降价,他昨日回平都,就是调兵去了,如今我们要是还不赶紧卖掉,恐怕更加吃亏啊。” 众人又想起前几日的传言,还有他们安插在武安侯身边的探子,确实是有透露出来武安侯打算收他们的粮食,降价总比血本无归的好。 只要有一家开头,众人就会争先恐后,于是,从下午开始,各大米行就纷纷降价,不出两天,价格就平了下来。 楮铭又用那笔钱征调民工疏通河道,修建拦坝,解决了新安郡年年洪涝的问题,他还建议寺庙富户们,现在洪灾工价便宜,可以大兴土木,就连各地衙门库房号房,也该翻修了,每日雇佣民工近万人,一时间年轻力壮的,都在工地上挣钱养家,打家劫舍的情况渐渐减少。 而由官署组织各地郎中,每日熬制牛黄汤,在各处分发给百姓饮用,让衙驿监督百姓,每日家中必燃两次青蒿,驱蚊除虫。 不过半月,新安郡便井然有序,而灾荒之年容易出现的匪患和瘟疫,都只是小规模,很快便被解决。 楮铭这招用到极致的以工代赈,没有让朝堂花一分钱,就轻易的解决了积弊多年的问题。武安侯的机智和理政才能,再一次被人们称诵。 他离开那日,百姓夹道跪送,掷果盈车。 小皇帝本来高高兴兴的去接他,可是他想到早上司马昂说的那些话。 “武安侯真是武可安邦,文可治国,甚得百姓爱戴,听说民间还有为他立生祠的呢…” 如今再见平都万人空巷,百姓夹道欢迎,只为一睹武安侯风采,根本没人将他这个好不容易出宫的皇帝放在眼里,心里更加不高兴,面都没见着,就悻悻的先回宫了。 第五十七章 心悦君兮 一辆华丽的马车停在街边,车上的人轻轻挑开帘子来看。 见马上的那人眉目俊朗,萧萧若松下风,肃肃如花间月,贵胄天成,侯府护卫执马槊相随,肃穆庄严。 权势加身,有勇有谋,世间难得的人物。 旁边的丫鬟惊奇的道:“女郎,那位,就是武安侯殿下呢!” 丫鬟激动的摇着她的手:“果真如传言般有天人之姿呢。” 挑帘的是个清俊的美人,听着丫鬟的话,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她听闻,父亲有意和楮家结亲,而这位手握重权的侯爷,不仅相貌出众,年纪轻轻更是执掌大靖权柄,搅动天下风云的人,多少人争先恐后的攀附。 她向来骄傲,瞧不上那些纨绔子弟,更不喜奸诈权臣,今日一见,武安侯德才兼备,温柔俊朗,心里也欢喜父亲的安排。 楮铭下午便回御台处理这些日子落下的政务。 看到李镔调任散骑常侍时,无声的笑了,这个云舒,真是见缝插针呐,才几天功夫,手都伸到门下省来了。 不过这个李镔上次处理乌孙使臣一事,确实利落,也算得上是个有能力的,便让他先留下看看。 楮铭抬头问旁边侍立的人:“前几日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军中确实有人伪造名册,而且这么做的人还不少,那些多出来的饷银,只怕用在了其他地方。” “继续盯着,也别点破他们,看看都有些什么人。” “是。” 那护卫拱手,无声的隐入黑暗中去了。 这几天王婳是真的怒了,自从这个赵琅来做了这个破参军,天天跟在她后头,一口一个婳婳,烦都给烦死了。 要么一束花,要么一盒糕点,一会儿又是什么簪子,整日里军营的军士们,就以看她们俩的热闹为乐。 她知道赵琅能舍弃职位来做这个小小的参军不容易,听说还被长公主打了,一个男人能为自己做到这个份上说不感动是假的。 王婳觉得,他如此做,反而让自己更加亏欠,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根本给不了赵琅任何回应。 “赵琅,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不喜欢你,给我滚回赵家做你的公子哥去。” 王婳一身爽利的劲装,衣袂飘飘,发髻高束,还是站在靶场边,拾起一支箭眯眼瞄了瞄。 这英姿飒爽还玩世不恭的的模样,简直让赵琅越看越迷恋。 赵琅在旁边特狗腿的给她拿着弓:“我知道啊,从我们第一天认识,你就说过不喜欢我。” “你总说不了解我,可是你又不愿意接近我,所以换我来你身边,让你好好了解了解我。” 她轻蔑的瞥了赵琅一眼:“哼!了解了你又怎样,我王婳,要么就嫁王爷那样高位重权的人做生杀予夺的王妃,要么就嫁叱咤沙场的大将做将军夫人,你看看你,哪点符合?” 赵琅放下弓,难得有几分认真:“如果你喜欢这些,我都可以做到的,不管是位极人臣,还是征战沙场。 我也是学过六艺的,虽说武艺没你高强,可是也尚可…啊!” 他吓得抱住了头,刚刚王婳拿着手中的羽箭对着他就是用力一掷,箭头便轻松穿过他的纱帽钉在了几米开外的旗杆上。 王婳笑着拍拍手:“尚可吗?” 他站直,故作镇定的尴尬笑道:“咳……咳…咳,女将军威武,小人佩服…小人佩服。” “参见郡王。” “参见郡王。” 众人向云舒行礼,她缓缓走来,挥手给众人免礼。 “参见郡王。”王婳抱拳行礼。 “嗯,难得今日王婳也在,先免礼吧。”云舒解下披风给姜武,连日微雨,她过来看看粮草。 “王婳刚刚真是说笑了,赵公子虽然不能骑马安天下,可也是能提笔定乾坤的,当年在御学,他的才华可是一等一的出众,还是陛下伴读呢,我等也是望尘莫及。” 云舒接过姜武取下的纱帽递给赵琅。 “仲卿只是见到你,才会百练钢成绕指柔的。” 云舒没浮夸,赵琅可不是个简单的人,云舒偶有交手,都没讨到多少好处,不然怎么会年纪轻轻的就做到了中书侍郎呢,还是在楮家的眼下,都从无纰漏,只是他在王婳面前,却还是个毛头小子。 不知道刚刚说要嫁给郡王的话云舒听到没有,王婳有点不自在。 “郡王说笑了,末将还有箭术课,就先告辞了。”说罢行礼告退。 云舒见赵琅盯着人家的背影走神,特意咳了咳。 “人都走了,仲卿不去追吗?” 他回过头来,失落的说:“追上又有什么用。” 说起他们相识,云舒也算得上半个媒人呢。 有一次先帝狩猎,按制她不能带多少护卫,可是先帝又对她虎视眈眈,王撼岳为云舒安全着想,特意让王婳扮作婢女跟在她身边。 猎场中果然有人动了手脚,放出用来射杀的豺狼和黑熊不知怎的,竟然敢围攻云舒和几位御学的公子。 动物如何驱赶恐吓都没用,云舒知道这是被人训练过的动物,恐怕外围也被人隔断了,阻挡别人来救她们。 护卫将云舒死死护住,有人被扯落马背,有人被撕咬,场面危急,那时才十四五岁的王婳,临危不乱,冷静的拉弓搭箭,箭箭穿颅而过,硬生生将作乱的动物射杀殆尽。 赵琅永远记住了这个清丽的婢女,她骑在马上,一箭便结果了向他扑来的豺狼,只是冷冷的瞥了他一眼,伸手给他:“上来。” 一见如梦,一念入魔,说的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后来云舒在先帝面前说,遭遇野兽围攻,多亏骁骑卫中的王婳相救,他才知道,这个女孩,竟然是中护军王撼岳的女儿,箭术出神入化,已经是细柳营中的箭术教头,大靖没有明令禁止女子参军,先帝赞了一句虎父无犬女,不情不愿的封了她做校尉。 这是个多么奇特的女子,他见过多少或高贵或美貌的女子,可是她那不悲不喜的神情,偶尔幼稚的可爱,是那么让人爱不释手,其他女人,都是庸脂俗粉,黯然失色。 从此以后,他就成了细柳营的常,众人笑他痴傻,只有自己能体会一见终身误的感觉。 第五十八章 示好 云舒也不管他们,径直到中军去找王绥。 帐篷掩住了,云舒饶过屏风,却见王绥赤着上身在上药,健朗的古铜肤色,交错的伤痕,有种野性的俊美。 她立刻便转过身去了,迅速平复自己的赧色,大靖衣饰风流,男子常着宽袖敞领的大衫,有时坦胸露乳也是有的,她见得多了也腻了,可是那些白斩鸡的身材可比不上王绥的俊美,虽然自己现在是男子的身份,可是骨子里还是腼腆的。 “你…先把衣服穿好吧。” 王绥见她这个样子,心内好笑,不慌不忙的将中衣拉好,才让她转过来。 王撼岳坐在下首,将各营名单递给上首的云舒:“郡王上次让我查的事,确实是存在的,夔州司吏校尉杨朔,中垒军陈豪,还有一些护军,都参与这件事。” 云舒一边翻看着名册,一边说:“夔州在册只有九万多人马,而这上面的人数,少说也得有十五万,他们聚这么多人在夔州干什么? 这多出来的开销,又从何而来?” 这是有人私蓄兵力,可不是小事儿。 “夔州…旁边是义阳吧,大靖门户,兵家必争之地。” 她想起前几日那份红印泥的加急报,缓缓说:“只怕有异动的不止夔州,其他郡的人数肯定也有猫腻,伯容,劳烦你去一下建平郡和义阳郡,这几个边防郡靠近秦国,看看是否也在暗中招兵买马。” 王绥点头。 前朝受北方秦国和吐谷浑侵扰多年,先祖决定南迁建国,也是和秦国打过不少,还有吐谷浑,南凉,甚至是隔得远的乌孙和柔然,也时常有摩擦。 现在军队异动,可能是楮铭察觉到了什么,也可能是别人动的手,无论哪一方作乱她都不希望,毕竟局势危急下什么都能发生,这天下一乱,掌握制高点的才能活得长久,她可不能坐以待毙。 夏日炎炎,几个好友撺掇着去避暑,最近的去处就是覆舟山,山上高木成林,遍植绿竹,还有潺潺清溪,向来是聚会的好去处。 张先和陆清漪吵着也要去,大靖民风开放,男女出游也时常有的,其他几位士子也有带家中适龄的姐妹去,这种聚会,去的都是青年才俊,高门清贵,说不定还能成就金玉良缘的佳话呢。 散了朝会,众人在南门集合,却见武安侯的车驾也来了,众人连忙下车行礼。 卫越之是这次活动的牵头人,想必是他邀请楮铭来的,众人又想到近日京中传言卫楮两家要结亲,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又颇有同情的看了一眼云舒,却见云舒也有美人在旁,而且这位的美貌,可真是惊为天人,哪怕是这京中贵女,也少有能及。 据说是南方士族中显赫的陆家明珠,这晋陵陆家,可是富甲一方啊。 云家有权,陆家有钱,云舒又风流倜傥。 渍渍渍,美人果然都爱风流人物。 那这武安侯和云王爷玩断袖的传言,现在是…什么情况,被棒打了? 楮铭本来是不想来的,可是想到云舒也去了,若有人灌她酒,就想着来看看,卫家的面子也不能不给,结果一看云舒红袖添香,美人在旁,好不快活,心里就不大高兴了。 “侯爷,这是愚妹月檀,久仰侯爷威名。”卫越之带了一个女子过来见礼,衣饰端庄,容貌美丽,一举一动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可惜在楮铭眼中,早已除却巫山不是云,反应淡淡。 已经有婢子在竹林等侯,九曲连廊,青石小径,半腰设有竹亭,茶具琴瑟备好。 林花齐放,清风翠竹,佳人才子,好不风流。 聚会必玩的流觞曲水,云舒以身体不能饮酒为由不参与,这种时候,贵公子们往往要服五石散的,据说吃了那东西,要坦胸露乳才畅快,试想一群大男人衣袍不整,面色潮红,颠三倒四,该是怎样的场景,为了不倒胃口,云舒早早的就躲开了。 女眷们在远处叙话,或吹箫或抚琴,竹涛阵阵,山野清幽,到底是风雅的地方。 云舒在林中游玩,夏季多雨,笋也多,一个个刚冒头的青笋隐在落叶里,看着很可爱,云舒记得去年她在歧州的时候,有一家馆子做红烧脆笋特别好吃,能烧出肉的味道来。 云舒看看左右,都没有人在,想必没人会注意到她,将宽大的袖子挽起来,猫着腰靠近一棵肥壮的笋,握住笋头,用力一拔……竟然纹丝不动。 “姜武,看什么呢?快过来帮忙。”她头也没抬的喊,没想到还挺结实,拔了几次都没弄出来。 “咳…你想吃这个?”有人咳了咳。 云舒明显的僵了僵,站起身,慢慢的转过来,淡定无辜的点头:“嗯嗯。” 姜武扶额,郡王,您还要点脸吗? 楮铭握住笋头,用力一拧,竹笋便应声而断,他拿起看了看:“这是苦竹的笋,不好吃,改日请你吃竹笋鸡。” “啊!真的。” 云舒看了看那棵被他扔掉的笋,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王府也有。” “我自己会做,保证没有一点苦味。”他想起刚刚云舒那做贼心虚的样子,忍俊不禁。 “既然侯爷盛情相邀,却之不恭。”云舒咂吧咂吧嘴,笑得一脸奸样。 别人只道风雅,她却满脑子想着吃,牛嚼牡丹。 楮铭见她挽起的袖子,一双藕白的手臂,肌理分明,宛若白瓷。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觉得有点眩晕。 云舒又扯到其他的事上去了,两人都没有再提那日酒馆的事,别的不说,装蒜她最擅长,那件事,就当过去了吧。 卫月檀坐在兄长旁边,抬头看不远处的武安侯和云王,相谈甚欢,她想起平都里关于他们两个的传言。 分明两人才是比肩的玉人,其他女子,又如何能插足,心里生出哀愁来,她出身武将世家,性子也高傲,是自小立志要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如果武安侯无意,她也绝不会委屈的。 第五十九章 玄清 陆清漪让张先去给她捉水里的鱼,这清溪里竟然有一条条雪白的小鱼,看着甚是盈白可爱。 “诶,张子辰,你腰间这个玉环好别致啊,给我看看。”她抓住张先的玉环。 他得意的说:“你懂什么,这是阡坊打造的酒器,里面是空的,可以装下四五两酒,也可以装些香料,看着就是一个雕花玉环的样子,能随身携带。” 陆清漪奇道:“真的?给我看看嘛,就看一眼。” 从小就最受不了她这哈巴狗的样子,他还是解开了绳子递给她:“喏,你给我小心点。” 陆清漪放在阳光下看,嘟囔道:“嗯,也没什么稀奇吗,不就是一个中空的玉环,陆家多的是。” 他劈手就夺:“不识货就给我,你没发现这有活扣,无论如何都不会漏吗?” “诶呀,你个小气鬼,我还没看完呢,给我。”陆清漪拽着绳子不放手。 “咚…” 清晰的入水声,手滑的两人都呆了。 “啊!我玉环掉水里了,快…快…快!”张先噗通跳进溪流里,竟然都没腰了,水还挺湍急的。 陆清漪也很内疚,站在岸上绞帕子:“怎么办啊,对不起,张子辰…” 立刻便有家奴跳下去翻找,反而把水搅得更浑。 众人听到动静,都过来了,陆清漪一个劲的道歉,张先闭了闭眼,吸了口气才说:“没事,我也有责任,丢了就算了,再打一个就成。” 那可是上好的鸣烟玉种啊,而且还刻坏了好几块玉呢,张先心里都在滴血,但看到陆清漪一副快哭的可怜样,还是忍住了,免得这条鼻涕虫又发作。 云舒摇着扇子,缓缓说:“这里水流湍急,如果没碎,可能已经冲下去了,半山腰有一个小潭,去那看看吧。” 众人又赶去半腰的冲积潭,没想到水还挺深,一片绿幽幽的,怪石嶙峋。 楮铭看着这里,脸色微微一变,他当然记得这个地方,当年他去栖月山看母亲回来,途经山下,竟然被伏击,刺人多势众,他只能往山上密林跑,对方来势汹汹,他负伤很严重,却在滚下山道的时候,被一个人拉住了。 他们在树林里狂奔,楮铭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背影,最后他们来到这片潭水的上面,千钧一发间,他只隐隐的记得那个人说:“我不会水,这里跳下去,生死由命。”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拉着跳入了水中,再后来,他就昏迷了。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裴越已经找到了他,回到了侯府里,而身边,就是杨若莺,她说是她救了自己,楮铭却觉得身形和声音都不太像,又问杨若莺是否会水,她回答会。 这其中肯定有猫腻,可是那个人又为何救人不留名,杨若莺又是什么回事,又或者,只是自己伤太重了,产生的幻觉,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小事都快忘了,如今故地重游,却渐渐清晰起来。 家奴潜下去翻找,不一会儿,果然就在落水处发现了张先的玉环。 “找到了!在这儿,竟然还没碎。” “我看看…”张先奔过去,特宝贝的捧着。 大家又有说有笑的回去了,陆清漪不好意思的蹭到张先旁边:“子辰,对不起了,以后我不碰你的东西了。” 张先也没想吓唬她,陆清漪虽然刁蛮任性一点,可是真率可爱,也不是讨厌的人。 他笑着说:“没事了,我小时候,还不是不小心把你推进水里去过,就在王府那院子,还记得吗?” “你还敢提这件事,我当时差点没命了,你知道嘛!” 张先笑道:“诶,当时差点没命的是玹玉吧,这小子逞英雄,他不会水,狗刨都敢下去救人,呛了许多水,后来被老爷子劈得不轻。” 陆清漪当然知道,所以她才对云舒感激这么多年,云舒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 云舒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看了看楮铭,见他神色淡淡,才放下心来。 这几日喜事连连,宋鹤轩与相识多年的曾家小姐终于定亲了。 曾媛是户部曾达放的幺女,知书识礼,温柔可人,两人可谓是郎才女貌,李镔的夫人刚刚生了个儿子,他升迁不久,也算双喜临门。 满月办得隆重,云舒听说老师也来了,特地备上厚礼去贺他。 今日来的除了李镔的同僚,还有玄清先生的门生,众人都围坐在彩棚下说话。 家人通报云王来了,热闹的议论声顿时便低了下来,众人向缓缓而来的云舒拱手行礼,他略略示意,高冷得不像话,只径直走到先生面前,恭敬的低腰行礼。 “学生云舒,拜见恩师。” 陈老先生转了转手里的核桃,才不紧不慢的说:“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名鼎鼎的云王爷啊,不敢当,不敢当。” 云舒笑了起来,她这个师父,就是个老顽童,亲自倒了茶水,捧到玄清面前:“师父,谁敢搁您面前摆谱,我是小玹子啊,改天我们还一起上醉春楼喝酒去。” 他见云舒还算恭敬,没有得意忘形,就接过茶水,拍拍身边的位子,笑着招呼她:“嗯,你小子,还是这么皮实,来…坐过来,我身边。” 众门生已经对玄清的偏心视若无睹了,谁让云舒是他最喜欢的弟子呢。 玄清是前朝大儒,也曾进过内阁,还一个人独揽录尚书事长达八年,成为事实上的百官之首。 有本事的人都很有脾气,这当然是废话,没本事的耍脾气一次就挂了,还能蹦跶? 他为人清高,自先帝登位后看不惯世家倾轧,索性辞去职位,在白梅书院半隐居,先帝多次重礼相请都没有出山,他手下多出谋士,现在的丞相江昌,还有几位重臣,也曾是他的门生。 他对谁都不假辞色,唯独喜欢云舒这种二油子,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他吩咐众弟子读书练字,却和云舒大摇大摆的去酒楼,去拜访老友,去游历各地,待她是真的不同。 别人不明就里,云舒却很清楚,父亲云蔚,也曾是先生最看重的弟子,父亲病重后,曾跪求恩师照拂她,只怕是那时,云蔚就已经预感到老王爷的打算了吧。 玄清一开始并没有教她官场术,只是让书院的人优待云舒,可是后来他发现,云舒这货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竟然主动结交官场士子。 再后来,陆陆续续知道了云家的处境,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平淡无奇了,才慢慢传授她官场的手段,将她介绍给自己的人脉,替他谋划,云舒聪慧,像当年她的父王一样,他也倾力相授,算得上是再造恩师。 第六十章 突变 李镔和夫人抱着大红绸被包着的孩子出来见,他笑得像个傻子。 别人夸孩子长得漂亮,他就说自己长得黑,是夫人的功劳,夫人辛苦了,很少有男人能这样的,众人又知道他惧内的名声,一时间觉得好笑,贵夫人们都夸陈嫣有福气。 云舒看着笑得幸福的两人,宋大哥和曾家女郎,还有张先和陆清漪,他们都会和情投意合的人相伴一生,岁月静好。 而她只能一个人扛起肩上的重担,面对腥风血雨,孤独的承受属于她的宿命。 她也曾想过,若自己只是个普通的女孩,父母健在,王府显赫,现在只怕都是孩子娘了。 当她放下权谋兵戈,素手缝衣做羹汤,那该是如何的场景。 只是,这一条路她开始没得选,以后她更没得选。 晚上回府,程伯说楮铭来了好一会儿了,在花园里等她呢,云舒快步踏进院子,果见他正在月下品茶。 雾失楼台,有匪公子,鬓若刀裁,色若春花,悠哉悠哉的在花园里赏景,可真是难得的美男图。 “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 他回头见云舒回来了,笑起来:“有些事想和贤弟说。” 云舒怕他又说出什么断袖之类的话,便将他引入书房中。 “想必你也知道了夔州和其他地方的兵马异动。” “难道不是璟瑜的手笔吗?”云舒砌了壶茶,和他坐在窗边说话。 楮铭不甚在意的道:“我是动了一些,可是也有人先动了,而且分布之广,时间之长,非我们能想象,可能是有人养私兵了。” 云舒昨日刚刚看过边境传来的加急报,心里也有底,这个情况时间已经不短了。 “如此严重了吗?那秦国边境蠢蠢欲动,也是与这个有关?” “不止是秦国,还有吐谷浑,白兰,大肆招兵买马,我知道你私下也关注着这些,你应该知道情况的严重性。” 云舒喝了一口茶,才抬眼看他:“好吧,现在局势未明,我们也不好贸然行动,璟瑜秘密增兵,这些事最好不要让世家知道,不然扣起帽子来麻烦就大了,那些人唧唧歪歪的,到时候我们再想动作就会很棘手。” 楮铭还想说什么,却从窗户吹来一阵大风,飘动的纱帘将云舒书案上的纸张抚落在地。 想必是要有雷雨了,月色早已隐去,被乌云遮住,风越吹越大,云舒起身去关窗户,楮铭弯腰将快吹落门边的纸张捡起来,看着脚边一张写有药草的纸,看样子应该是药方,可能是开给云舒的药,他一转念,不动声色的将它纳入袖中。 云舒唤了伺候的婢子进来收拾,又对楮铭说:“父亲当年拱卫边疆,云舒虽然没有先王的忠勇,却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云家安逸多年,岂因国难避驱之。 璟瑜尽管去做,云舒定当全力镶助。” 他笑道:“云家果然一门忠烈,那若有劳烦的地方,还希望玹玉能出力。” 楮铭望向门外:“快下雨了,我就先回了,你早点休息。” 云舒送他出门。 楮铭回到侯府,就传了郎中过来,他一直担心云舒的身体,可是他总是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他知道不能操之过急,所以最近都没有表现出来,现在只能看看他用什么药,再慢慢帮他。 裴越很快带了一个郎中过来,楮铭将药方递给他:“你看看这方子治什么病,还有,病人的情况严重吗?” 来者是一个当值的御医,听说武安侯有传,立刻便提着药箱过来了,他喘匀了气,拿起那张药方。 “白芍药三两、当归、陈皮、黄芪、桂心各二两、人参、白术、熟地黄各三两……” 御医看了一遍方子,才缓缓说:“回侯爷,这是出自《医宗圣典》里的《千金汤头》篇中的人参养荣汤。” 楮铭被他绕得有点糊涂。 “是治什么的,情况严重吗?” 御医没想到楮铭一个大男人会关心这个,想了想掂量着说:“回侯爷,这位女郎可能有宫寒的毛病,气血两虚,确实应该固本培元,用人参养荣汤补底子再好不过。” 楮铭感觉五雷轰顶,手里的茶碗都掉地上了,一跃而起,拽住御医的领子盯着他逼问:“你再说一遍,这方子是医什么的!” 御医从没有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侯爷这么失态过,手暴青筋的捏这他的领子,吓得立马就跪下了。 “侯爷…侯爷,这是…这是…给女子调理月事用的方子,侯爷…” 楮铭胸口起伏,目眦尽裂,几乎咬牙切齿的问出:“不是治先天不足的!” 他吓得声音都变了,哆哆嗦嗦的拿起药方:“不是…别的不说,这方子里的益母草,是专门调理女子气血亏损的,还有这熟地黄,也不能用在先天不足啊…” 楮铭放开瘫软成泥的御医,缓缓站了起来,转过身,平复半饷他才冷冷的说:“滚!今日这里的一切,不要被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你死无葬身之地!” “是…是…多谢侯爷不杀之恩!…多谢侯爷不杀之恩!”他跪下磕头,连滚带爬的冲入雨中。 “嘭!…嘭!”搁在小几上的茶具被用力的扇落在地。 楮铭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王府中没有其他重要女眷,而这张药方却是在云舒的书房里发现的。 联想到自己之前发现的那些端倪,原来都被她给搅了浑水,愤怒,戾气,亦或是狂喜… 他只想现在冲入王府,把那个女人提起来好好教训一番,想到自己先前受的那些蒙骗,原来都是她设的局而已,什么先天不足!什么命不久矣!原来只是把他当猴耍…… 好,很好,云舒,你真是好手段,骗了他那么久!! 裴越也没见过这样的楮铭,正犹豫要不要跨进门槛,却见楮铭拔了刀,冲入暴雨中,他赶紧拿上伞,却被楮铭拂开了。 云舒收拾好东西正准备就寝,就听到一阵喧闹,是姜武的声音:“侯爷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郡王已经睡了…诶…侯爷…” 云舒迅速挽好头发,罩上纱帽。 刚回身门就被踢开了,却见浑身湿透的楮铭携风带雨而来。 看着他这个样子,云舒吓了一跳,“璟瑜?!” 楮铭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意识就慢慢回笼了。 “你拿着刀干什么?!” 刚刚还称兄道弟呐,一转眼的功夫,莫非是看不惯自己想砍了她? “我…我…刚得了一把刀,你看好看吗?” 云舒:噗……… 这货没事吧,谁大半夜的被人提刀上门问好不好看?! 接下来是不是她敢说句不好看,就把她切了。 也就她胆子大,不然还以为寻仇的来了。 “额…好看…好看极了…” 楮铭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有重量般,一股无形的压力扑向云舒。 “你睡吧,我走了。” 说罢真的转身消失在雨幕中。云舒彻底傻了,愣在原地,吾为何人?吾于何地?吾欲何为? 第六十一章 五石散 他在雨中乱砍,戾气四溢,如果不发泄出来,根本忍不住去找云舒算帐。 暴雨打在身上生疼,楮铭渐渐冷静下来,云舒的身份是如此的特殊,如果她的女儿身被别人发现,将是死路一条,所以她瞒着自己并没有错。 那之前自己的那些猜测都是对的,怪不得之前的推断都被她想办法逆转。 那以前,有没有人也这样怀疑过她?或者现在,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又有多少? 楮铭枯坐到天亮,脑中转过千头万绪,他现在还不能质问云舒,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按她的性子,只怕会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只是现在知道了她是女儿身,那当真要好好保护起来。 颤抖的伸手入怀中,掏出那只陶笛来,她是女子! 她真的是女子,到底还是欣喜多一些的。 第二日雨过天晴,难得的舒朗天气,云舒下了车驾,大老远的和楮铭打招呼,却见他呆愣在原地,一直盯着自己,似乎又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她缓缓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璟瑜,怎么了?” 楮铭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没事。” 云舒以为他还在为边疆的是烦恼,便与他边走边谈。 “你大可不必忧心,哪怕有人作假名册,也不过几万人,你手握大靖百万兵马,又有何惧,你不妨先派人…” 楮铭根本就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侧过身来盯着她姣好的脸,还有那双唇。 谈吐自信睿智,举止从容不迫,她分明就是个绝色女子,却被这通身的贵胄之气给混淆了,别人哪怕曾有过怀疑,也会被她的强势给打消疑虑,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做到像她这样,不凡的眼界,游历朝野的手腕。 谁又会想到,骁骑卫的统领,堂堂的大靖一品郡王,竟然是个女人呢! 云舒感觉到她炙热的目光,侧过身来与他对视:“璟瑜今日有些古怪,可是身体不适?” 云舒见他脸色有些苍白,神色也与以往不同,他昨夜还那样反常。 楮铭抬抬肩膀缓缓道:“老毛病了,每逢阴雨就有些许骨痛,无妨。” 云舒知道他好像有这些伤病,没想到年纪轻轻就这样了。 “何不请名医诊治?” 他停了下来,艰难的动了动胳膊:“药石难医,不过若有人能揉一揉或者锤一捶,兴许能好些。” 云舒环顾左右,裴越和姜武是护卫,按制不可进入内宫,现在还早,御道上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位臣子。 云舒咬咬牙:“到那边游廊上去吧,我给你捶捶。” 楮铭果然乖乖的坐在廊下,任由云舒柔软的拳头敲在他的背上,她根本没有多少力气吧,手劲这样小,到底还是个女子。 云舒常常给之桓按摩,到底知道些门道,往楮铭几处大穴走一遍,浑身便舒服很多,昨晚淋雨确实是受寒了,他这样匡骗云舒不过是想多与她亲近,现在两人这般坐在廊下,云舒给他锤着背,好像老夫老妻,夫人帮晚归的丈夫捶背,岁月静好,相濡以沫… 云舒玉白的柔荑放在他的肩上轻轻按压着,楮铭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她,云舒觉得他的手烫得惊人,便要往回抽:“璟瑜?!” 楮铭放开了她,回过头来,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我是说时间差不多了,陛下快来了。” 云舒站了起来,从容的理理朝服:“我们走吧。” 下朝回府的路上,姜武掀帘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密信。 “陈奕说,他想回平都。” 闻言云舒顿了顿,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复又闭上眼。 “不行,平都已经容不下他了,他这辈子,都不能回来。” “可他妻儿都在平都,况且这么多年过去了,郡王你看…” 云舒抬手止住他的话,陈奕这个人,曾是云家的元老,陪着老王爷一路建立起云王府来的,可是,后来的一些事,让云舒不得不忌惮他,这平都,他是决不能回的。 “不要再说了,好好照顾他家人,给他多拨点好处,至于其他的,我自有分寸。” 风荷阵阵,丹桂飘香,瓦官寺传来悠远的钟声,热闹了一天的平都渐渐归于沉寂。 夕阳西下,金光掠过雕花窗格,片刻之后整个正德侯府都笼罩在晚秋的薄雾中,到底起霜了,晨起晚间都有了霜气。 云舒正在和宋渊对弈,宋鹤轩在隔扇外听完小厮的回禀,点点头,挥手让他先下去,抬步进来。 宋渊抬头问道:“可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听着有给事中家的公子。” 宋鹤轩给他倒了茶才不紧不慢的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午时陛下罚跪了给事中家的公子陈裕,谁知道他竟是个娇贵的,不过两个时辰便昏厥了,抬回府中不久就断了气,这陈家现在愤懑难平,竟然跪在阖定门外讨说法呢。” 云舒落下棋子道:“这陈师德也算是有本事呵,别说是陛下只是罚跪,就是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现在儿子命没了,竟然还敢威胁陛下,不怕殃及满门?” “诶!玹儿莫要取笑,这陈家可是世代言官出身,得罪谁也不要得罪言官,不然棺材板子都能给你骂臭,更何况这陈裕是陈师德的独子,现在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宫里,他向陛下讨个说法也不过分。” 他端起茶品了一口:“明庭,具体是怎么回事,陈裕那孩子我见过,不像是底子不好的,堂堂男儿在这日头下跪上一两个时辰,还不至于要了命。” “听宫里的人说,陛下今日邀了同龄的众世家公子饮宴,最后赏赐了什么天师术士新炼的神仙丸,众人都毕恭毕敬的用了,只有那陈裕私自纳入袖中,结果被陛下察觉,大怒故而被罚,却没想到还能闹出人命来。” 云舒嗤笑:“神仙丸?五石散吗?” 宋鹤轩点点头:“嗯。” “没想到陛下年纪轻轻,就沾染了这些东西,诶…服用五石散者性情渐渐易怒暴虐,更有甚者最后疯癫的,先帝可是明令皇族不得服用五石散,现在竟然还闹这么一出来。” 云舒也没想到司马凌会顶风作案,公然服用五石散,不过嘛,与她们两府何干,他们闹的越欢腾,自己越安全。 “想必陈家就是抓住了陛下这个马脚发难的吧,陛下年纪尚轻,身边可一直都是武安侯在辅佐,现在沾染了这些习性,江昌那些个老头子可不是什么好鸟,只怕逮着个机会好好做文章呢。 明庭,你盯着他们,必要的时候添把火。” 宋鹤轩看看云舒,缓缓道:“你最近和武安侯走得太近了,坊间传出些不好的话来,楮氏树敌太多,你不要惹火烧身。” 宋渊放下茶杯关切的看着她:“玹儿,和谁一起耍都行,离楮家远一点,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云舒瞪了宋鹤轩一眼,干嘛要当着伯父的面说,她这叫知己知彼嘛。 第六十二章 猪队友 这边楮铭可就没这么轻松了,朝堂内外骂他的如潮水一般。 他也没想到司马凌会沾上五石散,他只不过最近对司马凌放松了点,他就碰了五石散,这些东西是怎么混入宫里的,还让陛下如此沉迷了。 司马凌走来走去,跪在阖定门外的大臣越来越多,更有人上书他有失帝王品行,偏偏又是自己有错在先,发作不得。 “朕也没想到他跪一跪就会死了,那日暑气也不重,他怎地如此娇弱呢…” 楮铭站在下面一言不发,司马凌,这次真的太让他失望了。 “舅舅,那陈裕是自己有病的,这次不能怪朕,那些老匹夫就是无理取闹!” 楮铭抬眼,语气淡淡:“那陛下为何要服食五石散,为何明知陈裕发病还让他烈日下罚跪,让他们抓着这件事大做文章。” 司马凌受不了他的句句逼问:“朕是天子,想做什么还要看一个臣子的脸色吗?说白了,朕就是赐他一杯毒酒,他也得喝下去!” 楮铭闭闭眼,叹了口气,拱手道:“是,陛下如何会有错,臣告退。” 司马凌摔了案几上的笔洗:“他这是什么态度!非逼着朕去给一个四品小官道歉是不是!” 伺候的宦官立马跪下了:“陛下息怒啊…” 楮铭缓步出宫,晚风吹在他的衣袂上,仿佛能透进心里面去,衣袍上下翻飞,他伸手取下进贤冠,这朝堂,还有何留恋。 阖定门外陈师德还跪着,白发苍苍,老泪纵横,要多惨有多惨,江昌等人装模作样的在旁边劝他。 抬眼见武安侯来了,陈师德扑上来:“你!…奸佞,怂恿陛下声色犬马,害死吾儿…啊…你这个奸佞小人,大靖迟早要坏在你手里!我可怜的忠儿啊…” 楮铭挥手摒退护卫,任他拽着衣服,一动不动。 冷冷出声:“陈裕忤逆陛下,罪有应得,尔等不要在此闹事,否则同罪论处。” “你!…你…我跟你拼了!” 楮铭挥手,立刻便有禁军来架起陈师德等人往宫外拖去。 他瞥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江昌和赵淮安等人,语气微凛:“丞相大人,你身为百官之首,理应总领众臣,为陛下分忧,而不是在背后煽风点火,搞那些不三不四的小动作。 本侯能走到今天,也不惧背负这点骂名。” 江昌直起身来,笑了笑道:“殿下言重了,这次事出突然,本相也无能为力,更不会在后面煽风,点火。” 楮铭直视他:“丞相大人淡泊多年,确实对许多事无能。” 说罢越过众人走了,挺拔的背影还是那样孤傲。江昌恨不得将他盯出个窟窿来,缓缓捏紧了袖中的手,楮铭,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云舒回府后才听下面的探子回禀来龙去脉,微微皱眉。 “陈裕幼有顽疾,不能食用香芹和蟹壳等物,否则浑身红肿,呼吸困难,昨日司马昂进了一批云湖蟹给陛下,还提议今日设宴。 那陈裕投壶输了,被陛下罚剥蟹,他以身体不适推脱,却还是被逼着吃了,后来又私藏御赐的神仙丸,陛下才会罚跪,郎中说了,不能碰蟹壳香芹的,发病后万万不能暴晒,轻则浑身变黑溃烂,重则昏厥心悸…” 云舒轻轻敲着案几,秋日吃蟹,设宴,进贡五石散,这些点把握得真好,只消有人再在其中进进谗言,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哪怕有人疑心去查,又能查出什么来,陛下还不是一步步的被引到里面了。 楮铭这次收拾这个烂摊子,只怕更加深了他和世家的隔阂,她前段时间还想让他和世家们冰释前嫌来着,现在好了,彻底没戏了。 云舒叼起王氏给她新做的地瓜干嚼了嚼,挥手:“行了知道了,下去吧。” 楮铭和世家和平相处告吹了,她身为世家里比较有头面的,偏偏又不想和楮铭撕破脸。 大家一起和和气气的喝粥不好吗?整天勾心斗角动刀动枪的多伤和气啊,这夹板气,真不好受。 这几日皇帝不知怎的,死活要任命司马昂做殿中监,这官署历来多由黄门侍郎或宦官担任,照顾陛下起居,有时也传达旨意。 这司马昂乃是逆贼珲王的儿子啊,虽然珲王造反时他还困在皇宫,可是先帝的杀父之仇可不是能轻易能抹去的。 你想啊,谁砍了你老爹,抢了你家的皇位,你还能和和气气的伺候他。 小皇帝这不是养虎为患嘛,年轻人,蠢得真是太没谱了。 楮铭自然是全力反对,而世家们本来也不待见司马昂,可是更加不喜楮氏,前几日陈家的事儿还没过去呢,楮铭这厮对他们是真不厚道。 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准则,一力促成司马昂担任殿中监,一个四品小官而已,司马昂势单力薄,不足为惧,若能够膈应楮铭,何乐而不为。 云家不置可否,毕竟偏袒哪一方,对王府都是既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云舒也不是以楮氏马首是瞻,大家各为家族谋利而已。 夜里,王府来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人。 云舒喝了一口茶,缓缓道:“灵均是想让我也举荐你担任殿中监?” “想必玹玉也知道,先帝将我的封地赐在南广郡,这里毗陵秦国,而最近秦军招兵买马,这里又无险可守,若现在让我回封地去,恐怕首当其冲。” 云舒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想不到他知道得还挺多。 也是了,当初先帝是想斩草除根的,却没想到都被他给化解了,熬到了小皇帝登基,又取得了小皇帝如此的信任,会是简单的人嘛。 云舒又继续喝茶:“想必灵均是知道的,云家向来只求自保,朝中之事,恐怕有心无力,如今武安侯摄政,世家揽权,本王只怕爱莫能助。” 他笑得不慌不忙:“玹玉聪慧,对朝政洞若观火,可是这乱世之中,谁又能置身事外,我知道玹玉对其他事都不感兴趣,只是有一件,我知道是玹玉多年心病。” 他见云舒反应淡淡,也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玹玉可注意过太后娘娘的玉颜,和当年名动京师的云王妃是不是有七八分的相像?” 云舒觑了眉,声音冷了几分:“你什么意思?” 他见云舒有所动摇,丹凤眼眯起,又继续说:“如果玹玉能助我一番,我自然会将自己所知道的往事都告诉你。” 第六十三章 有权任性 好,很好,三年前珲王也在信中说过,会告诉她当年的真相,事关她父母的死,没想到啊,三年后他儿子还来这一招,真是亲父子! 云舒恢复如常:“灵均说笑了,当年先王母妃不幸薨逝,哪有什么真相。” “哈…哈…哈…” 他笑了起来。 “云王果然聪慧,只是当年的先王和王妃除了与太傅家有渊源,与先帝也是有一段往事呢,你就不想知道吗?” 云舒放下茶碗,特大爷的靠着椅背:“你过来告诉本王这些,不过是为了区区一个殿中监的位子,本来在朝中说几句话也没什么,可是你表现得如此迫切,倒让本王觉得当中有鬼了。” 她不喜别人威胁她,司马昂这次,真是惹恼她了。 她自称本王,是表示这戏也没办法演下去了,当年珲王她没答应,现在他儿子,云舒照样不会受他制肘的。 像她这样的人,最忌讳被人拿捏软肋,若是为了区区一个真相,把王府都给搭进去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她语气微冷,面色无波:“你以为,在南巷的刺杀做得有多高明,还玩祸水东引,本王不过是觉得当年亏欠你,才没有追究,你现在还敢过来和本王谈条件,是以为云家都是蠢货吗?” 当初她在南巷遇刺,虽然凶犯用的是南方的箭镞,可是她后来慢慢查证,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他,还有宋渊的遇刺,恐怕也是他所为,只是云舒觉得当年她年少轻狂对珲王做得太决绝,还有拿不到证据罢了,否则早和他算账。 “还有陈裕的事,这种拙劣的把戏也敢拿出来卖弄,我这么一个小混混,什么下三滥的勾当没见过,武安侯只是不屑追究而已,你以为他半点查不到吗?” 让武安侯先和世家交恶,再争取留在平都,皇帝身边。 被她如此面刺,司马凌脸色很不好看,可还是维持着优雅喝茶的动作。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还得维持点自己的体面。 云舒送他出门,在背后缓缓说:“司马昂,时过境迁,不是你的东西,就不要肖想,对往事太执念的,一般都没有好下场。 你现在以为自己在布局,其实不过是别人的掌上玩物而已,有野心没本事,也就共叔段的下场。” 他当初能活下来,现在能够留在平都,少不了正德侯府和长公主的斡旋,现在反而搞三搞四,云舒早就想骂人了,能忍到今天实属不易。 他坐进车驾,捏碎了手中好不容易雕好的玉球,碎屑刺入手心,鲜血融进衣袍里,他现在除了恨,毫无知觉… 好个云舒,他是共叔段?那也要看司马凌配不配是楚庄公。 第二天,众人依然在僵持这件事,小皇帝真是王八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提拔他这个好皇兄,不知道他老子当年是如何得的帝位,真是个败家子儿。 “好了,朕意已决,朕兄弟单薄,皇兄戍边多年,也是时候回京团聚了。” 赵淮安首先拱手:“陛下手足情深,该当如此啊!” 其他世家也附和:“陛下圣明啊,不能因为小人挑唆,罔顾伦常。” 是怀恩侯,他家和楮氏还有姻亲呢,上次他儿子以权谋私被楮铭给收拾了,他这句“罔顾伦常”是骂楮铭的冷面无情。 楮铭只静静立在上首,一言不发,小皇帝很满意,就要吩咐监礼官下旨。 云舒手持朝笏,出列:“陛下且慢!微臣尚有一言。” 众人心里泛嘀咕,云王这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一向明哲保身,不参与这些事嘛。 小皇帝看是他不待见的云舒,不耐烦的说:“云王有话就说。” 云舒立正,不紧不慢的说:“众大人可还记得先帝诏令,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逆贼勾结外敌,动摇国祚,生灵涂炭,若不是先帝仁德,只怕乱党将不存一人,微臣知道陛下手足情深,可是这天下的子民又该当如何? 当年江州兵营、晋西军、武陵驻军死伤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如今众人一句手足情深便可轻轻揭过,只怕会寒了九泉下将士们的心啊!” 这话说得可就严重了,罔顾先帝诏令、包容逆贼之后、不体百姓之苦,随便一顶帽子都能扣死人。 赵淮安不依不饶:“云王言重了,司马凌虽是逆贼之子,可他早已诚心悔过,而且当年也是无辜,若陛下还是如此贬他去边疆,就不怕被天下人议论陛下为君苛责吗?” “赵大人说得倒轻巧,却不知纵虎归山的后果,司马凌若真心悔过,为父赎罪,待在边疆封地为陛下戍边又有何不可。” 她环顾一周,正气凛然,颇有几分忠君爱国的样子:“当年先王抵御外贼九死一生,骁骑卫死伤殆尽,边境至今白骨累累。 云家一门忠烈,微臣自承袭爵位以来,自知有负圣恩,所以谨言慎行,如今实在不忍看小人蒙蔽陛下,若陛下执意如此,请褫夺云王封号,收回微臣朝笏,以全云家名声!” 说罢一掀袍就跪下了,将白玉雕的朝笏捧上。 一直一言不发的楮铭回头看了一眼云舒,她白净的额头罩在进贤冠下,只能譬见她修长秀致的眉,看不清表情,她这是,在帮自己吗? 众臣都愣了,云王这是怎么了,以前看她和司马昂关系不是不错嘛,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闲王,怎么突然就这么刚烈了,还敢请皇帝褫夺封号,岂不是正中下怀。 让他们更震惊的还在后头,一众寒门士子也呼啦啦的跪下一片:“陛下,云王忠心为国,深明大义,若陛下执意要违背先帝诏令,置将士亡灵于不顾,为人臣者,不能以死谏君,也请收回微臣朝笏。” 楮氏党羽见云舒如此,也不管什么门阀争斗了,也纷纷跪下来,山呼震天:“请陛下收回微臣朝笏。” 一时间,还站着的不过几个稀稀拉拉的世家,面面相觑。 授任一个殿中监,对这些臣子根本没有影响,而他们却不惜辞官威胁陛下,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他们这是向云王表忠心呢,这是在警告他们,以后得掂量明白,看清楚再说话。 今日,是切身的体会到了云家的实力,几乎占据半壁朝堂! 云舒回京不到一年,他以前不发一言,不是无作为,而是他想要的,都只需要授意下面的人去做。 他年不过弱冠,入仕不出五年,这些拥趸他是何时培养的,还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能看到的有这么多,那他们不知道的呢? 平日里打马过街的纨绔摇身一变成了能与楮家分庭抗礼的第二大势力,令人胆寒的好手段!好谋略! 第六十四章 看你不爽自有我的道理。 司马凌也被云舒给震住了,本来他想留下司马昂一是想彰显一下帝王威严,二是他确实不太信任武安侯了,也想培植自己的势力。 如今被云舒这么一吓,他想起了父皇最后几年,将他的亲兄弟们都收拾妥当了,何况司马昂,送他去封地的路上都动过死手,要不是正德侯府拦着,只怕现在白骨都没有了。 不过真正让他意外的是,竟然有这么多臣子唯云舒马首是瞻。 前面有一个楮铭,后面再来一个云舒,他这个皇权,还有几斤几两? 结果不言而喻,云舒当然安然无事,还博了个贤王的好名声,司马昂也背着包袱乖乖回封地去了。 云舒就是这样的人,既然撕破脸皮,就没必要粉饰太平了,她假扮身份欺君都敢,更何况区区威胁。 秉承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要下手,就下狠手的优良作风,当然不能再姑息了。 云舒挑开车帘,就见楮铭端坐在她的车驾里,怪不得门口的姜武一脸死猪肝色儿,欲言又止,云舒最见不得楮铭这温柔含笑的样子,离他远远的坐了。 “你还笑,为了你,今日把世家们都得罪透了。” 这话楮铭听来,有种女子的娇嗔。 他笑着靠在车壁上,“听闻昨夜司马昂到访云王府,我以为玹玉今日会帮他说话。” 云舒冷笑:“你消息倒是灵通,可惜他话说得不好听,礼物也没带,我这个人就不太喜欢这种没眼力的年轻人,所以一不高兴,就不帮忙了。” 楮铭彻底被她的无耻打败了,别人辛辛苦苦谋划这么久,她一句不想帮忙就功亏一篑了。 云舒理理衣袍:“不过看现在这情况,陛下似乎和你有了龃龉,可查过后面的原因,他以前不是最信任你,别是身边人进了谗言。” 楮铭正色道:“司马昂自回京,整日在陛下身边蛊惑,加上我一些事处理得不妥当,自然生了嫌隙。” 云舒叹气,也是了,哪个皇帝能忍受别人挑战他的皇权,楮铭现在功高震主,只要几句耳边风,就能将那点可怜的舅甥之情毁得干干净净。 “现在看来,世家和你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不过,你就不能停下来吗?” 他望向热闹的大街,神色有点落寞:“不能了,现在只能将这条路走到黑,就是不知道,云王殿下有没有兴趣,陪愚兄走这一程。” 云舒知道,他现在停下来,只怕很快便会被群起而攻之,开玩笑,打狗棍一拿起还放得下?还不如握着权力自保。 “你也别对我抱多大的希望,你别忘了,我也是世家,只不过我没他们那样迂腐,只要有利可图,其他的根本不在乎。” 他转过身来温柔的看着她:“你与他们不同,你与所有人都不同,玹玉,你是个极出色的人,不用妄自菲薄。” 他喜欢的人,自然是惊尘绝艳的不同。 “不是丢了个礼物吗,带你去个地方,看点新鲜玩意儿。” 似乎他总有能吸引她的事儿,云舒抬头笑道:“好啊,左右今日无事。” 于是两人便同乘车驾往长干里去了,七拐八拐的进了一条巷子,楮铭先下来,撑开竹伞为她遮住淅淅沥沥的秋雨。 云舒觉得两人共用一伞不妥,便要躲开,却被他握住胳膊,沁人心脾的声音传来:“你身子不好,莫要受凉了。” 太过刻意反而更让人生疑,云舒便不再推辞,坦坦荡荡的和他踏着青石板铺就的窄巷往里而去。 楮铭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的发顶,嘴角微挑。 巷尾一家不太起眼的门店,古朴大气的草书:阡坊 云舒回头问他:“竟然是传说中的阡坊,修在这样的地方?” 阡坊,是平都三奇之一,与皇商巨贾坊,杀手璇玑阁并雄,云舒以前混迹的时候也略有耳闻,不过她对这些带着江湖色彩的地方一向嗤之以鼻,觉得不过一群好事者以讹传讹,沽名钓誉故作神秘而已。 楮铭负手笑道:“大隐隐于市。” 跨进店门,云舒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同,这房子布局处处透着古怪,柱子也是大红大紫极不协调的色彩,形态各异的盆栽,一排长长的木柜,后面的伙计穿梭其间,不断的拉开木柜取进存出。 堂上各人好像根本没看见他们一样,只忙着自己手头上的事,连个招呼的伙计都没有,果然有个性。 云舒见一些柜面上有人寄存信件,一些地方又有人取物件,还有人兑银钱。 她偏头看楮铭:“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干,阡坊拥有平都传信速度最快的飞鱼,还有打造各色物件的能手,还可以押运或者聘请护卫,算得上只要有钱就能办事的地方。” 云舒睁大了眼睛,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那查东西呢?也可以吗?” 楮铭停下脚步看她:“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有这的规矩,不查皇族王侯秘辛,不碰朝政,我们这种身份的,也就能知道些不痛不痒的皮毛,还没有张子辰的无不知管用。” 云舒有些失望的点点头,也是了,能在京城混得开的,如何会沾染庙堂,这点她还是知道的。 楮铭带着她往里去,没想到这后面别有洞天,几进的院子,布置得还算风雅,疏木假山,遍值芭蕉,漏窗外或红枫或修竹,泉眼溪流从草木间蜿蜒流过,游廊穿插其间。 云舒以前也对这些有所涉猎,下意识的抬头看廊木上那些黑漆漆的木檐,果然见若有若无的丝线,想必这些地方是布置了箭筒吧,这样的地方,自然有它的门道。 楮铭从木架上取下一只匣子打开,只见一个莹白的圆球,镂空雕花的,顺着纹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兰花,还有一些漂亮的连云纹,楮铭轻轻转动了一下,里面还套着一层,依然是镂空的,雕着更细致的秋海棠还有一些走兽飞鸟,他又换个方向再拨动外面两层,却见里面还有一层,薄如蝉翼,隐约可见一颗珠子在里边上下滚动,却无法透过雕花掉出来,这不大的象牙球里,竟然雕刻了好几层,还要能转动,稍有不慎就会功亏一篑,可见工匠技艺之高超。 第六十五章 赐婚 云舒捧起来看看,发现里面的珠子能发出幽香,想必是香料制成。 楮铭靠过来:“是鬼工球,我府上还有一只雕满九层的,你若喜欢,包来送你。” 云舒笑笑:“无功不受禄,况且这东西太花哨了,女孩子才会喜欢。” 楮铭没再说什么,两人又转到廊下,只见木架上陈列着制作精巧的袖箭轻弩,还有装毒针的发簪,淬毒的戒指匕首等物,想必都是些暗器了。 云舒在一幅花鸟图前停下,图倒是普通的别枝惊鹊,只是这色彩,不知道是什么颜料调的,细腻明艳,涂在鸟羽毛上流光溢彩,波光粼粼,在光下仿佛会动般,云舒忍不住伸手 “别动!” 楮铭出声,他走过来看了看。 “这颜料上多半有毒的。” 怕死的云舒立刻悻悻的缩了爪子回来。 没想到这区区工笔丹青,还有这样的玄机,当真防不胜防。 坊中大多是一些奇淫巧伎,云舒最后还是买了几个精巧的九连环。 转到堂上,云舒抬眼看了一下墙角那摊子,面前放着周易八卦筒签等物。 哟,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收留算命的。 一个穿着还算体面的老头笑道:“两位郎君,可要抽一签?” 云舒停下来:“璟瑜,我还没有抽过签算过命呢?” 他顿觉好笑“你竟然信这个?”伸手将银钱递给那老头。 难得看她有露出几分女儿家的姿态来,他也乐得如此。 云舒一边摇签筒一边道:“不信,只是没算过。” 云舒捡起掉在桌上竹签。 “逝去已逝去,故人非斯人。” 她还以为是普通的吉凶签,没想到却是这种,斯人,故人?……谁? 楮铭看了她的签一眼,意味深长。 “不解解看吗?” 云舒将签插回筒里,无所谓的耸耸肩:“嘁,不知所谓。” 楮铭拿起那签筒轻轻摇晃。 “啪。” 一声轻响,他拿起那竹签。 轻轻念道:“丘云本无定,今为苍山留。” 哪怕如无定浮云也总有一天会驻足,确实是好签。 他嘴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我这签倒是比你的好。” 云舒看他颇为郑重的把人家的签放进袖子里,看样子是准备带走了,无奈的说:“这哪有什么好坏的,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老头摇了摇扇子,故作高深:“小郎君年纪尚轻,眼高于顶,殊不知这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莫要笑这签荒谬。” 云舒嘴角微翘:“诚如先生所言,冥冥之中自有命数,那就走一步看一步了,何必在乎这签文。” “哈…哈…哈… 小老儿见过多少你这样的,希望郎君一生都洒脱如此啊。” 正德侯府宋鹤轩的书房,下面的人正毕恭毕敬的向他汇报:“…两人共撑一伞,有说有笑的从阡坊出来,又一同去用了饭,武安侯刚刚送郡王回府。” 他坐在案前,手里的茶杯越握越紧,终于忍不住往地上摔去。 探子看着脚边的碎瓷片,头埋得更低。 宋鹤轩闭了闭眼,平复半晌才恢复那个清风朗月的侯府公子,声音透着无力:“下去吧。” 很快又到了太后娘娘的千秋,四品以上官员列席参加,云舒自然也是要去的,她这次与正德侯府坐在一起。 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去年她就是这个时候回的平都,转眼一年都过去了。 宋渊现在已经隐退,如今正德侯府能撑脸面的,只有宋鹤轩而已。 曾经煊赫的两府,现在的掌舵人已经落到了云王和宋鹤轩两个年轻人手中,一如二十年前的云蔚和宋渊。 宋鹤轩倒是个俊雅的人物,只是这云王才是教人看不透,面对各方投来的打量目光,云舒但笑不语。 这类歌舞祝寿的宴会向来是无趣的,太后和皇帝坐在上首,云舒抬头看太后楮颖,以前她也见过太后,只是没往心里去,自从那日司马昂一点后,她发现太后与母亲,确实有几分相像。 只是太后往往面饰庄重,巧笑嫣然,而母亲性情孤高,可是出了名的冷美人,哪怕是父王的画中也是很少有笑的。 “今日是哀家寿辰,也有一件喜事要宣布。”她笑着说,看了看卫家的方向,楮铭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她缓缓说:“武安侯辅佐陛下,劳苦功高,自己的亲事倒是耽误了,昨日哀家与陛下说了,河东卫家女儿卫月檀,敦厚善良,敬修内则,是难得的女郎,陛下感念武安侯镶助之功,特为二人赐婚,一应嘉礼由光禄寺操办。” 光禄寺,管礼节的现在不是云舒的右寺嘛,这个太后,想必是针对她和楮铭的传言了。 楮铭对太后的自作主张很生气,当即便撩袍跪下:“臣拜谢陛下太后恩典,只是现在边境异动频频,天下未平,怎敢享乐…” 小皇帝打断他的话:“武安侯不需要学霍去病,大靖人才辈出,倒是你的终身大事耽搁不得,不然太后可要一直念叨朕,你莫要再推脱了。” “陛下,微臣现在无意成家,卫姑娘正当妙龄,只怕有所怠慢,望陛下收回成命。” 卫家见楮铭推脱,面上已经挂不住,他卫家乃是滔天的门阀,卫氏女的背后是多少人可望不可及的权势,向来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武安侯不过一个曾经的破落户也敢拒绝,这不是当众打他们的脸吗? 卫月檀见那个风光霁月的人儿对她没有半分情谊,竟然会当众拒婚,一双秋水已经蓄满眼泪,泫然欲泣。 太后也没想到楮铭会如此果决,她这个弟弟一向对她言听计从,她这样当众赐婚,本以为他会以大局为众,现在闹成这样,弄不好会得罪卫家,她抬头看了看席下,只见云舒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云王,你素来与武安侯交好,他如今这样迂腐,你就不劝劝吗?” 云舒听到太后点名,站起来拱手行礼:“回太后,璟瑜私下曾与臣说过,如今乱世,他身肩大靖兵马统帅,时刻得准备奔赴战场,如何能沉缅于儿女情长,如今他婉拒,想必也是怕辜负卫小姐。” “你的意思是武安侯为陛下尽忠就不能成亲?” 云舒嘴角抽了抽,这个太后,好歹是楮铭的阿姊,怎的如此不开窍,卫家岂是好高攀的,这样作为,想来是想替皇帝拉拢世家,看来这女人嫁了人,就偏向夫家了,自己弟弟的婚姻也用来玩政治。 第六十六章 惩罚 云舒笑着道:“微臣惶恐,云舒当时就劝过侯爷,奈何他自己无意,现在陛下太后天赐良缘,卫女郎倾国姝色,与璟瑜真是郎才女貌,璟瑜想必是不好意思了。” 她巴不得太后给楮铭赐个美娇娥,这样他就不会闲的没事干盯着自己了。 楮铭盯着云舒那刺眼的笑,这个女人,当真如此狠心,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太后很满意云舒的表现,也笑了起来:“既然是天作之合,武安侯也不要扭捏了,这件事就这样定了,观星台下去测一下吉日。” 又赏赐了卫月檀几套贵重的头面,赐座到她的旁边,有说有笑,俨然一副对弟媳的亲密样子了。 众臣假装没看见楮铭对云王那副冷得滴墨的脸色,现在这情况,怎么像太后皇帝棒打了鸳鸯呢,不过看云王该吃吃,该喝喝的,莫非是侯爷倒贴的? 这可了不得了! 也不太敢去向楮铭敬酒,只得恭喜卫家,这一个权侯,一个世家,强强联合啊。 陆清漪坐在嘉定公主旁边,她也听过平都关于云王与武安侯的传言,如今见云舒一力促成了武安侯的婚事,想必他对武安侯是无意的,那些荒谬的传言果然是不可信。 现在皇帝给武安侯赐了婚,那她与云王,是不是也有可能,她得在回晋陵之前好好谋划谋划。 想着云舒温柔的唤她一句:“王妃…” 只怕骨头都酥了呢,云舒的王妃,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啊。 可是,为什么会突然跳出张先那张嬉皮笑脸:“我说,你们就这么想当云王妃吗?你们是真的喜欢玹玉,还是喜欢王妃这个称号,要知道,云家的王妃可不是好当的,既要担得起荣耀,也要受得住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她懊恼的别过脸,张先真是个讨厌的人。 云舒向宋渊等人辞别后走向云家的车驾,姜武拐拐胳膊示意她,只见楮铭靠着车壁,看样子是特意在等她了,她也猥琐的笑着过去:“璟瑜有话要说吗?” 楮铭眯了眯眼,语气沉沉:“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啊?什么?” 云舒一副听不懂的样子,忽然一拍脑门作恍然大悟状:“哦,恭喜璟瑜和美人喜结良缘,喜酒是一定到场喝的 ……啊!你干什么?” 她本来还要说你得谢谢我这个媒人,却被楮铭捏住了胳膊,他的虎掌很有力,单手捏着她,力道也不轻,嵌着云舒动弹不得。 “楮铭!你发什么疯,放手!” 真的很疼,她伸手去掰楮铭,姜武那小子被裴越给拦住了,幸好她出来得晚,云家的车驾又可以停到第一道宫门前,周围没有其他人,不然看到她这样和武安侯拉拉扯扯,指不定明天要传成什么样。 云舒疼得嘶牙咧嘴,口不择言:“放肆!你竟然敢对本王动手,你这是以下犯上!快给我放手!” 楮铭冷冷看着她皱眉故作威严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真是恨死她了,真想把她鞠起来,狠狠的欺负一通,看她还敢不敢给他做媒,倾国姝色,郎才女貌啊,嗯! 云舒挣扎不得,只得冷冷的说:“武安侯,你这样对本王不敬,本王要叫人了!” 楮铭气笑了,一用力,将她圈进了自己的怀里,搂着她不堪一握的细腰,低下头埋在她的颈边,语气沉沉:“好啊,把人都叫过来,让他们看看,堂堂云王是如何委身给本侯的,这样你我断袖分桃的名声可就坐实了,看谁还敢嫁我,看你还敢娶谁!” 温热的气息喷在云舒敏感的颈边,男子的气息如此强烈,楮铭说话的时候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膛震动。 云舒如遭雷击,楮铭竟敢如此,她以为楮铭至少是个君子,却没想到他竟然能这样无耻,两个人搂搂抱抱像什么!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楮铭便低下头,滚烫的唇瓣便贴上了她,辗转缠绵,唇齿相缠,狠狠的亲了几口。 他竟然…亲了自己!亲了! 云舒被他抵在车壁上,方寸间全是他侵略的气息,彻底石化了,她,被人按在怀里非礼了,传出去她还有何颜面! 虽然她不太看重面子… 但是也不能让人给这样亲了! 楮铭只是狠狠的蹂躏了一下她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又侧身在她白嫩的颈子上咬了一口,疼痛如此清晰,酥麻感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云舒不由得颤了一下。 惩罚完,楮铭才放开彻底傻掉的云舒,冷冷放话:“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 然后一拂袖,潇洒的走掉了… 姜武这才从裴越手里解脱出来,奔到云舒面前担心的问:“郡王,你没事吧?武安侯…他…他…” “别给我提这个人!”云舒气乎乎的爬上了马车,她觉得王绥说得没错,她身边的人都是饭桶,看来以后,得增派点暗卫了。 云舒坐在房里解开里衣,胳膊上果然青了好大一块,她从未见楮铭如此生气过,他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坳不过太后,就拿她出气吗? 一想到刚刚的那个粗暴的吻,云舒啐了一口,又羞又怒,王氏进来伺候她洗漱,云舒立刻将滑下的里衣拉起来,王氏给云舒解下发髻,又绞了面巾给她擦脸。 “呀!郡王脖子怎么了?”奶娘见云舒颈子红了一片,她又是个生得白的,已经红肿了一圈,云舒立刻用手遮住:“没事,蚊子咬的,明天就好了。” 王氏还不知道她,越是这样闪躲就一定有鬼,什么蚊子能咬得这么严重。 王氏拿开她的手,只见是一圈牙印,丝丝的渗出血来。 奶娘睁大眼睛:“这是…怎么了?这是?” 云舒偏过头,忿忿的说:“一个登徒子而已,奶娘不必大惊小怪。” 王氏又见云舒的唇瓣微微红肿了,泛着粉嫩的水色,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里升起,试探着问:“是武安侯?” 王氏见她默认,也不再追问,云舒气结,今日真是掉沟里了。 王氏去取了薄荷膏来给云舒轻轻涂抹,云舒索性将里衣拉下来,露出手臂上的紫青。 王氏倒吸一口凉气,这武安侯,下手也太重了。 她用帕子轻轻给云舒擦了血迹:“武安侯这样对您,可是知道了郡王的身份?” “他应该还不知道。” “那…其实武安侯,若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诚心待郡王,您何不试着敞开心扉…” 云舒越听越皱眉,挥手打断她的动作:“奶娘,自我成为世子那天,就意味着这个身份我此生都无法摆脱,现在我是大靖的云王,就只能是个男子,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且不说我对楮铭没有那样的心思,哪怕有,也不敢用王府做赌注,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是,是老奴糊涂了,以后不会再胡言乱语。” 她只是见云舒辛苦,若让她这样孤苦一生,那真是老天不开眼。 第六十七章 梦境 烟雨三月,春意融融,楮铭坐在酒肆窗边,看淅淅沥沥的雨融入瓦棱,就像回到了那天杏花微雨,云舒唤他:“璟瑜?” 他没看云舒,而是温柔的望向身边,只见卫月檀笑着唤他:“夫君…” 她怀里一个大红绸被,就像李镔和陈嫣,抱着他们的孩子! 云舒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璟瑜!我是云舒啊!璟瑜…” 云舒突然坐了起来,胸口起伏,她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竟然汗湿了一片。 皎洁的月光从隔扇里透进来,宛如薄纱,屋里的陈设影子投在地上,这只是个梦!什么破梦! 她将头埋进膝盖里,院里阵阵虫鸣清晰可闻,刚才的梦境是那样真实,楮铭对她无视,为什么,会有隐隐的委屈和恐慌会在心底蔓延,原以为自己会不在乎的,可当看到他和别人琴瑟和鸣,原来自己会不舒服。 起风了,将院子的的竹叶吹得沙沙作响,纱帘在阁中飘动,云舒抬起头来冷静了一下,披衣下床。 庭华阁也是这样月影婆娑,云舒点燃蜡烛,只见屏风上挂满了叶河清的画像,眉目清冷,不苟言笑,眉眼间永远都有一抹忧愁,她展开画缸里的画,这些也是,有叶河清在抚琴的、在作画的、在看书的… 她翻找了一遍,终于找到一副母亲带着温柔的笑意,端坐在椅子上,双手轻柔的护在凸起的小腹上,这是…叶河清怀着她那时候的样子。 她无力的跌坐在阶上。 母亲和太后相像,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还有当年那个常常找母亲的人,会和楮家有关吗? 如果与楮氏有关,自己又该如何复仇,这些猜测压在她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所以,她不能糊涂…… “啪!” 廊下传来瓦罐破碎的声音,云舒回过神。 “姜武,是谁在那里?” 姜武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个人。 这个时辰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云舒语气微冷:“抬起头来。” 竟然是袁长生,许久未见他,云舒都快忘了,她记得,好像是让程伯给他在府里安排着差事儿的。 “这么晚了,你为何在庭华阁?” 他抬眼看了一眼云舒,刚想比划,转念又蹲下去,提起案头的笔蕴了一下,在纸上写道:“我在阁中整理旧物,见郡王深夜到此,故而回避。” 云舒记起来了,前几日程伯确实有回禀要修缮这边的楼阁,想必是派给了他。 “已经太晚了,这些事也不急,你明日再整理吧。” 他恭敬的垂首行礼,目送云舒离去。 第二天下了朝,云舒刚刚坐进车撵,楮铭便掀帘进来了,吓得她直往后退。 “姜武!” 楮铭淡淡的说:“不用叫了,他和裴越切磋武艺去了。” 云舒:……… 忽然想起戏文里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话:“你叫啊…你就是叫破嗓子也没人来救你!…” 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云舒甩甩头将念头甩开。 警惕的盯着楮铭,生怕他又做出什么越距的事来:“你…你想干什么?” 楮铭见她今日穿了件雪白的高领中衣,将脖子裹住了,伸手挑开她的衣领,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瓷盒来。 云舒下意识想躲避,却被他按着动弹不得,抬手去拉衣领,却被拍开,他沉沉出声:“别乱动!” 脖子传来冰凉凉的感觉,略带粗糙的手指摩擦着敏感的脖子,云舒微微一缩,想来是他在给自己上药。 云舒没想到他还会如此,楮铭看着肿了一块的颈子,动作放缓起来,想起昨晚他伏在自己颈边所作所为,云舒有点尴尬,低声说:“上过药了,没事的。” 一抬眼看到他坚毅的侧脸,乌发高束在镶玉进贤冠下,宽袖厚领的重臣服色,身上有很好闻的皂香味。 楮铭是生得很有书卷气的,浓眉下是温柔的双眼皮,整个五官都很立体,一笑的时候薄唇轻抿,嘴角微翘,哪怕是盛怒也只是微微皱眉,整个人目眩神迷的英俊,难怪平都那么多女子喜欢他。 他突然目光下移,闯入云舒略带水色的大眼,正直勾勾的盯着他。 此刻他正伏在云舒身上,两人呼吸可闻,衣袍交叠,姿势暧昧,又不约而同的想起昨晚那个缠绵的吻,虽然是惩罚云舒,没带着多少的情欲,可是那温热的触感如此清晰,楮铭下意识的目光下移,落在云舒樱红的唇上,喉结动了动。 云舒苍白的脸浮上一层绯红,伸手用力推开他,楮铭就势起来,坐在旁边。 楮铭不自然的开口:“嗯,昨晚对不起,是我失礼鲁莽了,你手臂没事吧?” 有事,都快被捏断了,但是不能在这马车上脱衣上药吧,除非她想死。 云舒立刻摆手:“没事…没事…” 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办,责怪楮铭吧,感觉不对,生气吧,好像又是自己有错在先。 她率先说:“那个…昨晚你肯定是喝酒糊涂了,这件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都忘了吧。” 楮铭扭过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去,轻轻点点头,他们现在只能这样相处着,他不想云舒躲着他,昨晚是他冲动了。 暑热渐渐退去,平都又迎来了漫长的秋日,王旻之要回琅琊了,在城外设了席,一定要等云舒去送他。 “我去年回来,你没空陪我逛平都,今年又来,你还是没空,你待我真是越来越敷衍了。”他委屈巴巴的摇着云舒的手。 云舒苦笑,怎么老大个人了还像个孩子般:“哪里,只是琐事缠身,一直惦记着和你去喝酒,不久子辰他们就约着就去石头城,你又不肯多待几日。” “嘁,一到我的事你就忙得很,却整日和武安侯待在一起,出入不离。” 他放下酒杯又酸溜溜的道:“罢了,玹玉,现在你是郡王了,自然要和武安侯在一起谋大事,我这次回琅琊,不知道几时才会来这平都了…” 王家嫡女,也就是王旻之姑姑,是安阳王妃,他幼年也在平都教养过,是以常回平都小住,现在琅琊政事越来越多,想必他也抽不开身了。 云舒很喜欢他直率的性子,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友,何况她也很喜欢琅琊。 云舒认真的说:“我有空会去拜访你的。” 他眼冒精光,“这可是你说的,我可等着呢!” 第六十八章 秦国来犯 云舒陪着弟弟还有卫氏在园中过仲秋,卫氏现在情绪稳定了许多,有时候还能认出云舒,府中没有长辈,家人们都对她很恭敬,婢女们整日陪着她玩闹,有时候还给云舒做鞋袜呢,也算颐养天年。 月色如水,花影疏疏,只是家宴,各管事的也坐在下首热闹的说话,瓜果饼饵,美酒佳肴端上,云家到底兴盛过,各级管事和府兵不在少数,呼啦啦坐了一院子,坐席次第摆开,颇有大族风范。 云舒知道弟弟喜欢歌舞,特意请了乐坊有名的班子来跳鸜鹆舞,这鸜鹆舞出名源自先臣谢玄,他当年在王导宴席上一舞惊艳,满堂击节和之,还留下了脍炙人口的《鸜鹆舞赋》,在大靖是著名的舞蹈。 只见莲台上一修长男子着宽袖长袍,饰以彩色羽毛,随风飘飘然,长发披肩,乐起而动,乐姬击筑相和,俯仰有力,形似鸜鹆展翅欲飞,翩旋转合,挽手勾足,忽如鸿鹄之志,彩羽翻飞… 一折舞跳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乐曲渐渐高亢,舞者忘我,翩然欲飞,满堂击筑很有气势,节节拔高。 戛然而止,舞者如坠青云。 云述很高兴,转动木椅来到乐阵前:“刚刚的琴音空灵却有力,在筑声中依然不掩分毫,真是点睛之笔,琴师是如何做到的?” 乐阵中有的琴师应声而起,她抱着琴缓缓来到阵前,抬头。 是个中年乐姬,她恭敬的行礼才道:“奴家见过小公子,这普通的琴只适合独奏方有清幽质感,可是奴家这架琴,却能在杂乐中脱颖而出,更衬孤寒,所以能在鸜鹆舞中弹奏,哪怕是在满堂筑声中也卓尔不群。” 云述抬手轻抚了一下徽星,果然声色出众,空灵清脆:“嗯,音色确实不同,可是名琴?” 那乐姬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看上首的云王和卫氏才道:“这是,当年云王妃的新月。” 云述笑容掩去了,慢慢放下琴,转动木椅回到宴席。 当年叶河清琴技冠绝京城,犹擅高妙的《清商乐》,精妙绝伦,令人迷醉,她有自己的琴行,也教授徒弟,而她常用的琴有四张,分别是“枯桐”、“新月”、“鸦寒”、“花容”。 音色分别是清幽、高亢、低沉、欢快,据说只有熟谙琴艺的人才能正确的发挥这几架琴的特色,她嫁入云王府后,身边只留了枯桐,其余的分别赠予她最看重的弟子,刚刚这乐姬用了四架琴中声色最是高亢的新月。 云舒也不想在这种日子扫兴,抬手下了赏赐,望向那乐姬:“可是母妃的弟子?” 乐姬也知道触及云家的秘事了,低头忐忑的答道:“是,奴家曾有缘得王妃亲授,只是技艺不及王妃十之有一。” 云述淡淡说:“母妃抚琴重在心境,不在技法,他人纵然技艺再高超,也不会有她的灵气。” “小公子说得是,奴家献丑了。” 云舒侧眼看他,觉得惊讶,之桓很少提起父亲母亲,她也避免这些话题,却没想到他竟然对母亲这般了解。 又排了些欢快的舞蹈来,之桓也渐渐开怀。 秋收马壮之时,往往容易挑事,这不,蠢蠢欲动很久的秦国,终于动手了。 适逢多事之秋,每年也得有点摩擦,是以大家都没太重视,百姓们还是该吃吃该喝喝,边境的战火半点也没影响到繁华热闹的平都。 却没想到这次秦国竟然来势汹汹,交战了半月多大靖一直处于劣势,秦军先是侵占了一丘之隔的寿县,又攻陷了淮南郡,继续挥兵南下,边疆递了加急报来,庐江郡,梁郡相继被攻陷,一时局势就紧张了。 朝堂上这时候就安分了,平日里窝里斗得你死我活,一到上战场就偃旗息鼓了,还不是得仰仗着楮铭的兵权。 秦国异动他早有察觉,并没有乱了阵脚,有条不紊的布局,他调了离得比较近的豫州驻军前去防御,又抽调了晋西军中比较得力的将领前去坐镇。 朝中大局还离不开他,这几日阴雨连绵,他的骨痛越来越严重,就连握笔都是颤抖的,偏生糟心事一大堆,白兰见大靖应对秦国自顾不暇,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频频在边境试探。 众臣平日里只知春江花月,饮酒作赋,这时候看传来的都是失守的消息,立刻就有人主张求和,年年开战,年年求和,这帮软蛋已经习惯了,以为能像以前一样用钱解决。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秦国不是往年的小敲小打,而是来真的,家底抖了不少,粮草兵马都可劲造,光领兵出征的据传份量都不轻。 云舒向来是瞧不上这些色厉内荏的东西,冷冷道:“秦国要求划边境六郡,疆土广阔,大靖的险守几乎都在其中,若划给秦国,只怕后脚秦国的军队就开到了平都城下,如此饮鸩止渴,愚蠢至极!” “云王何必动怒,六郡受秦侵扰多年,人疲马乏,根本毫无抵抗之力,若倾驻军去抵御,其他守备必然空虚,白兰岂不是趁虚而入,平都危矣! 不如先割让六郡,待解决了白兰,再与秦国一决高下。” 云舒已不想再说,如今朝堂惫懒,胆小怕死者众多,把丧权辱国都能说成缓兵之计的,还有何吵法。 小皇帝是乱了分寸的,他登基以来遇到的大事不多,以前都有楮铭挡着,如今大敌当前,他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圆滚滚的身材活生生瘦了一圈,他看着楮铭,期望他能给个说法:“武安侯,你手掌兵马,依你看这次要如何防守?” 楮铭依然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样子,立于百官之首,衣冠森然,闻声拱手出列:“陛下莫慌,这次秦国不过仓促出兵,必然后继无力,若我们能拖住他们一段时间,相信就能抵挡。” 秦国虽然纠集了大军,可准备时间确实挺短,内部的贵族权臣们也多有内讧,就这次能出兵,据说也是姚旬逼宫的,这点他是早就刺探清楚了的。 楮铭才是这朝堂上的主心骨,他不说求和,谁敢造次,其他人也乐得有人出头,立马附和。 司马凌听他胸有成竹,也稍稍安心,又问了他一些废话,便让楮铭下去全权安排。 第六十九章 信与不信 夜里,云舒坐在书案前,查看这几日各地传来的信件,姜武进来通传说武安侯到了,云舒已经见怪不怪,收好书信,请他进来。 他今日却穿了窄袖胡服,身上沾了细雨,一身寒气,云舒听探子来报,他今日去五军点兵了,想必是直接过来的。 姜武给他沏好茶,不情不愿的退了出去,有了前几次的经历,他实在信不过楮铭这厮,示意云舒,自己将守在外面,有事就叫他。 楮铭不见外的坐下,理了理衣袍。 “你是打算亲征了?” 云舒抬头看他,边境战事焦灼,兵力悬殊,看来得他亲自出马了。 他也没有意外,点头默认,喝了一口茶,竟然是甜甜的瓜片,想必是云舒的口味。 “这次秦国带兵的是秦帝的亲弟弟姚荀,此人据说骁勇善战,把控朝政,在秦颇有威望,而且秦军势众,不容小觑,他明知吞不下多少,就希望拿到边境那六郡,为下一次侵入做准备。” 云舒皱眉道:“可是朝中怎么办,还有白兰?” “白兰上次元气大伤,不敢轻举妄动,只是想趁火打劫而已,不足为惧。 至于朝中,我多数已经安排妥当,只是还缺一个主持大局的人。” 他抬眼看了看云舒才缓缓说:“我会让你执掌御台。” 云舒倒吸一口凉气,他这是,主动把权柄交到她手上。 “你就如此信我,不怕我反水?” 楮铭轻轻动了动酸疼的肩膀,笃定的说:“放眼朝中,世家我信不过,寒门不成气候,唯有你,有手段,有实力,况且你手里有骁骑卫,尚能弹压众人。” 楮铭这样选择不是私心,如今世家对他虎视眈眈,他出征在外,只怕小动作不断,云家素有贤名,又位高权重,目前云舒是最好的人选。 “你知道,云家向来不参与这些权党之争,若我这次代你摄政了,只怕就划归你这一派了,皇帝对你我猜疑不说,朝臣又如何能服,你这是置我于何地?” 她果然精明,没有被权力冲昏头脑,知道高处不胜寒的道理。 他笑着说:“那若别人摄政,只怕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 云舒也清楚,要不是楮铭一直控制着御台,只怕明枪暗箭早将云家射成了筛子,还容得她上窜下跳。 两人相顾无言,有时候这事情就是这样奇妙,明明该势不两立的她们,偏偏为了各自的利益,阴差阳错的成了队友。 唇亡齿寒,若楮铭没能挡住秦国,朝庭倾覆,要是云舒没有看好后院,只怕他在前线会寸步难行,所以为了各自的考量,他们又聚在了一起。 她抿了一口茶,无所谓的笑笑:“好啊,反正在陛下眼中,我就是个奸臣,也不差这一次了,让我也过过摄政王的瘾。” 楮铭盯着她如玉的面容,在朦胧灯影下,越发飘渺,此去少不得几个月,这张让他魂牵梦绕的脸,要好久都不能看到,真想伸手摸一摸。 心里的话来到嘴边,他清了清嗓子…… 云舒抬眼看他,楮铭又止住了。 伸手入怀中,掏出一只细长的小盒子,放在案上,云舒见是雕花描金的,想必贵重。 她拿起盒子看了看:“这是?” 楮铭装作不在意的扭头看窗外细雨,淡淡的说:“你生辰快到了,那时候我肯定在急行军,提前给你的。” 云舒笑了,她老大一个人了,过什么生辰,不过,他是如何知道的,竟还备了礼物。 扣住铜制的锁孔,轻轻一按,盒子便弹开了, 白玉的材质,簪头嵌了一颗颗血玉珠,点缀着宝石,像娇艳欲滴的石榴,在光下盈盈发光… 云舒愣住,竟然是那支簪子! 她眯了眯眼,没想到竟然是被他给买去了。 “你送我这女里女气的东西干什么?” 楮铭脸色微微不自然,语气却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侯爷:“那日我见你直勾勾的盯着,想必是喜欢的,后来不是又遣了人去买吗?” 原来他都知道,云舒以为自己演得天衣无缝,却忽略了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楮铭,心里除了恐慌,竟然生出一丝甜蜜来,她自己都奇怪,为何会对楮铭这样了,哪怕这些涉及她身份的秘密。 可能是他一直是对自己无害的,还有他的那些行为,竟然让她第一次,想去信任一个人。 信任吗?信一个人对她来说就是托付性命,以前有个从小伺候她的婢女知道她的身份,和云舒也十分要好,可是她没管住嘴,告诉了她的好姐妹。 云翦知道后,竟然活活杖毙了,将她们收拾得干干净净,多么血腥残酷,从此云舒都不会再亲近他人了,她只能是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对所有人都淡漠疏离,对所有事都漫不经心,不能让人拿捏把柄,不能让人揣测喜好。 让她信一个人,太难了…… 送他出门,楮铭伸手去开门的时候却顿住,他停了一下,突然就转过身来抱住云舒。 “你…!”云舒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去推开他,却被紧紧抱住,他伏在颈边闭着眼,只是安安静静的抱着她,云舒不由得停了下来。 好像过了很久,才在头顶传来他沙哑的声音:“我都知道了,阿玉。” 声音淡淡,却在云舒心里炸开惊雷,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什么?他会不会…… “这次我将命都送在你手里捏着了,若你不放心,可以永绝后患。” 语气里是凉薄,哀伤,云舒想起了他的宿命,她一直只想着自己的秘密,却忽略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何尝不是托付性命。 两人这样抱了许久,楮铭才拉开门头也不回的淹没在夜色中。 云舒望着门外出神,一切都掩藏在黑夜中,未明的前途,自己的心。 虽然两人都没有点破,可是云舒知道,自己的女儿身,他是知道了,现在去纠结他究竟是如何知道的,何时知道的,已经没有意义,只看她要如何选择了,选择让这个秘密消失,她们就得是敌人,选择信他,意味着云家满门的托付,她轻率不起,让她如何做? 第七十章 初涉权位 第二天朝臣们的心情可谓惊涛骇浪,陛下授楮铭卫将军,领兵御敌,虽说大靖多年不设卫将军,可这都是情理之中的。 最让人震惊的在后头,竟然提拔云舒进御台做尚书令,在楮铭出征这段时间代为摄政,尚书令不过正三品,重要的是能进御台,还是理政!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年纪轻轻的云舒要一步跨过那几大世家,跨过百官之首丞相,成为这段时间接替武安侯,总领朝纲的摄政王! 他才刚刚弱冠,才踏入权利中心不到一年,竟然从当初的腹背受敌到一步登天,走到了多少人穷极一生都够不到的位置! 得武安侯信任如此,还让陛下妥协了,云舒,绝不是简单人! 昨晚楮铭惫夜进宫面圣,想必是去安排这些事去了,多少人翘首以盼,以为能接手这滔天的权柄。 万万没想到,他会将摄政之权交给云舒,不仅朝臣们想不通,就连楮家的人都想不通,这大好的机会,为什么不提拔自家人,莫非他与云王暗通曲款的事是真的? 好在他没有收拢录尚书事,仍然让中书、门下省分割权利,众人再不满,却见皇帝都没说什么,不好发作,最重要的,云家确实有能力,就是再不爽,也发作不得。 在这一片猜疑和眼刀子中,云舒还是大摇大摆的坐上了一把手的位置。 陛下亲率众臣到阖定门送楮铭,云舒就站在皇帝身边,楮铭一身甲胄,英武非凡,平日里文士装扮,温润儒雅,如今既披劲装,俨然是叱咤沙场的大将,他接过皇帝亲授的斧钺,上授天命。 内侍端了酒过来,司马凌敬他,到云舒这里,她搁下了酒杯,招手让姜武过来,云舒从托盘上取下红绸,是一枚护心镜。 她眼神平静,看不出波澜:“这是父王当年抵御吐谷浑时佩戴的护心镜,今日赠你,望璟瑜平安归来。” 楮铭接过,他看了一眼如今紫金冠带的云舒,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侧身低声说:“朝中事还望你费心,等我回来。” 好像外出丈夫对妻子的承诺,云舒突然不自然起来。 他说完头也不回的跨上马背,声音铿锵有力 “出发!” 众将尾随而出。 过御街,平都百姓都来夹道相送,秋意浓浓,铁血将军,沙场点兵,这一方繁华的守护,大靖的安宁,如今可都握在武安侯手中了。 千里驰援,白日里都是急行军,好在这几日天放了晴,没那么阴雨难行,武安侯亲率靖西军御敌的消息传到边境,将士人心振奋,奋起反击,一时间逼得秦军寸步难行。 这边收拾着秦国,那边楮铭派卫越之率武陵兵马开赴河阳郡,命兴宁郡驻军前去相助,武陵兵马骁勇,白兰一时被逼得连连后退,战事胶着。 云舒掌着内政,方知楮铭果然是个人才,朝中冗员杂多,大多是世家子弟,裁员一定会被群起而攻之,他分而化之,世家本来就互相猜疑,他有时候让陛下特意亲近一些没落氏族,引起隔阂,降低贡秩,让重臣对那些只吃饭不干事的纨绔子弟不满,继而设立考核,没有真才实干的只能位居低位,以敌化敌。 各地的大小事他都安排妥当,各部分工明确,有条不紊,以前知道他带兵打仗有一手,却没想到处理起政事来也是这般,大大改观了以前他在云舒心里的外戚形象,由衷的佩服,这孩子,还是有几分能力的。 刮过几场秋风,平都开始进入阴冷的冬日了,楮铭有传信来,让她如果有空的话,去一趟乾灵寺,给里面的一位夫人送点冬衣。 云舒想起去年秋日确实是在栖月山遇到过他,原来他当时要看的人就是这位夫人,那为何不托侯府的人送去? 云舒想着可能这位身份敏感,楮铭也不便透露太多,就趁休沐带上一些冬衣和被子亲自去栖月山。 寺里确实有一位带发修行的夫人,只是她轻易是不见人的,每年都只是仲秋前后武安侯亲自来探望,云舒以前住在寺里,知道后面禅房有几位修行的,还有一些高官的外室,只是从没在意过,沙弥送她到一间禅院门口,将一封信递给她。 “这是桓施主托人打听的,昨日刚刚送到寺里,烦请一并带给她吧。”便走开了。 云舒敲门却没人回应,只能越过虚掩的门走进院中。 “有人吗?”姜武出声询问。 这里也是普通禅房的样子,但干净整洁,云舒转到后院,见树下设有香案蒲团等物。 她靠近香案,却见旁边抄经书的镇纸下竟然按着舆图信件等物,她移开镇纸,发现竟然是精简的大靖舆图,而且下面压的是前线的情报! 她还想再翻看,却被一声断喝打断。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私闯这里。” 只见门口一个姑子打扮的人扶着一位四五十岁的夫人,刚刚出声的就是这个姑子。 云舒上前见礼:“在下是璟瑜的朋友,受他所托为夫人送点东西。” “嗯,云王殿下不必拘礼。”温和的声音传来。 云舒错愕抬头,没想到这乾灵寺中还有此等人物,不仅打听前线消息,还能对京城的事了解,竟连她都认识,一点也不像避世而居的普通妇人。 她确实眉目不凡,看得出年轻时是位难得的美人,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衫,头上也只是一只光亮的木质荆钗,再普通不过的装扮,不知是不是在这禅院中待的久了,浑身散发平和的气质。 她的眉眼和楮铭很像,云舒大胆猜测:“云舒失礼,敢问可是楮夫人?” 她缓缓走过来坐下,示意云舒也坐。 “我已经不是什么楮夫人,不过,我确实是璟瑜的娘亲。” 云舒心里转过几圈,眼前这位,竟然是当朝太后和武安侯的生身母亲,她没有自称妾身,想必是出妇。 也是了,按楮铭和太后的权势地位,要提拔楮敬斟易如反掌,却关系淡淡,甚至对整个弘农楮氏都不太亲近,想来是关系不太好的缘故,可能是为了这位呢,那她为何会住在这深山禅院里? 云舒也没有打算打听别人的家族密辛,便将话扯开了。 第七十一章 桓氏 桓氏在云舒离开后,对收拾茶杯的姑子说:“这位就是让璟瑜神魂颠倒的云王,果然是拔尖的,容貌不凡,谈吐优雅,心思还缜密。“ 她了然的笑了一下:“怪不得能让这眼高于顶的小子动了心。” 知道她住在这里的人只有璟瑜,现在他让这个人来探望自己,想必是亲近而且信得过的人,联想前段时间他失魂落魄的到这里来说的那些话,想必也是为了这位了。 她脸上带着笑,就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在谈论自己孩子的时候温柔而骄傲。 姑子已经彻底无语,满平都的人都觉得侯爷和云舒断袖是大逆不道,这位娘亲却觉得确实般配,她身边都什么人啊这是!? 眼看着快入冬了,两地战事都到了拼耐力的阶段,楮铭避其锋芒,四处撒网,生生拖着秦军动弹不得。 大靖这边却出了事。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更何况是这个节骨眼。 运往庐江郡的二十万石粮草刚刚出了平都就出事了,在广阳这个地方被一伙人给劫走了,活着回来的人说是山匪,军粮被劫,满朝哗然。 广阳地广人稀,地势险峻,确实山匪横行。 早朝上云舒轻轻皱眉,哪儿的山匪有这么大的胆子劫军粮,只怕这后面不简单。 有人终于按耐不住要动手了吗? 皇帝气得大骂她无能,云舒也不以为意,反正司马凌不待见她。 江昌眉头紧锁。 “如今前线吃紧,这二十万石粮食可是将士们过冬的口粮啊!就这样弄丢了,上哪筹去?诶……!” “哪怕要筹,短时间筹不出不说,要筹足二十万石,其他人怎么办,饿肚子吗?” 太尉踌躇了一下说:“不如派军去剿?” “广阳地段易守难攻,不少悍匪占山为王,剿了这么多年有用吗?只怕剿到匪黄花菜都凉了!” 云舒体会到以前楮铭为什么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了,事情已经发生了,这样吵来吵去又有什么用,她站在楮铭的位子,像他以往一样一言不发。 “云王,如今你监管不力,丢失军粮,限你十日之内筹足,否则朕要将你同罪论处!” 十日筹备二十万石粮食,这是要逼死人! “是,陛下。” 云舒也没说什么,缓缓的拱手行礼,朝服垂地,冠帽巍峨,他还是那个云舒,却好像不再是那个纨绔世子了。 众人有担忧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云舒出了宫,不理会好心或者嘲讽的打探,径直上了云家的车驾。 “去点一下库里的存粮,还有,叫中书省拟个单子来我看看。” 云舒吩咐完,又提笔写了信件,“这封传给楮铭,这封给我们在义阳郡的暗桩。” 穿程子衣的侍卫得令而去。 国库里的存粮少得可怜,云舒看了几遍单子,除去防灾备用的,不过只有十七万石。 今年还有洪涝,现在去征粮肯定是来不及了,所以这二十万石米,几乎让朝廷抖了家底,越是这样危急,云舒越确定,区区山匪,绝对吞不下这块肥肉,也不敢吞,只怕是朝中有人下了拌子。 若找不出这粮食,不止这朝中她再无立足之地,只怕前线的楮铭和将士都将全线崩溃,好狠的一石二鸟,这是置大靖安危于不顾,她没想到会在大靖境内出了事,这次是她掉以轻心了。 她在书房中踱步,姜武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候在一边等吩咐。 主意既定,云舒解下腰间的云王令信递给姜武,吩咐道:“给我去骁骑卫点五百军士来,还有,通知王绥让他秘密赶去广阳,听我号令。” 目光坚定,语气冷凛,这次,她就陪这伙唯利是图的小人玩玩。 军粮丢失的消息传到前线,众将士头皮发麻,快入冬了,军中粮食早见了底,难道要让将士们饿着肚子冲锋陷阵? 虽然楮铭下令封了消息,可是军粮告急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甚至扩大到了秦国军营里,这几日轮番在城下叫嚣,搞得军中人心惶惶。 楮铭本来料定秦国不敢久战,一到冬日北方下了暴雪,秦军后继无力必然有所松懈,那时再突然出击,打得他自顾不暇,却没想到竟然是自己这边先出了乱子。 众副将不知在哪听说云家与楮氏不合,如今让她掌了朝政,岂不是对靖西军任意拿捏,只怕这次的军粮失窃都是她自导自演,这还得了,一时义愤填膺。 “云王是世家之首,自然会以门阀利益为先,若这次将军败了,不止是摄政之权,恐怕靖西军的统领都保不住了!” “军粮如何会被区区山匪劫走,分明是有人蓄意为之,云王手下的骁骑卫是近军中唯一只听从云家号令的,要调动也能神不知鬼不觉,骁骑卫骁勇善战,让他们去劫军粮易如反掌……” 众人想到自己在前线保家卫国,浴血奋战,而身居高位的却是个玩弄阴谋诡计的小人,置将士的生死于不顾。 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就要奏请皇帝罢免云王的摄政之权。 楮铭背对众人站在舆图前,对众将的争论置若罔闻。 “那云王生得阴柔妩媚,明明是一介男儿却娘们一样哼哼唧唧,这样的人一看就满肚子阴谋诡计,惯会弄权的,果然是云翦的亲孙子…” “够了!”一直沉默的楮铭沉声呵斥。 “云家先烈岂是你等能妄议的,有功夫在这发牢骚,不如想想退敌之策,一个个男子汉整日只知道勾心斗角,成何体统! 这次丢粮是否和云家有关还未可知,军中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只怕是有心人操纵,其心可诛。” 他转过身来扫视众人:“若让我再听到有人乱嚼舌根动摇军心,军法处置。” 几个将领鱼贯而出,副将徐岭忿忿的说:“众位大人有所不知,此前京中就盛传那云王对将军百般蛊惑,本来以为将军大义为先,却没想到也被那妖人迷惑,如今将士生死也不顾了!” 其他人一直在军中,还没听过云舒和武安侯的传言,如今听徐岭这样言之凿凿,莫非真有其事? “徐大人还是不要乱说,这话要是传扬出去了,对将军名誉有损。” “哼,身正不怕影子斜,如今都大敌当前了,能活到几时都未可知了,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第七十二章 谋略 裴越见众人远去了,才走到舆盘旁边,还是开口道:“侯爷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云王? 毕竟此前您对他的身份多加打探,如果他想下手,现在不正是好时机吗?” 他还不知道云舒的身份,但是看最近侯爷和他的一些举动,恐怕事情不简单,如果是侯爷捏了云舒的某些把柄,他那样的人,如何会乖乖就范,只怕明面上还称兄道弟,背地里捅多少暗刀子,当年在徐州郡,他不就是这样做的嘛。 楮铭深吸一口气,其实他心里也是有几分忐忑的,毕竟云舒曾说,家国大事与她何干,只要能保命即可,自己出征前还不是说过,若她想永绝后患,这次最好下手嘛。 但是又忍不住去信任她,她绝不会,是那种不明是非的人,希望这次不要看错人。 楮铭侧身走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要再说了,我信云舒。” 云舒又调了三万石粮食出来,依然派普通的将士押运,出发前一晚,几辆车装满了粮草,在夜色的掩护下从骁骑卫缓缓运送至内库,半夜方归。 云舒还在书房里等着,姜武挑帘进来:“郡王,事情都办妥了。” 云舒搁下书,抬首望了一眼烟雨蒙蒙的窗外,一瞬失神,这几天越发的冷了,她这里一灯如豆,温暖安宁,千里之外的边境呢? 她记得,楮铭好像有骨痛的毛病…… “嗯,辛苦了,现在去骁骑卫下令,让那五百军士立刻赶去广阳和王绥会合,不要惊动任何人。” “是。” 这两日楮铭也是忙得焦头烂额,秦军号称百万之众,而大靖这边,不出三十万人马,现在军粮又出了问题,军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甚至出现不少军士偷偷叛逃出城的情况。 而这秦军将领众多,姚荀到现在都还没出现,就是想要擒贼先擒王也无从下手。 叛逃的军士越来越多,秦国以此为诱饵,让这些军士骑在马上绕城走,高喊投诚,裴越气得不行,却看见楮铭还在不紧不慢的写着信稿。 “侯爷,再这样下去,军心不稳呐!” 楮铭呵了下笔头,继续写。 “嗯,没事,这些人是我派去的。” 裴越睁大眼睛,跑过来确认道:“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侯爷为何如此?” 楮铭见他这样,笑了笑,没说破。 他收了笔,把信递给裴越:“你挑几个死士,带上这几封信,让他们去投奔秦军,一定要露出破绽,然后假意在秦军中四处打探,写些消息递出来。 不用多准确,特别要注意,说现在投奔秦军的将士都是我吩咐的,事成后立马撤退。” 裴越恍然,侯爷这是要用反间计了,立马下去办了。 有人递了京城的快报进来,楮铭拆开,竟然是云舒写给他的,字数很少,只有短短两行:“十日内必有答复,定不负璟瑜重托。” 却给他吃了颗定心丸,嘴角轻挑,心里温暖而感动,他当然信她,哪怕她要他的命,也不会置大靖百姓于不顾的。 夜里又有几百人偷偷出城投奔了秦兵,许多士兵心里都动摇了,如果投奔秦国,能高官厚禄呢。 现在死守边城,秦兵大军压境,连粮草都没有了,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许多人私底下都谋划着如何趁夜出城。 结果不出两日,偷偷收拾包袱的军士都被吓得不轻,先前投奔秦兵的那些人,都被剜了双目,砍下头颅扔到城门下,众人看着一片血淋淋头颅两股战战。 原来是秦国在一些投诚的士兵中发现了楮铭写的信,里面说他们递的消息很好,大靖永远记得他们忍辱负重的功劳,还让他们小心行事,再多打探些消息出来。 结果一搜查,果然发现了不少靖军叛徒这边投递出去的消息,还有人表衷心说他们绝不会背叛大靖,已经取得秦国信任,投诚过来的军士都将和靖西军里应外合。 这还得了,秦军大怒,将投奔过来的晋军都剜了双目,砍下头颅扔到阵前示威,表示自己不会被轻易蒙骗。 楮铭看效果达到了,这时候就可以做文章了,他站在城楼上,声如洪钟:“看到没有,这就是叛逃的下场,秦国出兵是想要毁我山河,屠我妇孺,如何会对尔等心慈手软,这些人不忠不孝,贪生怕死,如今却也落得如此下场,简直罪有应得…” 一番恩威并施的鼓动人心,吼得将士热血沸腾,而那些收拾包袱的,庆幸自己没糊涂,从此再没有叛逃的人了。 凡敌始有谋,我从而攻之,使彼计穷而屈服,此乃上兵伐谋。 谋者,人心之御,巧妙利用人心,往往出奇制胜。 此番敌强我弱,应多用谋略。 “郡王,那批军粮又被劫了!” 姜武奔进来,手里拿着快报。 云舒展开看了一眼,这次依然是在靠近广阳的地界被被劫的。 “好!本王还担心他们没这个胆子了呢。” 她转到案边,跪坐下来,提笔沉思,姜武给她铺好纸研好墨,云舒笔下不停,一边吩咐:“你去散布消息,说本王弄丢了国库里所有的粮草,十分心急,要出动骁骑卫去广阳剿匪,一边派人去各地收购粮草,按我之前说的那个法子,特别是广阳周边要格外留意。” “是!” 听说最后一笔救急的粮草也丢了,小皇帝暴跳如雷,执意要治罪云舒,云舒表现得十分惶恐:“陛下,没想到这广阳悍匪如此胆大包天,这次是微臣疏忽了,不过微臣已经调动骁骑卫前去剿匪,也在四处筹措军粮,陛下,再给微臣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啊!” 司马凌气得扔了折子:“你有何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不知道武安侯为何要选你摄政!” 江昌一副痛心疾首,“云王这次真是欠妥当啊,有了前车之鉴,为何不派重兵护送粮草,诶!这下可怎么办哟…” 余乾立马跳出来说:“云王入仕不久,如何能堪当摄政重任啊,现在是拿前线将士们的命在开玩笑啊!” “你若拿不出粮草,朕要你云家满门给他们陪葬!” 质疑声越来越多,云舒立起身来,冷冷的看着众人,谁表现的越心急,恐怕这后面就越不简单。 第七十三章 使诈 她满脸忧愁的出了宫门,丞相江昌在后面跟上来,“云王殿下请留步!” 云舒不得不满脸拧巴的转身:“丞相大人有何吩咐?” “听闻云王打算调骁骑卫前去广阳剿匪,这可是真的?广阳偏僻,只怕不好行动啊,前线的将士如何等得。” “是,确如大人考虑,只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只有派骁骑卫去四处搜查,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蛛丝马迹,一边又再次高价收粮,先确保了前线将士口粮再说。” 她见众位大人过来了,还特意压低了声音:“我怀疑不是山匪所为,这样一大笔粮食,如何能躲藏得了的,我派骁骑卫去仔细搜查,看看有没有可能抓到…” “张大人,赵大人…”云舒止住了声,对几位重臣行礼。 她又扯了些闲话,就先走开了。 嘴角挂着冷笑,头也不回的向车架走去,如果她猜得没错,现在她要去广阳搜查的消息,已经通过江昌,传了出去。 作戏要做全套,她下午还特意去骁骑卫点了兵士,让他们准备前往广阳。 与云舒约定的时间还有四天,军中的粮草最多还能撑六天,众将越来越慌,军中弥漫着恐慌的气氛,楮铭一句话也不说,依然稳如泰山,他相信她,一定能行的。 这几日秦兵开始猛烈的攻城了,想必是已经入冬,他们想速战速决,只是至今姚荀都还没有出现,是特意隐藏着他的身份。 前线危急,朝中也轻松不到哪去,这几日轮番弹劾云舒,好在也没让云舒等多久。 “郡王,鱼上钩了。”姜武喜笑颜开的进来。 果不其然,云舒刚刚命人在广阳周边收粮,就有人露出了马脚,她接过王绥传来的信件一看。 哟,还不止一个人,有意料之中的,也有意料之外的。 她轻扣桌面,“让他们按计划行事,其余人等,给我连夜押回来,明早,我们来做一道松鼠桂鱼。” 第二天,满朝文武都等着云舒的交代。 司马凌探出身来,“云王,最后三天期限已到,你筹集的粮食呢?” 云舒出列:“回陛下,微臣无能,没能筹到粮食…” 有人就开始落井下石了:“云王殿下,你这可是欺君呐,接连失职,置将士们于何地啊!” “余大人莫慌嘛,好歹让本王把话说完,我虽然没筹到粮食,却找到了先前丢失的二十三万石粮食。” 云舒看了一眼某些人,果然眼神闪躲,心事重重,想必是得到了消息。 “哦?此话当真?你找到了,你不会是匡朕的吧?” 江昌奇道:“云王没开玩笑吧,骁骑卫都还没出平都呢,如何在匪窝抢的粮食?” 云舒拱手:“陛下,骁骑卫确实没有出平都,微臣也没打算让他们去剿匪,因为这次根本就不是山匪所为。” 她又道:“陛下放心,臣已派骁骑卫五百精兵日夜赶路将二十三万石粮食全部运往前线,相信不日就能到义阳郡,不会让将士们饿肚子的。” 皇帝听说粮食找到了,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想起被劫的粮食:“你说这次劫粮不是山匪所为,是什么意思?” “既然粮草的事解决了,现在我们就来收拾一下内鬼。”她语气冷凛,扫过众臣。 司马凌也觉得这次的事没这么简单,他坐正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自打军粮一出事,微臣就觉得这事不简单,区区山匪如何敢动朝廷的军粮,便派属下前去广阳,发现这几年广阳治下有所改善,早已不是山匪横行的地方。 敢动军粮,这么大手笔的,想必是手眼通天的人,还是看不惯微臣和武安侯的人,或者说,就是朝中的人!”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是朝中人下的手? 她顿了顿,又说:“所以臣为了麻痹这些人,特意没有怀疑军粮不是被山匪劫走了,还命人重新调了三万石军粮出来,仓促送往前线,也没有派精兵保护,只是在这三万石粮食中动了手脚。” 司马凌一想,前几日云舒确实是风轻云淡的死样,那么多粮食丢了都没急,他恨不得揪过来抽一顿,偏偏武安侯又再三嘱咐不能动他。 “你动了什么手脚?” “微臣在这三万石军粮中掺了炒过的米粮,只要一区分,就能发现这粮食是朝廷的军粮,微臣派人四处散播要筹粮的消息,又做出要派军去搜查广阳的样子。 早先派去广阳的下属正在广阳各地把守,二十几万石粮食,目标太大,绝对是不敢贸然运走,又怕骁骑卫搜查出来,最好的销赃方法是什么? 就是将这批粮食又卖给朝廷,微臣下令,一旦发现有人来卖掺有熟粮的,立刻拿下!果然不出一天,便有几位粮商打扮的人,分批来卖粮食。 拿下这些人后,顺藤摸瓜,找到了混杂在粮商仓库的军粮,查封下来一共二十七万石,微臣将二十三万石运往前线,剩下的四万石充入国库。” “好!干得漂亮!” 小皇帝拍手叫好,突然又觉得这样不对,就别扭的放下了手:“那可查出是谁敢动军粮?” 江昌想起那日云舒还和他说要派军去广阳,原来不过是借他的口传出去而已,还顺带着看看他会不会有所动作,被一个臭小子这般算计他,脸上一时有点难看。 云舒也没在意江昌,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鸟。 “请陛下允许传殿外的证人进来对质。” “传!” 禁军押了几个商人打扮的人进来,他们第一次进宫,还是在这无比威严的朝堂上,吓得跪伏在地,头都不敢抬。 江昌上前:“尔等胆大包天,竟敢劫持军粮,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如今还不快将受何人指使说出来!” “皇帝陛下饶命啊,我等…我等也是受人胁迫的,草民如何敢劫持军粮啊…嗯…是楮大人!是他啊,是他逼我们的!陛下饶命啊…”那几人吓得声音都变了,连声求饶。 楮大人?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望向了位在末尾的楮德韬,朝堂上除了武安侯楮铭,就这一位姓楮,他还确实是楮家的内亲呢,据说是楮铭的世伯,只是不大成气候,以前也挺苛待楮铭,等楮铭成了武安侯,也没见提携他们,几个儿子连个官都捞不到。 这样一想,确实有点眉目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第七十四章 楮家内鬼 云舒道:“楮大人,过来解释一下吧。” 他上前来跪下:“陛下冤枉啊,微臣没有,武安侯是楮氏的栋梁,他出征在外,我如何能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这粮商定是受人指使诬陷于微臣啊!”他特意看着云舒恨恨的说。 云舒倒觉好笑,盯着他:“哦,楮大人的意思是本王指使他们诬陷你咯?” “哼!楮氏与云家向来不合人尽皆知,我是侯爷的世伯,我是楮家的人,如何会害他啊?陛下…陛下明鉴呐!”跪着上前了几步。 云舒厉声道:“楮氏与云家关系是没那么好,可是大敌当前,如何只能看着眼前的个人恩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本王还不是这种目光短浅的小人,你是武安侯的世伯没错,可是武安侯夺了你大房的族长之位,他摄政统领群臣却没有提拔你们半分,你长子行贿买官,被他毫不留情的流放,你说,我们谁更恨武安侯?” 他们没想到云舒竟然对京中各世家的恩怨了解得如此清楚,顿时觉得后脊发凉。 云舒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你说我冤枉你,那你敢不敢将你楮府的对牌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他慌了,四处摸着:“对牌?对牌…你要对牌干什么?” “不用找了,你的对牌在这里!”云舒从宽大的袖子中拿出一枚小小的黄花梨对牌来,举起来让大家看清楚。 “你身为朝廷命官,却经营私产,否则这几个广阳的粮商又如何知道你这个京城的楮大人? 你用对牌调动他们为你做事,却没想被他们留下做了把柄,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好说!” “你!你这个小人陷害我,我哪有动过什么对牌,这是栽赃陷害…” “够了,吃里扒外的东西,给朕押下去,重重处罚!” 云舒看着被拖下去的楮德韬,又回过身来,“陛下,这件事还远没有这样简单,劫持军粮的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楮德韬还没这么大能耐,只怕这背后还有人,陛下不如下令彻查清楚,也好永绝后患。” “好,云王,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做。” 小皇帝虽然不愿承认,可是这云舒确实是有几分能耐,事情办得又准又狠,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王绥亲自押着粮草,千里驰援,不过三天便到了义阳郡,楮铭听他禀报平都发生的事,也暗暗佩服云舒的计谋,这个女人果然不同凡响,总能处处给他惊喜。 没想到楮德韬竟然真的敢动手,以前父亲无能,他们常常被欺压,后来他当上了武安侯,手握重权,第一件事就是自立门户,渐渐成为楮氏里举足轻重的人,族人们相继依附,他也成为了楮氏最年轻的族长,以前他们只是不满,现在竟然如此胆大包天,这回,倒是自己连累了云舒。 夜幕沉沉,“大人,你那日为何当了云王的传声筒,还有那对牌,分明是…” 分明是他派人送去的广阳。 江昌抬手打断幕僚的话。 “云王,武安侯,这两个年轻人都不简单,就他们那点小伎俩,骗骗小皇帝还差不多,云王一查就能查出来。 背后这个人,想挑拨离间,下的局也够大,除了云王,还有前线,这是叛国呢,本相是百官之首,虽然不掌实权,却也还不想亡国。”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他又岂是甘于屈居人下,他端起茶喝了一口,丞相? 哼,一个武安侯,一个云王,他这个百官之首向来都是摆设,他自己过得不痛快,别人也别想痛快。 云舒看着伤痕累累的楮德韬,这廷尉下手向来狠厉,只怕这浸盐水的鞭子抽在身上,如刀子割肉般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吧,就这样了,还嘴硬。 “怎么样,现在能说了吗,楮大人,还有同伙是谁?” “呸!你和楮铭那狗贼狼狈为奸,构陷忠良,小人,你们…你们不得好死!” 云舒嗤笑:“本王是不是好死,就不劳你费心了,至于构陷忠良?你纵然有冤枉,可是也配不上忠良,你这样不明不白的给人当了打手,又替人背了黑祸,到底图什么?” 云舒围着他慢慢踱步:“你可想过他给你提的条件,在你死后到底会不会兑现,就你这样的走狗,他犯得着为你铤而走险?” 云舒知道背后的人是谁,说起话来字字诛心,他脸上果然有了点松动,可是一想到楮敬那小人得志的样子,硬是不说。 云舒也懒得和他耗,他不说,有的是人说。 夜里,楮氏众人正在侯府说话,楮铭将京中事托付给了他信得过的一个幕僚,他也是楮家的人,是楮铭的一个堂兄,名叫楮方旭的,武安侯的众多私事都是他在打理,如今召族人过来,是讨论如何处置叛徒楮德韬。 “大人,云王来了,已经到院中了!”有人奔进来通报。 说话间云舒已经到了堂中。 没有拜帖私自闯府,竟然如此嚣张跋扈,楮方旭面上不悦,却也还是上前行礼。 “不知云王殿下不请自来,有何见教。”语气实在算不得气。 云舒完全没有私闯侯府的自觉,特地和善的笑了笑,还摆手让大家入座:“众位大人见谅,若本王老老实实的在门口递拜帖,只怕是进不来的,今日本王到侯府的目的呢,想必大家都知道了。” “王爷可是为了楮德韬而来?他触犯国法罪有应得,楮家决不会包庇,郡王不必顾及。” 谁顾及了,这话可说得滴水不漏,还将利害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本王无意参与你们楮氏内斗,只是你们侯爷与我有些私交,他出征前曾嘱托我协理内政,想必楮家不少人不满。 如今这叛徒出在你们楮氏,多少世家想趁机发难,只有找出背后的元凶,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她看着这满堂的楮氏宗族,喝茶的喝茶,闲聊的闲聊,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她也不恼,自顾自的坐了,又继续说:“楮德韬一个六品主事,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做这些,想必楮大人私下也查过,参与的人可不止楮德韬,而且也不只是在平都。” 楮方旭神色有所松动,楮家不是饭桶,云舒查到的,他也早就查到了,而且更多,他只是信不过云舒这个人而已。 第七十五章 请君入瓮 云舒又道:“本王听闻军粮刚刚被劫,消息立马就在前线传开了,而军粮被劫的消息,是我用云家的暗线传给武安侯的,他也是严密保守的。 想必你们宗亲都清楚,楮德韬有几斤几两,如何敢撒这么大的网,现在楮德韬不过是替人背了黑锅,而真正的幕后黑手却还隐藏在朝中,在武安侯身边,伺机而动。 所以,为了侯爷能平安归来,现在还请诸位大人先放下门户成见,合力将内贼揪出来。” 她言辞恳切,众人见这几日朝堂上,她也确实是出了不少力,现在侯爷还在前线,楮家许多事情力不从心,如果能借云王的力量,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楮方旭也放缓脸色:“郡王,不瞒您说,您说的这些我确实是查到了,而且这楮德韬背后的人,绝不简单,劫走军粮的人少说也得有千把人,下手狠绝,而除了义阳郡有内奸,其他边境众镇都有,这些人还动摇军心,如此训练有素,只怕背后操纵的人官位不低。” 云舒很满意他的识时务,有帮手,总比自己一个人调查要快一点,能早一点查清楚对楮铭就安全一分。 云舒看了看他:“好,我现在想知道,楮德韬平日里都是和谁来往,这个,想必对楮大人来说不难吧。” 对于一个对侯府有威胁的人,楮铭不会不安排眼线的。 楮方旭拿过一本册子,递给云舒,她翻开看了,越看越心惊。 王绥是趁夜色押军粮入军的,知道的人并不多,既然姚荀缩着不露面,他建议楮铭,不如来一个引蛇出洞。 军粮已经运到的消息还封锁着,他也察觉到了有内鬼,所以只有他信得过的几个人知道,楮铭这几日依然召众将过来谈论如何应对粮食短缺的问题,他神色着急,还发了好大一通火。 不出几日,军中的恐慌再次蔓延开来,阵前交锋楮铭也连连示弱,秦军以为胜利在望,加大兵力围攻义阳。 夜幕下楮铭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外星点越来越多,都是这几日赶过来的秦军,众将看着大军压境,而楮铭还这般悠闲的拿着芦苇当箭射,将军,这是在干什么!? 楮铭射完一支,再慢条斯理的接过裴越递过来的一把芦苇,修长的手臂稍用力,弓如满月。 “咻!” 轻飘飘的芦苇化身尖利的箭,射向城外敌军的大营。 夜色下火光倒映着他坚毅的侧脸,冷冽的寒风将战袍撩动,他是大靖的武安侯,是大靖的守护神。 楮铭放下弓,快步走下城墙,然后下令准备撤退,后军变前军,趁夜撤出义阳郡,让王绥率兵断后,放弃辎重,退守江夏郡。 于是三十万大军,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往后撤,寒风凛冽,冻雨成冰,夜色下没有一丝火光,只听见军队行走铁甲碰撞声,楮铭亲自作前锋,战马在山路上一步一滑,他手握缰绳,目光平静,还在想着刚刚王绥的话。 “不管侯爷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妄想胁迫云王殿下,否则就是和整个骁骑卫为敌。” 他的眼里,蕴含着太多。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和自己说这些,他的意思,是已经知道云舒的身份了。 那是什么,让他还能继续对一个女子尽忠? 云舒犯的,可是欺君的大罪,是要诛九族的,如果是云翦的胁迫或者高官厚禄的诱惑,按王绥这种人的性子,只怕适得其反。 那就只剩下一种答案,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守护,直觉告诉他,王绥对云舒,有不一样的情愫。 他刚刚,是在对自己示威了吗?那现在,自己是在和情敌并肩作战……? 撤退了二十里,这里有一片狭长的谷地,斥侯来报,这里当地人唤作牛骨沟,楮铭看了看,周围密林环绕,完全能掩护三十万兵马,把守住两边的山口,没有人能走出去。 就是这个地方了,他下令,全军原地修整。 徐岭策马飞奔到前锋来:“将军,天亮之前我们必须得赶到江夏郡,现在离天亮不到两个时辰,还得急行军呐,如何能停下来?” “谁说本侯要去江夏了,传我令,全军就地修整,火头军造饭,待天亮杀回义阳郡,给姚荀来个瓮中捉鳖!” 他也不再理会众将,下马走到一边坐下,给手臂绑上护腕,侧身对裴越低语:“你派人把守住山口。” 时间在流逝,天色渐渐亮了,军士已经知道卫将军的打算,和秦兵耗了快三个月,一直小打小闹,今日,便是一决胜负的时刻了。 刚刚看火头军造饭,运到炊处的粮草有那么多呢,想来粮草已经不是问题,先前那些不过是卫将军的计谋,如此,解决了后顾之忧,今日便是拿出真本事的时刻了。 辰时,天色大亮,楮铭下令全军整顿,准备反扑,一时整个山谷白刃纷纷,气势如虹,楮铭已经骑上战马,目光如炬,冬日的阳光撒在他坚毅的脸上,宛若神衹,紧紧盯着义阳方向,他在等王绥的消息。 辰时三刻,义阳方向缓缓升起一缕青烟,在这无风的冬日,直冲云霄,成为乌云压城下的绝景…… 时机到了,楮铭拔出刀来,大吼“杀…!” 三十万兵士冲出山谷,烟尘遮天蔽日,气吞山河,向这孤城飞奔而去。 昨夜晋军主力虽是秘密撤退,消息还是走露了,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秦军就攻城了,王绥且战且退,一直拖了两个多时辰,然后鸣金撤退,离开了义阳郡守,撤到了城外树林,给楮铭报信。 这时候秦兵主力已经攻陷义阳城,正在大街小巷收缴战利品,却突然传来示警声,城门上的士兵都傻眼了,城下大军压境,黑压压的兵甲自山谷延绵而来,如潮水般势不可挡,倾刻间便奔袭到城下,将义阳郡的首府义阳城围得水泄不通。 两军的处境被调换了,只不过,昨日晋军还有路可退,而今日,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他们得到楮铭缺粮撤退的消息,就立刻发起攻城,就为了追赶他们,辎重根本还来不不及运进城,现在留在城外的东西,已经被王绥付之一炬! 还来不及休整的秦军听着城外震天的喊杀声,两股战战,他们中计了! 第七十六章 内奸 一轮一轮的猛烈进攻,城里的秦军已经慌了,秦国主力都在这里,在外围能策援的人马不过两三万,如何能越过城外的楮铭,义阳城几乎是一座空城,冬日又到了,他们这么多根本维持不了多久。 一天的血雨腥风,双方都没讨到好处,秦军试图突围,晋军围得水泄不通。 夜里,中军帐篷灯火通明,众将在议论战术,王绥下午也会合了,初步定下来是围城打援,活活困死秦军。 秦国主力在这里,其他郡的秦军不过几万的散兵游勇,成不了气候,秦国本来也是打算速战速决,如今入了冬,粮草供应困难,坚持不了多久。 谈完了大事,就开始收拾内奸了,楮铭解下麾帽,转过案前道:“昨日这招请君入瓮知道的人甚少,所以消息没有走露,而之前军中许多机密被秦军窥探,这军中有内奸!” 他扫视一圈,观察神态各异的众将。 “啊!内奸,怪不得之前的战术都会提前被秦军知晓,竟是有内奸!” “将军,是谁?抓出来碎尸万段…” 一个比一个表现得震惊。 裴越从帐外押了一个军士进来,已经被捆了手脚,押着跪在地上。 裴越上前回禀:“我军在牛骨沟整顿的时候,末将奉命把守谷口,确实是没人出去通风报信,不过,此人却用猎隼来传信。” 他奉上了一只已经死掉的猎隼,隼的脚上果然绑着信件。 猎隼,极难捕获,要驯服也只能是在幼鸟时开始,需要驯养的人日夜与之对视,不吃不喝,直到其主动避开,而且一但失败幼隼就废了,有极强的辨人能力,很难射杀,裴越也是在他刚刚放出时下的手,用猎隼来传信,怪不得之前都没抓到。 楮铭看了一眼那人,声音冷冽。 “来人,把徐岭和梁侨押下去。” 门外的护卫立刻冲进来,卸了二人的兵器,押着走了。 徐岭傻眼了,“啊!将军,将军!我们冤枉…” “我们没有叛敌,冤枉…啊!” 楮铭没有理会他们,他敢押人,自然有十足的证据。 声音越来越远,其他人战战兢兢,将军为何会断定,这二人是内奸? “之前丢军粮的时候,这两人就在军中蛊惑人心,与平都的信件联系也十分频繁,劫下来看虽然只是普通的家书,却言语怪异,各位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如何会一两日就递家书,还都是琐碎的小事,一个人尚且是巧合,两个人就是猫腻了。 这些家书中,必然有通风报信的,当日将大家困在牛骨沟,他们便迫不及待的指使下属传递消息,如此,这两个人必然是内奸了,先拘起来,待回京再行发落。” 他示弱于敌,假装军中无粮,又用芦苇射入敌军中…… 种种假象都让秦军误会,他坚持不了多久,所以一收到内奸的消息,没有过多怀疑,就马不停蹄的冲进义阳,落入他的圈套。 他扫过众人,缓缓说:“凡战,士卒蹈万死一生之地,而无悔惧之心,是将领信以任诚,你们是靖西军将领,只有你们信念坚定,才能稳住军心,我信你们,而你们,也要让军士们用情而无疑,明白吗!” 掷地有声。 众将因为之前的心志不坚,轻易就被小人蛊惑了,说到底是对楮铭和云家抱有怀疑,之前楮铭不作解释,现在才揪出元凶,事实胜于雄辩,众人心生佩服,也心有愧疚。 楮铭是武安侯,是掌大靖兵马的卫将军,他为大靖这些年做了多少事,卖过多少命,没人比他们这些老部将清楚,这里许多人也是和他出生入死过的,追随他从一个小小的统领走到如今权倾天下的位置,更应该信他。 王绥抬眼看烛光里一番恩威并施的男人,能九重朝服经略社稷,也能身披铠甲威震天下,平日里又是三尺白衣的翩翩公子,这样的人,会让云舒动心吗? 平都也纷纷扬扬的飘起雪来了,落在竹林里沙沙作响,从窗户里映进来,雪白雪白的。 云舒坐在书房里,暖融融的光下,旁边的小火炉里煨着红豆甜汤,噗嗤噗嗤的冒着热气,屋内都弥漫着甜丝丝的气味儿,她很喜欢这种味道,常常在书房里煮,别人都是青梅煮酒,雪水烹茶,她倒是别致,焚琴煮鹤…… 手里是那只精美的血玉簪,云舒细细摩挲着,一颗颗娇艳欲滴的石榴子儿,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想起以前楮铭对她的百般试探,还有后来的执着,他说的那些话,说她心里还毫无波澜是假的。 他到底是何时对自己有了这些心思,又是何时识破她的身份? 云舒缓缓放下了,许是楮铭表达得多了,她也有点信,楮铭对她,可能真的是有点感情的,只是又能怎么样呢,这样的感情对她来说,注定是没有后来的,她身上肩负得已经够多了,根本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王氏端着一个小食盒进来了,云舒立刻将玉簪收起来。 她笑着将一碟鸡蛋放下,鸡蛋用茜草染得红彤彤的,放在出门见熹的白瓷盘里,喜庆得很。 她笑着道:“今儿是郡王的生辰,来,把这福蛋吃了,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自顾自的给云舒剥壳。 云舒叫苦不迭,每年她和弟弟生辰,王氏都会给她们染福蛋,而且还是一盘,刚刚她和桓弟吃完饭就立刻躲书房来了,原来还是躲不过。 云舒向来都只是吃蛋白的,以前都是把蛋黄赖给桓弟,今年他说什么也不来了,王氏一边剥着蛋壳,一边和云舒说话。 “姜武这小子,整日往隔壁王家跑,做事毛毛躁躁的,郡王的药喝完了,昨儿个叫他拿方子去抓,找了半日都找不到,当初我说我收着,他偏要收,又弄丢了,只能去请孙大夫再开一副。 他既然魂都放在人家姑娘那了,怎地不遣媒人去提亲。” 云舒用蛋白蘸了甜汤吃,王氏就是这样的,和所有普通妇人一样,整日里喜欢说这些家长里短,一遇事就只知道哭。 也许当年祖父就是看中她这胆小如鼠的性子,才让她留在云舒身边,好拿捏,不过云舒却喜欢她这样,有烟火气,这样的冬日里,暖和和的说着话,也温馨些。 第七十七章 原来如此 云舒吃完,擦擦手:“我瞧着王家那女郎人勤快,相貌也端庄,既然都有意思,明日让程伯去库房里取些金玉来,就当做王府压的聘礼,另外划两个庄子给他们,姜武服侍我多年,不要亏待。” 王氏笑了起来:“那蛮子木纳得紧,让人家姑娘等这么多年,这次让程伯作长辈去提亲,不然啊,他还不好意思呢。” 云舒被逼着吃了两个,实在是咽不下了,却见王氏又从食盒里端出药盅来:“快趁热喝,我盯着您喝,这几日天冷了,手脚都是冷冰冰的。” “奶娘~这药这么苦,你看…”云舒实在是喝不下了,很少撒娇的她,软下声音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连声音里都带着娇媚,王氏受不了,还好郡王平日里都是淡漠疏离的,要是在外人面前露出这等姿态,这女儿的身份如何瞒得住。 “凉了更苦。”她狠下心来,盯着她。 云舒认命的从八宝盒里拿出一小袋蜜饯来,这是楮铭上次给她喝药的,只要放上一小颗在碗里,就能去苦味,没多少了,她得省着点吃。 正准备眼一闭,一口闷,她脑中却突然炸开一道惊雷,在楮铭送她蜜饯的时候确实是相信她先天不足的,后来……他来了一次王府,就是那天,他提刀上门那天! 然后从第二天起,他看自己的目光就变了,话也说的阴阳怪气的,到底是哪儿露的破绽? 那天,云舒记得自己是带他来了书房,然后,然后… 然后风吹落了她案上的纸,而里面就有孙衍开给自己的药方! 有一次她临时让姜武去办事,他正准备去抓药,想来是把药方放在了这里…… 突然一切都想通了,是那张药方,药方是调理女子身体的,他找人一问便知,原来是这里,她的身份是从一张小小的药方泄露的。 王氏见她停下了,以为她又想耍滑。 “快喝了,多大个人了还像小时候…” 云舒放下碗,正色道:“奶娘,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 王氏见她神色突然严肃,不像开玩笑,心也提了起来。 “什么?怎么了?” 云舒垂眼看药碗,盈盈的汤汁泛着光,倒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道:“以后不要在外面抓药了,直接去找孙大夫拿,还有,药方也不要留下来。” 幸好这次是楮铭发现了,若是旁人,这么大的破绽被人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王氏很怕,握着云舒的手都是颤的,不安的问:“是谁?没事吧,他们会不会威胁您…” 云舒不想让她担心,勉强的笑了笑:“没事,他是信得过的人,知道了也没关系,不怕的。” 楮铭信得过吗?她心里也没底。 云舒这几日都在布网,顺着楮德韬这条线,后面的人来头确实是不简单。 没想到人都不在平都了,手还伸得这么长,她又将查出来几个有问题的人,传信给楮铭。 陆陆续续控制了几个副将,义阳郡的战况也是逐渐偏向晋军这边,围城打援,逼着秦军动弹不得,各地驻军慢慢赶来,其他郡的秦军也被收拾得够呛。 白兰本来也是想浑水摸鱼而已,现在秦军都讨不到好处,他们自然也不敢恋战,且战且退,卫越之一鼓作气将白兰赶出了边境才奔赴义阳会合,靖军这边情势一片大好,是时候决战了。 很快便越过了冬日,秦军被困了一个多月,粮草耗尽,人疲马乏,楮铭见耗得差不多了,便开始部署攻城。 靖军休养多时,正精神抖擞,出来快小半年了,也想着快些回乡,攻势越来越猛,秦兵退到城中巷战。 姚荀这个人,到现在都还没有露面,楮铭杀进城中后,让人立了一块大帆,上书:“秦贼姚荀已死,我军将士莫要滥杀无辜。”在城中走动。 既然你躲着做王八,就永远别想伸头了。 秦军本来就是困兽之斗,而这大将军也一直都没有露面,他们本来就心生疑惑,现在看晋军立了帆,莫非将军真的战死了? 一时就泄了士气,很多人都放弃了反抗,弃甲投降。 傍晚时分,还剩内郭没有攻破,楮铭让人抬着那张大帆立在城下,准备最后的攻城。 秦兵节节败退,眼看不敌,却见城墙上祭出了羯鼓,声声雷动,一男子出现在城楼上,他穿着明光铠,红羽的麾帽,伸头看了一下城下密密麻麻的靖军。 “本王在此,谁敢后退,本王没有死…”声音竭斯底里。 他挥刀砍了一个准备后退的士兵,大吼道:“谁敢后退!不要中了靖军的奸计,本王没有……” 楮铭骑在马上,冷冷看着城墙上手忙脚乱的姚荀,终于出现了,果然这招让他沉不住气了,他向旁边伸手,语气里不带一丝波澜:“拿弓来!” 副将立马递上弓箭,楮铭接过,对准城墙上的姚荀,拉弓搭箭。 “咻…”利箭的破空声。 “将军小心!”千钧一发之际,姚荀身边的人飞快将他一拉,箭头还是射中了他的脸,登时血液飞溅。 “啊!啊…眼睛!…啊!”姚荀疼得滚倒在地,手捂着头,一支箭赫然插在他的眼睛里!大半张脸都被血液染红了。 一阵阵哀嚎传来,楮铭再次搭箭,眼里不带一丝波澜。 “咻…咻…咻…” 这次是三箭齐发,旁边围上来的将领也有人中了箭,箭箭封喉。 “后退,后退…伏倒!快…送将军下去…” 城墙上乱作一团。 楮铭收了箭,拔出兵刃来:“杀!” 靖军怒吼,“杀!…杀!…杀!”雷霆气势。 苦战一夜,姚荀在部下的拼死掩护下还是杀出了重围,他回头看了一眼火光冲天的义阳,忍不住跪倒在地上,秦国的铁血之师啊,都毁在了这里! 他在朝中仗着战功作威作福,是说一不二的亲王,他得到靖国内奸的情报后,不顾众人反对要里应外合攻打靖国,逼迫皇兄挥兵南下,以为这次能成就不世功勋,却没想到是这番结果! 让他如何还有脸面回去,如何交代,几次按住腰间的佩剑,都被亲信拦下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他伤了眼睛,疼痛难忍,在几个亲信的掩护下易装逃出了义阳,一直往北方逃窜。 第七十八章 归来 前方捷报频传,秦军主将一败走,其余人如吹枯拉朽之势被各驻军围攻。 平都也春风和煦,笼罩多日的阴云渐渐散去,朝臣恭贺,百姓奔走相告,他们的武安侯,快回来了。 云舒这几日也在做最后的安排,楮铭快回京了,她得加紧动作,趁着还握有权利,多为自己人谋点利,搞点肥差。 不怪她这样,当初楮铭把摄政权交给她时就应该知道,没有白帮的忙,她担这么大的风险,自然要拿点好处。 兄弟是兄弟,利益是利益。 云舒嘴角带着笑,轻轻放下血玉簪,不知道楮铭回来会是怎样的表情,不过她是不怕的,反正不是第一次坑他了。 等秦淮河畔的春花全绽了,正是梅花尽落,柳眼初开的时节,一片绿意盎然,平都翘首以盼的楮铭终于班师回朝了。 平都这日可谓热闹非凡,皇帝亲自率百官出城相迎,百姓夹道,为了一睹武安侯风采,有人辰起就占好了位置,三五成群的议论。 女郎们一个多月前都开始到各大布庄量体裁衣,料子都是紧好的来,当初武安侯被赐婚,这平都女子心碎了一半,如今想着还有一个云王殿下,又强打精神。 这次靖西军大胜,其他将军也是不错的,也许没什么旖旎心思,就单纯的喜爱,都换上了新衣,罗帕香囊备好,卖花卖鲜果的货郎笑得合不拢嘴,白花花的银子啊! 城外设了仪仗,皇帝坐在其中,云舒和几位大臣跪坐在下首,不紧不慢的喝着茶,各怀心事。 楮铭此番立大功归来,只怕威名更甚,皇帝是乐见其成,还是如哏在喉? 他们要如何作为,才能更好的把握这朝堂局势,确实费思量。 其余品阶的官员只能站立在旁,禁军隔开看热闹的百姓,依然挡不住喧天的议论声。 有了上次的教训,楮铭这次撇下护卫和众将,策马先走了一步,是以云舒他们也没等多久,就见一行人自官道策马而来,司马凌缓缓走过去,云舒也放下了茶杯站了起来,姜武过来给她拿开披风。 楮铭五十步外翻身下马,解了缰绳丢给裴越,铠甲未退,手按佩刀,大踏步上前来。 小半年没见了,边塞的风霜将他锤炼得更加坚毅,肤色也从温润如玉变成了成熟的麦色,云舒见他下巴上甚至长出了青青的胡茬,携风擎雨而来,稳重威仪,很有大将风范。 云舒本来也没什么的,偏偏在真正看到他的时候心跳滞了一下,生出几分慌乱来,他回来了呢。 “参见陛下。”楮铭单膝行礼。 司马凌握住他的手,笑着道:“好!这次大败秦国,武安侯功不可没,快起来。” 楮铭垂头道:“是陛下天命所归,民心所向,臣幸不辱命。” 江昌适时的上前笑道:“武安侯这次将秦军打得落花流水,大扬国威,真乃大靖的英雄!这是陛下之福,百姓之福,大靖之福啊!” 重臣们围着陛下和楮铭轮流表演口才,其他人想蹭上去刷存在感,围了一圈跃跃欲试。 接下来就是互相吹捧的时间,云舒也没想上前去拍马屁,只是静静的站在众人的后面,云家,不需要对任何人奉承。 楮铭答着别人的话,眼神却有意无意的在人群中扫来扫去,他想见的那个人,却不在这里,他火急火燎的回京,如此思念煎熬,她没有来吗? 阔别了小半年,他今日凯旋,她就一点也不想见自己吗?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瞥见人群后面,那抹沉静的身影,她就静静的站在那,注视着他,挂着她的标配,若有若无的笑,那深邃的眼神仿佛能望进他心坎里。 突然觉得,周遭的所有阿谀奉承,人喧马嚣都安静了下去,眼里只有这个人,他日思夜想的人儿,如果不是碍着他们,他一定会冲过去,好好把她抱在怀里,他回来了。 夜里自然也是宫中设宴,款待众将,云舒今日穿了朝服,算是给足了面子,她看着众人轮流给楮铭敬酒,他来者不拒,一碗碗酒灌下去,脸都不带红的。 觥筹交错吵嚷得云舒头疼,她离席往旁边的偏殿走去,暖和的夜风送来阵阵花香,这是潜光殿的游廊,云舒打算坐着透透气再回去。 “阿玉。” 很空灵的一声唤,在这样美好的夜里,莫名染上温柔缱绻,会这样叫她的只有那个人。 云舒回头,见楮铭站在宫灯下,光影投在他俊朗的脸上,笼着一层橘色的光晕,他今日依然一身白袍,衣袂微微浮动,能看见是暗纹织锦的袍子,杨柳依依,桃花灼灼,公子如玉,入心入魔。 云舒一瞬失神,复又笑了起来:“你这个大红人怎么跑这来了,你一离席,他们得多失望啊…” 他侧身看了一眼裴越,裴越心领神会的去远处守着,姜武不想离开云舒,却被裴越一记眼刀刮来,没看见人家要说体己话嘛,没眼色! 待他们都走了,楮铭才过来,挨着她坐了下来,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云舒竟然没有挣开,乖乖的被他握着,他的手很暖,很粗糙,给人很踏实的感觉,一时静坐无言。 良久他才淡淡出声:“你知道我在义阳郡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吗?” 云舒没有接话,他们都没有看对方,只这样牵手静静坐着,仿佛能到永远。 楮铭摩挲着她的玉指,“我在想,这次回来以后,我就向你坦白心迹,无论你厌我也好,害我也好,都没关系,我不会再掩饰自己的内心了。” 他顿了顿,侧头看她:“阿玉,我喜欢你,在很久以前就很喜欢,知道你的身份后,更加不会放你离开。” 一阵风抚来,廊边的竹帘飞舞起来,宫灯下影影绰绰,云舒一向冷漠的脸晦暗不明,他认真的神色却如暗夜星辰,烫得云舒避无可避。 他扶住云舒的肩膀,盯着她,似请求,似叹息:”你能不能,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我不像他们说的那么坏,所作所为都是有原因的…” 骄傲如他,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奢求一个女子点滴的好感,怕她误会,怕她嫌弃自己,可是他不后悔,能有这样一个人,让自己感觉还有牵挂,也不枉孤寂多年。 云舒平静的心里泛起波澜,就像一潭深沉的水,突然被投下无数的石头,再难平静。 他的声音仿佛都染上了甜甜的酒气,不然说出来的话为何会如此醉人。 云舒怔愣片刻,吸了吸鼻子:“你可知道,这样的喜欢会让我们两个被天下人唾弃,他日工笔史书如何评判…” 她闭了闭眼,平静的继续说:“甚至,是搭上我们的命。” 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用最冷静的语气说最绝情的话。 她给不起楮铭什么,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哪一日身份就败露了,或是云家败落,等待她的,是无尽的未知,所以,她不敢信这一份喜欢。 第七十九章 悸动 楮铭还盯着她,语气沉沉:“人死如灯灭,我一生沾染鲜血,不信神佛,不敬鬼神,何况区区流言。” “你有婚约在身,卫月檀温柔大方,她会是你…” 云舒的话被堵住了,口腔里闯入陌生的气息,楮铭侧过身来吻住了她,他捧起云舒的下巴,温柔辗转,唇齿交缠,云舒片刻的慌乱,却被他稳稳的托着,更温柔的亲她唇角。 他们的身影隐在游廊的花影下,暗香扑鼻,宫灯摇曳。 云舒渐渐升起酥麻感来,不自觉攀上他的脖子,把手伸到他的后脑勺轻轻抚弄,楮铭没想到她竟然会主动,一只手也搂住她的纤腰贴向自己。 她对楮铭不是没有感觉,甚至让她不得不压抑着,只是身上的担子也让她不得不冷静,从今早开始,楮铭和卫家站在一起,接受众人的恭贺,她心里都充斥着委屈和伤感,方才酒宴上喝了不少闷酒,如今和楮铭这样,心里的酸涩再也压抑不住,她只想放纵一次,永远都不要醒来该有多好。 楮铭还是放开了她,捧起她如玉的脸认真的说:“你不需要管这些,你只要顺着自己的心就好。” 两个人相拥在一起,衣袂交叠,他的声音自云舒颈边传来,气息微热,酥酥麻麻的。 云舒推开他站了起来,盯着他茫然的眼睛,咬牙切齿的说:“我的心?就是弄掉你,收拾知道我秘密的人。” 她以前对知道她身份的人都不会手软,只是楮铭这儿,她竟然犹豫了,也许她会因为这份犹豫,害死云氏全族。 楮铭不怒反笑:“这么说,我在你心里,的确是不同的。” 她似发狠:“是啊,比别人难对付,一时没办法让你闭嘴。” 他笑了起来,这样的云舒,真的让他着迷,终于还是放开了她的手,看她离开了。 楮铭盯着游廊尽头的人儿,她还是这么冷淡,方才的点滴温柔,就像做梦一样。 他也起身回宴会,却在拐角处遇见了卫越之,他抵御白兰有大功,今日也来宴会,卫家世代清贵,卫越之也是顶拔尖的人,年轻俊朗,武艺不凡,年纪轻轻就统领武陵军,他日也定成大器。 他像是特意等在这里,双手抱胸,面色不善,见楮铭过来,“侯爷,我有话要说。” 楮铭看也不看他,傲气得不像话:“卫公子有何见教?” “侯爷既然和家妹定了亲,就不要再做一些让人误会的事,月檀单纯善良,对侯爷一片痴心,平都那些传言让她很伤心。” 他刚刚见云王和楮铭先后离席,又到这偏僻的游廊来,遣了侍卫守在外面,瓜田李下还不避嫌,这样鬼鬼祟祟,让人不乱猜都难。 楮铭侧过身来,语气也算不得和善:“卫女郎的事,本侯很抱歉,而其他人,没觉得有任何亏欠,你我都清楚这份婚约是如何来的,等本侯真的成了你卫家女婿,再吩咐也不迟。” 卫越之眯了眯眼,他这话什么意思:“好,武安侯果然如传言中那般桀骜,但是卫氏也绝不是你轻易能负得起的,侯爷英明神武,希望所说所做时,能考虑清楚。” “传言如何可信,卫公子要了解本侯,还是亲自体会的比较好,本侯有的可不止桀骜。” 谈话不欢而散,楮铭先回了宴席,见云舒的位子已经空了,想必是先回去了。 云舒回府后,程伯说弟弟阿桓午时就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云舒也觉得奇怪,最近云述也是常常出门,她以为弟弟只是去游玩,派了暗卫跟着也被他遣回来了。 可是也不会这么久,看来她以后要多关心一下阿桓了,姜武出去找,她先回了书房。 她现在手上掌握的东西,可以用来攻击碍眼的人,只是她不会再这么做了,以前老爷子做得太过,云家一时树大招风,现在云家是她掌权,许多事能躲则躲,毕竟没那么大的野心不是。 将最近发生的事都捋了一遍,明日,是清算的时候了。 楮铭出征在外,朝中有人和秦国里应外合,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自然要查的,云舒将先前发生的事都复述了一遍,楮铭顺了一遍军营中的人,牵扯还不少。 楮铭出列,朗声道:“陛下,不管是楮德韬,还是徐岭等人,不过都只是棋子,真正和秦国勾结的人,还逍遥法外。 不瞒陛下,臣几个月前就察觉到了边境异动,暗中做了调查,最初靖西军中资阳郡守,夔州治军等人虚报人数,骗取军饷,想必这笔钱都用在了培养亲信上了。” 他呈上了当初的阴阳名册,骗取的军饷粮草还不在少数,参与的人也比云舒知道的多。 “是,武安侯察觉到这些情况后,命微臣秘密前往边境处理,幸不辱命,已将叛党悉数抓获,现已收押廷尉,听候审判。” 是曾渠。 怪不得许久不见他,说是外出公干,原来是帮楮铭办事去了,他是楮铭的人,这个也没什么好意外的,在大靖,哪有什么寒门高阶,不过背后有人罢了。 皇帝没想到,这次秦国的出兵竟然是早有预谋,在他们饮酒作赋的时候,已经有这么多危难发生了。 江昌上去,颇为忧心的道:“云王,最近朝中一直是你在打理,你说一下朝中的情况吧,谋划这么大的事,朝中不可能没有眼线的。” 云舒其实是不想出头的,让楮铭去做挡箭牌即可,心内骂江昌老狐狸,把她拖下水,不仅要被人仇视上,以后自己也成了世家里被提防的那个了。 只得硬着头皮上:“回丞相,本王自接管御台以来,发现朝中有人利用职务之便,为徐岭杨侨等叛贼包庇。” 朝中有人,参与勾结敌国,这点大家心里大约都有底,只是这捅破的差事,还得让云舒去出头。 她又继续说:“比如这夔州参军陈豪,区区参军竟然有权发放粮饷,任意修改上司指令,严重扰乱边境兵制等。 还有这义阳有些军营,敢打着朝廷的名号征兵征粮,不是没有人线报,却都被朝中人拦了下来。” 第八十章 清算 司马凌气的发抖,这是操控朝政,如果不是这个人拦着,恐怕边境异动早有察觉:“是谁如此大胆,竟敢拦截奏章?” “回陛下,这只是冰山一角,在这里还请陛下赦臣无罪臣才敢说。”她拱了拱手。 “废话少说,还有什么隐情,快说来!” “是,陛下,臣一直对废王司马昂存有戒心,上次因为留京一事隔阂后,便派人暗中留意他,没想到他不仅操控了封地,还和周围的数郡勾结,包括军中。 而此次秦国能里应外合,臣觉得也是他的手笔,这是微臣收集到的证据。” 云舒从袖中拿出信件来呈上,里面有司马昂写给各郡的私信,还有他频繁出现的地方,甚至是他隐秘私产,里面可有好些个私铸兵器,低价屯粮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冲着造反去了。 这些是她派人偷偷查的,只是一部分,司马昂开始对她下手后,她就留了个心眼,派人将他查了个底朝天。 楮铭回头看了看她,没想到云舒这么早就开始行动了,长公主寿宴不是还私下会面,关系甚密吗,这女人,明面上兄弟相称,没想到那时候已经在查人家了。 司马凌神色不太好看,毕竟当初可是他想着要培养司马昂当自己的亲信,抗衡云舒楮铭这些权臣的,现在被她们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司马昂包藏祸心,皇帝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这不是啪啪的打他脸吗! “回陛下,其实臣也觉得废王行止异常,私下也偷偷探查过,发现他确实包藏祸心已久,只是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现在云王殿下说来,臣这里也有些蛛丝马迹。”廷尉周勋故作恍然状,也掏出一些信件来。 “陛下,微臣也想起许多端倪,有话要禀…” “陛下,微臣其实早已发现朝中有人和废王勾结,只是被人打压…不得不,不得不避其锋芒…” 只要有人开了头,这等抢功的机会他们如何会错过,立刻便将自己手里的证据拿出来了,可谓墙倒众人推。 在这一众邀功中,一个声音分外清晰:“陛下,微臣要弹劾一个人,此人把持朝政,勾结司马昂,里通外国,身居高位以权谋私,实乃大逆不道! 奈何微臣人微言轻,处处被打压,被他逼迫已久,微臣贪生自此,食君俸禄,深感有负皇恩,日夜煎熬,如今就是拼死,也要揭发他的恶行!” 御史庄延捧着朝笏跪在地上,渍渍渍…看这眼神,看这语气,俨然一副被人打压的低位小臣,声泪俱下的控诉。 云舒暗暗赞叹,楮铭这喽啰不错。 “快说!”司马凌已经不耐烦了,早不说,现在表忠心又有什么用。 他抬起头,一脸大义凌然,视死如归:“微臣要弹劾的是驸马都尉,中常令赵淮安赵大人!” 声音不大,消息却够震撼。 赵淮安,长公主夫婿,赵家族长,赵氏世家之首,赵家从先祖开始就显赫非常,曾出过两任丞相,其他三公九卿不在少数,不然当年江贵妃也不会选他做长公主的驸马,他成为驸马都尉后,赵江两个世家大族强强联手,几乎动摇中宫的地位,让当年还是太子的先帝,受尽波折,差点没捱到先祖嗝屁。 不然最终也不会那么不择手段,登上帝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赐死江贵妃,江家一门也被血腥打压,半年之内,凋敝殆尽。 这样的冲击下,赵家竟然还生生扛住了,折损了不少羽翼后,还是无法动摇的大世家。 “放肆!中常令大人也是你能污蔑的,大人是大靖的驸马,天子家臣,如何会里通外国,我看你是疯狗乱咬人!” “你如此污蔑赵大人,证据呢!要是你拿不出证据,就是构陷!” 赵家,树下还是聚有不少人的,包括一些不太显赫的士族。 “几位大人,微臣如何会空口白牙污蔑驸马都尉,自然是有证据的。”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宽大的袖子里拿出奏本来,呈给皇帝。 “其一,当初赵大人在朝中极力赞成废王回京,后来司马昂也是住在公主府中的,而这期间,他就在谋划边境叛乱,赵大人敢说一点不知情吗? 是包庇之心吧。 其二,武安侯爷出征在外时,赵大人授意楮德韬在广阳劫粮!微臣手里有劫匪的证词。 这些证据都指向了赵大人,还不够吗?” 上次广阳劫粮,赵家用了府兵,云舒是知道的,后来提审劫匪是交给楮方旭去办的,看来这庄御史,确实是楮家授意的了。 “驸马都尉,你作何辩解?” 皇帝已经几分信了,司马昂说他绝不会向他的父王那样大逆不道,他和自己是兄弟,可是后来秦国的来犯,还有广阳劫粮,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指向了他,而赵家,一直是当年珲王的拥趸,江家还有一位江贵妃的公主呢。 赵淮安从方才开始,都一言不发,平静的站着,现在才缓缓出列。 “回陛下,微臣,无话可说。” 众人都愣了,他不是应该矢口否认吗?这么痛快就认罪? 就连云舒和楮铭都被震了一下。 司马凌愣了,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大逆不道的事真的是你所为?你知不知道,这是杀头的大罪。 朕待你不薄,赵家一门煊赫,你为何如此?” 他闻言笑了,抬头盯着司马凌,声音竟染上一股悲凉:“皇帝,你扪心自问,自你登基以来,手里握着多少实权,你任用外戚,楮氏独大,把持朝政,就不怕重蹈八王之乱的覆辙吗? 微臣是有罪,微臣有负先祖重托!任由奸逆当道,微臣有大罪!” 没想到他如此反咬一口,直戳皇帝的痛处,明知皇帝对楮铭已经有了嫌隙,这是往里面加料呢,好一招以退为进。 果然,司马凌闻言脸色变了变,他这是在告诉皇帝,楮铭在排除异己呢,等把赵家也干掉,朝堂上能制衡武安侯的世家更少,哪怕让皇帝对楮铭多几分怀疑,也是为赵家再谋一条生路。 “所以,赵大人看不惯本侯,就勾结秦国,攻打我大靖子民,劳民伤财,甚至,想颠覆国祚! 你这到底是为陛下好呢?还是为你赵家的谋利。本侯再不好,却知道忠于陛下,赵大人英明远见,所以想另寻明主吗!”楮铭岂是简单的,字字诛心,又把重点绕回了他勾结外敌上来。 第八十一章 失策 众人正争辨间,黄门郎进来禀报:“陛下,赵小公子在殿外求见。” 司马凌回头问:“赵琅?他来做什么?” “赵公子说事关赵大人,请陛下务必见他一次。” 到底要信楮铭,还是留着赵淮安,他心里也没底,司马凌犹豫了一下:“宣进来吧。” 云舒眯了眯眼,今日突然发难,本来想打赵家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赵琅竟然还是得了消息。 不一会儿,赵琅就到殿上来了,他还穿着六品参军的服色,上前来叩首,不卑不亢:“微臣赵琅,参见陛下!” “你起来说话,你对你父亲有何辩解。” 赵琅答道:“回陛下,微臣不敢为父辩解,只是有话不得不说,父亲为大靖兢兢业业几十年,自成为驸马都尉,事事无不以天家为先,而这次父亲糊涂,完全是逼不得已啊!” 司马凌皱眉:“赵大人有何冤屈?” 赵琅顿了顿又说:“母亲的陪嫁媵臣江福,乃是当年服侍贵妃之人,此人旧主难忘,多年蛰伏母亲身边,实则与废王暗中勾结,利用了母亲对侄儿的心软,逼迫父亲求陛下召司马昂回京,也是他,盗取父亲的令牌,调动赵家府兵去劫粮,如今此人知道东窗事发,已经被微臣扭送到殿外来了,陛下可宣他与家父对质。” 曾渠疾声道:“赵公子,你这番说辞未免太过勉强,公主逼迫?媵臣自作主张,这么巧合,刚刚赵大人不是亲口承认自己无话可说吗?” “那是家父对母亲蒹蝶情深,家母是贵妃的公主,与逆贼江家有剪不断的关系,如果父亲说出江福是母亲的人,那别人会怎么想,有心人恐怕会抹黑这是家母的指使,到时候才是百口莫辩。” 他这是在敲打皇帝,有人诬陷长公主。 他看看楮铭,语气晦暗不明:“再说,父亲为官多年,如何不知这些利害,傻到用赵家令信调动府兵,还留下这么多漏洞让庄大人查到。” 他提高声音:“也是了,庄大人曾挂职卫尉府,想必见到那些劫匪不是什么难事吧,那这供词又几分可信?” 庄御史挂职卫尉府,为楮家做事,这般言之凿凿,想必是得了楮家的授意,这么一想,刚才种种指向赵家的不利,都被避重就轻的扭转了。 云舒皱眉,楮铭这次冒进了,难道不知道避嫌吗?让自己手底下的人来攻击政敌,现在岂不是坐实了他们联合构陷赵家,堪堪将一手好牌打烂。 云舒没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楮家下了水,她才不会再傻乎乎的跟下去引起皇帝的猜疑,若让人以为云王府和武安侯联手了,可不是什么好事。 看赵琅从容不迫的样子,已经全无平日的纨绔,眼神间全是算计,一字一句都直奔利害,王婳,若是看到这样的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那江福上了殿来,对着皇帝和楮家破口大骂,连带这赵家也骂上了。 “…狗皇帝,你老子弑父杀弟才得的帝位,楮家,玩弄权势的走狗,舔求残羹冷炙,摇尾乞怜,又会有什么好下场,呸!…” 句句戳心,句句都是大逆不道。 赵琅故作愤怒:“把他的嘴堵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有污圣听。” “赵淮安,狗贼…你对不起江家,你们赵家都不得……不得好死!呜…不得好死!…呜” 侍卫终于把他的嘴堵上了,皇帝示意拖下去。 本来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如今最严重的两桩还让江福给背了,再动赵家已经不可能,皇帝贬了赵淮安去营阳郡,申斥长公主,这件事就被揭过去了,至于司马昂,立刻缉拿。 赵淮安跪下,取下镶玉的三梁进贤冠,叩首谢恩:“谢陛下恩典!” 有人唏嘘,有人不甘。 御道前云舒笑着看他,“赵公子果然深藏不露。” 赵琅拱手,眼里没有多少波动,缓声道:“能站在这朝堂上的,哪一个是简单的,彼此彼此而已。” 云舒看着他身上的服色,漫不经心的说:“细柳营怕是安不下你这尊大佛了,王婳的选择果然是没错,你的身边,她永远也去不的。” 赵琅终于有一丝波动,苦笑着看向那重重殿宇:“是啊,我与婳婳相遇,本来就是始于一场算计,没有好结果也是情理之中。” 拱手谢云舒:“以前多谢郡王成全,从今往后,只有赵家长孙,不会再有那个痴傻的赵琅了。” 云舒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他与王婳尚且如此,自己呢,奢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重则粉身碎骨吧。 夜里公主府 赵淮安和赵琅站在书房,赵淮安站在穿了一件素色的长袍,哪怕时局困顿,也不见颓色,很有世家清贵的风范。 “父亲今日本可以辩解,为何要轻易认罪?” 赵淮安看着窗外,春花烂漫,暗香浮动,语气很平静:“因为不想再做棋子了。” 赵琅皱了皱眉,他是知道父亲脾性的,他也是个孤高清冷的人啊,年轻时玄学颇有造诣,还是个信奉天师道的人,师长给他取号韵之,他本来志不在庙堂的,却因为娶了母亲,不得不卷入党派之争中。 当年珲王叛乱,赵家之所以没有衰败,不是因为手段有多好,而是父亲根本就没有参与。 赵淮安看着春意盎然的庭院,这般一身轻松,多少年不曾有过了,“仲卿,如果我还继续留在平都,就只能成为司马昂的棋子,也会让你母亲还有期盼,这样迟早会把赵家拉下水,到时候再想全身而退,就难了,你明白吗?” 父亲无意司马家的夺位,却因为长公主许多无奈,这点赵琅还是看得到的。 “是,儿子明白了。” 现在只有他离开,赵家才能成为弃子,才能保全。 “哈哈哈…从今往后,再没有驸马都尉,只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赵韵之。 勾心斗角了一辈子,到头来还能山野深林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不错不错,老天待我是不薄的。” 他语气轻松起来:“成为驸马这些年来,行止多有违心,如今能远离这些是非,正合我意。” 赵琅明白父亲的心境,他能这么淡泊,也算是善终。 他笑着拍拍赵琅的肩:“赵家以后就靠你了,吾儿聪慧,我没什么好担忧的,记住,做你想做的事,其他功利得失,不要汲汲所求。” “是,谨遵父亲教诲。” 赵淮安叫住正准备退下的他:“等一下。” 赵琅侧过身来:“父亲?” 他却望向窗外,语气微微伤感:“你与王撼岳家的女儿…你若对她真心,大可不必顾及其他,不要像我,后悔一辈子。” 赵琅想了想,点头。 “是。” 第八十二章 赵琅王婳 他关上身后的隔扇,赵淮安现在,不是中常令,不是驸马都尉,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关心孩子的终身大事。 父亲当年与母亲的往事,赵琅也是听过一些,命运弄人罢了。 他慢慢往回廊走,身边人低声汇报:“公子,江福已经自尽了。” 他停了下来,看了看黑夜下的疏星点点。 “好好安排他的家人。”语气毫无波澜。 “是。” 他放下微握的手,没入无边的夜色中。 张先这几日很烦躁,自从大嫂生下第二个侄儿后,母上大人终于注意到了放荡不羁的他,整日在他旁边念叨着娶妇,张先烦都烦死了,搬到无不知来住,却没想到母亲竟然整日坐在小佛堂里念经,还玩绝食,害得他老爹又罚他跪了几次。 张阁老顺了顺打理得当的美髯,一大把年纪了还中气十足:“不孝子,还不去给你娘认错!” “是,这就去。” 他站起来,不情不愿的朝佛堂走去。 小佛堂香火缭绕,他拉过母亲旁边的蒲团坐下,盘腿看她,王氏保养得宜,年过五十也不显老,手里一串紫檀木佛珠,嘴里正念着阿弥陀佛。 “母亲。”他开口唤了一声。 “什么事?”她依然念着阿弥陀佛,眼睛都没睁开。 “母亲。”他又唤了一句。 “母亲。” “母亲。” “母亲。” ………………… 他一口气唤了好几声,王氏终于忍无可忍了,睁开了眼睛,放下佛珠。 “你到底有什么事就说,招魂呢!” 张先笑了起来:“母亲,我不过叫了你几声,你就受不了了,你这样整日的叫唤佛祖,他恐怕早就不厌其烦了,说不定啊,他现在都被你烦死了,所以把你儿子的姻缘给掐了。” 旁边的婢子都被他逗笑了,这个小少爷。 王氏拍了他一掌:“混小子瞎说什么呢!” 他笑嘻嘻的的扶母亲起来:“那您说,我说的是不是有道理,你这样每日叫唤佛祖,又不说事,他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所以啊,以后你不要动不动的就念佛了。” “你别给我打岔,我当然是有事求佛祖,我在求他给你赐一份好姻缘,你要是让我省点心,我会这样吗!” 张先直翻白眼:“好…好…儿子知错了,明年,好不好,明年一定给您娶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回来。” “哼,你前年也是这样说的,去年也是这样说的,你是不是和云小子待得久了,也学他不近女色了! 人家是郡王,想要什么样的王妃没有,你呢,整日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平都的好姑娘谁敢嫁你。” 张先嘴角抽了抽,他有这么差吗? “这次是真的了,儿子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过不了多久就请您去下聘,好不好?” 王氏闻言,两眼冒光,抓着他的手都紧了紧:“真的!谁家姑娘啊?” “额,现在还不是时候,反正是好人家的姑娘,以后您就知道了,呵呵…我还有事,我先走了哈…好好吃饭,您别再念佛了哈。” 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家里不再管他,才是真的阿弥陀佛。 楮铭回到府中,传了楮方旭过来,听他禀报了离京期间楮德韬等人的所作作为。 楮方旭想着今日朝堂上的事欲言又止,楮铭看了他一眼,语气无波:“以后做这样的事先知会我一声,还有,回去叫那个人安分一点,不要仗着我和太后就为所欲为,招惹是非。” “是,这次是我莽撞了,错失了良机,请侯爷责罚。” 楮铭转着板指:“下不为例,先下去吧。” 这次赵淮安的事,确实没办好,不过一个大世家岂是说倒就倒的。 赵琅亲自去骁骑卫中收拾自己的东西,校场边,王婳正在教授箭术。 “肩齐腿直,手指用力,不要滑,注意调吸,对,放箭前屏住呼吸,再来…” 她抬头见赵琅站在旁边看着自己,他依然是那套竹青长袍,俊逸非凡。 “你们先练习一下,我一会过来示范。” 她走过来:“你终于要走了吗?” 赵琅侧身看她,叹了口气,“是啊,我以后都不会再烦你了,是不是很高兴。” 王婳见他神色认真,与平日不同。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耸耸肩:“嗯,确实,你…好自为之。” 她也知道了驸马都尉的事,云王府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是赵府的对立面。 她转身欲走,却被赵琅拉住了手。 “王婳,我自出生开始,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来都没有失手过,你是我活了这么多年,唯一的变数。” 王婳转过身来,他忽然笑了起来,傍晚的阳光给他淡淡镀了一层金色,他的笑还是那样暖,却那样陌生。 “你不知道吧,就连我们第一次相遇,都是一个算计,是我提议先帝准备的那些猛兽除掉云王,只是没想到,我其实也是他想杀的人,你竟然还救我,我们的开始就是一个狠毒的算计,一个错误。 如今,就让这个错误结束吧。”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那么绝决,仿佛以前那个狗皮膏药的赵琅,从来没出现过。 王婳怔愣在原地。 她们的第一次相遇,她记得赵琅问她:“你是叫王婳吗? 婳婳,婳婳…很温婉的名字,我叫赵琅,他们都叫我仲卿,你现在是住在军营里吗? 一个女孩子住在军营里不怕吗……” “我只叫王婳,不叫婳婳,还有,赵公子是吧,恕我直言,我不喜欢你……” 母亲是异族,她和兄长从小,就不被别人接受,他们受人白眼,忍受不公,所以养成了这般冷清桀骜的性子,她从小就在军中,摸爬滚打,从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对她好过,被赵琅如此珍视,她觉得不真实,所以不敢说服自己去接受他,从来没对他有好脸色过,现在好了,他终于知难而退了,真好。 王婳回到靶场,拿起箭给众人做示范,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拉弓搭箭。 “咻…咻…咻…” 卫兵跑去唱靶,语气顿了一下。 “四环…没中…没…没中…” 众人都震惊了,这还是他们百发百中的教头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了? 王婳放下箭,恍了一下神:“好了,今天就到这吧,大家先下去休息。” 说完就往场边走,解掉了护腕。 王绥走过来,拍拍她的肩。 “公子,行李还没收拾呢?”旁边的人见赵琅直接往营外走,出言提醒。 “不要了。” 什么行李,他不过是找借口来见婳婳一面而已。 第八十三章 吃味儿 这几日云舒看楮铭总有些讳莫如深,那日她们在游廊上那般,现在想来还是不太好意思,偏偏楮铭又一脸正气,让人觉得他是个温润如玉不可亵玩的贤侯,整日里云王殿下,云王殿下的喊得云舒心痒痒,做坏事的是他,她反倒不好意思什么? “殿下留步!” 云舒回身,却见一位年轻的官员从后面跟上来了。 “殿下!好久不见…” 他见云舒停下了,兴奋的跑上来。 云舒微笑:“你是…?” 他指了指自己:“我,秦涣啊,殿下,就是以前给您挡酒那个,还记得吗?” “哦,小秦欢啊,哈哈哈,好久不见。” 秦涣赧然:“殿下还是没记住,我是秦涣,不是什么秦欢。” 云舒以前出门在外,总怕狐朋狗友灌她酒,身边总备着几个挡酒的,毕竟她这假凤虚凰大意不得,当年给她云小爷挡酒的那么多,什么小欢欢,小环环多得很,对于认错人这种事,有什么奇怪的。 “额,差不多啦,你不是任校书郎吗?怎么会在这。” 他的品阶,没资格来朝会的。 “大人让我过来内衙取文书,这个不要紧,只是许久不见殿下。“ 他笑得单纯,认真的想了一下,“这样吧,过几日明月楼有个诗会,到时候殿下一定要赏脸来啊。” 看着御道上楮铭越来越近,云舒简直想捂他嘴,明月楼,那是什么地方,平都最大的瓦舍! 云舒一脸正气:“诶!秦涣,我等朝廷命官,还是少去那些地方为好。” 秦涣一脸懵,云小爷,什么时候这么洁身自好了。 “不是…殿下,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明月楼的闻檀姑娘吗?她巴巴的等了您好久呢。” 他凑近云舒,笑得那叫一个淫荡:“没事,这次我们选在休沐那日,殿下…可以尽兴…嗯” 拖长的尾音让云舒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以前,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云舒一时语塞:“本王…本王…” “云王那日有约了。” 楮铭瘆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舒只得硬着头皮转身。 神经大条的秦涣行礼:“微臣见过侯爷。” “对,本王那日确实有事,就不去了哈,你们尽兴,尽兴…” 秦涣还不死心,又道:“那这样,等再过不久陈家那小子生辰,我们一起去长林街,殿下不是最喜欢那的击鼓传酒。” 长林街,那是什么地方,最大的烟花柳巷,赌坊酒肆! 云舒:………… 非要在楮铭面前把她的老底儿抖光?你丫的是不是来找抽! “那日云王也有约了。” 楮铭冷到滴水的声音适时响起。 他还没说是哪日呢,就有约了? 可怜的秦涣终于发现武安侯的脸色不太好了。 “陛下一向倡导臣下节俭律身,这些销金窟你们还是少去为妙。“ 他停了,瞥了一下秦涣又道:“校书郎本应熟读典律,现在你等还这般玩乐,看来是不适合了。” 秦涣慌了,这是…这是…要丢官的意思? “侯爷…侯爷不要误会,微臣只是普通的诗酒聚会…” 楮铭傲娇得不得了,径直走了,留下傻掉的秦涣。 云舒叹气,这下,她和楮铭的名声,指不定得传成什么样呢。 云舒快步去追他,这厮却脚下不停,呵!给你几分薄面,还真成大爷了。 终于在阖定门前追上他,云舒拉他袖子,“喂!你发什么疯,人家秦涣只是约我聚会,再说了,我又没去。” 楮铭看也不看她,径直走去车驾:“云王为何不去,不然翘首以盼的闻檀姑娘只怕秋水望穿了。” 云舒有点好笑,他这是吃味儿吗?原来高岭之花武安侯吃味是这个样子的。 云舒不知不觉被他带到了车舆里,还好死不死的戳他,“咳…逢场作戏而已,你知道的,要是我不近女色,难道还近男色啊?” 楮铭侧过身来,眯眼危险的看她,吓得云舒就很没出息的跌坐到地上去了。 “你说,要是明天传出了云王殿下是本侯的入幕之宾,你那些个相好们还敢不敢等你?” 他俊朗的脸在面前放大,云舒这才惊觉,自己这是掉狼窝里了。 刚想叫车停下,他就伸出手来环住云舒,还意味深长的摩挲着她敏感的腰,低声在她耳边说:“原来你经验这么丰富呢,我还以为那日你是害羞了。” 云舒:……… 冷不防脸上一疼,云舒吃痛。 车外的裴越分明的听到一声惨叫:“啊!楮铭你是狗吗?这么爱咬人!”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侯爷和云舒,会不会有点太热络了,不是只是兄弟的嘛? 楮铭心情颇好的看着某人捂着脸,一脸幽怨,揪着她领子低声威胁:“以后别再和他们勾肩搭背,否则我见一次咬你一次,在你这张厚脸皮都咬上牙印儿。” 不出半日,平都贵族圈里就传遍了,憋屈云王沦为权侯禁脔,从此纨绔圈里再无云舒立足之地……道德沦丧,人性扭曲啊! 春寒快退去了,这几日放晴,热气熏得王府的花都开了,空气中扑来阵阵香气。 卫氏却着了凉,整日咳着,云舒坐在旁边看大夫把脉,好在没有大碍,开点止咳消热的方子就好。 云舒见她枕边还放着那个破旧的布偶,这是平常百姓家常做给女娃玩的,卫氏当宝贝一样放了这么多年,想必是当年做给母亲的吧。 她握着云舒的手,断断续续的在呓语。 “姜武,送大夫下去开药吧。” 婢女伺候在旁边,云舒接过她手中的面巾敷在卫氏额上:“去库里取些轻薄的软烟罗来给夫人做夏装,还有,以后夫人这里缺什么,只管去和程伯拿。” “是,郡王。” 小丫鬟怯生生的答了一句,年轻的郡王风华无双,生得像个仙人似的,温柔说话的时候,眉眼含笑,目眩神迷的俊朗,重要的是,郡王不仅没有王妃,府中就连那些通房侍妾都没有一个,可见郡王是个专情的人,脸不自觉的就红了。 云舒对这些小丫头的偷偷脸红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准备抽身回去:“这里好生伺候着。” “不要…不,清儿不要去,不要去…” 却是卫氏以为她要走,在梦中握紧了她的手,云舒只得又坐进一点:“我在这呢,我哪也不去,我就在您身边。” 她又睡得安稳些:“不要去……太子殿下,饶过清儿吧,我们不要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 云舒好像听到了太子?心里一跳,俯下身来靠近卫氏,轻轻诱哄:“太子殿下怎么了?” “不要去,清儿…太子和叶温如是一伙的,不要去…” 这次云舒听清了,太子殿下,是先帝吗? 第八十四章 往事浮现 她走在花园里,一直在想刚才卫氏的话,先帝和叶家交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而母亲与先帝,又有什么关系呢? 上次司马昂的话,还有卫氏的呓语,难道母亲与先帝的关系,并不简单。 “你去找一副先帝的画像来。”她吩咐姜武,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让云舒恐慌起来。 “奶娘,给我再说说当年父亲和母亲的事吧。” 夜里,云舒换上雪白的亵衣,王氏在给她梳发。 王氏握木梳的手顿了顿,又缓缓的梳起来,声音不紧不慢:“当年的王爷啊,就像现在的您一样,是个惊才绝艳的人,从小就有神童的名声,是玄清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是御学里最年轻的贵族子弟,太子殿下的伴读。 那时候云家又显赫,高高在上的云世子殿下,文武双全,在平都的世家圈子里,是最出类拔萃的人。” “是啊,御学里选入东宫伴读的,以后都会是御前大臣,更何况父王还有爵位在身。”云舒盯着铜镜出神,所以,父亲这样的人,哪个女子会不动心。 “而王妃呢,虽然是叶家不太受宠的女儿,却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当年的美貌平都可谓无人能及,又弹得一手好琴,追求的人能从南湖里排到清溪。 她性子冷,不轻易见人,整日只在琴坊中教授歌姬和徒弟,但是王妃的姐姐是太子妃,宫里的贵人们有时候也会请她入宫演奏,据说,王爷和王妃是在仲秋宫宴上相识的,当时王爷对王妃一见钟情,惊为天人,第二日就向先祖请求赐婚,叶家本来是不同意的,可那年王爷刚好有军功,先祖早已答应可以给他任何赏赐,所以才有了后来的佳话。” 云舒觉得王氏可能有所保留了,叶家不太受宠的女儿?她以前查过,母亲自小就被叶温如抛弃在长干里,几乎和叶家没有任何往来:“你的意思是,太子妃和母妃关系还好吗?是太子妃,还是太子殿下?” “当然是太子妃娘娘了,她是王妃的姐姐呢。” 云舒的语气冷了下来:“奶娘,你还要瞒我吗?谁会对自己的庶妹这么亲密,更何况还是太子妃那样的人,据说她生性狠辣善妒…” 王氏很少见云舒这个样子,也愣住了,停下了梳头的动作,许久才道:“那许是记岔了,我身份低微,如何知道这些,也是道听途说的。” 云舒闭了闭眼,她觉得脑仁疼,从王氏这里,是问不出什么的了。 “好吧,刚刚是我失态了,您下去休息吧,这里我自己来。” 王氏掩上门出去了。 父亲那么优秀,而且还是东宫伴读,那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如何呢? 如果以前常常去找母亲的那个贵人是先帝,那母亲与先帝,到底是敌是友,她从小听到的,都是母亲和父亲郎才女貌,那他们真的是情投意合? 云舒第二日去了一趟白梅书院,快马加鞭半日,才到扶风郡,白梅书院修在山腰,此时正是晚霞映天,鹧鸪清啼的时侯,山道上落满了残败的春花,正所谓踏花归来马蹄香。 云舒没心思欣赏春景图,快步沿着山路往上,玄清先生还在和弟子下棋,听书童来禀。 他喝了一口茶,笑道:“玹玉来了,好啊,换他来下这局,你没意思。” 弟子:………… “云舒拜见先生。”云舒拱手行礼。 玄清指着棋盘:“嗯,玹玉,过来看看这里,可看得出生门在哪?” 云舒跪坐下来,面前是一局残局,她沉思片刻,落下一子,棋盘顿时乾坤变换。 他把折扇一收笑道:“好!好得很,这里…还有这里,落子就有了气门,不错,没退步。” 他又端起茶细细品了一口:“说吧,云王大人拔冗前来有何贵干啊?” “先生,云舒心里有些疑惑,想请先生解答。” 不是云舒要这么见外,而是玄清是父亲的师长,所以云舒即使是私下,也只称呼他为先生。 “问吧。” 云舒没想绕圈子:“不瞒先生,云舒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当年父亲母亲的死,我一直觉得,他们的死一定另有蹊跷。” 玄清闻言皱了皱眉,他曾经警告过云舒,不要去查当年的事。 云舒见他神色变了,就站起来到堂中,撩袍跪下。 “自小先生和祖父就警告我,不要追查当年的事,可那是我的亲生父母啊,如果他们是无辜惨死,身为人子,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查出来你要干什么? 知道了真相你要干什么? 复仇吗?”玄清是真的动气了,把折扇扔在桌上。 云舒抬头直视他:“为何不可?如果真的是有人陷害,自然是要让他血债血偿的!” “哼!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当年我和你祖父就知道,你要是存着这样的心思,迟早要出大乱子。” “当年的事究竟是如何,难道我都不能知道吗?” 云舒不懂,他们到底在隐瞒什么! 玄清叹气:“有些真相,不让你知道是为你好,你这辈子,做个轻松逍遥的郡王也可以,做个翻云覆雨的权臣也可以,为什么一定要知道那些往事呢?人死如灯灭,追究又有什么意义?” “人活一世,但求无愧于心,不欺于己,先生一世英明,一世通透,可云舒只是普通人,根本无法释怀,无论有多难,我都会查明当年的真相!” 云舒不卑不亢的跪着,瘦弱的脊背挺得笔直, “好!既然你如此执迷不悟,就在这继续跪着,什么时侯想通了,再起来吧。” 玄清起身离开了书房,云舒依旧跪着。 先生最喜爱的弟子被罚跪,这是多难得的事啊,有弟子偷偷抬头望了一眼,果然见堂堂云王跪在先生的书房里,姜武站在门口瞪了他们一眼,纷纷作鸟兽散。 暮春时节,最是山花烂漫的,醉人的香味儿弥漫,金黄的光影透过开着的木窗洒进来,拉长了书房里的博古架,影子投在云舒面前的青砖上,从短到长,终于全部消失了,黑夜笼罩下来。 云舒一动不动的跪着,连姿势都没有变过,膝盖从麻木到刺痛再麻木。 先生越是怕她知道当年的事,越说明当年父母亲的死确实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让先生也忌惮的人,只有皇家。 真的是那样的吗? 第八十五章 当年疑云 早上她带着那幅先帝的画像去了长干里,那个房主说,当年常常来找母亲的人,就是画像上的人! 而且,还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就常常来救济,后来还重新给她们买了宅子,那时哪有什么平都才女。 这么说,先帝早就认识的母亲,恐怕早在父亲之前,那他们之间的关系? 呼之欲出的真相,那么残忍,不,不会是这样的!她今天一定要知道,当年父亲母亲和先帝的纠葛。 “先生,真的要让云王殿下就这么跪着啊?” 玄清和书院山长站在书房外,已经月上中天,云舒还在跪着。 “这孩子从小就执念得很,如何会轻易放弃,先生还是服一回软,让他回去吧。” 玄清挑眉,“哼!执迷不悟,他要跪,就让他跪着吧。”说罢转身走了。 “诶!这……”书院长叹了一口气,这位,也是个倔脾气,他不发话,谁敢上前,也无奈的走了。 姜武过来劝过她,云舒也不为所动,膝盖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疼痛密密的蔓延上来,像针扎一样,她还是一动不动,月光洒在她笔直的身体上,荧白如玉。 快要天亮的时候,云舒已经微微打着颤,额上已经被汗打湿了,她轻轻动了动胳膊。 “怎么样,还没想通吗?”玄清的声音自后面传来。 云舒硬撑着跪得更加笔直。 “先生是父亲最敬重的人,他正当壮年就被人构陷至死,先生就没有痛心过吗?” 玄清走到窗边来,负手看着泛起鱼肚白的天边,声音伤感。 “恩平,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他的死,与其他人没有关系,是他太放不下你母妃了,这样的感情,不应该出现在你们这样的勋贵里,所以他是被自己的多情害死的,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那先帝呢?母亲与先帝,是否…是否有不应该的感情?”云舒跪行了两步,她还是将心中的猜测问了出来。 玄清转了过来,脸色晦暗不明:“放肆!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云舒摇摇头,厉声道:“母亲是叶家的人,东宫式微,而正德侯府,云家,都是珲王的拥趸,自从母亲嫁入云家,云家在朝堂上屡屡被打压,从来滴水不漏的云家甚至丧失了云家军的统领权,母亲在这其间是什么角色,一个棋子,一个细作,还是一个刺!”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云舒苍白的脸上,云舒被打得偏到了一边,脸登时便肿了起来,嘴角渗出血丝来。 先生竟然打了她!为什么?先生从来没有打过任何人!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猜测会害死你,害死云氏全族!” 玄清的神色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打过云舒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云舒的发髻散了,额头冒着冷汗,脑海里翁翁作响,仿佛过了很久。 她缓缓的爬了起来,倔强的稳住身体,她明白了,先生的所作所为,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向玄清拱手行礼,又恢复了那个淡漠疏离的云王,只是声音里压抑太多:“云舒多谢先生教诲,说到底这些是云家的家务事,云舒不会再连累先生了,告辞。” 一步步决绝而冷酷,头也不会的离开了书房,剩下玄清注视着她的背影,仿佛看到当年气若游丝的云蔚,一步一扣头,求他收留云舒的场景。 为什么,恩平如此,云舒也是如此,倔强自缚。 “恩平,为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姜武见云舒终于出来了,连忙过去扶她,刚刚他在外面,或多或少的听了点,没想到,当年的事如此残忍,只是心疼郡王,最深的伤害,却来自最亲的人。 云舒拂开他,自己挽了发髻,擦干血迹,一瘸一拐的下了山,骑上马飞奔而去。 云王已经有两日没有来上朝了,众臣议论纷纷,楮铭看了看云舒空着的位子,云家派人来说是生病了,前两日不是还好好的嘛,怎么突然就病了。 “侯爷请回吧,郡王不见任何人。” 程伯亲自到门口来挡楮铭。 楮铭皱眉,这是怎么了。 “你就说本侯有政事与她商议。” “郡王说了,这几日无论任何人拜访都不见,侯爷还是请回吧,等郡王病好了,自然就会去上朝了,侯爷不必担心。” 楮铭更加疑惑,他和云舒认识这么久以来,从来没见她如此反常过,他有预感,云舒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她一贯的性子就是自己硬扛。 “那好吧,本侯先回去了,你转告她,好好养病。” “是,多谢侯爷关心。” 楮铭看了一眼云王府,转身上了车驾。 云王府西园,云舒正坐在庭华阁中,满室都是父亲为母亲画的丹青,她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有,可是她从来没有对父亲笑过,父亲对她用情如此之深,可是她呢? 云舒以前查过父亲身边的人,云蔚是中剧毒而死,而且还是慢性的,他那么聪明,想必是有察觉的吧,最爱的人亲手端给自己的毒,还是一口一口的喝掉,该是怎样的悲哀。 母亲也是有愧疚之心的吧,所以想和父亲同归于尽,自己也中了毒,才会在生弟弟的时候毒发身亡,造成了桓弟一生的残废,让自己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是先帝,是叶家,造就了云家的悲剧,毕竟,除掉云王,才能除掉珲王的左膀右臂。 为什么?父亲的爱恋要给最不应该的人,云舒的心很乱,她应该恨叶河清吗?可是她生下了自己和弟弟,还因此而丧命。 是叶家,是司马家,让她家破人亡了,让她背负这些,毁了她本该安稳锦绣的一生! 云舒狠狠的扔了画卷,站了起来。 都是为了权力,云家出生入死,到头来却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既能助你高楼起,也能让你大厦倾! 心里升起一股暴戾,云舒转身离开庭华阁。 “你昨日说,司马昂逃走了?” “是,朝廷的人还没到,就逃到秦国去了,据说受到秦帝的礼待。” “好,你现在把这封信想办法送到他的手上,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云舒搁下笔,将信装起来,递给姜武。 “郡王,你是…”姜武犹豫了一下,他担心郡王会做什么糊涂事。 “不该问的别问,下去办吧。” 她又开始翻看起信件来,头也不抬,姜武觉得郡王变了,变得他都不认识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 第八十六章 隔阂再起 第二日,众臣都列好了,云舒才姗姗来迟,少年郡王风姿出众,玄色厚重朝服,碧玉革带,青丝罩在三梁进贤冠下,逆光缓缓走来,九天庙堂之上也似松间漫步,如玉无瑕的脸上不带一丝表情,眸色沉沉,自有威仪。 楮铭见她果然瘦了不少,下巴更尖了,可能是真的病了。 “听说你病了,昨日怎么不让我进去看看你呢?”他微微侧首问云舒。 云舒站得笔直,目视前方那张尊贵华丽的龙椅,这是用云家的命换来的,嘴里却冷淡的答道:“本王无碍,多谢武安侯关心。” 楮铭不喜欢她这样的冷漠,微微觑眉,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皇帝的仪仗来了。 司马昂逃脱的消息今日才传到,皇帝很生气,大骂他是败类。 忽然一个清明的声音响起:“陛下,这次奉命去缉拿废王的廷尉监叶大人,明知会打草惊蛇,还行事如此拖沓。 司马昂自然早得了消息,现在废王逃到了秦国公然与大靖为敌,他又在边境多年,始终是个祸患,叶大人有怠慢之责。” 楮铭回头看了一眼云舒,她神色自若,今日是怎么了,竟然会主动弹劾别人。 廷尉监叶大人就是叶伽,叶温如的孙子,他闻言立刻跪了下来:“陛下,微臣这次确实是办事不力,请陛下降罪。” 司马凌不甚在意的抬手:“嗯,云王说得对,不过罪也不在他,廷尉监这次做事是考虑不周,就罚俸一年吧。” 叶伽叩首:“谢陛下恩典。” 站起来狠狠的瞪了一眼云舒,陛下都是叶家扶上位的,如何会重责他,敢弹劾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区区破落户。 司礼监退了朝,云舒疾步走在最前面,直接上了云家的车驾,将后面的楮铭甩开了。 看着云家的车驾远去,楮铭对旁边的裴越说:“你去查一下,最近云家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裴越虽然对侯爷这种热脸贴冷屁股很不高兴,但还是不敢违逆他的命令,不情不愿的下去打听了,他觉得,以前那个高冷的侯爷彻底消失了。 回到府中,云舒接过探子递来的消息瞟了一眼,司马昂果然不简单,一到秦国就被奉为座上宾。 她又冷冷吩咐道:“叶伽不是在清溪修了个新园子吗?现在他被罚俸手头紧,你去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想花钱消灾的人。” “是,属下即刻去办。”暗卫领命而去,云舒才提笔。 “郡王,侯府的大公子来了。” “请进来吧。” 云舒放下笔,用纸把自己刚刚写的东西盖了起来。 她自书案后绕过来,平淡的笑笑:“兄长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你与曾家小姐的婚期将近,不是很忙的吗?” 他坐到窗边,理理衣袍:“过来看看你,不是病了吗?还穿这么少。” “没事,就是偷偷懒,不想去上朝而已。” 云舒给他倒茶。 “你腿怎么了?” 他见云舒走路竟然是高低脚,站了起来。 云舒故作轻松的笑笑:“哦,昨日不小心摔了,不碍事的。” 宋鹤轩挑眉:“路都走不了了,还不碍事,我看看。” 说着就要上来掀她的长衫,云舒退了一步。 “兄长,我都长大了,一个大男人磕磕碰碰很正常。” 宋鹤轩眼神一厉:“手拿开!我还不知道你,快点!不然就传孙大夫过来了。” 云舒知道他的性子,只得慢腾腾的绾起长衫,看到她膝盖上一片紫青,宋鹤轩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搞得这么严重,你身边人是如何伺候的,好好走路怎么会摔了?” 她侧过脸去,“路滑就不小心了。” 他让姜武去拿药和干净的布来,坐在旁边给她细细的擦着。 “你啊,都是堂堂郡王了,还像小时候一样不稳重,你肤色又白,哪嗑着碰着都能肿好大一个包,紫青紫青的,每次都要我偷偷给你上的药。” 他的动作很温柔,春日的暖阳照在他洁白的脸上,甚至能看得到细细的绒毛,长睫微动,很有书卷气,如玉公子,宛如丹青描绘。 “兄长眼里,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阿玹,我也多么希望,这些年不过是浮生一梦而已,一觉醒来,还是十岁的时候,我摘石榴掉下树来,你在湖心亭给我上药。” 她神色微闪,轻轻的叹了一句:“那该多好。”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不知道。 云舒向来果决,很少这般伤春悲秋,宋鹤轩停下动作,看向她的眼睛,晦暗不明。 “惟止乃能动,因昧而为明,你,我,我们都身不由己,在这平都,只有手握权柄,才能做下棋的人,我们的后面,除了自己的命,还有一个家族的兴衰,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要走到底。” 正德侯夫人不幸早逝后,宋渊的继室江夫人很快便在侯府站稳了脚跟,宋鹤轩就慢慢体弱了,曾经发热差点就救不回来,也曾经被人在饮食里下手脚过,服用相克的食物,伤及根本,被发疯的马甩下山道…… 这些宅门里的腌臜事,狠毒的算计比比皆是,为了自保,他假装不知自己一直服用的药里微毒,不争不抢,处处藏拙,正德侯府大公子体弱多病的名声在外,他亦收敛锋芒,才华平庸,多年蛰伏,只为有朝一日一鸣惊人,他才是正德侯府正统的嫡子,再无人能撼动。 怪不得小时候云舒会喜欢和他在一起,同病相怜啊,他们谁是容易的,不过生在这样优胜劣汰的家族里,不争必死罢了。 云舒握了握他的手,冷情如她,一直都知道怎么做。 夜幕低垂,城门换岗时间快到了,兵士们捱了一天,早已经不耐烦,正准备闭上城门,却见还有一辆马车火急火燎的赶来。 来到近前,马车上的人挑起帘子来,是个中年男人,盯着泛起青苔的城墙上,那遒劲的‘平都’二字。 饱经沧桑的脸上有一丝动容,喃喃道:“回来了…这么多年,终于回来了…” 守卫不耐的吼道:“喂!到底进不进来,关城门了。” 马车再次起行,直奔南湖里而去。 第八十七章 锋芒毕露 云舒下衙回来,一边解下披风递给旁边人,一边快步往书房去。 却见陈奕果然在那,看见云舒进来,他立马跪下来,声音颤抖:“殿下!殿下恕罪…” 云舒冷眼看着伏在地上的陈奕,发间已经有丝丝白霜。 “什么时候到的?” 云舒清冷的声音响起,他才缓缓抬起头来答道:“前日起行,今日到的平都。” 云舒不再看他,抬头望天,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半晌才道:“你当年离开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他扑上来抱住云舒的腿,声泪俱下:“殿下!殿下…我知错了…殿下!再放过我一次,让我回来和孩子团聚吧,我从他生下来,就没见过…” 云舒闭着眼,不为所动。 “殿下…殿下,放过我,我一定安安分分的,为云家肝脑涂地!” 云舒踢开他,几乎失态的吼道:“放过你!那你当年怎么不放过我!你想要天伦之乐,那我呢!我呢!” 就是这个人!当年怂恿云翦让云舒女扮男装,多么荒唐可笑,为了家族的富贵,赌上了她的一生! 后来和珲王的勾结,让云家跌落谷底,这么多年的波澜,多少是拜他所赐! 老爷子快不行的时候才和盘托出,那时候陈奕可是云家的柱石之一,握着府兵和死士,云翦担心自己走后云舒年纪太小不能弹压他,更何况云家最大的秘密还是他一手主导,嘱咐云舒务必要将他斩草除根。 老爷子一走,不久先帝也驾崩了,朝中大变,珲王谋逆,骁骑卫蠢蠢欲动,云舒一度不能控制云家的力量,就是陈奕和珲王的野心,差点将云家拖入深渊。 云舒闭了闭眼,语气冷漠:“你做的那些事,云家没要你的命已经是恩赐,其他的,不要再强求了。” 他不住的磕头:“是…是我对不起恩平,我该死,殿下恨我,我无话可说,只求殿下让我留在平都…” 当年云舒费了多大劲夺下云家真正的权柄,按理说他是绝对留不得的,可他与父亲是生死之交,若没有变故,只怕他还会是云舒的义父。 陈奕悲从心起,放开云舒瘫坐在地上,眼里无尽的恨意:“我做这些,都是为恩平不值,他那样的人,却生生毁在了司马家手里,殿下难道就不恨吗! 被帝王家如此对待,为何还要愚忠…” 当年云舒也是因为他做这些,到底也是为父亲复仇,便不顾众人反对,放他一马。 “带上妻儿,明日之前离开平都。” 他错鄂抬头,没想到云舒还是如此狠心,一定要逼着他一家人颠沛流离,可他除了服从,别无他法,云家耳目遍布天下,她要无声无息的弄死他们,太简单。 重重磕头,“是,谢殿下恩典!” 陈奕步履蹒跚的从书房出来,路过游廊的时候忽然见婢子推着一位郎君过来了,他立刻避在一边,低头行礼。 擦身而过的时候,云述瞥了低头的陈奕一眼。 等到了云舒门前,他却突然说:“我想起还有些事要做,明日再来看王兄吧。” 阿萝撅嘴,大闲人能有什么事要做,都到门口了还不进去,麻烦。 “是,大爷!我们这就回去。” 平都再一次盛夏酷暑,叶家头上却阴云密布,先是儿子吏部尚书叶俊良为门生递条子被弹劾,再到孙子廷尉监叶伽收受贿银被告发,屋漏偏逢连绵雨,气得叶温如又吐了几口老血。 御史最擅长添油加醋:“吏部尚书叶大人,先后为左侍郎吴佑,牧监凌璋等十几人谋职,还暗中标抬价码,如此光明正大的卖官鬻爵,是动摇大靖根基,实在罪大恶极。 廷尉掌天下刑狱,廷尉监本该公正不阿,明察秋毫,没想到廷尉监叶伽竟然以身试法,收受贿银后,任意更改卷宗,杀人者无罪,受害者家破人亡,经查证不下十件,如此伤天害理,良性全泯,还有何颜面立身于天地!” “是啊,叶家仗着陛下恩宠,为所欲为,危害朝廷多年,实在是令人寒心呐……” 云舒冷冷看着这一切,叶伽和叶俊良瑟瑟发抖的跪在下首,现在证据确凿,想争辨半分也不能的,她要出手,必然让人再无还手之力。 “廷尉正周勋大人,素来与叶家交好,廷尉监叶伽贪赃枉法,周大人真的不知情吗?” 周勋立刻便跪下了:“陛下,叶伽贪赃枉法臣是真的不知情啊,他掌管刑狱审查,垄断听事处,臣根本无法…” “这么说你只是顶着个九卿的名号,只吃饭不做事,底下人这么大张旗鼓的收受贿赂,你竟丝毫不察,这样的廷尉大人,还如何下听百姓之苦,体察天下冤屈!”楮铭适时的添油加醋。 周勋汗都要滴下来了,这回,想要干干净净的把自己摘出来,没那么容易了。 “是,是臣御下不严,是臣被叶伽纯良的表象所迷惑了,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人面兽心,微臣回去,一定重审所有的案件,还受冤屈者一个公道…” “周勋!你…”叶伽抬头怒视他,当初他们做这些事,谁是干净的,只怕周勋更甚吧。 周勋打断他的话:“叶伽,你自己贪赃枉法,有想过叶家吗,想过叶太傅吗,太傅一生正直,为大靖鞠躬尽瘁,都毁在你们两个败类手上了!” 这是在威胁他,要是敢把自己给供出去,叶家现在不过还有一个叶温如撑着,他必然是不会放过叶家的,若是扛下罪责,也许周勋还能念着情分,照顾一二。 果然叶俊良是听懂了的,跪行了两步,声音颤抖:“陛下,是臣利欲熏心,做了错事,当年父亲追随先帝忠心耿耿,才得天家信任,富贵恩宠,如今一念之差,实在有负皇恩,有负先帝重托,微臣自知罪孽深重,请陛下降罪!” 这是在提醒皇帝,当年叶家的从龙之功,打起感情牌来了。 “叶大人确实是有负先帝,有负陛下,陛下念及叶家功劳,对你们信任非常,而你们呢,卖官鬻爵,让庸才把持朝政,让陛下成为忠奸不辨的昏君,长此以往,大靖将无才可用,而令士族寒心! 只要家世贿银备好,就可为所欲为,刑狱再无公正可言,天下百姓又如何看陛下,那大靖,恐怕国祚将倾吧。” 云舒上前,句句都为皇帝不值,就是要让司马凌看看,他信任的叶家,是如何让他成为一个昏君的。 第八十八章 收拾叶家 “陛下,微臣只是一时糊涂,绝不是故意危害朝政,陛下…” 云舒冷笑:“一时糊涂?做了这么多年,你难道就没有一刻良心发现,如今事情败露了,您就知道是一时糊涂了,看来只有证据确凿,您才会醍醐灌顶,不然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和廷尉监大人,还不知道财源广进到多久呢…”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有云舒这样的人说得,句句听来心惊肉跳,云王最近锋芒毕露,想求情开脱的都不敢上前了,避之不及,唯恐被连累。 “够了!都别吵了,吵得朕头疼,叶俊良,叶伽,贪赃枉法以权谋私,叶家败类,也不要让廷尉审了,给朕用三法司会审,牵涉什么人,什么事,都好好审审,看还有什么罪!都滚下去!” 司马凌先走了,朝政他做不了主已经够憋屈了,下面的臣子也看轻他,什么天子威怒,根本不放在眼里,还不及一个武安侯和云王的淫威。 朝臣禁若寒蝉,最近这几位火气都挺大啊。 “先去趟乌衣巷。”云舒坐在马车里,理了理微皱的朝服,对车辕上的姜武吩咐,她捏了捏微疼的额心。 楮铭看着云舒远去,问身后的裴越:“你上次说,云王连夜去了趟白梅书院?” “是,回来就告病了。” 那她最近性情大变可能和那晚有关,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忽然这么冒进起来。 叶温昘正在书房里听下面的人禀报今日朝堂上叶家发生的事。 “…那叶伽争辩不得,被押入了天牢…” 他正握着茶杯,手抖了一抖,眼里露出阴冷的笑:“好!这竖子也有今日,真是报应不爽,你继续下去盯着,有什么消息,即刻报上来!” 家人领命下去,旁边的叶皓祯侧过身来笑着拱手:“恭喜父亲,大仇得报。” “哼,多行不义必自毙,看那老贼还能得意到何时!” “郎主,云王在外求见。” 管家在书房外通报,叶温昘和儿子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茫然,云王?云舒?来这里干什么? “快请进来,哦不,我亲自去迎接。”他立刻理了理衣服朝门外去了。 不管是干啥的,堂堂郡王驾临,不能让人家等在门口啊,更何况是在这风口浪尖,乌衣巷住的可都非富即贵啊,让人瞧了去可不好。 片刻之后,云舒坐在主位上,叶温昘恭敬的坐在下首,试探着问:“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云舒端起茶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才缓缓道:“你不知道本王来干什么吗?” “殿下,这…” 云舒微微倾身,盯着他的肥头大耳,和善的笑着:“本王是来给你送机会来了。” 他眼睛微微一动。 “殿下,此话怎讲?” 云舒坐直了,似笑非笑:“叶大人和太傅大人是本家同族,结果人家抱对了大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子弟位列庙堂,而你呢,当初就因为犹豫不决,这么多年都还是个小小工部主事,还得因为太傅府的得势,受人白眼,本王也为你不值啊…” 叶温昘脸上不太好看,他是叶家庶子,大靖士庶阶级森严,他一向不得大房待见,当年叶温如悄悄攀上了太子,他却觉得东宫势弱,珲王一派权势滔天,而且说白了和自己一样是庶子,珲王有意拉拢,他也唯江氏一族马首是瞻。 起先确实是风光了一段时间,却没想到太子会在先帝狩猎的时候动手,安排了刺杀,嫁祸珲王,先祖震怒,收押了珲王,那时候先祖已经身体不济,回宫后就中风病倒了,太子掌控了皇宫,亲王重臣都被困在了潜光殿,只有东宫一人能侍疾,亲自送走了先祖,继承大统。 先祖走得蹊跷,东宫弑君的传言一度尘嚣世上,但太子是正统,而且大局已定,又能翻起多大风浪,倒是苦了他们这些小喽啰,珲王失势,他们这些年被太傅府欺压,他乃是叶俊良的长辈,见了还得作揖行礼,太傅府的人对他们,都是鼻孔朝天的,现在太傅府落了马,他自然解气。 “郡王莫不是开玩笑,太傅府吃香喝辣的时候我们吹着西北风,现在他们落马了,我们也跟着倒霉,不被陛下迁怒就已经很不错了,谈何机会?” 云舒又装模作样的喝了一口茶,声音放低,笑得人畜无害:“叶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太傅府多年傲慢,得罪人不少,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我们的想法可是一样的,现在你手上想必也有不少罪证,只是不好出面,不如把这种事,交给擅长的人来做。” 云舒也不想和他卖关子,直接抛出好处:“叶家失势已是必然,而朝中可有不少好位置是空着的呢,如果你现在还犹豫,不仅捞不到好处,可能真的会被牵连了。” “郡王,这…”他作沉思状。 云舒站了起来:“本王言尽于此,叶大人是聪明人,好好考虑,不要再白白浪费叶家这房摆脱庶士命运的好机会了。” 送走云舒,儿子叶皓祯才从屏风后出来,走到愣神的叶温昘面前:“父亲,云王刚刚说的,您真的要这么做吗?” 他听得可是动心的,自己都三十几了,世家子弟这个年纪,早就凭着家里的荫袭高官厚禄威风八面了,自己还连一官半职都没有,平日里还得对着叶伽那几个竖子点头哈腰。 “这个云王,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这般直白,反倒容易有诈,这样,你把我们手上掌握的东西,挑几样透露给云家的人,先探探,不要陷太深,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还不敢和太傅府撕破脸。” 叶皓祯跃跃欲试,现在得了首肯,更加没顾及:“是,我这就下去办。” 姜武扶云舒上了马车。 “郡王可是要拉拢叶温昘?” “拉拢这种扶不起的阿斗干什么?他以为这些年败给太傅府是当年没机会,殊不知和叶温如的狠绝比起来,他们这种畏首畏尾,胆小怕事的,根本不堪一击,败得理所当然。” 叶温如连自己的女儿都能利用,还会有什么顾及,云舒摇起扇,厚厚的裹胸,在这种三伏天,简直快要了她的命,烦躁得很。 “如果他们有所行动,就把他们也拉下水,让叶温昘彻底和叶家撕破脸,如果还是这般胆小,也不会有利用价值,就让他们和太傅府一起兄弟情深吧,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和漕运可不清白…” 姜武觉得虽在三伏天,脊背却凉飕飕的,以前的郡王果然还是太仁慈了,她要是耍起阴谋诡计来,绝不逊色任何人。 第八十九章 误会渐深 姜武在云舒的案前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郡王,武安侯请您去侯府。” “不去。” 云舒笔下不停,头也不抬。 姜武有点为难:“是裴统领亲自来请的,就在门外…您看?” 既然有心躲他,云舒也不怕得罪人,依旧不冷不热。 翻过一册才道:“王府什么时候需要仰人鼻息了,以后侯府不管谁来请,都不用通报了。” 郡王不高兴,谁也不敢惹,“是,知道了。” 姜武默默的退了下去,在门外向裴越拱手:“裴统领,郡王这几日公务烦身,实在抽不出空来,辜负了侯爷的美意,改日郡王再亲自赔罪。” 本来裴越这么大热天的出来请人,就不太乐意,现在还被高冷的拒绝了,当下就不高兴,特意拔高声音。 “是吗?你家郡王日理万机,也就我们侯爷整日闲得慌,还心心念念的记得某人爱吃竹笋,好不容易做了,巴巴的过来请,结果吧,人家还不领情……” 姜武抬眼看了一眼书房,简直想捂住他的嘴,大爷你可闭嘴吧,最近郡王阴晴不定的,他也怕啊。 他还在门口念叨,云舒已经放下了笔,抬头看看窗外,毒辣的日头晒得竹叶都奄奄的,这样的天,上哪找鲜笋。 去年了吧,自己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还记挂着,这种天做竹笋鸡应该很热… “…我跟你说,侯爷还是特意找的庸州笋,那模样,看得我都…” 他忽然止住了抱怨,抬手行礼,“郡王。” 云舒出现在裴越面前,瞥了他一眼。 “走吧。” “是。”裴越心里乐开了花,要是今天请不了人,不知道侯爷还罚他多久。 楮铭坐在碧霞台里,看裴越引了云舒过曲廊来,嘴角轻挑。 走过去迎接:“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裴越简直忍不住翻白眼,刚刚是谁说如果请不人,也不用回来了,自己去龙武卫操练一天的! 云舒笑了一下:“璟瑜盛情相邀,却之不恭,我岂有不来之理。” 坐到了席上,环顾四周,这还是她第一次到侯府的后园来,她以为楮铭这样的,园中想必大气简洁,却没想到也这般精巧,花廊曲桥,绿湖假山,遍植花树幽兰,很有文人的清雅。 这座台子取作碧霞。 “方士飞轩住碧霞。”神仙的居所。 周围遍植海棠罗汉松,又有碧波粼粼,果真如碧色云霞,是个解暑的好地方。 楮铭见她只穿了普通常服过来,却也着了高领的中衣,裹住洁白纤细的脖子。 “盛夏酷热,先用些冷酱吧。” 有婢子端了几盘果品过来了,用的还是贵重的琉璃盏,也就些时鲜瓜果,却精心雕刻了花卉,淋了甜甜的米酒,底盘铺陈果酱,看着令人食指大动,云舒用匙轻轻尝了一口,没想到竟是冰的,酷热让人口舌干燥,这样的冰镇瓜果,沁人心脾,着实难得。 “平都落雪浅薄,冰政每年只能储存少量碎冰,除了皇宫,也只有你这能有这等享受了,竟还用来做果酱了。”她又尝了一口。 楮铭见她果然还很喜欢甜食,笑了一下:“是冰鉴。” 宫庭常用青铜铸造冰鉴,内置中空,有夹层放冰,再一层放锡或者铅,用来保存酒肉瓜果,散冷气又可降温,只是能享用的人很少。 “嗯,不错,以后府中也可效仿。” 又说了些闲话,无双君子,白袍难掩华贵,此等闲适小坐,佳肴美酒,言谈将相,当真风雅,只是各怀心事,气氛微妙而已。 “君子远庖厨,没想到璟瑜还会做竹笋鸡。” 云舒看着端上来的竹笋鸡汁香浓郁,色味俱全,笋滑嫩清香果然十分爽口,不似平常那些呛炒或清煮的腥腻。 楮铭挽起白袍给她布菜,缓缓说:“世人皆道煮茶温酒才是风流,却不知口腹讲究亦有风骨,以前我们在军中饮食粗糙,现在能时烹小鲜也是美事,家母精于饮食,自小也受熏陶。” 云舒想起确实跟着他蹭了不少美食,想着他这样的人挽衣做菜,该是怎样的光景。 “上次你在义阳,托我去栖月山看的那位,想必就是…楮夫人吧。” “嗯,正是家母。” 楮铭掩了神色的失落,又给云舒倒了一杯酒。 云舒觉得他和楮夫人之间可能还有些隔阂,不然每次都表现得这么奇怪,没想到他这样的人烦恼还挺多的。 “夫人睿智通透,谈吐不凡,璟瑜这般出众,是夫人教导有方。” “过奖了,母亲确实性格洒脱,上次多谢你。” 云舒对楮家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不想深问。 该来的终究会来,有些话题无法避免。 “最近你锋芒太盛,我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你终究是信不过我。” 他声音淡淡的落寞,他感觉云舒的心,就像磐石,无论如何感化,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云舒神色淡淡,放下筷子才道:“你说的哪里话,我们不是本来就要肃清世家嘛,叶家是门阀之首,我们谋划已久,现在不过提前了而已,时机正好,不如一劳永逸,拿下了叶家,其他人不足为惧。” 楮铭盯着她,缓缓开口:“你说的其他人,包括我吗?” 还是那般温和的语气,话出口却一针见血。 落霞漫天,宛若红绸罗织,楮铭俊朗的侧颜被阳光包裹着,那么美好,那么惊艳。 微风浮动四周竹帘,光影斑驳间,两人就这样相视无言,云舒忽然升起一阵恐慌来,好像心里什么东西被人拉扯着,揉搓重击,十分闷痛,她不由得避开了楮铭的目光。 开口都不自然起来:“你为何这样想我?是不是…听外面的传言,这些不过是离间…” 楮铭捕捉着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他实在不想再看云舒作戏,都这种地步了,她还在撒谎,还把他当做玩物一样,他真的累了,也怒了。 “阿玉!你明知道的,皇帝想要制衡世家,楮家,其余世家,云家,势力相当互相制肘,皇位才坐得稳。” 帝王,想让世家互相牵制,坐收渔利,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他抬头看云舒,终于将压抑已久的话说出来:“现在你突然要打破这种平衡,只有一种可能,云家想要专权。 我是无所谓,反正这是我迟早的路,可是你为什么? 你这般执念,莫非是想搅动大靖吗?” 楮铭真的看不透云舒,她以前是纨绔,后来是世子,现在是狠辣的郡王,她说只想守着王府过日子,却又处处布局处处下手。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哪一句话才是真? 云舒从怔愣中缓过来,心里慢慢蔓延出委屈和心痛来,她做什么都有她的立场,别人又比她干净多少? 这就是政治,这就是武安候,什么情深如蜜,在权势利益面前,多少感情都不堪一击。 第九十章 心痛 太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彼此间朦胧起来,云舒已经恢复了冷静。 “既然你不再信我,我也无话可说,至此以后,你是摄政的武安侯,我是云家的云王,我们各自好自为之。” 她站了起来,清冷的侧脸让人可望不可即。 “这样也好,免得以后当场撕破脸难看。”甩下狠话,云舒转身欲走。 楮铭突然拉住云舒的手,眼里全是不可置信,连问她的语气都是颤抖的:“你对我,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前些日子那些……” 那些甜蜜,也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吗? “我不会对你有感觉的,楮铭,无关我们的身份,只是没有痴心交付的理由,你我之间,还没开始,就已经是殊途了。” 她头也不回,话却说得很明白了,她前些日子的沉沦,现在因为楮铭的几句质问,就清醒过来了,他们的身份没变,鸿沟也还在。 云舒一根根抽回自己的手,走得决绝又冷漠,没有留给他一丝余地。 “云舒!” 他盯着云舒的背影,她果然还是如此绝情,自己对她来说根本不值得一点在乎,哪怕是向他解释一句都不肯。 “你这般玩弄人心,总有一天,你会被报应的,你会后悔的!” 她停了一下,压下心中翻腾的酸意,才冷清的说:“我这种人,向来不敢把未来想得具体,我们更不会有所谓的未来,负了你是我的错,若有报应,我也受着。” 大步离开,头也不回。 楮铭跌坐在案前,到底是怎么了? 自己的情深一片,云舒却从来就不屑一顾,她是狠心的女人,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是啊,她能在群狼环伺下成为位高权重的云王殿下,又岂是简单的,现在她能洒脱的抽身而出,片叶不沾,留下他还在原地作困兽之斗,以前他有多骄傲,现在就有多卑微,多讽刺。 他早就察觉云舒背后的小动作,只是还欺骗自己,还抱有幻想,现在人家当面承认了,自己又能奈她如何,反正从一开始就只是自己一厢情愿而已,连挽留的资格都没有。 姜武送了酒进去后,就被赶出来了,他知道下午郡王和武安侯争执了,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担心的在庭华阁外左瞄右瞄,却什么也看不见。 里面的云舒倚在桌边,一口又一口的灌着酒,是浓烈的梨花白,一口下去,从脖子到腹中,火辣辣的呛人,但是她不想停下来,因为其他的东西更让她难受。 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步步为营,阴险狡诈,恐怕现在楮铭看她,已是面目可憎吧。 可是她做不到放下,她恨叶家,恨司马家,要复仇,要保住王府,她不得不这样卑鄙,楮铭恨她也好,这样下起手来根本不会顾及,真的挺好的… 人之可悲,莫若欺心。 楮铭的出现,何尝不是带给她二十多年晦暗人生一抹亮色,他的深情,他的爱,自己不是感受不到,甚至悄悄打算过,放弃郡王的身份,什么都不要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换上红妆嫁给他,做一个普通的妇人… 楮铭以为她冷血,却不知楮铭不信她,更让云舒心痛。 一入多情障,一生万劫不复。 不记得喝了多少,反正肚子已经刺痛起来,云舒蜷缩起来捂着,肩膀一抽一抽的抖,云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月光洒在瘦弱的云舒身上,蜷在案下一团。 她即使是哭,也要躲到这里来,捂住嘴,断断续续溢出的呜咽,让人心都要碎了。 云述过去抱住她,拉开她塞在嘴里的手,已经被咬出了一圈红肿,血迹染红了她的脸,和泪水混杂在一起。 云述环住她,轻轻给她拍背顺气,眼里溢出心疼。 “阿姊,会过去的,很快就会好了,所有害过云家的人,很快就会血债血偿了,你不用再这么苦…” 她是这样瘦,都不够云述抱一团的,背上瘦骨嶙峋,这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真的就像个孩子般无助,可就是这样一副瘦弱的肩膀,辗转斡旋,挑起了云家的天,挡住多少明枪暗箭。 这一路走来,她太艰辛了,楮铭凭什么质问她,他有什么资格!她吃过的苦,又有谁能体会。 云舒的抽泣声越来越大,人只有在神志不清的时候,才会如此放纵自己吧。 云述拍着她的背,又心疼又难过。“阿姊,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他都知道的,他早就知道了,如果是兄长,尚觉理所当然,可她只是个柔弱的女子啊,这些重担,本该落在他的身上的,却全都被阿姊扛着,护王府安宁,从来没有对他勉强过,在他面前永远都是那个撑起一片天的兄长。 云舒哭累了,伏在云述的臂弯里睡了过去,云述才交代姜武好生送回去。 王氏坐在床沿上用面巾轻轻的给她擦脸,叹了口气,郡王这样的人,既使是对武安侯动了心,也只会压抑自己,克制自己,平日里对什么也不上心的,其实才是用情之深,看着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她哭,独自承受着这些重担,她有多苦。 第二日快辰时了,云舒房里还没有动静,姜武守在门口,这个时辰,该去上朝了。 正打算去宫门抄报备,却见房门打开了,云舒出现在门口,已经是朝服冠冕齐整,耆草纹的玄色朝服,严丝合缝的高领中衣,厚底皂靴,修长如竹,碧玉革带上只悬一枚云王令信,进贤冠下玉颜冷傲,贵气天成。 姜武一愣,“郡王,您…没事吧,要不要休息一天。” “不用。” 云舒神色无波的接过姜武捧着的朝笏,径直走了。 晨光中少年郡王成熟稳重,隐忍而睿智,宛若欲蜕的蝶,根骨绝美,昨日种种,再无痕迹,她还是云家的天,还是大靖尊贵的一品郡王,杀伐决断,权谋手段,才是她该有的角色,这身重臣朝服出奇的合适她。 姜武像往常一样在路上给云舒汇报每天发生的事,云舒只坐着闭目养神,修长洁白的手放在膝上,有意无意的敲打着。 “叶温昘果然遣人送了叶家不少把柄来,竟然还有先帝陵墓中饱私囊的情况。 我们与那位的联系他也有回信了,说是信不过,希望郡王能多有一点诚意。 ……还有,晋陵陆家家主不日会进京,昨日有递拜帖来,说是要拜会一下郡王。” 姜武说完,云舒才缓缓睁开眼睛:“叶家要趁热打铁,不要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至于叶温昘,留着还有用,先给他一点好处,司马昂我亲自处理。陆家此行,是要为陆清漪议婚了,务必以礼相待,我明日会去骁骑卫一段时间,其余小事,你看着办吧。” 第九十一章 暴戾 皇帝对云舒这种踩着点来的拿侨很不爽,可是又不能为这等小事斥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可以气气他。 皇帝笑眯眯的朗声道:“武安侯昨日向朕请辞半年,到边境数郡代朕巡边,顺便到河东卫家提亲,依朕看呐,巡边不过是个幌子,到卫家求娶美娇娘才是真的,自古英雄爱美人,卫家是大靖股肱,此番也是美事一桩,云王,你说是不是啊?” 说就说嘛,还特意问了一句云舒,这不是存心添堵嘛。 云舒风轻云淡的答道:“是啊,武安侯御台摄政,河东卫家乃百年名门,自古频出名将重臣,在大靖颇有声望,如今喜结秦晋,真是天造地设。 恭喜武安侯抱得美人归,恭喜陛下再添佳话啊。” 想让她不痛快,司马凌向来不是对手。 她说得真诚,不见半分作假,却句句照司马凌的心口上戳,他已年满十五了,楮铭摄政,自己朝政还半点做不得主。 还有楮卫两家联姻,是太后一意坚持,本来他也有忌惮,但想到不过是太后一桩心事,终究是楮家人,不得不防,云舒这是在嘲讽他呢,楮家本来就把持朝政,如今再与手握武陵兵马的卫家结亲,还不是强强联合,还特意说了秦晋联姻,这能用在臣子身上吗? 口舌上没讨到好处,司马凌也不太高兴,处理了几件小事就匆匆散了朝。 裴越在旁边抱胸看着楮铭收拾行李,半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我的爷,您就是这样没出息的吗? 你是堂堂摄政的武安侯诶,不就是人家拒绝了嘛,面子可以再挣回来,现在这算什么? 还逃到边境去巡查,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武安侯呢?你让我以后在军中,还怎么和兄弟们吹牛…” 楮铭置若罔闻,拂开他站的地方,开始收拾铠甲,看到旁边红绸包着的护心镜,这是上次出征云舒送的,他一直贴身带着。 出征义阳,明明给了她下手的机会,为什么那时候她没做,而现在突然就性情大变了。 裴越见他捧着护心镜细细擦拭,活脱脱一个怨妇的模样,已经彻底没眼看了。 阴阳怪气的哀叹着,“诶…可惜被人家郡王弃捐筪笥中,恩情中道绝了,某些人现在只能婕妤之叹了。” 楮铭将护心镜包好,放入箱笼中,平静的说:“你既然话这么多,就先去搬一百沙袋吧。” 裴越一跺脚:“哼,去就去,只知道对我逞威风。” 楮铭坐下来,抱起於菟,它最近长得胖了,脸上都肥得起了褶子,毛茸茸的一戳一个坑,两颗小葡萄一样的眼睛嵌在里面,圆圆的动都动不了,任由他抱着,很快便起了呼噜,真是无忧无虑,若那个人能像於菟这样让他顺顺毛,温顺的依偎,那该多好。 今年夏季多雨,平都潮得不像话,云舒负手在窗边,看暴雨冲刷院中的竹叶,弥漫着清冷的气味,像是能透进人骨子里。 那个人走了,这平都都没有温情可言了,更加冷清,更加苍白。 那现在,武陵郡应该夏花烂漫吧。 她今日穿了竹青的滚边长袍,清秀如竹的,只是也太瘦弱了,腰带松松垮垮的系着,仿佛一掌能握般,这一个多月来,她话变得更少,语气更冷,整张脸都瘦脱相了,常常这样自己出神,姜武上前一步轻轻唤她:“郡王…” 思绪被拉回来,云舒才缓缓的转过来,垂眸见姜武端着个托盘,一碗泛着苦味的药盛在青瓷碗里。 他上前一步:“把药喝了吧。” 云舒看了一眼,又转了过去,声音无力得很:“不喝了,以后都不要端来了。” 姜武还想劝她,却觉得她现在是心病,这些药石如何能医,就将托盘端到书案上,取过披风给她披上,着凉还没好呢。 “姜武,我是不是做错了?” 很轻很慢的一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连带着声音里都沙哑的。 姜武也知道她在问什么,只是命运弄人,她与武安侯,注定没有结果。 “郡王,我跟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样,你待那个人,可能是真有不同的,既然你们都有心,又何必互相折磨呢?” 云舒叹了口气。 “你不懂……这其中的关节利害。 罢了,错不错都这样了,又能如何。” 她合上窗,又坐回书案前,拿起骁骑卫的帐册来。 姜武准备退下,却听云舒头也不抬的说:“你和王姑娘好事将近了吧,以后在府中,不必过来伺候了。” 姜武顿住了,旋既跪了下来:“姜武奴仆出身,郡王再造之恩无以为报,这贱躯终身供郡王驱遣,姜武不会成亲的。” 云舒上次让程伯去和他说媒,他也是来反对过,还是云舒做的主,给他们定下的亲事。 “你不是奴仆,这些年我待你也是亲人挚友,王姑娘等了你这么多年,你现在悔婚,你对得起她吗?” 姜武脸色果然松动了,又坚定的说:“她会明白的。” 云舒摇头。 “罢了,我得不到的东西,也不要让你像我一般有遗憾,就这样吧,不然你就收拾出府,我累了,下去吧。” 云舒侧过身不再看他。 她在黑暗的地狱里,没必要,让身边人陪她堕入深渊。 姜武错愕的抬头盯着云舒,见她神色依然冷淡无情,这才是郡王真正的样子吗? 御道上,叶温如面色不善的盯着云舒,他许久不来朝会,今天看着当年任他羞辱的小世子已经成长为了顶级的权臣,身边围着一群恭敬的臣子,唯他马首是瞻。 云舒腰都没弯,草草行了礼就要越过他,更让叶温如气不打一处来。 “站住!” 云舒停了,却是头也没回,她不想和叶家人多费口舌。 叶温如转过身来,在她耳边笑着道:“云王大人好威风啊!” 云舒神色自若,看也懒得看他那副嘴脸。 “不知太傅大人有何见教。” 他颇为不屑的理理朝服,“你现在倒是呼风唤雨,可还记得当年云家也是食人冷饭的走狗,不知道云翦那老匹夫有没有给你说过,他当年是怎么跪着求我放过你那短命的爹。” 云舒朝服下的手渐渐握紧。 叶温如这么些年来,没少讽刺她,以前只是觉得恶心,现在就是彻骨的恨意了。 他得寸进尺,又意味深长的道:“说来你们云家还真是有缘,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那贱蹄子在长干里抛头露面,不知道怎么的就勾搭上了你那短命爹。 呵!现在你这种样子,和她当年简直是一模一样,都是靠张开腿取悦男人来上位……” “啊!……你干什么!” 叶温如惨叫一声,却见云舒掐着他的脖子,滔天的恨意扑面而来,他甚至看到了云舒眼里的杀意。 候在远处的臣子见云舒和叶太傅说着说着,云王就上前掐住了太傅的脖子,这是怎么了! “殿下!殿下不可…” “殿下快住手!” “殿下!他是太傅大人…” 众人赶紧围上来拉云舒,却见她赤红着眼睛,恨不得将叶太傅碎尸万段。 叶温如也吓住了,以前他也没少刺激云舒,却从没见她像今天这样失态过。 “你…你…你胆敢对我不敬!” 云舒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叶温如,我总有一天,会让你叶家血债血偿,你好好等着!” 声音算不得小,周围的臣子都唬住了,一向深藏不露的云王,竟然当众说出这样的话,这得是受了多大刺激。 第九十二章 冷漠 云王宫中对叶太傅动手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像风一样传遍了朝野内外,可云舒本来就是个纨绔,当年和张先在平都也是看谁不爽就揪起来揍一顿,没想到他还会将这痞气带入朝堂。 远在琅琊的王旻之也听说了,笑着将书扔了。 “玹玉岂是好惹的,不过,他这是怎么了?” 王旻之转念一想,也觉得不对劲,转身对探子说:“你好好盯着平都,别让玹玉受了委屈。” 今日宫中有例祭,云舒是一定得到场的,曾渠似笑非笑的递过礼簿给她,一边说:“璟瑜快回来了。” 云舒和他一起坐在上首看司礼监主礼,闻言神色无波。 “少云兄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掌着太常寺,还有空跑到边境去。” 曾渠对于云舒查他的行程也不恼,他和楮铭是发小,关于他和云舒之间的事也略有耳闻,只是一直想不通,楮铭为人高傲不羁,对这平都的莺歌燕舞虽不动心,却一向对世家里豢养**十分鄙视,也不像是会有龙阳之好的人啊。 他侧过身看了一眼云舒,一张玉颜苍白瘦削,下巴尖得不像话,那双眸子倒是璨若星河,妍丽得不可方物。 不过,若是楮铭对他动了心,也不是不可能,这个人,有的可不止是无双的皮囊。 “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如何把握尺度,我可先给你透个消息,楮卫两家这次结亲,可不仅仅是个普通姻缘,你若对他还有点情分,为了他好……” 云舒打断他的话,侧过身直视他:“少云兄真是莫名其妙,楮卫两家为何结亲那是他们的考量,于王府何干?” 曾渠还笑着,也不避她的目光。 “只是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不然不仅加速楮铭的毁灭,云家也不见得会讨到好处。” 云舒昂起高傲的侧颜:“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少云兄好歹是太常寺卿,为何还会如此稚嫩,本王如何做,当然会以家族利益为先,其余人情,不作过多考虑。” 好,好得很,这才是手握重权的云王爷,曾渠了然,怪不得一向眼高于顶的楮铭都折在他手上了,这种人,面上言笑晏晏,背地只怕给你致命一击。 近日骁骑卫正在招募选拔,这是平都所有兵士的盛事,云家军,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云家的骁骑卫体制是亲兵,俸禄是所有近军中最高的,这还是其次,出色的夫长每年还能选调各处任职,能进骁骑卫的兵士,都是百里挑一的骁勇善战,这里是唯一不论身份,只看本事的地方。 最让人沸腾的是下午云王将亲自到校场观看选拔,明眼人都知道,骁骑卫是效忠云家的,这些年因为种种,云王都没有出面,今年不同,年轻的郡王第一次以骁骑卫统领的身份参与选拔,这是多少年来的殊荣。 短兵相接,战马嘶鸣,校场上剑拔弩张,骁骑卫选拔第一场是最基础角力格斗,最激烈也是最残酷的,所有兵士在围场中徒手格斗一个时辰,胜者再持械互殴,时辰一到,还能站起来的才能继续,说白了就是拼体力拼勇气。 接下来是比兵器,分为骑兵执长矛、长槊,步兵执环首刀,然后是箭术,分组选拔。 最后一项,也是对兵士要求最高的,历来由云王殿下亲自出题,制成竹签,放在瓮中,可以选自兵法,韬略,甚至是医药,军政。 依次上前抽签,每人三题,最终由云舒亲自点评,半点做不得假,是以更加公平。 如果说前两项出色的话,只能算是勇夫,要最后的策对也出众,那才是文武双全,每年三场的前甲赏金百两,而且能直接在骁骑卫任职,可见骁骑卫对人才的重视。 这样激烈的选拔,每年能入骁骑卫的不出百人,却依然有人前赴后继。 众人都在教场上热身,忽见细柳营门口有车驾来了,虽然只是低调的车驾,却是王侯才能用的楠木雕花,还有四马驾的规格,这是郡王才能享有的殊荣。 云王的护卫按制是二十八人,云舒觉得排场太大了,平日里只有十几人,但是已经足够震撼人心,待选的兵士们都停下了动作,不约而同的看着车驾。 军门外,只见一只莹白修长的手挑开了隔帘,露出一张惊尘绝艳的玉颜来,墨发青丝金冠高束,一身青绀窄袖胡服,修长规整的手臂上绑着麝皮护腕,脚蹬六合靴,这样的武将打扮依然不掩他的清丽无双,缓步走来衣袂翻飞,宛若青莲玉立,步步生姿。 这里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云王殿下,惊为天人,一时竟看得痴了,姣好若女,大抵说的就是这样吧。 众将起身恭敬行礼:“殿下。” 其余人才回过神来行礼,云舒缓步走过他们,径直走向主位,才淡淡抬手:“众位将军请坐吧。” 举手投足间威仪克制,贵气天成,如果容颜让他像个美娇娘的话,这通身的气质才是昭告众人,他是大靖尊贵的一品郡王,是手握重权的云王殿下。 云舒一来,这气氛就不一样了,场中众人开始摩拳擦掌,毕竟生杀予夺的大权,是握在上首那人手里。 王撼岳向云舒禀告这次新卫的情况:“殿下,这次参与初试的有四千二百人,现在场中这些,是初选过的兵士,还有八百多人。” 云舒翻看名单,看到留下来的大多曾是各军勇兵,年纪也不是太大,骁骑卫中很需要年轻有为的新人。 “嗯,不错,今年的情况好些。” 她将名单放在案几上,侧身对王撼岳说:“王将军辛苦,现在开始下一轮吧。” 场外战鼓急擂,各队依次上前,先是步兵环首刀的短兵交锋,再是长矛,战斗是很激烈的,有人被砍伤,也有人被扫落马背,掉下来就血肉模糊,立马就有兵士上来拖走。 敢上这来的,都是先签了生死状的,富贵险中求,皆是发了狠,生死由命。 云舒只是平静的坐在上首,看着场中的血腥,神色无波,当年云蔚也是从这样的选拔里出来的,他一举拔得头筹,震惊整个平都士族,那个云家的神话,无人能超越。 最后的一项箭术是马背环游,即是骑在马背上环场一圈,以射中靶子最多的获胜,王婳也坐在下首,观察箭术优秀的。 “王校尉,这几位箭术都不错,你看看有没有可造之材。” “是,郡王。” 她起身往教场去,看了他们几人的臂力和准力,点了点头,是不错。 “你们几个,用钝箭再跑一圈。” 钝箭,如果臂力不行,根本射不进靶,几人翻身上马,开始装箭。 第九十三章 提携玉龙为君死 王婳退到场边,正准备回去,突然场边的一匹军马挣脱了缰绳,在场中狂奔,许是看到了靶场中跑动的军马,异常兴奋,四处逃窜起来,牧马监试图拦住它,却根本抓不住笼头。 云舒还在这呢,如果伤了郡王罪过就大了,王婳捡了场边一根长绳冲上去,远远扔了活套,正好套住了马脖子,那马更加惊慌了,拖着王婳左右撞击,她借力跃上马背,跑了几场才终于将它驯服了,牧马监上前来牵走了。 王婳才上前来拱手:“让郡王受惊了。” “无妨,倒是你的的手,没事吧?”云舒见她手背上划了很重一道伤,已经汩汩的流血了。 “卑职无事。”她不动声色的将手放下,抽出手帕来裹住,声音毫无波澜。 云舒皱眉,王婳还是太倔强了。 “这里伯容帮你看着,下去找军医包扎一下吧。” 她没有再推辞,确实需要止一下血。 小插曲没有影响继续的比拼,有几位箭术了得的,王绥记录在了箭术营里。 终于来到最后的策对,如果通过了前面的几道选拔,是可以留在骁骑卫的,而最后这关,是决定你将分配到哪个阶层。 几位参军一一策问了众人,别的也就罢了,有几个年轻人见解都很独到,报了名单上来。 云舒接过看了,让他们到阅台来,这些人,她要亲自来选。 果然都是出众的年轻人,自报了姓名来处,第一次见到云王,都比较拘谨,云舒扫过他们,淡淡开口:“凡战有强弱,你们都说一下其间如何谋略吧。” 一个二十七八的黑皮汉子最先出声:“行兵在于经略人心,所谓哀兵必胜,如果我军势弱,应置之死地而后生,破釜沉舟,若我军势强,应一鼓作气,纵横疆场。” 一个稍年轻的瘦高个上前道:“凡与敌战,若敌众我寡,敌强我弱,须多设旌旗,倍增火灶,示强于敌,让其不敢妄动,或示弱于敌,让其不能测我众寡,强敌之势,让其兵骄必败。而强战,则应大涨士气,也需御下严苛,不使骄旌……” 说完,几位将领都点点头,云舒不置可否,又看向其他人。 “那若敌师势弱,实宜挥进,而庙堂急令速退,王命难从呢?” 又有两三个人答完了,都是些中规中矩的回答,讨好那几位老将军还好,她口味可是刁的,人家真刀真枪来了,你还一番先礼后兵,满口仁义? 云舒见一位姿容不凡的始终不为所动,静静的听着众人作答,此人除了勇武外,看这气度,也是与众不同的,江湖经验告诉她,这位兄台有戏,她抬手示意:“这位呢?你如何认为。” 他见云舒点名自己,上前拱手,语气不徐不疾:“用兵之道存乎一心,何必拘泥于兵法或古人云,兵者,诡也,先法崇礼,而如今乱世,如何还能如先朝般,所谓顺不妄喜,逆不惶馁,用兵,若敌强,可速去避其锋芒,也可杀个出其不意,而兵力的强弱,又可以示形伪装,灵活万变,让人不知宗法,这其间,考验为将者如何顺应天时地利,如何谋略人心,或是把握敌我朝政,顺势而为。” “好!不错!” 云舒笑着站起来,走向他:“熟谙兵法不如懂得筹谋大局,兵法只能一时得势,而权谋之术却可以造势,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才是大将该有的眼界。” 说白了,就是会耍阴谋诡计的,才能活得久,混的好。 倒是他敬佩的看着云舒,盛传云王爷智谋过人,朝中翻云覆雨,位极人臣,如果刚刚看到他一副病娇公子有点失望的话,现在他一番独到见解,才是真的让人佩服,这样的人,才懂得赏识人才,心中顿有惺惺相惜之感。 “你以前是在安阳王府对吧?” 云舒看着花名册,没想到这个叫燕昭的竟是前面几轮中的佼佼者。 “回殿下,是的,小人在安阳王府仪仗。” “以你的能力才干,区区仪仗真是委屈了,这样吧,从今日起,你便是左卫治军了,跟着虎贲将军学行军打仗,他身经百战,经验丰富,你要虚心好学,骁骑卫以后不会亏待你。” 左卫治军虽只是从七品的武将官阶,对燕昭这样的人来说,却无异于一步登天了。 他闻言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云舒,他出身卑微,是最下等的奴籍,四处受人白眼,没想到云王根本问都不问他的出身,能这般提拔他! 反应过来才跪下行礼,声音里都发着颤:“殿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忘,今生粉身碎骨偿还!” 云舒笑笑:“本王这里,不看出身,只问本事,你若有才,大好的军功,显赫的身份,都会有,这些都要靠你自己去挣,若是无用,本王也帮不了你什么。” 取过王印加盖在名单上,这是要公示的,能上榜的皆有赏赐,单是这份名单张挂起来就荣耀非常。 夜里,王婳觉得口干舌躁,动了动手,一阵钝痛让她稍微清醒,舔了舔干得裂皮的嘴唇,无意识的说了一句:“水…” 却见光影团团间,一片阴影投了下来,微微扶起她,将温水送到嘴边,她灌了一大口,才压下快冒火的嗓子。 “慢点喝,别呛着。” 这熟悉的声音?是赵琅! 王婳登时就清醒了,他怎么会在这? “你出去!谁让你来的!” 她从他的怀里挣扎起来。 赵琅也不恼,侧身放下了水碗,伸手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微微皱眉。 “怎的会烧得这样严重?你身子不是一向很好的吗?” 她指着门口,“我怎样不要你管,你出去!” 王婳也不知道哪来的火气,可能是生病糊涂,人也矫情了,他不是说要老死不相往来吗?现在又来干什么! 赵琅一噎,也觉得自己太没骨气了。 “你以为我愿意来,还不是你兄长说你不愿意看军医,才让我来的,不然本公子也不愿意热脸贴这个冷屁股。” 其实吧,是他在御台里听探子禀报王婳被马伤了,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到这来,还被王绥给拦着,这样掉面子的话他赵大爷会说吗? 看到王婳高热不退的躺着,心都要碎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平日里那样强健活泼的一个人,这样脸色苍白的躺着,该是受了多重的伤。 “好了,为什么不愿意看郎中,手上的伤严重吗?”说罢就要绾起她的衣袖。 “小伤,死不了,你回去吧,郡王在这里,你过来不好。” 她难得这样好语气说话,赵琅笑了起来:“云王不是这样小气的人,让我看看你的伤,我带了药来。” “都说了不用…啊!” 她轻推了赵琅一把,却牵动背上的伤,疼得轻呼一声。 赵琅也发现了,紧张的扶着她:“你背上怎么了,是不是也有伤?” 他侧过身去看,果然见雪白的亵衣上都染了斑斑血迹。 王婳还想再说什么,却疼的冷汗都下来了。 “你若是还这么执拗,我就告诉你父亲,反正他一向反对你在军中的。” 第九十四章 联姻 王婳挣扎了一下,瞪着他威胁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反正偌大的骁骑卫少了你一个,也不会有多少影响。” 他自顾自的从袖子里掏出小瓷瓶来,自从认识王婳,他随身都会习惯的带着药呢。 王婳真的怕他去和父亲闹,只得放缓语气:“也没什么,就是背上的旧伤犯了,今天又添了新伤才会发烧的。” 赵琅反瞪了她一眼,冷冷的说:“把衣服脱了。” 什么?脱衣服!王婳不可置信的抬头看他,“你放肆!登徒子,你滚出去!” 王婳气急败坏,一双秀眉拧起,用脚踹他,竟然还被稳稳握住了。 “好吧,不让我给你上药,是要让那秃顶郎中给你上吗?” “你……” 赵琅也不再理会她,把她平放在靠枕上,轻轻脱掉了她的亵衣,再解开了她后背的肚兜,动作行云流水。 感觉前面突然空了,后背凉飕飕的,王婳顿时又羞又怒,还没有谁看过她的背呢,更何况现在因为后背受伤了,她根本没有裹胸,赵琅将衣服一脱,自己的上半身几乎一丝不挂,虽然她箭术了得,可是男女间的体力差距还是有的,赵琅按着她动弹不得,现在和他动手只是自己走光更多,她紧紧的拥着被褥,挡住胸前的春光。 赵琅见她背上果然伤了一片,本来滑嫩雪白的肌肤,几道触目惊心的擦伤,皮肉翻起,虽然已经结痂了,可是长出的粉嫩新肉间又有血迹,可能是今天训马的时候撞到的。 还有一些陈年旧伤交错其间,这对一个女子来说,无疑是可怖的,可是在赵琅看来,只有无尽的心疼。 他轻轻的擦拭着血迹,再用手指沾了药膏,细细的帮她上药,背上的温热触感这样清晰,酥酥麻麻的,痒到了心坎里,王婳一时间羞红了脸,只得将头埋在被褥里。 “你怎么会受这些伤呢,这军中武艺高强的大有人在,你又有多少能耐,总是逞能。” 王婳其实不想说,这背上的伤是为了从木架下救一个老妇伤到的,罢了,说这些干什么呢。 “不小心就伤了,过几天就好了,没事的。” 她捂在被子里,声音都闷闷的,像个委屈的孩子,赵琅手下一顿,方才只挂念着她的伤,如今见她玉体横陈,大片的肌肤都暴露在眼下。 被他这样看了,她这辈子就只能嫁给自己了,心爱的女子这样一丝不挂的躺在自己面前,赵琅也不是坐怀不乱的,不知道想到什么,赵琅脸也浮起不正常的晕色,撇过目光,不再看被下若有若无的风光。 上完药,他迅速帮王婳拉好衣服,背过她假装在倒茶,掩饰自己的赧色,好在王婳也没有注意,自己系好了衣衫。 “既然你没事了,我…我也走了,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这个药可以让将军府的丫鬟帮你涂。” 他将药膏放在桌上,几乎是夺路而逃,王婳看着晃动的门挡,觉得赵琅今日很奇怪,罢了,他什么时候是正常的,也没去细想。 赵琅一直捂着鼻子疾步走到了营外的赵家车驾,连熟人打招呼都没理。 “呀!公子,你怎么流血了,你受伤了?” 仆从阿楠见他手上都沾了血,惊恐的问。 “闭嘴!” 径直钻进了马车。 阿楠第一次见公子这样严厉过,还以为他受了重伤,果然乖乖驾马。 马车里的赵琅放开手,鼻孔里立刻滴落出血来,他苦笑一声,用手帕捂住,自诩正人君子,世家清贵,如今不过是看了婳婳的背,就失态成这样,果然和那些腌臜的登徒子差不多。 陆家家主陆珉刚刚到京城,先进宫见了一次皇帝,接着就谢绝了想过来拜访的众人,直奔云王府,这热络的架势,让人不多想都不行。 嘉定公主虽然不受宠,可陆家好歹是一方望族,云舒自然厚礼相待,他也没有过多扭捏,直奔主题。 “郡王,您也知道,楮卫两家即将联姻,这对朝廷内外可都冲击不小,虽说只是两个快没落的世家,可楮氏现在还如日中天,不容小觑啊。” 卫氏,和先朝的王谢,并称三大家族,是滔天的名门望族,先祖戎马得天下,所以才给了云家这些新兴贵族机会,而安邦定国的底蕴,出众的人才还是来自这些家族,别人是学不来的。 在云舒看来,卫家不是在没落,而且在重新崛起,和外戚楮氏联姻,不过是加速的手段而已。 她抿了口茶,神色犹豫:“陆大人所言,本王自然是能体会的,如今朝堂上楮氏,云王府,还有这些世家,互相平衡,但若楮卫两家联姻,必然势大,这平衡就会被打破,门阀弄权多年,云家所碰东西不少,到时候只怕再无王府立足之地。” 陆珉见云舒动心了,趁热打铁,又凑近了些:“这样的局面也不是不能改变,不过全然取决于郡王。” 云舒故作不知,抬眼看他:“陆大人但说无妨。” “若要能继续弹压众人,郡王何不考虑晋陵士族,陆某不才,得几位大人赏识,推举为晋陵郎主,只要郡王有诚意,陆家,顾家,陈家,还有这许多人脉尽以郡王马首是瞻。” 南方士族这些年来受北迁打击很大,不仅在朝中人微言轻,就连世代居住的琅琊郡都被王家抢了过去,现在看来,他们是想反抗了。 “陆大人抬举,云舒何德何能,能肩负如此重担,云家式微,只怕有负众望。” 他把茶放下了,放缓声音:“郡王莫要妄自菲薄,骁骑卫以一敌百,云家又在寒门士子中倍受推崇,在朝中举足轻重,若能得南方士族相助,还不是锦上添花,只是…还是这自家人做起事,说起话来方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舒已经不能再装糊涂了,果然,还是要联姻吗? 他顿了顿才说:“云王爷,不瞒你说,下官这次来,除了商议晋陵士族的事,还是为了小女的一桩心事而来,郡王在小女幼时曾有救命之恩,她一直仰慕郡王多年,如今该到了议婚的年纪,下官和公主就这么一个幺女,自小疼爱非常,所以今日这般失礼,还望郡王见谅。 这次若能成全小女心事,也能联袂晋陵世家,岂不是美事一桩。” 第九十五章 拒绝 云舒神色未变,心下却转过几道,若她拒绝,只怕再无机会,哪怕以后能合作,也是有了嫌隙,若要她答应嘛…让她娶陆清漪,这怎么可能嘛! 陆珉看着天人之姿的云舒,真是越看越满意,年纪轻轻就有手段,有谋略,最重要的是有地位! 若是能成了自己的女婿,那该是多好,以云家的力量,复兴南方士族,还不是指日可待。 云舒斟酌少倾,才缓缓道:“陆大人美意,只怕云舒要辜负了。” 不出意外见陆珉神色变了变,自己的女儿是县君,有诰命在身,而陆家又家底强厚,他有什么理由拒绝? 重要的是女儿生得花容月貌,哪个男子会不动心的,这亲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云舒既然开了口,就继续说:“县君容貌倾城,陆家显赫晋陵,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姻缘,可是本王与张阁老公子自小一起长大,亲眼看着县君与子辰情投意合,为人挚友,又如何能夺人所好?” 她又伤感的叹了一口气,“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是本王与县君无缘了,还望陆大人能体察。” 陆珉听她这样说,一时震惊得话都接不上了。 “不可能!郡王误会了,小女与张子辰绝无瓜葛,郡王莫要听信谣言啊…” 云舒抬手打断他,做出一副惋惜状:“陆大人不要再说了,强扭的瓜不甜,县君暂住平都大半年了,都是子辰陪伴左右,陆大人还是对女儿了解不深啊,当年本王也是无意施救,以后也请不要放在心上了。” 还特意忧伤扭头望向窗外,整个人瘦得弱不禁风的,憔悴不堪,果真一副受了情伤的样子。 送走陆珉,云舒才将憋着的气呼出来,子辰,只能帮你到这了,是福是祸,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兄弟嘛,就是这种时候挡箭用的。 陆珉都不知道是如何出的王府,脚下虚浮的回了私宅。 “县君呢?”站在堂上怒气冲冲。 丫鬟嬷嬷都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哆哆嗦嗦的讲不出来。 “县君…县君…她身体不舒服…她…” “在哪?我问你们!都是吃什么的,连个人都看不住!” 陆珉一脚踹在婢子胸口,简直暴跳如雷,被云王那样拒婚也就算了,还搞砸了联合云家的算盘,这让他如何回晋陵,如何交代! 吓得贴身的丫鬟立马跪了下来,抖着声音说:“县君…和张公子出去了…” 果然,人家郡王既然都这样说了,如何会是空穴来风,亏他还腆着老脸亲自去说媒,郡王没发怒已经算是对他气的了。 长干里赌场,人声鼎沸,打赌坐庄声此起彼伏,有两个俊俏的后生特大爷的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绿贝做的筹码,盯着赌桌上的骰子。 “子辰,这次我们押什么?” 眉目如画,樱桃小嘴,还贴着两只俏皮的小胡子,不是女扮男装的陆清漪又是谁。 张先装模作样的打开折扇,挡住别人,故作高深附耳到陆清漪旁边:“看那个穿直裰的,就是赌场请来的老千,我们赢了他们这么多银子,不是胳膊就是腿儿,今天是不能完整的出这道门了。” 陆清漪将椅子移得近一点,特狗腿的帮张先扇扇子。 “啊!这么严重,那怎么办?我没有带护卫出来诶。” 她靠得这么近,张先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很甜的胰子味儿,神色有点不自然。 “不怕,我们再赢他这次,就卷上银子夺路而逃,小爷我在这一带还是有些能耐的,谅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陆清漪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撅起粉嫩的小嘴:“哦,听你的。” 那大汉已经不耐烦了,敞了胸脯露出交错的刀疤,一脚搭在赌桌上,立马扑起许多灰尘来。 “我说两位,你们商量好了没有啊?” 张先也把脚往桌子上一搭,痞痞的扬起下巴说:“急什么,这不是说完了嘛。” 又扭头对陆清漪说:“阿琰,你来随便选一个,输了哥也不怪你,反正没多少银子。” 两百多两呢!够普通人家挥霍大半年了,在他眼里还没多少银子,果真财大气粗。 陆清漪觉得这样的张子辰简直太俊了,不自觉露出崇拜的目光,张先被她小鹿一样水灵灵的眸子盯得心都化了。 “那大哥,我选了,要是我们输了,中午我请你吃饭。” 张先让她在外面叫自己大哥……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闭了闭眼:“我选大!” 大汉咧起一口大黄牙,恶臭扑鼻而来,拿起骰子正准备摇,张先却伸出扇子止住了他。 “诶,这次该我们摇了吧。”笑得人畜无害的。 “哼!” 那大汉将筒子用力的掼在桌上,对着张先皮笑肉不笑,张先施施然的拿起筒子,用力摇起来。 “开!开!开…”众人起哄。 “嘭…”所有人都盯着筒子下,两百两银子呢,可不是小数目。 “大!” “啊!…我们押对宝了…子辰…哈哈哈…”陆清漪握住他的手臂用力摇晃,笑起来整个人都闪闪发光,张先看着,也露出温柔的笑,多久,没人这样对他笑了。 热闹的大街,车马人流如织,初夏傍晚的阳光暖融融,街边的栀子花开得馥郁芳香,一切美好得不像话。 “我们刚刚为什么只拿了一百两银子啊?”陆清漪问道。 陆清漪手里拿着一串冰糖葫芦,这种民间小吃她是第一次尝到,酸酸甜甜的很好吃,根本不是母亲说的那样粗鄙难咽,她又嘎嘣嘎嘣咬掉两个。 “因为得给他留点面子啊,不然我们两现在肯定被坊主请去喝茶了。” 张先大摇大摆的摇着扇子,其实啊,这赌坊,他就是庄家之一,出来混的,能没点势力嘛,不过这些事,还是不要让陆清漪知道了。 “本来想请你去吃酸汤鱼的,天这么晚了,先送你回去吧。” 陆清漪扬起傻乎乎的脸,“没事啊,下次我们再去嘛,喏,这几颗给你。” “嗯,你还没骑过马吧,下次我们去郊外骑马…” “好!” 张先接过那串冰糖葫芦,给她将掉落的小胡子摁上,慢慢向南湖里走去,夕阳将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终于在长街消失不见。 第九十六章 陆珉算盘泡汤 回到陆府,陆清漪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站在院中,一个劲的给她使眼色,觉得很惊奇,不明所以的跨入花厅,却见陆珉满脸怒气的坐着。 “父亲?你不是明日才到吗?”陆清漪上前。 陆珉看见她回来了,指着就骂:“不肖女!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打扮,还有没有半分县君的样子?这是什么贱民的装束!” 他站起来,将茶杯重重搁在小几上,茶水荡了一片,扬手打落陆清漪手上拿的木风车。 陆清漪也知道父亲生气了,立刻站定:“父亲,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陆清漪委屈的站着,不敢多做狡辩,父亲向来不喜欢她碰这样平民的东西,一直说要立起体统来。 跟进来的张先实在看不下了,上前一步:“陆大人,阿琰做错了什么,您要如此发火。” 陆珉见张先也跟进来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哪来的不三不四的东西?阿琰也是你叫的!” 张先上前拱手行礼:“在下张子辰,见过陆大人。” 陆珉皱眉,“你就是那个张子辰,哼!本以为张阁老门风清正,家教甚严,没想到啊,能教养出张公子这样的,整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堂堂男儿,就像个长舌妇般,只知道扒拉些家长里短的事。” 话可以说是相当刺耳了,张先也不再维持行礼的动作,立刻反击:“以陆大人的渊博学识,想必也是知道人各有志的道理,该如何活,如何做,全靠一心而已,不管是庙堂决断,还是江湖浪迹,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陆清漪看了他一眼,第一次见张先说这些道理。 他痞痞的笑了一下,“还有,晚辈为人处事如何,家父教养如何,别人还不能妄断。” 张先笑得轻松,话中却是字字带刺,一向吊儿郎当的他,很少有这样严肃的时候,陆珉一时气短,张阁老是跟随先帝打过天下的,当时就是朝中股肱,很是得先帝敬重,指责张家确实不应该,他又将怒火迁移到了自己女儿身上来了。 “是,既然张公子也知道自己家事别人不能妄断的道理,那陆某教导自己的女儿,又干卿何事?” 陆清漪见张先还上前来,怕他们越吵越激烈,忙道:“父亲何必动这么大的火气,以后我不再出门就是了。”她以前每次撒撒娇就行了。 “你给我跪下!都是让你母亲给惯坏了,堂堂县君,处事如此轻浮,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声都被毁成什么样了!” 陆清漪还没见父亲发过这么大火过,一时也有点委屈。 “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你和这小子出去混的? 云王殿下,云王亲自说的!亏我还巴巴的上前去给你说亲,这脸都给你丢尽了,云王妃是什么人,是命妇!云家是什么地位,会是你这种处事不稳重的高攀得起的吗,啊?”他越说越气,指谢陆清漪的鼻子就骂起来。 陆清漪错鄂抬头,她没想到云舒会这么明确的拒绝她,会嫌弃她,从小到大都没人嫌弃过她… “不可能,殿下怎么会是这种人!”她声音里都带着哭腔,泪滴在眼眶里打转。 旁边的张先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不可能?哼,云家的王妃历来要求是最高的,你以为就你这个县君的身份,能有多了不起,云王殿下现在是一品的重臣,多少世家贵女如过江之鲫,要不是我拼了老命当上晋陵郎主,你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陆清漪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滴大滴的冒出来,几乎是对着陆珉吼出来的。 “是!我从小刁蛮任性,空有皮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云王殿下不喜欢我,让你巴结云家的美梦破灭了,那你再培养别人去当棋子吧,反正你手里还有那么多族女,云家的王妃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 “啪!” 陆珉看她越说越荒唐,抬起手就是一耳光。 响亮的一声耳光,抽在陆清漪的脸上,火辣辣的疼,把她打得懵在了当场…… 陆珉竟然打她!从来没人打过她,是说到了他的痛处了吗?她从小就不喜欢那些贵女的礼教,却还是被逼着做一个轻声细语的淑女,一言一行都要有贵女风范,她哪怕不喜欢也忍着,现在她做不成了王妃,父亲就当她是废物了吗? 张先扔了扇子,过来扶住摇摇欲坠的陆清漪,气得脸色铁青的:“陆大人的家教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他看也不看张先,只盯着陆清漪,胡子都气得抖起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我知道,我很清楚!我不稀罕云家的王妃了!你也不用再逼我了…” 她哭着跑了出去,张先也跟上了。 陆珉跌坐在椅子上,抬起颤抖的手看了看,陆清漪,太让他失望了。 云舒还在躺椅上看着书,却听院中突然吵闹起来,是程伯的声音:“张小公子,都说郡王休息了…您明日再来吧…诶,您不能进去!” 便见他踹开书房的门进来了,云舒抬眼看了一下怒气冲冲的他,又低下头继续翻书,挥手让程伯下去。 “你比我想的来得还早一点。” 他三步并两步的过来,伸手就揪住了云舒的领子,几乎是把她从躺椅上提了起来。 “诶!诶!…你干嘛,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放开。”云舒还是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淡定的把书放下了。 守在外面的姜武已经冲进来了,手按在剑柄上:“郎君休得无礼,否则我不气了。” 云舒向他摆摆手,让他也出去。 张先本来是想揍她一顿的,却轻而易举的提起了她,想必也是瘦得厉害,便将她恨恨的扔回椅子上。 “你拒婚有那么多理由,为什么要选最伤人的一种!” 云舒一边似笑非笑的理理被他弄皱的衣袍,一边说:“哟,心疼了,这么快就护短了,以前我不你兄弟吗,现在都说动手就动手了。 果然美色误人,见色忘友,你难道不知道,最伤人的,恰恰是最有效的。” 他径直坐了,倒了杯茶来喝:“你少打哈哈,你自己和武安侯不清不楚,就拿别人来出气了,我可警告你,你要是敢变得和某些不择手段的人一样,我可第一个收拾你!” 他指了指云舒威胁道,他只是不说而已,其实比任何人都看得透,自然能体会云舒近来的变化,只是这些事是他无法改变的罢了。 第九十七章 愿效张敞 云舒神色有一瞬不自然,但很快又冷漠如常:“怎么会,我是看你们两人情投意合,又捅不破这层窗户纸,所以帮你们一把而已,今日她父亲过来,提的条件可不是一般的诱人,我要不是你兄弟,现在只怕都是晋陵的女婿了,到时候可有的你后悔的。” “你乱说什么!” 张先坐着,将凉掉的茶一饮而尽。 云舒又躺下,笑着道:“我乱说?还是某些人不敢承认,你问问你自己,是不是喜欢人家,又开不了口,现在好了,我来做这个恶人,不好吗?”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对阿琰伤害有多大,她现在都还在哭,这样诋毁一个女子,你就不怕她想不开嘛!” 云舒懵了一下:“阿琰是谁?” 旋即又反应过来,打趣道:“哟!阿琰都叫上了,所以说嘛,长痛不如短痛,本王要是还这样不清不楚,不是害了你们嘛,她伤心了,不是有你嘛,快回去陪在旁边啊,以后再找我算账,我不跑的…”她无辜的摆摆手。 张先还想再收拾一下她,但想到陆清漪也许饿了。 “改天再收拾你!” 说罢就起身走了,来去如风,剩下云舒苦笑,靠在躺椅上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下,一片片云掠过,不过短暂停留,又散去了,她抬手遮住,月光透过指缝照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月间云,手中沙,求而不得的消遣罢了。 张先回到无不知的时候,陆清漪自己哭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下去备点清粥来。”他轻声吩咐伺候的婢女,缓缓走过来,取出披风来给她盖上,蹲在旁边看着她。 渍,这小猫咪,两只眼睛都哭得肿了,连带着鼻子也红红的,想起刚刚她哭着说:“我其实是知道,父亲有外室的,因为母亲只生了我一个女儿,陆家不可能后继无人的,所以我得争气,得成为云王妃,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云王,不然那些庶子庶女就会欺负母亲。 现在好了,我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只怕晋陵众人,都知道我被郡王嫌弃的事了,以后…以后还有什么脸面…” 县君又如何,公主又如何,若没有权势,还不如平凡人家自在。 陆清漪是闻着饭菜的香味醒的,见张先在光下摆着碗筷,许是刚刚哭过,看人都朦朦胧胧的,他整个人都笼着一层光晕,温暖缱绻。 “先吃点东西垫着肚子吧,其他事明日再说。” “不要,我要回去了。”她声音都是闷闷的,站了起来。 “明日再回去吧。”张先递过热帕给她擦手。 “女子不可外宿,我还是回去。” 张先不再坚持,给她盛了碗粥,陆清漪也不推辞,小口小口的喝着。 张先坐在旁边看着她,又像是在走神。 “你怎么了?” 陆清漪放下碗,伸手晃了晃。 他才反应过来,撇过头去。 “没什么…我能问你件事吗?”一向放荡不羁的他,第一次这样扭捏。 “问啊。”她又端起碗。 张先顿了顿,很认真的说:“你讨厌我吗?” 陆清漪边吃边说:“讨厌啊,小时候你不是把我推湖里去过嘛。” 张先:……… 提起这件事,张先简直想狠狠抽自己一顿。 在他连续几年骚扰兄长们几年后,他们终于没有人再愿意和他在元宵的时候提灯出去了,这时候,他就只能去赖云舒,那时候云舒还是云家的世子,话特别少,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身边整日围着老王爷给他请的各种谋士,某一日,张先提着好不容易做好的花灯去王府找他,却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郎跟在云舒后边,一口一个世子哥哥,他凑都凑不上去。 具体是怎样他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和陆清漪都想让云舒陪自己出去,陆清漪还弄烂了他的灯,那可是他的桃花灯,然后…然后…她就在湖里了。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的说:“你知道张敞画眉吗?” 陆清漪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窗外月光浮动,林花疏影,屋内一灯如豆,温暖安宁。 张敞者,景帝京兆也,幼年顽劣与友狎于郭,掷矢中其妇眉角,时逃奔,后闻其久待闺中,故聘之,日为躬亲画眉,长安佳话。 他的意思,是愿和张敞一样吗? 千里之外的南广郡守府,也是月色皎洁,裴越正立在旁边,看院中人拔剑相舞,所谓翩若惊鸿,说的就是这样的吧,一招破云劈月,一式惊风动云,大开大合间又步步防守,拒敌千里,气势逼人,忽而峰回路转,剑气悉数敛去,月下花影间,又只余那位翩翩公子,眉目温雅,仿佛刚刚战场上的肃杀不过南柯一梦。 楮铭把剑扔给裴越,接过他手里的白帕擦汗。 “京中如何?” 一边往厢房走去,这是郡守特意僻给他居住的,他不喜人伺候,偌大的院子只有他和裴越而已。 “御台无事,赵家拥立了赵琅接任,其余各处有闻风而动者,不成气候。” 他停下脚步,顿了顿。 “另外,嗯…陆珉进京了,应该会去王府。” 楮铭也停了下来,将帕子扔给裴越,高大的身影在游廊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淡淡:“赵琅?” 他侧过身来,“此人非池中之物,上位是迟早的,只是不要让他太顺心,至于云陆两家,不可能联姻。”笃定的语气。 裴越以为他还对云舒抱有幻想:“侯爷为何如此断定,毕竟陆家可握着晋陵一脉的势力呢,一般人都难以拒绝。” 楮铭笑笑,光影下高傲自信:“凡事盛极必衰,云家能有今日,奉行的正是独善其身,云舒是聪明人,知道陛下已经十分忌惮,万不可再上前一步,更何况晋陵众人野心太大,这笔买卖,做着不划算。” 裴越心想,陛下可不止对云家忌惮,就连楮氏也好不到哪去,这次和卫家结亲,想必陛下也不那么乐见其成吧。 他试探着问:“卫家的聘礼,是不是该准备了。” “不用。” 楮铭头也不回的走了,消失在廊尾,裴越望着他消失的背影叹了口气。 第九十八章 风云已起 又过了几日,暑热都散了,渐渐起了秋风。 朝中气氛却微妙起来,云家的车驾周围护卫已经增至二十几人,郡王的威势才显露。 云舒下了马车,随手将刚刚传到的信件揉碎了扔进玉带河里,款步往潜光殿走去。 到了朝堂上,众臣见云王来了,止住窃窃私语声,但还是明里暗里的打量着她,云舒神色淡淡,目光平静,一步步走向群臣之首。 司马凌看她还是这般淡定,心内不忿,“云王,昨日广阳叛军的审讯已经出来了,你知道吗?” “回陛下,此事是廷尉在审,臣不知详情。” 他声音一厉:“不知详情?广阳劫粮可是你一手查办的,现在审出这样的结果来,你竟丝毫不知吗!” “陛下,云王自武安侯回京后就不再参与御台,自然不知广阳案。”有人在替云舒说话。 司马凌不依不饶,继续说:“云王与武安侯向来交好,那武安侯勾结白兰的那些证据,云王也不知吗?” 云舒平静的说:“广阳劫粮的是赵家府兵,参与的是楮德韬父子,廷尉公审,臣如何能做手脚。” 昨日在廷尉审的楮德韬等人,突然翻供,说与白兰勾结的是武安侯,他们都是受楮铭指使,周勋连夜进宫禀奏,不出半刻,风声就传遍了平都各大世家,弹劾楮铭的、帮他陈情的、甚至弹劾云舒陷害的,雪片般的奏折立刻便递入了内宫,如今皇帝有此一问,也不奇怪。 怪不得前几日她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看来楮卫两家结亲确实没有多少人乐见其成,包括皇帝吧。 云舒垂头,朗声道:“陛下,楮德韬等人供词真实与否尚且不说,就是武安侯为何通敌,何时通敌,这些事端倪还这么多,不过楮德韬片面之词和几封能随意捏造的书信,现在定论这些未免太早,不如先派人彻查,等掌握了证据,再来讨论如何定罪也不迟。” 司马凌如何不知道那些证据成不了气候,只是太急需掌握主动权,等楮卫两家真的结了亲,武安侯的地位更加难以撼动。 他不甘心的扫过众臣:“其他人呢?通敌不是小事,你们如何看?” 江昌一贯只敢背后添油加醋,当面色厉内荏的,率先说:“云王所言有理,确实先等彻查后再定论吧。” “确如云王所见,还是慎重为好,武安侯劳苦功高,不应随意定罪…” 其余大臣哪个不是门儿清,皇帝不满楮云两家专权,想动手又没理由,现在出头,不就成了皇帝的炮灰嘛,这一个权侯,一个郡王,岂是好惹的。 司马凌想发难,不光是日益做大的楮家,还有卧榻之侧的云家,可惜楮铭和云舒都做得滴水不漏,昨日周勋来报,他甚至想好了今日就传召楮铭回京软禁起来,再不济也能申斥云王构陷,云舒如此轻描淡写,众人又鼠头蛇尾,让他一记闷拳打在了棉花上。 强压下愤怒,司马凌咬牙切齿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丞相来彻查,廷尉辅助,好好的查,所有涉案人等,不论亲疏官位,一律严惩不怠!” “是。”众臣目送司马凌离开,各怀心事。 云舒缓缓起身,目不斜视的越过众臣,款步走出大殿。 楮铭不在,云舒就是这朝堂上权势最盛的,她没走,谁也不敢越过她去,这就是位极人臣的权势,她已经不是三年前那个纨绔云世子,而是能在朝中指点江山,只手遮天的云王殿下了。 “那些东西,可以用了。”出了潜光殿,云舒侧身对姜武说,然后面无表情的上了车驾,她以前为了防备楮家,底下做过不少功夫,只是后来没用上,现在正好可以添把火。 司马凌越来越容不下云家了,动手只是迟早,偏偏楮铭又愚忠得很,哪怕皇帝猜忌他如此,只怕到时候还是会站在皇帝那边,现在她与楮铭撕破了脸,朝中对她更加不利,不如顺着皇帝的意思,卸了武安侯的权势,到时候朝堂上能与她抗衡的也没几个。 “陛下身边的几位亲信,前不久偷偷去了武陵,想必是知道了卫家有意率亲兵编入龙武卫的事,前几日陛下急召丞相等几位大人入宫,而后才想到从楮德韬等人入手。” “不错,武陵兵马实力不容小觑,偏偏卫家又是不安分的,只怕早盼着拉上武安侯着条大腿,一步登天。” 云舒闭眼敲着案几,听下面的幕僚回禀,神色懒懒,胸中思绪却转过万千。 卫家想让亲兵编入龙武卫,这件事她是知道的,明面上是武将世家嫁女的嫁妆,实际上呢?既能帮自己的女婿扩大龙武卫,也能在帝师中安插进卫家的力量,为卫家重返朝堂培植势力,世家联姻,说白了就是筹码的整合,这并没有什么奇怪,她查到了,也猜到了。 对她来说都是冲击不小,只怕司马凌更是如坐针毡吧,他没想到区区一场联姻,背后竟是这样一场政治博弈,只怕肠子都悔青了。 武安侯通敌的传言越来越发酵,本来楮铭把持朝政这么多年,不满者众多,世家更是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以前还深受皇帝倚仗,现在有了嫌隙,过往种种恩宠,现在都成了摄政弄权的铁证,不管他通敌这件事看起来有多荒谬,只要皇帝要做文章,就能捏造得有鼻子有眼。 “你听说了吗?” “什么?”茶棚里喝茶的众人都围坐在一个走街串巷的方士旁边。 “武安侯啊,据说啊,当初秦国和白兰来犯的时候,根本就是武安侯一手主导,那楮德韬据说是武安侯世伯呢,不是自家人,能安排做这大逆不道的事嘛。” “不能吧,武安侯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自己勾结秦国,又去平叛?” “这你就不懂了吧,要立足朝堂你得有兵权吧,得有威望吧,太平盛世能有什么用,武安侯出征不是挣回来一个卫将军? 这王侯将相的权谋之术岂是我们能随意揣测的,要不是事情败露了,会把自己世伯推出来背锅,这武安侯…” “嘘!郡王的车驾来了。” 众人止住议论,车驾里闭目养神的云舒还是听了不少,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更何况还是有人故意散播流言,楮铭这次,有得折腾了。 第九十九章 犹豫 太后楮颖去找了几次皇帝,都被拦了下来,现在孩子大了,终究是君王,她又能如何,只能在凤阙宫发火,又遣了人去催武安侯回来,与卫家的亲事,还是先搁下吧。 姜武摸黑去了南巷,七拐八拐的到了那条不起眼的街道上,那家挂满花花绿绿饰品的货铺还开着门,老板正往墙上挂着新到的羯鼓。 见姜武过来了,笑着擦擦手:“哟,这不是姜武护卫嘛,你家郎君呢,他今日怎么不过来,好些日子没见了。” “郎君有事,不会再过来了,给我们准备的东西呢?” “哦,在这呢,早备着了。”他饶过柜台取出一个匣子,姜武接过,打开看了看,其实他并不识得这些药材,以往都是郡王亲自过来验的,如今只是打开装模作样的看看。 他点点头,从腰间拿出一封信件:“还有这个,你下次去的时侯把它送到指定的地方。” 老板笑着接过,像云王府这样的大户,帮着做些事也没什么。 “哦,没问题的。” 等他出了街巷,隐在暗处的楮方旭才探出来,神色不明。 对旁边人吩咐:“好好盯着这个人,等侯爷回来再作计较。” 楮铭的事一交到世家手里,那还得了,有的添油加醋,没有的也能给你捏造出惊天阴谋来。 从把持朝政到私结党羽,从以权谋私到通敌叛国,能扣的罪名见缝插针,哪怕不能一击即中,能挫挫锐气也是好的。 皇帝也实在不会做人,私下将丞相叫去了几次,想必是授意他不余余力的抓把柄,他受楮家辅助的恩情,终于在这无尽的猜疑中磨灭殆尽,只是毫无谋划就草草动手,太沉不住气。 云舒坐在案几后听李镔禀报着,冷笑一声,楮家岂是说倒就倒的,皇帝这般作为,想来是受了世家的刺激,也是身边人的怂恿,就凭那几个所谓亲信的造势,能成多大气候,楮铭手掌天下兵马,逼急了还讨不到好处。 倒真是给了她下手的机会,司马凌做不到的,云家可以做,只看她愿不愿意而已。 她不想楮铭再握重权,是怕他对自己不利,而丞相等人却是想斩草除根,这就不行了,楮铭还不能从朝堂上消失,他得还有利用价值,还能让众世家忌惮,这样她们这些门阀才能有存在的必要,不然等把楮铭收拾干净了,只怕他们的末日也不远了。 楮铭是入秋回的平都,坊间传闻已经尘嚣世上,在街边围观他的只剩下迷恋的女郎,稀稀拉拉的没几个。 他骑在马上看着阔别了几个月的平都,感慨良多,他离开时还是初夏,现在木叶都泛黄了,天高云淡,秋风瑟瑟的,当初因为和云舒的决裂暂避伤心地,现在心里对那个人的怨恨已经变成了酸涩和钝痛,如果可以,他其实不想这么快回来。 “走吧,先回趟侯府,再去御台。”马鞭轻摇,缓缓走过街道,平都还是如此繁华热闹,只是心境不同,到底物是人非。 接到楮铭进城消息的时候,云舒还在正德侯府的书房,她将探子传来的纸条递给宋渊。 “可是楮铭回京了。”宋鹤轩问道。 云舒点头:“是,他这次巡边回来,只带了楮家府兵,各处兵马未有异动。” 按说,明知道这次是鸿门宴,摆在楮铭的面前只有两条路,第一,示弱表忠心,继续博取皇帝的信任,让他念着辅佐之功不好下重手。 这是云舒想看到的局面,他没了权势,却又可以平安无事。 第二,拥兵自重,楮铭手掌天下兵马大权,摄政多年,又在百姓心中颇有威望,几乎无人能撼动,这次司马凌出手仓促,根本不堪一击,他若拥兵走上真正的权侯之路,还不是一呼百应,皇帝不过是傀儡,取而代之都未为不可。 选第二条,似乎才更明智,因为司马凌为君狭隘,已经不可能再容忍楮铭手握大权了,但是云舒知道,楮铭从一开始,就是楮颖培养起来给司马凌的棋子,只怕他这次回来,也是抱着这样的决心吧。 “玹玉…玹玉…?”宋渊了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嗯?”她将思绪先隐下。 宋鹤轩盯着她的脸:“父亲问你,这次云家要如何抉择。” 云舒定了定:“这次江昌等人,是瞅准了楮铭巡边,御台防守薄弱,以为自己安插的人手已经够了,加上楮卫两家结亲在即,许多人也是沉不住气,所以才怂恿陛下草草出手,只怕那些个供词,都是任意抹黑,杀伤力不大,真正的利器,是仇视楮家的世家和背后默认的陛下。” 宋渊摸摸胡子,沉思后:“可是这次是难得的机会,陛下牵头,楮铭一向主张取消荫袭早已惹怒世家,若放过这次机会,让楮卫两家结了亲,将很难再对他发难了。” 正德侯府,也是忌惮楮卫结亲的,可是云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怕他们真的对那个人下了死手,陷害他的事,她可以做,那是明知道自己不会下重手,可是她却怕别人做,因为他们确确实实想置他于死地。 云舒淡淡道:“我们还是不敢妄动,楮铭手握靖西军,他若是被逼急了,怕是腥风血雨在所难免,哪怕是他肯乖乖交出兵权,这统领之位,也轮不到我们。 陛下多疑,不会交给世家,只怕会亲自收编靖西军,那下一个他看不爽的,就是云家,楮铭手段倒还比皇帝温和些,不如我们这次先静观其变,若是能动些手脚,挫挫楮氏的锐气最好。” 谈论不了了之,云舒和宋鹤轩缓步走出书房,云舒负手在背,并肩缓缓而行。 “你不同意对楮铭下手,到底是大局考虑,还是有个人感情。” 宋鹤轩停了一下,一针见血的问出口,他已经,不再信云舒了。 “你明明知道,这次机会千载难逢,江昌等人,若这次一击不中,将被楮家反扑,再无制衡的能力,但若加上我们两府,胜算就大许多。” 云舒一直听着他的话,微微皱眉,脚下也不停,慢慢往花园走去。 “我对任何事,先是家族利益,才是个人考量,在王府的存亡面前,其他不值一提,现在局势未明,不必急着表态,免得被世家拉下水,到时候圆不回来,我们坐山观虎斗,两方势弱再下手不好吗?” 宋鹤轩停住了,定定的看着她愈发清瘦的背影。 “希望你说到做到,不要为了那些不该的感情,置两府于不顾。” 云舒觉得,宋鹤轩越来越沉不住气了,以前那个隐忍克制的宋鹤轩到哪儿去了,也没有再答话。 看着云家的车舆消失在巷尾,宋鹤轩才喃喃道:“你真的还是以前的云舒吗…” 变了,都变了,云舒,还有自己,又能有谁还是当年不谙世事的少年。 第一百章 遇险 旁边服侍的人对宋鹤轩说:“大公子,夫人说在花园备了筵席,请您过去呢。” 他回过神来,面色淡淡:“叫她早点休息,我今日歇在书房。”就转身走了。 曾媛听着婢女的禀报,叹了口气。 看了看自己准备了一下午的酒菜,心里的酸涩蔓延开来,还是老样子。 “都撤了吧。” 她嫁入正德侯府已经小半年了,除了成亲那日见过宋鹤轩,他从未来过她住的园子,她们相识多年,婚事是早就定下的,可是她很清楚,宋鹤轩心里没有她,现在就这样了,以后漫长的一生又如何捱过。 众臣上书要求皇帝先收回楮铭的兵权,楮家以交接未明拖延,卫将军不轻易设立,也不轻易黜免,否则军心动荡,极易生变,当年先祖就是手握重兵被皇室忌惮才会自立门户。 皇帝也不敢冒进,狗逼急了还跳墙呢。 阴沉的下午,云舒也被了瑞叶阁,这是达官贵人常常光临的雅阁,说白了就是比秦楼楚馆高档一点的烟花地,这条毗陵清溪的长巷,是许多贵族豢养外室或者议事的绝佳地点。 云舒换乘一辆普通的马车,只带了姜武和几个暗卫就去了。 下了马车,姜武趁给她披披风的空档,侧身在旁边说:“后面有人。” 云舒自己系了带子,神色无波:“无妨。” 抬步上楼,瞥了一眼街边停着的几辆马车,好家伙,来的还真不少。 招呼的是一个面容俊朗的少年,这样的地方,脂粉气的女子反而少见,这些年轻人,不仅容貌周正,更擅歌赋,也是为了附庸风雅。 那少年见云舒衣着不凡,想必非富即贵,容貌更是惊尘绝艳,一时便挪不开眼,热情得紧。 “郎君可是要包厢,南阁里还有上好的雅阁,风景是顶好的,要不要先用茶点,郎君喜欢信阳毛尖,还是凤凰单纵…” 姜武将有意无意往云舒身上凑的少年隔开:“这里不要你伺候,你自去了!” 他还想上前,却见姜武神色一厉,忙悻悻的靠边站了,云舒抬手止住姜武,笑着对那个少年道:“这样吧,你给我送碗茶给门口的车夫。” 云舒到雅间的时候,人已经齐了,她扫了一眼,丞相江昌坐在上首,依次是廷尉周勋,紫衣侯秦闫,还有各大世家代表,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呢。 众人见云舒竟然会赴约,皆有些意外,看来前段时间盛传武安侯和卫家结亲惹怒云王,二人情断的消息,也不全是无稽之谈嘛。 云舒自顾自坐了:“众位大人继续吧,今日云舒只做个规矩的听。” “殿下能赏光前来,我们已经深感荣幸,云家是贵族之首,这清贵门阀中,现在唯有郡王府能与楮家抗衡。 楮氏弄权多年,藐视皇权,打压功臣,现在只有我们齐心协力,才能不负陛下所托,挽大厦之将倾啊!”说罢还朝北拱了拱手。 云舒顿觉好笑,眼红别人就直说,还找这么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平生最瞧不上这种人,她想要陷害谁,看谁不爽,做了就是做了,何必拐弯抹角。 “现在周大人手里,已经掌握了广阳案郡众人的供词,还有武安侯和白兰昆莫的信件,只待拿下他,便能当朝数列他的罪状,届时陛下定会痛斥这些年来楮家干政乱权,我们就是扶持陛下亲政的有功之臣。” 然后就能让世家重新崛起,成为下一个武安侯吗?云舒只淡淡的喝着茶,听着这群老匹夫尔虞我诈,互相利用又互相猜忌。 周勋低声说:“殿下,这里面有一个环节,非您不可为啊。” 云舒放下茶杯:“此话怎讲?” “这些年受楮家打压,各世家手里根本没有兵权,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支府兵,成不了气候,可是武安侯手里远有晋西军,近有龙武卫,这是最让人忌惮的,若他剑走偏锋,只怕难以控制,而这其中,能有能力阻挡的,只有云家的骁骑卫啊。” 云舒可算是明白了,且不说她曾与楮铭交好,就是按云家一贯置身事外的风格,他们也不该冒险让她参与进来,如今拉她也入伙,是因为手里没兵权呢。 “廷尉大人,你是知道的,本王接管骁骑卫不过一年,且这么些年,受剥削不少,根本不是龙武卫对手呢。” 周勋先沉不住气,“郡王何必妄自菲薄,骁骑卫这些年虽不在云家手中,可效忠的始终是云王,更何况现在骁骑卫在您的手里,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在这平都能与龙武卫一博的,非您莫属。” “是啊,云王这次若能助陛下亲政,可是一等一的功臣,还怕没有那滔天的富贵吗?” 云舒笑了,扫视他们,“那费这么大劲,本王就图这个?本王是个懒散的人,对什么匡扶社稷不感兴趣,至于什么滔天富贵云家也不缺,只想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好过日子。众位大人心志高远,云舒见识浅薄,恕不能镶助了。” 说罢就起身了,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不想再多费口舌。 姜武刚刚拉开门,却见门外跨立了两个身穿护甲的持刀大汉,廊上更是白刃纷纷,露出森森然的兵器,只怕从她进瑞叶阁起,这里就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吧。 她桀骜的抱胸,头也不回,就杵在门口,仿佛那个纨绔世子又回来了,嘴角挂着笑。 “哟,这是先礼后兵,要对本王动手了?” 云舒瞟了一眼,廊上廊下都立满了人。 “渍渍渍…有长进,要是五年前就这么做,江大人如今也不会只是个摆设的丞相了,可惜这心思还是用在武安侯身上吧,本王可不不吃这套。” 她如此直白嘲笑江昌,他强压下心中火气,出口还是那个圆滑的丞相:“不是我们要对郡王无礼,只是郡王一向与武安侯走得近,实在让人信不过,既然郡王执迷不悟,不肯弃暗投明,也断不能成为楮氏帮凶,就莫怪我们出手狠辣了。” 云舒转过身来,无双玉颜,依旧洒脱不羁,马上兵刃加身的恐惧也不能让她动摇分毫。 “丞相大人等这一日想必很久了吧,先是和赵家一起谋划广阳案,再到除去碍手的叶家,这些贵戚一除,就只剩下武安侯和本王,皇帝向来不喜云家,只怕本王这头刚刚帮着灭了楮家,那头为云家准备的断头台就在眼前了吧。” 他眯了眯眼:“郡王不肯动用骁骑卫镶助,骁骑卫又只忠于云王,现在只有你死了,才能换个人统领骁骑卫。” 还有人上前道:“你自进了这巷中,就被包围了,现在半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哼!既然如此,就让本王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取本王的项上人头……” 第一百零一章 失势 姜武护在云舒跟前,暗处的护卫冲出来与廊上的众人缠斗在一起,云家的暗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是终究寡不敌众,只能护在云舒身边且战且退。 “不能让他出了这道门!”周勋站了起来。 眼看就要将云舒逼到窗边,死士越发卖力凶狠,刀刀都下了死力,姜武身上挂了彩,却还死死护卫在云舒面前。 形势危急间,忽而后面的死士倒下不少,一队人马闯将进来,狭窄的廊道痛呼声不断。 只见王绥声如洪钟,一刀结果了一个,“骁骑卫在此,何人敢动云王!” 战局瞬间被扭转,越来越多的兵士来到云舒的身边,将她团团护住,倒是在座的各世家,陆续被骁骑卫架住了。 江昌刚想动,脖子上就多了两把明晃晃的大刀,其他人也纷纷被制住了,脸色铁青,情况发生得太快,还没来得及反应,满屋都是身着云家护甲的兵士,不闻一声却蔓延着死亡的恐惧,从喧嚣杂乱到控制大局,不过顷刻之间,这就是骁骑卫,这就是云家军! 众人还没想好如何应对,骁骑卫就清理了那些他们自认为精锐的死士。 云舒缓缓拨开挡住她身前的护卫们,雪白的衣袍上虽然沾染了零星血迹,却不见丝毫狼狈,更衬她的狠厉桀骜。 她来到主位,脚一抬踏在了江昌面前的茶几上,泛起淡淡的灰尘,这行为,不像温文尔雅的云王殿下,倒像街头的地痞流氓。 江昌咽了咽口水,却动弹不得,云舒痞痞的笑道:“取代本王…嗯?丞相这算盘打得可真好,在座的众世家也是真的蠢! 你们以为,弄掉了本王和楮铭,这天下就是你们的了,只怕到时候你们这些蠢货不过是秦国的刀下鬼。” 她不屑的扫视一圈,“你们这些酒囊饭袋除了会窝里斗还会什么,碾死你们还不像碾死蝼蚁一般,没人冲在前面,就你们还能这么蹦跶,嗯…?” 她在江昌面前碾了碾的鞋履,他气得脸都绿了,“你…你!竖子!我们是奉陛下之命!” 云舒低头盯着他,“哦?原来是奉陛下之命啊,怪不得,敢对本王动手,只是丞相大人,云家是武将世家,老爷子一向奉行兵权至上,如今看来,诚不欺我也,不然今日,本王也只能像你们一样,胸有鸿鹄大志,手无缚鸡之力!” 她拍拍手上的尘土,在屋子里慢慢的踱着步,高傲得紧,又继续说:“你们要对楮家做什么,那是你们的事,云家不参与,要是你们真的让楮铭乖乖的交了兵权,退了摄政之位,也算有本事,到那时,再来一洗今日之耻吧。” 守在门外的燕昭见云舒完好无损的缓缓走下阁楼来,上前单膝行礼。 “这次是卑职大意,幸好郡王无碍。” 云舒有意培养燕昭,让他负责云家死士的豢养,包括安排云舒出行的护卫。 “无事,你起来吧。” 她瞥见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那个少年,缓步走到他面前,“你送的茶不错。” 听到头顶的声音,他缓缓抬起头来,面上人姿容倾城,不怒自威,没想到这位竟然是传说中位高权重的云王殿下,看他越过重重护卫走了,他才回过神来,原来刚刚的那碗茶,竟是个信号! 云舒刚刚下马车的时候,就察觉到这条巷子不对,只怕她今日要有来无回了,正思索间,听到这少年介绍茶,心生一计。 她趁人不备在他耳边说:“你给我送一盏茶给门口榆树下那个汉子,泡两颗枣和一撮茴香。” 正是“早回”之意,她只能赌一把,门口的那人,是楮铭派来的,还好她赌对了。 云舒立在瑞叶阁门口,环视一周。 燕昭上前来询问:“殿下在找什么?” 片刻云舒才收回目光,“没什么,回去吧。” 直到云家的车驾走远了,对街一间不起眼的小窗户才打开,楮铭在竹帘后微微探身,看着被骁骑卫团团围住的那辆马车缓缓远去。 她瘦了很多,比他离开的时候还要瘦,就像根竹竿似的,会是因他的缘故吗? 他回过头来,案几上是那碗枣枣茴香茶,还氤氲冒着热气,那少年送茶出来的时候,裴越让他不要插手,可他还是派人去通知了骁骑卫。 真是可笑,哪怕他们走到了这一步,他还是对她下不了手。 “侯爷此番为他,他却要和别人置您于死地,值得吗?”裴越跟上来。 楮铭摇头,清冷的声音传来:“裴越,有些事不能问值不值得,更无对与错,只看如何选。” 路是自己选的,又能怪谁。 “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做。” 京中局势对武安侯越来越不利,朝野内外对他的流言蜚语越来越难听。 “武安侯,这次楮德韬等人对你的指证你可能自辩?”司马凌问他。 他出列答道:“陛下,臣忠心为国,勾结外敌纯属无稽之谈,暗室私语尚觉欺心,更何况楮氏败类凭空捏造!” “话虽如此,可与白兰的信件确实是你的笔迹,那是从侯府传出来就被截获的,上面还有你的印签,这件事,你脱不了干系。 朝野内外对你的传言十分不堪,为了你的名誉考虑,你还是先把兵权移出来吧,待廷尉查明真相,还你一个清白,朕再为你昭雪。” 皇帝实在令人寒心,用人的时候给你无上荣宠,揽权的时候恨不得食髓敲骨,昭雪吗?怎么可能。 明知如此,楮铭也不再争辩,放下朝笏,缓缓解下系在腰间的那块令信,这是上好蓝田雕成,通身碧绿的玉种,中心白珠雕刻佛莲,栩栩如生,这天下绝找不出第二枚,执掌者可调动晋西军五十万兵马。 司马凌几乎两眼放光,就差上去抢了,没想到他能这么轻易放弃兵权,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多疑,做得过分了些。 他几乎微颤的接过内侍奉上的令信。 朝堂上众人各怀心事,武安侯竟如此轻易放权。 “武安侯果然忠心可嘉,朕一定会让廷尉还你一个公道…” 阿谀逢迎的不敢上前了,以往倍受打压的扬眉吐气了,世态炎凉,云舒看着前面那道孤高的背影,力挽狂澜又如何,征战边疆又如何,只要为了朝堂上的一席之地,又有谁顾及你曾经的出生入死。 楮铭知道她在后面,却没有回头,径直上了车驾。 第一百零二章 恻隐之心 这次扳倒楮家是难得的机会,云舒很清楚,皇帝容她不得,迟早集权,到那时只怕腥风血雨,要剪去司马家羽翅,楮铭就留不得,她面上中立,实则之前的许多事都有推波助澜。 可想起那日在瑞叶阁,他为何还救自己,一时犹豫起来,她按下手里的东西。 “先这样吧,就给他说本王手里的证据也不足以造成威胁,再等些时日。” “是。” 暗卫领命而去。 她是想打压楮家,却也不想正中了丞相等人的下怀,白白让世家得了便宜,要如何做,才能让楮铭不再效忠司马凌? 夜里弟弟过来交账本,譬见那只漂亮的木盒,“这是什么?” 云述拿起云舒按在纸下的木盒,却见里面竟是一只女子的簪子。 微微一愣,他何时会有这些东西。 云舒劈手夺了,不动声色的揣入长袍里:“好了,不是过来说账册的,这半年王府开销不少,还能挪点银子出来吗?” 云述也不再追问,哪怕云舒不说,他也知道那是谁给的。 送走他,云舒才把簪子拿出来,在灯下细细的看,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这些东西,她不该留下的,却舍不得扔掉。 忽然发现上面好像刻了字,用手轻轻摩挲也有触感,云舒侧身放在灯下,却见果然是刻了字的。 ‘丛云本无定,今为苍山留。’ 蝇头小字,在玉簪下泛着光,感觉有什么击中了她的心,整个人都笼罩在眩晕里,她微微扶着案角才站稳,这是……那支签? 与楮铭的种种过往袭来,自己是他的丛云吗?他们之间的山海,真的可以跨越吗? 只怕一望可相见,一步入重楼,情如荆棘,不动不伤,妄动则蚀骨钻心吧。 楮铭,你是怎样的悲哀,喜欢她这样的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楮铭通敌的证据越来越多,从狎政弄权到私蓄兵力,什么构陷忠良,排除异己反而是小罪了,怀恩侯还下了一剂猛药,弹劾武安侯涉及秦国内政,引兵入侵,伺机揽权…… 云舒看着线报,冷笑一声,江昌这货别的不擅长,这些不三不四的构陷倒是做得精彩,从证人到证据一应俱全,简直让人大开眼界,无耻奸臣做到他这份上的,云舒自愧不如。 朝会上,一位卫尉府驿口口声声说曾偷偷截获过楮铭递给秦国的私信,还颇为机智的调包了信件。 楮铭禁足府中,全凭他们拿捏,从他私通外国到意图谋逆,怎么严重怎么来,皇帝又默许,看样子是想让他再无翻身的可能了。 “既然如此,先收押武安侯,听候发落吧!” 江昌为首的抓住机会添油加醋,“陛下圣明,武安侯积威犹在,确实不该继续放纵……” 楮家党臣使劲嚎,“陛下不可啊,武安侯劳苦功高,如此含冤受屈,天下寒心…” “武安侯还有何冤屈,如此明明白白武安侯手书,难道还有假不成!” 众人争论不休,角落里的云舒突然开口:“就是有假。” 嗯?……什么玩意儿。 众人一时没了头脑,云王,也想插一脚? 云舒不管他们,径直拿过地上那府卫手中的信件看了一眼,她没记错的话,刚刚瞟到这信上,是有猫腻的。 云舒淡定的翻动那信件,时不时瞟一眼地上的人。 那府卫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坦然得很。 不一会儿,云舒停了下来,嘴角一挑,轻蔑的笑道:“你模仿武安侯手迹确实出神入化,可还是留下了漏洞。” 地上的人错鄂抬头,就这几下,云王就找到了漏洞? 云舒指着一个地名问他:“这个地方读什么?” 他微颤的接过,定了定神:“闽丘、桐木关等地。” 司马凌也不想节外生枝,冷冷的问道,“云王可是有什么异议?” 云舒分明看出他眼神里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 偏偏云舒这傻孩子又是个不开窍的,闻言拱手:“陛下,臣本不该置歡此事,可实在难看小人构陷,这信件上的‘闽丘’中的丘字,但凡高门世家,为避先师孔丘名讳,皆去‘丘’中一笔,武安侯亦是,不信众位大臣可回想与武安侯往日信件,是不是有所避讳,而这小人雕虫小技,能模仿武安侯笔迹,却没有讳字,这么拙劣的陷害,臣实在不忍看。” 她刚刚打量这人,分明出身下阶,哪怕有机会习字,想必也没有高门士族对子弟的苛求,果然还是破绽百出,文化涵养这种东西,不是模仿得来的。 一席话说的丞相等人无地自容,这找的什么人,模仿个手书都会被识破,不过这云王那日不是保持中立吗?现在又干什么。 司马凌看被识破了,一时脸上也有点挂不住,这不是明摆着走过场而已,还被云舒给截胡了。 “既然…还有冤屈,就再下去彻查,这个人,杖毙!” 云舒简直想呵呵了,小皇帝打又打不过她,看又看不爽她,陷害个人还这么不给力,送一句草包都冤枉。 拜云舒所赐,楮铭虽然没吃上牢饭,可是没了兵权,就像老虎没了爪子,治罪更加简单,不久就被夺了摄政之位,禁足侯府,党羽也被控制住了,楮铭也是乖乖受着,没有一丝反抗,整日在府中抚琴练剑,仿佛楮家是真的树倒猢狲散,丞相那厮顺利得不像话。 裴越禀告云王来的时候,他还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挖前几年埋下的桂花酿,闻言笑了笑:“她倒是会赶时间。” 云舒正立在窗边看着后面的一片荷塘,没想到这里竟也像清思居般有一片荷塘,只是更宽阔,还有临水的栈头游廊,坐在廊下,旁边就是一片清幽的荷,触手可及的,这样的月色朦胧,田田的荷叶间浮着一层白雾,空灵悠远,虫鸣阵阵。 夏日观星揽月,冬日临湖煮酒看雪,当真美哉,能有这样的书房,可见主人品味不俗。 一双手环住她的腰,楮铭高大的身影便覆了过来,云舒也不躲,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闭上了眼睛。 两人都是一身白袍,这般静谧的依偎,竟生出些许安宁来,云舒几个月来的慌乱,似乎都找到了寄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这个男人生出依靠了。 “怎么过来了。” 还是楮铭先出声,在云舒的耳边轻轻说,又吻了吻她粉红的耳垂。 “想见你就来了。” 感觉身后的人笑了,宽阔的胸膛微微震动,云舒转过身来,他还搂着,认真的看着她的脸,几个月没见,她竟如此瘦了,一双大眼更加的黑白分明。 云舒也不知道今日为何会过来,只是真的,很想见他。 第一百零三章 沦陷 云舒老脸一红,嚅嗫着说:“我难得糊涂一回,你权且当做我今日醉了吧。” 他温柔的笑了起来:“酒都还没喝,怎的就醉了。” 他放开云舒,提过刚刚挖出来的桂花酿,又吩咐备点酒菜来,两人就在廊下喝酒。 已经月上中天,微风送来阵阵荷香,云舒一饮而尽,这陈年佳酿,果真醉人,两人就这样倚在小几旁,静默无言,喝完了大半坛的酒,两人心里都明白,他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变,可又什么都变了,只是千言万语都不会说出口。 “云王这是可怜在下吗?所以特来探望。”楮铭打趣道,现在他不可谓不可怜了,一朝失势,门庭冷落,众人群起而攻之,只怕现在,皇帝和丞相正罗列着他的条条罪状,等着置他于死地呢。 云舒放下酒杯颇为认真的道:“是啊,以前官位低微,在你面前做小伏低,十分憋屈,如今你落了难,可不就是报仇的时候嘛。” 他转过身来盯着她,兀自笑了。 “那郡王可得把握好机会,这次楮某,是真的能给你随意拿捏了,过了这村没这店。” 云舒叹严了口气,“你若向卫家求救,不会如此困顿的,皇帝还忌惮卫家,武陵兵马也是不容小觑的…” 他平安渡过这次难关,到时候与皇帝有了隔阂,再难掌大权,她们之间也避免了兵戎相见,这是最好的局面。 “你又不是不知道,只要有一次开口求人,就再不能洒脱拒绝,只怕以后都会受制于人了。” 云舒又探上前,“你好歹是卫家内定的姑爷,低一次头又有什么关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继续笑着,只是云舒觉得他的脸色已经变了。 “云王殿下有什么立场替我做决定,楮家是腹背受敌了,却也不容别人安排,莫非殿下觉得,现在武安侯府也得听云家指挥了。” 她一口一个卫家,处处替他着想的,却又何尝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她凭什么觉得,他楮铭会为了一时的得失就会做巴结卫家的快婿。 云舒第一次被他这样不留情面的怼,一时脾气也上来了,站起来:“是我失礼了,楮家权倾朝野,又何需向别人卖笑求存,今日本王不该来这里的,告辞。”说罢头也不回的要走。 楮铭扔掉酒盏,起身拉住她,盯着她的眼睛声声质问:“我以为你清楚,我对你的真情,却没想到你竟这般不在乎,任意践踏,为什么?“ 她怎么能轻轻松松说出口,让他去娶别人? “难道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你永远都只是那个高高在上,胜券在握的云王!” 云舒受不得他的目光,别过头去,只留给他清冷的侧颜。 “是,我这种人自小学的就是怎样成为人上人,只知道追名逐利,不信什么真情。” “那你为何拦下给白兰昆莫的信,为何拒绝江昌的拉拢,现在又为何要过来!” 云舒被他吼得心烦意乱,“我做这些自有我的考量,不过是为云家谋求更大的利益!” 他怒极反笑:“这么说来,眼前倒是有个比巴结卫家更简便的法子,巴结手握重兵的云王爷不是更快吗?” 云舒还想再说什么,他却忽然探过身来,捧起云舒的脸,堵住了她那张胡说八道的嘴。 唇齿交缠,口舌中全是浓烈的桂花酿,云舒觉得他已经生气了,用力可谓粗暴,想闭上嘴却被粗暴的咬开,瘦弱的云舒很快瘫软在他坚毅的怀里。 终于得逞,从红肿的唇到瓷白的颈子,密密的啃咬着,疯狂的意乱神迷,伸手去推他,却被他扣住了两只手,动弹不得,她觉得今日楮铭与以往不同,他怎么了? “要求云王手下留情,是不是也得付出代价?”他喘着气伏在云舒的颈边道。 “不如,我以身相许如何,反正坊间关于你我的传言都是有名无实,倒不能白白背了这罪名。” 暧昧的语气裹着热气送入云舒的耳中,瞬间便满脸绯红。 清丽的脸上染了艳色,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睛无辜的盯着他,动人之至,几个月来决堤的思念和愤怒再也抑制不住,楮铭抱起她,大步往内间走去。 离了地,云舒本能的抓住他的衣袖,却被他放在了床上,高大的身影压了下来,知道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云舒慌乱的推动身上的人,却被他抵在枕头上,濡热的嘴唇密密的贴在她敏感的脖子上。 “不要!”云舒挣扎出声,却被他弄得浑身无力,意识沉沦。 “不要我?还是不要这样?你这般轻贱我,倒叫我也报复你一次。”他就是太清醒了,倒叫她给逼疯了。 云舒闭上了眼睛,如今走到了这一步,又能顾得了什么,她更怕楮铭不再理她,怕他终有一日看透她的卑劣。 不自觉放开了抵着他胸膛的手。 楮铭解开了她的外袍,再除去雪白的中衣,便是厚重的裹胸,那生绢缠了厚厚一层,自小腹以上都是,他没想到云舒的身子会是这样的,她受过的那些苦,千辛万苦走到今天,自己又怎么舍得苛责。 楮铭停了动作,理智渐渐回笼,看着躺在身下的云舒,他们今日若是如此,算是什么? 他坐到了床沿上,捂着脸平静了一下,声音沙哑。 “你走吧。” 又怎么舍得伤害她,他们之间,他是彻底的输了。 感受到身上的人离开了,云舒睁开迷离的眼睛,床榻边是楮铭宽阔的背,白净的皮肤上却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正在搭上中衣。 云舒忽然环住准备起身的他,楮铭震惊的看着环在自己腰上的一双藕臂。 “如果我说,我愿意呢?” 声如蚊蚋,楮铭却听得清清楚楚。 他轻轻抚摸着云舒精致的锁骨,生绢下只微微凸起一个弧度,慢慢解开了裹胸上的结扣,一层层褪去绢布。 云舒终于睁开了眼睛,按住了他的手,坐了起来,找回了一点理智,看着楮铭。 “你我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是为世人所不容。” 她不在乎这些,可是她更怕伤害楮铭,欠他良多,今生都无法偿还了。 楮铭伸出手抚摸着她姣好的脸,动情似承诺:“从我爱上你那天起,就已经万劫不复了。” 云舒的心都颤了颤,她这半生,勾心斗角,伪装千面,却没想到,还有人能对她真情如此,哪怕她骗他害他利用他,他都不曾离弃,她还配他这一片真心吗? 第一百零四章 容不得 楮铭解下她的发髻,披散下来,果然柔美动人,又动手去除她的绢布,终于坦陈相对,云舒常年裹胸,雪白的肌肤已经被勒得紫青,她极瘦,肋下都已经根骨分明,一道道深色的痕迹遍布,楮铭盯着她看,眼里已经没有情欲,只余浓重的心疼,她背负得太多了。 到底是第一次被人瞧见自己这个样子,云舒脸红得能滴血,双手环住自己,她不想让楮铭看到她这样丑陋的身子。 密密的吻从耳垂蔓延,轻吻她圆润的肩头,再拂过她麻痒的脖子,她渐渐放下紧张来,双手被楮铭拿开,按在身侧,没了遮挡,云舒下意识的想往回缩。 “没事的,阿玉…” 渐渐动情起来,云舒的脸颊已经染上诱人的粉红,楮铭怕弄疼她,只轻轻的抚摸着她的耳后,引得她一阵阵轻颤,忍不住环上他的脖子。 “阿玉…阿玉…” 他伏在云舒的耳边,声音粗重沙哑,十指相缠,再难分离。 窗外月亮已经隐到云层里去了,纱帐里人影朦胧,春色旖旎。 等一切结束,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了,园子里的芭蕉叶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屋里一片黑暗,云舒已经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被楮铭拥在怀里,贴着她汗湿的背,用下巴轻柔的在摩挲着她被七叶镞伤到的疤痕,痒痒的,云舒动了动。 “醒了?” 云舒鼻音嗯了一声,发现嗓子都是疼的。 “还疼吗?”说罢就想探向她的脸,云舒羞涩的缩了缩,捉住了他的手,想起刚才的狼狈崩溃,云舒觉得脸又烧了起来。 楮铭也没有再为难她,拥着她叹了口气:“再睡一下吧。” 等天蒙蒙亮了,云舒就挣扎着起来,捡过地上的衣物,楮铭见她熟练的提气吸气裹胸,她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环过她的身子,把头搁在她的肩上,云舒一顿。 “真不想放你离开了。” 到底是酒醒了,云舒有些慌乱,面上她淡淡的说:“你我昨晚,是醉后失礼了,不必多想。” 云舒又继续紧紧的缠着绢布,心中却酸涩难言,她们这种人,从不敢奢求平常人家的夫妻情爱,她们在一起,不过一时的你情我愿而已,若要深陷,只怕真的会万劫不复了,她一直很清楚,也一直很克制。 楮铭也不强求她,给她穿上中衣,又捡起外袍给她套上,俊朗的脸波澜不惊,一双唇紧抿着,看不出喜怒。 “你如何想没关系,我自己明白就好。” 他自己明白就好,从不会强求她为自己做什么,她能对自己有这一点的真情,已经是奢求了。 姜武已经被云舒逼着回家准备婚事,裴越一直守在院外,侯爷和云舒发生了什么,他大抵能猜到,没想到云舒在侯府如此困顿的时候还会过来,只是他与侯爷这般,当真是不该的,见侯爷送了云王出来,脸色也别扭。 回到王府,身体上的不适才一阵阵袭来,这个样子是不能去上朝了,遣人去报备,反正这时候皇帝正忙着抓楮家的小辫子,无瑕顾及她,云舒泡在木桶里,昏昏欲睡,王氏送了衣物进来。 “郡王昨夜在官署吗?” 云舒很少有夜不归宿的。 云舒闭着眼答道:“嗯。” 抬眼却看见她雪白的脖子上点点梅红,耳朵后面也有,一直蔓延到胸前,甚至还有深深浅浅的牙印,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这些痕迹意味着什么,心下一惊。 “是武安侯?” 云舒知道她在问什么,也没打算瞒她,继续点头:“嗯。” 王氏心里波涛汹涌,郡王是什么人她会不清楚,不是已经决裂了吗?现在这个关头,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云舒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没有强迫我,奶娘不必担心,只是,请奶娘为我准备一碗药。” 她睁开了眼睛,神色无波。 “奶娘知道是什么药。” 她不能留下子嗣,不然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王氏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下去准备避子汤,云舒复又闭上眼睛。 “陛下,武安侯里通白兰已是板上钉钉,却迟迟不能定罪,曾大人等人屡屡上书阻拦,是想与楮家一同被治罪吗?” 给事中王安上前道:“丞相大人,敢问武安侯与白兰何人勾结,他已是大靖的摄政王,又为何要多此一举,仅凭楮德韬等几位罪臣的供词,区区几封书信就降罪于他,未免太过草率!” “白兰昆莫用的印信就是证据,别的不说,当初秦国异动,满朝文武无人知晓,偏偏武安侯就早得了线报,还伪造阴阳名册,私挪军饷,谁不知道白兰一向与秦国不合,只怕这消息都是他们传递的,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出自他的手笔?” 卫家的人现在好歹和楮铭是姻亲关系,也极力为他辩解:“武安侯私下安排是担心朝中内奸打草惊蛇,夔州阴阳名册是徐侨等人所为,这些案子不是廷尉亲审的吗,如今为何要往武安侯身上泼脏水…” 几番争议不下,还是定不下罪。 皇帝和丞相等人交换了眼神,司马凌才缓缓开口:“朕也不想相信武安侯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这样吧,廷尉继续彻查此事,想来龙武卫不可一日没有统领,便派白璇前去暂时接管吧。” 白璇是皇帝培养的几个亲信之一,他还是忌惮楮铭手里仅有的兵权,朝臣们心里都有底,皇帝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下了朝,皇帝被楮颖堵在御道上,他看着一身素衣的太后,也下了皇撵来,扶起她。 司马凌当然知道她要说什么,叹了口气:“母后何必如此。” 楮颖目光严厉:“皇帝长大了,是杀伐决断的一国之君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听哀家一言。” “谨尊母后教诲。” 宫人们都遣在外面,楮颖和皇帝在殿内。 “你就这么容不下你舅舅,迫不及待的揽权?” 司马凌坐在下首,缓缓说:“母后常年隐居后宫,自然不知道前朝的波云诡谲,武安侯揽政多年,已经到了权势滔天的地步,这朝堂,甚至这大靖,都只知道他武安侯,又有谁知道朕!” 他想起这几年来的种种,越说越激动:“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为什么?却是他手握军政大权,百姓交口称诵,就连黄口小儿,也知武安侯贤名,而朕只是个软弱的傀儡!” 第一百零五章 仁者之心 楮颖看着已经十六岁的皇帝,已经褪去稚气,知道帝王威严不容侵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她叹了口气,知道皇帝心意已决:“你舅舅这些年来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靖为了你,鞠躬尽瘁,你不该这般对他。” 楮颖这些年不是没有私心的,她上位艰难,那时候幸亏自己这个弟弟争气,手握兵马,得先帝重用,给她多少底气,不然那些家世比她显赫的宫妃不知道把她踩成什么样,等先帝去了,传位也不是名正言顺,这些年要不是有弟弟挡着,光口水就能糊他们母子一脸。 司马凌眼里闪过厉色:“就是因为他做得太好了,武安侯,朝堂股肱,爱民如子,文武安邦,好到已经超出一个臣子该做的,而这些,朕也能做到,只是缺少这样一个机会而已,他摄政的时间已经太久了,现在是时候还政了。” 天子猜忌便是如此,楮铭太过锋芒毕露,已经成为皇帝心中的一根刺,一块心病,如果任他发展下去,取代自己只是迟早。 楮颖也明白其中道理,她毕竟是嫁入皇家的人,这滔天的权势如罂粟,又有谁能轻易放弃。 见太后已经动摇,司马凌乘热打铁:“母后也不必太过担忧,只有舅舅乖乖交出兵权,朕不会为难他的,会封他做一个显赫的闲王,享有大靖最尊贵的爵位和食邑。” 楮颖犹豫了一下,“那你要说到做到,莫要伤他性命。” “母后放心吧,朕还是感念舅舅的辅佐之恩的…” 侯府里,曾渠走来走去,恨铁不成钢,“你真的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这次江昌摆明了是借你和卫家结亲向皇帝怂恿,现在龙武卫也没了,你就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了。” 楮铭一身闲散的长衫,松松垮垮的披着,於菟就卧在他的衣摆上,淡定的坐在小几前,旁边的炉子上煮着茶,整个人韵在水汽里,朦胧的看得不真切,他手里端着茶,细细的品,真如隐逸山水的闲人。 “又有什么关系呢,陛下想亲政,谋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哪怕没有世家推波助澜,也是迟早的。” “那你就不担心吗,皇帝忌惮你多年,又岂能全身而退,你这些年得罪的世家也不在少数,只怕早已容你不得。” 他放下茶杯,抬头看曾渠:“那依你之见,我是该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还是该现在就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曾渠坐下来,盯着他神色认真:“说真的,你为大靖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到头来呢?竟落得个皇帝猜忌,群臣构陷的结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岂能这样等死,我们经营多年,晋西军,龙武卫,都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战场上一起摸爬滚打来的情谊,岂是那几个酸腐想控制就控制,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只认人不认符!” “呵…”他无声的笑了,看得曾渠发怵。 楮铭又抿了一口茶,淡淡开口,“你们可真是看得起我楮铭,只可惜,我这次怕是要辜负你们的厚望了,且不说陛下亲政天经地义,就是我们经营多年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权势,而是为了大靖安宁,百姓不再流离失所,若我现在拥兵反抗,不管是两败俱伤还是一方独大,周围的虎狼只怕立马挥师南下,那这么多年的辛苦将毁于一旦,这是我不想看到的。” 曾渠无言望天,他已经对楮铭绝望了,皇帝眼里只盯着那三尺皇位,他如此忠义又有何用,怒他不争,为他不值。 “罢了,你要愚忠我不拦你,只希望你别后悔,待你失了势,墙倒众人推的时候,还能这般泰然处之。” 他拂袖而去,楮铭依然坐着不动,轻轻的抚着熟睡的於菟,嘴角噙着笑。 他不妄求那些东西,平生所求,不过一人的温情而已。 ‘相见时红雨纷纷,别离后黄叶潇潇,自卿别后,甚念,乾灵秋晚,枫叶如画,乞愿与卿同赏。’ 云舒正陪着弟弟和卫氏喝粥,却见小厮递了个花笺来,展开便见楮铭没羞没臊的情话,还用暧昧的卿卿如晤,这对她来说不是很危险嘛。 云述见是花哨的彩笺,这是坊间女郎写给情郎常用的,便放下了碗:“可是哪家的女郎吗?竟如此不懂规矩。” 云舒心虚的将信揉了:“不过玩笑而已,用饭吧。” 云述分明见她神色里一瞬的赧色,想来是有些猫腻的,云舒的私事却不好追问。 下午云舒换了一辆普通的马车,往乾元门去了,却见清溪旁边裴越早已等在一辆马车旁,远远见了云家的车驾,他隔帘对里面说了什么,一只修长的手便挑开了竹帘,眉目俊朗,公子如玉,不是楮铭那厮又是谁? 他下得车来,亲自扶着云舒,云舒不大自在的别开他。 “承蒙郡王赏脸,山道难行,还是换乘军马吧。” 云舒看他的车驾果然是军马,却觉得邀她共乘一骑才是目的。 两大风云人物聚首在这人来人往的清溪边,不一会儿便引起了注意,云舒也不好推辞,便上了马车,楮铭得逞的笑着。 百姓们可谓感慨良多,武安侯手握重权时郡王与他安内攘外,如今武安侯落魄了,郡王还是这般不离不弃,这是多难得的情谊啊… 楮铭进来先是很规矩的坐在她的旁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云舒端坐如山,却抵不住他灼热的目光,这样温柔的目光,落在人身上仿佛有重量般。 她嗔怒道:“你看够了没有?” “不够,如何会够呢。” 楮铭伸手过来握住她,把玩着她优美的柔荑,“以前眼高于顶,目中无人,很是瞧不起你这般没有气概的贵戚,后来一起去徐州郡,朝夕相处,知你不是池中之物。” 想起那几年的煎熬,楮铭苦笑,“你离京那几年,朝中总是发生出人意料的事,后来才知,竟是你一手掌控,你归来后,才是云家大放异彩,云王殿下真是好手段好谋略,处处给我惊喜,一步步算计了人心,让人再无还手之力,甘愿沦陷。” 云舒抬眸看他,这厮是,在表白? 云舒抽回了手,小眼神那叫一个正气凌然,“本王可没有算计人心,是某人心术不正。” 他笑了起来,将云舒的手又放在唇上吻了吻。 “是啊,是我心术不正,在你是个男子时就迷恋,等真相大白了,又觉得以前的百般磨难,都不值一提了,上天待我当真不薄,让这么特别的你来到我身边。” 第一百零六章 慈母 云舒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抱到了腿上,挣扎了几下,却发现被稳稳的扣着腰,根本动弹不得,现在这姿势,两人呼吸相闻的,男人的体温和气息隔着衣料传来,云舒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渐渐不自然起来。 “别胡闹,还在马车上!” 头顶传来他玩味的笑:“还是饮些酒好,那晚云王不是温顺得很…” 云舒如遭雷击,这还是高冷的武安侯,这般羞耻的话他也说得出口,挣扎着要起来。 “我只是想不通,你为何突然就肯接受我了?” 这句话他说得极认真,他阅人无数,唯独看不透云舒,她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她那晚,是真的情之所至,还是酒后放纵,这些天一直困扰着他。 云舒抬头,盯着他的眼睛,这样好看的眼睛,只有他有。 “若我说,是不想看你和卫家联姻,动摇云家的地位呢。”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还是楮铭先别过了头。 “不过武安侯风姿出众,是天下难得之才,本王以身伺虎,好像也不亏。” 她的眼睛闪着光,狡黠的笑着,楮铭再也忍不住,低下头含住那片柔软,细细揉弄着,唇齿间全是依恋的味道,那晚不过浅尝辄止,如今美人在怀,两情相悦,又勾起了旖旎心思,楮铭收紧环着她的手,渐渐升温起来,这样下去,局面就不可控了。 云舒按住他放在自己腰间不安分的手,轻轻推开了他。 他盯着云舒泛着粉色的樱唇,声音暗哑:“那你可得看紧了,如今本侯可是你的入幕之宾了。” “如何能看紧你呢,不想你出事,卫家也确实是不错的选择,你大可不必顾及我…” 他抵着云舒的额头,叹了口气:“有时候真的恨死你的冷静克制了,你真的能看着我十里红妆娶别人,看着我和别人琴瑟和鸣,倒希望你糊涂一点,像那泼妇般闹一闹,好叫我也知道,你心里还有点在乎我。” 云舒靠在他的胸前,感受强有力的心跳,似哀叹般:“我这半生,穷极权势手段,凡有所得,皆是算计得来,最怕一朝失去,唯有你,是我最无力掌控,也不敢深陷的。” 楮铭抱着她,看不见的未来才可怕,他们相守太不容易了。 很快便到了山下,栖月山古木葱茏,经过风霜后炫丽如霞,沿着山道向前,石阶上落满片片血色的枫叶,宛若红绸铺就。 高大的粉色合欢如轻羽飞扬,随风漫天,美得惊心动魄,楮铭停下来回头,他们之间飞舞合欢,隔开两个世界,他走过来缓缓牵过云舒的手,看她发上沾着几朵绯色合欢花。 “我们这样,像不像成亲的时候笙歌引入画堂前。” 云舒就笑了,没想到楮铭这样的人也能如此幼稚。 “是啊,我们也算一起看过红妆十里了。” 十指相扣,合欢落满肩头,若无岁月可回首,也愿深情共白头。 楮铭站在长满薜荔的禅院前,看着紧闭的门。 云舒知道他一定是在犹豫要不要进去,忍不住上前握了握他的手。 “去吧,也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楮夫人只是有所顾及。” 他回过头来:“以我现在的身份,她还能有何顾忌,她只是,不想再牵扯楮家人了,包括我。” “怎么会呢。” 云舒想了想道:“跟我来。” 楮铭不明就里,却也乖乖跟在她后面。 他们又去了厨房,云舒对沙弥道:“我突然想吃黍米糕,能给我一点吗?” 沙弥施礼:“请稍等。” 坐在院中的木凳上等了一会儿,果然端来了几份糕点,云舒示意他。 “你试吃一块。” 楮铭向来不喜这些甜糕的,却也执著尝了一口,和普通的黍米糕并无不同。 楮铭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你难道没发现,今日吃的,与以往的都不同。” 楮铭觑眉,又尝了一口,好像确实没有以前的好吃。 云舒不再看他,缓缓道:“我住在乾灵寺两年多,这儿的黍米糕是什么味道很清楚,我们一起用早饭那次,我发现那糕点与平日寺中粗犷的斋饭不同,精面细调,口感极佳,而且里面的青草香味是蒿尖与桐松,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陈年旧伤,每每骨痛,多食蒿尖有祛湿的功效,你请我吃竹笋鸡那次,曾说过楮夫人善饮食…” 楮铭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 云舒伸手握住他,循循善诱,“璟瑜,楮夫人不是弃你不顾,而是有她不得已的苦衷,我父母早亡,不曾体会半点阿娘的呵护,而你的骄傲与迟疑,却生生毁掉了你们之间应有的天伦之乐。” 他已经呆愣在原地,母亲离家近八年,他才找到她隐居在这寺中,在禅院前跪了许久,她都没有松口答应和他回府,以前他每次来,寺中都有斋饭,可是他很少吃,想起那些糕点斋饭,竟都是母亲特意为他做的,可是自己呢,尝都没有尝过一口。 他觉得眼眶很烫,觉得喉咙很堵,口中的糕点怎么也咽不下去。 云舒拍拍他的背。 “现在去吧,她已经等你够久了。” 母亲是他心中无法逾越的痛,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过这些,他以为,自己一生的宿命就是给阿姊当棋子,哪怕有一天他死了,怕是都没有人为他掉一滴泪,原来不是的,精明如他,却被母亲这么简单的谎言骗了这么多年。 桓氏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楮铭,手里的佛珠顿了顿。 “若还是来劝我下山的,就回去吧。” 楮铭抬头:“阿娘,我错了,不孝子楮铭,这些年都错了,您为我做的那些事,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那样明显,我却丝毫也察觉不到,误会你这么多年,让你受苦这么多年…” 桓姮的神色松动了,背过身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又是你父亲的计谋吗?把桓家害成这样,现在你还成了卫家的东床女婿,又来我跟前演什么母子情深。” 楮铭郑重道:“我与弘农已经再无瓜葛,与卫家的婚约也会退掉,只想求您原谅我,让我跟前尽孝。 母亲,我知道你是怕当年的事被有心人利用,来打压我和阿姊,可是母亲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那些我都不在乎,也不畏惧,不怕失去权势,不怕危机四伏,我怕的是您再也不认我,恨我怨我…” 他言辞恳切,桓氏再难压抑。 第一百零七章 见桓氏 想起这些年母亲受的苦,楮铭跪行了两步。 “母亲回来吧,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您不喜欢的都不用去管,我只想你在我身边而已。” “不要再说了!”桓姮已经泪流满面,他这些年,忍受的离别之痛比他更甚,没有哪个母亲会愿意和自己的孩子生生分离。 “您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我参军的时候,军中世家的刁难,明枪暗箭的威胁,还有朝堂上的步步深渊,我都不曾怕过…… 我最怕的是每当别人一家团聚,我却只能孤零零的蹲在房顶上喝酒!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时候,会不会我暴尸荒野了,都没有人知道。” 桓姮又岂会不知他这些年来受的苦,每次听说他又受伤,心都要碎了,她的孩子啊,能不想吗!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呜…呜…” 他们母子两终于能敞开心扉谈一谈,云舒避到了外面去,安源师傅在晚课,没空见他,只能百无聊赖的在寺中闲逛,这乾灵寺她也孤独的待了几年,那时若有人这般牵挂她该有多好。 当初桓家受难,桓姮成了罪臣之女,也成了楮敬斟在官场上的绊脚石,他怕明面上休妻被人戳脊梁骨,故意冷落桓姮母子还不够,还时时想着如何除掉她。 他威胁桓姮,如果还一直待在两个孩子身边,他们不仅永无出头之日,还要因为她的身份,受人白眼。 她的璟瑜,那么乖,那么聪明,他是楮家的嫡长子,是要继承楮氏荫袭的,如果是因为她,璟瑜失去嫡子应有的机会,女儿也只能受苦一生,让她如何能做这个罪人,所以她忍痛离开了。 之后,楮家宣布元夫人郁郁而终,身为长子的楮铭,如愿进入了当年只收佼佼者的龙武卫,几年后,楮氏女入宫独宠,再诞下皇子,显赫非常,待皇帝登位,楮家一跃成了大靖第一煊赫的新贵。 可这些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她只希望她的两个孩子能平安快乐,而不是卷入这朝堂纷争,如果让她再选一次,她一定会坚决的待在他们身边,哪怕一生籍籍无名。 “那母亲随我回侯府,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住在哪儿。”楮铭握着她长满茧子的手。 桓氏拍他的肩头,“不要,璟瑜你不懂,身份血统在大靖意味着什么,我死了也就罢了,若我还在,你和小颖都要被人诟病,现在你在朝中艰难,若有人因此发难,对你不好。” 一个母亲,一辈子永远在为孩子考虑,哪怕她受再多的苦,都不想让孩子冒一点险,要不是按楮铭的性子,只怕早就翻天覆地了,正因如此,她才一直对楮铭冷脸,如今想来,自己真是好蠢,白白伤害孩子那么多年。 楮铭替她别了别散落的头发,才道:“好吧,别的也就罢了,如今陛下对我猜忌,如果贸然接您回去,反而容易被人伤害,暂且忍耐些时候,等我都安排妥当了,我们就离开这里。” 朝中四处抓他软肋,他不能让母亲跟着自己冒险,待在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 桓氏很奇怪,听他的语气,是打算归隐,那这些年他辛幸苦苦打拼,就一朝放弃了吗。 “你不必为了我如此,等度过这次难关,我也可以搬到平都和你一起住,我都想通了,权势富贵又如何,能和你们两个孩子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 楮铭拥住瘦弱的母亲,让她依靠在自己的肩膀,她的小儿子长大了,可以为她撑起一片天了。 “我自有打算,母亲不用担心,对了,我想带一个人来见您,她是孩儿很重要的人,今日能让我彻底打破迟疑的,也是她。” 楮铭郑重的对桓氏说道:“孩儿不孝,行事也许看着大逆不道,但涉及身份秘密,动辄生死,轻心不得,以后会向母亲说明今日个中缘由。” 云舒被引到桓氏面前时,她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云舒,云舒恭敬的拱手行礼:“夫人,别来无恙。” “殿下不必多礼,我是罪臣桓氏遗族,你以后可称我为桓夫人。” 她不再以楮家姓氏作为冠名,楮铭也没说什么,终究是父亲亏欠她。 桓氏笑道:“你与璟瑜的事,我也略有耳闻,当年你住在乾灵寺时,我也是知晓的,没想到后来还能有这样一番缘分,我虽然谈不上开明,却也不会从中阻拦。” 云舒神色有些不自在,毕竟也算是见婆婆不是……… 呸!她想到哪了。 “夫人说笑了,我与璟瑜兄弟相称,确实感谢夫人如此开明,没有门户之见。”她故意搅浑水。 桓姮也没有点破她,继续笑着,她其实是真的怕楮铭会心性扭曲,毕竟这些年自己没在他身边,可云舒这样清风霁月的人,让人一眼看去就喜欢上,是个好孩子,既然楮铭说会给自己交代,她也信他。 楮铭乐得在旁边当看,很少见云王这般促狭的时候。 云述听探子来报,说阿姊和武安侯一起去了栖月山,心下便暴戾非常,狠狠拍掉了案上滚烫的茶水。 喘了几口气,却见门当外有个小影子探头探脑的,知道是阿箩在那儿。 “躲在哪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收拾。” “哦,来…来了。” 小公子发火了,她恨不得自己是个不会喘气的,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只得慢慢的往里面挪。 云述平复了一下,转过轮车,却见一个穿鹅黄对袄青布裙的女孩儿进来了,圆头圆脑的,一双眸子却大得出奇,黑漆漆水灵灵的,樱桃小嘴抿着,最可爱的是那只蒜头鼻,让人不捏一下就手痒痒,少女微肉的脸还没长开,却也看得出是个少有的美人胚子。 她来到云述面前,拿出帕子给他擦手,他修长白皙的手被茶水烫得红了,阿箩便蹲下来从袖中拿出备好的药膏递给他。 手上的药迟迟没有人接,阿箩疑惑的抬头,却见云述正眯着眼瞪着她,心下咯噔一跳。 “我的手受伤了,你让我自己涂吗!” “可是郎君的左手不是还好好的嘛。” 阿箩委屈的说,她还没有摸过男人的手呢。 呵!还挺硬气。 “要你涂就涂,废话什么。” 第一百零八章 归隐 “要你涂就涂,废话什么。” 阿箩清楚,云王府小公子表面上是个与世无争的翩翩少年,其实内地里却是个阴晴不定的,要不是她没心没肺,早被吓死了。 要怪也怪自己有眼无珠,要不是当初走投无路了,也不会躲进他的马车里,还被他买回王府来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留自己在身边伺候,整日里战战兢兢的,弄得她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罢了,人在屋檐下,为口热饭不容易,不情愿的捧过他的手,细细的上药。 肉乎乎的小手往他瓷白的手上抹着药,云述向来是不喜别人碰他的,就是想捉弄这个蠢物,看她小蒜鼻上冒了密密的汗出来,只留下梳着丫髻的发顶对着他,云述别过脸去。 阿箩却以为他疼了,抬起头来看他:“还疼吗?那我给你吹吹。” 说罢真的捧起他的手呼呼的吹起来,略带甜香的热气呼在云述的手上,麻麻痒痒的。 忍了又忍,云述终于开口道:“别吹了。” “没事的,我小时候摔伤,阿娘就是这样给我吹的。” “你口水都吹我手上了。” 阿箩,……… 等疏星朗朗,云舒和楮铭才一起缓步下山,楮铭今晚脸上一直带着笑,紧紧攥着她的手。 “现在你与母亲都在身边,我已经知足了。” 这就知足了,一点也不像她以前认识的腹黑武安侯。 云舒停下来看他,“这次,你打算怎么办?” 他知道云舒在问什么,叹了口气,看着这萧疏的山野。 “陛下对我不会绝无情面,这样隐退也好,总不能等有一天他真的想杀我了,才醒悟过来。” 云舒也知道,目前对他来说,能放下平都一切抽身离开确实是不错的选择,可是心里有点酸,这危机四伏的朝堂,若连他也走了,自己还能撑多久。 楮铭侧过身来,又叹了一口气,抚摸着她的脸。 “阿玉,我知道不能勉强你,也知道你对云家的重要性,可还是想问一问你,愿意跟我离开吗?” 云舒环住他,埋在他宽阔的胸口,自己好像越来越依恋他了。 叹息道:“如何能走呢,我走不了了。” 明知不会有结果,却还是想亲耳听她答案。 “好吧,我知道了。” 既然迟早要分别,就不要浪费时间伤春悲秋了,怀中人抬起头,笑了一下道:“你背我下山吧,还没有人背过我呢。” 楮铭一愣,又宠溺的刮刮她的鼻子,蹲下来:“上来吧。” 云舒调皮的一蹦,跳上了他宽阔的背,靠着他,闭上眼睛。 裴越和姜武看着一步步下阶去的两人,忽然觉得,郡王和武安侯这样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人生苦短,那些世俗的眼光,又去管它作甚。 裴越用手拐拐姜武:“诶,听说你成亲了?” 又双手抱胸:“怎的酒都没有一口。” 姜武一向对侯府敬而远之的,哪怕上面的老大倒戈了,他的气节也还在。 “些许小事,哪敢劳您大驾。” 裴越嗤笑,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锦袋递给他:“喏,贺你和弟妹的,什么时候孩子的满月记得说一声。” “我什么时候成你弟弟的…” 不久对楮铭的处置就出来了,皇帝还算念着他几分恩情。 武安侯御下不严,部将里通外敌,楮氏摄政多年,行事桀骜乖张,收回武安侯晋西军兵符,褫夺卫将军加封,龙武卫编入禁军由皇帝亲自统领,楮氏,不再摄政。 皇帝一系列的动作,终于拿到了军政大权,顺利得不像话,楮铭毕竟为他出过大力气,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刻薄,下旨赐楮铭弘农封地,赐名武安郡,食邑五千户,子孙荫袭爵位,这是仅次于宗亲内王的规格,算是给他一点补偿。 手握权柄,杀伐决断全凭一身,这无上的荣耀与权力,烫手得紧,司马凌才第一次体会到,走起路来感觉腰板都能挺直了,云舒面上依旧不咸不淡的含笑,心想皇帝实在是阿斗,君王喜怒不行于色,他这般喜上眉梢也就罢了,还对这次扶他亲政的丞相等世家大加封赏,怕别人不知道他刚刚从武安侯手里夺了权似的。 江昌自然是头一份的功劳,他这个龟毛丞相,终于成了实际上的百官之首,赶紧让下面的人一波又一波的递折子,说录尚书事分散各处不利陛下集权,要收拢中书门下两部的权力呢。 不利陛下集权?哼,皇帝政事惫懒,经验不足,天生的傀儡,怕是不利他江氏集权吧,前朝一个江太妃的江家还不够,如今又来一个。 这几日朝中四处清算着楮氏余党,云舒干脆告病在家避风头,免得皇帝看她一个不爽又挑事。 宋鹤轩从詹事府过来,披风都还没解呢,见云舒一身随意宽袍,微拢发髻,正优哉游哉的在书房里煮甜汤,便坐下看她端着盘子往小炉子里添着红枣花生等物。 “这次的赢家也有赵家,赵琅此人果然不简单,悄无声息就挑起了皇帝对楮家的不满,又和众世家打得火热,如今已是接管他父亲的中常侍了,世家蠢蠢欲动,皇帝又不容我们多时,只怕下一步就会有所动作。” 云舒放下盘子,用木勺轻轻搅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那锅汤,语气淡淡。 “大哥可知,这止沸的法子。” 宋鹤轩叹气,早知道皇帝会如此顺利夺权,他们当初就算不表忠心,也应该出一份力的,现在反倒落得和楮家一样的境地。 云舒也不管他,自顾自的说:“朝堂如今就如这沸汤,各家貌似连成一片,实则各怀鬼胎,要止沸嘛,一曰扬汤,让他们先高兴一阵,我们暂避锋芒,使劲的捧着,等过了这热乎劲儿,坐地分赃的时候,种种弊端便会显现出来,世家又有几个是真心服江昌的,那时我们再各个击破。 第二招嘛,就是釜底抽薪,皇帝嘚瑟,不过是因为得了军政大权,但若是不会用这把刀,刀锋再利又有什么用。到时候我就率众臣奏请陛下把录尚书事交归丞相一人,他如何会肯,巴不得有人能帮着制衡世家,那我们两府,就有了存在的必要。” 治大国如烹小鲜,一番火候掌控,添油加醋,力度适中,才能做得炉火纯青。 第一百零九章 心疼 下午她带着自己做好的粥去楮铭的碧霞台赏雪,次次都白吃他的,这次云舒好歹也带了甜粥来,腰板也挺直了。 碧霞台冬日里赏雪果然很好,银装素裹,九曲回廊通向湖中一亭,斯人撑了油伞款款而来,颇有踏雪寻梅的雅意,红泥小火炉温酒,周围腊梅幽香沁人心脾,云舒忍不住赞了一句会享受。 楮铭笑着接过她带来的食盒,看里面甜香软糯的八宝粥,“听说云王殿下不爱酒肉,独喜甜食,这平都女郎间的笑谈果然是真的。” 云舒不大好意思的笑笑:“今日腊八嘛,驱寒的。” 云舒看着软垫上竟然有一只肥猫,好大一团黄白相间,稳稳盘在那垫子上,胖得不见首尾。 “哈!这是你的猫吗?” 云舒顿觉好笑,杀伐决断的武安侯,手持大刀的人,竟然会养猫吗?还养得这样肥。 楮铭笑着放下酒食,“它唤作於兔,我在厨房捡来的,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光长肉了。” 云舒实在手痒,把它抱在怀里,“於兔?竟然是大老虎的意思,名字嘛倒是好名字,可惜你这只大懒猫半点老虎的样子也没有。” 怀里的於兔仿佛不满的抬头‘喵’了一下,又后继无力的安心趴下去睡了,肉多啊,多喘个气儿也累。 “竟然半点不认生的,平日里裴越他们都抱不住它。” 楮铭笑着抚摸了一把云舒怀里的於兔,想必它也是喜欢云舒的。 白雪飘飞,簌簌落在湖面上,隔开岸上的景色,楮铭摩挲着云舒的手,淡淡说:“还记得夏日里那次吗?我辛辛苦苦做了竹笋鸡,结果你就过来和我说绝交了,那些伤人的话你是怎么说出口的。” 云舒心虚的撇过头,“我那时候知道了一些事情,情绪很激动,你又逼我,所以……” 楮铭对她无所求才让云舒放下心来接受他。 “瑾瑜,我有时候做一些事有些偏激,但是我不会伤害你的,你……” 楮铭止住她的话,把她按在怀里,他信她,一直都信她。 饮了酒,云舒又提议楮铭抚琴,她还没见过楮铭弹琴呢。 等外面的人去取琴来,楮铭低声说:“弹琴倒也罢了,我这里还有一件你的东西。” 云舒放下筷子才软绵绵的道:“什么?” 他从怀里掏出那只陶笛,圆润的包浆,精细的花纹,竟然是那只她曾在南巷吹过的陶笛。 微醺的云舒看他拿出来,心中一动,那时候他就在注意着自己吗?还对她冷言冷语的时候,就偷偷去赎回她吹过一次的陶笛,心里的感动,无以复加。 “你……” 楮铭将陶笛放在唇边,悠扬的曲子传扬出来,竟然是她只吹过一次的‘都美儿’ 拂过这满园的孤寂,拂过云舒冰封多年的心,得良人如此,夫复何求。 玩嗨了的后果,就是云舒第二日头昏脑胀,嗓子冒烟,顶着旱鸭子的嗓音,云舒让奶娘去偏院请孙大夫过来,这几日他都在王府给弟弟调养身体。 孙衍冷笑一声,“不错啊,酒量倒是越来越好了,还大冬天的吃蟹黄,也不怕自己身体虚寒。” 云舒心虚的低头,昨天也是弟弟怂恿,偏要吃蟹黄蘸饺子,吹了冷风,想必又着凉了。 正要下去开方子,突然瞥见云舒的手。 “你手怎么了?” 他抓起云舒的手,摩挲着她的指甲,微微皱眉。 云舒不明所以,看着自己的手,没怎么啊? “你昨日除了吃蟹黄,还吃过什么?” 云舒见他神色严肃,也认真起来,毕竟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父亲的前车之鉴,她向来对这些阴谋诡计谨慎。 “我…我就喝了些酒,吃了些小菜,但都是普通的小菜,平日里也有吃的。” 孙衍见她指甲根微微泛黑,眼瞳微红,刚刚以为是伤寒了,看样子没这么简单。 从药箱里拿出银针取了指间的血滴在盛白矾的瓷碗里,又从随身的香囊里匀些粉末出来混在一起。 云舒冷眼看着那碗里的血渐渐散开,浮起一层黑色的油珠沾在碗沿上。 竟然有人对她下毒吗? 孙衍挑了那油珠出来,在灯下细细的看。 “这只是微量的毒,少食无碍,你昨夜歪打正着的吃了寒性的蟹黄,两物相盛才致你指甲泛黑,只怕再过几个时辰,就再无痕迹。” “先生的意思,只是微毒吗?” 孙衍一边在白帕上擦干净那银针,一边说:“你只吃了一点酒菜就能让脉象虚寒,要是加大了剂量,再与那蟹黄相冲,此刻你小命都交代了。” 王府里的食物都是程伯把关的,云家自从当年先王中毒之后,对膳食的验毒也都十分严苛,那这毒,是下在昨日与楮铭的那些酒食里? 云舒忽然想到了什么,遍体生寒,她抓住孙衍的胳膊,几乎微颤着问:“先生说这毒能让人身体虚寒,那会不会让人骨痛?” 孙衍停下动作,想了一下,“不排除这种可能,这么微量的毒,要让人长期服食才能有害,但若是日积月累,只怕难以消除,至于骨痛,这得具体看了,毕竟我人还没见着呢。” 云舒手滑下来,她知道了,竟然是这样。 楮铭正坐在书房里,便见云舒风风火火的冲进来了,管家拦不住,为难的看着楮铭。 云舒进来,看他端着茶顿住了,疾步上前拍掉那茶,瓷片茶水洒了一地。 管家吃惊,云王这是,找茬来了,“郡王…你?” 楮铭反应过来,挥手让他们先下去。 等人陆陆续续的退下了,楮铭才抬头看云舒满脸怒气的站着,放缓语气,“你这是怎么了?” 云舒蹲下来与他对视,“你知不知道这些东西里面是有毒的?你为什么还要吃!” 以他的聪慧,他肯定是知道的,这么多年了,毒素日积月累,他每每骨痛,难道会一点也没察觉吗? 楮铭见她这么开门见山的说出来也愣了,旋即笑了一下。 “我以为你兴师动众的干什么呢,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云舒握着他的手,她只吃了一点就生病了,楮铭这么多年又吃了多少? “为什么啊?” 他抬起衣袖给云舒擦汗,语气平静得像在叙述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我以为你会懂的,司马家信不过我,而只有一个废人,才能用着安心……” “可是你会死的!” 云舒突然很心酸,为他不值,也是心疼他的隐忍负重。 “不会的,他们只给我下了很少的一点,混在食物里,想来是想让我以为是自己旧伤复发,每逢阴雨天骨痛而已,既然这样才能让阿姊安心,我吃一点又有何妨。” 第一百一十章 依偎 云舒觉得眼眶很辣,心里很酸,她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很幸苦了,没想到楮铭的处境更让人心寒,最亲的人也忌惮自己,该是怎样的悲哀。 楮铭抚摸着云舒埋在自己胸前的头,感觉薄薄的衣料上有点温热。 “怎么还哭了,有什么值得哭的,他们第一次下毒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只是偶尔吃一吃,不碍事的。” 他的声音可谓温柔,可让云舒更心疼了,她以前还那么不懂事,还骗他自己快死了,他在自己面前一直是温柔含笑的,在朝政上一直都是杀伐决断的,可他背地里背负的,又有谁和他分担。 楮铭安抚着怀里的人,有什么关系呢,这毒长期服用能让他浑身无力,严重的话骨脆瘫软,再不能统领军队,自然也不会对皇帝有威胁,阿姊是知道的吧,他刚刚察觉那会儿也心痛过,可后来就麻木了,现在有云舒为他不值,竟也觉得自己大抵有些委屈。 就像那哭闹的孩子,若是没人在乎他,他哭一下就没事了,但若是有人关心他,就会觉得越来越委屈,哭闹得更严重,这就是所谓的侍宠生姣吧,他清冷了十几年,现在突然有个好姑娘为他不值,心疼他,就已经足够了。 “别哭了,我马上要离开了,等我离开平都,再不能威胁到谁,自然就没事了。” 云舒在他胸膛上蹭干净眼泪鼻涕,才认真的说:“那你答应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做这种傻事了,你不欠谁的,你知道嘛!” 楮铭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鼻应,“嗯,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等你来找我。” 长街十里,人流熙熙攘攘,商贩络绎不绝,年关将至,到底热闹了起来。 “婳婳,你觉得这个口脂如何?” 一位粉衣女子拿过铺面上的白瓷盒,递给她旁边的女子,这位一身天青绉纱窄袖襦裙,一只简单的白玉簪便绾三千丝,人生得明丽白净,貌若青莲玉立,长睫飞动,鼻梁高挺,有种异域风情,只是眉目间竟有些不凡的英气,肤如凝脂微透,未施粉黛已是明丽动人,若是这样的人儿高绾发髻,巧戴明珠,该是怎样的绝色,一时街边的众人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这冰美人不苟言笑,让人不敢亲近。 王婳接过,敷衍的闻了闻,又递给她。 “尚可。” 那粉衣女子轻笑,便对货郎道:“那就给我们包起来,要桃花浆和兰麝的。” 这粉衣女子是户部袁侍郎之女袁嘉,自小与王家是乌衣巷里对门的,袁家阴盛阳衰,府中只有一个女郎,她倒是常常跑来找王婳。 王婳又耐着性子陪她逛了布庄,自她上次受伤,父亲已经严禁她去细柳营,还请了丫鬟婆子教她女红针幣,每日烦都要烦死,也不知道怎么了,还鞠着她学礼仪。 袁嘉兴奋的挥手,“好像是长兄。” 顺着袁嘉的方向,果然见一位长衫的公子正朝她们走过来。 袁嘉兴奋道:“没想到长兄也在这,你今日不去官署吗?” “回来的早,便与几位同僚来书馆看看。” 果见后面的小厮提着纸砚等物。 他见王婳也在,微微颔首:“王校尉也在。” 微微一瞥便侧过身去了,一时手都不知道搁哪了,像穷酸书生在牡丹娇花前自惭形秽,明明挪不开眼却又怕自己冒犯了。 王婳可没他那么戏多,屈膝行了礼:“袁郎君有礼。” 袁嘉岂会不知长兄的心思,嗤笑一声:“什么王校尉,你只管唤她婳婳即可。” 女子闺名岂是能乱喊的,袁大公子瞪了一眼妹妹:“阿若自小顽皮,王姑娘莫怪,方才见前面有蘸礼,天色还早,不如一起过去瞧瞧吧。” 每年秋收后,各地都会举行蘸礼,祝祷丰收,王婳不喜这些热闹,却也盛情难却,一起在街边围观这跳大神。 袁崇礼的目光有意无意的飘到王婳身上,只看到她雪白的颈子,身量笔直,站在那就让人挪不开眼,这样别致的人儿,每每想起都会令人心驰神往,他想起前几日偷听到父亲和王将军的谈话,他们已经交换了庚帖,来年春暖花开之日,这个他爱慕多年的女子,就会成为他的夫人,到那时,他便可天天唤她婳婳,多年心愿终于达成,他如何不欢喜。 一位身披袈裟的僧侣在队伍后面,见她们三个衣着不凡,便停了下来,走到身边呼了声佛号又道:“几位受煞气侵扰,遮挡福运,家中若有身在庙堂者,须尽快化解啊。” 王婳嘴角抽了抽,煞气?确定不是她身上的杀气? 如今寺庙艰难,大师也和半仙神算抢起饭碗来了。 袁嘉一向迷信这些的,有些惊恐道:“幸有大师提点,不知如何化解?” 接下来该吹牛了。 “施主莫慌,贫僧乃瓦官寺座下禅师,今日几位得遇老衲,这煞气当然可以化解。” 多年坑蒙拐骗的经验告诉她,这老头可以推销了。 “我这里有一颗佛骨舍利,供奉案上七七四十九天,定能消灾弭祸。” 接下来,当然是出价了。 王婳淡定的问道:“不知如何能佛骨舍利?”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只盒子,高深莫测的低声道:“此乃灵慧先师佛骨,天竺盛品,尔等须诚心奉求,我佛慈悲,不忍众生受苦,你们化财纾难,不如出阿堵物百两,贫僧用以救助善堂孤寡。” 呵,理由倒是挺不错。 “是嘛?大师果然慈悲为怀,只是百两银子请佛骨未免太过寒碜,这样吧,既然大师是瓦官寺高僧,不如为我等诵经一篇,以消业障,就《金刚经》如何。” 某大师:………怎么不按套路? 王婳笑得真诚:“不如我替大师起个头:善付嘱诸菩萨,汝今谛听。当为汝说。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如是往,如是降服其心,为然。世尊……” 王婳背完,又示意他,大师只能硬着头皮接。 “嗯…为然…为然世尊…” 王婳也不再管他半天憋不出一句。 “大师,出门做生意之前至少得有几分真本事,不然这台垮得也太快了。” 袁崇礼和袁嘉在旁边看得眼都直了,袁嘉弱弱的拉了她一把:“婳婳…” 王婳昂着高傲的头,“大师还是另谋别处吧。” 没想到这小女郎竟然是个刁钻的,出师不利,赶紧的悻悻的溜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张先成婚 王婳却瞥见前方酒楼下来的那个人,漆纱冠帽,绀青官服,修长身量更有玉树临风的感觉,三品重臣朝服下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大人,身边几位同僚正向他汇报着什么,他皱眉听着,脚下不停,不时询问几句,下官们腰弯得更低,神色更加恭敬,王婳第一次见他着官服,说不出什么感觉,一直粘在自己旁边的狗皮膏药,忽然有一天变成了自己都要仰望的人,多少有点不适应。 已经全无她所熟悉的轻浮放浪,取而代之的是高官的威仪和贵重,这样才是真正的他吧,赵氏长孙,中常侍大人。 待他坐进车驾里,阿楠试探着说:“大人,是王姑娘呢。” 他依然闭着眼,岿然不动,帘后传来他冷淡的声音:“回府吧。” 赵家的车驾缓缓的从她们面前经过,王婳立在街边,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弄掉了。 皇帝虽然没有明说,可还是暗示楮铭离开京城,毕竟龙武卫众将,还有各种势力在平都盘根错节,到封地去虽然也有风险,却更好控制和隔离,这几日侯府正在安排撤离平都,杨若莺等人,楮铭并没有打算带回弘农,给她们安排了宅子,足够后半生无虞,至于其余琐事,他来去都是一个人,倒没有什么牵挂。 云舒盯着大咧咧躺在她竹榻上的某人,都待了一天了,还不打算离开嘛,扯过自己的书准备到外间去,却被他握住手拉着一起躺倒在榻上,竹榻逼窄,云舒只能趴在他身上,两人呼吸相闻。 楮铭抽掉她的发簪,随意绾起的长发便披散下来,伸手将它一缕缕别到耳后,再细细的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他要好好记得这面容,不然以后孤寂的日子要如何捱过。 温柔得不像话,云舒觉得他竟有些孩子气的,明明不舍得,却又什么都不说,怎么的,还要她哭喊着留他下来吗? 他描着云舒的樱唇,眸色一暗,抬起她的下巴密密的吻着,如何会舍得呢,他们才刚刚在一起,他多想把这个人娶进家里去,每日只有他能看,朝朝暮暮。 情难自己,一翻身将云舒压在榻上,伸手就要去除她的外衫,云舒按住他作乱的手:“别闹!这是书房呢。” 在露出的圆润肩头上轻轻的一吻,一股酥麻感传遍四肢百骸,看着伏在自己身上的楮铭,竟然不舍得推开他。 “我明日就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以后,他是封地外臣,无事不得入京的,只剩她一个人在这偌大的平都了,他们宿命如此,两个人都是聪明人,自然清楚明白。 只剩一层薄薄的裹胸,楮铭却忽然停了下来,伏在她颈边喘着气。 “上次是喝药吗?” 云舒睁开眼,没想到他竟会问这个,脸一红,也不想骗他,点了点头。 “那还是不要了,我不想你喝那药。” 他坐了起来整理衣衫,帮云舒把外袍穿好,比起那些欲念,云舒的身体更重要,珍爱一个人,又岂会舍得她受一点苦。 他环住云舒,轻轻抚摸着她的发顶:“让我再抱一抱你,以后若是想你了,我便会偷偷潜回京来的,若有一天你在平都待腻了,云王当得累了,就到武安郡来,那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云舒闭了闭眼,自己真是亏欠他太多。 一句无奈的叹息。 “楮铭,对不起。” 对不起他过去,对不起他未来。 连日来的阴霾终于有一件喜事可以冲一冲,张阁老的小公子和晋陵陆家县主喜结连理,可是京城最大的新鲜事了,这张先在平都风评如何,只怕上至八十老妪,下至七岁孩童,都能说上几句混球。 可以说平都百姓可是看着这浑货长大的,打小起,就是个孩子王,不是摘瓜就是偷枣,偶尔约架,后来和云家的小世子简直是清贵世家里的浊流,整日在大街上耀武扬威,看谁不顺眼的就开黑,还美名其曰打抱不平,再长大些,还开了一家职业八卦的门店,确实当得起纨绔的名声。 真是想不通,陆家的小县主,娇花一样的人,样貌好,家世好,最后竟然会插在他这么一坨牛粪上,这得伤透平都多少男子的心呐。 不过下聘那日,七大姑八大姨们默默的把话给咽了回去。 只见那望不到头的仪队能从青溪畔的张家绵延到南湖里陆家私宅,这边已经进了院子,那边都还没出门呢,只怕环起平都来,都能绕上一圈,望不到头绵延的红木箱子,沿路抛洒的瓜果和金叶子,几乎引出了平都所有的孩童,愣是浩浩荡荡的一场十里红妆,如此盛大的排场,就是皇家也未必给得起,这张家,是拿出家底来求娶县主? 看着这么大手笔,张先似乎勉强还能看的过去,人家混蛋怎么了,有钱任性,道上的都知道,张小公子手里可有不少肥牛,人家纨绔怎么了,有权任性,张家可是簪缨世家,张阁老说话还是挺有分量的…… 只见张老夫人穿了件百花缠枝的大红褙子,面色喜气洋洋的,她家那个混球终于娶上媳妇了,能不高兴嘛,做梦都能笑醒呢,扶着婆子的手就下了车驾来,正在门边接礼的嘉定公主和陆珉没想到张夫人会亲自前来,婆母亲自来下聘,这得是多大的体面哪,赶忙下来见礼。 张氏微微行礼:“妾身见过公主殿下,驸马都尉。” 嘉定还礼,扶着她的手笑道:“夫人有礼了。” 张氏还请了几位体面的宗妇一起做媒,众人玩笑着让进府中去了。 别看现在喜气洋洋的,这桩婚事能成可不容易,陆家本来有意与云王府结亲,可是云舒拒婚了,这对陆清漪这样的闺中女子来说打击不小,不久就被接回晋陵去了,恰好顾家早就想求娶,张先那小子听说后,跪在他老娘面前,那叫一个郑重,张夫人这辈子都没见儿子这么正经过。 “母亲,儿子喜欢一个姑娘,想娶她做妻子,可是他爹娘不喜欢我,所以希望娘能帮我。” 第一百一十二章 张先成婚(二) 儿子有喜欢的姑娘了,这还得了,当然是全力以赴把儿媳妇娶到家呐,她吃斋念佛这么久,儿子才终于开窍,别说她爹娘不同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她。 张夫人不愧是将门之后,行事那叫一个果绝,立马就进宫去,在太后的凤阙宫里哭了大半晌,硬生生让太后把嘉定公主和陆清漪召回京来,接下来就发挥她这些年在平都贵妇圈里的影响力,让自己的老姐妹们轮流给嘉定公主吹风,首先得改善儿子的形象,张先不是混球,约架世家公子那叫忌恶如仇,混迹平都那是赤子之心,斗鸡走马那叫淡泊名利,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天上有地上无的,然后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云王府是不错,可我张家也是百年书香门第吧,我们也不差吧,何况高处不胜寒,云家的王妃哪一个有好下场的,那得忍受多少明枪暗箭啊,张家就不同了,张先喜欢你女儿,二老又是宽和待下的,他哥哥姐姐都成家立业了,以后随便帮衬着,这小两口啥都不用操心,就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最后还是张阁老亲自带着两壶老酒,上陆府去找陆珉,张阁老可是三朝元老,当年跟着先祖的时候,算得上是智囊之一,在朝中现在说话都还是很有份量的,他的薄面谁敢不给。 张阁老把手往陆珉肩上一搁,冷冷的笑道,听说,你看不上我小儿子? 陆珉哪敢呐,最后扶着烂醉的张阁老出门,两人一口一个亲家,事儿就这么定了。 云舒还记得前天,张先守在她的饭桌边,猥琐的搓搓手:“兄弟,借我点钱呗。” 云舒觉得惊奇,张先不穷啊:“借钱?你怎么搞的,又揍了谁要私了?” 张先再搓搓手,“看你说的,我是要娶媳妇了,所以手头有点紧。” 云舒白了他一眼,也不想追究谁当初口口声声说兄弟妻不可欺的,结果还不是自己先下手为强了,还好意思来找她借钱。 “不对啊,张家不缺这点聘礼吧,还有你自己的私产呢?我记得,西北四巷的赌坊和这一带的西域棉布瓷器生意都是你的,在这平都的世家公子里,除了我,就数你最有钱了,娶个媳妇,能把你掏空了,确定你不是强买?” 云舒的头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他一个爆栗。 疼得云舒嘶牙,“唉!你个臭小子!” 他夺过云舒的碗:“钱倒是够了,只是这珍宝还不够,我不管,反正你要开库让我挑点东西,又不是不还你,先借给兄弟成亲,等到了你的事儿,我一定双倍还你。” 云舒嘴角抽搐,这是笃定她这辈子娶不了媳妇是吧,不过却很感动不正经的张子辰能这么郑重的对一个女子,巴不得把最好的捧到她面前,不叫她受一点委屈,反正她不缺那些东西,给他又如何。 云舒解了对牌递给他,让程伯陪他去王府的库房自己挑,在这平都,哪怕是整个大靖,云家宝库都是数一数二的奢华,当年老王爷陪着先祖征战,攻城略地所得宝物数不胜数,后来云蔚横扫吐谷浑,又得皇室贵族各种奇珍,到了云舒这嘛,她经营私产,各行各业均有涉及,倒是积累下不少钱财,只是云家一向低调而已。 “渍…渍…渍…果然娶的是神仙妃子,看这几百箱的聘礼。” “可不是,别的也就罢了,这十珍中的火蟾衣,犀辟毒箸、烧槽琵琶、九玉钦、琴瑟幕、文布巾,哪一样不是倾城难求,没想到张家的家底这么厚实。” “晋陵陆家向来以富庶著称,与张家倒也门当户对。” ………… 腰缠红绸的小厮们又端着干果金叶等物下去洒了一圈,主礼的媒人才笑着上前来奉上礼单,嘉定只粗略扫了一眼,却惊得不轻,只见几册的大红单子后面列着水晶云母、琉璃玳瑁、犀角象牙、装翠宝石等不计其数,更有衡世罕见的金龟、银鹿、金鹤、银粟、如意枕、鹤鹊枕、龙凤帐等,金银钱币、凌罗绸缎和豪华家俱器皿更是数之不尽。 再往上发现压礼的竟是一只鸣烟玉环,虽然鸣烟玉也贵重,只是在这满堂珍宝中倒显得平庸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果然见张夫人笑着捧过那装有玉环的匣子:“公主殿下,这是犬子亲自为县君准备的,还特意嘱咐了要交给县君,殿下莫笑他唐突了。” 赶紧让伺候的丫鬟捧下去交给陆清漪,又挽了张夫人的手坐下说话。 一旁的陆珉已经被这满堂的聘礼给震住了,顾家虽然也富有,却不会舍得这么大手笔迎娶女儿,张先这小子,倒是诚心想娶女儿。 陆清漪在绣阁里,听丫鬟们去打听来的消息。 “县君,可不得了呢,那扎着大红绸的聘礼盒子一路环城而过,咱们院里都搁不下了,浩浩荡荡排了一街,百姓们都在议论,县君比当年公主殿下出嫁还风光呢…” 丫鬟们叽叽喳喳的笑闹着,陆清漪却有一丝哀愁,张先,到底是为什么要娶她,是为了小时候把她推湖里去了,还是因为他自己没能嫁成云王,可是不管哪个理由她都不想要,她不想张先是为了补偿她。 伺候的婆子捧了一只雕花匣子来,说是姑爷嘱托要给她的,听着那句姑爷,本就粉嫩的脸庞更加绯红。 打开匣子,是一只玉环躺在红绸布里,样子十分眼熟,她拿起来看了看,忽然想起上次在覆舟山他佩戴在腰间的那只玉环就长这样,只是这只更精致,环身雕刻成两尾鱼,相携处有一颗红色的珠子,轻轻一按,便弹开了,口里能流出酒来。 没想到他能如此用心去弄这些,他送这个给自己,是想让她安心吗? 楮铭离京那日,云舒站在城楼上目送那几辆普通的马车缓缓出城,冷风吹得她瓷白的脸微微泛红,喧嚣的平都依然热闹非凡,谁能想到,曾经叱咤风云的武安侯,就在这不起眼的车驾里,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平都,枭雄也罢,弃子也罢,宛若云烟过眼,消弭无形。 走了也好,远离这物欲横流的权力中心,去过闲云野鹤的太平日子,这是她这辈子都肖想不了的。 第一百一十三章 异变 这日云舒从官署出来,姜武给她披上披风,语气凝重:“郡王,昨日小公子用以前的那条线给那个人传了信。” 云舒接过信件瞥了一眼,眉头微皱。 “谁让你沾染这些的?” 云舒把信扔在他面前,声音冷冽,云述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看也不看,仍笑着给云舒倒了杯茶。 “兄长何必动怒,我只是替你完成没做完的事儿罢了。” 云舒眯了眯眼,她知道弟弟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却没想到他会和司马昂沾染在一起。 “不要答应他的任何条件,还有,不要碰这些东西。” 多少腥风血雨她可以去面对,什么尔虞我诈她也不怕,只是把云述也搅和进来,是绝对不行的。 “兄长妇人之仁,这恶人还是我来做,云家,等这一天已经够久了,兄长莫要犯糊涂。” 她蹲下来握着云述的肩膀,与他对视,却发现根本看不透她这个弟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这样下去会害死云氏全族!” “我不知道什么与虎谋皮,我只知道以牙还牙!我做错了吗?我没错!”他神色微微激动,眼里的仇恨几乎要溢出来,这样的云述无疑是陌生的。 云舒站了起来,平静了一下,司马昂此人,阴翳卑鄙,弟弟怎么会和他沾染在一起。 “以前你做过什么我不管,但从经往后,你休想和他再有来往,我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她第一次这么严厉的和弟弟说话,也没有接他的茶,转身就离开了。 出了园子,背后传来阵阵琴声,云舒不自觉停住脚步,声如呜咽,如泣如诉,是母妃的枯桐才有的悲凉清幽,云述竟然会琴! 他修长白皙的手放在枯桐上,轻轻抚弄,幽幽的琴音便流泄而出,闻者为悲。他当然会琴,多少个无眠的夜晚,他都是在这琴声和仇恨中度过,没有谁,比他更能体会这滋味,阿姊,你为什么要停手…… 云舒清楚,弟弟为人偏执,多年来肯定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若让有心人利用了,只怕后果不堪设想,云述被她禁足在后园,将骁骑卫都捋了一遍,又传言警告司马昂远离弟弟,只是各处都查不出纰漏,越是这样,越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她隐隐预感到,平都要变天了。 夜里,云舒坐在书房里抵着额头沉思,想起这几年来,云述行为多有古怪,可是自己都没有重视过,查到的蛛丝马迹也刻意去忽略,却没想到他竟入魔如此之深了,就连她当初南巷遇刺,只怕也是他为了挑起与武安侯府的争端设下的局,再到后来的一些细节,都有他暗中操纵,她就说嘛,皇帝怎么突然如此有底气起来,还有那日在瑞叶阁,恐怕他们也是有意夺她的兵权,那扶持的对象,自然是也有云家血统的云述了。 寒风透过窗户吹在她身上,一阵阵寒凉,却抵不过心里的悲凉,希望不是她猜测的这样。 张先和陆清漪的嘉礼在年末,好在天也没多冷,大街小巷的孩童们都染上了喜色,有些人手里还拿着刚刚捡到的金叶子,喜上眉梢,这般奢华,也就张先这样的贵公子能舍得。 作为张先的铁哥们,云舒自然是要到场的,她还受邀为张先缚雁,这货一身喜服,竟然也能穿出几分玉树临风的感觉,有云王殿下亲自缚雁,也是颇有面子,宾们看着青庐边的两位,不得不感慨一声时光飞逝啊,想当年,这两个浑球打过多少架,闹过多少事,如今一个爵位加身,一个成家立业,多不容易啊。 见新妇一身华贵翟衣,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缓朝青庐走来,云舒定了定神,今日好歹是陪伴她整个少年时代的张子辰成亲了,其他事先放一放罢,也勉强挤出笑来,认真的给他们捧着大雁。 这略显违和的笑在有些知情人看来,可是苦情着呢,陆家千金本来是要嫁给云王做王妃的,可他的好兄弟张子辰也喜欢陆县君,最后还是郡王君子成人之美,成全了好兄弟,如今还强颜欢笑的给他们缚雁,多可怜的人儿哟,陆珉觉得更对不起她。 嘉礼初成,陆清漪端坐在大红的百子帐里,新房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红,手里捏着张子辰给她的那只玉环,心里又欢喜又紧张,没想到,有一天她会嫁给张子辰这个混蛋,一会儿他们就要见面了,他会对自己说什么?以后他们就是夫妻了吗?怎么感觉做梦一样。 当初和云舒几个一起混的,还有一起约架的,今日都聚齐了,想起那些倥偬岁月,年少打马过长街,玉落风流谁堪知,似乎已经好远了,远到都已经回不去了。 为了兄弟能早点脱身,云舒被他们排着队的灌酒,可惜都被姜武挡了,开玩笑,她现在可是云王殿下,谁敢逼她喝酒,到底官大一级压死人的。 云舒倚在小几边,笑着看他们喝酒写诗,突然有暗卫奔过来附耳道:“殿下,出事了……” 笑容凝固在脸上。 陆清漪听到脚步声,赶忙把面扇举好,却见一只缎面的皂靴来到近前,遮住了红烛的团团光影。 她想着昨夜母亲说,要让夫君念却扇诗才能把面扇拿下来,便弱弱的开口道:“郎若欲睹奴家颜,须诵却扇一首。” 听见一声嗤笑,是熟悉的声音: “烛下调红粉,镜前别作春。 满面浑妆却,留待画眉人。” 便轻轻拨开了她的面扇,不是张先那厮又是谁,张敞画眉,那他是自己的画眉人吗? 张先挨着她坐了下来,自然的握住她的手,却微微觑眉:“手怎的这样凉。” 便放在他的大掌中,低头给她呵气,陆清漪看着他的金冠发顶,这个人是自己的丈夫了,他这样为自己暖手的样子,真的好温馨。 “张子辰,你为什么要娶我?”她问出了一个盘桓在她心里很久的问题。 张先抬起头来,看着他美貌的小妻子,忍不住又笑起来:“因为你弄坏了我娶媳妇的桃花灯,所以得把你自己赔给我。” 第一百一十四章 哗变 陆清漪不明就里:“啊!?” 忽然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小时候那次,她踩坏他灯笼。 “呀!你胡说什么!”忍不住去捶他。 张先笑着把她拥在怀里,蹭了蹭她戴着凤冠的发顾家要结亲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不能没有你,纵然你不那么喜欢我,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还好,我还来得及。”他闭上眼,庆幸的深吸一口气。 原来竟是这样,陆清漪笑了起来。 “哦,我知道了。” “还有,听说你的钱都用来办聘礼了,我们以后要怎么过呢。” 张先笑了,才刚刚嫁给他,就操心这些了。 “你不必担心,我还是养得起你的,以后有我一口吃的,绝对不会让你饿着。” 怎么越听越像投名状! “那夫人,我们可不可以…” 陆清漪见他眸色沉沉,有种不好的预感。 “不可以!不可以…” 云舒赶回王府的时候,王绥已经在书房里等了,他一见云舒,开门见山的道:“晋西军哗变,白璇被杀了。” 云舒闭了闭眼,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哪儿出的事?” “他刚到庐江郡,那的守将就把驻军控制了,接下来就是寻阳郡,将士哗变,已经是快马加鞭一天前的消息,只怕现在局面更加不可控。” 云舒默念:“庐江,寻阳…这可紧挨着武安郡呢!” “没错,军士哗变后,给朝廷的檄文就是皇帝听信小人谗言,苛待功臣,要朝廷诛杀奸逆江昌,还武安侯一个公道。” 是别人要这么做的,还是楮铭授意的,不可能,他绝不是这样的人,也不会用这么蠢的方法为自己讨公道,只是现在在别人看来,这明摆着就是武安侯心生不满,授意部将哗变的了,不然怎么他刚到封地,紧挨着的几个郡的驻军就反了。王绥望着她,“更糟的是,这次领兵的人,据说是武安侯亲信楮方旭,此人一直待在武安侯府,甚得楮铭重用,是以信服者众多。” 云舒想着,确实有个楮方旭,是楮铭颇为信任的人。 “朝廷的消息应该明日才进京,郡王,云家该如何做?” 云舒摆摆手,眉头微锁。 “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到底是楮家出了事,还是有人栽赃,情况未明,我们再等等看。” 想起弟弟和司马昂通信的内容,就是要让事态不可收拾,那他们的目的,只怕是为了将楮铭推入谋逆的深渊,楮铭平稳的放弃了军政大权,就是为了保大靖安宁,如今这样不是逼他反吗! 云舒在案前写着给各地的信件,对王绥安排道:“你盯着军中,但凡有异动者,控制起来,府兵也不要掉以轻心。”她现在信不过任何人。 云家有五千府兵,也是不容小觑的精锐,多年来只是为了保障生意和护卫王府,她离京前是交给云述防身的,这些年来王府的生意大多是他在打理,自然统领着这些人。 不是她要做得如此决绝,而是绝不能让弟弟卷入这皇权的争斗中,这种时候,若她握不住这云家的大权,只怕顷刻便会滑入深渊。 第二日晋西军哗变的八百里加急消息才传入朝堂,司马凌兵符都还没捂热乎就来了这么一遭,突然发现这晋西军就是柄利剑,只是他从来就不是执剑人,怀里那只铁疙瘩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得看拥有的是谁,他虽然是皇帝,但皇权被权阀架空多年,手里除了一些禁军,就只能指望各郡防守,他却根本指挥不了一个兵士。 “这次哗变的军士是冲着你来的,丞相,你说说,该怎么办!” 听皇帝这语气,是想过河拆桥了,江昌捧着朝笏跪到地上:“陛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是逆贼的托辞罢了,陛下不要妥协啊,臣一片忠心可鉴日月,陛下千万不要让臣蒙受晁错之冤呐…” 云舒立在旁边,冷冷看着他颤巍巍的哭诉,当初污蔑楮铭不是挺能的嘛,如今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晁错吗?就凭你也配。 “这次晋西军反叛,一定是受了武安侯的指使,他心怀不满,对,他不满陛下亲政,才鼓动军中哗变的,只怕朝中某些人也参与其中…” 云舒冷笑:“丞相大人何必含沙射影,你是想说本王就是那里应外合的某些人吧,不过,说话得讲证据,与其在这里作无谓的口舌之争,还不如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毕竟空穴不来风,丞相大人自己做过的事,桩桩件件还历历在目,将士们可都看着呢。” 司马凌负手转来转去,他也是一团乱麻,他倒是想相信楮铭,可是这晋西军历来是放在楮家手里的,只怕这将士们,只认他武安侯而不知谁是天子了吧,毕竟霸府拥兵自重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他司马家的江山,可不就是这样来的嘛。 赵琅上前道:“陛下,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控制军中局势,毕竟军中不稳关乎国祚,现在秦国乌孙等还虎视眈眈,如此发展下去,迟早会酿成大祸。” “要如何稳?我问你!现在不仅晋西军哗变,就连一些驻军也起哄,各地还有人趁机作乱,说朕偏宠小人,朝堂弊冗,要清君侧呢,他们没说错,这堂上就是一群只会唧唧歪歪的饭桶!” 吼得众人噤若寒蝉,皇帝这是真生气了。 赵琅继续道:“陛下息怒,这次症候主要出在晋西军,其他人不过乘火打劫,乌合之众而已,而导火索就是武安侯这件事处理得不当了,不如这样,陛下先安抚一下众人,再各个击破。” “如何安抚?” 他微微抬眸,语气毫无波澜:“这就得委屈一下丞相大人了,毕竟哗变可是冲着您来的,陛下先应将士所请,然后再召武安侯回京,对外就说召他回京再作安排。”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云述 这私下嘛,自然是软禁控制起来了,若他抗旨不遵,就坐实了谋逆,到时候必然失了立场,天下可共击之,若他乖乖的回来了,晋西军就是想谋逆也群龙无首,不成气候,到了平都,那还不是任皇帝拿捏。 司马凌摸着下巴,细细一想,确实是这个理,不错不错,这样一来,还可以试试楮铭的忠心。 江昌可算是恨死赵琅了。 “陛下不可啊!陛下如此是向逆贼妥协啊,陛下,臣做什么可都是为了陛下…” “丞相不必惊慌,朕此举也是为了护你,等叛军点名要杀你,那时候朕也护不住你了。” 赵琅趁热打铁,特和善的道:“丞相大人!您是百官之首,为陛下分忧是分内之事,如今不过是委屈一下您作饵,又有什么所谓。” 江昌跳起来揪着他朝服的领子,目玼尽裂,往日种种算计皆浮上心头。 “你!都是你,赵琅,是你在公报私仇!” 赵琅不怒反笑,任他怒目圆睁,“丞相大人说的哪里话,您与赵家有何私仇呢?” 司马凌早已经看不爽江昌渐渐坐大,还想要录尚求事?痴人说梦!他才刚刚解决了一个楮家,如何又能再容一个,此番正好顺水推舟。 一脸同情的看看江昌:“也罢,这次就先委屈一下丞相。” 接着下旨:“丞相江昌构陷忠良,令武安侯蒙冤受屈,朕甚感痛心,传朕旨意,革除江昌丞相之位,禁足丞相府,召武安侯入京,着三司同审,务必令真相大白。” “陛下!您不能这样对臣!陛下…” 江昌被执吾卫拖远了,听着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赵琅才缓缓站直,慢条斯理的理理自己微皱的衣领,眼睛闪过不易察觉的狠厉,当初父亲也是这般被他下手的,如今也算是报了仇。 江家的丞相之位也是荫袭来的,当年他老子尚且有些本事,到了江昌这里,也不是不够狠辣,只是朝中有了楮家,云家这样的门阀世家在,本来存在感就低,现在被皇帝找个由头就给撸了,到底令人唏嘘。 云舒回头看了一眼赵琅,不错,这招一石二鸟用得漂亮,和丞相一起挑拨皇帝猜忌楮家,先是除了武安侯,如今又整垮了丞相,楮铭皇帝是早容不了,哪怕回京也是难逃软禁,江昌再没有翻身的机会,追随他后面的那些世家,自此尽归赵琅所有,不久后,只怕这朝堂上,又一个大世家就崛起了。 司马凌毫无压力,站了起来,“赵琅,你和众阁臣先暂领政事,云王,率骁骑卫供卫京畿,你与武安侯私交甚好,希望你不要犯糊涂,不然朕不会放过你!” 这是警告她,呵。 云舒回到书房的时候,之桓正站在窗边等她,没错,他是能站起来的,只是不能远行,以前云舒劝过他,用木杖慢慢的走,可惜骄傲如他,宁愿一辈子坐在轮车上,也不愿被人耻笑是个跛子。 他笑了一下,脸色苍白得紧,常年的药石让他有种病态的枯槁。 “兄长回来了。” 云舒看他今日既没有带木杖,也没有轮车,微微觑眉。 见云舒没有答他,又缓缓说:“今日,皇帝召楮铭回来了吧。” 云舒一边吩咐送木椅过来,一边说,“你是什么时候和司马昂搅在一起的,还有赵琅,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兄长,就实话实说。” “你生气了?你从来就没有对我生过气,如今为了一个外人,你在质问你亲弟弟!” 他微微不稳,云舒上前扶他的手,却被用力推开。 他梗着脖子盯着云舒,像质问,像怒吼,“我这样人不人鬼不鬼,是不是很可怜?很可笑?我为什么会这样?这都是他们害的!” 云舒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他,心底的恐慌更甚,伸手去拉他。 “之桓!” “为什么!我从一出生就是个残废,陪伴我的只有无尽的痛苦,无尽的仇恨,我不过想要坦坦荡荡的走在阳光下都是奢望,可是他们呢,高官厚禄,封侯拜相,权倾朝野!踩着云家白骨登上的高位,他们逍遥了那么多年,不应该付出代价吗!”几乎是竭斯底里的吼出来。 云舒捏住他的肩膀,不可以,不可以让之桓也变成仇恨的牺牲品,开口声音里已经带着颤抖:“之桓,这都是命,云家能到今日已经实属不易,你不要被心魔灭了心智。” 云述挣开她,站立不稳扑在案上,有发丝飘落下,“哈哈哈…我早就疯了,自从我知道母亲是先帝的细作,知道我这身残废全是拜最亲的人所赐,知道父王是被毒死,我就疯了,阿姊!”云述吼出来,双眼赤红。 云舒如遭雷击,他都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都知道,叶河清是先帝的细作,自己是女扮男装,原来他早就知道,双手无力的滑下来,云舒眼眶里忍了很久的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 “是我的错,是我错了,我不该女扮男装,我不该为了云家的苟延残喘离开你,留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药庄,不该让你这么多年来一个人承受这些,为了追名逐利,一直忽略你,我以为你过得很好,我以为有我在外面挡着,你能做云家无忧无虑的小公子…是我的错,是阿姊的错…呜…” 只有弟弟,才能轻而易举的击中她心中的柔软,弟弟才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云述抱住哽咽的云舒,是他最亲的阿姊呢,他怨谁也不会怨她,她这些年受的苦,又比自己少多少。 “阿姊,你没错,我们没做错什么,是叶家,是司马家,是他们错了,是他们该死!” “不要…停手吧,之桓,你停手,我们以后什么也不要了,就守着云家好好过日子,好不好,我们离开平都,我们不争了,好不好…” 云述摇摇头,闭上了眼睛:“我回不了头了,就像你说的,这是命,逃不得,躲不得。” 云舒只觉得无尽的悲哀笼罩着她,为什么,一个她还不够,还要搭上弟弟。 “阿姊,你不该喜欢楮铭的,要让司马家血债血偿,就必须要除掉碍手的楮家,你之所以停手,是因为你爱上了他,爱上了我们的仇人!你下不了手,就让弟弟来帮你完成。” 第一百一十六章 遣散精锐 晋西军哗变愈演愈烈,甚至动摇了边境守卫,而派去武安郡的人杳无音讯,皇帝也急了,一拨又一拨的人都有去无回,连个口信也传不回来。 庐江的事传来,京中开始人心惶惶,毕竟晋西军一向是大靖精锐,而皇帝却没有实际统领过,在军中毫无威信。 这日,快报传入平都,为朝廷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楮铭,反了。 “陛下,昨日庐江军中守将,公然斩杀了朝廷派去传旨的钦差,还放出话来,说…说…” 司马凌已经焦头烂额,更受不了他吞吞吐吐:“说什么!” 通报的小臣跪在地上,身如抖筛:“说帝命已尽,要…要另拥新主。” “放肆!” 司马凌气急败坏,楮铭,当真反了? 众臣头埋得更低,这种时候,要做的就是眼观鼻,鼻观心。楮氏盘踞朝中多年,势力已经达到顶盛,当初皇帝会放他离开,也是觉得武安侯向来不亲近弘农楮氏,没有家族的帮衬,他孤掌难鸣,可是他低估了武安侯,楮家的荣耀,从来都是他一个人挣来的,若他要反,谁拦得住。 “可看到那逆贼?” “回陛下,没有,军中并没有武安侯的身影,不知是不是没在庐江郡,倒是……倒是昨日有人说,楮大人曾出现,和楮方旭一起。” 没有出现?到底为什么,现在这种时候,不是应该登高一呼,士气大涨吗?这就蹊跷了。 “云王殿下请留步。” 云舒停了下来,回头见是赵琅,正缓步走上来,他微微敛服同云舒行礼。 “殿下近日来在朝堂上一言不发,在这紧要关头,云家可不能袖手旁观呐。” 云舒神色自若,“本王能做什么,如今出事儿的是晋西军,本王不通兵事,也就能握个骁骑卫替陛下供卫京畿罢了,至于其他的,还望赵大人费心了。” 他笑了一下:“殿下真是过谦了,如今晋西军哗变,这京城五军中,也就骁骑卫与龙武卫势均力敌,有了晋西军的前车之鉴,这龙武卫是信不得的,所以,放眼整个平都,最有话语权的,现在就是殿下您了。” 云舒眯了眯眼,危险的盯着他:“所以呢,赵大人有什么吩咐。” 他微微靠近云舒,在她的耳边道:“微臣只是想提醒殿下,云家,不止您一个人能做云王,若您不顾大局,就别怪我们不气了。” 云舒站得笔直,清冷的面庞不为所动,回头看了一眼赵琅:“哦?既然这样,那本王也回敬赵大人一句,只要云家还在本王手里一天,就不会成为某些人夺权的傀儡,不信的,大可一试。” 赵琅退开来,“哈哈…好,我们走着瞧。” 秦国的司马昂又岂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怂恿秦帝趁大靖内乱,发兵南下,晋西军中,竟然有人联合秦军,大开城门引狼入室,一时边境紧张,司马凌怕得要死,不敢抵御外敌,竟然急调各地驻军进京勤王,各蕃王抵御北方,各地蕃王又岂是真心的,大靖偏安南方多年,平日里只知道笙歌燕舞,看到骁勇善战的秦军,吓得胆都破了,节节败退,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他才知道,朝中竟然无一人可领兵作战。 僵持几日,京中传来的尽是失守的消息。 百姓们慌了,如今大军压境,国破近在咫尺,没了武安侯,这大靖该怎么办!每日在阖定门前请愿赦免武安侯的人不计其数。 云家的车驾路过长街,便有百姓拥上来拦车,护卫们紧紧围着车驾,挡住上前的人。 “云王殿下!你要救救大靖啊,没了西平六郡,平都又能抵挡多久…” “殿下…殿下不能袖手旁观,当年云王也是临危出征,现在大敌当前,云家不能躲着啊…” 云舒闭着眼听车外百姓的哭诉,朝堂纷争,权势地位,赢,百姓苦。输,百姓苦。同是蒲柳,云家又做得了什么。 她睁开眼,缓缓道:“姜武,走吧。” 姜武向护卫挥手,“是。” 百姓们绝望的目送云王的车驾缓缓驶离,他们多么希望,云家能再出一个将才,像当年的郡王一样,力挽狂澜,可惜,王侯将相,又岂会操心他们的死活。 云舒没有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骁骑卫。 “将兵士集合到教场来。” “是,殿下。” 校尉便奔过去鸣鼓。 云舒一边走,一边解下披风,她修长瘦削,却步履坚定,一步步踏上点将台。 军士迅速集结完毕,噤然肃穆,雨雪飘飞,似乎滴水成冰,却没有一丝声音,众人齐刷刷的盯着台上那个身影。 云舒定了定,开口是一贯的清冷,却有些许悲壮:“诸位!想必已经知道这军营外发生了什么,往日大靖百姓养我育我,今日外敌踏我山河,屠我妇孺,身为大靖儿郎,你们能甘做亡国奴吗!” “不愿!”是掷地有声的回答,铠甲铮铮,狼旗飘飘,将士齐声,振聋发聩! “好,当年老王爷威震四海,先王临危受命,抵御外敌九死一生,如今这样的担子落到了本王身上,云家义不容辞,你们曾是赫赫威名的云家军,忠烈之后。“ 云舒扫视一圈,“士为知己者死,本王不会勉强任何人,今日本王给你们两个选择,其一,与云家荣耀生死与共,其二,现在离开骁骑卫,没有人会拦你。” 云舒立着,等人出列,风雪中将士依然肃立,不为所动。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云舒给予他们的恩惠,现在是报答的时候了。 “现在要离开,只管走,但是,只要你还是云家军一天,就誓死听从本王号令!” 军士齐刷刷跪下,兵甲碰撞,气如山河:“誓死听从云王号令!” 云舒心潮澎湃,父亲,当年您也是这样的吧,女儿追随着您的脚步,只求问心无愧。 她示意王绥,“好,拿上来。” 只见是一份早已经拟好的名单,云舒解下腰间代表云王权力的云王令,一一按在状纸上。 “骁骑卫自入营起,要求的就不止是会硬拼的武夫,你们中不乏智勇双全者,本王已经举荐你们到各地驻军,这是委任状,你们到了前线,该如何做,都不要忘记今日的誓言,你们之荣耀,云家之荣耀,你们之生死,云家之生死!” 众将士热血沸腾,这样的时刻,云王没有像其他蕃王一样拥兵自保,而是放手云家的精锐参军报国,这该是怎样的胸怀,哪怕就为了今日她的知遇之恩,也会誓死护云家周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托付 王撼岳却忧心忡忡:“殿下不该如此,现在大靖危如累卵,平都局势危急,世家争利,虎视眈眈,没了骁骑卫,如何护得住云家!” 云舒还是静静的坐在上首,握着一杯茶,缓缓道:“将军,云家不止是王府,也包括骁骑卫,如今正是因为局势危急,我才要这样做。” 燕昭看了看她:“郡王是担心陛下会趁机发难?” “不止是陛下,还有以赵家为首的众世家,想必你们都对这次哗变有所了解,朝中有人勾结司马昂,现在大敌当前,若我还握着骁骑卫不放手,不仅陛下容不得,就是那逆贼也容不得,只怕就会给云家招来祸患,倒不如将精锐先安插各地,保存了云家的有生力量,哪怕有朝一日云家有不测,也不至于被一网打尽。” 真正的大谋之策,不是手握重兵,而是虚怀若谷,云家的力量现在遍布各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反而让人奈何不得,现在撒下星星之火,以后自然会有燎原之势。 “将军也不必担心,骁骑卫尚有近八千兵力,依然不容小觑,自保尚足。“ 她放下杯子,郑重的说,“还有就是,从明日起,我将收回云家府兵和各地暗线的统领权,从今往后,由我亲自统领,云家的一兵一卒,只听从我一个人的号令,不见云王令,不可妄动,燕昭下去安排一下。” 几人都面面相觑,郡王为什么突然要收回府兵,以前不是都给小公子的吗? “玹玉,可是出什么事了?” 待众将领都下去了,王绥才问她,云舒撑着案几,清冷的声音传来,像叙述一件平常小事,却微微发着颤:“伯容,之桓是这次的幕后主使。” 王绥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说。 她近日来彻查了一遍,发现一些蛛丝马迹,早在她流浪歧州郡之前,云述就已经和司马昂联系了,那时他才十五岁啊,后来的一些事,他也有参与,包括上次秦国入侵,也是内应之一,云舒没想到,他会如此极端,宁愿通敌叛国也要向司马家复仇。 “所以我不能把骁骑卫留在身边,不然只要统领的云王一变,骁骑卫就是一匹脱缰的野马。” 云家没了兵权,就失去了利用价值,希望司马昂能把他当做弃子,她这无异于在赌。 “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好好的守着骁骑卫,守着云家。” 他其实还想说,守着你。 “伯容,我没想到桓弟会这样,我几次遇刺,他都是默许的,就为了我手上的王位,最亲的人都不顾我死活,我还能信谁?”云舒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哀戚,无论她伪装得多么强大,在弟弟面前,都最是脆弱的,她始终不愿相信,有一天弟弟会和别人一样,想夺她的权,这些本来就是之桓的啊! 看着她瘦削单薄的肩膀,这样的一个人,多让人心疼啊,他能给她依靠的,他永远都不会背叛她,哪怕为她去死,也绝不会有半分犹疑。 云王解散骁骑卫的消息传来,百姓感激涕零,朝臣摸不着头脑,这云王莫不是疯了,乱世之中,兵权至上,她为何会白白放手了骁骑卫五千多精锐,这可都是军中的佼佼者啊,以一敌百的。 宋渊在书房里踱着步,他也看不懂云舒到底在搞什么,问她也只是说自有计较,两府虽然关系亲密,可这到底是云家的家事,她现在又是云王,自己如何能插手。 从宋渊房里出来,云舒在花园拐角碰见了曾媛。 “见过云王殿下。”丫鬟扶着她行礼。 “长嫂不必多礼。”云舒虚扶,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大哥的这位夫人,是个端庄的贵女,据说在平都也甚有才名,只是一直审视自己,有几分唐突。 她收回目光,温和的开口:“殿下可是要回去,不如留下来用饭吧,明庭也快回来了。” “不必了,王府中还有事,改日再叨扰长嫂。” 曾媛盯着云舒远去的背影,清贵稳重,玉色妍丽,五官如工笔绘就,精致无瑕,姣好若女,就是在女子中,也是让人不能忽视的存在,果真美丽不可方物。 怪不得呢,她手里紧握着帕子,心却在滴血,犹记得那时京中盛传武安侯与云王苟且,宋鹤轩每每听到便怒不可遏,他那样克制隐忍的一个人,竟然为了这种传言,杖毙了嚼舌根的下人,以前不过以为他们是兄弟情深,可是那日他饮酒醉,握着她的手,轻吻她的眉眼,眼里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和痴迷,却一声声的唤她“阿玉。” 她很确定,宋鹤轩对他,绝不是什么兄弟之情! 云舒将程伯和各庄子上的管事叫来,她打开匣子,取出王府对牌交给程伯。 “之桓每到冬日腿疾疼痛难忍,他又是个倔脾气,不肯离开王府,本王也没法子,今年就陪他到药庄过冬,恐怕年节也不会回来了,王府一切大小事物就先交给程伯打理,你们要协助好他,生意上的事就少去叨扰小公子,让他也安心养一养,明白了吗?” “是。” 众人鱼贯而出,云舒叫程伯留下来,取过腰间的云王令信给他。 程琮恭敬接过,看了看高出他大半个头的云舒,心中感慨万千,这个孩子是他看着长大的,她想干什么,会不知道嘛。 “殿下有什么吩咐就直说吧,老奴,就是拼得一死,也会守护云家。” 云舒把他扶起来:“程伯追随祖父多年,为云家鞠躬尽瘁,云舒不想瞒您,只是此番凶险非常,如果…” 她长睫微动,又轻轻道:“如果我有什么不测,就请您大局为重。” “殿下…”程琮老泪纵横,多好的孩子啊,老天为什么要让她生在这样的乱世,生在这样的家族。 云舒捧过一只匣子递给他,这里面是王府的各种地契和账簿,包括府库的钥匙,平静的说:“人逢困厄方知人情冷暖,若真到了那一步,云家,就散了吧。” 云家能撑到今天,她真的累了,也不想再撑了。 “凭此令信可号令各地的骁骑卫,调动我多年来经营的暗线,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们可用它保命,桓弟就拜托给您了,只是,他心魔太盛,这令信,万不可落入他手中。” 他缓缓跪了下来:“是,老奴,谨遵殿下吩咐!”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开 “我说了不吃…滚下去!” 随后是瓷器碎地的声音,云舒负手站在门外,旁边的阿景诚惶诚恐。 “他这几日都是这样吗?” “是,已经滴水未进两日了。” 云舒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罢。” 云舒正准备踏进去,突然听到有少女的声音传来:“你是快死了还是抽疯了?要死就痛快点,摆个臭脸给谁看呐!你知不知道这粥我熬了多久,不吃拉倒!” 她微微皱眉,谁敢这么对云述说话。 “让我滚是吧?好啊,把卖身契给我,我立刻麻溜的滚。”阿箩不顾他能杀人的黑脸,大大咧咧的伸手到云述面前,一副大爷我不伺候了。 云述抬头觑着她,冷冷开口:“你休想!” “你!卑鄙小人!你明明只花了三两银子,我还你三十两,你…” 云舒咳了一下,阿箩立马就转过来了,见是云王,吓得肝胆俱裂,怔愣在原地。 “殿…殿下…”她结结巴巴的站在那里。 云舒神色无波:“你先下去吧,我有话要和小公子说。” 没想到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会被殿下听到,还好云舒没有追究,她如蒙大赦,乖乖的带上门出去。 云舒缓缓走过来,看着他脸色更加不好,地上是还冒着热气的饭食。 “你这是干什么,绝食吗?” 云述笑了笑,转动轮车到窗边去了,背对着云舒。 “想不到日理万机的云王殿下还能百忙之中拨冗前来看我这废人,说吧,还要把我软禁到什么时候。” “你身体不好,平都阴冷,我陪你去药庄休养。” 他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 “呵…云王殿下真是手足情深,软禁在平都还不放心,陪我去药庄休养?怕是方便你去找他吧!” 云舒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 他转过来,手锤着轮车,“为什么?你就这么放不下他,为了他,软禁你亲弟弟,连云家的血海深仇也不顾了!” “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不要越陷越深,你与司马昂无异于与虎谋皮,这不仅会还是你,更会还是云王府所有人!总有一天你会明白。” 云舒转身离开,在门前顿了一下:“不明白也没关系,我不在乎。” 是啊,她不在乎,只有大家都平平安安活着,别人的看法或则怨恨,她都不在乎。 看着还守在门廊下的那个小丫头,云舒想了一下:“你是叫阿箩?” 她头埋得更低,不安的答道:“是。” “以后伺候小公子恭敬一点。”便要转身离开。 她头皮一硬,牙一咬,就冲着云舒跪了下来,眼里泅着泪:“殿下,求殿下做主,我本来上有八十的阿婆,下有待哺的幼弟,无奈被人伢子拐卖了,辛亏有小郎君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本来应该一辈子做牛做马来报,可是…可是我家里人肯定还在找我,他们更不能没有我,所以请殿下开恩,放我出府去,我愿意偿还王府买我的十倍赎身银两。” 云舒听着她竹筒倒豆子的说完,微微皱眉,出口不带一丝感情:“你是雍州地界的人,蝗灾才逃难到的京城,没有阿婆幼弟,唯一的阿娘已经死了。” 她嘴巴已经惊讶的合不上了,没想到,堂堂云王竟然将她查得个底朝天! 这有什么奇怪的,平都暗潮涌动,对王府虎视眈眈的大有人在,但凡进王府的人,云舒都会调查清楚,了如指掌,更何况是弟弟身边的人。 “所以你还是好好服侍小公子,不要起歪心思。” 说完也不顾傻在当场的阿箩,直接走了。 阿箩今日才真正体会到,云王,果然是神话般的存在。 年关将至,平都却没有一丝喜气,战火燎原,谁还高兴得起来,偏偏这时候,云王又请辞,要带着弟弟离京疗养,云家一向以兄友弟恭著称,云家小公子每年得在药庄地热过冬也正常,只是在这紧要关头,云家却还有如此心情,就有点不正常了。 “云王当真要离开?” 云舒上前拱手答道:“回陛下,臣幼弟打小身子弱,今年又格外严重,郎中说不能离开地热了,云家人丁单薄,臣就这么一个亲人,还望陛下体谅。” “可…现在大靖正值危难之际…” 云舒一揖到底,“陛下,朝中有陛下坐镇,赵大人等人辅佐,缺一个无能庸才又有什么影响。更何况现在骁骑卫已经散去大半,剩下的人马,臣会让王撼岳将军统领,继续供卫京畿,陛下不必担心。” 似乎找不到理由反驳,而且云舒不在了,更好施展手脚,在许多事情上,还担心他泄密武安侯。 司马凌抬手一挥,“那好吧,朕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要走就走吧。” “谢陛下恩典。” 武安侯走了,丞相下狱了,现在就连云王也走了,曾经繁盛的朝堂如今渐渐凋敝,真真成了一家之言,除了云家的拥护者们,其余的或依附赵家或中立自保,赵琅如今在朝堂上可谓只手遮天,他自然而然的登上了丞相之位。 他这个丞相,段位可比江昌高的不是一点半点,要不是碍于祖制,录尚书事现在就已经是他的了,不过也迟早是囊中之物。 五日后,武安郡。 街角一家不起眼的栈,迎来了几位短褐的年轻男子,虽然明显是练家子,可如今武安郡形势紧张,鱼龙混杂,也是见怪不怪了,为首的要了两间房,便径直上了楼,却到拐角一间房前停了下来,轻轻扣门,两长两短。 门轻轻打开让他进去,王绥行礼:“郎君。” 窗边的云舒缓缓转过来,现在乔装在外,她只是普通的装束,可这通身不凡的气度,让人一看就知道身份不简单。 “京中都安排妥当了吧?” 晋西军突然叛乱,楮铭却音信全无,云舒不相信他会谋反,一定另有隐情,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所以她要亲自来一趟武安郡。 “是,药庄已经保护起来了,军中的事有父亲。” “嗯,你现在派人去打探一下,武安侯回郡后发生了什么,特别是楮家。” 云舒又缓缓踱步到窗边,对街是一座气派的府邸,如今也被朝廷的驻军围得水泄不通,匾额是两个大字:楮府。 楮敬斟会出现在军中,那他也是知道叛军谋逆的吗?到底是不是楮铭授意的。 想想都觉得蹊跷,武安侯哪怕没了摄政之位,依然是国舅,而楮氏一族更是贵不可言,犯得着要谋反吗? 楮敬斟她不知,可她信楮铭,他绝不是那贪图权势而全然不顾的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舍弃 楮方旭的突然叛变,楮敬斟的出现,这些疑云都让云舒确定,楮铭出事,与楮家脱不了干系,他是无辜的。 赵琅坐在书房里,面前的探子正在汇报。 “云王一行已经到了武安郡。” 他搁下笔,嘴角轻挑,果然不出他所料,云舒如何会袖手旁观,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早有察觉,这两人看似水火不容,其实那眉来眼去早有猫腻。 “知道了,继续盯着。” 他又提起笔批阅公文,云王走了,云家,应该要出点事才行。 云述坐在园子里发呆,药庄外有棵柿子书,这时节红彤彤的果实正是可爱,可惜已经被爬满的鸟雀吃得差不多了,他以前每个冬日,就用弹弓来打那些鸟雀,想留下墙外那唯一一点亮色,而现在,都没必要了,瑟瑟的寒风刮在脸上生疼,这平都,冬日里果然入骨的冷。 旁边跟着阿景,他其实很担心小公子,他这样阴晴不定的,看了叫人生怕,他对小公子的所作所为也是有点了解,郡王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云述看这方小小的园子外隐了不下十人的云家暗卫,还有把守药庄的云家府兵,别人只当云王在此需重兵把守,只有他知道,这不过是为了软禁他而已。 阿箩出来的时候见他望着天空出神,单薄的背影孤寂冷清,他这个人啊,有时候还挺可怜的。 缓缓在他旁边停下,“喏,给你手炉。” 云述没有接,她便将炉子搁在他腿上,准备推他回去。 “飘雪了,回屋吧,孙大夫不是说你不能受寒。” 云述不想回那满屋子药味的地方,“阿箩,说说你吧,我们第一次见时,为什么会出现在那种地方。”云述止住她的动作,语气少有的平和。 阿箩闻言有一瞬的不自然,随即又恢复如常,继续推着他往屋里去。 “我有什么好说的啊,平常老百姓家的死活,还不就那样。” “我听说,你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阿萝叹气,难得他有心思想解闷,便将他带到屋里,盖好毯子。 “是又怎么样,我父亲寒门出身,虽然凭本事做到了知县,呕心沥血多年,可还抵不过权贵家里一个狗屁不通的偏房,他有荫袭,轻轻松松的就夺了父亲的官位。你们这些世家,又如何懂得体恤百姓,搜刮民脂民膏蚊子腿都恨不得抹点油下来,为官几年,可谓青天高三尺。” 云述动了动手,他没想到阿箩的身世竟是这样。看看她对世家果然没有好印象,怪不得总觉得对他有敌意。 她喝了口茶,又继续说:“父亲那样正直的一个人,看不惯他们欺压百姓,还为民请命,所以终于被人寻了错处,家里也彻底的破败了。” 她还记得,那时父亲被知县的人抓进私府里去,还逼她们送银两去赎,母亲将家里都变卖了,就为了捞父亲出来,父亲被打得遍体鳞伤,当他知道母亲为救他毁掉多年收集的证据,那些都是他为了告发知县郡守收集的,气得发抖,病情越发严重,终于没得救了。 感觉鼻间凉凉的,一串泪滚落,她抬起袖子擦掉,别过脸去,都过去了,这么多年来,她都麻木了。 云述大抵也觉得有些尴尬,递给她手帕,轻声道:“对不起,不该让你说这些。” “没事,都过去了,好了,我其实想不明白,郡王和武安侯主张取消世家荫袭,这对百姓是好事,你为何会与郡王闹翻呢?” 她还以为,云述被软禁,是与郡王政见不合,云述苦笑,他和楮铭之间,哪是因为该不该取消荫袭,而是他碍了自己复仇的路,不过今日也知道了,百姓们对武安侯,还是如此信赖。 “果然如郎君所料,武安侯回来并没有住楮府,几天后却频繁进出这里,再然后,便有靖西军哗变的消息传来。” 云舒听着王绥带回来的眼线禀报,觉得楮家肯定与此次叛乱有干系,不然为何到了这个地步,都还没有人对楮敬斟等人下手,只怕朝中有人保护着吧。 “现在可知道武安侯的下落?” 姜武道:“我昨日摸进武安侯的私宅,他并没有在府中,有人说几日前看到他策马出城,所以,应该已经不在城中了。” 不在这里,那他会去哪?庐江郡吗? 云舒思忖一会,再开口已经打定主意:“你们继续盯着这里,王绥陪我去庐江。” “是。” 朝中无将可用,司马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卫家却递来消息,愿意率军抵御秦军,希望皇帝能下令授权,司马凌倒是想用卫家,可卫家和武安侯是姻亲关系,卫越之统领着武陵兵马,如果他包藏祸心呢,楮铭一出事,他就下令卫家不得轻举妄动。 夜里卫怡之亲自进宫向皇帝陈情,赵琅和几位大臣也陆续进宫。 “卫大人的意思是,要和武安侯解除婚约?” 赵琅眯着眼看了看旁边的卫怡之,这个老狐狸,以前人家得势的时候上赶着结亲,现在楮铭出事了,立马撇得干干净净。 司马凌从案后向前探了探:“卫怡之,你女儿和武安侯的亲事可是朕赐的婚,当时不是欢天喜地得很嘛,怎么着,现在看楮家不行了,立马就一脚把自己的东床快婿踹了?” 卫怡之向前跪行了两步,声音那叫一个诚惶诚恐:“陛下明鉴啊,当初老臣有眼无珠,不知道那楮铭竟然是这样的人,如今他里通外敌,靖西军哗变,此乃奸逆行径,卫家誓不与这样的人为伍,愿陛下给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卫家,是老牌的世家,先祖倚仗新兴贵族举业后,他们逐渐被排挤,这几年过得很憋屈,如今两个军权霸府武安侯和云家都出了事,他自然想把握机会,振兴族里。 “所以你的意思,是彻底和武安侯划清界限咯?” “是,陛下,犬子愿率武陵兵马前去平叛,亲自擒拿武安侯!” 司马凌扔了奏表:“朕凭什么相信你?” 似乎早料到皇帝会有此一问,他俯首道:“微臣一家老小昨日已经进京,现在小女正在太后的凤阙宫里,若陛下信不过臣,臣一家老小以死谢罪!” 这是以全家为质的意思,果然够舍得。 第一百二十一章 相遇 似乎又回到了她七岁岁那年,窗外寒风呼啸,影影绰绰的树枝里仿佛隐藏着魑魅魍魉,她孤独的抱膝缩在乾灵寺冷清的榻上,无助和恐惧席卷而来,她想像女子那样痛哭,可那样会被无情的责罚,尊贵的身份没有带给她锦衣玉食,反而带来了无尽的折磨。冰冷黑暗的书房,她跪在地上,全身都湿透了,又冷又疼,家法狠狠的打在身上,每一下都那么疼,云翦的话回响在耳边:“你是云家的世子!这个身份你要用命守一辈子,不然整个云家都跟着你陪葬…” 突然又好像是在更久远的时候,王氏领着她匆忙赶去庭华阁,竹榻上有个模糊的人影,声音那么悲伤无力:“蓁儿…蓁儿…孩子…” 随之而来的是响彻王府的哭声,以及刺眼的丧仪。 “我错了吗?我没错!该死的是司马家!他们所有人都该死!…” 父亲母亲的呼唤,弟弟狰狞的咆哮,朦胧如烟的王府,还有这些年的种种,困扰着她,拉扯着她,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好累,好想逃离。 “不要…不…” 楮铭看着她眼角竟然滑落出泪滴来,没入鬓边,疼惜的拭去眼角的泪,俯身在她皲裂的唇上亲了亲。 是梦到不好的东西了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舒感觉有人在摸她的额头,手掌粗砺,磕得她生疼,下意识的躲了躲,却被强光照得眼睛疼,艰难的睁开了眼。 有个高大的身影逆光坐着,看不分明,又闭了闭眼,再睁开,终于看清楚了,坚毅俊朗的脸,剑眉星目,温柔的双眼皮,这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 云舒突然坐起来抱住他,她害怕自己还在刚刚的幻觉中,所有的一切,都会离她而去。 楮铭紧紧的环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发现她竟然在轻轻的抖动,看怀里的脸,已经被泪水给模糊了,还没有见她哭过呢,楮铭又心疼又自责,细细的亲她的额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没事了,没事,都过去了…” 云舒突然想起什么,吸了吸鼻子:“伯容呢?伯容!你看到他了吗?” 见楮铭面带犹豫,云舒没来由的心慌,直接掀开被子。 楮铭拦住准备下床的云舒,要怎么给她说,云家护卫伤亡惨重,一路上都是厮杀的痕迹,大雪下了一夜,王绥,根本没办法拖着重伤逃出生天。 “王将军…没有找到,是巡查的卫兵发现了你,我又让人沿途去找了,只救回来几个重伤的护卫,没有发现王将军。” 云舒赤脚站了起来,就要往外面冲,几乎是哭着说出来:“不可能!怎么会找不到,我自己去找,我自己去…” 楮铭抱着失控的她,他知道王家对她意味着什么,只是从救回云舒,已经过去快两天了,外面鹅毛大雪,王绥又受了重伤,根本不可能生还的。 云舒嘶哑的声音响起:“放开我!我自己去找,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 楮铭抱着她蹲到地上,云舒掐着他的手臂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他不会死的…放开我…放开我…呜呜…” 那么厉害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容易就死了,不会的! 给她用了安神香,才渐渐稳定下来,楮铭把她抱到了榻上盖好被子,把她凌乱的头发细细的别好,才收拾衣服从帐篷里出来。 一个矮瘦的卫兵过来:“侯爷,将军请您过去。” 楮铭看了看帐篷,对旁边的护卫说:“好好守着这里。”才大步朝中军去。 中军帐篷已经有许多人再等,为首的人穿着一件内绒铠甲,他身材短小精悍,双眼深陷,鼻梁高挺,一看便是好战之人。 “武安侯带回来了一个人?” 他昨日听说卫兵发现了一个受伤的人,武安侯亲自策马去接,还一路抱着进了军营,整夜都亲自守在身边,什么人能让一向冷淡的楮铭如此紧张? “一个故人而已,将军不必介怀。” 他也没有再追问,因为他知道,只要楮铭不说,自己根本探不出来。 “好了,想必你也听说了,昨日平都云家药庄被你们大靖的太傅围攻,结果在药庄里只找到了云王的弟弟,根本没有看到云王,以你之见,这云王是到哪去了?” 楮铭来到案几边坐下,神色自若,“云王到哪儿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皇帝想干什么,平都的众世家想干什么?” “现在的大靖,世家之首是你们的丞相,这个人是贵族圈里的新秀,处事风格还不清楚,你有把握吗?” 楮铭笑了笑,来到沙盘前,声音平静:“大靖被权阀架空多年,皇帝手里没有多少权力,现在的丞相赵琅,是当年江贵妃的外孙,赵家与现在逃亡秦国的司马昂有剪不断的关系,既可以争取,又可以抹黑,不足为惧。” 他点了点头,笑着拍拍楮铭的肩:“有侯爷这句话,本王就放心了,那还请侯爷尽快处理靖西军中的事。” 楮铭不动生色的避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神色淡淡,转过身离开了,来去间不卑不亢,此等风范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变化。 一个部将来到旁边:“将军,这楮铭可是皇帝的国舅,信得过吗?” 他看着大步离开的楮铭,眯了眯眼:“国舅又如何,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大靖还容得下他吗?不过,你下去查一查,他昨天抱回来的那个人是什么来头。” “是。” 自从药庄的事发生后,皇帝责问云家云舒的去处,程伯和王撼岳都被控制在军中,赵琅对外宣称云述也不知所踪。 他看着云述院子里的暗卫进进出出,这两日云述都待在他的私宅里,控制着各方的势力,而他要做的,就是稳住皇帝,控制朝堂,这种时候,可容不得行差踏错。 他承认和云述有些利益上的合作,可绝不是谁服从谁的问题,各取所需而已。 楮铭又来到云舒的榻边,她还在沉睡着,苍白的小脸几乎吹弹可破,碰一下都怕她疼,盯着看了一会儿,不自觉的握着她修长的手贴着自己的脸,他从得到云舒离京的消息就一直担心着,没想到她真的会到武安郡,还跑到庐江来找他,以前以为,自己对云舒不过一厢情愿,死缠烂打才让她有所松动,却还是卑微的渴求着,她有一日能喜欢上自己,哪怕没有自己喜欢她那么多,能对他有一点上心也好。 第一百二十二章 故人 如今她能为自己做这么多,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想好好守着这个人,直到永远,可是如今天下动荡,这方天地,还容得下他们吗? 裴越在屏风外轻轻的说:“侯爷,我们必须得走了。” 楮铭睁开眼睛,把她的手轻轻的放进被子里。 “你挑上几个人策应我们就行,其他人留下来守着她,直到我回来,任何人不得接近这里。” 裴越还想说什么,却见他将手放在唇上噤声,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等脚步声远了,云舒才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起来,扫视了一圈,看样子,这是个军帐,帐篷外兵士巡逻和训练的声音此起彼伏,云舒很确定,她正在一个军营里,既然这是郊外,那楮铭就没在庐江郡府中,那他到底是在谁的兵营里? 云舒看了看自己,只穿了一件纯白中衣,想必其他衣物都被楮铭换掉了,她拿过木椸上的一件外袍和披风套上,再紧紧绾了发髻。 挑开军帐,门外的护卫立刻便发现了她,拱手行礼:“郎君,侯爷有令要您好好休息,外面风急雪冷,您还是回去吧。” “我去看一下受伤的护卫。”说罢就径直往前走,护卫也不好拦她。 他看云舒气度不凡,那日侯爷还亲自抱着回来,想必身份不简单的,也不敢忤逆,只能默默的跟在后面,引她往受伤的暗卫军帐走去。 云舒到军帐外停了下来,对陪同的护卫说:“你就在这吧,我自己进去。” 想来是有事要吩咐,护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守在门外。 “是。” 云舒挑开帘子进入,见里面横七竖八的躺了几个云家的暗卫,见她进来,立刻要挣扎着起来,她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妄动。 一个统领过来:“郎君!您没事吧?” 云舒示意他看帐篷外的黑影,又揭开茶壶,用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字。 嘴上却说着:“我没事,这次遇刺不知道是什么人搞的鬼,还好有侯爷收留,你们先好好养伤,我会拜托侯爷传信给姜武。” 那统领凑过来,见云舒未干的水迹:传信回京,小心叶家。 “郎君不必担心,昨日侯爷已经派人去找姜武,想必他也快过来了。” 云舒又沾了水写道:各地会馆有云家暗线。 “嗯,我知道了。” 她站了起来,示意那个护卫的腰牌,那是云家特有的徽记,只要拿到各地的暗线所在,他们便会赶来支援。 “寄人篱下总是不好,我还有些钱财存在惠通商号里,庐江郡马上就要变天了,你去把它们兑出来,我用来答谢侯爷的救命之恩。” 距这里百里之外的惠通商号,是云舒设下的暗桩之一。 “是,郎君。” 云舒神色无波的出来,紧了紧衣袍,对那个跟着的人道:“我有些小事要他去办,烦请军爷方便一下。” 他刚刚在帐外听到云舒对那暗卫的吩咐,想来是他想答谢侯爷,又觉得现在落魄狼狈,这些个世家公子,极好面子,侯爷只是让他好好盯着这位郎君,其他的,都是小事。 “当然可以,郎君请便。” 云舒一边往回走一边观察,这是一个军营没错,看样子驻军还不少,只是这些兵士多是眼窝微陷,颧骨高凸,与大靖的兵士不是一挂的长相,铠甲也不是大靖常用的明光铠,他们说话的口音也证实了云舒的猜想,这不是大靖的军营! 云舒回到帐中,竟然已经有个兵士在等着,他见云舒回来,立马上前:“大人有礼,我家将军想见您一面。” 云舒还未开口,旁边楮铭的人就上前,面色不善:“不好意思,侯爷有令,这位郎君重伤未愈,不可随意走动。” 来者不依不饶,“只是见将军一面,又有何不可,既然是在我们的军营中,侯爷的朋友我们总得尽一尽地主之谊。” 云舒旁边的护卫还想再说什么,她却抬手止住了,“好了,我受你们将军庇护,也确实应该去拜见一下你们将军,烦请引路吧。” 她必须尽快弄清楚,这是哪儿。 那护卫还想来阻止,直接挡住云舒,“郎君不可!” 云舒侧身对他说:“没事的,侯爷我会亲自给他说。” 眼睁睁看着云舒随他们离开,护卫立刻派人传信去给楮铭。 来到中军大帐,里面烧着银丝炭,地上铺着绒毯,甚至还有服侍女婢,看样子此人身份应该不低。 云舒见那人正负手站在舆图前,皮革护腕,金丝护甲,短小精悍的样子。 旁边的兵士抬手贴胸行礼,恭敬的道:“将军,人带到了。” 云舒缓缓上前,她觉得,这背影有点熟悉。 等那人转过身来,云舒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是你!” “是你!” 两人不约而同的出声,云舒更加震惊,竟然是阿拓靡! 他率先笑出了声:“竟然是你,云王殿下!” 他没想到云舒会到边境来,也没想到这种时候楮铭还会收留他,看昨天那关心的样子,想来关系还匪浅。 云舒思绪万千,楮铭竟然会在乌孙军中,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边境,又隐匿大军在这干什么? 现在敌我未明,云舒压下震惊,开口已经平静:“许久不见,乌孙王爷。” “我以为,云王殿下会与你们的武安侯势同水火,怎么的,您这巴巴的跑到边境来,是干什么!” 云舒猜想,他既然敢安营扎寨到大靖来,想必也是对朝中局势有所了解,那楮家被陷害,他也清楚了,现在楮铭不在,万一他用自己要挟,后果不堪设想,不能让他猜出自己与楮铭的关系。 “哼!楮氏逆贼,果然和你们有所勾结,现在晋西军哗变,秦国大军压境,只怕也是他一手主导,本王果然没来错!” 阿拓靡懵了,看这样子,云舒并不买账啊,那他来边境干什么,抓楮铭来了? 云舒不待他考虑,又疾言厉色:“云家效忠大靖,楮铭这等叛贼,人人得而诛之!” 阿拓靡笑了,也不理会站得笔直的云舒,大摇大摆坐了,上下打量着她,云舒病着,脸色憔悴苍白,却也不掩风华,病西施更加动人。 “我听说,云王与武安侯私交甚好,我以为这次武安侯被构陷,你是来帮他洗刷冤屈来了…没想到啊,你原是靖帝的走狗。” 云舒不再看他缓缓走到沙盘前,上面插满小旗,看来他谋划已久。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阿拓靡 云舒高傲的扬起头,“楮氏不死,对本王始终是祸患,现在陛下终于要动他了,本王自然要相助,难道还要等楮铭谋反,我还指望着他麾下当郡王?” 不管是现在还是回京以后,云家都不能与武安侯扯上关系,所以云家只能是皇帝的人。 阿拓靡挥挥手,“行了,我也不管你们靖朝如何,只要他答应我的能兑现,现在楮铭抓住了你,你自求多福吧。” 楮铭答应了他什么条件?他们是怎么勾结在一起的,云舒从中军帐篷回来,就静静坐着,理理这几日发生的事,自己现在孤立无援,朝中局势如何了?楮铭还信得了吗? 姜武是夜里才赶到的,楮铭的人将他带到了云舒的帐里。 “郎君!您没事吧。” 他一身风雪,看着云舒躺在卧榻上脸色苍白,担心后怕,声音都发着抖。 他留在武安郡调查楮家,那日云舒出事,已经有探子传信给他,等他带着人马赶来,庐江城门紧闭,戒备森严,他无奈在城外搜寻了几日,毫无所获,今日才被楮铭的人发现。 “我没事,只是伯容失踪了,我已经派余下的人去找,可是现在情况很不好…” 姜武蹲在她床前,压低声音:“郡王,我一路走来,发现这竟然是乌孙军营!” 云舒点了点头,“乌孙阿拓靡在这里,他竟然悄无声息的到大靖来了,现在他有多少人马在这儿,又想干什么,我们都不知道,所以,我得赶紧找到伯容,离开这里。” “郡王放心,我路上已经把您遇刺的消息传了出去,想必很快会有云家的人赶来支援,我立马去找王将军。”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出口:“前几日我搜寻了庐江郡外所有的医馆,都没有发现王将军,只怕……” 云舒抖了一下,修长的指甲陷入被褥里,心里不住的发寒,不会的,王绥不会这么轻易就死了,他一直阻拦自己来边境找楮铭,如今这样的局面,竟是自己一手将他推入险境。 “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云舒又想到京中,“知道我离京的人只怕不少,这次刺杀可能是叶家,也可能是赵琅,还有就是,司马昂知道我离京了,你可探听到朝中的消息。” 姜武摇头,“朝中暂时还没事,只是楮敬斟真的有问题,他这些年和武安侯闹得很僵,还在族中放言,不认逆子武安侯,和太后通信倒是越来越频繁,就连那个楮方旭,据说也是他塞到武安侯身边的。” 云舒闭眼叹气,只要楮铭没事,楮家如何她已经管不上了,这次是她太任性了,不顾安危跑到边境来,如今只盼王绥真的没事。 云舒再见到楮铭已经是两日后,她已经得知云家药庄出事,想到弟弟安危不明,心急如焚。 楮铭看她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便让军医先下去。 云舒抓住他的袖子,盯着他:“阿拓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在这,你答应了他什么?” 楮铭知道瞒不了她多久,反手紧握她,“此事说来话长,我以后再慢慢和你解释,你现在先什么都不要想,好好把身体养好…” “我如何能不想!阿桓出事了,伯容下落不明,你到底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楮铭皱了皱眉,云舒一碰到云家人就太激动了。 “云述不会有事,他现在还与司马昂互通信件。” 云舒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果然。 “你知道了?” 楮铭不再看她,“是,我都知道了,这一切都是云述的好计谋,杀掉白璇,联络司马昂,只怕晋西军中,也有不少他的人吧。” 他了解到什么程度了,弟弟与他们勾结,还有,云家的往事?云舒心慌,如果楮铭都知道了,那他会不会对弟弟做什么,他会不会都说出去,“你想干什么!” 楮铭侧过身来,看着云舒眼里的质问,心里的疼痛再也无法忍耐,“我能干什么?一直以来,都是你们在算计我,利用我,我呢?为自己正名都不可以吗?为你们当踏脚石,被你们泼脏水,我说过哪一句!” 他握住云舒的肩膀,眼里全是伤痛,气息都不稳:“你这次到边境来,到底是担心我的安危,还是怕我把你的好弟弟揪出来,所以赶来灭口!” 被他这样明明白白的说出来,云舒怔住了,她来干什么,是担心楮铭出事,说到底还是怕他把云家捅出来,坏了她安稳郡王的地位吧。 “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怕你伤害我弟弟,你们楮家和皇帝一样,自私又残忍!” 人大抵都是糊涂的,在珍视的人面前,偏偏说出的话诛心又毫无余地。 楮铭的手滑下来,眼里全是伤,还是这样,所有人都怕他,恨他,包括掏心掏肺的云舒,生死相许换她一句信任都不值。 “云舒,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为什么?你们都要如此轻贱我!” 他挥袖而去,云舒看着晃动的蜡烛,心里的钝痛越来越尖锐,他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王婳赶到骁骑卫的时候,王撼岳已经被押走了,她在府中听说,陛下派人到骁骑卫中宣旨,废除云舒辅国将军的职位,还逼迫父亲将云王令信交出来,军中各将领也被控制住了。 从郡王一离京,她就知道迟早要出事,兄长陪郡王去边境,现在下落不明,父亲也被抓走了,云家一时没了主心骨。 现在朝中局势对云家很不利,父亲又是云王骁骑卫中倚重的,只怕首当其冲。 燕昭担心的问:“王校尉,郡王是不是出事了!” 王婳捏了捏眉心,该怎么办? “燕昭,郡王信得过的人不多,现在他下落不明,朝中众人对云家虎视眈眈,小公子怕是也信不过了,只有我们拖延时间,争取早日找到郡王和兄长。” 燕昭也敏感的察觉到,云述与这些变故有脱不开的关系。 “是,陛下这次没有拿到郡王的令信,不会善罢甘休,好在当初郡王散去许多力量,云家还留在京中的兵力不是很多。” 骁骑卫不见云王,不得妄动,这次控制几位主将,也是云述的主意,他要拿下云家的实权,阿姊留下的人就不能手软,现在只有借着皇帝的力坐上云家的一把手,才能成就大业。 第一百二十四章 短暂相守 云述在等这样一个机会,成为云家新的主人,因为只有云王,才能号令这足以颠覆大靖的力量,到时候,便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雪前耻的时刻! 云舒身边已经陆陆续续聚集起暗卫来,楮铭对她这些动作睁只眼闭只眼,每日都有人送东西来,也不限制她的自由,只是他确实是忙的,几日都见不得人。 阿拓靡在旁边道,“武安侯何不用云舒去要挟大靖,他手握骁骑卫,更是皇帝倚重的权臣,挑他出来杀鸡儆猴,也不错。” 楮铭看也不看他,语气冷冷,“你只要做好自己该做的就行,至于其他的,不用操心。” 阿拓靡想不明白了,楮铭抓住了云舒这样的人,不仅不动手,还好吃好喝的供着,真是看不透。 “行,我答应侯爷的都会做到,也希望你能兑现我想要的。” 夜里云舒看摆好了饭菜,就对那护卫说:“我许久未见你们侯爷了,可否能请他前来,我有话对他说。” 自从那日她们争执,楮铭就很少过来看她了,只是偶尔带军医来,有时候夜里偷偷过来,却只蹲在她榻边盯着她的睡颜,什么也不说,云舒最是受不了他这样。 那护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楮铭到的时候,正看见云舒在倒酒,暖黄的灯光下,她穿着一身白衣,墨发披肩,露出少有的女态。 听见动静,云舒抬头看他,那双眸子灿若星河,令人沦陷,那日的诛心之言还历历在目,她忽然有点心慌,怕面对楮铭。 他大步上前来,解下大氅给她披上,云舒抬头只看到他长着青青胡茬的下巴,一双沉静的眼睛毫无波澜。 “我……” 他却不等云舒开口就打断她,“穿这样少,身子还没好呢。” 任他系好带子,才坐在云舒旁边,云舒闭了闭眼,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坐下来。 “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看也不看云舒,端起酒就一饮而尽,这问得云舒更加不好开口,他以前围着自己转,云舒倒还能洒脱,现在要她开口去服软,偏偏他还一副冷淡的模样。 云舒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的道:“那日我不该那样说你,我宁愿你打我骂我,也不想你这样对我好,又不理我。” 她的声音又轻又软,一下子就击中了楮铭内心的柔软,多日来堵在胸口的气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恨自己的没骨气,在她面前卑微一百遍,也抵不过她一句求和,所有的堡垒瞬间就土崩瓦解。 他侧头来看云舒,想骂她,却开不了口,千言万语堵在唇边。 云舒抬头直视他,语气可谓温柔:“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不该不信你的,对不起……” 他想说什么,云舒却跪坐起来,捧起他的脸,细细的吻他,小心翼翼的讨好他,濡湿中带着悸动。 云舒在这方面可谓是毫无经验,以前每次都是他主动,现在捧着他,毫无章法,笨拙的吻他凉薄的唇,有意无意擦过他扎人的胡茬。 可就是这样笨的人,撩拨得他气息渐渐不稳,本来还能看她在灯下长睫微闪,羞涩又笨拙的亲他,却忍不住扣住她的后脑勺,探入口腔,缠绵在一起。 他们许久未见,本来就压抑得够久,现在云舒还主动点火,楮铭更加难耐,忍不住将她抱到榻上,剥去了云舒单薄的衣物。 云舒抬手遮住眼睛,一向清冷的脸一片绯红,不敢看身上的楮铭,轻轻的开口:“能不能,把灯灭了…” 楮铭抬头,语气沉沉,“现在可是你赔罪,怎么罚我说了算。” 云舒还想求他,却渐渐说不出话来,只余下声声呜咽,她觉得羞耻又无措,紧紧的咬着唇不让声音溢出来。 楮铭怕她忍得难受,便去撬开她紧闭的唇,云舒瞪他,这还在军营呢! 开始还带着惩罚的意味,渐渐就动情起来,楮铭哪里舍得伤害她半分,温柔的安抚她,云舒渐渐放松下来,攀起他精壮的背,两相沉沦。 等夜浓于水,帐外寒风呼啸,铁马冰河,这一方天地却温暖安宁,炉子里的碳火发出劈啪声,楮铭紧了紧裹着两人的毯子,继续盯着怀里沉睡的人。 她如瀑的长发就披散在他的臂弯里,鼻子也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粉嫩的脸颊染上艳色,这是她最狼狈的样子,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丑,忍不住凑上去在她汗湿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他有多爱怀里这个人,恐怕连他自己也无法把握吧。 怕她不理他,怕她不信他,又看不透她,抓不住她,好像自己就算赔上一切,赌上一生,也换不了她甘心的依偎,这样的女人,真是又爱又恨,可偏偏让他给遇上了,掉进了她罗织的温柔乡里。 一望可相见,一步入重楼,一入多情障,此身难再回。 东方吐白,云舒忍不住动了动,楮铭按在腰上的大手却下意识的用力,怕怀里的人溜走似的。 她抬头看他俊朗的脸,坚毅的线条,眉宇间总带着的傲气,在这个时候却是柔和的,没想到他突然开口:“再睡一会吧。” 原来他早就醒了,他睁开眼看了一下云舒,又闭上眼呼了口气。 “胆子不小,还学会用美人计了。” 云舒脸红了一下,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她昨晚并没想到会发展成这样,只是觉得亏欠他良多,大抵也有些情之所至。 楮铭闭着眼用下巴轻轻蹭她的发顶,语气可谓宠溺,“下次不要这样了,你身子还没好呢。” 其实是他自己对云舒定力不足,哪怕她用一百次美人计,他也会中吧。 云舒闷闷的答道:“嗯…” 等云舒用过早饭,护卫有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憨厚的笑道:“侯爷说这是给郎君补身体的药,您快趁热喝吧,里面还加了蜜饯呢。” 云舒看那盈盈的汤汁,她知道那是什么药,楮铭也是怕她担心,毕竟现在危机四伏,她们还不能有孩子。 云舒端起来,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那小护卫说:“你下去忙吧,我会喝的。” 楮铭似乎很忙,又离开了几日,再回来多在夜里,脱了衣袍烤暖和了才轻轻拥着云舒入睡,有时暗夜私语,互诉衷肠,在这乱世之中,倒难得的安稳。 这日风急雪冷,楮铭刚刚回营,服侍云舒的小护卫便奔过去,又急又怕:“侯爷…那个郎君,他…他走了。” 这几日侯爷对那个人的在乎,他可是看在眼里,虽说没有限制他自由,可还是派人暗中护着,今日辰起他进去收拾东西,只在案上发现了一封书信,人早已经离开了,对侯爷这么重要的人都看不住,他会不会发怒。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再次离开 楮铭闻言翻身下马,直奔云舒的帐中而去,果然已经冷冷清清了,什么也没有留下,她还是走了。 接过护卫的信,只有她简短的几句话: “璟瑜,对不起,我走了, 朝中云家还离不开我,边境之事你自有考量,我信你,一直都是,相见有时,我们各自珍重。” 楮铭坐下来,探了探云舒曾生活过的地方,似乎还带着她的体温,虽然早知道会这样,可当她毫不犹豫的离开了,心里还是空了很大一块,她何须道歉,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想要相守,他们之间的山海,何时才能跨越。 “郡王,现在平都正在大肆搜捕您,还有王将军和程伯都被丞相抓入了廷尉。” 姜武扶着云舒靠在松林下,她喘匀了气,才接过探子的快报。 那日叶家逼围药庄,想必也是察觉到她离京了,赵琅黄雀在后,接走了弟弟,之桓与他合谋夺权,想必还是安全的,怕就怕现在弟弟为了云王的位子,对王撼岳和程伯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来。 姜武看了看白茫茫的雪山,周围只有几十个护卫,他很不放心云舒的安全,毕竟现在云王流落在外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想对她不利的不在少数。 “郡王,我们尽快回京吧!” 云舒闭了闭眼,摇摇头,“不,现在平都只怕布下天罗地网等着我,只怕我还来不及回到骁骑卫,就已经被控制住了,况且现在我手中没有与他们抗衡的兵权,不仅救不了程伯王将军,反而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 她再睁开眼睛,已经打定主意:“我们先不回京!” 王婳不停的在营中踱步,怎么办,现在根本联系不上殿下,这几日皇帝陆陆续续的修剪云家党羽,父亲在廷尉到底如何了? “王校尉!不好了…” 燕昭从外面跑进来,语气焦急:“我们在廷尉中的人递了消息出来,皇帝为了逼将军交出令信,已经对程伯和将军严刑逼供,只怕情况很不好!” 王婳眉心一跳,严刑逼供!父亲为人刚正不阿,又效忠云家多时,这些年来树敌不少,现在云家出了事,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浑水摸鱼的奸佞只怕趁机公报私仇。 她放下紧握的手,不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丧命。 既然皇帝逼问令信的下落,想必殿下可能将令信留在了平都,只是,父亲他们真的知道吗? “燕昭,你马上去联络我们廷尉的人。” 燕昭看着她转身去写信件,明白了她的打算,“你是想闯廷尉!” 王婳写好信,从发上拔出一支细长的簪子,旋开簪头,便是一枚小小的印章,轻轻按在落款,这是调动云家部分死士的信号,郡王信任王家,自然给了他们保命符,只是,必须得有云舒的令信,才能动用更大的力量。 “没错,我们别无他法,父亲也等不起,只有号令云家的力量,才能救他们和郡王。” “可是万一出事,云家豢养死士不仅败露了,就连你也会搭进去。” 王婳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廷尉我一个人去闯,这些死士安排给你,若我出事,你立刻带着他们离京去找郡王。” 她将其中的关节利害都想清楚了,若没了云舒,将再无云王府,那她们这些人,就只有死路一条,既然都是死,那还怕什么! 燕昭愣了,皇帝之所以还有耐心,就是在吊云舒出来,或是拿到云家的把柄,如果王婳一出事,他再率众离京,这意味着什么? 云家,反了! 燕昭拦住她,“我去!” 王婳看了看他,摇摇头:“廷尉我比你熟悉,况且郡王信你,现在军中将士也只有你带得离开。” 他还想再说什么,王婳已经披上斗篷出去了。 冰冷的地牢里,滴滴答答的水声格外清晰,忽明忽暗的烛光下,云述看着跪在地上的陈奕,手脚都上了铁链,镣铐上的狼牙钉刺入骨肉中,每动一下都痛彻骨髓,陈奕几乎趴在地上,饱受折磨的脸上血块凝结,可那一双眼睛包含着滔天的恨意,在这样的地方更加瘆人。 云述还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袍,端坐在轮车上不紧不慢的喝着茶,那个温润的云家小郎君,已经蜕变成了地狱修罗。 他荡了一下茶叶,抬眸淡淡开口:“生不如死的感觉怎么样?” “是你!云述…你…” 他好整以暇的低下腰,盯着陈奕的眼睛:“没错,是我,当年你和老王爷瞧不上的弃子,没想到吧,我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陈奕向前扑动,镣铐瞬间刺得更深,暗红的血液在他身下蔓延开来,他悲怒的声音响起,“我做错了什么,你们云家要这么对我!” 云述冷眼看着伏在地上挣扎陈奕,将手里滚烫的茶水缓缓淋在他布满伤口的身上。 “啊!…啊…啊…不要…” 地上的人疼得满地打滚,狼牙钉刺得更深,看着这一团血肉模糊,凄厉的惨叫回荡在耳边,云述眼睛都不眨一下,反而无比享受这复仇的快感。 “疼吗?当年先帝是怎么要挟我母妃下的毒,还有你这走狗,这些年来对云家做过多少事,到底是为父亲不值,还是你野心太盛!” 他停下对陈奕的折磨,接过身边人递来的白帕慢条斯理的擦手。 “先留着你的狗命,再过几日,我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 他阴冷的压低声音:“否则,你宝贝儿子的左手恐怕也保不住了。” 陈奕停下挣扎,匍匐在地哀求他:“不…不要伤害他们,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啊!” 出了地牢,身边人凑上来低声回禀:“鱼上钩了。” 云述脸色无波,缓缓转动轮车走了,无边的黑夜终于将他包裹住,哪怕他一身白袍。 廷尉子时换班的时间快到了,掾吏打了打哈欠,再灌一大口茶水进去,才见那牢门打开了,想必接班的人来了。 他不耐烦的吼道:“你怎么现在才来,老子等你一刻钟了!” 另一个人提着环首刀进来,“不是来了嘛,家里有事耽搁了,行,下半夜交给我了,你走吧。” 他正准备把钥匙递给来人,却在看到他脸的时候愣住了,一下子瞌睡都醒了:“不对,你昨天晚上才有的夜值,你今天…” 他还来不及说出来,只觉后颈一痛,再没了知觉,王婳从后面放倒瘫软的掾吏,拿过他的钥匙直奔监牢。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夜闯廷尉 王撼岳和程伯都是重犯,王婳几拐之后准确的来到了一间铁牢前,果然见父亲趴在床上。 这四处都是巡查的卫兵,她不敢出声,迅速打开牢门来到榻前,王撼岳已经奄奄一息,她用力掐父亲的人中。 周围巡查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王撼岳毫无动静,王婳额头忍不住冒出汗来。 “咳…咳…”怀里的人终于悠悠转醒。 “父亲!父亲…我是婳婳…” 王撼岳不愧是大将,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用力捏紧王婳的手,费力将她的头拉下来,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王撼岳见她想扶起自己,一把将她推开,“你快走,不要管我!” “今天你们谁也走不了!” 藏在拐角的人立刻涌了进来,火把照得狭窄的牢房宛如白昼,也照亮了王婳苍白的脸。 周勋大步走进来,盯着王婳冷笑一声,“哼!本官猜得没错,云氏逆贼胆敢夜闯廷尉,今日就让你有来无回。” 他回头对府吏吩咐:“把这逆贼绑了,这回,看云家还有何好说!” 王撼岳挣扎起来挡在王婳身前,不断涌出的府兵将他们团团围住,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王婳拳脚功夫并不强。 王婳怕父亲受伤更重,根本就没有动手,死死护住他,便被一脚踢在肚子上,武将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一脚便让她口吐鲜血。 “婳婳!我的婳婳……啊!你们放开她!…有什么冲着我来!” 王撼岳双目赤红,被按着头颅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拖走。 周勋喜不自胜,这几日司马凌正愁着抓不到云家的小辫子,结果呢,云王的亲兵就送上门来了,刚刚他本来想偷听王撼岳说出云王令信在哪儿,却没想到他们那么谨慎。 不过也不怕,现在抓住了王撼岳的女儿,一个女子的嘴到底比铁板一块的王撼岳好撬得多,他执掌廷尉多年,什么酷刑没用过,这细皮嫩肉的女娃子又能捱多久。 王婳只感觉耳朵嗡嗡作响,小腹一阵阵的绞痛让她忍不住的瑟缩,突然感觉自己被吊了起来。 不久耳边传来周勋可怖的声音:“王婳,本官也不与你多费口舌,最好老老实实交代云王令信在哪?否则这铁鞭子抽下去,几下就能让你血肉模糊,不出十鞭就能让你从一朵娇花儿变成一滩肉泥…” 赵琅正在书房里写信件,廊上突然传来飞快的脚步声,暗卫甚至从窗户里跃进来,跪在案前:“丞相,王姑娘夜闯廷尉被抓了!” “啪!” 上好的南山玉笔生生被他折断,墨汁染了白净的衣袍。 来不及多想,策马直奔廷尉而去。 一鞭子抽下去,王婳感觉皮肉火烧一样刺痛,额头上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浸在伤口上更加疼痛难忍。 “啪!” “啪…” 又是几鞭,赤膊大汉用力抽在王婳身上,玄色的夜行衣也能看出血来,渗出来滴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汇成了一滩血水。 “啊!……” 王婳终于受不住,本能的喊了出来。 刚赶到门口的赵琅听到这凄厉的喊声,只觉得心脏都要停了。 “丞相!丞相大人!…” 端坐在椅子上观看行刑的周勋,听着门口的喧闹声,正准备回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一身白衣的赵琅冲进来,一脚踢在了行刑的狱卒身上,再回身拔出侍卫的环首刀,毫不犹豫的砍了下去。 “啊!…” 房间里响起了另一个人凄厉的喊叫声,地上是那狱卒捂着手痛得翻滚,喷涌的血泊中赫然是一只断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地上的狱卒还在捂着那汩汩流血的胳膊,饶是见惯了血腥的众人,也被着景象吓得够呛。 周勋站了起来,还没开口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赵琅一拳,平日里温文尔雅的丞相大人,现在就像疯了一样,一拳捶在他脸上,周勋只觉眼冒金星,口舌腥甜。 廷尉众人见自己大人被打,立马拔刀相向,却被随后涌出来的丞相府兵包围了,内外几圈白刃纷纷,剑拔弩张。 赵琅揪起周勋的衣领,赤红的眼睛像暴怒的兽,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若她有事,我要你碎尸万段!” 这一刻周勋毫不怀疑,他会说到做到。 王婳恍惚间感觉被人抱了起来,太疼了,她感觉浑身都疼,这个人的怀里又宽又稳,本能的往他怀里躲了躲。 看着怀里鲜血淋漓的人,赵琅又暴怒又心痛,闯个廷尉算什么,就是皇宫,就是这天下任何地方,只要她想去,有他在,谁敢拦她! 这些狗东西竟然还敢打她,他奉若珍宝的人,自己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的人,竟然被打了,现在先带她回去治伤,其他人,他再慢慢收拾! “赵琅!她是云氏逆贼,你…你竟敢公然劫狱!” 周勋爬起来,揩了揩嘴角的血迹,狠狠的威胁,他堂堂大靖廷尉正,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儿给打了,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赵琅稳稳的抱着王婳,头也不回,声音冷如冰刺,“她是本相的人,任何人敢动她,便是不得好死…” 门口的狱卒更是惊慌,这里是廷尉,周围都是府衙,稍不注意就会冲撞大人们,按制是不能策马的,刚刚丞相不仅闯了,看这样子还劫狱了,他们想阻拦,却被架在脖子上明晃晃的大刀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赵琅哪里管得了这些,抱着王婳就上了准备好的马车。 “婳婳…婳婳!你没事吧?” 王婳听到有人在叫她,可是眼皮很重,一点力气也没有。 赵琅看着她的血渐渐染红自己的白衣,将她抱起来贴着额头,心慌意乱,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婳婳…别睡!快到了…你别睡…” “嗯……” 怀里的人传来很低的嘤咛,赵琅握住她血污的手,又急又怕。 丞相府中早已经准备妥当,郎中试了试王婳的颈脉,还好,跳动有力,只是皮外伤有些严重,廷尉的鞭子岂是受得住的。 赶快兑了三七粉来止血。 蹲在榻边的赵琅盯着郎中:“她情况如何!” “回丞相,鞭伤受得很重,现在先止血…” “不!她可能还受了其他伤,不然怎么会流这么多血。” 郎中心里一惊,看着丞相这满身血污,恐怕这女子还有内伤,赶快对外喊:“婢子快进来!把这姑娘的衣服解开,哪有淤青都说来。” 他是男子,虽为医者也不能直视女子身体,背对着榻。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王婳受伤 自家丞相像尊煞神立在屏风旁,女婢哆哆嗦嗦的解开王婳的衣服,那鞭子抽得衣物都与皮肉粘连,女婢心下紧张,揭开中衣下手没个轻重,王婳便疼得哼了一下。 屏风外的赵琅立马就听到了,冲进来一把拂开那婢女,“滚下去!” 他自己来,什么贞洁名声,都比不上婳婳的命重要。 等解开衣物,赵琅看着她腹间的大片淤青忍不住手抖了一下,心疼得不能自己。 已经东方吐白,冬夜还是这般冷,说话都能凝出雾气,丞相府灯火通明,赵琅坐在堂中,看婢子们端着血水进进出出。 他脸上身上,都染了血,凝成骇人的暗黑色,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反而像酝酿着滔天的暴怒,阿楠想劝他下去清洗一下,却不敢上前。 郎中终于出来了,他接过旁边的帕子擦手,才对围上来的赵琅说:“皮外伤已经不碍事,只是…” 他斟酌了一下,刚刚丞相所做所为,已经看出来里面那女子对丞相多重要,真是可惜了。 赵琅声音都是沙哑的,“只是什么?” “只是伤了阴心包经,只怕以后难以生养。” 难以生养,对一个女子意味着什么,郎中叹了口气,不再看丞相,到旁边开方子去了。 赵琅愣住了,随即心痛便向全身蔓延,终于将他四面八方都包裹了起来。 不是怕以后她们不能有孩子,而是心疼婳婳,该是受了多重的伤。 他冲进去,看着躺在榻上的人,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不禁放慢了脚步,那个活泼可爱,英姿飒爽的婳婳不见了,只剩下她伤痕累累的躺着。 他蹲下来,小心的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都是他的错,都是他,自诩智计无双,那么自负,什么都目空一切,什么都机关算尽,却连最心爱的人都护不住。 如果不是他,王撼岳怎么会入狱,傻婳婳怎么会受伤,自己什么都想要,到头来什么都失去了。 愧疚和心疼拉扯着他,连呼吸都疼得难受,赵琅闭了眼睛,藏青的被子上滴落几滴水,渐渐被晕开来,他哭了。 杀伐决断的赵家长孙,百官之首的丞相大人,在一个女人榻前哭了。 王婳觉得手湿湿的,蜡烛晃得她眼睛疼,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却见榻边有个人的头,埋在她的手里,一抽一抽的,她反应了一下,看来她已经离开廷尉了。 “别哭了,我都还没哭呢。”声音沙哑粗糙。 闻言赵琅慌忙抬头,果然见他眼睛有点红,不知道为什么,王婳突然很想笑他,还没开口就牵动身上的伤,她微微皱眉。 吓得赵琅探身上前,紧张得不得了,“你好不好?还疼吗?” 王婳先摇头,再缓缓点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弱弱开口:“有点疼…”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赵琅面前不想再硬扛了。 他给她拉好被子,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用担心,好好待在这养伤。” 王婳觉得又累又痛,看着身边是赵琅,竟然安心许多,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赵琅等她睡了,才轻轻放下她的手,对旁边的丫头吩咐道:“好好守着这里。” 等赵琅清洗换上朝服到潜光殿,皇帝和一干臣子已经在等着他。 周勋脸肿了半边,阴骘的盯着赵琅,昨夜的事朝堂内外或多或少都知道了,年轻的丞相夜闯廷尉,殴打廷尉正,劫走云家人,这哪一件,都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可他赵琅会是简单人吗?长公主之子,赵家家主,大靖最年轻的丞相,目前整个大靖权势最盛的人,除去这些,他现在还是皇帝倚重的人,只这一点,就足够了。 司马凌在他来之前已经听了不少谗言,心里也有点火气,他现在手握大权,眼里越发容不得沙子,任何人敢挑战他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找死! “丞相,说吧,昨夜廷尉中是怎么回事,你难道是想包庇云氏!” 赵琅神色自若,走过周勋的时候还特意瞥了他一眼,那神情,要多轻蔑有多轻蔑。 “陛下息怒,请听臣一言。” 他直起身,不急不缓的道:“云王擅自离京,不知所踪,依臣看,这恰恰是难得的机会,陛下可以一举集权,再无制肘。” 司马凌来了兴趣,赵琅的话他还是比较信的,当初武安侯揽权,赵琅进言楮氏做大多年,朝中不满他的不在少数,只要陛下有意揽权,还不是一呼百应,赵家自当全力拥护,后来果然如此,他能顺利的拿到这军政大权,赵琅功不可没。 “朕当然知道,这次可是云家自找的,等朕抓住了他,拿到云家兵权,这大靖,将再无云王府。” 立在堂上的众臣,听着皇帝如此直白的话,不禁觉得心里发冷,云家能有今日,也是历代天家亲手恩赐,可也抵不过权势带来的野心。 “云王逃遁难寻,陛下何须费力抓住他,臣这里有个计谋能让陛下更快掌控云家,包括骁骑卫。” 他说得笃定,司马凌不禁向前探身:“什么办法?” 周勋看着赵琅几句话就为自己开脱了,昨夜自己被打的事却只字未提,赶紧一瘸一拐的上前:“陛下不可,陛下不要听信他的一派胡言,臣设伏多日才抓住王撼岳之女,当初那逆贼离京,臣的探子查到他将令信留在京师,只要稍加审问,就能探查出云王令信在哪,云家调遣全凭令信。” 他神气的抖抖胡子,又道:“哪怕再不济,昨夜云家人闯廷尉,陛下也可以此发难,让陛下您收回骁骑卫名正言顺……” “陛下拿到云王令以后呢?” 赵琅回身来盯着他,仿佛早料到他会如此说。 “周大人是想说,陛下拿到云王令,然后号令云家骁骑卫和府兵吗?” 周勋挺了挺胸:“有何不可?” 赵琅轻飘飘的吐出:“愚蠢至极!” 周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世家,被丞相如此不给面子的骂,众人都有些憋不住。 “你!……” 司马凌没功夫听他们尔虞我诈,拍了一下龙椅:“好了,赵琅,有什么好方法就说吧,你昨夜确实太放肆了,要不是朕念你有功,早容不得你还在这辩解。” 第一百二十八章 琅琊 赵琅拱手:“臣昨夜掳走王撼岳之女,也是不想廷尉大人坏了大计,不让陛下担上不仁不义的名声。” 皇帝伸长脖子看他如何辩解,毕竟他想抓云家小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继续说:“且不说现在云家还没做什么,仅仅是云王失踪了,就是陛下拿到了令信,又能以什么理由调遣这散布天下的云家军,最严重的,云王贤名在外,现在他一失踪,陛下就对云王幕僚大动死手,还拿到了云王一向不离身的令信,这让百姓怎么想?到底是相信云王叛逃,还是陛下对云家用了不光彩的手段!” 他这么一说,司马凌也觉得,太急躁了,云舒离开后,云家一直安分守己,况且当初可是他默许云王离京的,若做得过了,反而名不正言不顺。 “那…依丞相之见?” 周勋还想说话,却被皇帝抬手止住了,他早已经受够了这些只吃饭不干事的世家,整日里只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 “陛下也不必担心,既然这次云王主动把机会送上来了,陛下自然不用放过,只是,这里面有些关节不宜张扬,还请陛下稍后圣断。” 他抬头扫了一眼朝堂,司马凌立刻明白了,这堂上,可有不少云家人,当着他们的面总不太好,便先退朝,领着几位大臣往议政殿去。 留下的不过几位高位公卿,司马凌放心的抬手,“丞相说吧,有何计策。” “陛下先恕臣隐瞒之罪,那日叶太傅公报私仇率府兵围攻云家药庄,虽说确实捅破了云王离京一事,可也有私动兵戈之嫌,臣赶到的时候,竟然无意中救下了云家小公子云述,京中局势未明,臣便将他安置起来。” 司马凌想了一下,才道:“你是说云王那个残废弟弟,他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影响?” 赵琅不紧不慢的说:“陛下,想要控制云家,最好的办法不是正面交锋,也不能逼他们狗急跳墙,而是让他们继续效忠于云王,而云王,效忠于陛下…” 众人都懵了,云舒现在是死是活都还不知道,就是以前,他也是桀骜得很,大靖数一数二的大幕府,如何让他心甘情愿的效忠陛下? “云舒这个人,看似纨绔好拿捏,实则狡诈难训,恐怕难以收服。” 赵琅神态自若的拱手,“陛下,云家势力需要一位云王,那如果这位云王,不再是难训的云舒呢?” 几位大臣都了然了,丞相是想,另立一位傀儡操控云家,那体弱多病的云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丞相,那如果云舒突然出现了呢,那云述这个新任云王,恐怕也得让位啊。” “大人不用担心,云王下落不明多日,云家不可一日无主,陛下需要骁骑卫镇压叛乱,兄死弟及,是以授任云舒之弟,云家小公子为新任蕃王,统领骁骑卫,这样一来,不仅可以堵住悠悠之口,更可借力云家,平叛庐江。” 他没有明说,可是明白人都明白了,他这是要云舒这个郡王,彻底闭嘴。 司马凌虽然早已经四处搜寻云舒,就连这平都,也早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只要云舒一出现,立刻杀无赦,可他还是放心不下云家。 “那…这个云述,可靠吗?毕竟那可是他亲哥哥,他又如何能为朕所用?” 周勋见情势不同了,也上前道:“云家小公子,据说腿脚不好,常年只能轮车代步,倒是比云王好拿捏些,况且现在云舒失踪了,云家为保权势,他也不得不继任云王。” “没错,陛下在这个时候不仅不能苛待云家,还应该恩威并施,扶植云家幼弟即位,再帮他扫平不服的势力,让他稳稳的坐在云王的位置上,云家不仅会感激涕零,天下人也会称颂陛下仁德,到时候,再让云家平叛,也就没人敢再说什么了。” 司马凌想到,云家几位难啃的骨头都已经被关进廷尉里了,剩下的不足为虑,而且这云述身上,流的可是实实在在的云家血脉,等他领着骁骑卫和武安侯拼个两败俱伤,自己再出手,一举拿下,从此皇权尽握,再无制肘,确实是好计。 “嗯,丞相确实智计过人,这样,你立刻去办,就说云王云舒心系边境,代朕离京平叛,不幸被叛军绞杀殒命,云家忠烈一门,必定群起愤慨,到时候再顺水推舟让云述为兄报仇,想必得势很多。” 赵琅稳稳拱手,进贤冠掩下嘴角一丝轻挑。 月落乌啼,滴水成冰,琅琊郡中最繁华的葳霞长坊也只有几座府邸前挂着灯笼,照亮门口狰狞的石狮子,这里散落着琅琊世家大族,而最巍峨的府邸,当数正街的郡守府——王家。 众星拱月,左右护卫,郡守府当真难以接近。 却见寒月下的长街缓缓走来两个人,上前的看样子是个护卫,手持环首刀,他背后一人却是素衣长袍,戴着雪白帷帽,款步走来,身量和气度都不凡。 不紧不慢的来到府前,正处多事之秋,护卫上前盘问:“宵禁已到,不可随意游荡。” 来人挑开帷帽,吐气如兰:“烦请通报郡守大人,京城赏花的人已经到了。” 容貌惊艳,话也说得奇怪,数九寒天,三更半夜,赏花人? 护卫也不敢刁难,看这位公子的气度,莫不是大人的某个故交?赶紧遣了人去通传。 王旻之正袒胸露乳趴在暖阁里呼呼大睡,旁边倒着几坛竹叶青,脸上还沾着已干的墨汁。 童子闻言,只得硬着头皮进来,试探着叫了一下他家烂醉如泥的郡守大人。 “大人!大人?…” “嗯……”,他不满的哼了一下,翻过身去又搂上了酒坛子。 童子无奈,又低声说:“门外来了一位平都的郎君,说是和您约好赏花来了。” 本来烂醉的王旻之闻言,立刻睁开了眼睛,早已清明一片。 云舒也没等多久,就见王旻之快步出来了,他接过后面童子的灯笼照了一下,不太相信的问道:“玹玉?” 云舒以手噤声,对他笑了一下:“可有杯热茶,我快冻僵了。” 东暖阁的灯火重新亮了起来,丫鬟端着食盒进进出出,王旻之一眨不眨的盯着灯火下的云舒,仍然觉得不真实,自己不会还没醒透吧。 默默掐上大腿,果真是疼的。 “子善,就你还敢收留我。” 第一百二十九章 王旻之 云舒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王旻之忍不住搓搓手,笑着看她,云舒来了,他真的来琅琊了…… “不怕的,玹玉,你尽管安安心心在这住下,有什么事再从长计议。” 云舒颔首,王旻之这个朋友,看似不羁,其实心思最是细腻。 “平都的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现在我身份尴尬,还请子善不要伸张,待我休整几日就会离开的。” 他慌忙伸手握住云舒,“你要走?现在你身边危机四伏,云家又被陛下给盯上了,我听说陛下有意以你私出平都为罪,将你与叛军定罪,云家势力大部在京,你回京之路必然凶险,现在你是不能轻易出现的,你能去哪?” 云舒叹了口气,她现在处境是有点不好,搞不好还没出现就被抹脖子了,不过只要等她休整几日,人都聚齐了,当时候手握筹码,也能挡一挡。 她嘴角微挑,“就这点刺还拦不住我回京,只是,我身边的护卫不多,想请你调动点人帮我寻伯容,他与我在庐江郡失散了。” 王旻之皱眉,庐江郡,那有谁他会不知道吗? “那你冒险离京,是为了武安侯吗?”他脱口而出, 云舒侧身看他,一向洒脱的王旻之也变得晦暗不明,回避她的目光。 “子善,你若担心我连累王家,我可以即刻就离开琅琊。” 王旻之抬头盯着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我不是怕你连累我,而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要离开平都,去趟楮氏这淌浑水,以你的聪慧,怎么会看不透武安侯不过是先帝为陛下选的踏板,现在陛下亲政在即,正是排除异己的时候,你明明知道这时候任何人沾染楮氏的都会被陛下猜忌,他通敌白兰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皇帝多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云家在显赫,也抵不过他后面的授意和小人的陷害。” 他对云舒的一举一动,多少也有些关心,探子传回来那些消息,平都那些流言蜚语,他从未信过,可当云舒明明白白这样做了,让他如何自处,要骗自己云舒单纯是为了给武安侯打抱不平吗?搭上云家,铤而走险,就为了好友,何况云舒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云舒看着他,又好像在恍惚中,“子善…这其间我也有许多迫不得已,以后有机会一定坦陈相告,现在,我只想让你帮我找伯容,云舒拜谢今日收留之恩。” 话说到这地步,王旻之也不好再追问,叹了口气,“王将军的事你放心吧,琅琊各地暗探不少,我这就下去安排,你先好好休息。” 他抬手抚平了云舒一丝凌乱的发,眼里全是疼惜,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哪受得了这样的颠簸。 王旻之从云舒的院子里出来,款款向书房走去,旁边的幕僚忧心忡忡,“大人,您不该…” 他抬手打断幕僚的话,该怎么做,他自有分寸。 赵琅推开门,正见阿萝给云述盖上被子,他见云述还在睡,便要先转身离开,阿萝快步走上来,眼里包着泪,“丞相!丞相大人…郎君发病了,能不能麻烦您去请药庄里的孙衍孙大夫来。” 赵琅皱眉,没想到云述竟然是这么个严重的药罐子,这几番折腾,别还没派上用场就废了。 侧身对旁边的小厮说:“你,和她去找孙大夫。” 阿萝扣头,她现在六神无主,郡王莫名其妙的失踪了,她们在药庄也被人围攻,云家一下子变成了叛者吗?那日的血腥还没褪去,现在云述竟然病了,要是他也死了,只怕自己的境遇更加糟糕。 云家败落,她们这些人不是抄斩就是充为官奴,过了几天好日子,突然有点怕以前那种朝不保夕,郡王啊,怎么就扔下他们跑路了。 等赵琅再回丞相府,却见角门停了一辆青蓬马车。 他问门口的护卫:“怎么回事?” “回丞相,是户部侍郎袁家的公子来接人的。” 接什么人还用想吗?赵琅怒道:“谁允许你们让他进来的!” 那护卫立刻便单膝跪下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丞相很少这样疾言厉色,“丞相恕罪,是夫人让他们进来的。” 母亲,她知道了?赵琅也不再与他多费口舌,直奔王婳的院子。 果然见一个陌生男子正抱着婳婳出门,他的婳婳脸上惨白,无力的靠在那个人怀里,赵琅怒从心起,直接过去抢人。 旁边的侍从都惊呆了,大气也不敢出,他们家丞相大人,又失控了…… “丞相!丞相你干什么!” 袁崇礼冷不防怀里空了,却见一身朝服的赵琅抱着婳婳,狠狠瞪他。 “谁准你碰她的!” 袁崇礼正要争辩,赵琅已经示意护卫赶人。 “丞相大人何意!在下来接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回去,大人为何阻拦?” 正回身的赵琅被他这句‘未过门的妻子’惊了一下,再回头眼里仿佛冒着火气,不可置信的问道:“你敢再说一遍,你刚刚说的话!” 京中关于丞相和婳婳的传信他不是不知道,可身为一个男人,这点尊严还是要捍卫的,哪怕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丞相。 王婳被疼醒的,却见赵琅脸黑得能杀人,她贴得近,能清楚的听到他暴怒的心跳声。 袁崇礼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王婳,撰紧了长袖里的拳头,不卑不亢的道:“我与婳婳早已交换合婚庚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等迎娶过府,她便是我袁家妇,丞相昨夜仗义相救,小人感激不尽,但若是其他的,恕在下失礼。” 赵琅见怀里的王婳醒了,盯着她的眼睛,几乎微颤的问道:“他说的是真的?你与别人订了亲…” 王婳也是刚刚得知自己与袁崇礼有婚约,着实惊了一下,但现在得尽快摆脱赵琅,她压下震惊,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是,我与他门当户对,郎有情妾有意,早已经订下婚约……” “你闭嘴!” 赵琅额角跳了一下,强压下火气。 “来人,把他赶出去!” 旁边的护卫也不敢违逆自己大人的命令,就上来请人离开,袁崇礼却不走,盯着赵琅,似乎要动手的节奏。 正剑拔弩张之际,得到消息的长公主赶了过来,果然见那逆子抱着王婳。 第一百三十章 顺水推舟 “混账!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瑞安扶着姑子的手急急奔来,一把扯过赵琅的胳膊,差点将王婳推到地上。 袁崇礼拱手对瑞安行礼,“丞相府对王家和未婚妻的大恩大德在下感铭于心,现在还请丞相放人。” 瑞安看着自己的傻儿子还抱着人家妻子,简直怒不可遏,亏他还夜闯廷尉,殴打周勋闹得满城风雨,结果呢,人家早已经结了亲,现在又在闹什么,这要是传了出去像什么话!这不稳重的做派,简直丢尽了丞相该有的体面。 “听到没有,放手,你看看你还有没有一点丞相的样子…” 赵琅只是直直的盯着他,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王婳竟然和别人订亲了,他们是郎有情妾有意,那他呢!一厢情愿的傻瓜吗? 他低头,“我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嫁给他吗?” 王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赵琅,眼里的受伤做不得假,他的那些关心也做不得假,好像她敢说出一句放手,就会永远失去他。 “是!” 她说不下去了。 袁崇礼从怔愣的赵琅手里抢过王婳,屈身对长公主行了礼,便大步离开了。 王婳从袁崇礼的臂弯里看越来越远的赵琅,那个她一直讨厌的赵琅,为什么,当他真的放自己走了,她的心会这么痛。 那日杏花微雨,那个出众的少年越过满席艳羡的贵女,来到角落里,笑着问她:“你是叫婳婳吗?婳婳…婳婳…很温婉的名字…” 他不知道的是,他是除了父兄外第一个唤她婳婳的,这个名字他每叫一次,王婳就忍不住心跳加速,可现在他们是真的,没有可能了。 张先从无不知出来,就先去了正德侯府,宋鹤轩早已经在等着他。 “如何?” 张先放下一只匣子,才道:“还是没有消息,按道理说不应该的,玹玉以前不管去哪都会给我传个信的,这几日我手里的人都派出去找了。” 宋鹤轩闭了闭眼,那时候云述和赵琅构陷楮铭,但他想着云舒不会扔下她弟弟,却还是低估了楮铭在她心中的重要。 “这是程伯给我的,里面是云家的一些庄子和府库的钥匙。” 张先打开那匣子,整整齐齐码着地契和各地对牌,甚至还有云家食邑的税契。 张先翻了一下,若有所思,“他这是把家底都托付了,这小子想干什么?” 宋鹤轩想起,以前云舒曾说,她讨厌这身份,讨厌这权势带来的禁锢,那她这次不顾一切的离开,会不会…… 他摇摇头,不会的,她还有弟弟,云家人都还在平都,她怎么舍得下? 可她留下了云王令信,若云述安安心心的继位,云家大不了失去兵权,却依然能做个闲散世家,她会不会从开始散去骁骑卫的精锐,就在谋划离开,什么都不要了,离开平都这漩涡。 心底闪过这个念头,宋鹤轩慌起来,“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张先正准备出门,却见侯府管家急急忙忙奔过来:“大公子,不好了!” 他气也来不及喘就道:“殿下出事了,云王殿下在庐江出事了……” 等张先宋鹤轩赶到云王府的时候,云述已经接过皇帝的佩绶。 皇帝身边的人去扶跪着的云述,“殿下节哀,您王兄为大靖不幸殉国,忠义乾坤,陛下感念云家忠烈,赐下大辂、麾栋之礼,现在还望您振作精神,主持大局啊!” 云述捧着佩绶下拜:“是,云家拜谢陛下恩典。” 等宫里的人走了,张先才忍不住问他:“玹玉出事是真的?” 云述神色不变,冷冷开口:“王兄替陛下前往庐江,不幸被叛军所害,云家于楮氏不共戴天…” “你放屁!” 旁边的宋鹤轩冲上来架住他的衣领,冷冷威胁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搞的那些不三不四,你要对楮家干什么我不管,可你要是敢动你王兄,别怪我六亲不认!” 云述直视他,“明庭哥哥这是干什么,兄长遇险我也寝食不安,那我能怎么办,现在平都谁不是对云家虎视眈眈,我除了守住云家的爵位,才能动用力量去找他,我能怎么办!” “最好是这样,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张先拉住他,“诶!明庭你干什么,先把之桓放开,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玹玉,其他的以后再说,皇帝给他安排了殒命庐江,这可不是什么好安排,玹玉要是想回来,还得费一番功夫。” 云王庐江被叛军所害的消息传出来,朝野哗然,百姓们听说云舒出事了,那叫一个群情愤慨,本来还对武安侯抱有希望,现在看他连往日的相好也给杀了,他们才真正恐慌起来,国舅真的反了? 不过还是许多人不相信云舒会死最多是失踪了,现在兵力不济,将云舒说成是忠君殉国能激励士气,这是一贯的做法,至于云家家主换人,云述体弱,朝臣们还是乐见其成的。 皇帝更是会做戏,不仅赐云舒一品武将才有的军礼规格,更增封新任云王云述两千石俸,念在他腿脚不好,还免了每日应卯。 可有趣的是云家众人竟然拒绝发丧,他们不肯放弃失踪的云王,声称一定要见到云舒,毕竟是郡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也是明智的,最大程度避免有心人浑水摸鱼。 宋鹤轩吩咐人去找云舒,还为云舒手下的寒门士子牵线搭桥,挡住朝堂上的一轮轮清洗,赵琅为了给自己人安排肥差,挤掉了李镔的位子,宋鹤轩便和给事中弹劾他任人唯亲,把持朝政,现在内忧外患,赵琅又得皇帝依仗,权势简直炙手可热,正德候府一向低调,这次和丞相闹得很僵,受摧残不少。 夜里,陈景在门口吞吞吐吐,终于还是鼓足勇气摸了进来,“郎君,夫人昨日回去哭了大半宿,今天听院子里的丫头说,一整天都没吃东西,您要不要,去看看。” 他抬眼见宋鹤轩还在写东西,头也不抬,叹了口气又退了出去。 “让厨房送点清淡的过去,让她好好休息,别多想。” 陈景停下脚步,应了一声。 前几天和丞相的交锋,难免伤及无辜,宋鹤轩抓他的小辫子,他给宋鹤轩穿小鞋,曾媛的表兄就是被殃及了,曾媛来找他,反而被训斥了一顿。 陈景看着门口那棵被踢歪的矮松,还有那哭天抢地还历历在目。 “……你眼里全是他,你有没有想过我?我嫁给你一年了,你有没有半点把我当作你妻子,宋鹤轩,你伤透了我!你伤透了曾家!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你……” 郎君对夫人的态度他也是看在眼里,曾媛在府里就像个透明的,有时候巴巴的讨好他,也直接被无视掉,府里的流言蜚语从来就没有断过,夫人后来连京城里贵妇们的聚会也不去了。 郎君到底,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云述夺权 躺在床上的曾媛听到陈景的答复,倒是平静得很,把药喝了,冷笑一声,“倒多谢他关心,要是怕我死了,我这就给侯府腾地方。” 陈景尴尬的打哈哈,“夫人言重了,大公子只是一时生气,对表舅爷恨铁不成钢而已……” “住口!我娘家人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一个奴才评判,怎么,就连你们也能随意骑到我头上来了,他为何见死不救我心知肚明,云宋两家世代交好,我确实是个外人了。”她重重的搁下碗,狭长的凤眸噙着恨,陈景也没想到一向温婉的夫人如今能成这样,遂闭口不言。 等陈景走了,曾媛缓缓的坐了起来,眼里闪过厉色,对贴身的丫头吩咐道“去库里挑点东西,过几天太后娘娘在宫里办春社,我记得她邀了宗妇们。” 天刚刚擦黑,南巷依旧热闹不减,可孙老板已经招呼伙计快些收拾好东西关门,正在这时,一道黑影闪了进来,孙大财吓得立刻便跪下了,“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王婳看着地上声音都变了的孙大财微微皱眉,郡王竟然放心把令信交给这样一个人,难道是兵不厌诈? “孙老板莫怕,我是云郎君派来取药材的。” 她盯着孙大财的眼睛,缓缓道:“他留在你这里的药材还好吗?” 孙大财看清楚来人,才心有余悸的从地上爬起来,哆哆嗦嗦的从柜台后面掏出一只盒子来递给王婳,“这是你们的东西,也别放我这,我不管了,钱我退给你们,赶快拿走。” 王婳一愣,“可是,这东西是程伯交给你保管的,我也只是协助……” “我不管!我是不敢揣着这东西了,你们爱给谁给谁,再不带走,我……我就扔了!” 王婳无奈,只得接过。 “多谢!” 王婳打开看了一眼,揣入怀中,拱手离去。 孙大财马上关好门,从柜台后面拿出笔纸写好信,装入火漆封签,又轻扣多宝阁那堵墙壁。 几声之后,只见那墙壁竟有豁口,缓缓开了,孙大财扫了店铺一眼,转身隐入其中。 王婳揣着云王令直奔骁骑卫,那里有几位主事正等着她。 挑帘进去,王婳瞳孔微缩,只见云述正端坐在轮车上,那些云家幕僚都立在旁边,看样子就等她来了。 王婳镇定了一下,拱手,“见过小郎君。” 云述身边的陈景斥道:“放肆!这是郡王殿下。” “王婳不知道云家什么时候换了郡王。” 云述抬手止住陈景,看着不卑不亢的王婳,还有这堂上立着的许多云家老将,只怕鲜有人服他吧。 “王校尉对王兄果然忠心耿耿,只是他现在遇险,云家不能群龙无首,所以本王才越俎代庖,还望你不要误会。” 王婳早已经信不过云述,他的纯良无害,骗得了所有人,却骗不过她,她可是亲眼见过云述在郡王身边培植亲信,那时候怎么就没料到他会有今日的狼子野心。 王婳退了一步,“小公子既然是为了郡王好,就应该立刻让我调遣各处人马去保护郡王,而不是在这里想着夺权。殿下的东西,任何人都碰不得!” “皇帝猜忌云家,各大臣巴不得云王府露出马脚,现在这种局势下,兄长消失在庐江,只怕被反贼扣着,若我们大张旗鼓的寻人,反而让他们以王兄为筹码,到时候更得不偿失。” 王婳没想到他竟然冷漠至此,连云舒的死活也不顾了。 “所以呢?你要眼睁睁看着郡王死!” 云述上前,循循善诱,“王校尉,不要再听信丞相的话了,把王兄留给我的云王令交出来,等本王召集了云家各处,一举荡平庐江叛军救出王兄才是当务之急。” 他说出这句,其他人都低声议论,云述什么意思,王婳口口声声说拿到云王令是为了调动骁骑卫去救郡王,可又与丞相有什么关系,毕竟是女儿家,容易受人蛊惑。 王婳心里一惊,没想到他会这么抹黑自己,遭了,她手里的令信! 云述看效果达到了,又继续说:“你夜闯廷尉,丞相救你恐怕也是为了骗你的云王令,你难道真的相信他会肯帮你吗?” “我没有,我和赵家没有任何瓜葛!这令信是郡王留给程伯的,他根本就没留给你。” “王婳,我是王兄的亲弟弟,我也是云家的一份子,现在王兄不再,令信交给我有什么不对,你拿着它到底想干什么?” “好了,王丫头,现在你父亲也还扣在廷尉里呢,云家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郡王继位势在必行,你快把令信拿出来,庐江郡中的大公子可等不得。” 大公子都叫上了,看来谋划已久,料定了会有今日群龙无首的局面,云家只能选云述上位。 王婳握紧拳头,“如果我不同意呢!” 云述挥手,便见护卫拖了一个人上来,看样子是受了伤。 “燕昭!燕昭…你醒醒!”王婳看着重伤的燕昭,心里泛起寒意来。 想动手脖子上便立刻多了几把明晃晃的大刀。 “王校尉重伤未愈,还是尽快把东西拿出来,免得像燕昭一样误伤。” “云述,你这个白眼狼,郡王为你做过多少,你现在却想他死……” 王婳还没说完,便觉得后颈一痛,再没了知觉。 琅琊郡守府 这几日府中丫鬟都知道,府中来了一位贵,郡守大人一有空便到南阁去,从来没见郎主对谁这么上心过,可惜这位贵从来没出过那院子。 云舒拆开那封红泥急件扫了一眼,纸条上只有几句话,可已经把近日平都发生的大小事汇报了一遍。 合上信件,云舒皱眉,她没想到弟弟真的会走到这一步,哪怕一切都让给了他,还是无法平息他心中的仇恨。 弟弟心魔如此,是她害了王撼岳一家。 “玹玉!有消息了。” 院子里传来王旻之的声音,她收回思绪,将信件投入小火炉中。 “有个村脚郎中几天前曾收诊过一个重伤的年轻男子,看身形描述,可能就是王将军。” 云舒站起来问道:“在哪?” 王旻之灌了一口热茶,才继续说:“你也别担心,那郎中说王将军是自己离开的,想必没多大事了,我派人沿着那一带搜寻,相信很快就能找到他。” 第一百三十三章 陈奕 “小公子有话直说吧。” 云述看着地上的陈奕,缓缓开口:“当年父王母妃的佳话,想必平都人都知道,可是谁又想到,狗贼叶温如会残忍至此,不仅逼死了母亲,更在云家安插细作,让父王年纪轻轻就枉死!这杀父杀母之仇,今生不报,枉为人子!” 堂中人都惊了一跳,没想到小公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众人面面相觑。 “殿下何出此言,当年……?” 云述既然开了口,就不会停下来,几位幕僚怕隔墙有耳,使了眼色让人守住门口。 云述继续说:“当年母亲身怀六甲,当时还是储君的先帝忌惮珲王与两府交好,多次威逼利诱云家未果,就对母亲下毒,导致临产之日毒发而亡,更让我一生残废,险些丧命。 ……后来…后来父亲也郁郁而终!云家十几年的苟延残喘全是拜叶家和皇帝所赐,这话说来大逆不道,可云家一门忠烈,却被皇帝猜忌若此!天理昭昭,忠臣泣血,还要我再说下去吗!” 地上的陈奕咧开沾满血迹,先是无声的笑,又渐渐声泪俱下,闻者为悲,“当年恩平把心都掏出来了,王妃要什么给什么,那模样我从未见过,可是后来,云家受到的打击越来越多,在朝堂上越来越被动,恩平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可他舍不得那妖妇,云家引以为傲的死士被出卖,王府的私产暴露在皇帝眼下,就连铜矿,也被发现了…… 可恩平不听,不管我们如何劝他,他都要护着那女人,把她留在身边,哪怕让他喝下毒酒,只要是那女人要喝的,他也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说的这些,在坐的都清楚,当年云蔚有多爱重王妃,平都谁人不知,他与云蔚自小交好,刎颈之交,所以知道的更多罢了。 “后来,恩平去了,那时候云家有多少人不服!可你们做了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王府衰败罢了,我抛妻弃子这么多年,亡命天涯只为守着这个秘密,我为的什么?我才是真的不值!” “好了!你当年不听王府控制,企图勾结珲王那逆贼,郡王留你一命已经很不错了,现在又还在这里说什么!” “都到了这个地步,你到底知道什么内情就说吧。” 陈奕看了一眼云述,才继续说:“半年前,郡王无意中得知王妃与先帝有瓜葛,便召我回京,我将当年所知和盘托出,郡王多年来也一直在查访叶家,知道真相后大怒,是以在朝堂上陆陆续续清算当年陷害云家的人,而武安侯楮氏为皇帝走狗,郡王就是在与他们的交锋中被害。” 前些日子云舒确实对叶家动过手,这点云王府的幕僚们都清楚。 他又继续道:“郡王离京前曾说,要去查访一些人,没想到会在庐江被害,想来这次郡王无故失踪,也是被楮氏掳走,那日叶家围攻药庄,也不简单,郡王曾说,当年恩平所中之毒为慢性,而那女人与恩平朝夕相处,保不齐就是她下的毒,叶家如此心急铤而走险,怕是想杀人灭口。” “啊!” 云舒被楮铭扣住了,这不管是生是死,都很危急! 云述突然就跪下了,众将一惊,也赶紧跪伏在地。 他缓缓说:“之桓今日如此,实乃迫不得已,我自己如何都没关系,王兄断不能出事!所以希望各位云家老人,能放下猜忌,让骁骑卫前往庐江,搜救王兄,一切罪责,由我一力承担!” 几位老将交换了一下眼神,既然云舒将云王令留给小公子,他又是现在唯一的云家男丁,必然是能统领这骁骑卫的。 “殿下快请起,现在郡王下落不明,王将军又在狱中,确实需要云家人主持大局,不说了,骁骑卫本来就是云家府兵,现在我等任殿下调遣!” 陈景扶起云述,见几位将领都在,他又缓缓道:“王兄失踪在庐江,我想先派云家暗卫前去刺探,而叶家这里也可以入手,上次叶家府兵无故围攻药庄,这件事本王还没和他们算账呢,也许叶家人知道什么,挑上一支精兵,我们上门逼问兄长下落。” 有人提出异议,“殿下不可,叶家现在还有个叶太傅,这么明目张胆的上门不仅会被陛下申斥,也会被朝野抨击。” 云述早就想到这一点了,他不慌不忙的说:“本王不会明着出手,叶家不是还有个偏房叶温昘嘛,此人色厉内荏,加之又受太傅府打压多年,现在有这个机会作威作福他只怕求之不得,让他去做,我们只需帮他搞定叶家府兵即可。” 有幕僚点头,“不错,前些日子郡王有让叶温昘合力打击太傅府,他可热情得紧,现在他要是敢不做,就用上次他巴结云家,构陷太傅的事威胁。” “叶俊良被发配南康,半道上装病又躲回了平都,这件事就够他喝一壶的了,叶温昘不是有个儿子在京兆吗?就让他以此为由搜查太傅府,到时候卸了府兵,好好审一审那老儿!” 云述看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眼底露出不易察觉的阴狠,叶温如,司马凌,他一个一个慢慢收拾。 等王家探子找到昏迷的王绥,已经是两天后了,简单给他包扎后便快马带往琅琊。 云舒看着脸色惨白的王绥。愧疚之情袭来,不管她做什么,王绥都在后面支持她,保护她,待她如亲人,可是她呢,什么都只想着自己,让他屡次跟着自己身处险境。 王旻之拍拍她的肩膀,“你也别太担心了,郎中说只是外伤,用最好的药,王将军身体又强健,相信几日后就无碍了。” 云舒亲手拧了帕子给他搽脸,又理好被子,才跟着王旻之走出房门。 雪渐渐化了,庭院里的松柏还有些积雪,风一吹便簌簌的飘落,浮起雾气来,云舒和王旻之在廊下走着,一时静默无言。 还是他先叹了口气,“现在你弟弟承袭了爵位,还接管了骁骑卫,朝中给你的安排是讨伐楮氏殒命,倒是还全了你的名声。” 他停下来看着云舒,有些犹豫的开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现在这局面。” 怎么办吗?云舒也有点乱,她这次出来,私心里确实是想一走了之的,这天下那么大,会没有她的安身之所吗?况且那个人曾说,若有一日她累了,他的身边永远有她的位子。 朝堂上的惊心动魄,尔虞我诈她真的累了,这身份带来的恐慌也越来越盛。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叶家遭殃 她卸去云家大半权势,让弟弟在药庄里磨砺几年,等他心性平静了,再让程伯将云家交给他,到时候她既能摆脱这身份的束缚,又让云家平稳的退出政治舞台,从此只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世家,那是最好的局面。 可她想得太好了,哪怕自己想放手,也有人不能放过她。 云舒坐下,忍不住双手捂住脸,她现在心很乱。“我也不知道,子善,让我再缓一缓,现在的平都我也还不能回,庐江叛军观望不前,秦国虎视眈眈,一旦开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骁骑卫任人摆布,就这么死伤殆净,我所求不过一夕安稳而已,怎么就这么难?” 王旻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云舒,那个什么时候都桀骜纨绔的小世子呢?那个运筹帷幄的云王殿下呢! 是不是有了牵挂,就变得碍手碍脚起来。 他蹲下来,缓缓道:“没事的玹玉,你先安稳的在琅琊住下,静观其变,你弟弟毕竟是云家人,想来也会为家族考虑,庐江叛军,有那个人,他应该会解决的。” 他没有直呼楮铭,因为他也不确定,楮铭现在是敌是友。 “嗯,谢谢你子善,在我最落魄的时候还愿意收留我,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不能一直躲在你这儿。” 王旻之又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玹玉嘛,走,你难得来琅琊,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楮铭这几日出行越来越频繁,阿拓弥听着下面人的回禀,微微皱眉,他当初收留楮铭,是因为他答应自己,能拿到秦国边境十城,乌孙这几年韬光养晦,早就想到中原分一杯羹,奈何中间隔着个白兰,和秦国小敲小打这么多年,他早就觊觎这十城两郡。 楮铭可是口口声声答应,等助他夺回了晋西军,就帮他就近夹攻秦军,拿下这块地盘,现在个把月过去了,楮铭还没动静,这样下去,粮草也撑不了多久。 “再等他几日,还不行我们就出兵进攻庐江,到时候再逼靖帝一把,反正这些年没少揩油,最起码能割走庐江几郡,这和拿下秦国那片地差不多的。” 几个糙汉在这里密谋,却不知楮铭已经潜入庐江郡中,他熟门熟路的摸到内城,拐进一家布庄,里面几个人已经在等着他。 “侯爷,你可算来了。” 裴越关上门,一边盯着空旷的街道,一边注意着屋内。 楮铭从怀里掏出几张图纸铺在桌上,“这是城内的布防图,看样子他们确实是在等秦国和京中,主在防守,城中兵力用得很足,我们不宜硬碰硬。” “将军,现在营中主理的是楮方旭,还有他带来的几位亲信,多数人还是不服他们的,只是现在您被污蔑,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而已。” “而那部分人,四处为您讨公道,实则是在煽动将士谋反,他们和楮方旭也不见得多肝胆相照。” 又有人围了上来,他们现在有的人还是晋西军参军,有的是各部将领。 “将军,我们按您的吩咐,没有和他们硬碰硬,那些挑事带头的人,也差不多调查清楚了,只是现在将士们极易被煽动,您还是得尽快现身主持大局。” 楮铭接过名单,和他手里的一对,果然相差无几。 “先不急,先让他们再多露些马脚,他们按兵不动,想必是在等平都那些人响应,现在我出头,不仅抓不住多少把柄,还极易被他们拉下水,你们也要避其锋芒,听我号令行事。” 众将点头,陆续隐入后院,离开了布庄。 楮铭就着昏暗的油灯,轻轻扣着桌面,“裴越,京中如何了?” 裴越过来,看着桌上那些名单,不乏晋西军中柱石,忍他们这么多年,是时候拔除了,“云述拿到了云王留给他的令信,还成功接管了骁骑卫,其他人也有闻风蠢蠢欲动的,想必不久就会有动作。而武陵兵马已经被太康等地的叛军拖住了,暂时还动弹不得。” 楮铭神色微动,他等这一天好久了,是他们逼他走到这一步的。 表面上是风光无限的武安侯,既想要他出生入死,又怕他功高震主,在他身边安排楮方旭,又给他的饮食下毒,他以前为了让太后皇帝安心,这些他都忍了,可他们得寸进尺,他放权离开还不够,竟然处处想置他于死地。 “嗯,继续留意着京中的情况,不要阻止云述,阿拓靡这里先稳住。” 叶皓祯以近日京中混入细作流民为由,核查各地入京的百姓,又在各府中统计人口。 很快就查到了自己伯父家。 管家来挡人,“放肆,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竟然敢让这些人来搜查!” 叶皓祯领着人马,理不直气也壮,对那管家打起官腔,“本官主管户籍,京畿之地更是马虎不得,哪怕是太傅府也不能放过。” 他对着后面的一队精兵挥手,“给本官好好的查,不要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看着这华丽的太傅府,他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哼,他早得了消息,叶俊良那厮偷偷逃回了平都,就躲在太傅府,按大靖律,放逐之人私自潜逃,不仅罪加一等,更有连坐之罪。 叶家作威作福多年,皇帝早就对他们厌烦了,现在又捅出这么一个篓子,难保陛下一怒之下来个重罚,看那叶温如还能得意多久。 衙驿浩浩荡荡的冲进太傅府,满院子鸡飞狗跳。 叶温如端坐在堂上喝茶,根本就没把他这个跳梁小丑放在眼里。 他纵横朝堂多年,什么大场面没见过,过去没瞧得起叶温昘一家,现在换了他儿子,照样瞧不起,就这么坐着,看也不看叶皓祯。 等府中人的户籍都查验得差不多了,几个衙役过来,脸色都不太好,他们一进府就各处搜寻叶俊良,结果太傅府都找遍了都没看到,该翻的地方也翻了,不该翻的也查了,连个人影都不见。 不应该啊,他们明明盯着叶俊良回来了,这么些天可都没出门呢。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作戏 衙役在叶皓祯耳边回禀,成功看见他的脸垮了下去,不会的,他一直派人守着太傅府,根本没看到叶俊良离开,莫非这其中有诈! “不可能,再去找,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躲着。” 堂上的叶温如把茶重重一搁,“够了,叶皓祯,好歹我们算是本家同族,你如今仗势欺人也就算了,带着这些兵甲进进出出,把堂堂太傅府众人驱赶如猪狗,简直欺人太甚,本官为大靖兢兢业业几十年,现在被你这等肖小侮辱至此,这口恶气不出,我誓不为人!” 叶皓祯本来有把握能治罪叶俊良,到时候他又能说什么,而现在人没抓到,反而被他倒打一耙,这叶老贼别的不擅长,惯会无病呻吟,倚老卖老,到时候到陛下面前哭上一句,他倒不好下台了。 “太傅大人言重了,侄儿也是职责所在,有人线报有敌国密探潜入京城,这天子脚下马虎不得,还请伯父多担待。” 他一鞠到底,一改刚才的跋扈。 叶温如眼皮都不抬,冷笑道,“叶皓祯,你应该向你老子好好学学,既然出身低贱,就本本分分的夹着尾巴做人,这人啊,不能忘本,贱籍就是贱籍,妄想飞上枝头的,下场还没那拔毛的野鸡体面,你以为别人的走狗是好当的?没点本事提鞋都不配。” 论夹枪带棒叶温如绝对是个中高手,几句话骂得叶皓祯里外不是人,好在这些年他都习惯了,这得多不容易,他从容的抖抖衣袍,“太傅大人也别太瞧不起我们了,您行,您是三朝元老,可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这太傅府还威风个什么劲儿,您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得夹着尾巴做人。” “我懒得和你这个竖子多费口舌,你带人大张旗鼓的搜查太傅府,这事得给我个交代,别以为现在老夫不在朝中了,你区区一个六品小官就敢骑到我头上来了。” 他一挥手,刚刚立在外廊的叶家府兵就冲上来,将院子里的人都围了。 叶温如缓缓站起来抖抖衣袍,踱步到叶皓祯面前,“叶大人,你奉的谁的命令胆敢搜查太傅府,嗯?” “这是本官职责所在,你这是什么意思!” “哼!你查个户籍带这么多兵甲,还在太傅府肆意打砸,你这分明是抄家,老夫咽不下这口气,要让你给个说法!” 叶皓祯懵了,这是要碰瓷? “我什么时候打砸太傅府了?说话得讲证据!” 叶温如冷笑一声,“马上就会有了。” 他笑着抬手一挥,叶家府兵像疯了一样,抄家伙对着太傅府就是一顿打砸,上好的瓷器,前朝的古画漆器,能敲碎的绝不姑息,大件的屏风博古架等也推到在地,完全是认真的打砸抢烧,不一会儿就一片狼藉,不知道的还以为遭了贼呢。 他还派了人出去叫平都府尹来,又侧身对叶皓祯说:“如何啊?这效果,今天老夫就教教你,什么才是真的仗势欺人………” 叶皓祯看着满院的乒乒乓乓傻眼了,一切发生的太快,他这个猪脑子还没发反应过来,就…就这样了。 叶温如果然是个狠的,见戏做得差不多了,手一收,那些府兵便放下手里的东西又回来了。 眼看着门口的人快到了,他指着叶皓祯那叫一个悲愤,“你!你公然打砸太傅府,老夫好歹是天子之师!竟然遭你如此羞辱,陛下啊!没想到老臣鞠躬尽瘁一辈子,竟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刚到门口的平都府尹看着这满园的狼藉,着实吓得不轻,这是? “太傅大人,这是怎么回事?何人如此大胆……” 叶温如见人都来了,干脆两眼一翻,直挺挺倒了下去。 “老爷啊!” “太傅大人!” ……… 等这里的鸡飞狗跳结束,叶皓祯已经被押着跪在议政殿,太傅府哭爹喊娘的要皇帝做主,一出了事,户部早就把叶皓祯捆了给太傅赔罪,平都府尹又觉得兹事体大,便先将事情上报。 叶家兄弟阋墙,内讧多年,这是满朝皆知的,没想到如今还能闹出这么一场大戏来,不出半日就成为街头巷尾七大姑八大姨茶余饭后的谈资,不怪消息这么火爆,实在是这几个大世家自带八卦体质,特别是叶家,能出得了叶河清那样的仙女,也会有叶伽这样的贪官,抛开别的,就太傅叶温如,当年也是分分钟能调动平都的八卦之风。 叶温如出身没落世家,偏偏老娘也死得早,就在各方继室偏房虎视眈眈的时候,他成功娶到了真定徐家的嫡女,那时候徐老还是三公之一的太尉,提携自己的乘龙快婿还不是理所当然的,是以叶温如抱上徐家这条大腿青云直上,才几年时间就挤进了权利的中心,等辅佐先帝登基,那地位才是难以撼动,要不是这几年武安侯有意无意的压制世家,只怕高门子弟皆列士,出门路都不带看的。 不凡之人必有过人之处,叶温如能有今天,除了一身好皮囊外,那见风起舵的手段当真适合这朝堂。 当年他在青溪养外室,等徐夫人发现后立马快刀斩乱麻,一脚就把那女人踹了,再无来往,可谁成想十几年后这外室女会入了平都神话云蔚的眼,这叶太傅刚刚把嫡女塞进东宫,又把手伸到云家,这些劲爆的消息,为平都添了多少谈资。 现在司马凌也正一个头两个大的看着他们争吵,一个说奉命查验户籍理所应当,一个哭诉公报私仇打砸太傅府。 他最烦这种期期艾艾的世家琐事,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他哪有空管他们这点屁大的事。 “陛下,不是臣倚老卖老,而是叶皓祯实在欺人太甚,他绝没有这种胆子打砸太傅府,这背后一定有人给他撑腰,臣听说最近叶皓祯频频出入云王府,这明摆着是针对臣。” 他喘口气继续说:“云述刚刚承袭王位就这样对我,何不是云家恃宠生娇,置律法于何地……” 说白了就是看不惯云述掌权。 司马凌不想管,听说云述已经到偏殿了,就传唤他过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算账 云述倒是淡定许多,“回陛下,臣确实拜托叶皓祯大人查访太傅府,但是并没有授意他冒犯太傅大人。” 见他大方承认了,叶温如更作哀戚状,“我好歹是你外祖,你如此不敬!” “太傅大人,你知道王兄在哪里对不对?他一出京就不见了,接下来你立马派人围攻药庄,不就是想治王兄的罪嘛,现在他下落不明,我才出此下策,想让叶大人帮我询问一二。”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皇帝,云舒失踪,最先知道的可是叶家。 “太傅,你知道云舒在哪?” “这……臣如何知道云王在哪,上次也是听说云王勾结叛军,早已经离开平都,是以想一探究竟而已。” 他如何会说他时刻监视着云舒,就等着抓他的小辫子,等人一走,他再弹劾云舒勾结庐江叛军。 “那就算了,不过,这次叶皓祯大人确实是冤枉的,因为确实有流民隐匿在太傅府。” 他转动轮车上前来,“臣担心王兄,就派人蹲守在太傅府外,前几日突然看到了已经被流放的叶俊良大人,臣深感惶恐,便向户部说了这件事,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实属意外。” 司马凌皱眉,“叶俊良不是流放了吗?怎么敢回来?” 还没等叶温如狡辩,便有人提着叶俊良上来了,这是刚刚云述进宫时顺便押来的,被禁军扣在殿外。 叶俊良自知脱罪无望,直接跪附在地,大呼陛下饶命。 云述看他磕破了头,眼睛都不带眨的,“刚刚太傅大人还口口声声说律法,现在罪臣叶俊良就公然逃脱责罚,太傅大人更是知法犯法包庇他,这又怎么说呢?” 打脸来的太快,叶温如一时哑口无言。 御道上云述在前面,叶皓祯亦步亦趋的点头哈腰,“这次多谢殿下解围,以后还有哪里用得到的,殿下尽管吩咐。” 刚刚叶俊良被罪加一等,叶温如罚奉一年,虽说处罚还轻,可这次交锋好歹扳回一局。 云述眼皮都没抬,“你这种蠢货,以后还是自求多福吧。” 陈景便推着自家主子走了,留下悻悻的叶皓祯杵在原地,云家人,不管是谁都这么傲气。 等这次叶温如上皇帝面前闹过后,一向以泼妇著称的叶太傅吃了个瘪,太傅府闭门谢,可偏偏有人不想让他安宁。 太傅府众人正在饭厅用饭,突然大门就被踢开了,地上躺着太傅府护卫们,突然涌进来的兵甲手举火把,将院子照的亮堂堂的,吓得婢女们四下逃窜,叶温如站了起来,就在这肃穆的气氛里,府兵们让出了一条道,云述坐着轮车缓缓上来,发冠高束,面如冠玉,云家人一挂的风轻云淡。 “太傅大人,我们又见面了。” 叶温如额角跳了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竟敢率兵闯太傅府!” 云述嗤笑,“叶大人不是很清楚本王来干什么吗?怎么的,您还要到陛下面前去哭诉吗?还是要请平都府来主持公道。” 前几日叶温如在皇帝面前哭哭啼啼,结果临了竟然是自己的好儿子潜逃,司马凌对太傅府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要不是几个阁臣拦着,只怕他现在早就锒铛入狱了,这等于断了他以后告状的路子,再因为这些事去烦皇帝,就真的是倚老卖老了。 叶温如想起自己儿子本来是安置在外的,打算等过几年大赦了再想办法把他弄回来,前几日不过来太傅府露个脸让叶皓祯那小子中计,没想到黄雀在后,云述早将他扣住了。 这么一想就了然了,“你是故意的!” 云述轻笑一声,“本王就是故意的,免得您三天两头的往陛下跟前跑,现在这境地,全是拜你自己所赐。” 看着这满园的骁骑卫,叶温如慌了,“你想干什么?” 云述撑着轮车站了起来,他确实是个残废,可现在谁敢嘲笑他。 满院子鸦雀无声,只剩云述一步一顿的脚步声,他来到叶温如眼前站定。 “太傅大人不必惊慌,本王今日来,只是想向您讨教一个问题。” 叶温如以为他会问云舒的下落,当即一扭头,“你那个好哥哥自己跑去的庐江,这能怨得了谁,哪怕我不说,也迟早会被发现,他自己勾结的武安侯,这又能包庇多久。” 云述仿佛没听到他说什么,一步步靠近叶温如,眸色一暗,缓缓道,“当年叶太傅有没有逼迫你女儿给我父王下毒!” 话一出口,气氛都变了,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了当的问出来,谋害云蔚,这可不是小事,云家府兵都在这呢,云述今日,看来是铁定了心要逼问当年的真相。 “你……怎么能问出这样的话?” 云述不管他,示意旁边的人抓起叶温如的家眷,看样子他要是敢啰嗦,就要见血了。 “到底有没有!” 他触及云述满脸的阴翳,知道这小子是来真的了。 “那女人再不好也是我女儿,当年她不知好歹一定要嫁给你父亲,我也是极力反对过的,你也不想想,我既是太子之师又是太子妃父亲,怎么能在让东宫一直忌惮的云蔚再成为我女婿,太子殿下会如何想?” 这样的说辞明显不能说服云述,“那若是送进王府的是一个耳目呢?一把插入云家心腹的利刃,这样的事太傅大人不是很擅长。” “你母亲那个白眼狼,仗着攀上高枝还断绝了和我的关系,你也不想想,她为什么要帮我。” 云述突然提起他的领子眼里充斥着滔天的恨意,仿佛能烫穿他一样。 “那我父亲为什么会中毒,他明明知道的……” “你有没有搞错,是叶河清先中毒难产,云蔚才郁郁而终的,她既然得手,作什么还搭上自己,我只知道,云蔚当年中毒可怨不得别人,你怎么不查查你自己家当年发生了什么!” 云述放开他,自己何尝不知道父亲是在母亲去世一年以后才走的,可他为什么?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麻痹自己,是叶家人给他们下的毒,这一切都是先帝的阴谋,是他逼死了母亲…… “我告诉你,我只是暂时还没查明真相,若你今日有一句是假,你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说罢拂袖而去,快出门时又顿住了,头也不回冷冷吩咐道,“既然太傅大人那么爱碰瓷,今儿本王兴师动众来一趟,总不能什么也不做。” 他以目示意陈景,便不再管瘫坐在地上的叶温如。 第一百三十七章 荀愍 陈景等云述走出门槛,回过身来冷冷的一挥手,“砸!” 得了令的骁骑卫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抄家伙就使劲砸,这次是来真的了,瓷器名画,盆景摆件都没有幸免,是以跋扈了几十年的太傅府,两三天内又被打砸一回。 云述在重重护卫间一步一瘸的走向那华贵的车架,撇了一眼旁边头都不敢抬的平都府尹等人。 “大人惫夜来此做什么?” 府尹头埋得更低,听着里面的鬼哭狼嚎只觉得心惊肉跳,镇定一下才道,“下官路过而已。” 里面那位太傅大人如今可是失了势,而眼前这位新晋的云王,可比以前那位有手段多了,堂堂太傅府,说闯就闯了,哦不,是说砸就砸了…… 云述善意提醒他,“更深露重,府尹大人还是回去歇着吧,不该管的事儿别管。” 府尹立刻恭敬的点头,“是…是…是,下官这就回去了。” 云述满意的放下车帘,云家的车驾缓缓路过乌衣巷长街,达达的马蹄声和整齐划一的步伐让这长街两边的世家都心有戚戚,太傅府还不断传来哀嚎声,却没有人敢上前去多管闲事,乱世之中,唯有手握重兵才能立足,所有阴谋诡计都臣服在绝对的压制下。 探子将云述欺上太傅府的事详细的向赵琅汇报,说完了好一会儿,一点声音也没有,探子实在熬不过,便微微抬头看了一眼上首的人。 只见案后氤氲的檀香中,他家丞相只披着一件玄色长袍,露出如玉的胸膛,如墨的长发就这样披在肩上,那张冷漠的俊脸更加高冷,甚至有些阴鸷了。 赵琅靠在案后,无焦虑的目光停留在案桌上那幅画出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样的人,最后竟然不属于他,再过不久,她就要欢天喜地的嫁给别人,每每思及此,就觉得压制不住的暴戾快要喷涌而出。 他等了这么多年,算计了这么多年,以为势在必得,什么都想要,没想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让他甘心放手吗?太难做到了,哪怕放手,也不会甘心! 蜡烛燃到了一个节点,屋内突然暗了下来,影影错错的看不分明,暗探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分明看到丞相眼里一闪而过的戾气,就像那猎场里的狼盯着自己的猎物,谁敢指染,便是顷刻之间溅血断喉,那模样,吓得他也抖了一下。 蜡烛燃过了节,又噼啪烧了起来,顿时亮堂堂的,将屋里压抑着的气氛一扫而光,赵琅也收回自己的目光,缓缓说,“让他们去闹吧,皇帝现在要用云家,不会为叶温如出头,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 他似乎很累,挥挥手让探子下去。 云舒这几日戴着面罩和王旻之参加了几场宴会,琅琊不愧以风雅著称,就在这百里之外的庐江轰轰烈烈闹造反,似乎并不影响他们春江花月,这也是得益于他们有一个爱吃爱玩的郡守大人,将百姓们的心都带大了。 王旻之虽说年纪轻轻倒也担得起大靖风流世家的门面,能和百姓打成一片,又是百年旺族的当家人,在名门清贵中也备受推崇。 这几日风流倜傥的郡守身边多了一位银面郎君,身量和谈吐都不凡,看郡守亲昵的模样,想必地位也不低,只是真容隐在银丝面具下,让人着摸不透。 号称琅琊第一手的荀愍已经和云舒交锋第二局了,旁边人见两人相战正酣,也抛了手里的酒杯,围在一旁看此局如何。 云舒落子看似随性,实则大开大合之间便尽占气门,荀愍棋品如人品,凌厉恢宏,攻城略地,步步紧逼。 荀愍称霸琅琊多年,少有人在他手下活过几子,倒是今日这小子,不管他如何布局,如何紧逼,都能化危机于无形,看似绵软,实则绵里藏针,反而让他防守吃力些。 看着对面一身细棉长袍的人,出子落子稳如泰山,面对他的步步紧逼,丝毫不见慌乱,反倒像把他当做练手的。 几子落下,云舒占尽生门,活活困死了荀愍张牙舞爪的棋面。 荀愍中指摩挲着玉棋,盯着这方寸间大局已定的生死搏杀,再抬眼看对面的人,对弈中他能感觉到对方延绵不绝的肃杀之气,几乎将他活活困死,偏生所有这一切都隐藏在那薄薄的银丝面具下,等棋局已定,这肃杀之气又顷刻间敛去,无影无踪,那少年开口还是那般的温润如玉,“子愍承让了。”宛如珠落玉盘。 “有意思,有意思……” 他放下棋子,连说了几句有意思才懒懒的靠了。 “哈哈哈……子愍竟是输了吗?想不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这般狼狈的样子。” “精彩绝伦,秦木兄果然是谜一样的人,这以后看子愍还敢不敢四处独孤求败……” 云舒自称秦木,是她的本名云蓁而化。 几个人起哄荀愍自罚三杯,他倒也痛快,拎过手边的酒坛仰头便喝,酒液顺着嘴角流入竹青滚边的长袍中,沾湿了微敞开的衣领,这般风流态也就琅琊这样随性的地方有。 王旻之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打趣道,“你输给他倒也不羞人,没必要借酒浇愁了。” 转眼间一小坛蜜酿便见底了,荀愍放下坛子依旧盯着云舒,这个人光端坐在那里,浑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就让人觉得不简单,还有那双沉静如海的眸子,哪怕有面具隔着,依旧不掩风华。 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心智想必也不差。 “倒不知秦木兄是哪座神仙殿的,云游到我琅琊来?” 众人见他已经醉到满嘴胡话了,便笑闹着放过了他。 等夜里霜青残月,郡守府又灭了廊下几盏灯笼,守夜的却见一辆马车缓缓向郡守府驶来,马蹄包了棉布,又挑在这样的时辰,想必主人是不想惊动他人。 两盏小灯挂在车前一晃一晃的,只有一个年幼的童子牵着马车,低调得再不能低调,可那小小的描金徽记昭示着这是左将军府荀家的车驾。 护卫一边谴人进去汇报,一边下来亲自给来人下蹬。 果然是左将军荀愍来了,他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才递上拜贴,“我要见你们府上那位贵,烦请郡守大人行个方便。” 赶来的管家不敢怠慢,便先将人往里面请。 荀愍被迎入云舒住的暖阁,果然见主屋还亮着灯,想必是特意等他的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想拿钱,没门。 管家退了下去,荀愍抬步进去,见案后有人在负手看月。 “荀愍见过郡王。” 他躬身行礼。 云舒闻言也不吃惊,回过身来笑道,“师兄,好久不见。” 没错,荀愍也是玄清的门生,只不过他年长云舒,等她入白梅书院时,荀愍已经领职左将军回琅琊了。 他们的棋艺都师从玄清,各有所长,那时候云舒是玄清的得意弟子,有几次回京荀愍倒是有缘与云舒切磋过,今日他不过一盘棋,就看出了眼前人不是简单人,只怕是失踪已久的云王殿下,是以深夜来访。 云舒请他对座,又亲自烹茶。 “帝京盛传殿下不幸殒命庐江,没想到殿下竟到琅琊来了。” “时局如此,我也是迫不得已,今日师兄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想必也猜到我为何会选择琅琊。” 荀愍犹豫了,他知道云舒是什么意思。 云舒给他递了茶,语气平静得再不能平静“帝京我怕是不能轻易回去了,而现在天下动乱在即,不管是为了家族利益,还是家国情怀,我们都不得不做出一些选择。” 她来琅琊是有目的的,这里,聚集着大批的世家和没落贵族,他们手里,或多或少握着府兵和军队,其中不乏精锐,若能汇集起来,将是一支不小的力量。 云舒缺少帮手,而他们缺少一个机会,一个振兴族里的机会。 自从发现阿拓靡列兵边境,又有秦国战火一触即发,她就清醒了,自己不可能和楮铭一走了之的,天下为棋,他们皆为子,逃不得,躲不得。 “郡王此言,我会好好考虑的,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抬眼看喝茶的云舒。 他们这些世家,为什么会偏居一隅?还不是拜云家这样的新兴贵族所赐,当年云王爷做得狠,但凡他看不惯的,都会想办法弄走,称霸朝堂的时候,又把谁放在眼里过,现在许多世家心里,还对云王府带着恨,怎么会愿意出力。 云舒放下茶,“至于门户之见,云舒到时候自己会解决,师兄不必担心。” 在利益面前,没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 “如此,我就放心了,那郡王就早些休息,到时候负责联络这些事,我自当尽力的。” 云舒起身送他,又道,“我这次出行尴尬,还望师兄先保密。” 荀愍想着这几日平都那传来的消息,皇帝可各处搜寻着云舒,就连云家,也新拥立了一位云王,这时候,云舒确实是个不该出现的人了。 “这是当然的。” 等人隐入夜色了,云舒便唤暗处的护卫出来。 “派人盯着荀府,若他敢传信会京,立即截杀,另外,可以透些我的消息给子辰了。” 探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眸色渐深,低头拱手,“是。” 除了自己,谁也不可深信,她如履薄冰多年,处处都养成了谨慎的习惯。 檐下那口月,终于全隐入云层里去了。 何人有何人的活法,庐江战火燎原,平都也还有人照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话说这隔壁老李给那王寡妇又是挑水又是砍柴,谁敢说他们没个首尾我就把这担大粪喝咯!” 一位戴着布巾的男子坐在长凳上,颇为义愤填膺的拍桌。 “只怕是你想给那小寡妇挑水,人家嫌你桶臭吧,这会子酸什么。” 卖大饼的将饼递给人,才回过头来嗤笑道,“你得了吧,上次你还说江大人包养了你家远房表妹当小妾呢,就你那大饼糊的芝麻脸,你表妹怕也是个满脸麻子的吧。” “切……次次你都说喝大粪,大伙要是当真了整个城西的大粪都不够你折腾的。” 张先一如既往的坐在无不知门口老柿树下,听汤面摊子上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唠嗑。 几场打情骂俏,一般都会说到时下最新的热闻。 “你们还不知道吧,就昨天晚上,小云王亲自上门找自己外祖家麻烦,那架势,足足几百骁骑卫,吓得这平日里耀武扬威管宵禁的卫兵大气都不敢出……哈哈哈,解气!” 众人无语,这算什么新闻,不过,重点不应该是在小云王去找麻烦吗? “我还知道,平日里威风八面的叶太傅活活给吓尿了,哈哈哈……” 众人哄笑,张先端着热茶蹲在角落里,嘴角上扬,云述这小子可以,自己的外祖都能下得去手,这次叶府掉地上的脸面只怕难以捡起来了。 突然见长街云家的护卫出行,刚从拐角出来,嚼舌根的百姓们纷纷作鸟兽散。 张先刚刚埋下头喝了一口茶,一抬头人都不见了,整个茶棚就他还蹲在那,云述一眼就看见了他。 云述下了车驾来,陈景推着他到张先跟前,他温和的抬眸,仿佛还是那个云家天真无邪的小公子,“子辰兄。” 张先头也不抬,仍然不紧不慢的喝着茶汤,淡淡的应了一声,“嗯。”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方便到‘无不知’坐一坐吗?” 张先也不想在这大庭广众下和他吵,便先起身往自己的店铺走去。 等小厮奉好茶退下去,屋内就只剩下两个人,还是云述先开口,“我知道子辰兄对我还有误会,可我也是迫不得已,不想求你的理解,只希望你能告知王兄的下落。” 张先扔了剔牙的竹签,把脚缩到凳子上,还是那副二流子的死样。 “告诉你玹玉的下落干什么?杀人灭口啊? 之桓,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子辰兄,就好好守着你哥哥留下的云王府,别总想着那些不该碰的。别不说现在我并不知道玹玉在哪,就是我知道,也不敢告诉你。”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你想对叶温如他们做什么那是你云家的事,也别想着能从我这打什么主意。” 看他油盐不进的样子,云述也没指望能打听出什么,“那……我想来取兄长留给我的东西。” 张先冷笑一声,“什么东西?” 云述深吸一口气,才缓缓说:“王府的税契,地契,还有兑银,府库对牌,还全都在你那。” “呵!你这是上门来逼债,可是云述,你小子有没有搞清楚,这些私产是你大哥给我的,说明他信不过你。” 他又凑上前来,“云家采邑近千户,加之这些年的私产,真真是富可敌国,你拿这笔钱干什么?充军饷啊?” 他盯着云述的眼睛,直接问出来,云述也不慌乱,避开他的目光,“兄长离京,这些东西迟早得归云家所有……” 张先往椅子上一靠,“那可不一定,现在世风日下,坑蒙拐骗越来越难挣到钱了,你大哥现在生死不明,这钱我揣着就是我的,他要是真死了我就替他享受,要是他什么时候亲自来讨要,我再给他,至于你,不好意思,那些大道理骗骗别人还差不多,我这里没门。” 他闭上眼挥挥手下逐令。 云述没讨到好处,也知道张先是什么脾气,多留无益,就先离开了。